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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刘都督就要经过此地……
永宣二十四年十二月望,北风呼啸了一夜,应天的初雪飘然而至。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皇城内外皆是白茫茫一片。
陆公公将议完事的两位阁老送出暖阁,发觉雪又下大了些,再回到皇帝跟前,犹豫了一下方开口问道:“膳房已经准备好了,请陛下示下,是否现在就让他们将晚膳呈上来?”
朱承启应允了,很快桌上便摆满了各色珍馐,但他只是象征性地用了几口,便搁箸离开了暖阁。
陆公公轻叹了口气,刚一入冬,皇帝龙体就有了小恙。
起初是夜半盗汗,到现在不思饮食,太医轮番看过,各自说法不一,却有一点没差,都委婉的劝说不要忧思过度。可身为一国之君,这事谈何容易?
陆公公取了披风为朱承启系好,接着不动声色地为他撑起伞,与他一起走进茫茫大雪中。
良久,龙辇稳稳地停在僻静的宫门前。陆公公把伞沿微微上抬,透过暖黄的烛光隐约看到烫金的三个大字:兰台阁。
有传言称,这是武德帝的废太女自焚的地方,永宣帝登基之后,将这里定为禁地,任何人不得轻易踏足。也有谣言,说这里闹鬼,夜半三更会有女人沙哑的哭声。日子久了,因无人打扫,这里也荒败了。
今夜朱承启不知为何来了这里。
陆公公走到他的身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大门,唤了一声:“陛下…”
朱承启摆摆手,叫宫人取了钥匙,打开院门,提灯径自往里头去了。
当朱承启推开陈旧的大门,一眼将脚下的青石小道望到尽头。廊庑下挂着的白灯笼摇晃在风里,发出哗哗的声响。
鼻尖是淡淡的清香,朱承启举起灯笼走过去,方看清那从雪里探出的几树蜡梅花,他伸手折了一枝,凑近来闻。
这时,身后有推门声,熹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说过,不要跟过来吗?”他说这话时没有回头,语气虽平淡,实则已有了不耐。
“不知圣驾来临,奴才未来得及清扫积雪,请陛下恕罪。”
朱承启转过身,面前跪着的是一个宫女,正是半年前被他罚在此处的,那个名唤小初的掌灯宫女。
他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顺着游廊,走上了阁楼。
宫女便一直跪在那里,雪水浸透了裤管,冷得刺骨。她低着头,半晌才听朱承启开口:“已经过去了半年,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宫女不说话。朱承启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可知道朕当日为何要罚你?”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朱承启望着她:“说说看。”
“因为我唐突了陛下。”
朱承启似笑非笑,背手道:“你和他们一样,很会审时度势、以退为进,是个聪明人。”
宫女低着头,黑色的皂靴一步步进入她的视线。
然后,他俯下身来,用湿冷的蜡梅挑起她的下巴,甚至凑近她的耳边,柔声说:“他们费尽心机,将你送到我面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温热的气息扑到小宫女的脸侧,一股奇异的酥痒瞬间顺着耳垂窜至脊骨,她因此不由的周身一颤。
宫女膝行着后退几寸,裤子被雪水浸透,冻得发颤,自幼长在北漠的她,却并不抗寒,她咬牙低头,哑着嗓子道:“小人愚昧。”
还打算继续装下去吗?朱承
启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了一句:“你起来吧。”
橙黄的烛光笼罩了皇帝的脸庞,那温和的面容下,有隐不住的冷漠与孤傲。
望着这样的帝王,宫女颤巍巍站起身来,又闻他道:“你是矇族人?”
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到下巴,她扯了扯嘴角:“是。”
“你母亲是赵欢的金吾卫统领傅崇琳,于北漠之战,为我大犁将士所杀。”
傅远未曾料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样早,登时脑袋嗡鸣,眼前涌现一张张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脸。
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你既然知道了,这就要杀了我吧。”
既踏入宫门起,她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只是这样死,未免堕了母亲的风骨,这样想着,她暗自拔出日日磨砺的袖剑,奋力朝皇帝刺去。
话音未落,血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剑柄淌下去,朱承启却抓得更紧了,他手握剑锋,回手一拽,顺势将剑的主人带进自己的怀里。
不像其他女子,她是那样的瘦弱,这样得腰身,似乎轻易便可折断。
“傅统领以一敌百,威名赫赫,没想到却生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声音渐渐低沉:“对于取你性命的这件事,朕并不感兴趣。你长姐如今投靠了北凉,既然如此,与其杀了你,不如让你好好看着,看看北凉是如何臣服于我、傅家余下的亲兵又是如何被大犁斩尽杀绝的。”
语毕,只听一声闷响,沾了血的剑落在雪地上滚了几滚,很快就被大雪覆盖住。
灯笼早已熄灭,沿着回廊走到头,血还在流,只是指掌之间已然麻木,朱承启伸出手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雪花,仿佛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从不曾天明,而他仍是那个纯真的少年,踽踽前行…
雪还在下,数日之后,永宣纪年也终将迎来属于它的收煞。
……
转眼间,一年到了头。
接连下了几日的小雨的太康县,终于在年三十的这日放了晴。
对于杨思焕来说,过去的一年虽不是本命年,却已将所有的霉头触到极尽。
这世间的荣辱兴衰周而复始,人生的起起落落左不过一个轮回,盛时多为落魄时打算,落魄时不坠志气,终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一壶温酒入喉,杨思焕暗自感怀起人生来。
傍晚时分,鞭炮声此起彼伏。春春一面为她倒酒,一面说:“大人,县丞周大人着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杨思焕离京远任太康已有半载,其间她孑然一身,每逢年节就格外想念远在京城的夫郎儿女,几天前她收到周世景的来信,纵然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她还是免不得牵挂。
记忆里的儿子胖乎乎的,至于眉眼如何,身为孩子亲娘的她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平日公事繁忙,她过得倒算充实,如今衙门都放了假,她心里没了着落。
她大哥和嫂子也知道她一个人独处异乡不易,早早就遣人叫她过去一起吃年夜饭。
杨思焕却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把什么事都抛在脑后,正是微醺的状态,很是惬意,她便摆摆手:“不去了。你向周大人道个谢,就说我睡着了。”
春春答应了,去了一时,再回来时杨思焕卧房的门果然闭得铁紧,他过去轻唤几声:“大人…大人…”
周威站在春春的身后,抬眼看着还未完全断黑的天,问春春:“你们家主总是这么早睡?”
春春轻叹口气:“哪能呢!往常亥时总见我家大人书房里亮着灯,很是辛苦,只是今日除夕,府里管事要回家过年,大清早她夫郎就带着儿子在门外等她,当时大人看见了,走过去把小孩儿抱起来逗了一会儿,末了给了他一片银叶子。等人都走了,大人的心情就不大好了,想必是想小少爷和小少主了。傍晚自己喝了点酒,这是醉了的。”
周威倒是耐下心来听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她来找杨思焕,原是有急事要同她商议,现在看来,同个醉鬼也没什么好说的,便问他:“府中还有谁?”
春春回:“除了无父无母的门子小刘,其余人都被大人遣回家过年去了。”
周威记得那个看门的,是个尖嘴猴腮的女人,遂点点头:“你叫她辛苦些,半夜给你家家主勤盖被子。”
周威与杨思焕做了多年的同窗兼室友,清楚她那个人睡觉有多不安分,尤其是醉酒之后,很容易踢被子,眼下正是隆冬腊月,明日又有大事等着她决断,万一她一病不起那就不好了。周威由此便多嘱咐了一句。
而春春作为一个男孩,又是敏感多疑的年纪,他对周威的这番话却有了另外的思虑。他想周威特地叫他去找小刘做这事,必是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念及此,少年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见春春讷讷地点了头,周威方转身往回走,走了一半又想起什么,再次折回来道:“近日你家周爷可有来信?”
春春愣了一下,听周威又道:“罢了,我问你做什么。”说着话,她自言自语地走出杨家小院。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就在隆隆的鞭炮声中惊醒。
春春端了热水进来,在她洗脸时,将昨日的事告诉了她。
“周大人来过,说是有要紧的事情,可您当时已经睡下,她便走了。”
杨思焕颔首,换了身常服就出门去了。
杨思焕登门时,周威正在用早饭,大年初一,她依照惯例吃得是面条。
就好像预先知道杨思焕何时会来一样,周威叫人备了碗白粥,待杨思焕一进门,她便将粥随手往前一推:“给你的。”
杨思焕撩袍坐下,周威又默默磕了一个白煮蛋,递到她手边。
“刘都督,你应该听说过吧?”
杨思焕宿醉之后,喝了几口米粥,喉咙好受许多,她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嗯…当时在京中虽没见过,却总听人提起。”
杨思焕曾有耳闻:数年前北平动荡,战事吃紧,先帝就派刘仲带兵出征。北平与应天相去千里,在路上就算马不停蹄也要耗费数月,一来二去必要消耗大量粮草,索性就命刘仲长年驻扎北平,后来叛贼被除,北平安定下来,先帝又命刘仲去平北疆。
十多年过去,刘仲在前线有如及时雨,一次次解决大犁的强兵外患,她也因此在军中获得了极大的威望。
“她就要回京了,途径太康。”
周威出声将杨思焕拉回神。
杨思焕闻言心头一沉,搁下勺子沉默起来。
太康县在运河边,又地处南北交界地带,常年有高官显贵途径此地,按照前任知县在任时的惯例,都要好好接待来往的显贵。
而这些贵人的吃穿住行自然不比寻常人,就拿吃饭来说,必得有野味。人参鲍鱼已不稀罕,人家要吃熊掌,要吃大雁。
这些东西光凭知县的俸禄自然是供不起的,大多数还是从百姓头上压榨的。故而每次有贵人路过,百姓就遭了殃。
不仅是太康县,其他地方也这样,自前朝以来就是如此。只是太康县地处黄泛区,土地本就贫瘠,旱时能旱死,涝时涝死,实在架不住这般折腾,所以不少百姓迫不得已,只能携家带口逃出去了。
杨思焕刚来时就曾见识过,她没有办法,只好顶着压力重新丈量了土地。揭开这个县城的伤疤后,杨思焕也尝到了苦果。
在过去的几个月,她先是被府台写信问候,后又被当地的豪绅使绊子——半夜三更往她家院子里放蛇,杨思焕早上起来,被窝里钻出两条蛇,诸如此类的种种,简直阴损至极。
同时因当地的大户吕家和当今首辅或多或少有些亲戚关系,朝廷派人进行三年一次的地方官的考校,杨思焕得了下品,这就意味着,下次如果还得下品,她就连七品芝麻官都没得做了。
不过好在土地重新分配之后,逃民少了许多。杨思焕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经得罪人了,干脆就得罪到底,在分配土地的同时,将所谓的“无主”土地里结的粮食中的七成按人头分到各户。她也因此大获民心,想来一切都值了。
只是好景不长,百姓们好不容易能过个像样的年,这下又来个刘都督。想必那都督后头还跟着一堆下属,武将不比文官,很多性子直、脾气暴,又没有读过多少书。在太康就有过副将路过、顺手拐走良家小郎的先例。
想到这里,杨思焕脑海里浮现出一群骑士,她们风风火火由远及近,马蹄飞踏,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就像蝗虫一样,她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子初…”周威唤了杨思焕的字,见她没有回应,显然是在犯难,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角。
杨思焕再次回神,听周威道:“刘都督是手掌重兵的权臣,况且…”
周威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况且她是首辅的嫡长女,背后有三大家族,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她既然来了,咱们不好假装不知道。我得了消息,就是后日的事了。是否加收些赋税,好好组织组织?”
加收赋税?
杨思焕沉默着摇头,百姓已经够艰难了,加收赋税无异于把她们往死路上逼。退一万步说,她们被一榨再榨,早就干瘪了。
这时候,她无端端想起周世景,如果他在身边,会建议她如何?思忖片刻,杨思焕道:“不如装傻充愣,一切照旧。”
周威听杨思焕这样说,忙提醒她:“三年后,你的课考怎么办?”
杨思焕似笑非笑的站起来,轻拍周威的肩膀:“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吧,还是那句话,我有退路,你不必担心。”
周威转过头来,望着杨思焕离去的背影,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都督(上)……
定文元年正月初一,寒星萧瑟,夜风侵骨。
清朗无云的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得到天际。士兵浩浩荡荡行进在漆黑的关外。这是从北疆班师的大军。在路不记其日,又逢几场大雨,野路崎岖,人马早已疲惫不堪。忽然,有小兵打马疾驰向大军迎面飞奔过来:“有埋伏。”
小兵说完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她趴在地上,身侧、背后都插满了箭。
片刻之后,指北车顶赤红的火把高高举起,众将士当即拔刀待命。
只见远处的山包上,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副将刘义回过头,身后亦有无数道火把朝这方裹覆而来,她立即打马,向前赶至为首的黑马旁侧。
黑马上坐着的中年将军气度从容,一手扣着缰绳,一手压在腰间的配剑上,银灰色的铠甲隐约泛着熠熠寒光。
前方马蹄阵阵,将军没有抬头,双目隐在茫茫夜色中,虽未曾言语,却是众目的焦点,这便是定北将军兼督军御史刘仲。
永宣十八年,刘仲奉命北征,平边疆之乱,此后一直镇守北疆。她任北疆都督,足有六年。而今先帝已逝,北疆已平,她便要回师述职。
适逢北凉来犯,陛下派徐将军带兵迎战,北疆离北凉虽有千里,但较于应天,仍要近上许多,于是刘仲的部下九成都奉旨北上,赶去与徐将军会师。
至此,刘仲手下六名副军之中,已有五军被分至徐将军麾下。她便带着三千亲兵回京述职。
几日前,军中半夜失火,幸而发现得及时,在火势蔓延前将火扑灭,终只死了数匹马驹。刘仲生性多疑,察觉此次归京之路,注定不会顺坦,便令女儿刘知舟带了数百骑兵先行探路。
刘知舟如前几日一样,率亲兵在前巡视,起初并无异样,只是前路略显荒凉,找了块平坦的高地,本想归列复命,就此请求安营扎寨,也好解释整日赶路的乏困。
未曾想,她刚回马,就听到几声嘶鸣,接着便有人疾呼:“少主快跑。”
刘知舟寻声回望,话音未落,两道寒光向这方刺来,她本能地侧身躲闪,才不至于被箭射中。
刘知舟不过十七岁,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她小跟随母亲观战,比寻常的年轻人要多些胆识,饶是如此,她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身后是震天的喊杀声,刘知舟眼看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射落,登时有了带着残兵莽回去的打算。
这样冲动的想法一出来,她的胳膊就被暗箭刺伤,她在马背上咬牙四顾,却并不知箭从哪里来的,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呐喊:“阿舟,快跑。”
声音低沉浑厚,显然是来自成熟的男子。男子说着话时,正打马朝刘知舟飞奔过来,纵身一跃时,不偏不倚,挡住了那支箭——那支原本要射中刘知舟心口的箭。
刘知舟立刻勒马,没等马停稳,她已纵身跃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两滚,慌乱之中,有一只滚热的手抓住她的胳膊。
“阿舟,这不是寻常的马贼,快跑…”
借着远处的火光,刘知舟模模糊糊看到手的主人,是一名穿着军装的士兵。
他虽穿着盔甲,却不是小兵,而是刘知舟在北疆相好过的男人,陆悯。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男人会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此刻陆悯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正在流血,方才的那一箭,不偏不倚射-插在他的胸口。
“不要…不要管我了…”陆悯颤抖着说道。
他的胸口在流血,血很快淌到地上,浸透身下的土地。刘知舟看着这样的陆悯,理智尽失,疯了一样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却只是枉然。
陆悯终是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不要忘了我。”然后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睡了过去。
……
眼看四面攒动的火把将天际照亮,恍惚昼夜难分。
刘义跟着刘仲在前线多年,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此时距刘知舟失联已有近半个时辰,几年前刘仲的长女死后,刘仲就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虽说刘仲向来对她那个女儿一向严苛,但那终归是她唯一的女儿。
现在那孩子杳无音讯,带出去的亲兵也只回来了一个,且是一报完信就一命呜呼的。副将刘义不禁皱起眉头,扭头低声问:“都督,少主至今未归,要不要属下带人从侧路冲出去助她一臂之力?”
刘仲没有回答,却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火光淡淡道:“那箭羽做工整截,不是寻常山贼能制的。”
刘义道:“都督的意思是,这伙人是官兵?”
刘仲手握缰绳,稳稳坐在马背上,环顾左右之后,看了刘义一眼:“是叛兵。”
刘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果然有人要反吗?是藩王?”
正在这时,有人秘密呈来一纸密报,刘义匆匆看过一眼,将它递给刘仲。
刘仲将纸展开,上面写着:“启禀都督,贼兵来信,说少主在她们手里,如要少主平安归来,需您一人独去与她们议事。”
议事?刘仲似笑非笑,同叛臣贼子促膝长谈?她自认为并没有那个耐心。
刘仲看过之后,将纸凑近火把,纸张化成灰烬飞扬在寒风里,她不动声色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挺直了腰背:“管她是谁,既然要战,便战吧。”
她的语气平和,此言一出,众将士便摆好了阵势,一齐向前冲锋。
刘义按令带了一千人绕至敌后,同时刘仲已率先带了亲兵打了头阵。攻势太凶,杀得敌方措手不及。
如刘仲所料,其实对方并非山贼,而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姐陈王的人。陈王养精蓄锐多年,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皇帝登基之后,陈王命人追杀邕王的儿女,是因为她知道邕王儿女心重,又软弱可欺,便试图以她儿女的性命做筹码,以换取邕王手里的兵权。
可惜陈王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邕王软弱不假,她那女儿安庆王却是个果敢坚毅的,上次杨思焕就因为和她弟弟一起落水,不日她的人便将杨思焕五花大绑绑上山去逼婚。当然,这件事本身并不光彩,知道的人并不多。
总之陈王没能从邕王那里得到兵权。她审视一圈,发现自己的众皇姊妹里再没有软柿子可捏,便想到要与刘仲结盟。
她之所以选择刘仲,一则是刘仲手握重兵,且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结盟对象;
二则刘仲的外家许将军为她母亲刘文昌所害,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她父亲也因此自尽,因为这一层关系,刘仲虽姓刘,内心似乎却并不想承认自己是刘家人,甚至她和刘文昌母女二人见面都不说话。而在陈王看来,刘文昌是朱承启党,刘仲自然很愿意和刘文昌唱反调,再者说,刘仲此番回京,自当撤去都督一职。名不存,实也将亡,鸟尽弓藏,这样一来,她的兵权被收也是早晚的事。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看来,刘仲和她结盟一起谋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最最重要的一点,刘仲只有刘知舟这么一个女儿,刘家
也只有这么一个嫡嫡亲亲的女孙,如果拿她作筹码,还怕刘仲不屈服吗?
陈王原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却万万没想到,刘仲竟然二话不说,置亲女儿的生死于不顾,直接带兵杀了过来。
大年初二的正午,陈王正悠闲的捧着手炉逗八哥,突然收到飞鸽传书,才得知昨夜自己派出的一万精骑被刘仲的三千残兵完胜。
“岂有此理!”
陈王说罢,她那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八哥竟接了她的口道:“废物!废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刘义带着亲兵绕后,因对这陌生的山路不熟,路上倒吃了些苦头,不过总算赶上与刘仲会师。
双方激烈的交战之时,刘义心中始终记得刘仲的军令:“生擒贼首。”
生擒贼首,将来将此事上报朝廷,也好查出她背后真正的指使者。
正是因为这样,刘义与那贼人首领对战时,始终带着些保留,两个人大战十几个回合,刘义也身负重伤。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时候,从黑暗中蹿出一个人来,不待贼首反应过来,那人一剑封喉,直接将其斩杀。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下落不明”的少主刘知舟。刘知舟散乱着头发,双目发横,像疯了似的见人就杀,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刘义从未见过这样的少主,她愣了片刻才追上去。
她看到刘知舟杀了贼首,那时候周围十多个贼兵一起围上来要杀她,她居然凭借一己之力将她们全杀了。
旁边的贼兵见状,都被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唬到,连忙弃甲而逃,刘知舟却随手捡起地上的弓箭,百米之外将她们射死。
刘义一心想留活口,当即吩咐下去,要抓活口。有志短的贼兵见首领已死,就此投了降,谁知刘知舟折了回来,将那投降的小贼摁在地上捶,两三个人拉都拉不住,竟还是叫刘知舟将其活活打死了。
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刘义赶到时,刘仲早就退出交战,默默独站在高处俯视下方。
天亮之后,贼兵死得死、逃得逃,刘义没有抓到活口,有负军令,只好向刘仲请罪去了。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你被骗了
破晓时分,晨雾蒙蒙。不知名的鸟鸣此起彼伏,缭绕在山林深处。
此山名为石头山,往南百里便是开封。时值隆冬,山中河渠大多干涸,草木枯黄。唯有山南有一小涧,涧边野草受流水滋养,常年碧绿如春。
林中一匹黑马走了出来,纯黑的皮毛在朝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镇北将军刘仲翻身下马,随手将配剑扎在身侧的地上。抬手抚了马的鬃毛,替它除去辔头。
马晃了晃脑袋,径自走到不远处的小涧边低头喝起水来。
“属下失职,没能查出她们的来历,请都督降罪。”
说话者是副将刘义,她远远看到刘仲在饮马,便走到她身后躬身请罪。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刘义慢慢抬起头来,只见刘仲背手站在水边,她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刘仲身侧,迟疑地唤了一声:“都督?”
刘仲仍是看着远处的山峦,出声问道:“知舟呢?”
刘义回:“少主下了山,属下已经着人去寻了。”
刘仲“嗯”了一声,看样子并没有将昨夜的事放在心上。
周遭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空灵的鸟鸣。
刘义顺着刘仲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朦胧的山雾掩盖了远处的山脊,到处都是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刘义因此轻叹一口气,思忖再三还是问了句:“都督可是在想那封信的事?”
三个月前,刘仲收到一封匿名密信,她看完之后便将信烧了。
刘仲收回目光,转脸看向刘义,竟是平静地说:“果然是你送的信?”
刘义也不再隐瞒,点头应是。
刘仲冷笑一声:“十年了。”她摇摇头,轻叹一声:“刘义,你跟了我十年,我竟没有发现,你是她的人。”
刘义知道,刘仲口中的“她”是刘文昌,她眸子闪了闪,曲膝跪了下去,低头道:“属下先母受许老将军恩养,若真要计较起来,属下是许老将军的人。”
刘仲闻言目光微烁,听刘义继续说:“当年许家获罪时,先母尚在桂林做布料生意,得知许公子死讯后不久,先母亦忧思过度去世了。”
言至于此,无数条记忆猛然从刘仲心头迸发。
她忆起儿时随父亲回娘家,曾听许府的下人议论过一桩往事——她外祖母有个梁姓养女,性质温和,诗书满腹,与刘仲的父亲青梅竹马。只是后来,许公子却嫁给了刘文昌,这才有了刘仲。
刘仲素性敏感,很多事情她都暗暗放在心里。譬如她八岁生辰的那日,原本刘文昌答应下朝后就来带她和父亲去泛舟,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刘文昌回来,自己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最后被杯子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惊醒。
刘仲睁开眼睛,看到刘文昌离去的背影,和父亲无声的痛哭,她悄悄从地上捡起被烧了一半的信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从那以后,直到父亲因许家的灭门之祸自缢,刘仲再没有看过刘文昌踏足父亲的房。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刘仲转过身来:“你原本姓梁?”
刘义抬头回望刘仲,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又听刘仲哂道:“你因此跟了我十年,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牵强。”
“还有些事,属下没有说。”刘义道,“先母去世后,我遵先母遗愿扶棺回京,年少无知受奸人诱骗散尽家财,后来我跟着丐帮的人去偷人东西,被关进监牢替贵人顶罪,她们说我杀了人,要将我问斩,是义母救了我…”
“义母?”
“刘三。”
刘三是刘府的管事,也是刘文昌的心腹。
绕了一圈,果然还是刘文昌的人。刘仲笑了笑:“本就是她做的局吧。”望着天际淡淡道:“你被骗了。”
刘义垂眸:“那信是义母飞鸽传书过来的,原本有两封,其中一封是给属下的。”
她说着话,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将它举过头顶:“信中说,她已离开刘府。”
刘仲取过信,扫了一眼,指尖微颤,信随风而去。原来刘三竟是她外祖母的生前的部下。这么多年了,她都未能察觉。
刘三写给刘仲的信里说,她已经寻到陆家少爷的那个孩子下落,孩子还活着,现在就在开封,是太康的知县。
刘三知晓刘仲生性多疑,这么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刘仲必定不肯轻信,她便又单写一封信交代义女刘义,令其找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的身份表明。
这时马已经吃饱喝足,踏着轻快的脚步行到刘仲面前。
刘义低声道:“都督。义母说,太康之人,见与不见,都由您自己选择。”
刘仲看了她一眼,然后牵起马,提步不动声色地走进茫茫山雾之中。
……
太康周边的庄户人家有舞龙灯的传统。
每个村庄,隔二十年就会起一次灯,以祈求神龙保佑。
龙灯的讲究很多,涉及神明和来年村庄的运数,村民不敢马虎。
过年前十多天,年轻的女孩儿们
就要跟老一辈学会敲锣打鼓,二十年后她们的女儿辈也会跟她们学,这样的习俗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至今已经不知传过多少年。
小柳村今年舞龙灯,正月初二子时,全村男女老少摸黑爬起来,聚集在“灯堂”前观看龙神“开光”仪式。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大作,引得方圆几里的人家都忍不住来瞧热闹。
所谓的“灯堂”就是临时搭建的大木棚,一间木棚,丈二见方,中间摆了两张大四方桌,后面的桌子上伏着“龙头”,前面的桌子上置了香案和贡品。
那龙是木制的骨架、糊了彩色的外皮,做得惟妙惟肖,里头点了蜡烛,照得整个“龙头”透亮。
有“道士”正拿着桃木剑,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村民们起初还都竖着耳朵听,似乎听到“玉皇大帝”“九天龙母”之类的,后来也都分了神。
女人们腰间系了红绸带,专心扶着自家的“龙骨”,那“龙骨”就是一人长的木板,前后钻了个口子,只等待会龙头开过光,全村的龙骨就前后相接、用木棒栓住,便组成完整的“龙灯”。
人们只要举着木棒往前跑,敲锣打鼓便可舞龙。
木板上是竹篾和彩纸制成的大灯笼,灯笼边挂着小铃铛,稍微晃动就会叮叮作响,笼里点了蜡烛。
这时候“龙骨”七零八散地停在灯堂周边,照得打谷场一片透亮。
男人们则牵儿抱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闲话。一时间气氛十分活跃。
“小姑姑,道士在说什么?”
杨思焕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半蹲下说:“她在说,小孩赶紧回家睡觉。”
多多环顾四周,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和他一样的小孩也有不少。
“小姑姑,你骗人。”
杨思焕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她现在只想回去睡觉,最近公务繁忙,好多旧案有问题,没想到昨日傍晚,周威那厮直接就将多多打包好、派人送到杨思焕府上,说之前答应了孩子,初二要带他去看龙灯,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她夫郎(也就是杨思焕大哥)染了风寒,她要陪夫郎,又不能对小孩子食言,就只能拜托杨思焕带着孩子去看灯。
杨思焕正欲拒绝,转头却看到小外甥可怜巴巴的小眼神,话到嘴边只好又吞了下去。
杨见敏半夜醒来,看到周威睡得很沉,隐约听到远处的村落有鞭炮声,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却还是不小心惊醒了她。
周威立刻坐起来,用手背贴在杨见敏的额头上,检查他是否还发着烧。所幸烧已经退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问道:“想喝水吗?”
杨见敏摇头,反问她:“多多呢?你不是早就答应他,要带他去村里看龙灯吗?”
周威道:“是啊。”
杨见敏蹙眉,忙披了衣服要出门:“孩子心眼实,说好了带他去,是一定要去的。”
杨见敏一贯要强,对两个儿子亦是言出必行,这次虽是周威许的诺,却也不能轻易食言。周威料他会如此,忙拉住他,倒了水送到他手边,笑道:“他小姑姑带他去了。”
“思焕?”
周威“嗯”了一声,又道:“她对龙灯很感兴趣,老早就想去看,傍晚自己就找上门来,把多多接到她家,这会儿俩人估计玩得正起劲呢。”
听她这样说,杨见敏才放了心。
与此同时,杨思焕又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直打转。耳边的爆竹声像雷一样,炸得她脑瓜子嗡嗡响。等她稍稍定神,眨眼的功夫,小外甥跑没影了。
“多多…”
堂上的道士还在念咒,仍是听不清的嘀嘀咕咕。她又念了一会儿,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叠符纸,飞快地贴在桌上粘了一圈。
有村民抱了个两三岁的小女娃过来,那道士就将小女娃放在符纸中央坐着。接着又抓来一只小母鸡,三两下拔下母鸡头顶的毛,从它头顶取了几滴血,用手沾了一下,点到小女娃的眉心。
这时候狂风大作,原本还在闲聊的村民突然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就听有老年人高呼:“是龙神显灵了。”
立刻有人应和:“咱村要发扬了。”
此言一出,唢呐声兀地响起,锣鼓声也更响亮了。气氛一下子就欢乐起来。
坐在桌子中央的小娃娃却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小娃娃哭着就要往桌边爬,小手小脚胡乱挥舞,一下子碰倒了祭祀用的烛台。
道士眼疾手快,将烛台扶起,却不防小娃娃从另一边跌落下去。
杨思焕正四下寻找外甥,一转眼就看到桌上有个小孩要掉下来,她忙冲上前去,从半空中将孩子接住,自己也险些摔了一跤。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冲出人群,嘴里喊着:“妹妹。”
小娃娃被吓到了,一直哭个不停。
少年从杨思焕手里接过小女孩,忿忿地看着道士:“我妹妹都病了,你还折腾她做什么?”又向村民怒喊:“你们姓柳的没人了吗?凭什么让我妹妹来做这个?”
话音刚落,村民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死小子,嘴这么毒?”
“哦吼,龙女没了,要倒霉了。这下要倒霉了。”
方才还兴致高涨的村民,这会儿都惊慌失措,开始骂骂咧咧。
过了片刻,有人反应过来,忙嚷叫着:“梅秀才呢?还不来管管你家小兔崽子?”
想来这兄妹俩的母亲应是个姓梅的秀才,只是这小柳村,外姓人应该很少,众人恶狠狠地喊了半天,也不见她们口中的“梅秀才”出现。
而少年抱着自己的妹妹,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
“小姑姑,我怕。”
杨思焕回过神来,低头见小外甥拽着她的衣袖,一脸惶恐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这会儿自己好歹知道找回来。杨思焕叹了口气,俯身抱起小外甥。
“还要看吗?”
多多点点头,看着攒动的人头,忽又改了主意,把头埋进杨思焕的肩头,在她耳边说:“我要回家。”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你为什么要杀他?……
杨府的驴车已在村口候了多时,远远见到自家大人的身影,春春立马迎了过去。
“表少爷睡着了?”
杨思焕“嗯”了一声:“回去吧。”
春春应是,一面小心翼翼地从杨思焕臂弯里接过熟睡的孩子,一面吩咐赶车人行得稳当些。
“大人,龙灯好看吗?”
杨思焕支肘托头,倚着车窗合目应道:“没在意。”
春春闻言就越发的好奇了,不由的撩开车帘,朝远处的灯火闪烁处巴巴地望着。只是随着车轮的滚动,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春春怅然收回目光,叹道:“小时候我们村也舞龙灯,可恨我生是男儿身,只敢远远瞧上一眼。”
早闻有些地方舞龙灯的禁忌多。其中就有一条,龙灯开光之后,男子必须回避它。
杨思焕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些村民中,男子不论老幼,都会刻意站在角落里。女孩子则腰系红绸带,在灯堂前来回穿梭着打闹也没人管。
来这个世界之前,杨思焕曾见过截然相反的情景。那还是她读小学时,在农村奶奶家过春节的光景。
那一年村里舞龙灯,和这里的情况一样,老家的龙灯禁忌也多。
可小杨作为一个城里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一直沐浴在老杨的阳光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男尊女卑”,什么是“封建迷信”。
也是大年初二,半夜三更,腾空而起的礼花照亮了杨村,热闹的程度,较秦淮灯火也不输分毫。
奶奶牵着小杨的手,一路与老姐妹谈笑,聊自己城里来的孙女如何古灵精怪、自己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子多么能干。村里的老人都很质朴,不吝赞美,纷纷感慨杨奶奶有福气。
小杨的注意力则被不远处灯堂的锣鼓声吸引,她嫌奶奶走得慢,自己悄悄挣脱出来,像猴子一样扎进人堆里。
没过多久一首唢呐曲奏罢,开始中场休息,锣鼓声也因此暂停了。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小杨的袖头,她回过头,见来人是她堂哥狗儿。
狗儿一手提锣、一手执槌,十分得意地向她炫耀:“刚刚二叔夸我敲得好,你肯定不会吧。”
小杨不服气:“不就是咚咚哐嘛,谁不会呢。”
“那你来。”
小杨从狗儿手里接过锣槌,才哐哐敲了一下,就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厉声喝住:“小丫头站边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烟熏味的男人忿忿地冒出来,钳着小杨的胳膊就往边上推。
“放开……你弄疼我了。”
老杨适时出现,顺手将女儿往自己身侧揽了过去,笑着对方才说话的男人说:“大庆,好久不见。”
刚刚还皱着眉头的男人,看到老杨来了,忙笑着递烟:“哟!文山哥,听说你现在是大教授了,难得见你一面。”
老杨笑着摆摆手:“已经戒了。”
男人咧嘴,露出两排熏黄的牙:“我记得初中时你早读躲厕所里都要抽两口,看来嫂子管得挺严啊。”
老杨从容地笑笑:“你嫂子不管这些。”
“这是咱大侄女啊,都长这么高了,我还说呢,怎么从没见过。”男人看着小杨道,接着又说:“我小舅子在体制内工作,有了些风声,说很可能过两年国家就能放开二胎政策,像你们这种公职人员,也能要二胎。”
老杨依旧微笑着,却是低头摸着女儿的头,淡淡说:“我和你嫂子养这么一个淘气包就已经够呛了,没那个心思了。”
男人愣了一下,将话头一转又说:“狗儿他爸腰不好,村里特许他不用扛灯,就叫狗儿这小子打打锣,也算有个抵门头的了。”
老杨颔首:“我初六就要去加州开会,否则我可以替我大哥扛一扛。毕竟二十多年动一回灯,大伙哄个热闹。”
老杨说着话,就牵着女儿离开了。
时隔多年,更隔着两个时空,杨思焕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事。
后来在她的追问下,老杨才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按老家的传统,女人是不能站在龙灯前面的,会被认为不吉利。这种回答令小杨有些气愤。
“这是歧视,是封建迷信!”
彼时小杨不过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说出这话义正严辞,刚换过门牙,说话还漏风,着实把老杨逗乐了。
不过老杨又解释了,这多半是后人的曲解。老杨是个无神论者,但同时他也认为,一切鬼神论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譬如老家龙灯在大年初二开光、之后去附近村落挨家挨户走一遍。当龙灯停在门前,那家的主人便会将茶叶和米象征性地撒在龙嘴里,有人抱着小“童子”过来,童子手里扔一条象征祝福的红绸带下来,作为交换,主人家也会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到“童子”背着的小布包里。
这么一套神乎其神的操作,在老杨看来,其实很简单。
老杨说,在很多年前,老家这边闹饥荒,村民们饿到啃树皮、吃草根,最后迫不得已,村里相对强壮的女人们只好拉起班子,倾村出动,去向别的村子寻求帮助,讨些米粮。
乡里人质朴,见有人敲锣打鼓来求助,能帮的都帮了,送米的送米、捐钱的捐钱。那被帮助的一方无以为报,就送给他们真挚的祝福。
后来人的条件好了,就演变成春节舞龙灯。
一切似乎很有道理。老杨不愧是理工男,忽悠起小孩,逻辑都是环环相扣的,最后还不忘总结一下,顺便升华主题:“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大多数看起来丑陋与无理的习俗,背后隐藏的成因实际有可能是美好的。只是有人曲解了它。譬如‘男尊女卑’。”
“我讨厌这个词!”
小杨偏过头。
老杨笑笑:“大庆叔叔不让你站在龙灯前,那是因为他不懂。在最早舞龙灯这个习俗开始的时候,男女都是可以扛灯板的,只是女人天生不如男人力气大,男人们心疼女人,毕竟要走南闯北的,扛着那么重的龙灯四处奔波,他们担心她们的身子受不住,于是那时候疼惜老婆的男人就站出来,提议不让女人碰龙灯,这种累活就交给男人来做。后来就被曲解成‘女人靠近龙灯是不吉利的’。其实这背后真正的意义,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绅士风度,只可惜被后来人误解了。”
小杨听了这样的见解,瞬间就释然了。又听老杨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至于是不是这样,你以后可以自己去验证。”
想起过往种种,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展颜轻笑着低声自语:“果真如此吗?”
却听春春道:“大人,您可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
因这一声唤,杨思焕回过神来,驴车摇晃,将她瞌睡也晃没了。
“只是想起一位有趣的长者,多年不见,却似乎从未与他相别,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
一语未竟,杨思焕忽然沉默下来。
春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眸一看,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大人,这会儿又沉寂下来。
看着这样沉闷的大人,春春虽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却明白,大人一定有他不愿向人吐露的心事。念及此,春春无端端又想起不久前,大人拜访了一位江湖郎中,那郎中对大人说过那些奇怪的话…
“大人每月十五都会晕倒一回,短暂地性情大变、隔日又恢复正常,在下说得可有错处?”
杨思焕没有否认。
郎中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年轻人沉吟片刻又道:“当真如此,恕在下唐突,敢问大人可是被什么人、什么事伤过?”
杨思焕不动声色地望着郎中,半晌才道:“或许有过。”
郎中就道:“那便对了,大人得的,是心病。您想要逃避过往,才会晕倒,这样的例子十年前在下也曾遇见过。”
春春忙急着插嘴:“您说得这云里雾里的,可有什么药治得?我家大人的病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每到十五的那日,就变了个人似的,样子可吓人了。”
“不急。”郎中提笔写了个方子,又看着杨思焕道:“急不来。其实这也不算病,想来大人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等大人忘了、放下了,就好了。”
那日郎中的话还在春春耳边。如同打哑谜一般,好像杨思焕和那郎中都心知肚明,而一旁的春春却被绕得云里雾里。
春春因此叹了口气。
杨思焕看了他一眼,终是开口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春春低下头,“我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杨思焕煞有介事地问:“哦?我做什么了?”
春春迟疑地开了口:“我…我不是故意偷听大人说话的。上个月十五,我怕大人又晕倒,就悄悄跟在您后面,却见大人和一个女子见面,我不小心听了你们说的话,知道大人一直在派人监视远在京城的周爷。”
杨思焕看着春春,脸色微变,却是平静地说:“那不是监视,我是怕人伤害他,所以暗中派人保护他。”
春春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脸涨得通红:“您要杀了他。您说‘找个适当的时机,杀了他。’”
此言一出,杨思焕的心
猛然一紧,犹如芒刺在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到十五的那日,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像做梦一样,也许是原主的意志还存在着。
虽然她出于对周世景的安危考虑,确实有派人跟踪周世景,但她从未有过要杀了他的想法。
即便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她仍恨不得马上去见他,怎么舍得伤害他?
就算那是原主的意志在同她开玩笑,左右他也是她的“三哥”,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也不能杀掉他。
杨思焕有些紧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
春春见杨思焕的脸色愈发难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即后悔起来,忙道:“想想也不可能,大人和周爷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定是我听错了。我不该乱听、不该乱说,请大人恕罪。”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
烛火明灭闪烁间,春春窃窃地望向杨思焕,只见她偏过头去,蹙眉合目,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睡意。
车里一片寂静,耳边是车轮轧过碎石子的声音。
杨思焕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她请罪:“大人离京后,周爷私下见过两回詹事府的张大人,不久便入宫做了内史。周爷既已入宫,恕属下不能再替大人护他周全了。”
说话者是一个叫陆飞的少年,他是杨思焕安排在暗处保护周世景的人。然而杨思焕自己也清楚,周世景根本不需要她的保护,她派人跟着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为了那可悲的安全感。
谁知杨思焕离京不久之后,周世景竟自作主张进宫做了内史,陆飞不能再跟着他了。
杨思焕听了陆飞的话,似乎并没有很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此事一样,她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一根枚玉牌:“你走吧。”
他们做暗卫的,一旦被主人买下,都要签契约,契约一时不除,他们就一时不得自由。陆飞跪着接下带有余温的玉契,迟疑地抬头看向杨思焕:“大人,有些事周大人不让属下说…”
杨思焕打断他的话:“他不让说,自有他的道理。”
陆飞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一旁。
杨思焕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团迷雾,不远处是周世景的背影,他穿了紫色的官服、披散着长发,默不作声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杨思焕迟疑地走到他身侧,这才看清周世景怀里还趴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张珏。
杨思焕看到张珏半跪在地上,把脸埋在周世景宽大的衣袍里,低声唤周世景为“哥哥”,又道:“我不能回头了,她们都想我死,我现在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你了,哥哥……”
周世景半低着头,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杨思焕却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就算不惜一切代价,我也会帮你的。”
他的目光如水,神情温柔,就连心声都是那样的温和。
杨思焕闻言,忍不住问他:“你帮她?原来你进宫就是为了帮她?”
她的声音不禁打颤,“我同你说过,我不愿你进宫,你既已答应了,为什么要骗我?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她越说越没了底气,周世景却似乎听不到她说话。
站在他们兄妹身边,杨思焕显得格格不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时只觉得头痛,待梦将醒时,周世景偏偏转过脸来,竟看向她,漠然开口:“我原以为你会有所作为,望你可以帮我,才同你在一起。而今你自身难保,我只得另谋出路。”
“出路?”
原来她只是他的“出路”。
周世景冷眼瞥过她错愕的表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地方,很快被更浓的迷雾填满。
杨思焕想要追上去,却一脚踏空,猛然惊醒。车还在摇摇晃晃地行着,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原来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竟做了这么长的梦。
夜风呼啸着拨动车帘,像刀片一样拍在脸上,杨思焕解下披风,盖在小外甥身上,即便如此,小家伙还是冻得直往杨思焕怀里钻。
春春忙劝道:“大人,您大病初愈,可别再着凉了。”
杨思焕却只是默默朝窗外望着,直到车上挂着的灯笼里的烛火无力地晃了两下,终于暗淡在她的视线里。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里,她慢慢低下头去。
她分明想起那日陆飞向她请罪,同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只是那时她多问了几句。
“除了张珏,他还背着我见过什么人?”
陆飞犹豫了半晌,才说:“大人在狱中时,周大人每夜都会去秦淮河畔的文德桥,似乎在等谁,但从没见谁来赴约。”
那时候,她脑海里响起那夜文叔说过的话,他说她在狱中时,周世景常在半夜出门。
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就跳不动了。待她掏出玉契,摩挲了片刻,方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陆飞点头:“我知道的,当年是大人给了我家人一条生路,此生我都不负大人。”
杨思焕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又将玉契递给他:“你走吧,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查。”
陆飞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大人,从我娘将我卖给他们起,我就不是我了,你买下我,我这辈子都要为你做事,这是规矩,否则我就要被他们带回去,再卖给其他人。”他说着话,就跪了下去:“至少大人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换成其他主人,我害怕…请大人收回契约。”
杨思焕怔了怔,她无端端记起当初去黑市,一眼就看到这个眼神犀利的瘦弱少年,便随手给了暗卫所的中介一把银子,将他领走。
不过是三十两银子,这孩子就甘心情愿将自己卖了。
那些和陆飞一样的男孩子,大多是被父母抛弃了的苦命人,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然后被卖给别人。杨思焕知道,他是不想再沦为杀手,可他完全可以将玉契顺势收回,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为杨思焕并不会去暗卫所投诉他,这样他也不会被卖给别人。
但他执意要履行承诺,坚决不收契约,杨思焕不禁感慨,一个花钱买来的少年尚且可以对她如此忠诚,为何她曾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那个她曾死心塌地过的男人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若不是她派人跟着他,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妹妹,并且这个妹妹不是别人,正是张珏;她也不会知道他弃儿女与年迈的公公不顾,甚至违背了给她的诺言,自作主张入了宫;更不会知道她在危难之中时,他趁机深夜外出,是为了等一个陌生的女人。
原来她所以为自己曾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挚交的欺瞒,夫郎的背叛,一切的一切,都在前日她见到陆飞的那一刻全部破碎。
她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所有的压制都是徒劳,痛苦甚至变本加厉。
“小姑姑,你流血了。”
小外甥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杨思焕的沉思。
车缓缓停在杨府门口,春春忙跳下车,牵着多多的手往府里走。
多多不肯走,急得要命:“春春,小姑姑的耳朵在流血。”
春春回头看了一眼,转而低声哄道:“怎么会呢?表少爷,您看花眼了,小的带您去歇息吧。”
待人都散去,杨思焕才下了车,抬脚径自走到书房,狠狠将手中攥着的耳钉掷到地上,积郁了许久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她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哑然大哭起来。
春春安顿完多多,刚出房门就听到书房这边传来的闷响,以为是猫碰倒了书架上的书,并没有在意,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门,却发现推不开,便知道有人在里面。
想来也只有杨思焕了,这么晚了,她人在里面,却不开灯,春春想起方才在车里时,他分明看到杨思焕硬生生从右耳垂上拽下耳钉,那枚虽不起眼,却象征着已婚的耳钉。
耳钉多为男子的配饰,戴在左耳上,即为有了婚约,戴在右耳上,表示已婚,女子则很少有戴的,多半是上门儿媳,为了显示诚意,会戴耳钉表示自己已有正夫,不想在外面再勾搭其他男人了。
而朝中大臣大多是三夫四侍,基本没人会戴耳钉,只有杨思焕自成亲之后,再也没摘下过它,而今她狠狠拽下耳钉,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春春知道定是自己之前说的话里不好,惹了自家大人不痛快,便敲门道:“大人,是您在里面吗?”
里屋没有一点声响,春春继续道:“大人,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挨冻了。”
良久,里面才传来淡淡的一句:“我没事。”
春春闻言再不敢多言,只得一步一回头的
往院外走,他离开,就被一个人从后面喊住:“站住!”
春春回过头,把手里的灯笼抬高,才看清来人是县丞周威。
“周大人,这么晚了,您是来接表少爷的吗?”
周威没有管他,自顾自地乱转一通,又折了回来,问:“你家大人呢?”
春春想着杨思焕现在心情不好,应该不希望有人打扰,便回她:“这大半夜的,我家大人自然是在睡觉了。”
周威将灯笼一掷:“我去她卧房找过了,根本没在。”
春春也发现了,这个周威似乎总是仗着自己是杨思焕大嫂的身份,不把杨思焕这个上司放在眼里,只是杨思焕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但这大半夜的,直接闯到府里、甚至直入卧室找人,实在太过分了。
“大人,不瞒您说,自打门子请假回家过年去,小的就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府里丢了什么东西。这才到处转转,可巧才碰见您,敢问您半夜来府中,所为何事啊?”
周威闻言马上会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说她是贼?但她顾不得生气,只是又问他:“你们大人去哪了?出大事了,山匪劫道,放火烧了南山,都惊动路过的官兵了。”
“那叫我家大人有何用啊?”
周威被这话噎了一回,终是冷笑一声:“是,是没用了,那劳你通知你家大人一声,早点收拾行李,回徽州老家种田去吧。”说着,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春春的肩膀:“刘都督路过咱们的地界遭了山匪,现在她人在城外安营,大半夜的,别说她一个县令,连府台得了消息,都快马加鞭要亲自过来请罪了。”
杨思焕在书房,听到周威的话,便去推开北边的轩窗,隐约还能看到未被扑灭的山火。
“吹得是西北风,得加派些人手,安排山民撤出来。”
周威听到推门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杨思焕从书房出来,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
但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跟了上去:“这个不用担心,官兵已经在灭火了,相信很快就能扑灭。只是都督那里不好交代,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界出的事。”
杨思焕踏上还未来得及卸套的马车,周威一面说话,一面也准备跟着一起上车,却被杨思焕打断:“都督也好,府台也罢,现在都顾不上那么多,只是这火,没那么容易被扑灭,很有可能整座山都保不住了,附近的田地相接…”
杨思焕说着话,突然就沉默了,周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方才还很小的火势,眨眼的功夫已经清晰可见了。看样子,难道真的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当真如此,岂不是会有上百亩田的庄稼要被火烧光?
周威觉得头皮发麻,她来时只想着如何请罪,现在看来,是罪不可赦了。
“上车。”杨思焕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
周威立刻跳上车,坐到杨思焕对面,看了她几眼,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哭过了?”
又问:“为什么?”
杨思焕仍是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眼看着天色渐渐变亮,山火又大了些。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可否向都督借兵一用?……
断山横跨太康县与通县,而杨思焕作为太康县的县令,自然要为此事负上一半的责任,何况山上还有十几户人家,如果任火势蔓延下去,山上的人都会被困死在里面等死。
偏偏这山形本就奇特,山的北边和东西二面都是断崖,关于断山,太康县志中相关的记载也是神乎其神,说这个断山是由天神的三板斧砍出来的,前朝的某年,有大将军奉命逼宫不成,落荒逃进此山,当时的王君就命人设了半里长的栅栏在山的南侧,并派人日夜在山脚巡视。
数日之后,有人在山上找到森森白骨,骨头旁被树叶盖住的,正是那将军的官印。
所以这断山又名笼山,它就像一个笼子,只要守住南面,任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也只能困在山里等宰等杀。
只是近年赋税严苛,不少太康县携家带口跑到山上当起猎户。谁曾想今日突起大火,从南边一路烧了过去,势要把山上的人都围进山火中。
夜路难行,杨思焕和周威同乘一车,急急地奔赴火场。赶车的犯了糊涂,路上险些把车赶进沟里,好在沟边有个大石头,车轱辘撞在上面,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在这混乱中,周威的脑袋磕到车壁,当即就鼓起个大包来。
火势发展得很快,起初还有守城的官兵抬水去救,奈何人少火大,火像是越扑越大,原本救火的人,这会儿已然体力不支,也都放弃了。杨思焕和周威赶到火场时,已是丑时三刻。夜风刺骨,周威一下车就忍不住打起摆子。
“她们都来了。”说着话,周威分明听到自己牙关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那个坐在马上的,应是都督。”
杨思焕闻言也下了车,顺着周威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明灭交错的火把。七八个穿了官服的人,被官兵簇拥着站在高处。对面山头的火光亮得刺眼,杨思焕却仍是看不清那些同僚们的神情。她隐约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似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人群中,有人认出杨思焕来,忙提着灯笼上前来迎。
“大人,您可算来了。”
原来是县丞。方才邻近的几位知县正在为断山的属地问题争论,断山离太康县近,理应属于太康,一说一百年前,此山隶属通县,只是本朝没有明文规划而已。
众官你一言我一语,始终争不出个结果。断山究竟属于哪个县,原本没人会在意,左右是个荒山,但现在出事了,它着火了,这个火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都督路过的时候大烧特烧。加上前几天都督夜遇山贼,也是开封境内的事,这下可是事上加事。
这都督是什么人?她不仅是镇国大将军,还是当今首辅的嫡长女,更是陛下的表亲。她老人家在外征战十余载,终于得以回京复命,回去之后,百姓夹道相迎,却看她灰头土脸,一传十十传百,这下京中人都知道开封是贼城,贼城的名头一旦冠上,日后再想正名可就难了;之后都督向陛下复命,定要将此事禀了去,再想她回到家中,与家人秉烛长谈,聊着聊着就谈到开封,那时她定是一叹:“开封,简直就是贼城。”
这一番联想,让一众官员惶惶不安,她们讨论来讨论去,最终统一将话锋转到谁该为此事担责任上。
县丞一面领着杨思焕往小山坡上走,一面向她当前的局势。
“大人不必担心,柳大人会帮您说话。”
杨思焕抿唇不语,却听周威问道:“柳大人?哪个柳大人?”
县丞回:“前任知县柳大人。”她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在杨思焕耳边继续说:“柳大人如今在知府身边做事,说话还算有些分量,前朝时,这断山就是通县的,当朝理应还是他们的,一会儿任她们如何说,你只照这样说了就好。”
县丞话音刚落,杨思焕却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放我进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良心都叫狗啃了。”
她因此足下一滞,转身看到山脚有人在争吵,两个官兵拽住一个少年,那少年衣衫褴褛,手脚并用,死命挣扎着。
杨思焕让周威上前问询,周威打听之后小跑着过来回话:“那孩子半夜背着家里大人偷下山看龙灯,回去的时候发现着火了,他家住在山顶,家里还有个耳背的爷爷,现在闹着要从小路回去救爷爷。”
县丞插嘴:“胡闹!这山上的猎户要下山,得绕好几里山路,现在虽然小路还没有封,等他们下来的时候,火就把山包了,现在上山不是送死吗?”
杨思焕叹了口气:“所以诸位大人聚在此地,就只为讨论谁需要为此事引咎辞官,谁需要为此事背负骂名?”
县丞也转过身去,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天际:“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不想
看到,只是大人也看到了,这火高几丈,天干物燥,如何能灭得了?”
“你方才也说了,这山上的猎户,多半是我太康县的人。”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背井离乡?何况现在还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如果能带一队人上山,从山上再放一把火,造出一条“隔离带”,火自然就不会蔓延了。这是现代消防常用的灭火方式。
听说山上着火,杨思焕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法子,但要在短时间内铲净那么多草木,造出一条空旷的“隔离带”,没有几百人是办不到的。
“徐县丞,那马上坐着的,可是镇国将军刘都督?”
县丞怔了怔,也朝杨思焕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应该是了。”,说着话,她又摇摇头,“下官也不确定,那位也是才来的,马前有重兵开道,她也只和知府说了两句话,旁人是很难靠近的。”
杨思焕问:“那柳大人呢?可否请柳大人引我去见都督,我有话要当面与都督商议。”
县丞听了这话有些想笑,心道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知县,难不成要向都督借兵不成。但她犹豫了一下,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这个下官做不了主,还得大人自己去与柳大人谈。”
周威挑眉,一下马车她就听这县丞叽叽咕咕说废话,她早就烦了,同为一县之丞,她一直看不惯这个土县丞,什么本事都没有,倒是世故油腻得很,俨然是官场老油子的派头。她便实在忍不住哂道:“等你这一层层谈下去,天都要亮了吧。”
“这叫规矩,大人还年轻,我是要提醒的,否则怎样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杨思焕长叹一声,扬长而去。周威回了徐县丞几句嘴,才发现杨思焕早就不知去向。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军火库
杨思焕不再管县丞要如何,那位柳大人又有怎样的顾忌,她只知道,如今她才是这太康县的知县。被困在山上的,多半是她太康县的人,她绝不会坐视不理的。她望着远处的人群,抬脚就朝人前去了。她走到半路,有人迎面撞了她一下,与此同时,她发觉手心里被人塞了一个纸条,那人塞完纸条,头也不回的很快消失不见。
杨思焕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子初,断山军火库,内藏火石一万箱,请务必保住。
不过寥寥数语,却令杨思焕背脊直冒冷汗。她不知这上面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她?如果是真的,这可不止是几个人的生死问题了,一旦军火库爆炸,周围几个县的百姓都危险了。
她又看了一遍,便急急将纸条藏进袖袋。这个送纸条的人,知道她的表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恶作剧。
她这样想着,整个人都开始发起抖。
……
前日山贼袭击的余波尚未消退,这边又起了山火,归京的大军就驻扎在不远处,当下邻近几个县的官员都来了,为的是向都督赔礼。只是都督并未露面,她手下的副将差了亲兵过来探问火情。
为首的小兵高坐在马首上,环顾四周,发觉周围大多是穿着官服的人,皆是养尊处优的派头,并没有多少官兵在灭火,她不禁皱眉道:“都督得知火情,亦感慨水火无情,特令我等前来协助灭火,但瞧这势头,诸位大人想是早料到我家都督会出手相助,才会早早就这般袖手以待了吧。”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招手,身后的一队亲兵整齐地快步出列待命。
方才还在争论着断山归属问题的官员们,闻言都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劈里啪啦的火星迸溅的声音。有人从沉寂中站出来,这人穿了墨绿色官服,正是太康的前任知县,柳大人,前不久她才升作开封府右同知。知府上月进京述职,尚未回来,开封府大小事务,暂由她打理。
柳大人知道小兵是在嘲讽她们这些当地官员救火不力,此时不站出来说点什么,传将出去,日后不好向上面交代,就站出来解释:“这位小军有所不知,并非我等火前懈怠,此前已有数百官兵前去灭火,只是这附近没有河渠……”
不待柳大人说完,有人出言打断:“眼下不是争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人。”
众人寻着说话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黑夜里的风卷着车前的灯笼打转,一圈又一圈,良久却不见车里有人下来。
人群中有人轻叹一声:“是宋大人。”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道来。
车里的人这才撩开车帘,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众人终于看清,果然是左同知,宋世恕。
柳大人见来人,先是惊愕。
宋世恕和她,分别是左右同知,与她不一样的是,她在县里熬了整整十年,才熬到现在的位置,而这位宋大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于前年空降为开封的左同知。
本朝以左为大,宋世恕年不过三十,已然骑到她柳某人的头上。不仅如此,宋世恕在知府面前,也是我行我素的,常常是一句话怼得知府脸色铁青,之后知府却像怵了她,从来不会和她争辩什么,最多是笑着回她两句,快快的结束话题。
加上宋大人素来喜静,她做这官也是做得离奇,几乎从不去府衙述职,只叫自家小厮每日午时取走文书,再于次日卯时将批好的文书送回府衙。所以外人看她宋大人,更是神秘至极。
今夜她突然出现,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立刻迎上前去:“宋大人。”
宋世恕探出脸来,默然颔首,唤了一声:“柳大人。”她顿了一下,又问:“现在什么情况?”
柳大人回:“各县都有出力,奈何水源太远,取水艰难,火势发展太快。”她叹了口气,“现在只有一条山路尚未封住,但是很快火就要烧过来了,一旦烧起来,唯一的路也要被堵死,现在上山太冒险,只能寄希望于山上的山民自己撤出了。”
宋世恕冷冷地瞥了柳大人一眼,转而扬脸看向火场,片刻后才继续说:“柳大人,我同都督又加借了三百人马,即刻由刘大将军带领着进山,你这就放她们进去罢。”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柳大人当即把脸一沉:“恕下官不能答应。诸位军士侠肝义胆,属实令柳某人佩服,只是诸位皆是朝廷重器,此番上山,却是凶多吉少,下官不能眼睁睁看着诸位入这火坑。”
宋世恕没有理会她,径自掷出腰牌,准备叫随从递给副将刘义。
柳大人立刻将人拦住:“宋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这火还有一分救性,柳某人也不会出手阻拦,只是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柳大人说着话,声音都在抖。知府临行前,把开封交给她,那她就要担起责任。她自然也想救火,可这火势太猛,现在进去就是送死。
山上是有几户散户被困,但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如果刘都督的三百将士为这十几个散户葬身火海,她如何跟知府交代?如何向朝廷交代?
所以她就算得罪宋世恕,也不能放人去送死。
宋世恕蹙眉道:
“一切责任都在宋某人,与柳大人无关。”
杨思焕走在路上,听到前方不远处渐渐喧嚷起来,便也上前去观望,她在人群中伫立许久,这时候回过头,看到后方整装待发的军队,不禁心头一颤。就她所知的,这山上的散户只有数十口人,且大多数年富力强的人都已经撤离,只有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幼童还被困在上面,而这些军士,为了那些老弱幼子,竟要豁出性命来挽救。她都开始怀疑,这还是封建社会吗?还是说,她们此行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军火库?
正在杨思焕错愕之时,不知谁故意用力推了她一把,叫她打了个趔趄,直接冲到马车跟前。她下意识回过头,想看是谁,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在万众瞩目之下,杨思焕一时间失了神。待她回过神来,发觉脚下踩着一块硬物,低头一看,竟是方才宋世恕掷出来的腰牌。
她静静的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将腰牌捡起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火将半边夜空照得透亮,甚至刺得她双眼发痛。她想,断山上藏了火石的事,这些人大概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们就不敢站在这里互相推诿责任了,她们一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这样想着,杨思焕就躬身将腰牌举起,一字字说道:“下官斗胆,有一个救火的法子,只是需要大人及众将士的协助。”
“你是何人?”
杨思焕抬眸,向马车里面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柄羽扇,扇子的主人坐在轮椅上,已默默的看了她多时。甚至周遭的人还没回过神,那人又道:“年纪轻轻,也敢说这种话。”
宋世恕脸上略带愠色,杨思焕知道,凭自己这个年轻的面孔,是很难让人信服的。杨思焕缓缓直起身子,尖锐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她却定定地回望过去,淡淡道:“下官太康知县,杨思焕,愿随将士们一道,奔赴火场,生死自负。”
宋世恕看着她讪讪一笑,然后摆摆手,便算是同意了。
事到如今,柳大人已经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侧过身来让道放行。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让杨思焕骑了上去。尘土飞扬中,没人察觉,有个身影站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下,静静地看着杨思焕离去的方向。
树影微微晃动,风微微吹动那人的衣摆,他的眼中满是冷漠,好像在看一出戏。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都督要见你
大火烧山,困死了多户村民,偏又遇到都督路过寻访,此事非同小可,在旁的一众官员各怀心事,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
彼时杨思焕作为太康县的知县,主动站出来说出那番话,一下子就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众人看着杨思焕果然带头冲进火场,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竟都松了一口气,都改看起热闹来。
有些甚至私底下低声闲聊起关于杨思焕的种种。
宋世恕则坐在车里,默默望着众军士消失的方向,就隐约听到有人略带戏谑的口吻低声说:“我当是谁,原是京中来的那位。”
宋世恕便问一旁的柳大人:“方才那知县,可就是先前在礼部做过侍郎的那个?”
柳大人道:“是她了,她私降赋税,还拒缴府衙公税,我手下命人去催,她竟把自家的后门拆掉,在上面写字,着人送到衙内。”
柳大人话音未落,就听旁边宋世恕的贴身随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大人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请问宋同知何在?”
宋世恕闻言,挑开车帷沉声应道:“什么事?”
那人回过头,拱手向宋世恕见礼,直道:“宋大人,我家家主请您过去叙旧。”
此言一出,众人都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来人,只见她一身猩红的戎装,腰间的长剑因为常年磨砺,在山火的照耀下熠熠生光,这身装束,显然不是寻常宅邸的卫兵。再看她的马的辔头,亦有朝中二品武将才会有的麒麟纹。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此人定是定北大将军兼都督的亲信无疑。
众人交目相望,不禁感叹难道宋世恕与都督竟真的是故交?怪不得她轻易就能借得那么多兵来救火。
宋世恕却说:“你也看到了,如今火情如此艰难,我如何脱得开身?”
那人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也看了一眼将要被大火封死的山路,说道:“我家家主说,她料您会这样说。”
宋世恕扬起脸来看了片刻,才道:“也罢。”此刻她似乎想起多年前的桩桩件件,心底冒出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过是几条人命,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到这里,她叹道:“我这就去见她。”
第129章 第129章宋世恕离……
宋世恕离开火场不久,身为右同知的柳大人便打道回府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小知县。
柳大人的车行了一路,徐县丞就在后面追了一路。因才离开人群,县丞不好大声喊叫,只是死命地跑,甚至跑丢了一只鞋,直到柳大人的车拐了个弯,行至无人的小道上,她才左顾右盼,上气不接下气的唤了声:“柳大人…”
车夫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喊着什么,有意勒了缰绳,却听柳大人漠然开口:“休要多管闲事,一心赶你的车。”
于是徐县丞就眼看那才要停下的车又快起来,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一时气短,当即就瘫坐在地,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马上连滚带爬的继续追赶上去。
徐县丞早年家境尚可,一心好学,然而终究没有入仕的运气,早年被选为佾生,家中老母耗尽家私替她捐了个国子监生,却见她蹉跎几载都不上榜,后来索性以佾生的身份补了太康县丞的职,这一做就做了半辈子县丞。
太康县上任知县便是柳大人,这个柳大人同徐知县一样,是个十足的钉子户,在太康这个穷县衙,一扎就是好多年,所以说昔日的两个人是上下级,更是老熟人。
外人面前,柳大人对徐县丞颇有关照,即便左迁至同知,也不忘时不时照拂一下远在太康的徐县丞,别的不说,就说徐县丞前一个夫郎早逝,留下一双多病的孪生女儿,俩孩子自幼就在药罐子里头泡着,光靠徐县丞在县衙的饷银很难度日,这些年多亏了柳大人的接济,否则徐家的两个病秧子也活不到现在。
不知道的还以为柳大人只是心善,却不知她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徐县丞便是极善遮光的人。是以柳大人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会怠慢位卑身贱的小人。
柳大人前日就听说徐县丞的女儿旧病复发,需要一大笔钱,早就知道徐县丞要来找她,却不曾想她竟如此明目张胆,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众追着她要钱来了。
柳大人想到这里,心中越发烦闷,终是撩开车帘叹了口气:“罢了,停车!”她想,一切到此为止吧。
马车甚至打了个弯,回过头去,迎上了气喘吁吁的徐县丞。
“大人…你不能…不能走。”
柳大人探出头,只见昔日的下属弯腰喘着粗气,良久也说不出囫囵的话来。
“有什么事都上来说。”
徐县丞也不待车夫搬来杌子,就匆忙爬上柳府的车,稍微顺了顺气,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人,咱们今晚不能走。”她顿了顿又道:“大人当真以为,就凭宋世恕一个瘸子的面子,能请都督出兵救火?据我所知,那位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柳大人闻言扯了扯嘴角,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知道宋世恕是道衍的门徒,道衍那个老和尚,先祖皇帝在世都要忌惮三分,所以宋世恕才能如此肆意横行。
刘仲亦是道衍一手教出来的,算起来,宋世恕同刘仲是同门师姐妹了。
柳大人漠然:“她们二人是同门,借个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说着话,冷眼瞥了一下徐县丞,望着她赤裸的双脚,不禁挑起眉来:“你一路追赶本官,就是为了同我嚼舌根?”
徐县丞连忙解释:“这些都不重要。”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柳大人。
柳大人将烛台移近,打眼一瞧,是游云惊龙般的一列大字,写的是断山埋了一万箱火药,当下猛然转脸怒问徐县丞:“哪来的?”
“从杨大人那里摸来的。”徐县丞说罢又补了一句:“是现任知县杨思焕。”
柳大人面色凝重的攥紧那张纸,她在这做了半辈子知县,竟不知这山里何时被悄无声息地埋了火药,而且一埋就是一万箱。
一万箱火药…不必说这小小的山头,一旦点着,半个开封城都将化成灰烬。这军火库的力量虽不至于颠覆朝野,却也足够撼动半片江山。
即便如此,此时柳大人心中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她颤手将纸团再次展开,铺平,举着烛台仔细端详了半晌,方才惊叹:“这个字迹我见过。”
徐县丞闻言也凑过去看,方才没仔细瞧,这下才发觉,这字迹着实很有特点,看似写得豪放飘逸,实则一笔一画都是内敛含蓄,犹如飘云蛟龙,便要问:“大人认识那人?”
柳大人不说话,只要车夫立刻打马回车,一刻也不敢耽搁的直奔断山去了。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自杨思焕一……
自杨思焕一行人冲入火场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山火便将整个山路封死,断山如同孤岛一般,被火生生裹了进去。思焕与三百军士一起,就这么消失在那熊熊烈火中。
而刘仲的兵马就驻扎在距火场三四公里外。宋世恕的马车才刚停稳在营地的入
口处,就有小军将早已备好的木板搭到车上。
“多谢小军,都督真是周到。”
宋世恕的小随从一面夸赞,一面小心推着轮椅从车上下来。
那小军并未回应,也没有上前帮扶,却是绷着张脸立在一旁,看着宋世恕坐着轮椅慢悠悠地滑下来。
随从抬脸四顾,只见眼前的几个小军都在这寒风里立得笔直,个个都像被摄了魂的铁雕一般。
只有与她们一路过来的小军看起来还算和善,却也不肯与她们多话,只翻身下马,道了句:“大人在此暂候片刻,我去禀报都督。”
热脸贴了冷屁股,小随从也不失落,反倒好奇的左顾右盼,又低声问宋世恕:“师父,这就是传说中的影子军罢?”
宋世恕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小随从的眸中闪着光亮,心中激动不已,她曾在街上说书人的口中听过影子军的故事,传说中的影子军战无不克、神秘莫测,她们当中的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以一敌百,是犁朝的利爪,守边护国的重器。
小随从兴奋之余又生出疑惑:“不对,师父,我听说影子军是暗卫的一种,应该戴着面具躲在暗处才对。”
宋世恕依旧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传说中的影子军战无不胜,在说书人的口中神乎其神,而宋世恕作为曾经影子军中的一员却是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影子军并不是皇族的亲军,也不是刘仲的暗卫,而是先祖皇帝部下的一个情报机构。既然是情报机构,就一定是极其隐秘的,除了历代皇帝,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统领是谁。
影子军中的人员为了收集情报,往往都有其他身份作为掩护,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般是家族承袭,正如宋世恕,她母亲是表面上是商贾,实则是负责南北沟通的线人,直到她临死时才将宋世恕叫到塌前,将自己未竟的事业交代与她。
到了宋世恕这里,她收到的任务就是用运茶叶的船多次、少量的带“货”到开封,再由开封的下级影子将“货”转送到别处。
影子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联系到两个同僚,其一是上级影子,其二是下级影子,并且所有人的任务都是独立的,互相不许透露情报。
年少气盛的宋世恕就曾用两条腿的代价换了她不该知道的秘密——她罔顾命令,私自打开“货物”,发现她一直在运的砖头一样的东西,里面包裹的其实是火药。她以为将东西原封不动的装回就可以蒙混过关,却不曾想不过几日的功夫,负责清理门户的人就来找她了。
也是她命不该绝,早年被道衍和尚看中,道衍有意收她为徒,所以那蒙面的影子举刀要砍她时,凭空飞出一支暗器,之后道衍现身将她带走。
道衍亲自找了先帝,保下宋世恕的命,也亲自废去她一双腿,算是给了影子军统领一个交代。
但是她的小随从并不知道这些往事,天真的一问令她不得安宁。
却说那前去通报的的小军去了一时,很快就来回话:“都督在主帐,大人请随我来。”一边说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看向宋世恕身后的小随从。
宋世恕道:“我自己过去便是。”说着话,转过头去望着随从,向小军道:“这是我徒儿,她大病初愈,劳小军带他去避风处烤火。”说罢,又简单向她交代几句,自己拨着轮椅向主帐中去了。
小随从这时方觉出异常,今晚的宋世恕和以往不同,她开始惶惶不安,唯恐有人要对他师父不利,急急的喊了一声:“师父…”
宋世恕回头望着女孩冻红的脸:“通儿,过来。”
小随从吸了吸鼻子,迟疑的走上前去。宋世恕就抓着她的手:“通儿可是害怕了?”
小随从点点头,低垂着眼睑也不说话。
宋世恕知道她这小徒弟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她觉察出之前宋世恕假借都督的名义,骗了都督的副将借了兵,这会儿恐怕被都督发现,要来找麻烦了。
宋世恕一笑:“通儿在这里候着便是,师父去去就回。”
宋世恕进了营帐,刘仲背对着她正在擦剑,说了一句:“七年了。”
刘仲将剑翻了一面,继续旁若无人的擦着,宋世恕看着她的背影只是微笑,良久才开口:“你头发白了很多,看起来比元辅都老了。”
人都说,定北大将军兼都督才智过人,二十三岁平南方灾乱,而立之年夺回北疆,如今未到不惑,已然手握重兵、统领三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她,说她“老了”。
刘仲看着剑上自己的倒影,确是鬓角斑白,可是这又怎样呢?还活着,不是吗?
她老了却还活着,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早早离去…她持剑回身:“你知道我的规矩。”
尖剑直指宋世恕,离她胸膛不过一寸。宋世恕也不躲,反往前挪了一寸,从怀里摸出一块墨玉,扬脸不疾不徐的说:“我假你之名私自调兵,自知罪责难逃,今日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只是…”
刘仲后退半步、把剑归鞘,出言打断她:“你明知我不会杀你。”
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我行我素。”
宋世恕摩挲着手中的玉牌,笑了笑:“倘若允谅他日铸成大错,那也是师姐的纵容。”
刘仲瞥了宋世恕一眼:“闲话休提,来谈正事。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断山埋了军火。”
宋世恕闻言,立刻抬起头来,久久的凝视刘仲。
刘仲只是淡然应道:“陛下来信,我方才得知这军火库的事。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来找我借兵。”
她负手立在那里,又一声长叹:“这场山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在趁火打劫。”
宋世恕当即正色复道:“以火抢火药,这些个叛王真是疯了。”
刘仲摇头:“据我手下探子密报,此事错综复杂,恐与北凉人有关。”
此话一出,宋世恕当即懂了刘仲话中的意思。这断山埋了火药的事,是绝对的机密,别说是北凉人,就连大犁也没几个人知道,想必影子军中出了叛徒走漏消息给了有心人,亦是大犁内部有人与北凉勾结。
想到这里,宋世恕又觉出更大的不对之处,当下发问:“都督可听说过影子军?”
刘仲端
起茶杯呷了口热茶,方才回道:“何止听说,我还见过。”她顿了顿,“你不就是。”
事到如今,宋世恕也不再伪装,直言道:“我曾经是;那么都督自己呢?”
刘仲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必纠结于此。”
说着话,她把手伸到一旁的铜盆里,将手洗过一遍,然后踱到沙盘前拿起军旗插到一处:“徐将军抗击北凉军失利被困于北凉,我麾下数万人马已奉命前去支援。”
接着手指顺着沙盘下移,落在开封的标位上:“但按我手下密探所述,徐将军之所以失利,其实是因为他副将的反水,北凉人兵不血刃,实则北凉人大多数精锐如今已到了开封,甚至已经占领了断山的军火库。
宋世恕抿唇细想,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些北凉人废了这么大劲,定然是想要抢占军火库的,她们一旦有可以得手的法子,就绝不会蠢到一把火将它毁掉。
宋世恕沉吟片刻,方开口道:“不对,北凉人定是知道了,军火库并非在断山,而在别处。”
刘仲颔首:“没错,断山并无火药。但想必叛贼很清楚你我的关系,她们早就算到你会找我借兵,也算到你深信不疑火药就藏在断山,她们还算到你会将此事告诉我,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等我出兵增援断山之时,就是她们生擒我最好的时机。”
果然,话音没落,营外已经杀声一片。有人来报,说是北凉的副将带了数千精骑,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刘仲却仍是不慌不忙的端起茶壶续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