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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


    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午,天色一片铁青,不知何时丢了几点,雨慢慢下了起来。


    林九被两个人押着从院子里走过时,认出被人簇拥着的杨思焕。


    她的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原来”


    却见杨思焕面无表情背着手,侧脸低声跟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脚转身上了车。


    回了衙门,杨思焕从案上的卷宗里挑出验尸单看了一会儿,扭头问回来复命的县丞:“那仵作死了?”


    县丞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叹道:“是,当初她因病离退,想着落叶归根。路上又染了风寒,听说在家躺了几日,就殁了。”


    杨思焕无奈地把验史单随手扔到一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县丞意味深长地说:“还真是巧了。”


    想了想又问:“那当日指认王成的乞儿呢,还能找到吗?”


    没等县丞开口,杨思焕却似笑非笑地自答:“大概也消失了吧?”


    现在回头翻看案子的卷宗,里面记得不清不楚,稍稍看过就能找到矛盾的点来,想必当初结案也是很草率的。


    杨思焕不禁想起周世景曾论周家的冤案时,说过一句:“女不言母之过。”他的意思是,新帝不会轻易推翻先帝的决策。


    其中的道理,杨思焕于这一刻才真正明白——翻旧案无异于揭旧疤,要流血的。林家、牛家,还有仵作,无一幸免。


    到最后,她想到升迁不久的前任知县,便淡淡叹道:“这样是不是不对?”


    “大人想说什么?”


    县丞闻言抬眼,看着案前坐着的年轻人,见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直裾,看起来同学堂里的书生无异,她语焉不详,说话的语气很弱,就像是随口一说。


    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县丞明白,这个新任的知县看似随和,实则再执着不过。


    这样想着,就见杨思焕站了起来,低垂着眸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笔山,不知不觉就走出门去。


    外面在下雨,门口的衙役忙跟她一起走进水雾蒙蒙的雨中,为她撑起伞来。


    杨思焕去了牢房,恰好遇见来探监的老翁。


    探监需要打点,没钱不行,所以老翁已有几个月没见过傻子女儿,此时正隔着栅栏看着里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而他的傻女儿许是哭饿了,满脸泪痕也没顾得上擦,就闷头狼吞虎咽起她爹做得鸡蛋饼来。


    杨思焕默默走过去,还是被老翁发现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唤她作“青天”。杨思焕只得停下来,想宽慰他,却又忧心证据不足,怕最后竹篮打水,也就什么也没说,只向衙役嘱道:“把门打开。”


    衙役得了令,当即拿出钥匙开王成的栅栏门。


    杨思焕则侧过身对老翁说:“牢房重地,不可久留,一炷香之后,你就该离开。”


    老翁闻言又是千恩万谢。


    打发了老翁,杨思焕穿过狭道继续往前走,在牢房深处,她见到蜷在角落的林九。


    一个牢里关了七八个人,尿壶的气味、夏天的汗臭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实在难闻。


    林九遍体鳞伤的趴在角落,头挨着尿壶,但她仍是一动不动。


    杨思焕皱眉,她也是坐过牢的人,知道这是老犯人在给新人“立规矩”。


    犯人分三六九等,林九杀了亲生母亲,便是在牢里,也是最下等的那种犯人。


    杨思焕叫人把尿壶拿出去,才勉强能待上一会儿。衙役搬了长凳过来,她就坐了下来。


    “林九。”


    林九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应。


    杨思焕知道她在听,于是继续说道:“凶器不是木棍,是那个缺失的玉佛吗?”她顿了顿又道:“当然,这只是猜测,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过几日开棺验尸,你也一起看看。”


    听到“开棺验尸”,林九猛然睁开眼睛,从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要!”


    刨坟挖骨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何况挖得还是被自己误杀的亲生母亲之坟。


    林九的反应在杨思焕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强烈。


    林九拼命爬起来,抓住栏杆,嘴唇颤抖着说:“人是我杀得,我认就是凶器就是玉佛。”


    杨思焕看着她,问道:“那玉佛现在在什么地方?”


    林九哑然,靠着墙壁大哭起来,长嚎一声:“娘”却只字不答玉佛的去向。


    杨思焕默默看着林九像疯了一样用头砸墙,看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原打算用挖坟这事来赌,赌林九良心未泯自己认罪,然而她的计划顺利完成了,林九也确实认罪了。


    这样一来没有哪怕缺少人证也可以结案。


    但是这一瞬间,也许是因为一切太过顺利,亦或是林九反应太过强烈,杨思焕突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思忖片刻,甚至怀疑,她凶手根本就不是林九。但不是林九,又会是谁呢?


    走出牢门,雨又下大了些。有衙役着急忙慌从雨中一路跑来,淋成落汤鸡,看到杨思焕道身影,就追了上来:“大人,有人一头撞死在衙门口了,县丞请您马上过去。”


    “什么?”


    杨思焕第一反应是车祸,以为有马车在衙门口撞人了,却听衙役喘着大气又说:“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他说李员外是他杀的。没人理他,一个不留神,他就撞墙,用血在地上写字呢。”


    突如其来的转折,给杨思焕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把夺了伞,飞也似地跑到衙门口,看到一群衙役围着一个男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的。


    过去仔细问过,才晓得方才那个衙役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说话夸张得很。


    其实哪里有谁撞墙,不过是孕夫激动过头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恰好头碰到墙,也没有死,只是额头磕红了,甚至血都没有流一滴。


    几个人合力把人抬到大堂中央,又请大夫来看过,确认没有大碍,杨思焕问县丞:“到底怎么回事?”


    县丞道:“这是林九的贴身小侍,肚子里的,大概是林九的孩子。”


    杨思焕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他想替林九顶罪?”


    县丞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据下官之见,他说得可能是真的。大人请看。”


    县丞说着话,叫人端了漆盘过来,盘里正是消失了的玉佛,只不过那玉佛已经碎成零散的碎片。


    “这小侍说,当夜李员外醉酒用这玉佛不小心砸了林九,之后林九推了李员外,母女二人扭打在一起,玉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掉在地上碎了。”


    “这个小侍听到打斗声,跑出来拉架,用力太猛,把李员外推倒在地,被玉佛的碎片硌到后脑勺,当场暴毙。”


    县丞言尽于此,低头轻声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偏房,把门关上,杨思焕问:“有什么事?”


    县丞抚掌转了一圈,终于开口:“其实当时是下官和仵作一道验得尸体,仵作发现李员外后脑勺有琉璃状碎片,很小很小,把这个事报给当时的知县,知县却要仵作改口。”


    杨思焕怔了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县丞,果然是贿赂吗?


    县丞知道杨思焕想说什么,她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复反问杨思焕:“大人还记得吗?前几日您曾问下官,为何本县百姓要逃亡,当时下官没有正面回答,现在想来,大人早晚该知道”


    杨思焕的目光始终盯着窗户看,县丞说了许多话,使她陷入沉默。


    虽然县丞没有明说,但是杨思焕听懂了,林家就是前任知县的“钱袋子”。林家由林老爷把控,一个男人,行商不易,宗族亲人也要欺他,知县便是林家靠山。


    而知县也不是白撑腰的,他要升迁就要巴结上面的官员。太康县地处运河中部,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来往不乏高官显贵,知县都会竭力接待她们,这些钱一部分来自多收的赋税,一部分就是林家掏的。


    因此,林家如果出事,林家的家产就要被族人瓜分一空,知县就断了财路,没有钱就没有升迁的资本。环环紧扣,所以这个事情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县丞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是希望杨思焕不要再查下去。


    因为前任知县给县丞来信施压,叫她务必压下这件事,毕竟她才上任,知府手下有两个得力助手,她只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则虎视眈眈就等着她出错,她还没站稳脚跟,唯恐收贿赂的事这时候被抖出来。


    “还有一件事。”县丞道,“那个小侍,其实不是小侍,而是林姐儿同母异父的哥哥。”


    杨思焕周身一颤,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亲哥哥?”


    县丞道:“对,这个又是说来话长了。”


    怪不得即便不是林九杀得人,也不能说出来了,因为按本朝律法,这样是要被鞭刑的。


    杨思焕终是平静下来,低声道:“本官知道了。”


    随即杨思焕推门出去,见男子已经醒转过来,心中五味杂陈,遂命人把男子和林九叫到一处密审,才得知事情始末  。


    原是李员外年少时回老家省亲,与自家远房表弟一夜风流,后来她又倒插门到林家。


    十几年前,李员外远房表弟因病去世,那时候她才发现人家给她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岁。


    那时候林老家主还在,她将那孩子带回来,编瞎话说是远房亲戚的遗孤,林老家主起了疑心,要查去,却被林老爷设法阻止。


    林老爷猜到事情不对,但也没有深究,就把那孩子留下来。


    林九从此就多了个“表哥”,她同“表哥”一起读书,两小无猜,虽听过不少关于自己“表哥”身世的风言风语,却是一直没放心上,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李员外不大管家里的事,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喝酒的,再后来她在外面有了外室,外室的温柔体贴,让她更不愿意回家贴冷脸了。


    所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儿子和女儿的事,直到听府里下人开始议论起少主和“表哥”成日混在一起,李员外才发觉不对劲。这才想起儿子已经二十岁了,却一连搅黄好几门婚事,到现在还没嫁人。


    李员外也怕下人的传言成真,就把儿子叫到跟前,旁敲侧击问他,他却反问:“表姨,难道我真的是您儿子吗?”


    “为什么这么想?”


    “那为什么我不能同九妹妹在一起?”


    李员外就骂他:“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是林家少东家,你就是一个孤儿,你配得上她吗?”


    “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会一辈子照顾她,也不要名分,只想和她在一起,求表姨成全。”男子跪了下去,那时候他肚子里已经有了林九的骨肉,但他没有说完,就被李员外打了一巴掌。


    大年初六的那夜,李员外因此事出去喝了一晚上闷酒,然后在惶惶不安中死去。


    她至死也不知道,原来自己疼了十八年的长女,竟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最后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傻子王成被无罪释放,林九的“表哥”过失杀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念其有孕在身,就由林九代受三十杖。


    杨思焕没想到,自己才来的第一个月,就办了一桩人命大案。在案子了解之后,她又开始挂心另一件事。


    她算着时间:一封家书,从应天到太康,两个月足够了,可她等过五月、六月,到了七月底,也不见周世景给她送来一封信。


    她开始有些懊恼,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想她吗?就不怕她在路上出事吗?再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写下一封家书,再一次成为主动的那个人。


    “吾于四月底顺利抵达太康,请君勿念,宽心替吾照拂上下。未敢忘却夫君大人之托,已拜过城隍。行途狼狈,见面细说。愿君珍摄,好早日与吾相会。


    妻杨思焕


    永宣二十四年七月廿五”


    信中虽是语气平和,杨思焕却是憋了怨气在心里。


    在信寄出去一个月后的某日,朝廷新拨的县丞下来了。


    早前听说在杨思焕被贬后不久,又有翰林院的人,因罪被贬到地方做县丞,却不知道那人也是被贬到太康县来了。


    那日午后,下着蒙蒙细雨,天气闷热难安,杨思焕处理完公务摇着扇子,听到有人从背后唤她:“思焕。”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两个男孩站在屋檐下。


    “大哥!”杨思焕惊讶地从摇椅上爬起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见敏笑了笑,摸着身边少年的头说:“还不快叫小姑姑。”


    两个孩子却怯生生躲到他们父亲的身后,只露半张脸在外面,悄悄的看着杨思焕。


    杨思焕半天才回过神,她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大哥了,虽说是亲哥,也只是偶尔的书信联系。不过能在异乡见到血亲,她还是很开心的。


    杨思焕一面招呼杨见敏坐下喝茶,一面给两个外甥吃零嘴,这时又听到敲门声,回头看,是周威推门进来。


    周威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拱手:“新任县丞周威,见过杨大人。”


    杨思焕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杨见敏,又看了眼周威,“你们”


    周威笑着过去牵起杨思焕大哥的手:“没错。”


    杨思焕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打死她也料不到,同窗多年的死对头,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大嫂。


    “不像话。”


    周威却是笑笑,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你男人托我给你带的信,说起来都压了三个多月了。”


    杨思焕接过信,抽出一角,看到“夫世景”,是熟悉的字迹,瞬间就释然了。


    “这笔账,我回头找你清算。”杨思焕拍了一下周威,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小心翼翼展开书信,看到满纸隽秀的笔墨写道:


    “一切都好,卿勿念。今日女儿开口,唤出第一声[娘]来,特说与你听。


    夫世景


    五月初三”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那个人早就变了……


    周世景寥寥数字,说了这么一件小事,却足以宽慰独在异乡收信人的心。


    杨思焕将信重新叠起,放进抽屉收好。


    这天夜里,杨思焕才在床上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是周威,她带了壶酒,要找杨思焕叙旧。


    周威在小几前盘对坐下,自己先喝了杯:“还记得启明书院吗?”


    那是杨思焕还未考上秀才之前念书的地方,当年为了交学费,卖光了家里下蛋的鸡,她怎么会忘?


    她后来再也没回徽州府,听说启明书院后来发展得不错,新修了斋舍,书院虽在小镇上,却有很多乡绅抢着把自家子弟往里送。


    原因无他,不到十年的时间,就出了三个进士,其中有两个还是同一科的三鼎甲,这是小镇乃至整个徽州府都不曾有过的奇迹。


    而现在的启明书院,再也不是当年破烂不堪的小书院了。


    杨思焕也坐下来,她来到这个世界,七年,却仿佛过了大半辈子,她因此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


    “人是最复杂的,没有变之前,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周威意味深长地感慨。


    说起这个,杨思焕就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曾经她无比嫌弃的室友居然成了她大嫂,她长叹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口酒:“我大哥吃了太多苦,你要对他不好,我定不轻饶。”


    周威抬袖笑道:“下官怎敢?”


    杨思焕道:“少来这一套。”


    去年


    杨思焕和周威重逢时,她就已经知道周威对她大哥有心,当时她并不看好,后来周威入翰林,倒也算踏实,想来是前几年丁忧在家历了不少事,整个人的脾性都改了不少。


    上次杨思焕重病缠身,亦是周威去找了太医来救了她一命,杨思焕心里有数。


    “上次多亏你请人救了我。”杨思焕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有事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复道:“不过以我现在的处境,或许亦帮不到你什么。”


    说到这里,杨思焕想起自己,是作为朱承启用来打压首辅而舍下的棋子流落至此,那周威呢?


    她便问周威:“你到这里做县丞,是因为什么事?”


    周威摆摆手:“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我大概开罪了都察院的柳大人,往后日子不会好过了。”


    杨思焕怔了怔:“柳大人?”


    那位柳大人背后有陆老太傅撑腰,为人又睚眦必报,每年朝廷要对官员进行考核,都由都察院和吏部一道负责,因此朝中人大多都要让她几分。


    杨思焕蹙眉:“你得罪谁不好,怎么偏就惹上那个瘟神?”


    周威只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想来是翰林院哪位上属捅了篓子,不得以把周威这个没背景的推出去担罪。


    杨思焕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倒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准备安慰周威几句,却见那货风轻云淡的说:“县丞也好啊,我爹他老人家要是泉下有知,晓得我吃上官家的公粮,定会高兴的。”


    杨思焕颔首,人心不足,周威这话倒是实在。她拍着周威的肩膀宽慰:“陆长松做大理寺少卿前,也是县丞。”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人家陆长松可是陆家的嫡长孙女,自她出生,就已经赢过所有人。


    周威不说话,只抱起酒壶,嘴对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之后才道:“将来我有了女儿,就叫你哥天天盯着她读书。那丫头起点高了些,怎么也不能比她娘差。”


    杨思焕挑眉打断她:“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是女儿?听你这意思,你是非要女儿不可了?”


    由于杨思焕大哥之前和姓许的和离,就是因为许家重女轻男,所以她对这事极为敏感。很反感听这种话。


    “我只是这么一说。”周威眯着眼睛,却见杨思焕坐在地上旋转,很快又分裂成两个。


    两个杨思焕交替在周威眼前晃悠,晃得她头疼,她甩甩头,看着杨思焕道:“我本是有事要说的,话题怎么就绕到这里了?”又问杨思焕:“我准备说什么的?”


    杨思焕见周威面色微红,料到这厮快醉了,给她倒了茶,无奈地说:“启明书院。”


    “对。”周威捶着额头道,她想起来了,“有阁老突然致仕,空出一个位置,你知道谁顶上了吗?”


    杨思焕想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名字:“张珏。”


    周威阖目,算是默认。


    杨思焕恍了一瞬,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见张珏成为首辅,还梦到自己亲手杀了皇帝。


    在梦里,杨思焕看到朱承启穿着铠甲,从马上跌落,射穿他胸膛的那把箭出自她手中的弓。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回荡起一个声音:“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


    杨思焕为之一怔,她记起了,朱承启登基的那日,真的说过这么一句。当时她脑袋嗡鸣,加上喝了那瓶药,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记忆也似乎断了片,现在想来惊恐万分。


    她忍不住想,是因为皇帝的那句话,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梦,还是因为那个梦,她才记起皇帝的话。


    “年不过二十五,就做了阁臣,实属罕见了。”周威开口打断杨思焕的遐想,“她似乎手里捏了不少她们的把柄,现在满朝文武都忌惮她。”


    周威语气平常,可因那场梦,这一切在杨思焕听来,仿佛张珏是正在沉睡的魔鬼,等她醒来就要毁天灭地。


    她问周威:“是谁荐她入阁的?”


    本朝惯例,入阁需有阁臣举荐,她想不到谁会荐张珏,因为首辅、次辅都有自己的门生。


    “是陆老太傅。”周威道。


    “陆太傅?”杨思焕重复着周威的回答,她明明记得,陆老太傅曾有心举荐刘健做十一皇女的侍讲,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这一科的三鼎甲中,陆老太傅最满意的人也是刘健。


    却又为何在关键时刻荐了张珏?


    “张珏同她也有私交吗?”


    周威道:“恐怕不止私交那么简单。多半是胁迫。我去刑部送文书,曾见识过张珏审问犯人,手段残忍至极,站那里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几日吃不下饭。”


    那日的情景,周威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膈应着,她只叹气道:“那个人,她早就变了,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你是无法想象的。”


    杨思焕蹙眉:“陆太傅是托孤大臣,出了名的清正廉洁,竟也有把柄落她手里了?”


    周威摇头:“人非圣贤,谁还没个糊涂的时候。前段时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那几句童谣,说得不就是陆家的往事吗?”


    末了又描补:“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想,不然我也实在想不到张珏是怎么说动陆老太傅的。毕竟陆老太傅的亲孙女陆长松,人家现在还在大理寺慢慢熬呢。”


    杨思焕也有印象,那是她入狱前不久的事,听说陆老太傅曾有个儿子,因机缘被永宣帝看上,永宣帝有意将他带进宫,却恰逢先郕王暴毙,所以耽搁了。


    永宣帝痛心先郕王的逝世,下令举国一年不得挂红灯笼,自己也三年不纳侍。


    那位陆家少爷没等到永宣帝的赐封,就病死了,当时就有传言,说那少爷不是病死,而是上吊自缢,还有人说那少爷生了个私生女,被太傅给逼死。


    不过传言终是传言,那些事如果是真的,永宣帝岂不是被“绿”了?那她作为皇帝,还会轻饶陆家吗?可永宣帝并没有任何反应,谣言不攻自破。


    现如今永宣帝已作古,时隔二十余年,居然又有别有用心的人把那事翻出来。


    杨思焕那天在街头听到这童谣亦觉好笑。


    “就凭几句童谣,张珏就能胁迫陆老太傅了?”杨思焕看着周威道,却见那厮这会儿已经趴在小几上,憨憨地睡着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你可要想好了


    杨见敏把两个儿子安顿好,吹灭蜡烛准备离开,却被小儿子抓住袖角,带着哭腔央道:“爹爹别走,这里有鬼,我怕。”


    杨见敏与前妻和离已近六年,长子留在妻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幸而有妹妹的扶持,在原来的小镇上开了间豆腐铺子,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往常他忙于生意,顾不上管儿子,如今他又嫁给周威,周威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他就跟着她背井离乡来这里赴任。


    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离家前哭了一场。又是初来太康,白日里大人都忙着安顿行李,没顾上两个孩子。


    杨见敏心生愧疚,摸着儿子的头顶:“多多乖,你听话好好睡觉,明日爹给你买糖葫芦。”


    儿子仍揪着他不放,杨见敏没奈何点了蜡烛,看儿子眸子闪着幽光,誓不肯罢休的模样:“它们专吃小孩。”


    暑热未消,多多一头大汗,却坚持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半个脑袋和小手,死死抓了他爹不放。


    杨见敏拧了毛巾,给儿子擦了头上的汗,笑道:“你看,哥哥陪着你,不怕。”


    多多扭头看了眼酣眠的哥哥,低垂着眸子不吭声。


    杨见敏蹙眉,这小床两个孩子睡还行,他想陪着也睡不下,况且他现在再嫁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推门进屋。


    杨思焕送醉酒的周威回来,敲了正房门,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里没人。又看小屋的门虚掩着,隐约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


    多多听到门吱呀一声,黑影在视野里越拉越长,吓得他几乎蹿起来,一头钻进杨见敏的怀里。


    看来人是杨思焕,他就不吭声,把头埋在杨见敏的胳膊上。


    杨思焕走进屋里,笑了笑:“怎么,多多做噩梦了吗?”


    杨见敏回过头,看妹妹来了,就叹气:“白日里跟着他哥哥,在外疯了一会儿,回来就老念叨着有鬼。觉也不敢睡了。”


    多多肩膀抖了抖,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耳侧:“我看到它的爪子了。”


    杨


    见敏就安慰他:“你小姑姑是天子门生,鬼都要避着她。”


    多多将信将疑,不说话,揉了揉眼睛,受了好大委屈似的。


    杨思焕想了想,笑道:“你爹说得没错,我给你手上写个符文,鬼就不敢碰你了。”


    多多抬起头来,怯怯地问她:“真的?”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然后掰开多多的小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写了几笔。


    有了“护身”的符文,多多放松许多,慢慢发起困来,他从杨见敏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像泥鳅一样钻进被窝,翻身搂着哥哥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周威宿醉醒来头还痛着,院外有捣衣声、稚童嬉闹声。


    杨见敏端了热水进来,淡淡笑道:“昨夜是思焕送你回来的。”


    周威接过毛巾洗脸,也慢慢记起昨夜自己找杨思焕啰里八嗦讲了好多话,却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


    便问夫郎:“她还过说什么吗?”


    杨见敏道:“她倒是没说什么,却是你不该喝那么多酒。”


    杨见敏前任妻主许耀琦就是个酗酒无度的女人,她一喝醉就要砸东西,有时候还会打骂杨见敏,每次她醒后都道歉,保证不会有下次。但她嘴里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作过数。


    周威知道,杨见敏是怕她也变成许耀琦。


    “夫君大人教训得是,我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


    周威拱了拱手,杨见敏也被逗笑了。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其中的哥哥无意间瞥到屋里,看到自己爹和继母有说有笑,很是亲昵,他心里不大舒服。


    多多托腮:“哥哥,你踩格子了。”


    看他哥哥还在望着某处发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被一个少年挡住视线。


    多多抬头:“你是谁?”


    少年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你就是多多吧。我是大人请来,专门照顾二位少爷的。”


    大一点的男孩闻言,回过头望了眼屋子的方向:“不用你!我们会照顾自己。”


    冷声说罢,就牵着弟弟的手离开。


    杨见敏闻声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和少年交谈过后,方知他是杨思焕雇来帮忙照看两个孩子的,名唤阿宁。


    杨见敏明白杨思焕的好心,知道他不舍得买下人,就替他置办了。


    他却也晓得,杨思焕没有背景为官不易。如今她被贬为知县,俸禄不多,还要养活京城的一家老小,惯是省吃俭用的。


    杨见敏想到这里就难过,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不上妹妹的忙倒罢,怎能反过来拖累她呢?


    于是他就叫阿宁回去。阿宁却笑:“公子误会了,在下不是大人买的奴仆。”


    杨见敏皱眉,听他继续说:“在下不才,识得几个字,蒙杨大人赏识,请我来教两位少爷读书。”


    寻常人家,男子很少读书。杨见敏是长子,跟着他母亲识了字,总归没做睁眼瞎。


    可识字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无端端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才于年少无知喜欢上那个狼心狗肺的读书人。


    倒不如他二弟,大字不识一个,嫁个杀猪的就心满意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不是过得很好吗?


    念及此,杨见敏就道:“男孩读书有何益处?反添了些不必要的烦恼罢。”


    阿宁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不紧不慢地说:“这都是女子编织的谎言,好使男子温驯,乖乖做她们的附属品。她们一面宣扬‘男子无才便是德’,一面又写诗作词怀念古时的才子。若男子都如女子一般才思敏捷,女子何必去同其他女子谈诗论道呢?”


    杨见敏被这话怔住,回过神来笑了笑:“读书人的口齿总归伶俐些,罢了,我是说不过你。”


    阿宁也笑了,其实那话也是他从杨思焕那里听来的。


    那日他在书局看新出的话本《红楼记事》,看得入迷,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这本书,是抄来的。”


    《红楼记事》是无相书生写的,阿宁作为无相书生的忠实书粉,绝不允许别人随意诋毁她。


    他抬头,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去。


    “杨思焕,你站住。”


    杨思焕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看快些,否则被禁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说着话,脚步不停,出了书局,走入街头的茫茫人海中。


    阿宁跟上她的步伐,扭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思焕挑眉:“下官怎敢忘记郡主尊容?”


    “那你见了孤,为何不见礼?”


    杨思焕继续往前走,漠然说道:“郡主擅离封地,还这样张扬,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吗?”


    前夜她刚收到一封匿名密报,里面提到南陵郡主朱长宁将要来太康县,还说三皇女的人一路追杀他,对方提醒杨思焕,叫她护住郡主,否则他死在她的地盘上,就麻烦了。


    阿宁抿唇不语,他也是被人逼到这里来的。他要回封地,路上贪玩多绕了点路,遇到暗卫追杀,王姐给他的护卫都死在路上了,他一个人实在害怕。


    杨思焕看他那样子也可怜,便道:“郡主去哪里不好,偏到我们县来了,这里又穷又乱,劝您还是早日回去得好。”


    阿宁闻言,环顾四周,流民遍街,确实有些不大正常的样子,但他坚信眼前的人会保护他,毕竟他在信里特地把事情往严重里说了。


    他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凭什么诋毁无相书生?”


    凭什么?杨思焕笑了笑,只有她知道,无相书生其实就是方仕林,那厮被软禁在皇陵,闲来无事竟把杨思焕曾跟她说过的《红楼梦》写成书,男女性别也不颠倒,就这么放飞自我地写了出来,就冲这一点,肯定早晚要被禁的。


    正是因为如此,书局里看那本书的,九成都是男子。


    方仕林那厮,读书时就马马虎虎,文笔就更不用说了。


    她原先写《白狐案》,续周自横的《孽狐缘》,就是狗续貂尾,却靠着“《孽狐缘》续集”的噱头火了一把,这次又凭“男尊”,用猎奇心博关注,以现实所不能及的美好,招徕天下男子拥趸。说起来也算个商业鬼才了。


    杨思焕足下一顿,侧过身却道:“那本书,连原著的影子都没复刻出来,不过书里有一点我倒是赞同,‘男子无才便是德’确是个骗局。”


    阿宁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向杨见敏道:“这话,在下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杨见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两个儿子跑走的方向:“那就有劳阿宁公子了。”


    两个孩子跑出院门,穿过一条街,一头冲进杨思焕的家。


    杨思焕在书房处理公务。门冷不丁地被人推开,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


    “小姑姑。”多多已经跑进书房,扯着杨思焕的衣角,“我手心出过汗了,你给我重画个符吧。”


    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有人冷道:“多多,别闹,不要在这里打扰小姑姑。”


    杨思焕循声望见站在门外的男孩,微笑着招手:“阿停,过来。”


    男孩却是双手垂在身侧,定定地望着杨思焕道:“我不是阿停,我叫阿宝,杨阿宝。”


    杨思焕愣了一下。她明明白白地记得,许家盼女儿,就给第二个儿子取名“许停”,寓意下一个别再是儿子,结果第三个仍是儿子,就取名“许多”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过去摸着外甥的头,重新改口:“昨日没来得及仔细瞧,我们阿宝竟长得这么高了。”


    杨思焕想起之前在徽州见这个外甥,还是在乡试放榜那会儿,那时候他就和安安天佑差不多大,却不怎么哭闹,坐在小桶里,跟着杨见敏卖豆腐。


    “小姑姑,你快给我画嘛。”


    回忆被小外甥稚嫩的声音打断,杨思焕半蹲下来,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坠给他戴上:“这玉坠是开过光的,你戴上它,就不怕了。”


    多多犹豫了一下:“可是爹爹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


    杨思焕道:“小姑姑不是别人,你爹不会说你的。去玩吧。”


    多多点了头,咧嘴出门,跑到小院里,一会儿功夫就没影了。


    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阿宝转头对杨思焕说:“弟弟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水草。他非要去河边玩,我怕他跌进水里,就跟他说水里有鬼,他去看,果然看到黑压压的水草,就再也不敢去水边了。”


    听着阿宝平静地说完,杨思焕不禁感慨,八岁的孩子,实在不该这么懂事的。


    没过多久,多多又跑过来找杨思焕,哭丧着脸道:“小姑姑,我又看到它了。”


    杨思焕正在和徐县丞说话,她交代完事情,就走过去道:“走,我倒要看看鬼长什么样。”


    两个人来到一个破旧的老宅前,原先这老宅住得是庄户人家,后来一家人搬走了,屋子就空了。


    杨思焕推门走进去,天还没黑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老鼠声。


    屋子里传来苍老而颤抖的声音:“谁啊?”


    多多抱紧杨思焕的腿,“我怕”


    杨思焕抱起多多,顺着声音寻过去,在卧房的床上找到说话者,对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似乎眼神不大好,“是阿远吗?”但听脚步不对,马上就坐起来摸了手边的拐杖道:“你不是阿远,你是谁?”


    杨思焕开口:“老人家,我是知县,这房子里的人不是搬走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老人家听说对方是知县,干瘪的嘴唇嗫嚅,半晌才道:“知县大人!真的是你?”


    看他就要跌倒,杨思焕忙去扶他,发现老人家确实是个瞎的。


    老人家一把抓住杨思焕的胳膊:“大人,求你帮我找找我的孙女,我的孙女她不见了。”


    细细问过之后,杨思焕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并不是搬走了,而是被抓了壮丁。老人家女儿上了前线之后,再也没回来,女婿也跑了,只留下小孙女和他一道生活,最近小孙女也不见踪影,老人家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孙女。


    他就在天将将黑时,拄拐杖站在门口等孙女,他穿着一身黑衣,被多多瞧见了,就以为是鬼


    “老人家,你孙女大名是什么?”杨思焕问。


    “孙志远。”


    “孙志远?”杨思焕重复了一遍,想起前不久有捕快抓了个偷东西的小贼,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次日杨思焕去了牢房,将人提审,一问还真就是那老人家的孙女。


    杨思焕当了小半年的知县,倒真有了父母官的款了,痛心疾首的斥道:“小小年纪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孙志远却不服气,跪在地上:“那本就是我家的田契,我取回我自己的东西,算不得偷。”


    衙役在杨思焕耳边低语:“大人,那田契着实是孙家卖给曹家的。”


    孙志远听到了,啐了口唾沫:“呸,她们是坑蒙拐骗,骗了我爷爷。骗了我家田不说,到了年关收税时,我们家还得替她家交税。”


    杨思焕沉默了片刻,当下命人把孙志远放了,着人找来周威,叫她开始着手重新丈量土地。


    “衙门的事,你暂且先放一放,什么也别管,只管做好这一件事。”


    周威闻言十分诧异,重新丈量土地,会损害很多乡绅贵族的利益,而这周边有不少是京城官员的亲属,十指连心,难道这家伙当真不想要前程了吗?


    周威觉得杨思焕定是脑子进水了,她有些激动,甚至地直呼杨思焕的大名:“重新丈量土地?杨思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杨思焕却道:“你如今是我手下的人,本官做什么决定,无需旁人来置喙。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告示。”


    她的语气平和,却有着不可违拗的力量。


    重新丈量土地,这个想法已经在杨思焕脑海里盘桓数月,孙家的事只是一个契机。


    她来这个县后不久,就发现很多百姓背井离乡,因为她们无地可种,名义上她们有地,但实际上那些地都被地主豪绅用低价逼迫着买断,到了年底她们不仅没有粮食收,该交的土地税却不见少。


    换成谁,都想要逃。


    周威拳头握在手里,却只是无可奈何地说:“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就在这,大人可要想好了。”


    “均田制是先祖皇帝推出的,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周威没奈何地摇头,长叹一声:“好,下官这就去贴告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我有退路,你放心……


    周威着人,将杨思焕亲手盖过印的告示贴在闹市。


    重新丈量土地的消息不胫而走。


    徐县丞沐休在家,她得知这事的时候,告示已经贴了出去。


    “重新丈量土地?”徐县丞睡过午觉醒来,听到消息,手都在发抖,瞪着眼睛脱口而出:“疯了,真是疯了!”


    太康县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离京城也有些距离,但当地也不乏豪绅贵族。


    她们明面上拥有的土地不过是冰山一角,当初在丈量土地时,不知少报了多少,名义上“无主”的土地,实则全为她们所有。


    而到年底,她们却只需要交很少的税。


    这种现象在大犁很普遍,只是太康县土地贫瘠,官僚主义严重,穷人的日子就尤为艰辛。


    有些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譬如城西郭家,是前任吏部尚书的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任知县、乃至知府都要给她面子;又如城南吕家,更了不得——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嫁到吕家,成亲那日当真是十里红妆,那排场便是拿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一旦重新丈量土地,单是郭吕两家就要震一震,那整个太康县还不得闹翻天?


    今年年底,五年一度的地方官员考核就要开始,徐县丞已经做了近十年的县丞,所谓县丞,不过就是知县的副手,知县捅了娄子,县丞也逃不了干系。


    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怎能在这时候得罪那些祖宗?


    这样想着,徐县丞的手脚冰凉,却也无法,官高一级压死人,可她亦不想坐以待毙,立马舔笔写信,叫人快马加鞭赶送到府城,竭力求自保。


    是日傍晚,周威放衙回家,一下驴车就收到两张请帖,未等她展开细瞧,就听送帖子的小童说:“我家家主请您和知县大人一道前往百味轩一叙。”


    小童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眼神里有掩不住傲气。


    周威因此一笑:“知县大人又不在这里,你家家主若诚心请她,就该把帖子送给她才是。”


    说罢将帖子原封还回,砰然合起大门。


    小童顿时没了主张,方才去找杨思焕,连人都没见到,到这里又吃闭门羹,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跟主子交代。只好灰溜溜折回了府。


    杨见敏在院子里就听到周威的说话声,听出她心情不好,便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开口,周威先皱了眉:“你能不能去劝劝她?”


    杨见敏端了盆来给她洗手:“劝谁?”


    “还能有谁?”周威愤愤地说,“还不是你那脑子缺根弦的妹妹!”


    周威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发出来了,却在说完那话的一瞬间就觉出不对。


    她看到杨见敏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怎么你了?你为何这样说她?”


    周威和杨见敏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这是她头一回用这种语气说话。何况杨见敏素来回护杨思焕,当着他面说他妹妹的不是,他是该生气的。


    周威叹了口气,双手搭在杨见敏的肩上,压低了声音道:“她要重新丈量土地,在首辅家眷头上动土,一旦事情闹大,她这辈子都别想回京了。”


    杨见敏心中大骇,当真如此,妹妹的前途岂不是全毁了?


    “怪不得街上那样热闹,我当是什么事。”杨见敏兀自说道,“她这是为民做主,明明是好事。”


    “你也糊涂了?”


    杨见敏摇头:“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小脾气就犟,一旦决定了的


    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劝也是没有用的。”


    周威又是一叹,来回踱步,突然开口:“那周爷呢?”


    “我三弟?”杨见敏道,“他写信来劝?信一来一回要好几个月,来不及的,更何况他现在人在宫中”


    杨思焕离京不久,周世景终是入了太史府,进宫做了内史,这事人人皆知,唯独瞒过了杨思焕。


    周威却道:“我可以仿周爷的笔迹。思焕在书院那会儿就临他字帖,那字清雅有致,我或许能仿出一二,再洒点水,刻意弄糊些,她就看不出来了。你知道,她是头倔驴,行事不给自己留余地,眼下除了周爷,还有谁能拉回她?”


    杨见敏闻言沉吟不语,良久他才道:“我们已经骗过她一回,难道还要再骗一次吗?”


    周威也沉默了。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就亲自带人丈量土地,雷厉风行。


    天慢慢亮起来,围聚在田头的人越来越多。


    衙役们分散开来,各自手持标绳开始丈量“无主”的田。


    远处有个衙役欠着比划了半天,然后喊了一声:“二亩三分。”


    她们心里拿捏得清楚,正在丈量的田,是郭家的,她们可不想惹麻烦,于是都刻意少报了许多。


    明明是五亩地,她们却报成四亩,那余下的一亩,依旧归于豪绅们所有。


    而杨思焕就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衙役们忙碌的身影。


    “三亩一分。”


    “二亩四分。”


    报数声此起彼伏,典史提笔写个不停,这典史生得矮胖,在嘈杂声中急得大汗淋漓,额头油得反光。


    她喘着大气,连连斥道:“慢点,慢点,一个个来。”


    “你这样不行。”


    典史正在专心记录,被头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然抬头,见说话者是杨思焕,登时脸都吓白了。


    杨思焕细细瞧过墨迹未干的册子,然后扭头问一旁的衙役:“这块地,你方才报得是多少?”


    衙役道:“回大人,二亩四分。”


    杨思焕挑眉,指着册子诘问典史:“明明是二亩四分,你怎得记作一亩四分?还有这个,本官好像记得是五亩,怎么变成三亩了?看你年纪轻轻,如何就耳背了?”


    “大人,我”


    杨思焕漠然抬手,示意典史不必解释,又叫人重新拿了本册子,亲自提笔来记。


    不远处的吴主簿也捧了册子在记,有人过去和她低语几句,杨思焕抬眸扫了一眼,恰好看见主簿凝重的表情。


    “吴大人,杨大人叫小的提醒您,土地丈量是民生大事,马虎不得。”


    吴主簿点头:“下官知道了。”


    杨思焕微微一笑,继续低头记录:“多少?”


    衙役重复道:“大人,三亩一分。”


    杨思焕定定地回望衙役,再次问她:“多少?”


    衙役仍是面不改色:“三亩一分,大人。”


    杨思焕点头:“三亩一分,是吧?”一面说着,一面记下,语毕转了转手腕,对身旁的随从道:“典史刚辞了官,这里人手不够,你去书院找几个本分的学生,叫她们来帮忙量地。”


    典史听了这话,欲哭无泪,却因理亏,不敢多说半句。


    杨思焕继续道:“这耽误不了几天功夫,届时本官会自掏腰包,跟她们说,酬劳不多,全凭自愿。”


    随行者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七八个书生过来。她们是童生,其中最大的看起来三十出头,小的不过十四五岁,她们见到杨思焕,远远就躬身行礼。


    “大人,听说酬劳只有几文钱,学生们都不愿来,只有这几个人”


    杨思焕颔首,背手走了过去:“有谁在家干过农活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最大的那个站了出来:“回大人的话,学生是乡下来的。”


    她的声音很小,说话时也不抬头。


    她一说完,其他几个书生也开口:“回大人,我们都是乡下人。”


    杨思焕望着年长的那个书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姓梅,名三省。”


    “梅三省,这个名字好。”杨思焕望着书生,指着脚下的田问她:“三省,本官考考你,你觉得这块地适合种什么?”


    书生闻言半蹲下去,捧了半抔土,用手细细捻碎,又用棍子往深处刨了刨,良久才回:“大人,学生以为,这本是块良田,却连年种了麦子,来年最好种些豆子,不远处就是水塘,隔年种些水稻是不错的。所以学生认为,这块地,勉强可算入二等之流。”


    “二等?”杨思焕笑了,“太康北临黄河,是黄泛区,这种良田却只能算作二等了?”


    梅三省低下头,不说话。


    “不过,你这种说法是不错的。”杨思焕扫视众书生:“你们记录的时候,不要只记土地大小,要按等级分类记下。”


    这样以后分地的时候,也相对公平一些。


    杨思焕说着话,就让人拿了纸笔分发下去。


    空旷的田地忙得热火朝天,衙役收了量杆,喊声:“一亩二分。”就迅速转移到下一块田。


    杨思焕走了过去:“慢着!”


    书生手下一顿:“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不说话,默默绕着那块田走了两圈,才开口说:“丈二见方,差不多两亩的地,你量成一亩二分?”


    衙役尴尬地垂首:“那小的重新量过便是?”


    “你是得重新量。”杨思焕冷冷地说,“不仅这块,所有地都要重量。”


    衙役哑然,周围的衙役听了这话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


    “大人,那这一早上岂不是都白干了?”


    “是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一时间沸反盈天,杨思焕却坚持要重量,她继续说:“谁让你们一块块量的?像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地,尤难丈量,就算量好了,将来分田也不好分。你们不如直接量出一片大的,然后单独割出边界的一部分,置换中间散田,到时候分田也方便。”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大家都只想着量田,还没有想过,将来将田分到各家各户,更是琐事一件。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小声提醒:“大人,中间有零散的田里种了东西,不好换呐。”


    杨思焕则反问那人:“分别是谁的?”


    有人低语:“大人,是吕家的。”那人说得很小声,就怕别人听到似的,杨思焕却朗声重复:“吕家?哪个吕家?那本官倒又糊涂了,那些地按田亩册记载,明明是无主的荒地,却为何被人种了稻子?那稻子是野生的,不用交税?既然是野生的,等它熟了,大家一起割来分掉好了。”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兴致高涨,纷纷叫好。这一望无边的稻子,要是全割了分掉,年底家家户户交完赋税仍有余粮,再也没人会饿肚子了。


    此时一辆驴车缓缓在路边停下,周威坐在车里,至此,她才终于明白,杨思焕丈量土地,哪里是一时兴起!她这分明早就盘算好了。


    “大人,这稻子当真能分咯?”


    没等杨思焕开口,周威走了过来:“那得看月底


    之前有没有人来衙门登记认领,认领之前需要补交三年赋税,如果无人认领,这些‘野稻’就由官衙派人统一收割。”


    周威顿了顿,望着杨思焕问:“大人觉得如何?”


    杨思焕“嗯”了一声,接着说下去:“其中部分纳入粮仓,赈灾济贫,一部分均分到户,人人有份。”


    衙役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人,就是被豪绅压榨惯了,才惧怕她们,听了杨思焕的这番话,她们似乎也被煽动了,一个个都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不到十日,太康县无主的田都被量好了。


    之后周威主动提出要负责土地再分配事宜,杨思焕却拒绝她道:“你是想要越俎代庖?”


    周威歪着身子绕着杨思焕转了一圈:“杨大人还在生气吗?就因为下官喊了您的名?”


    读书人之间一般会互唤彼此的表字。除了极为亲近的人和陛下,几乎没有谁会喊当杨思焕的面喊她大名。


    就连陛下偶尔都会唤她的字,以拉近君臣距离,偏偏周威那日当众顶撞杨思焕,还连名带姓喊她的名。


    杨思焕当时着实被气到了,可她不是会记仇的人,周威也知道,就转过身去,仰头望着房梁叹气:“我怎么这么倒霉?流落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场子。做了人家的小跟班,如今人家还跟我摆起谱来了,唉!我要向她跪下请罪吗?”


    杨思焕蹙眉,背手离开了,周威却追了上去,仍在她耳边唠叨:“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下官一次吧。下官才刚上任,总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杨思焕没奈何,进了书房把门关上,倒了茶让周威坐下,谁知她刚转过头,见那货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要睡着了。


    “你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为你好。”杨思焕叹道,“我重新丈量土地,得罪了太多人,府台也施过压,徐县丞称病托假至今,她有她的难处,我不会怪她。你才刚来,日后她们要报复,也找不到你头上,所以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


    周威眯着眼睛,慵懒地翻身:“杨大人真伟大,下官都要感动哭了。”


    杨思焕不管她的洋腔怪调,有些无奈地说:“我有想过,如果当一辈子官,我都做不好一件事,不如为百姓办一件大事,就算就此被罢官,也不枉为官一场了。”她顿了顿复道:“何况,我巴不得她们来报复我。”


    周威猛然睁开眼睛:“什么意思?”


    却见杨思焕微笑着淡淡道:“我最初在户部当职,知晓大犁一年赋税,不过七千五百万两白银,却有传言,称首辅夫郎外甥大婚花费近五十万两,这还是在小小的县城,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周威怔了怔,敛去慵懒之态,马上正襟危坐:“你是说,你有意激吕家,就等着刘文昌的人反击你。你这是下套,要抓刘文昌贪污的证据?”


    杨思焕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


    “是陆太傅吗?”话一出口,周威又觉不对。


    陆太傅喜欢刘健那样活泼的后生,不太喜欢杨思焕这种畏首畏尾、见到她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人,那不是陆太傅,杨思焕背后的会是谁呢?


    杨思焕拨/弄着浮茶:“总之我有退路,你什么都不必做。”


    周威抬头,久久地看着杨思焕,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她站了起来,拍着杨思焕的肩膀:“那就好,看来我和你大哥都白担心了。”


    周威甩甩胳膊就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又折回来时,看到杨思焕脸色苍白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刚才还好好的,现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杨思焕晃晃脑袋坐正,从牙关挤出一句:“我没事,可能是因为中午没吃饭。”


    周威看她嘴唇白得吓人,赶紧去叫/春春拿了包子来。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杨思焕舌头发麻,手也没了力气,她隐约觉得,自己不是饿了这么简单。


    她可能病了。


    周威一面把包子塞进她嘴里,一面给她倒茶,“你啊,也就是娶了周爷,不然估计也不能囫囵长这么大。把自己饿成这幅德性。”


    杨思焕笑了,她从没觉得周威这厮这么话唠,竟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生生能烦死人。


    直到她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吓人。


    “也不知道怎么了,大人近来好几回晕倒。”春春忧心忡忡地说,“上一次,正是老家主的生忌,大人给她烧纸,纸烧到一半,自己倒了下去,衣角都被烧了一块。”


    杨思焕沉声打断他:“春春”转而又问周威:“今天是不是中元节?”


    “是啊,七月十五。”周威看着杨思焕喝了姜丝糖水,嘴唇也红润许多,才放下心来,“对了,你大哥一早上就起来忙活,做得全是你爱吃的菜,让我叫你过去呢。”


    说话间,一把夺掉杨思焕正在啃的包子:“吃一个垫垫就行,你得留着肚子。”扭头又向春春道:“春春也来,别见外。”


    “诶,周大人慢走。”


    杨思焕很快就恢复过来,又继续整理卷宗。春春把周威送出门,在院子里徘徊,犹豫好久才敲开杨思焕的门,神情凝重地对杨思焕道:“大人,您每次晕倒都是十五,我们村以前也有人这样,后来才晓得,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您要不要也找个神翁来去去邪?”


    杨思焕愣了一下,从手中的书卷里抬起头来,笑着用笔杆敲春春的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同我那小外甥似的。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这也说不准呐。”春春趴在书桌上,将杨思焕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低声自语:“每到十五的这日,大人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春春慢慢垂下眼睑,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杨思焕站起身来,走到廊庑下,夕阳照在她的脸上:“你看,我没事,也没有被鬼附身,你就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春春逆光看过去,大人还是那个大人。


    杨思焕在阳光下转动胳膊,身子也通泰许多。


    她伸手挡住太阳,仰头透过指缝看向漫天的红霞,有一行不知名的鸟从空中掠过。


    她不禁想起,这样绝美的景致,远方的那个人,他是否也能看到?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太傅(上)


    傍晚,杨思焕带了些点心去了她大哥家,刚在堂前坐下,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就有个小团子扑进她怀里。


    “小姑姑。”


    杨思焕笑笑:“瘦了,这几天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多多哭丧着脸,抓紧杨思焕的衣角:“小姑姑,我想找你玩,她们不让。”


    杨见敏端了碗碟过来:“他和隔壁姐俩玩熟了,大中午的,一伙溜去河边钓虾,晒得黢黑,叫周威给拘在家里。让写字,他哪里肯安心写,屁股长钉,总坐不住。”


    这几天有传言,说周威这个后娘虐待孩子,把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多多觉得委屈,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扯扯杨思焕的袖口:“周姨不好,小姑姑,我去你家,给你做儿子吧。”


    周威在书房修整县志,管事将杨思焕来了的消息禀她,两个人一道走出书房。


    来到堂前,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杨思焕抬眸扫见周威,彼此都有些尴尬。


    杨见敏忙打岔:“阿宝,带弟弟去洗手。”


    阿宝就不动声色地牵着弟弟出了客厅。


    杨思焕也起身,让春春把事先准备好的檀木盒子拿出来,交给了周威。


    “你看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周威话虽如此,却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见是支做工精致的北漠狼毫  ,两眼都放出光来。


    杨思焕夺回那笔,对着烛光细细掂量:“紫檀木的握感就是不一样,我觉着不错。”


    “你那手烂字,龙笔在你手里也是白搭。”周威将笔重新抢回,“这个我就勉强收下了。”


    杨思焕笑了笑,轻拍周威的胳膊,低声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威沉默下来,顺着杨思焕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阿宝半跪在地,一手撑井沿,一手拽着绳索在打水,可能是桶里的水太多,他的脚都在打滑,多多也从后面拖着绳尾,拉得起劲。


    周威蹙眉,迈着大步冲了过去,从阿宝手里夺了绳索。


    杨思焕跟上她,肃容训道:“这样太危险了,弟弟还在你后面,万一你手突然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周威沉脸扫视兄弟二人,默默提起一大桶水,倒了些到木盆里:“多多,过来。”


    多多抬头望着杨思焕。


    “瞧你小脸脏的,快让你周姨给你洗洗。”听杨思焕这样说,他便乖乖欠着身子让周威给他擦脸。


    阿宝则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满脸不屑,甚至是冷漠。


    周威叹了口气,垂眸给多多擦了鼻涕泡,编鬼话吓唬他:“井里有鬼,只要靠近井边,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抓住你脚踝,咕咚一声给你拖下去。”


    多多眉眼皱在一起,马上跑去找杨思焕,紧紧抱紧杨思焕大腿,目光窃窃往井口瞟,仿佛真的看到白苍苍的月光下,一只长发男鬼顺着绳索爬过来。


    “我看到它爬上来了。”


    杨思焕无奈瞪了眼周威,心道:“我好不容易把这小子骗住,你好端端又提这些做什么?真是没事找事。”


    她拍着小外甥的背,才稍稍将他安抚好。


    多多眼眶湿热,把头埋在杨思焕身上:“小姑姑,我怕,我想去你家睡。”


    周威闻言实在憋不住笑了两声,却听杨思焕正色道:“你爹有没有跟你说,你周姨也是天子门生,是皇帝钦点的进士,很会抓鬼。”


    多多将信将疑:“真的?”


    杨思焕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我几时骗过你?”


    多多窃窃瞟了一眼周威。这时管事过来,给了周威一封信,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周威不动声色地背过身,进了书房,片刻后再出来,胳膊下夹了一摞纸头,看到多多就喊他:“多多,随我去路边烧点纸钱给祖宗,把你哥哥也叫上。”


    多多蹦蹦跳跳就跑出了门。而他哥哥却扭头走开了。


    杨思焕看着阿宝消失的方向,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看出来了,这个外甥很是敏感,他似乎不大满意自己父亲再婚的事。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慢慢来吧,这种事急不来。”


    周威“嗯”了一声,两个人一道去了门口的小河边。


    杨思焕也和多多一起给那素未谋面的亡母烧纸,随后取出铜钱,单独划了一方地来,重新点起一堆火。


    周威让管事看着多多,自己则到杨思焕身边蹲下:“是给周尚书的吧?”


    杨思焕目中闪过寒光,转头问她:“哪个周尚书?”


    周威哂然:“你早该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下的。”


    有微风拂过,杨思焕望着明灭的火苗又添了纸:“你都知道了。”


    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光晕,看着这样的杨思焕,周威恍了一下,片刻后才站起来说:“岂止是我,刑部、大理寺,乃至圣上都知道你娶了罪臣的儿子。”


    杨思焕不说话,听周威继续说:“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底细不被摸得一清二楚。周爷也是,为了你,哪怕改个姓也好。好在当年陛下还是太女,她有意护着东宫的人,便没人敢把这事捅出来,现在不同了,你日后回京,事事留心着些吧。”


    杨思焕漫不经心地颔首,目不转睛地守着没烧完的火堆。


    突然听到多多喊了一声:“黄先生。”


    杨见敏闻声也迎了出来,笑道“阿宁,你可算来了。”


    杨思焕循声回头,看到多多兴高采烈地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从不远处走来。


    少年却远远地就看见了杨思焕,走近了时,反刻意不去看她。


    少年提了点心上门,杨见敏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将少年笑迎进屋。


    周威和杨思焕也跟着进门,待人都落座,周威道:“黄先生,我们夫妻俩一道敬你一杯。这些天,我这两个儿子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说罢举杯。


    阿宁谦道:“我不过识得几个字,同孩子们一道玩玩,‘先生’二字可是担不起的。”他说着话,目光却忍不住朝身侧坐着的人看。


    整个吃饭的过程,阿宁总不由自主地盯着某处发呆。


    周威也发觉到,阿宁似乎总向杨思焕那边瞧,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光芒。


    大家吃着饭就开始闲聊,阿宁很会说话,什么都能说上几句,但又很会察言观色,不抢别人的风头,什么话都点到为止,让大人小孩都舒服。就连不爱说话的阿宝,也加入进来。


    阿宝说:“先生去过哪些地方?”


    阿宁笑了笑:“很多,不过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北漠的大硍山——满眼差牙犬互的石壁缝里,却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峭壁上伸出果树的细枝,还挂着三两个果实。”


    阿宝嘴巴微张,仿佛脑海里已有了画面,回过神来,他说:“我也想将来和先生一样云游四海,把这大好河山看一遍。”


    杨见敏骇然:“你一个男孩怎能到处跑?”


    阿宁知道说错了话,就向阿宝解释:“阿宝,我是跟着我母亲去的。世道凶险,一个人云游四海可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


    周威存了心眼,北漠多战乱,一般人不会去那里,就连商人都会绕道,眼前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简单。


    她就试着问阿宁:“黄先生家在何处?又是在何处与子初相识的?”


    阿宁只是笑着看了看杨思焕:“这个说来话长,在下落水,杨大人救过在下一命。原以为不会再见,却不曾想又一次偶遇在这里了。”


    而杨思焕则频繁给自己倒酒,闷闷的连喝几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杨思焕便站起来道:“大哥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好;我手头还有事等我回去处理,就先回去了。正好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我顺路把阿宁送回客栈。”


    杨思焕说着,拍了一下阿宁的肩膀。


    杨见敏站了起来:“再坐会儿呢?”


    杨思焕却已经背手跨出了门,走到院子里。


    阿宁只好道:“谢谢杨大哥的款待。多多,阿宝,明天见。”


    因是中元节,街头空空荡荡,杨思焕走得很快。阿宁追出门去,远远就看杨思焕连同她手里的灯笼消失不见。


    “杨子初,你等一下。”


    杨思焕听到身后的呼唤,却头也不回的继续走,她不想和那个人走太近,免得招惹是非。


    “杨子初!你慢点。”阿宁有些急,一路小跑沿着杨思焕消失的方向追。


    杨思焕走了很久,直到手里的灯笼被风熄灭,她才回头看。身后的人却不知何时跟丢了。


    杨思焕蹙眉,那孩子再怎么着也是王的嫡子,是一郡之主,要是真的在她的地盘出了事,凭她七品芝麻官的身份,掉十次脑袋都不够。


    这样想着,杨思焕扔了灯笼就折回去。


    “殿下,殿下。”


    唤了两声没人回答,杨思焕脊背发凉,她沿着来的路找回去,也没有看到人,更觉不妙。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怕阿宁在自己地界出事,就叫自己的暗卫跟着他,那暗卫没有出现,就说明阿宁暂时是安全的。


    念及此,杨思焕开始怀疑阿宁在同她恶作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杨思焕叹了口气,轻唤道:“阿宁,阿宁”


    阿宁没有回应,杨思焕却听到有人喊她的字:“子初。”


    是周威,她提着灯笼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黄先生呢?”


    杨思焕环顾四周,恼然道:“他不姓黄,他是邕王嫡子朱长宁,被益王的人追杀到了这里。”


    “什么?”


    杨思焕脑袋发晕,一时间天旋地转,她轻揉额头:“别愣着了,快帮忙找。”


    月照西墙,阿宁却看不见脚下的路,自己胡乱走动,一不留神踩进石桥缝里,小腿卡在里面拽不出来。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边哭边低声骂:“杨思焕,你混蛋”


    却不知道杨思焕听到他的哭骂声找了过来。


    “殿下真是好雅兴。”杨思焕慢慢走过来,蹲下,借着月光仔细看过之后,发现阿宁的腿卡在石头缝里了,竟然不厚道地笑了:“殿下是


    在赏月吗?”


    杨思焕说着话,半跪下来,拔他的腿,稍稍一用点力,阿宁就喊痛。


    趁阿宁不注意,杨思焕用力一拔,却也拔不动,她才开始急了。


    她想了想,试着找了块三角状的石头,倒楔在缝口,再用另一个石头砸它,这法子似乎有点用处,确实撑开了一些,但效果也不明显,腿还是拽不出来。


    “杨思焕,我恨你。为什么每次遇到你,孤都要倒霉?”


    杨思焕无奈的叹气:“是,下官该死,下官出生十日克死祖父,四岁克死生母,想来下官生就是个不祥之人,殿下遇到下官才会出游落水,走路卡进桥缝,所以殿下应该早些离开才是。”


    “你这么倒霉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


    阿宁听了这话,被她逗笑,气也消了大半。


    杨思焕就趁他松懈的时候,使劲一把拽起阿宁的腿,终于将他拔了出来。


    周威听到阿宁的一声惨叫,也赶了过来。却看到杨思焕已经背着阿宁往客栈的方向走,她上去询问一番,杨思焕便叫她回去了。


    “杨思焕,你混蛋。”阿宁趴在杨思焕背上,锤了她一下,“我父君生我的时候早产,所以我到了晚上,眼神就不大好了。”


    杨思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殿下夜盲就该好待在客栈,出来做什么?”


    阿宁不说话。


    杨思焕突就想起周世景来,她想起周世景有了孩子之后,夜里也看不清东西,心下一软,淡淡说:“也是下官的错,下官不该将殿下丢下。”


    阿宁仍是沉默着,半晌才开口,问杨思焕:“听说你夫郎比你大很多,男子寿命本就不比女子,那你以后会娶其他人吗?”


    杨思焕怔了怔,摇头:“不会,殿下以后不要再问下官这种问题了,可以吗?”


    阿宁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不是他陪你长大,你还会爱他吗?换成其他人,你也会吗?”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平静地说:“殿下真的想知道吗?”


    阿宁点头。


    杨思焕想了想,才慢慢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爱他,那么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


    “你放我下来吧。”阿宁说,“放我下来,杨思焕!”


    杨思焕依言将阿宁放下,回头看,才看见他红透的眼眶。


    “我再也不会招惹你了。我母王的人过几日就会来接我走,王姐的暗卫也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没有人可以杀我。所以,你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


    杨思焕闻言愣了一下,他实在摸不透小孩的心思,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等阿宁走远才悄悄跟上,直到目送他进客栈方离开


    皇城,午门下,一辆马车驶过来,车顶上挂着的,是写了“陆”字的招牌。守城的士兵一看便知,来人是陆老太傅,立刻开了城门。


    在缓缓合拢的城门缝里,马车慢悠悠的消失不见。


    朱承启在书房批阅奏折,自登基之后,他似乎有批不完的折子,其中有近半数,是言官的弹劾书,好像她们一天不打小报告,就浑身难受,而作为帝王,朱承启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檄陆鹤仁书


    伪师者陆某仁,性非正直,结党谋私。昔蒙。太。祖股肱,素以佞言蔽世。洎乎晚节,举奸入阁。其同荐者张珏,暴戾无道,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假案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扰圣者视听。君之良才,幽之于诏狱;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孔孟之不作,帝威之将亡。”


    “陛下,陆太傅求见。”


    朱承启闻言搁笔,从檄文里抬起头来:“叫她进来。”


    听见传诏声,陆太傅跟着引路的宫人一道来到御前。她要下跪行礼,却听上首说:“左右无人,太傅不必行此繁礼。”


    老太傅却坚持跪下去,向朱承启行了大礼。


    朱承启看着太傅满头的白发,叹道:“太傅有话想跟朕说?”


    太傅不答,也不起来,颤抖着手解开官服,将冠带取下,一一排放在身侧:“臣以疾不堪得用,愧负先帝所托,愿乞骸骨。”


    朱承启看着长跪不起的老太傅,忽也沉默起来。


    许久,他才开口:“就为这些,老师就轻负先皇的托孤重任,要回长安吗?”他边说话,边将手中的檄文凑近烛火点燃。


    “老师如果身体不适,朕可以许你几个月的沐休。”朱承启道。


    “陛下。”太傅再一次将头磕到地上。


    朱承启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下台阶,慢慢踱到太傅身边停下。


    “君子身死而不除冠带,这还是老师教朕的。”


    白底的皂靴稳稳停在太傅的余光里,他俯身捡起官帽,轻弹尘垢:“怎么今日老师自己却忘了呢?还是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老师遗人以柄。”


    老太傅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领,目光下移,落在云纹龙爪上。


    “陛下多虑了,没有的事。”太傅道。


    朱承启“嗯”一声,声音很轻很柔:“既然这样,老师就沐休半年,好生养病。”


    又向一旁的公公道:“传朕旨意,太傅养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从今日起,半年之内,保文殿一切大小事务直接交予张珏处理。”


    太傅脸色微变,神情复杂:“臣叩谢陛下。”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太傅(中)……


    陆老太傅从宫中出来,有晚风拂面,江南的秋日,仍余一丝暑热未消。飞云流霞映在陆老太傅的银发上、肩膀上,为她描上淡金的轮廓。


    陆家管事陆天风看着太傅走出宫来,身后的宫门合拢时,太傅驻足回首,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陆天风提了披风上前,老太傅瞧见她疲惫的眼睛,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属下一回京,就直接来这里了。”


    太傅料是如此,陆天风做事从不拖沓,此番叫她去徽州办事,也是来去匆匆。


    太傅“嗯”了一声:“先上车。”


    陆天风便扶着太傅胳膊,将其护上马车,自己也踏了杌子坐到太傅对面,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却听太傅道:“天风,你以后跟着长松。那孩子年纪轻,难免有些傲气,将来总要吃亏。她母亲去得早,你在她身边,就当她作你亲生的女儿,多提点着些。”


    “家主,我”


    老太傅抬手示意陆天风不要说话,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倦了。天风,我的那个孙女,就交给你了。”


    太傅说着话,用枯瘦的手指挑起车幔,幽幽地望向皇城的方向,看着窗外的景物后退着远去,一如一去不回的过往。


    陆天风望着家主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也不免暗自感慨——眼前的老妇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更以性命相搏,从前朝余孽手中保住了大犁的半壁江山。


    而今江山依旧,辅过三代帝王的人,却是真的老了。她在这锦绣河山里,从年少走到古稀,过去的二十多年,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离世,终于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风吹进车里,太傅因此轻咳两声。


    陆天风看着家主耳边银发随风飞舞,心中百感交加。


    “家主放心。您大病初愈,别再累着了,闭目休息养养精神吧。”


    太傅却微笑着摆手:“我没有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件事,可有头绪了?”


    陆天风听了这话,掌心发汗,扣在膝头的手也不觉收紧,终是开了口:“属下无能,还是没能找到小主子。”


    话毕,陆天风低下头,她有些失落,跟了老太傅三十多年,陆天风亲眼目睹陆家一步步走向兴盛。


    所以她知道,如今的这个陆家,外表看起来光鲜,其实早已破碎不堪。


    多年过去,陆天风仍能记起那天早晨,她推开门,看到老太傅呆坐在床前,一夜之间白了头。只因她将亲生儿子逼死,她不惑之年方得一双儿女,自然爱子如命,却不曾想,自己竟会将儿子亲手逼上绝路。


    此后不过半月,太傅又如往常一样忙碌起来,进宫为皇女们讲经释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唯一的女儿也因此与她反目,十年不与她说话,直到病重在异乡,到死都不肯捎信回家。世人都道太傅无情,却不知,她有多么身不由己。


    几年前太傅之女,陆天成因病去世,临终前才将其女陆长松叫到跟前,令她暗中寻找弟弟的孩子,至死也不忘叮嘱陆长松:“此事你


    切勿告知旁人。”


    陆天成抓紧陆长松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道:“切记”看到女儿点了头,她才慢慢闭上眼睛。


    后来太傅还是从别人口中得女儿临终遗言。


    她一言不发,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外孙还没有死,才知道她是“旁人”,是女儿到死也要防着的人。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心被扎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之后太傅便着人秘密搜寻外孙的踪迹,可惜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但近日有人匿名透露消息,说当年陆家少爷自缢之前,将刚出世的女儿托付给自己身边的小侍,之后那小侍染了风寒,死前将孩子辗转交到好兄弟之手,他那好兄弟也倒霉,因故惹了官司,又把孩子托给自己的表妹。


    透露消息的那人,指名道姓说出小侍好兄弟表妹的名字,就叫“杨明华”,家住徽州府云溪镇。


    陆天风曾受命寻人,多少次无功而返。


    此次得了这样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依言去了徽州下辖的云溪镇,翻了名册,果然找到一个叫‘杨明华’的,可对方年纪不到四十,还是个瘸腿的,膝下并无子女。


    陆天风留心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明华早在十几年前就病死了,那个瘸腿的女人,其实是杨明华的堂侄女,长年套用杨明华的秀才身份,逃避赋税。


    此间的百转千回,更是无从说起了。


    陆天风陷入沉思,却听太傅不紧不慢地问她:“没有找到杨明华?”


    陆天风抬眸,见老太傅面色如常,或许她早已习惯失望,看着这样的家主,陆天风叹道:“找到了,但她多年前就病死了。不过她确实有个女儿,年纪与小主子相仿,说起来,家主也见过那孩子。”


    老太傅道:“杨思焕,是吗?”


    陆天风猛然抬头:“正是那位小杨大人,家主怎知?”


    太傅笑而不语,夕阳透过车窗,映在她的侧脸,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半晌后,太傅才缓缓说道:“虽然杨思焕年龄和天由的孩子年纪相仿,但她确确实实是杨明华亲生的女儿——当年全村人都看着杨明华夫郎刘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是,家主。”陆天风道,“属下还特地找到当年为刘氏号脉的郎中,她记得刘氏起初脉象不稳,吃了不少安胎药。”


    证明杨大人确实不是陆少爷的孩子。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少爷的孩子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或许丢了或许早就不在了。


    总之杨明华一死,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没有人知道,那个糊涂的家伙究竟将孩子丢到何处去了。


    想到这里,陆天风有些恼,可转念一想,当年少爷宁将孩子托付给下人,也不肯让他母亲知道孩子的消息,可见他当时有多绝望。


    因而便是那受托的人再不负责,陆天风也只得安慰太傅道:“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不管她在哪里,都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太傅静默了一下,才淡淡说道:“杨思焕一个人去了开封?”


    陆天风猜测,这会儿家主大概将对小外孙女的思念,临时代入到小杨大人的身上,所以才会这样问。


    陆天风撩起车帘,眺望不远处的巷口道:“是,小杨大人的家眷都留在了京城,听说住在锣鼓巷,家主要去看看吗?”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傅却点头同意了。


    到了锣鼓巷,天已快黑了,马车停在巷口,太傅除下官帽,将官服换成常服就下了车。


    太傅走在逼仄的巷道中,发觉身后有七八个护卫默默地跟着,就让她们全部回去,连陆天风都没带,孤身一人去了巷子深处。


    巷中有条小河,汇到小石桥下,傍晚时分,桥的两边捣衣声不绝于耳。小河很窄,两岸蹲着洗衣洗菜的人不消大声就能交谈,邻里之间互话家常。


    太傅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杨家的小院,便敲一户人家的门,敲了两遍也没人应,却听不远处河边有人道:“他家没人,别敲了。”


    太傅回过头,看到一个挎着衣篮的男人走过来,她点了头,上前问他:“请问你可知前任礼部侍郎,杨大人的家在哪里?”


    男人蹙眉,将来人打量一通:“这里都是普通人家,礼部侍郎怎么可能住在这个小地方?”


    话音刚落,却听河边有人扯着嗓子喊:“你说得是周公子家吧?”


    太傅道:“是,她的夫郎确实姓周。”


    那人听了这话,马上甩甩手跑过来,和善的笑着说:“周公子家就在那后面,我领你过去。”


    “那就有劳了。”


    男人与太傅并排走着,借着微弱的天光将她打量一通,歪着头笑道:“你也是发过的吧?”(旧时科举考中,称为‘发了’)


    太傅也笑了:“刀笔吏而已。”(刀笔吏为史官代称)其实这也不算乱说,她并非生来就是阁臣、太傅,年轻时也曾做过史官,不过那还是前朝的事了。


    男人有些得意:“你骗不了我,你属羊,上半年出生。”


    太傅神色微变,仍是笑问:“难不成老妇脸上写了生辰八字?”


    男人道:“我能看出来的。”说着话,她指着太傅的额道:“呶,这是羊角,直冒金光。啧,十羊九难,老人家啊,你却是只金羊呢,有福气哦。”


    老太傅年过古稀,早已不信江湖术士这一套骗人的把戏,只当笑言来听,问男人:“还有多久能到?”


    男人足下顿住:“前面左拐第一家就是,她家很好认的。她家老头在院子里种了小菜,你一看就知道了。”


    太傅颔首:“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男人摆摆手:“莫客气。”


    太傅拱手就要告辞,却看男人依然跟着她,走了没多远,果然看到一个小院里种了许多菜,院子里点了好几个灯笼,照亮树下的竹床。


    有个婴孩扶着竹床沿慢慢挪步,憨态可掬。


    男人看到孩子就很高兴,过去捏捏孩子的脸:“小天佑,你爷爷呢?”


    天佑一脸茫然的昂起脸,她还不会说话,头发又软又黄,小人儿看起来却很倔强,男人一捏她的脸,她就一脸嫌弃地皱眉,把头偏到一旁。


    “哟,还不乐意了。”男人笑得更爽朗了,摸着天佑的头顶,向一旁的太傅道:“周公子进宫了,他家俩孩子都是老头带,估摸着老头正在里屋给男娃娃洗澡。两个孩子实在带不过来。”


    小孩子牙痒痒,把嘴贴在竹床上啃,脸颊被蚊子叮了个大包,也浑然不知,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揽到怀里,抱起来,她也没有反抗。


    她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抱她的老太太,盯着望了好久,然后抓起老太太一缕银发,居然咧嘴笑了起来。


    “她叫天佑?”太傅问男人。


    “是听她爷爷这么喊的。”男人道,“这孩子头上也是金光闪闪,将来必然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一路听了男人神叨叨,老太傅也有些无奈,她不大喜欢这种市井文化,不过她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打眼一看就喜欢。


    于是俗话听来也舒心了。


    这时候文叔抱了一捆柴从院外急匆匆跑进来,男人同他打招呼:“文大叔,你和刘叔咋弄的,把娃娃一个人放在院子里呢?”


    文叔看到孩子被一个老人家抱着在玩,才放下心来,他把柴火放进厨房,一面洗手一面道:“我才出去一小会,就让她在这里自己玩,也怕她磕到了,跑着回来的。”


    男人就道:“我估摸着刘叔在给小安安在洗澡,你有事出去了。”


    文叔擦干了手,微微笑道:“谢谢小神仙了,你有事快去忙吧。”


    太傅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来这男人就是民间赫赫有名的“小神仙”,听说这男人小的时候落水差点被淹死,都


    断气了,快要发丧时,他却突然“诈尸”,一夜之间声音变粗,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胡话,说自己是小神仙附体。


    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真的可以一眼看出陌生人的生肖以及运势,这种奇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应天百姓都很信他那一套。


    这“小神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看得出来文叔已经不大愿意理他了,他还是凑到文叔身边,窃窃问他:“那个老人家,我看是有大贵之相,可不是一般人啊,她打听你们家,我看她和天佑有缘得紧。”


    文叔这才注意到树下站着的那个人,他还以为那人是小神仙的奶奶,细细瞧过背影,发觉还真的不是她。


    小神仙又神秘兮兮地将文叔拉到一边,跟他讲:“不过我看她眉心火越来越暗,估计撑死活不过两年,她是你家什么人啊?”


    太傅抱着孩子慢慢走过来,一贯认生的天佑竟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太傅道:“秋蚊子毒,孩子被叮了一口,家里可有药膏?”


    文叔闻言回过头,背脊当即冒出冷汗来:“是你!”


    太傅面色微变,看着文叔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竟是平静地说:“你还活着”


    这话文叔听来刺耳,曾经他妻主将眼前之人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箴言来听,至死她都想不到,被敬作恩师的人,却在最后关头背叛她。


    南北榜案发生后,北方试子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周自横舞弊之事,永宣帝就派了以翰林学士盛兰吾与太傅为首的一众官员进行审核,那个时候她们却一个个半途称病,在周家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说话,反在确认周自横舞弊的报告上签字。


    正是因为她们这些所谓“良师益友”的漠然与推波助澜,才导致周家被灭门。


    对于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文叔和自认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他冷道:“把孩子给我。”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太傅(下)


    刘氏在里屋听到动静,便让身边的小厮秋秋出去瞧瞧,秋秋看到文叔在和一位陌生的老者说话。


    文叔眼神漠然,甚至让秋秋觉得有些可怕。


    院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陆天风,她在巷口等了许久,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也不见家主出来,她就带了护卫前来找寻。


    这下小院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引路的“小神仙”当下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我还有衣服没洗,先走了。”语毕就匆匆离去。


    秋秋适才从里屋出来,文叔开口便训:“你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怎么能让姐儿一个人在院子玩?万一她被歹人带走,你我拿什么向主家交代?”


    秋秋觉得委屈,方才刘氏喊他去帮忙找安安的小褂子,才离开没多大会儿,他也没想那么多。


    文叔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一句:“阿文,你放心,我一直在屋里留心看着,没人能带走我孙女。”


    太傅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但她什么也没说,下意识循声朝里屋望了一眼。


    她把孩子交给了秋秋,就要离开小院,临走前说道:“当年的事,老妇无力辩驳,也不必辩驳。但润之是磊落之人,你行事时,该念着她些。”


    润之是周自横的字,太傅的声音很低,有意只说与那一人听。


    说完话,太傅跨出院门,离开了杨家,守卫在黑暗中的护卫也跟了上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文叔一哂,如此欺世盗名的人,竟反过来教训他行事不端来,真是可笑至极。


    “文叔,太爷叫您进去说话。”秋秋柔声道。


    文叔闻言把门闩好,转身进了里屋。


    刘氏正坐在临窗大榻上,叫人把孙子孙女都抱到隔壁去了,让文叔把门关上,不叫他坐下,却道:“阿文,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文叔怔了怔,才慢慢伸出一只手。


    刘氏将烛台挪了挪,看着摇曳的烛火说:“难为你了,阿文。”


    这话里蹊跷,文叔盯着刘氏,一言不发,听刘氏继续说:“惯是养尊处优的官宦世家之夫,却为杨家挑水砍柴,做这些,真是难为你了。”


    文叔道:“太爷在说什么?老奴不懂。”


    刘氏望着文叔,沉默了半晌才道:“思焕知道世景爱清静,所以家里始终只有你和春春夏夏秋秋冬冬,而我们也从未将你们当作下人?”


    他一面说话,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那纸飘落到地上,文叔蹲下身准备把它捡起来,却听刘氏问他:“你知道冬冬去哪里了吗?”


    “他不是回乡嫁人了吗?”文叔说着话,双手将纸递给刘氏。


    刘氏却看着他,沉声道:“嫁给他表姐吗?冬冬是哑巴,自幼就被遗弃,是跟着戏班子长大的,他哪来的表姐?”


    刘氏顿了顿,起身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看到有乞儿穿了件湖色兰衫,瞧着眼熟,便凑近细看,发现那是去年开春,世景给冬冬做的衣裳。问了乞丐,他说是他在垃圾堆里捡的。我扬言要报官,那小乞丐才说了实话,他说他看到有人半夜在后山烧东西,有衣裳,也有纸钱。”


    刘氏言尽于此,目光抖了抖,手攥在袖中,问:“你是不是杀了冬冬?”


    文叔的眼中有寒光闪过,立刻抬起头来:“太爷,杀人偿命,老奴在您心中竟是这等魔头吗?”


    刘氏道:“今天下午,我出去了一趟,我对你说是去量身衣服,其实是去了衙门认尸——冬冬死了,仵作说他被人勒死在后山,大概是三天前的事。那一瞬间,我脑海中便全是你的影子。你前些日子同冬冬为何事闹矛盾,我至今也不知情。阿文,你从不出远门的,前几天你却借故在外住了一日,你去哪里了?”


    文叔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太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牵着刘氏衣角,眼泪滚落下来:“太爷,我便是死,也不会做下这等下地狱的事,我实在是冤枉。”


    刘氏眼睛红红的,他仰头闭目,无奈文叔抱住他的腿辩解,他心里也难受,便道:“不论人是不是你杀得,都不重要了。你不承认,我拿你又有什么办法!你从进我家第一日就撒谎,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你这种人实在可怕。你走吧。”


    “太爷”文叔把头磕到地上,央道:“老奴对天发誓,我没有杀冬冬。”


    刘氏没有说话,他看着窗纸上斑驳的树影,一时间出了神。


    刘氏想起三个月前的那夜,周世景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说他母亲自幼教导他,父母在不远游,若一定要离开,超过一年,离家前必须给父母磕一个头,祈求宽恕。


    刘氏知道周世景向来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若不是有贵人胁迫周世景,他断不会进宫。然而周世景怕刘氏担心,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求他帮忙照顾一双儿女和冬冬。


    冬冬跟了周世景几年,就好像他的弟弟。


    刘氏答应了,却没想到世景才进宫没多久,他当作弟弟一样教养着的少年却横死在外,刘氏不知将来要如何同他交代。


    冬冬是杨家的下人,在来杨家之前就曾卖身为奴,二次发卖才落到杨家,虽然杨思焕早就将卖身契撕掉了,但按律法,他仍是奴籍,按例生死仍由杨家掌控。


    衙门问刘氏是否结案,若刘氏怕麻烦,此案便可了结。但刘氏却毫不犹豫的要求衙门继续追查真相。


    衙门那边态度敷衍,甚至劝慰刘氏,说冬冬不过是个下人,又没有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氏当时就气得不行,便拿女儿杨思焕的大名来压她们。


    可世态炎凉,杨思焕被贬的事已是满朝皆知,或许在从前下面人会卖她礼部侍郎的面子,如今她风光不再,提她的面子没有半点用处。


    想必衙门不会帮忙查了。


    刘氏琢磨了半日,从前些日子文叔与冬冬不知因何事起了争端,到后来文叔种种可


    疑的行为,刘氏觉得是文叔杀了冬冬。


    刘氏还记得,当初文叔投奔杨家时,是周世景刚离开杨家不久后的冬日,那时候女儿杨思焕在准备春闱,他又卧病在床,就是在那个时候,文叔出现了。


    他自称为杨家远房表亲,后来刘氏却留心查过,并没有这么一号人。况且文叔自述大火烧了全家,刘氏也没有打听到过。


    “我承认,我曾经确实为了留下来,骗过您和大人,但我绝没有恶意。”


    文叔出言把刘氏的思绪拉回,他边哭边道:“事到如今,我便不再相瞒,我其实是世景的爹。”


    此言一出,刘氏愣了一下,“什么?”


    文叔抿唇解开腰带,除去衣衫,裸着上身,露出肩上的“囚”字来。


    “寻常人家女孙争斗,输家最多会失去家产,但在皇家,输得远不止这些。”文叔垂眸,继续慢慢道:“成王败寇,武德帝的太女被废,周家站错了队,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氏缓过神来,他只当周世景是落魄官宦人家的子弟,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


    文叔跪在地上泣诉当年的事,却只字不提自己是周世景继父,也不谈自己还曾有过一个女儿,给自己设了个暗中关怀儿子的慈父形象。


    “如此这般我并非有意欺瞒您,却是逼不得已,我脸虽毁了,但熟悉我的人一眼还是能认出来,可世景就不一样了,他还小,出事时才十岁出头,又养在深闺,他长大了没有人能认出他来我一家只剩我们父子,他也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现在有了两个外孙,总算有了指望,您若让我离开,天下之大,我该去哪里呢”


    说完又是一阵心酸,涕泪横流。


    刘氏亦是人父,果然心软,文叔声音都哑了,仍不忘辩道:“至于冬冬那孩子,我确是不曾害过的。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撇不下的了——那日我确实把冬冬骂哭,是因为发现冬冬惑主。”


    刘氏不解:“惑主?这又从何说起啊?”


    文叔道:“冬冬将大人用过的旧手帕藏在身上,被我偶然发现,我就劝他不要动歪心思,说了些早些嫁人等语。他觉得委屈,便哭了。后来冬冬留了那信,说要回乡嫁人,我也以为是真的,哪曾想过他遇了害。”


    刘氏闻言,心结渐渐解开,又想起乞丐说并未看清烧衣人的脸,一时为自己的武断羞愧难当。他便立刻将文叔扶起,以“亲家”称之,“既是亲家,哪有赶出门去的道理?”


    文叔倒:“你我人前还是主仆,我终究是戴罪之身,莫要连累世景和杨大人的仕途才好。”


    刘氏叹道:“唉,这事你何不早说?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文叔摇头:“当年火中逃生后,我与世景走散,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我一直住在镇上的文王庙里。我本想就这么远远守着他。直到世景突然离开徽州,我找不到他,便只好去杨家设法打听他的去向。才编了个理由骗了大人,这确是我的不是,太爷怀疑我也是情理之中你也不要怪世景,我以死相逼,他才答应不再认我。”


    刘氏且哭且笑:“老文,你糊涂,你这般自己倒心安了,世景呢?他惯是打碎牙往肚里咽的性子,做事从不贻人话柄,他是个孝顺的,你不许他认你,是想叫他难受一辈子吗?”


    文叔闻言抓起刘氏的手:“太爷,我有一事相求。”


    刘氏却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唤我作‘太爷’,岂不是折煞我?”


    文叔望着刘氏道:“大人将来前途无量,她不能有罪臣泰岳。”


    刘氏蓦然瞪大了眼睛:“你想让思焕弃了世景?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就因为这个,叫思焕抛夫弃女?这不是打我们老杨家的脸吗?莫说她不会这样做,我都不会同意!”


    刘氏难掩激动的情绪,文叔便等他说完才解释:“我亦不忍拆散他们,只是求太爷就当今夜我什么也没有说,你我往后仍只是主仆关系,而非亲家。”


    “你”刘氏欲言又止,不防文叔又一次跪在他面前,恳求道:“大人是个好人,我私心希望她与我儿长久相伴,好好过一辈子。所以恳求太爷,勿将此事告诉大人,免得大人难做。”


    刘氏无法,只好答应了他,而后双手将他扶起,轻叹一声:“你这样,我何尝不难做呢?唉,罢了罢了……”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文叔问刘氏:“方才那院中来人,你可认得?”


    刘氏神色微变,目光望向空虚处,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没见过她。”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她穿得是官靴,估计是思焕朝中的同僚,是敌是友我不知晓,但瞧她的模样,应当不会对佑儿做些什么。”


    刘氏至此一顿,复叹了口气:“她大概喜爱孩子,路过这里抱一抱佑儿,也是无妨的。”


    文叔这样问,看似信口闲聊,实则是想投石问路,他怀疑刘氏也认得陆鹤仁,但听他这样说,便打消心中疑虑。想必方才刘氏是听到他与陆鹤仁之间的对话,得知了他和当官的是旧识,才断定他曾是养尊处优的人,这才叫他伸手出来。


    所以说刘氏一开始也是投石问路至此文叔恍然大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终究是大意了,竟这样上了老头的套。


    文叔暗自庆幸自己事先早已想好这一步——不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这样想着,文叔忍不住看向刘氏,见刘氏神色黯然,扶额闭目,看起来比方才憔悴许多。


    过了一会儿,秋秋来敲门,见刘氏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是夜,陆府之人得知了皇帝给陆鹤仁“放假”的消息,偏偏天都黑了,也不见她回府。


    陆长松从大理寺回来,倒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她是陆家唯一的嫡孙女,又是嫡长孙,所以她与下面的两个庶弟庶妹不同,自幼是由做太傅的祖母亲手教养,她料想祖母心里应当很不好过。


    一时间,陆府上下人心惶惶,各怀心思。


    尤其是陆长松的小爹宫氏,更是急得直转悠——他的女儿陆长达即将参加秋闱,原指望阅卷官看在婆婆陆老太傅的面子上,给陆长达放放水。


    却不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婆婆却被赋闲在家,傻子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是想架空陆鹤仁。这样明显的政治信号,朝中谁人不知?


    虽说秃顶女儿爹叫好,宫氏对自己的女儿的水平还是清楚的。他这个女儿,从小是被他惯坏了的,这次秋闱光靠她自己,多半会落榜。况此番婆婆被“架空”,树倒猢狲散,朝中大势怕是要翻天覆地,这时候那些阅卷官不倒踩她一脚就算好了。


    宫氏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陆长达却无所谓地说:“皇上那是看祖母身体不好,才叫她沐休半年。”


    宫氏就叹气:“你懂什么!快去读书。”


    陆长达道:“你女儿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就是不眠不休,枕书而睡,也考不过陆长松,不如就不读了吧。”


    此话一出,把宫氏气了个半死。


    宫氏追着女儿打的消息落到刚回府的陆鹤仁耳中,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宫氏出身贫寒,当年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怀上陆天成的孩子,靠着女儿才进了陆家的门,实在有辱门楣。


    如今女儿不在了,陆鹤仁这个做婆婆的也懒得管他了。且她精力有限,只对陆长松下了功夫,其他孙女,她无心也无力教导。


    “随她去吧。”陆老太傅听下人过来禀话,她坐到书房的太师椅上,轻扣着桌面说道,“我陆家女孙,从不会因为姓陆而有特权,从前是,今后也不会。你将这话转达给二小姐。”


    下人应是离去。


    没过多久,陆长松也赶了过来,进门便喊:“祖母!”喊完之后又问陆鹤仁:“祖母,陛下为何要那样做?”


    屋里鸦雀无声,陆老太傅见孙女过来了,便屏退左右,又道:“天风,你留下。”


    待人


    都走后,书房里愈发寂静。


    “怎么,你也怕了?”老太傅似笑非笑地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茶,又用竹夹夹起杯子,将里面的茶水倒掉,重新砌了一杯,方慢条斯理地抬眸道,“怕没有我的关照,你这大理寺少卿在朝中就混不下去了?”


    陆长松垂眸:“孙儿从没有这么想过,孙儿只是怕皇上别有用心”


    陆老太傅一笑,这是她养的孩子,脾性她还是清楚的,方才她只是说笑,她笑道:“君心难测,不如不测,有时按字面意思理解就是。”


    陆长松蹙眉,听老太傅继续道:“其实这半年的假,是我从陛下那里求来的。”


    陆长松疑心自己听错了,醉心政事就连生病都不肯休息的祖母,怎会去向陛下求沐休?


    “莫非祖母身体”


    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陆天风开口道:“少主放心,家主的病差不多都好了。她求沐休,是因为有私事要做。”


    陆长松更加诧异,想祖母大年三十都要去检察院督察工作,此番竟肯为私事沐休?


    却听祖母道:“天风,把我的手牌取来。”


    “是。”


    陆长松错愕不已,她知道手牌的意义,祖母这是要她正式掌管陆家。


    片刻后,陆天风取来了印有白鹤图腾的玉牌,交给了陆长松。


    老太傅道:“你拿着这个,就可掌管陆家宗祠,也能独自调动京中陆家一半的暗卫。”


    陆长松立刻抬起头来,皱眉道:“暗卫?”


    陆天风解释道:“少主有所不知,京中表面虽平静,北凉国却早有战意,这一战迟早都要打。且朝中也有不得不防的小人,家主为了陆家的安危,早早就养了暗卫。”


    陆老太傅也慢慢说道:“长松,你记得,不惹事,也不要怕事。暗卫是用来保护你的,此外别无用处。”


    “孙儿谨记在心。”陆长松道。


    陆老太傅起身,看着陆长松道:“方才我说,你可以调用一半的暗卫,你就不好奇,另外一半是归谁管吗?”


    陆长松抿唇垂眸:“孙儿注意到了,但祖母有祖母的安排。”


    陆老太傅颔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陆长松:“我却有一事想要问你,你当年去徽州做县丞,是陛下原本的意思,还是你故意设计?”


    陆长松闻言怔了怔,看着祖母严肃的神情,淡淡说:“陛下想让孙儿从基层开始,孙儿也想避嫌,便去了。”


    陆老太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回去吧,我有话要与天风单独说。”


    陆长松告了退。陆老太傅背手道:“在小巷里,你一路跟着我,想必已经猜到,杨思焕确是天由的孩子。”


    陆天风不动声色地望着老太傅,看她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是张珏透露的吗?家主,此人奸诈阴险,她的话不可尽信。”


    陆老太傅打开盒子:“我从没信过她。”


    盒子里装得是一封封的信件,落款是“道衍”。


    陆天风接过泛黄的信纸,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衍!可是助先帝登基的那个和尚?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陆老太傅笑笑:“他没死,当初他放弃所有荣华富贵,不用杯酒,自释兵权。反因此保住了性命,还在皇寺养大了许将军的外孙女,不仅如此,天由的孩子是由他护送出京的。”


    原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许将军的外孙女刘仲拜了世外高人为师,跟他学了一身武艺,那世外高人竟是道衍


    如此说来,陆家少爷的孩子便是道衍的徒孙,当年将那孩子送离京城的是道衍,怪不得这么多年也查不到踪迹。


    “小杨大人果然是少爷的孩子!”陆天风自语道,“恭喜家主,找回小主子。”


    陆天风高兴得红了眼,老太傅此刻反倒异常平静,她无意识地盘玩着雕了虎纹的玉佩,“三年前我已得知此事。”


    陆天风听了此话如雷轰顶——杨思焕没有背景,却官运顺坦,朝中不少人对此早有意见,其中也包括太傅。


    如果太傅真的三年前就已经知道杨思焕是她的亲孙儿,那她真可谓是“大义灭亲”了。


    陆天风记得很清,当年杨思焕编《永宣大典》的算术部分,太傅便授意手下写了两种不同版本的檄文参她——若杨思焕编好了,就参她找人代笔,欺君罔上;若她编不好,就参她尸位素餐,渎职懒散。


    又如不久前的贪墨案,太傅也亲自写了檄文求圣上从重处置杨思焕。


    以陆天风对老太傅的了解,她绝非刻薄之人,做事也是进退有度,但这一切在杨思焕身上都变了。


    陆鹤仁对杨思焕,那是步步紧逼,招招致命,那还不是逼她上进的那种,而是想让她死。


    陆天风回过神来,只觉后背发凉,难道真如少爷所担心的那样,陆鹤仁要杀了那个孩子吗?只因为她是私生女?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少爷?


    她因此试探着说道:“家主,去长安的路上途径太康,属下听说太康玉米很好。”


    太傅扫了她一眼,却道:“去长安只是掩人耳目,我仍留在京中,这也是陛下的密旨。”


    陆天风对此倒见怪不怪:“那何时动身?”


    太傅道:“蛇还没醒,急不来。”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去找周大人


    太傅说罢,突然咳了两声。她年轻时曾是前朝的稗官,后追随当朝的先祖皇帝颠覆旧朝,早年经历过严刑与逃亡,落下了病根。如今她老了,生病更是常有的事。好在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怎么要命。


    她用帕子掩口,又将帕子朝内卷握,动作流畅、面色如常,却还是被陆天风察觉到异样。


    是血。


    陆天风分明看到帕子上点点的血印。她不禁皱眉:明明病已好,药也停了,怎么看起来越发的严重了?


    但她不敢问,她跟了陆鹤仁三十年,知道老太太的性子。今日她进了锣鼓巷,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总是探知到了杨思焕的事,这已然触到老太太的逆鳞。


    陆天风想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转瞬即逝的愁容却被陆鹤仁收入眼底。


    陆鹤仁知道自己不大好了,所以很多事情,她不再攥在手心不放。


    “先祖皇帝终前,将众王的安危托付与我。”她摇头,“我便从永宣帝手中保住她们,没有食言。历史总是相似,永宣帝驾崩前,又一次托孤”


    陆天风抿唇不语。陆鹤仁抚桌一叹:“可待我百年之后,陆家的子弟,我又将托给谁呢?”


    她说着话,身子微颤,望向紧闭的房门,眼底浮出逼人的寒意。


    陆天风便会出陆鹤仁之意——在利益面前,姊妹相残在所难免,皇家如是,陆家亦不例外,但她还是问道:“家主何出此言?”


    陆鹤仁冷笑一声,反指着她问:“长松背着我做的那些事,你不知情?”


    陆天风神色紧张,听陆鹤仁继续道:“长松去徽州任县丞,就是为了查当年的事。她早就查到杨思焕的身份,却还是以刘文昌的名义买通刑部执杖的小吏,授意她们打死杨思焕。她要打死她的亲表妹!”


    “家主,属下当真不知道此事,也不相信松姐儿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必有误会。”


    陆鹤仁却反剪了双


    手,愠怒道:“我还没有老糊涂。她身边的,多半是我的人,她做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转身坐到椅子上继续说:“长松早知道杨思焕的身世,却故意加害她。你去查一查她为何要这样做,查到之后告诉我。”


    “是。”


    陆鹤仁偏头看向旁侧,略微停了会,才切入正题:“近日朝中委实热闹。太帝君与皇帝是亲父女,二人之间却早有罅隙。先帝这一去”


    小皇帝登基之后,太帝君曾试图垂帘听政。


    太帝君想掌权,皇帝不愿。陆天风听说过这事,只是不知道陆鹤仁为什么从杨思焕的事突然跳到这茬来,却听陆鹤仁继续说:“皇上登基后就给内阁下马威,敲山震虎,这一切都是做给太帝君瞧的。”


    陆天风皱眉。


    陆鹤仁道:“首辅虽是太帝君的亲姐姐,但太帝君终究是皇家的人。既是朱家女婿,便万不会允许别人损害朱家的利益。孙协不仅贪墨,还私铸兵器,而她不过是三大家族下面的走狗,她贪墨,肥得是一群人,她造兵器,则是三大家族想反。”


    陆天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鹤仁接着说:“而今刘家位列三大家族之首,她们的任何重大决策,自然都须由刘氏族长刘文昌点头,所以三大家族想反,就是刘文昌想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都对三大家族忌惮已久,又出了孙协那件事,叫太帝君如何淡定?但依我看,这些事有太多的疑点,譬如牛首山的军资、孙协的账本,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家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陛下安排好的?”


    陆天风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到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小皇帝刻意设计的:“皇上先前刻意对孙协贪墨之事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原来背后有意袒护孙协的,是是那位。怪不得,没有半点破绽。”


    陆天风的汗毛不禁竖起:“这样说来,杨思焕只是陛下用来打压首辅的棋子。怪不得她没有家族背景,却升得那样快。”


    陆天风的思绪豁然开,原来小皇帝欲擒故纵,先命杨思焕帮孙协填账、假意不知晓而纵容孙协做那些事,只为等合适的时机将其拿下。可是现在看来,没有破绽似乎就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说,自杨思焕升任礼部侍郎起,就注定她要受此一劫。


    陆天风沉默着摇头,暗自感慨小皇帝不简单。她再细想下去,兀自低语:“说到填账,属下记得那时候,先帝命刘知庸去礼部查账。”


    刘知庸其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连大理寺卿的饭桌她都敢掀,可想而知,她是多么不近人情了。


    陆鹤仁背手,目光望向空虚处:“不错,那是杨思焕刚被擢升为侍郎时的事。后来我才知道,长松瞒着我找过她。应是当时东宫的意思。想必东宫想得很清楚,这种事情,没有背景的人做是最合适的。”


    只有像杨思焕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倒下了便倒下了,事后没人会为她抱屈。只要皇帝抬手保她不死,甚至把她打个半残,然后剥去她从前的官职,叫她做芝麻官,她也会感激涕零的在大犁的一角继续效忠下去。


    这便是上位者的御人术,是下位者的悲哀。


    陆天风名义上虽是陆鹤仁的得力助手,是陆家的管事,实际上却被陆鹤仁当养女对待。她和陆天成、陆天由姐弟一块长大,三个人感情很好。


    陆天由去世,陆天风也伤心了好多年。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小杨大人真是可怜。这么多年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回更是差点把命搭上,却总被当棋子利用。属下听说,杖刑之后,她差点就丢了性命。少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该多心疼。要是早知道小杨大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就好了。”


    陆鹤仁瞥了陆天风一眼,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她分明是在埋怨自己铁石心肠。


    陆鹤仁却转过身来,慢慢地说道:“早知道又如何?你难道要做她的靠山、要陆家做她的靠山?这样便是对她好?便对得起天由?那你可知,我若对她好,就是害了她,是将她往死路上送!”


    陆鹤仁的语气平静,却微微发着颤,她顿了顿,又道:“因为那孩子除了是我的外孙,更是刘文昌的亲孙女。刘家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天风了然地颔首:刘家是三大家族之首,执掌三大家族的命脉。刘文昌其实是小侍生得庶女,幼时在人丁兴旺的刘家不受重视,她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自己争来的。作为当今首辅,又是太帝君嫡亲的姐姐,凭借这样的身份,刘文昌才能以庶女的身份坐上刘氏族长的位子。而她虽是刘氏一族的族长,那十几条旁支也不是吃素的,随时都在预谋取缔她。


    刘文昌成为族长之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生父扶正,改了族谱,为达成最终的目的,她杀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她的祖母与嫡父。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报应终是来了。


    刘文昌有六女,却只养活了三个,膝下孙女也少,偏偏一个还战死在沙场,算上前几日二女儿的小侍刚早产生下的一个女孩,刘文昌总共也不过两个孙女。


    陆天风不由地一叹:“刘家青黄不接确是事实。”


    陆鹤仁缓缓说道:“不论是我陆家,还是三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都令陛下所忌。方才我已说过,陛下意欲集权,雷霆万钧,势在必行。若有一天,杨思焕的身世被揭露,她同时有陆刘二家的助力,你可知,这是可以颠覆朝野的力量!你以为陛下会饶过她吗?”


    陆天风闻言,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真心为那孩子好,就绝不要善待她。我只要杨思焕活着,无论如何,她活着就好。”


    陆天风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试图以此掩饰将要淌下的泪水。


    “这玉牌你拿着。”陆鹤仁将虎纹玉坠放在桌上,对陆天风说,“万一我不在了,有人要杀那孩子,所有的暗卫和死士都会护着她。”


    长辈之爱晚辈,则为之计深远。原来那刻意而无情的加害,却最是深沉。


    陆鹤仁阖目叹道,“天风,我老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太多的事,对也好,错也罢,我都无愧于任何人。唯有同天由争执的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唯一的一次。”


    陆鹤仁说着话,眼睛红红的,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若不是那一巴掌,他也不会离家出走、逃到山上去……”


    陆天风错愕地看着陆鹤仁。残灯照在花白的头发上,显得眼前的人格外憔悴。


    “家主,您切莫再想了。”陆天风也有些难受,“少爷曾对属下说,他不想嫁给永宣帝。和刘仲在皇寺的那些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绝不后悔。少爷还说,说他只是愧对您,您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他,他作为儿子不该叫您难做。但在属下看来,母子之间本就无需计较,家主何苦这样纠结?”


    陆鹤仁闻言闭了闭眼睛,跌坐在椅子上:“这都是命!是命”


    屋外静悄悄一片,不觉月上西墙。


    是夜宫中亦出了桩事——帝君陈涵前日被野猫冲撞,受惊后身子抱恙,这日傍晚便有了早产的迹象。


    帝君在塌上疼得死去活来,脸色苍白。眼看着天色渐暗,也不见太医来。手下的宫人去请太医,皆是有去无回。


    汗湿的衣衫绞在帝君身上,令他愈发躁动不安,直至胡言乱语。一时等不到人,他烦得张口大骂,叫那些宫人都滚。


    而按犁朝律法,后宫诸君生产,若皇子皇女出了事,伺产的宫人都要为之殉葬。况且这么久过去了,太帝君和皇上都不来,其中必有蹊跷。


    这下又是帝君亲口赶他们走,宫人们私下眼神交流中打了商量,当即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寝殿中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和太监。


    帝君抓住身边的小太监的衣角  ,央他出宫去寻他娘家人。


    “快出宫,去找我娘和我妹妹,你要什么本宫都给你。”


    那小太监得了令,匆忙就往外跑,路上撞见太帝君贴身的大总管太监刘翁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来。


    刘翁阴阳怪气地喊住小宫人:“站住,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小太监忙上前揖道:“翁翁,帝君就要生了,太医却迟迟不来,小的去催一催。”


    刘翁挑眉,不紧不慢地说:“哦?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吗?这是要早产?”


    小太监连连应是。却看对方仍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继续不痛不痒地说:“真是不赶巧,下午岷王殿下骑马摔到腿,陛下去看她了。”


    小太监头皮发麻。陛下既去了岷王府,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一切都未免太巧了。


    刘翁说着话,趾高气扬地向一旁的掌灯宫人吩咐:“快去回禀太帝君,就说帝君要生了。”


    又叫住不远处巡逻的一队侍卫:“你们两个,速去将太医带来。其余人都去守住芳华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要是出了纰漏,一切惟你们是问。”


    小太监听他这样说,也只好跟着他一道折回芳华殿。


    “翁翁,您在中殿坐一会儿,小的去回帝君的话。”


    刘翁就坐下来,摆摆手:“去吧。”


    小太监无功而返,再回到芳华殿里,发现帝君满身是血。“殿下,醒醒,您不能睡。”


    帝君方疼晕过去,又被这小太监喊醒。睁开眼睛,从湿漉漉的鬓发间隙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帝君惨白的嘴唇嗫嚅,半天才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朱承启,你好狠毒!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太监听着这模糊不清的话,抿唇默默为帝君擦汗。


    帝君抬眸看着他,几不可闻地说:“我就要死了,她们都逃命去了,你不怕吗?”


    小太监抹了把泪:“殿下,奴才不想死。”


    帝君却是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活你们活,她若死了,芳华殿的一草一木都要为我的孩儿陪葬。”


    小太监年纪小,被这一吓就哭得稀里哗啦。就在这时,太医带着两个男医徒终于出现了。


    帝君恍惚认出他们,这是太帝君的人。太帝君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果然他们一进来就要把宫人太监都支走:“快去准备热水。”


    小太监此刻也顾不得哭了,愣头愣脑地就往外跑,却不防被帝君一把拽住衣领:“你别走!”


    帝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耳边说:“去朝房找找太史府的周大人,叫他务必马上马上来见本宫。”语毕就昏死过去。


    小太监怔了怔,转头就看到满盆的血水,惊得他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不过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哪里知道朝房在什么地方?更别说什么周大人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弘哥哥


    小太监只隐约记得刚进宫那会儿,似乎听人说朝房在西面,当下却已经顾不得许多,着急忙慌往外走,一心赶紧寻那周大人来复命。


    方才刘翁下过令,小太监才要出门,就被人拦住盘问去向。


    这是先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个规矩起因于一件荒唐的往事。


    当年先祖皇帝的某位不得宠的侧君受过一次宠幸竟有幸怀了龙嗣,这简直是祖坟上冒烟的好事。


    可惜他生产时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总是哭个不停,一口咬定自己原生得是皇女,但是那孩子却在他睡了一觉之后就被人换成男孩儿。


    在他看来,身边的人都是奸细,草木皆兵,他看谁都觉得对方要害自己。


    而先祖皇帝年愈不惑方打下这片江山,是出了名的勤政明君,晚年精力有限,便很少过问后宫之事。


    加之她的子女众多,毫不夸张地说,其中不少平庸的儿女她都不定能叫得出名字来。


    因此当时那位侧君的事被人压住,丝毫没有惊扰到皇帝。最后那位哭诉无门,终是钻了牛角尖,放了把火,将自己连同身边的宫人一同烧死在宫中。


    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虽觉得荒唐而不愿多理,但为了安抚那侧君的族人,便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此后大犁后宫中皇嗣诞生之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内宫。


    这个祖制一则可以保障生产的顺利进行;二则可以保证皇族血脉的正统。


    况且帝君乃当今陛下的嫡夫,地位非同一般,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储君,甚至是未来的帝王。因此不止是帝君的芳华殿,就连半个后宫都是戒备森严。


    小太监被限了足,又不想殉葬,当下折回偏殿,抖抖索索跪到刘翁面前请示:“小人斗胆,望翁翁准许小人去一趟朝房。”


    刘翁呷了口茶,拿腔拿调地眯眼道:“这会子功夫,去那朝房做什么?”


    “回翁翁的话,正是受帝君口喻。长皇嗣降生,事关未来储君,恰逢陛下不在此处,倘使内史提笔记下,将来呈予陛下看过,芳华殿也好有个交代。”


    刘翁闻言面色微变,转脸看了一眼里头的人,心道:“真是没了体统,自己怀得是什么孽世祸根,也敢妄想留下来。倒是晓得留它不住,却想了这么一出。将那劳什子史官带过来,想把这桩丑事抖出来,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翁翁?”小太监见他迟迟不应,恐耽搁正事,复磕头,“请翁翁示下,可否去请太史府的周大人来?”


    “什么周大人李大人?终归也是女子,如何能进这芳华殿?”


    小太监回:“是男史周大人。”


    刘翁心道好熟悉的一号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已没有了回绝的余地,他便道:“帝君说得正是,你便速速去请他来。”又向左右嘱道,“再派几个人去回陛下和太帝君的话,里面的也妥帖些,务必保证父女平安。”


    下面的人皆应了“是”。


    …


    次日天未亮,帝君产女的喜讯已传遍整个皇城。


    天快亮时,朱承启开始更衣,为回宫面见阁臣做准备。陆公公一面为他系玉带,一面低声说:“芳华殿来了消息,子时帝君已顺利产下长皇女,这会儿芳华殿的小宫人已然侯在外面,正等着向陛下道喜。请陛下示下,是否让她们现在过来?”


    朱承启只是淡淡地“嗯”了声,“叫她们进来。”


    待那两个小宫人进来之后,朱承启兀自说道:“帝君诞育皇女有功,理应封赏,但他妹妹陈少将军,朕实在是头疼。”


    朱承启望着陆公公似笑非笑:“近日屡屡有言官檄文参得全是她在军中的恶行,陆直,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殿内烛火通明,橙黄的烛光下,年轻的帝王蹙着眉头,纵然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却施予众人沉沉的压迫感。


    陆公公知道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听的!自不好说什么,讨那些没趣,只讪然道:“陛下,臣不好妄论。”


    来道喜的两个小宫人进门时满面红光,出去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各自领了赏银匆匆复命去了。


    岷王朱文祯的伤势其实无碍,不过是小女孩儿贪玩,上马时扭了脚脖子,朱承启由着她任性就在王府附近的行宫陪了她一夜,这会儿天要亮了,便要赶回宫去。


    归途不远亦不近,朱承启支肘闭目养神,不留神竟睡着了。


    他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见永宣帝叫他背书,书背到一半,就想不起下半句,一时不敢抬头看母皇,乖乖伸出手来,戒尺迟迟没有落下,却听他母皇关切地笑道:“是太累了吗?”


    梦里朱承启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他错愕地抬起头,触到母皇柔和的目光。


    “朕走之后,将所有的事情都留给了你,是不是很累?”


    梦里仍旧崩着弦,朱承启未敢抱怨。


    “陛下,殿下怕您失望,是一直很用功的。”朱承启转过头,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首辅,他的姑姑。


    是了,曾几何时,她也站在他身后维护过他。


    只是首辅也好、父亲也罢,她们从未真心关心过他,不过是将他当作垫脚石罢了。永宣帝驾崩之后,这出戏也就到此为止。


    当刺眼的晨光照进车内,朱承启醒转过来。


    原来是梦,果然是梦。


    错卯时分,皇帝来到芳华殿,看过新生儿之后,又亲自为她挑了衣物方离开。


    帝君醒来时,听说朱承启来过,那两个去行宫报喜的宫人也来回话。


    “陛下果真这样说的?”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后道:“是。”


    帝君闻言脸色煞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周大人呢?”


    “回君上的话,周大人回太史府应卯了。”


    帝君道:“你去侯着,等他得闲,立刻请他过来见我。”


    宫人应是,当即退了下去


    太史府位处皇城之南,分设左右二史。左史随侍皇帝身侧,记录皇帝言行,又称起居注史官;而右史负责编修前朝官方历史。前朝时,太史府隶属翰林院,犁朝之后,便将其与翰林院分割开来。


    新皇即位后,又添置了男史官,此举前无古人,内阁多次阻拦无果,新皇雷厉风行,还是顶着压力将男史引入太史府。


    男史的入驻,主要是为了弥补后宫起居注的缺失,名义上如此,精明的人观破当今宫中局势,不难知晓男史其实是皇帝牵制他父君的一枚棋子。


    几位阁老很快看穿这一点,她们虽各怀心思,却多半都不赞同太帝君干政,渐渐也默认男史的存在。


    正是晨雾弥漫的早晨,太史府北院,史官们统一穿着素白的官服,有条不紊地抱着史籍穿梭在几个阁楼之间。太史府规模宏大,或有两个旧识相遇于走廊,也只是客气地点头致意,然后匆匆一别,各忙各的去了。


    然而自几个月前,那个不知从哪凭空冒出的周姓男史踏足之后,太师府不论男女官,难免都有了看法。


    本来女史就不愿与男子共事,嫌他们见识短浅,堕了同行的风骨,尤其是那个比女子还要生得高大的男史,才进太史府,就很受太史令的倚重。


    别的男史因常驻后宫,所有人共用一个公房,偏那个周大人,一入太史府,太史令就单独给他辟了个书房。这是右史都没有的待遇。


    太史令对周大人的优待远不止这些,一时引得男史侧目,女史愤恨。于无人之处,酸涩的读书人之间不禁有了闲话。


    这日周世景才从后宫回来,负手走在廊庑上,听见茶水间有人在议论他。他却并未理会,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周大人。”


    他回过头,见来人是太史令长孙大人的部下司墨,就跟着他去见了长孙大人。


    司墨将周世景引至长孙大人的公案前,遂自行退下了。


    坐在公案前的,是一个干练优雅的中年女人,她的年纪不大,却已坐到了一府之长的位置上,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她便是周世景曾在北平的长官,也是当今的太史令长孙大人。


    长孙大人此时正在沏茶,好像在等贵客的来临,看到周世景,便含笑让坐:“世景来了,坐下吧。”


    周世景注意到诺大的公房里,再没了其他人,想必长孙大人有秘事要同他商议。早在北平时,他就曾替她代笔写过几次东西,他已然习惯。


    公案两侧分设八座交椅,他便撩袍在下首离案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长孙大人站起身来,“世景,你我是旧识了,不必拘着。”说着话,将新沏的茶水搁到他的手边,又顺手将门关上,不经意走到周世景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周世景的侧脸道:“面若秋水,笔似龙骨,几年不见,你如何就像酒酿一样,越发香醇了呢?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你这般的男子了罢。”说罢,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道:“你看我如何?”


    话中意味明显,这是要周世景做她的情人。


    周世景眼中滑过一丝鄙夷之色,却是面色如常地站起来:“早闻大人的茶艺了得,今日得尝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下官公务繁忙,若无它事,这就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要走。


    “且慢。”


    周世景足下一滞,听身后的人叹道:“你跟了我,只管在家做你的贵公子,要什么荣华没有?何必屈在这女人堆里。”


    周世景没有回头,心中已有了不耐,只淡然回她:“周某只当大人喝醉了酒,今日之言从不曾听过。”语毕就推门要出去。


    “你可要想清楚,你的小女人自身难保,如今只是一个前途尽毁的知县。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回京了。”她顿了顿,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周大人真的不考虑重新找个出路,执意守活鳏不成?”


    周世景转过身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而不屑地望向旁侧:“前途?拿着别人的笔墨讨来的前途,大人,您如何能在它正主面前炫耀得出口?”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周世景嘴角上扬,漠然道:“谁执意找下官不痛快,下官亦没好耐心对她。”


    “你”


    长孙大人摸爬滚打多年才升了太史令,一时间没得好处。看周世景一贯温和少言,从前叫他代笔他也从不推脱,错以为他就是个好把控的,又见他的小妻左迁远任,爱他的才华横溢、俊逸脱俗,遂动了歪心。不曾想他竟是个硬骨头,只越发觉得可惜了。


    方才说话的功夫,帝君的人已经侯在太史府外。周世景甫一出门,就被叫走了。


    只见他面上仍是恬淡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倒是帝君那边,就快要等不及了


    “君上,周内史已在殿外。”


    帝君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慢慢爬坐起来,低声道:“请他进来。”


    周世景进内殿,隔着屏风行了一礼。


    帝君陈涵侧过脸,看到竹石屏风后头那个竹影一样清正的轮廓。


    “弘哥哥,果然是你。”


    周世景应声抬起头来,目光微烁,听对面的人继续道:“总有人说你还活着。”


    帝君陈涵是陈老将军的嫡长孙。


    陈老将军同周世景的祖母老周大人年轻时一起追随先祖皇帝,二人年轻时政见不合,是死对头。


    无奈周自横偏喜欢上了陈家的养子,还生下了周世景,两家后辈多有走动。


    陈涵小时候还总爱跟在周世景这个表哥后面,成日跟着他“弘哥哥弘哥哥”的喊。


    周弘是周世景的乳名,母亲死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喊过他了。周家出事的时候,陈涵已有九岁,但周世景知道,他今日将自己找来,绝非只为了叙旧。


    “殿下是如何认出臣的?”


    帝君笑了笑:“是陛下。”


    “陛下?”


    “陛下知道你是周大人儿子的那日,我便知道了。”陈涵的目光投向空虚处,“我身边有他的眼线,他的身边自然也会有我的人。”


    如此坦白相告,周世景一时语塞,却不知道,屏风那头,陈涵亦是强打着精神同他说话,实在没有拐弯抹角的力气了。


    “弘哥哥,我服了药,就要不行了。”说话时,陈涵的上唇微痒,伸手去摸,是鼻血在流,他道:“哥哥,你自幼便与其他人不同,将来是能成大事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看在儿时的情份上,你能救救我的孩子吗?”


    周世景怔了怔,起身绕开屏风,果然见帝君软坐在玉石凤榻上,脸上没了血色。他忙去握住陈涵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陈涵靠在周世景肩头,望着不远处摇篮里熟睡的婴孩:“孩子是姜杳的,我知道不该生她,但姜杳战死,我于心不忍…”


    姜杳是前任禁军统领。


    周世景饶是持重,亦被这话惊到了,没奈何地皱眉:“真是天大的胆。”


    “我只是想在她出征前再见见她,只当是告别了,没曾想就有了这孩子。”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陛下知道吗?”


    帝君苦笑着摇头:“他根本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权和名  ,其它的,他根本不会在乎…我原本还以为他至少对小杨大人不一样…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心,那个人,他根本就没有心。”


    周世景清楚陈涵前一句中未竟的意味。他亦早就看出来,陛下确实将思焕当作棋子。但也只有他察觉到,或许陛下并非真正的无情,否则他不会让陆公公亲去刑部观刑。


    周世景看过思焕的伤,才晓得陆公公观刑,这表面上是例行公事,实际上若不是有公公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有恃无恐、不知收敛,思焕恐怕当场就死在刑部了。


    不过他只是沉默着,听陈涵继续说:“我一个将死之人,怕它什么,有一说一,非要带到土里不成?太帝君一心偏向岷王,实在偏心得厉害,自陛下登基后,他就总想着揽权,也不愧是亲父女,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狠,大概曾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在太帝君那里,说是一起用膳,却总只是坐一坐,从不见他动筷子。太帝君送去的吃食,陛下也从来不敢碰。这宫里面,可是热闹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的颔首,这些事,他倒是知道一些。


    陈涵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弘哥哥,你是陛下钦点的内史,在你面前,太帝君行事多少也要顾忌一些。昨夜若不是叫你来,太帝君便没了忌惮,大概孩子也不可能出生了。如今孩子出生了,还是个女孩,咳咳咳…”


    周世景替他顺了顺背:“慢慢说。”


    帝君摇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陛下知道我有了孕,并不见气,我原以为他是怕被天下人取笑,才不发作。后来才明白,他真是好算计,总是纵容我妹妹在军中的行止,我妹妹年纪轻,哪里懂这些,有了陛下的纵容,就越发的淘气了…他早就想好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不日便以言官檄文为由,从重处置我妹妹,目的便是收回陈家半数的兵权。他知道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从前,定不会好说话。但我诞下了长皇女,陛下便会在收兵权的同时,将立储的事提上日程。如此一来,我母亲反觉得受了大恩,为了长远利益,自会亲奉兵权,再也没了二心。若是男孩,倒简单了,他继续纵着我妹妹就是,就等着她一错到底、酿成大错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时候不止是兵权,陈家的运数也走到尽头了。”


    帝君说着话,周身发颤,抬眼望着周世景:“弘哥哥…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也知道这当中的艰难罢。”


    此言一出,倒使周世景无端端忆起当初郎中一个劲向他说“恭喜”的时候,惊愕之余,更多的是喜悦与感动——即便永远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也不能相见,却何其幸运有了和她共同的孩子。


    那一刻周世景才体会到,自己并非不曾孤独。


    “只有你能帮我了,弘哥哥。”


    周世景一叹:“事到如今,我如何帮得了你?”


    “若真如我方才所推断,陛下在收了我陈家半数兵权之后,那孩子就渐渐失去了利用价值,就算陛下不杀她,太帝君也不会留着她…”一言未竟,陈涵忽然吐了口血,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他用尽力气,从枕边摸出一瓶药:“等大势已定,给那孩子服下这药。”


    周世景接过瓶子,上面还带有血迹。


    “这是?”


    陈涵阖目,浑身发颤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求周世景:“弘哥哥,唯有你能让我放心。我的孩儿就交给你教导了,求你教她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但请不要告诉她,她有一个软弱自私的父亲…”


    周世景复问:“这是什么药?你不说,我不会帮你。”


    陈涵闭了闭眼睛:“她会瞎…”


    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周世景有了愠色,当即将药原样还回:“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家人说的?”


    陈涵摇摇头。


    周世景便就此告了退。


    他的反应在陈涵的意料之中,但陈涵没再强求,因为他相信,周世景能保住他的孩子,也一定会保住他的孩子。


    有些人看起来淡漠,却最是温和周全,周世景就是这样的人。


    …


    半个月后,帝君薨世,谥号孝懿。多年之后,后世所攥的《大犁孝懿帝君传》称其为病逝,也有野史指出他是被毒杀。究其确切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只是可怜了芳华殿的一众宫女太监,按照祖制,不论亲疏,皆逃不过殉葬的命运。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杳杳钟声之杳


    八月伊始,正是多事之秋。


    夜幕低垂的皇城,灯火处处,年轻的帝王独坐静室,犹豫了好久,终于在红笺上落了笔。


    这是帝君病逝的次日,皇帝百忙之中,破例为未满月的长皇女提前赐名,因其五行缺木,故赐名“朱继杳”。


    杳杳钟声之杳,战死的禁军指挥使姜杳之杳。


    鸿胪寺少卿捧着漆盘甫一出殿门,正准备将名牌送去太史府,迎面就撞见了太帝君。


    “这是什么?”


    “回君上的话,陛下才为小殿下赐了名。”


    太帝君漠然摆手:“去吧。”


    朱承启本就是男儿身,既是他儿子也是棋子,被他当作女儿养育至今,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拨乱反正的时机,却看朱承启坐在这位子上越坐越稳,如今还弄出个“皇女”来,难道他想要假戏真做,将这位子长久占下不成?


    他为此事闷作了许久,今日终于按耐不住,定要把牌摊了。


    “想是皇帝近日为国事烦忧,又因帝君的事劳心伤神,着实清减了。”帝君一面说,一面推门进了静室。


    守卫匆匆赶过来,一脸惊慌地解释:“请陛下恕罪小人实在没能…”


    这样的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不经通传擅自闯入皇帝的视野,除了太帝君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朱承启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接着亲自将太帝君让进内室。


    “皇帝好大的手笔,百年的祖制,叫你说废就废了。”


    朱承启不动声色地在上首坐定,端了茶杯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水,方才蹙了眉头,若有所思的说:“父君是对朕废除殉葬制有意见?”


    太帝君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本君哪里敢?左右你才是皇帝,这天下岂有你做不了主的事?”语毕,偏过头去,腰背挺得越发直了。


    皇帝一笑:“父君知道便好。”


    他说着话,却没有看太帝君,只是自顾自地拿起笔来批折子,良久才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突然扭头淡淡道:“儿子知道父君的意思。只是儿子夜不能寐,因有三惑难解,一则与北凉一战,是否该战,若要战,应当派谁?二则朝中谁人真正得用、谁又是外强中干的草包?三则探子新传密报,几位藩王私下结党,已有了实质性的动作,对她们,是杀还是留?这些问题,父君倘能指点一二,儿子自当感激不尽。”


    朱承启语毕,轻叹一声,摇摇头,继续旁若无人地批阅奏折。


    太帝君被这话怔住,坐在那里半晌愣是说不出话。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走出了静室的门。


    …


    秋雨绵绵的午后,漫山的红叶随风摇曳,间或有几片枯叶,盘旋着落到新辟的石碑上。


    石碑前头,浑身素白的禁卫军一字排开。远处的山脚下,一队披甲的兵士纵马狂奔。


    “吁…”


    到了陵前,打头的老将军纵身翻下马背,新泥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落地时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身后的年轻少将军连忙将她扶住。


    “娘,小心。”


    老将军将说话者拂开,径自往皇冢深处去了。


    在军中得知兄长去世,少将军陈植便跟随母亲赶了回来,母亲


    的一路的沉默寡言,已让陈植胆战心惊。这一拂,将她往后推了个踉跄,更让她觉察到母亲对她的不满。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禁卫统领看到来人,当即撑了雨伞迎过去,走近了瞧时,更觉对方着实较半年前憔悴了许多。


    “老将军,你来了。”


    陈老将军颔首,看禁卫军在,料想皇上应该在这里,四下环顾,却并未见到,遂问她:“陛下也在吗?”


    统领回:“陛下有急事要处理,已经回了宫,叫下官在此等候将军。”


    老将军继续往前走,双手发颤地取下战盔,半蹲着将它搁在石碑前。


    统领犹豫了一下,才安慰道:“将军节哀顺变…”


    老将军默然抬手,统领便拱手向她身后行了一礼,识趣地带着禁卫军退下了。


    老将军身上的铠甲未除,显然才从前线赶回。细密的雨滴浸湿了她斑白的鬓发,她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地擦着石碑上的尘泥。


    “帝君喜静,你们不要吵他。”


    随从们于是都默默地退至陵外候着。


    陈植半跪下去,准备给逝去的兄长奉一柱香。老将军伸手一托,制止了她的动作。


    陈植当即抬起脸来,触见母亲冷漠的眼神。


    “从今以后老妇再也不管你同谁交好,你再要与那北凉郡主去看星星也好,看月亮也罢,都随你,只是今日当着你哥哥的面,你就将这一身行头都脱了罢。”


    陈植立刻跪了下来:“娘…”


    “你也不要再来认我,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娘,您不要听信谗言,她们那是污蔑,不信您可以去问陈柯。”


    老将军冷笑:“陈柯?我自会叫人打断她的腿!要不是她处处袒护你,叫我至今都蒙在鼓里,我何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如今满朝都认定你通敌,我要如何给大犁子民交代、给陛下交代?”


    老将军顿了顿,复叹道:“你知道孙太医怎么说吗?她说你哥哥刚产过女,却操心过度,忧思成疾…”


    “娘执意认为是我逼死了哥哥,既然如此,那便遂了娘的愿吧。”少将军说着话,解了佩剑和铠甲,连同帅印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陈植翻身上马,红着眼眶离开了皇陵。


    老将军此次出征,情况特殊,时间并没有多长,主要为了摸清敌情。边境北凉国地处荒漠,物资匮乏,觊觎大犁国土已久。


    其现任国君,狼子野心。大犁军中有探子密报,指出矇族叛王现下就在北凉境内。


    此前永宣帝御驾亲征,那一战持续了近半年,最终以矇族王帅弃城而逃、王帅妹妹主动打开城门投诚为结。


    朱承启登基之后,又派刑部侍郎兼少詹事张珏出使了矇族,为矇族新王加封。至此矇族才成为大犁的藩属国。


    但矇族叛王至今下落不明,且她在族中仍有不少追随者,因此她始终是大犁的一块心病。


    如今又有密报,称那王帅现为北凉国君所暗藏。


    兵部接到密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明圣上。


    朱承启密派陈家母女,上前线侦查敌情。


    这约莫是两个月前的事。


    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来去匆匆,这一次离京,亦没有拖沓。


    而今新冢之前,只余她一人祭奠,左右无人,她再也没能忍住,扶着石碑滑坐下去。晕眼泫泪之间,她偏偏忆起,就在两个月前,宫内来人送信,是儿子想见她一面。


    她当时只是想,回来再见也不迟,又想着出征探敌,本就是密令,看了信后,就随手将它压在箱底。却没想到,这一错,竟是一辈子。


    两个月后,边境北凉国发动夜袭,烧了犁军粮草,打得犁军节节败退、一路退至定州。至此,大犁与北凉国一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