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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那样相似的眉眼


    刘琛甫一出门,见刘文昌的随身侍从刘三已在不远处站着,她回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房门,下一刻便抬脚向院外去了。


    刘三跟上刘琛,提了灯笼近前几步,“家主念着,为何您这么晚还未过去问安,想是心里放心不下,遂着我去看看。方才听下面的人说,您来在后院,便寻了过来。”又问:“顾郎中进过府,可是家里的哪位爷不舒服了?”


    刘琛不答反问道:“三姨来府中多少年了?我一时记不得了。”


    刘三笑了笑:“算来已经三十多年,那是老爷嫁过来的第四个年头,少主您还没有出生。”


    刘琛“嗯”了一声,背手扭头,意味深长地说:“府中事务,不论巨细,三姨都不含糊,说起来,你亦是长辈了。既然如此,我有件陈年旧事,便只能


    向你请教了。”


    刘三听她的语气怪异,不禁屏气应道:“少主但说无妨。”


    “二十多年前,长姐从崖上跌落,九死一生,这件事,究竟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刘琛足下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我虽年幼,但隐约记得,她伤势严重却不肯吃药;母亲将她终日关在徒有四壁的阁中,叫人日夜看守,这又是为什么?”


    说罢,她扭头定定地望着刘三惊愕的脸,一字一顿道:“她分明是自杀未遂,对不对?”见刘三低头不语,她兀自说下去:“如果我没记错,那个时候陆太傅嫡长子病逝,但京中传言,他并非因病逝世,而是自戕,世人无不为他惋惜——他身作太傅之子,又受先帝垂爱,若不是因先帝的皇妹丧期未过,那时他就应当嫁入宫中,受尽皇宠。那他为何偏在那时选择自裁呢?


    难道长姐的事同陆家少爷的死有关系?”


    念及此,刘琛双目微阖,幽幽复问:“那么为什么长姐后来又突然转了心思,那时可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少主!”刘三喊了一声,将刘琛的话打断,她抬起头来,颤声道:“大少主自幼长于皇寺,在得先帝敕封之前,从不曾离开紫金山半步,她怎会和陆家有关系?当年的两桩事,毫无瓜葛可言,纯粹是巧合。


    况且陆家那位少爷生前与陛下早有婚约;而今大少主亦是三军总督,与刘家荣辱与共,名声岂容谣言诋毁。


    至于这诛心之言,少主日后切莫再提了。”


    此刻刘琛只是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嘴角衔笑,刘三回望她时,仿佛大梦初醒,方自语道:“前日长房的三少爷吹了冷风,夜里就咳个不停,想那顾郎中来,大概是为了这事。”


    两人皆是九转的心思,将不便说尽的话隐于心底。将话头转回最初的地方,再开口时,已是另一番口吻。


    刘琛问:“前日的事为何要碍到今日?”


    “前日傍晚就请了的。”刘三忙道,“只是几副药下去,丝毫没有效用,就想叫郎中来换个方子。”


    刘琛点了头,再没有说话,默默提了灯笼转身走了。刘三依然立在原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心却不由地越收越紧。


    她早该知道,那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刘文昌从茶室中出来,天已大黑,到了每日定省的时候,仍不见二女儿刘琛前来,遂叫余人先散了去,又交代刘三一番话,看他出去,周身的气力亦被抽尽,便靠坐在檀木椅上,一双眼睛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望得久了,似乎眼前漆黑一团,眯眼一瞧,影子的轮廓又清晰起来。


    看着墙上的影子,刘文昌第一次发现,自己大概真的老了,竟这样孤寂。少时父亲的溘然长逝,昔日发夫的含恨自缢,她都不曾觉察到这样的孤独。她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刘琛推门进去,看刘文昌抵额阖目,不忍打搅,又怕她着凉,欲脱下自己的公服覆上,却见刘文昌骤然睁眼,她忙唤了声:“母亲。”


    刘文昌默默看了她半晌,方道:“坐下吧,今日詹事府可有什么事?”


    刘琛并未就坐,低头回道:“回母亲的话,与向日无异。却是大理寺那边,孙协撞了一次墙,又被救了回来,看来三司会省,她也不敢说什么出来。”


    刘文昌道:“大理寺的事,何须你去过问。关心则乱,这么多年,刘家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母亲教训的是。”


    “下午有人登门,临走时留下这个,你看看。”刘文昌说着话,将一封信函递给刘琛。


    刘琛接过信,垂眸扫了几眼,蓦然抬头:“周自横可是戊寅科被凌迟的主考官周尚书?”


    刘文昌默然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据女儿所知,那件事后,周家女丁无一幸免,西市血流成河,而今周大人怎会还有女儿在世?”刘琛若有所思道,“再者说,刑部娄侍郎怎么会徇私窝庇周家女儿?周尚书亡故时,娄侍郎连功名都没有,二人都不曾同朝为官,哪来的私?”刘琛摇头,将纸册搁到桌上:“母亲,杨太师的夫郎,糊涂起来可以狠杀亲子,这样一个疯子的话,是信不得的。”


    刘文昌笑笑:“他未必是真疯。琛儿,还有一事想必你不知情。”她顿了顿又道:“周自横发夫李氏诞下一子,另有继室文氏生有一女,周家出事后,朝廷预判诛其三族,当时不少得过老周大人照拂的文官武将以死进谏,陛下难驳众议,将周家的一双儿女发配边疆。途中遇到火灾,烧死不少犯人,也有不少犯人都趁乱逃走。”


    刘琛恍然大悟,“竟有这么一说,那娄大人的事,也不是空穴来风了。”说话间,眉头疏散开来,已有了几分欣喜。“母亲,杨太师如果没了娄侍郎这手棋,日后”


    刘文昌掌心扣在膝头上,突然出声打断她:“现在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眼下是多事之秋,行事谨慎为上。何况娄肖虽难缠,她亦不失为栋梁之才,刑部不可无此人。你先做好本分的事,叫人查查这件事,然后再说吧。”说罢笑道:“现如今,朝中之人哪个不当我刘某人是国之巨蠹,若心声可鸣,那谩骂声早就沸反盈天了。”


    “母亲。”刘琛听她话里不好,忙道:“您的心思,女儿知、先帝知、太帝君亦知,是功是过,后世自明,何需去管庸人的俗语?”


    刘文昌笑了两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说着起身,拍着她肩膀道:“前线来报,年内你长姐就要回朝复命。”


    这事刘琛早就知道,她沉默片刻,方应道:“恐怕这一回,陛下轻易不会放过她手中兵权。但陛下长于深宫,不曾出过京城半步,收了兵权,又何处分放?再说,算上齐王手中的余兵,各藩王拥兵大有数十万计,陛下为何不先收藩?”


    刘文昌并未接茬,却问她:“你忙得连公服都没有换,还要为后。庭的琐事操忙。”


    刘琛被这忽来的一句话震在当场,不知小侍有娠的消息,竟已传到刘文昌这里。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母亲竟也听说了”刘琛屈膝跪地,将头触到大理石地面上,刺骨的寒意顺着额头直钻胸口,“是女儿不孝,给母亲、给刘家蒙羞了。”


    刘文昌叹了口气,俯身将刘琛扶起:“这不是你的错。起来说话。”


    刘琛红着眼,咬牙道:“母亲放心,女儿定不会意气用事,亦不会姑息养奸,早日给母亲一个交代。”


    刘文昌皱眉:“当年的几位郎中说法不一,也有说你未必不能总之这是你的私事,我无心干涉。只是不要惊扰了族人。”


    “女儿明白。  ”


    刘琛又告了声退,才转身离开。刘三在长廊尽头见她走远,才向刘文昌走去。


    听到脚步声,刘文昌仍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听她道:“家主,茶饭都布好了。”见她没反应,刘三又唤了一声:“家主。”


    堂内一片死寂。


    刘文昌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刘三,发觉她的鬓角已有许多白发。


    这么多年过去,先帝也作了古,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些人、那些不堪一提的陈年旧事。


    刘文昌低声问:“刘三,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回家主的话,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刘文昌看着漆黑的夜空叹了口气:“三十年你都没有长进。”


    刘三脸色微变,突然双膝扣地,扑通跪在了地上:“家主恕罪。”


    刘文昌起身,背着手在堂内踱了几步,沉默了半晌才问她:“你哪里有错?”


    刘三低着头不出声,听头顶传来一声:“你素来喊我作‘家主’。未必在我这里做了三十多年走狗,便忘了自己是谁了罢!”


    此话犹如雷霆万钧,炸裂在刘三头顶:“家主,不知当中可是有什么误会?近日小人内舍有事”


    刘文昌抬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你从前跟着我岳母时,她可曾告诉过你,我这个人除了无义,更是无情,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背地里干得那些事吗?”


    “既然你早就知道,当初又何必留我在你身边?”刘三盯着墙上的青布长幔,平静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刘文昌居高看了她片刻,丢了把匕首到地上,冷笑一声:“杀了我?那你当下尽可以试试。”


    刘三缓缓伸出手,拿起匕首拔了出来:“少主是看着我家少爷自缢的,我不忍再令她失祜。况且当年的事,怨不得别人”


    许将军属东宫一派,太女被废后,许氏一门亦被连坐,刘文昌夫郎因娘家灭门之祸自缢,留下年幼的女儿刘仲。


    “要怪只怪东宫软弱,将军扶持错了人。”说着话,她攥着匕刃的手已经渗出血珠来,血顺着匕尖,一滴滴落到大理石地面上。她咬牙一字字说道:“怪将军识人眼目不甚清楚,提携你,又将少爷嫁与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祸害,这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文昌看起来却并没有被激怒,反感慨:“许家有忠仆如你,也算得幸。你起来吧。”


    见她仍是跪着一动不动,刘文昌就坐到堂前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说:“我且问你,当年陆家少爷生下的那个孩子,现在何处?”


    果然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刘文昌的眼睛——小至宅中事务,大到皇帝的行踪,没有什么是她这个首辅触控不到的。


    近日京城流传着的关于陆家少爷的童谣,刘文昌想必也听过了。


    细细品来,童谣的编撰者貌似并不知那场花事中的女主角。


    但刘三明白,刘文昌定然知道,知道陆少爷拼死想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长女刘仲。


    许家遭了灭门之祸以后,刘文昌为了免受牵连,就逼死了发夫转头就娶了新人。而刘仲就孤孤单单在皇寺长大。


    如今刘家后嗣凋零,刘文昌便想找回当年的那个孩子,刘三哂然笑道:“那孩子,她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这样一直跪着吧。”刘文昌冷冷地说罢,背手走进了黑夜中。


    院外的护卫侯了多时,看到她出来,忙提步跟了过去。


    冷风裹着细雨狰狞地扑进屋里,待刘三抬起头,一行人早已走远。唯有烛台上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着。


    看着明灭的残灯,刘三心中无端端忽念起数月前于午门外接刘文昌时,无意间见过的那个带着镣铐、于她不远处被人押送着的年轻侍郎。


    这世上之人何止千万,她明不信有如此的巧合,却在那一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眉眼——那像极了自己旧主许将军的眉目。


    那样忧郁的眼神,如同一根刺,将刘三的心拨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念道:“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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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追妻火葬场(检票)……


    夜里乌云低垂,一记惊雷滚过天边,雨又下大了些。


    倾盆的大雨淹没了街檐巷甬,涤荡着青苔满布的石板路。


    夜深人静风雨飘摇的街头,没人留意有辆马车在雨中粼粼而行,车里两人相对而坐。


    “老师一直挂心大人的事,却碍于身份不便多理,则常着我打听消息。”说话者慢言细语。


    对面坐着的人手捧暖炉,掩唇低低咳着,微微抬眸道:“下官无德无能,尝得太师抬爱,于卑职之分,诚荣至幸。”


    风吹得车幌哗哗作响,饶已过了春分,夜风还是寒得彻骨。


    杨思焕背上的伤口未愈,近日断续发着低烧,临黑时有人递名帖来访,知道对方是杨太师的人,她不得以只好带病相见。


    病中的人格外畏寒,杨思焕穿了长袄,周世景仍不放心,替她披了雪兔皮斗篷才让出门。


    从大理寺出来的人,便是不死也免不了脱层皮,何况是开罪过首辅的人,在里面必定少不了额外的“特殊关照”。


    看着杨思焕泛白的嘴唇,那人终是一叹:“想必大人在大理寺和刑部亦受了不少苦,貌似清减了许多。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难不颓往后必有造化,自有归京复职的那日。老师当时有心推举大人做侍讲,看中的亦是大人的品行。老师常说,官场如染缸,百色交融,一双澄清的眸子最是难得,望大人他日回朝,不要失了本心才是。”


    杨思焕心里清楚傅明闻先前说了许多,无非是想让她继续做杨太师的拥趸者,在开封任职时网罗三大家族的罪证。


    杨思焕背靠着车壁,感觉有些累了,病弱的身子大概也撑不了多久,听了傅侍郎的话,她只是淡淡回:“多蒙太师错爱。偏是下官天资愚钝,自小父兄就叫我用心读书,不求闻达于世。”说着话慢慢垂眸,“原只想填饱肚子,图个现世安稳罢了。德不配位反遭其噬,此间种种亦是咎由自取,能全身而退想也用了毕生的造化。如今下官不过区区知县而已,更是愧对太师提携。”


    傅明闻乃当朝太师杨永清的得意门生,官至户部右侍郎,她入仕十多年,风里雨里一路走来,反多了几分耐心。她闻言也轻叹一声:“大人年纪尚轻,难免遭人算计,日后多加注意就是,切莫因此失了锐气。”傅侍郎定定地望着她,顿了顿,甫语重心长地道,“便是为了周家公子,大人亦不能随波逐流了。”


    听对方提到周世景,杨思焕苍白的脸色微变。心道这又是威胁吗?她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抿唇一笑:“下官记得傅大人的话——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说这话时,漆黑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大概被把弄了太久,发觉息事宁人并无益处,抑或实在伤痛难耐,她主动提出要下车。


    雨还在下,傅侍郎要送杨思焕回去,她却说家就在附近,只要了把伞就自己走回去。


    杨思焕原先的宅院已经没了,但她一时忘了这回事,还是顺着原来的路走了回去,走到门口才发现门上赫然贴着的封条。


    她久久地站在屋檐下,衣角被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


    “家主,此处你不能久留,以免生出是非来。”


    杨思焕闻声回头,却是一个高瘦的男人一手打伞,一手提了盏灯笼站在雨中,她愣了一下,半晌才低声唤了一声:“文叔。”唤完之后又问他:“文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文叔知是自己脸上有疤,面相不好,半夜突然出现,定是吓到人家了,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慌慌张张脱下自己的外衫,摁在杨思焕的肩头。


    “家主还病着,可不能再着凉了,回吧。”文叔低头,缓缓开口  :“家主出门后,周爷也出去了。小的想着白日里老太爷总念叨着祭奠祖宗的香炉没有带出来,唯恐丢了,估摸着周爷记得这件事,趁天黑回来取了。这会儿周爷还没回家,小的就过来迎迎。”


    杨思焕就问:“门都锁了,他怎么进去?”


    文叔笑了笑:“家主忘了吗?这后院有个石头门,都以为是墙,咱们自己当初也是住了半个月才发现。”


    雨似乎小了许多,打在脸上却是冰冷的,杨思焕浑身泛寒,脑子昏昏沉沉的,多半又起烧了。却想起文叔方才说周世景半夜未归的事,总放心不下,克制不住地连咳几下。


    文叔忙替她顺了后背,方才喘上气。


    “不过是个香炉,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消得半夜出来取么?”杨思焕道,“再不济也可以叫夏夏过来。”


    文叔就笑:“夏夏是个懒的,这会儿雷都打不醒。再者说,爷素日事必躬行,拿家里的几个小子都当弟弟疼,从不肯多麻烦下人。”


    是他的性子,杨思焕也笑了。可接下来文叔说的话却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冬冬又不会说话,周爷心善将他买下,说是说伺候周爷,过得却是少爷的日子。”文叔道,“周爷教他读书认字,手把手地教,越养越娇贵了。”


    二人边说边走,推开石门绕进后院小祠堂,作为私改账目的惩罚,朝廷没收了杨思焕的私产,也不算抄家,因此家里还算齐整,桌子椅子都还按原先的摆着没动。香炉也好端端地放在那里。


    杨思焕一面叫文叔去取香炉,一面接着方才的话头道:“随他去吧。”


    文叔抱起香炉,纳闷道:“周爷没有来?那他去哪里了?”想了想又犹犹豫豫道:“家主,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您不在家的这几个月,我有几次半夜听到推门声,以为家里进了贼,出去一看竟发现是爷从外面回来。”


    杨思焕闻言心里却有了几分不快,但还是面不改色道:“我在大理寺时,他夜里来看过我几回,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说出去。”


    她说着谎话,恐人不信,遂将目光投向文叔,却见一手打伞,一手抱着香炉,连连点头:“是。”


    一家人暂时安置在周世景之前租住的小巷子里,离原先的杨家宅院不远,雨落尽了也不再下了,杨思焕就兀自上前走着。


    她人高挑,步子也快,文叔渐渐被扔在后面。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小院里仍是静悄悄的。


    周世景横披了长衫坐在卧房的书桌前,残灯拖着长长的人影在地上摇晃,听到更响,他从手中书卷里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窗外。


    杨思焕为官四五载,举家搬迁到应天,眼看着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却因这天降的祸事一朝回到几年前,宅子没了,银子也没了,刘氏因此日日以泪洗面。


    没收私产、左迁外任,这便是刘氏所以为的所有惩罚,但他不知道女儿出狱前曾挨过的那顿要命的刑棍。亦不知在过去的几日里,杨思焕从鬼门关走过几回。


    而这些周世景都知道,也只有他知道。所以自今日杨思焕出门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她一时不回,他就要守在这里一时。


    有风拂过,儿子还在身后的床上睡着,周世景想要关窗,竟嗅到脂粉的气味。


    脂粉本是男人用的,但因郕王殿下好女风,性子也有些怪,爱用脂粉,她身边的纨绔也跟着用起来了,久而久之女人用脂粉也成了潮流,上流阶层的年轻女子尤爱把身上弄得各种香味。


    于是脂粉的香味就成了纨绔与风流的标志,京中良家公子反不再用脂粉,也是件怪事了。


    周世景从不用这些,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料想杨思焕不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杨思焕像是变了,原先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是很明确的,就好像她厌恶他,不想娶他这个一起长大的哥哥,就离他远远的,从学舍回来见到他也像见了仇人一般。


    后来她却突然变了,周世景至今都不明白,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满怀心事,起身关了窗户,听到克制着的咳嗽声,循身望去,一道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杨思焕的鬓角湿漉漉的,披风上的兔毛黏作一片,她捂嘴轻咳着往屋里走,却在看到周世景的一霎那停下了脚步。微微抬眸,以从未有过的疏离的目光看着他。


    飒飒风声和她那无法压制的咳嗽声混在一起。周世景诧异地低声道:“怎么淋成这样。”


    杨思焕听到自己呼吸声越来越沉,她久久凝视着周世景,恍然扶着门框以最后的力气诘问:“你去哪里了?”


    周世景看得出她快要撑不住,便顾不上她的问题,欲去搀她,却差点没来得及。


    文叔赶到时,看到东边卧房的灯还亮着。


    见橘黄的灯光下,周世景坐在地上声声唤着杨思焕的字,她却趴伏在他的怀里,双手紧攥他的袖角,早已经人事不知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耳边是他的呼吸声


    杨思焕头疼得厉害,耳边有婴孩的啼哭声,又很快消停下来,想来是被谁抱出去了。


    交错的光影穿透眼皮,杨思焕看到锦衣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她面前走过,她隐约看到那人背后的补子,竟是正五品的规制。


    朝中五品的官员不少,但杨思焕对这张面孔却丝毫没有印象。


    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她们的步伐。


    才下过一场大雪,杨思焕看到残雪上拖过触目惊心的血迹。


    “已经是第三个了。”声音是从锦衣卫身上传出来的,“得罪过张首辅的,有几个能善终?”


    然而当今内阁首辅是刘文昌,不姓张。


    她恍然觉察出来,自己其实是在做梦。


    这时有人从身后抓紧她的手腕:“你不能走。”


    她回过头,看到那人身穿绯红的朝服,一只面具遮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眼神中满是冷漠与不耐。


    “你差点害死我,还不肯罢手吗?”那人掐紧她的手腕不放,冷冷地说。


    杨思焕问:“你是谁?”


    那人眼中闪着寒光,杨思焕分明听到一声冷哼。


    “我是谁?”那人冷笑,“你鸠占鹊巢这么多年,毁了我的一切,反来问我是谁?”


    那人说着话,便抓着杨思焕缓缓上移、搭在面具上,她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来吧,摘下它,用你的手”


    在杨思焕的手触到面具的瞬间,面具淡出刺眼的金光,未名的符文流转在金光之上。


    指尖有被灼烧的痛感,她不由地后退几步,直到腰背抵在身后的宫墙上。


    那人仍不肯罢休,一步步逼到她跟前,弯着手肘顶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抓住杨思焕的手,扣在自己的面具上,以命令的口吻喝道:“给我摘下它。”


    杨思焕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手触到面具的时候,她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化作一道光,从指尖泄了出去,意识随之被抽离。


    与此同时面具的光泽也越发暗淡。


    “呵,就差一点了。”她听到那人如是说,语气里满是不屑。


    趁那人松懈下来,杨思焕竭力用膝盖顶。撞了她,这才勉强挣脱出来。


    那人反剪了手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她跑远,自己却并没有追上去的打算


    天亮了又黑,转眼一日已经过去,杨思焕亦没有醒转的迹象。


    起初起着烧,后来烧退了,身体开始发凉,比发烧还叫人害怕。


    李郎中过来施了针,但她没有开药。只抱拳留下一句“另请高明”就斜跨了药箱匆匆逃离。


    孙御医看过之后没有说话,踱到院子里才摇头长叹一口气:“杨大人脊背受了重疮,伤及内脏,本就该好好静休,却又淋雨受了寒,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准备后事”的话还没出口,就见刘氏把头磕在地上哭着求她:“大


    人行行好吧,发发慈悲,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一家老小全指着她,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要活了。”


    孙太医有些烦闷,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宽慰:“晚辈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医者,并非神仙,实在力有未逮啊。”


    一众下人见状也都哭哭啼啼地跪下,其中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哭得梨花带雨,膝行过去抓住孙太医的衣角,飞快地打着手语,喉中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太医听不懂哑语。少年就拼命磕头,三两下就把头磕红了。


    “不是本官见死不救。”孙太医叹道,“以杨大人现在的状态,连口水都喂不进去,我怎么开药?”


    “那若用药蒸呢?”


    她背上的伤口未愈,药浴只会加重她的病情,药蒸就不一样了


    太医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映着他坚毅的侧脸,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饶有默契的戛然而止。


    太医回过神来,背手想了想,然后肃容道:“可以一试,但一般人做不来。”


    不等她说下去,周世景就淡淡地开口:“春春、夏夏帮忙把家主送到耳房,其他人都去烧水。”


    众人得了令再也顾不得哭了,纷纷忙作一团。


    烧水的烧水,磨药的磨药。


    等杨思焕被转移到耳房里,太医低声嘱咐:“公子切勿停留太久,免得叫药气伤了身子。”


    周世景颔首,太医关门退了出去。


    屋子里很快就被蒸汽熏湿,残灯晃了晃,没多久就灭了。


    黑暗中,周世景把衫子一件件除去,只留下薄薄的中衣,按着太医的交代,用帕子沾着药水不停地擦拭她的胳膊。


    他闭上了眼睛,当初为什么不阻止她出门?就算是发火,也该竭力劝阻的。


    想到这里,他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用手摩挲着她的鬓角,在耳边轻轻地说:“你不要这样一直睡,好不好。”


    杨思焕皱眉,她拼了命地一直跑,累到眼睛都快睁不开,终于失足扑跌在雪地里。


    牙齿硌到唇,嘴角渗出血来,全身的伤痛都发作起来,脊背上闪过一阵寒意,不知是冷汗,还是杖刑的伤口被挣裂渗出的脓血。


    她屏住呼吸,听到身旁传来脚步声。


    脚踩在松厚的积雪上,发出咕吱的声响,很慢很轻。


    她挣扎着要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双白底的皂靴稳稳停在她的面前,绯红的朝服随风摇曳。


    然后,那人弯下腰来,捏住杨思焕的下巴,让她保持跪地的姿。势。


    “我暂且原谅你。”她在她耳边慢慢地说,语气带着哂意,“占了我身体的小贼原谅你的无知无为,你的胸无大志,你的夫人之仁。但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杨思焕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来。“你”


    原来如此!此人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原主沉睡了这么多年,竟没有死。


    一个身体里容不下两个灵魂,斯人来势汹汹,而自己的身子摇摇欲坠,看来要想从这里走出去,是一定要做个了结才行了。


    杨思焕因此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竟是平静地开口:“我若是不从呢?”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长得瘦瘦小小,家里的两个男人宁可饿肚子也要把吃的留给她;记得寒窗数载、一朝榜上揭名的喜悦;记得从刑部回来的那夜烧得不省人事,有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曾经发生过的,好的、不好的,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至多我们共存一体。”杨思焕喘了口气,倔强地偏过脸去,慢慢站了起来,却因体力不济腿一软,没站稳又半跪在雪地上。


    她喘着粗气。“叫我离开,你想都别想。”


    杨思焕抿着嘴,低垂着眼帘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原主却是居高临下,摩挲着掌心,漠然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还不忘冷笑着嘲讽:“半点女人样子都没有,拿什么同我争?”


    而下一刻,她的笑意却僵在脸上:“你”


    没等她反应过来,杨思焕已经举起石块,朝自己的右手狠狠砸了下去。


    手如果废了,面具还如何拿下来?


    鲜血染红积雪,顺着胳膊刺过来的是钻心的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毯子压住了她。


    杨思焕想翻身,却被身旁的什么挡住。


    她睁开眼睛,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被冷汗打湿的碎发覆了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视线。


    屋子里既湿又闷,叫她喘不过气。


    方才的梦境的余味未散,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头重脚轻。


    稍稍适应了黑暗,她看到周世景只穿了中衣,伏在她身边睡着了。


    但似乎又不像在打盹,他的呼吸很重,皱着眉头很艰难的样子。


    屋子里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


    杨思焕挪动着身子,抽出手来握起周世景的手,是凉的。


    她当即反应过来,唤着:“世景,世景”


    屋外天光渐亮,估摸着水要冷了,文叔端着新的药才站起来,就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来人,快来人。”


    之后刘氏哭了一整天,从早哭到晚,眼睛都哭肿了,谁也不理。


    不知是在哭那尚未出世就夭折的孙儿,还是在哭女儿瞒着他受的伤。


    那是杨思焕入狱前不久的事,到现在不盈三个月,着实很难发现。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自责,知道刘氏在怨她——-自己夫郎有孕她都不知道,前几日发觉周世景厌食就该想到的。


    更想起郎中说过周世景体虚,两年内不适合再要孩子,她陷在自责中无法自拔。


    周世景醒来,看到杨思焕趴在他身边,一脸的失落。他则是扯着嘴角,柔声问她:“还有不舒服吗?”


    杨思焕缓过神来,侧过脸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摸着他了无血色的脸,反问他:“你呢?”


    他只是淡淡一笑:“我很好。”嗓音微哑。


    她的“抱歉”二字未道出口就已失声,慌忙把头朝墙偏去。


    周世景悄然把身子朝她那边挪了挪,展开臂膀把她揽到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脖颈温声说:“闭上眼睛,不要多想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闭上眼睛时,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了下去。


    耳边是他的呼吸声,缓缓的,听起来很舒服。


    她亦渐渐放松下来,伸了胳膊拢起他的腰,沉沉的睡去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再精明又如何?


    暮霭渐沉。


    酒阑人散之后,郕王府归于平静,甚至是凄凉。


    也许因为天色暗了,亦或是盯着一处看得太久,远处的兽脊慢慢模糊在郕王朱萧的视野里。


    “殿下在想什么呢?”


    朱萧回过神来,笑着吻了怀中美人的额。然后把手中的话本合上,随手扔到一边。


    “孤在想,这世间的女子都像宝儿这般柔软可人就好了。”说着话,她又宠溺地刮了一下怀里人的鼻尖。


    郕王的封地在南边,而这里只是她在京师临时宅邸,身边的下人中有不少是新人。


    便是如此,由于郕王惯带勾栏里的女人回府,半年多过去,她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而朱萧好女风的事,满朝皆知,她自己也不以为意,当着下人的面,更是毫不避讳。


    两个人在罗汉床上黏了一阵,郕王稍整衣冠,仍是笑着说:“孤今日喝多了几杯,叫阿飞送你回去吧。”


    那女子低头把玩着郕王腰间的玉珩,把脸贴到她的身侧,佯嗔道:“哼,殿下心里头有别人了。”


    郕王并无愠色,只是回头唤了一声:“阿飞”


    随从阿飞跟了朱萧十几年,她的目光掠过朱萧搭在小几上轻扣的手,清楚朱萧虽是面上带笑,实则早已不耐烦了。


    她上前两步,躬身让道:“小姐,请吧。”


    那女子白了阿飞一眼,冷哼一声:“不用你送。”


    女子走后不久,郕王又端起酒杯喝了起来,两杯酒入口就醉了,仰靠在迎枕上睡了过去。


    阿飞唤她:“殿下,属下送您回房吧?”


    朱萧一摆手:“我没醉。”


    阿飞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吩咐人去取了毯子过来,给朱萧盖上之后,她注意到小几上放着的话本。


    “都下去吧,不要扰了殿下。”


    其余人应声退下。


    门被关上之后,阿飞低声道:“殿下,果不出您所料,张侍郎是昆君的人,亏


    得陛下如此信她,还将她作亲信派去游说齐王。她这么一去,只怕会乱上加乱了。”


    朱萧只是眯着眼睛,扯了扯嘴角:“张侍郎?哪个张侍郎?”


    阿飞跟了朱萧这么多年,晓得朱萧为保王府安定,从不过问皇权政事,也不准手下人插手。


    她觉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下头去:“殿下恕罪,属下不该深查此事,只是”


    阿飞欲言又止。


    朱萧睁开眼睛,脸上的醉态荡然无存。


    “本王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懂观棋不语的道理,更何况齐王算个什么东西?”


    朱萧极少议论皇位周边的事,便是私下也不轻易品谈,阿飞有些错愕。


    却听朱萧继续慢慢说道:“孤那个皇妹,看起来优柔寡断,实则事事拿捏得恰到好处,较起先祖皇帝,恐也不逊分毫。”


    阿飞默默颔首:“属下知道了。”


    朱萧哂然一笑:“你知道什么了?”眼睛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阿飞想了想,半晌才开口:“属下生死追随殿下,只敢在您面前说这谤君的话——若不是当年刘家携三大家族鼎力支持先帝,恐怕如今的江山另是一种局面了。


    何况首辅之前的泰岳是开国名将许将军,虽然许家覆灭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当年的旧部有不少都归到许将军的外孙刘都督麾下。


    虽然刘都督与首辅母女关系不好,却也是割不下的血亲。”


    朱萧似笑非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默示阿飞继续往下说。


    “是以首辅不仅是太帝君的胞姐、当今圣上的姑姑,她更是把控半个朝廷的权臣,身后是雷打不动的势力。先帝对其忌惮已久,更兼不满,却因其尾大不掉亦无可奈何。”


    阿飞慷慨激昂的说道,“而新帝一登基便给了首辅下马威,朝臣私下论说新帝年少轻狂,是初生牛犊,但属下总觉得新帝这不是一时兴起,倒是势在必得。至于为什么。”阿飞低头拱手:“属下也说不上来。”


    朱萧盯着她:“你知不知道,凭你那句先帝靠外戚夺位的话,就够你死上一回。”


    阿飞脸色微变,突然跪到地上:“属下死罪。”


    “起来吧。”朱萧双手叠在头下,慵懒地躺倒,“废话也是能要人命的。这些话日后不许再提。”


    阿飞哑然,起身就要告退,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就不紧不慢地说:“殿下,那件事属下打听到了是翰林院的一个小官,叫周威,是她去求孙太医救杨大人的。”


    朱萧闭目念着:“周威?”


    于她是听都没听过的无名之辈。


    阿飞应道:“是她。她和杨大人曾是多年的同窗,因丁忧晚入仕途几年,知道杨大人病重就想尽了法子去太医院求人,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朱萧不说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新晋的翰林官能有多大的面子,竟请得动太医院的人了?”


    阿飞知道她想说什么。定是上头有人授意。


    而放眼朝中,谁能把控太医院呢?


    阿飞推门而去,跨出门时,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叹:“再精明又如何?左右是情关难过。”


    她因此愣了一下,合上身后的那道门时,“陛下”二字才从脑中冒出,早已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西风吹过残灯,已是四更。


    宫人们各自捧着漆盘,穿过冰凉的黑夜,早早地侯在谨身殿前。


    年少入宫为侍,若非因罪牵连了、穷极了,谁愿在这冰冷的晨雾里捱日子?


    于是他们只盼把贵人们伺候好了,得些不要紧的赏钱,顺顺当当过到二十五岁,然后速速出宫找个良家嫁娶。


    当他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昏昏噩噩中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


    知道是陛下来了,众人纷纷跪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一片寂静中,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有无数道金光争先恐后朝门外涌来,为君王的背影描上了金边。


    陆公公跟着朱承启,看到朱承启入殿前目光掠过跪地的宫人,不禁也停下了脚步。


    “陛下,天就要亮了。”陆公公柔声催促。


    天亮之前就要换好朝服,还要整理昨夜刚批好的折子,耽误不得。


    朱承启默然收回目光,继续提步往殿内去了。


    宫人陆续把漆盘摆进偏殿的暖阁中。


    陆公公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面给他扣上玉带,一面低声说:“陛下,那个姓何的宫人,臣找人查过了。”


    朱承启回望他,淡淡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待所有的宫人都退下了,整个暖阁里就只剩皇帝和陆公公二人,陆公公犹豫了片刻才道:“陛下,她告诉罗翁,自己是长安何家的旁系的外室女,生母去世后,嫡父容不下她,辗转把她卖到宫里。


    臣的人查下去,确实有查到相符的。只是外室所出的女儿亦是家中后嗣,就算真的卖了,也必定要瞒着族人,定然不会宣扬。故而没有查到有叫‘何子初’的人。”


    朱承启转过身,负手久久的看着漆黑的窗外,颔首淡淡道:“原来如此。”


    陆公公也沉默了。


    其实当那夜那个小宫人说出“何子初”三个字,他也被惊了一下。


    ———


    朱承启入主东宫后不久,一直陪着他的伴读被活活打死了,因为即便是太师太傅也不敢体罚储君,于是就有伴读替罚、皇女观刑的传统。


    那个叫何子初的伴读挨了重罚,回去又染了风寒,没过多久就殁了。


    于旁人而言,不过是储君换了伴读,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储君是谁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的储君要担得起她子民的未来。


    但于小小的太女而言,看着一起长大的玩伴死在自己面前,无疑是痛苦的。


    大概是因为这样,陆公公总见他戴着那串檀木佛珠,便是熟睡了,也要紧紧攥在手里不放。


    陆公公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有一个黄衣少年坐在长廊尽头哭。


    他不知道,天之骄子为何会哭得这么伤心,他没有过去问,也不敢问,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了好久。


    殿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看着清冷的身影一步步走远,陆公公轻叹了一声。


    杀人诛心,明知道那宫人是有人特地安排过来的,自己为何还要装作不知道而去查呢?


    陆公公摇头,也提步默默跟了上去。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她这一世,就只会爱一个……


    露华湿透廊槛,皇城氤氲在晨雾中,不觉东方渐白。


    卯时三刻珉王朱文祯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宫人嘈杂的声音:“殿下,醒醒,朝会都要开始了。”


    女孩儿微微仰头,揉着惺忪的睡眼瞥过昏暗的窗外,迷迷糊糊说了一句:“那是君王的事”下一刻便把被子蒙头,继续睡了过去。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朔风卷着朝露狰狞地扑进阁中。来人是刘公公,他是太帝君身边的人,在宫中威望颇高,


    他来势汹汹地入阁,二话不说就亲自带人把珉王的被子掀开,露出蜷作一团的女孩来。


    “殿下,该起了。”公公面无表情地说完后,环顾四周沉声训道:“还愣着做什么?伺候殿下更衣!”


    这便是皇十一女珉王参朝观政的第一天。她在宫人忙碌的身影中渐渐醒转过来,不情不愿。


    女孩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尚在总角之年,却早早束起冠来,不知为何,她竟无端端想起前几日刚学过“偃苗助长”之典。


    她扭头问公公:“这是皇姐的意思吗?”


    公公答:“太帝君稍后会向陛下说明,殿下只管去就是了。”


    女孩闻言脸色微变,随即抬手制止宫人的动作,向刘公公说:“我不去。”


    宫人正替她系着腰带,无奈只得停下。


    刘公公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殿下可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晚


    了就赶不上上朝了。”


    自新帝登基以来,这宫中气氛甚是古怪,父亲似乎与长姐之间在某些事上有了分歧,女孩也察觉到了。


    她虽年幼,但自小就受过严格的教导,早已深谙为人臣的道理,她一板一眼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姐才是这天下的君王,父君这是先斩后奏,是罔顾君上,是僭越。”


    这样的话从十岁小儿口中出来,刘公公亦是始料不及,他低头帮她整理朝服的襟袖,却是淡淡笑道:“殿下言重了。太帝君是陛下的生身之父,陛下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降罪的。”


    “正是因为这样,孤就更不能去了。”


    女孩把小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望着窗外说道:“今日孤不经传召参政,那些言官就有话说了,而长姐素来宽厚,定然不会同我计较。这样一来,其他大臣定会觉得她们的君主软弱可欺。并且这桩事要是传到其他皇姐那里,明日不知她们又会有样学样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来。”


    “这”刘公公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太和殿,朝臣的队伍长长的延至殿外御道两侧,却只见宫灯无声地摇曳在晨风里。殿内殿外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交辰时刻皇帝才露面。与往日的朝会相比,并无异处,倒因事少难得提前退了朝。


    散朝之后,皇帝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了偏殿小憩。宫人倒茶时,他命人多倒了一杯,宫人正纳闷,便听到一声通传:“陛下,杨太师求见。”


    朱承启闻着茶香,头也没抬地淡淡道:“让她进来。”


    仿佛早有预料。


    早朝时,有人又一次提起孙协的事,那个时候,杨永清无意间抬眸,发觉从上首飘来的目光,为避君者讳,她迅速把头偏向旁侧:“此事自有三司会审来判,何须柳大人费心。”


    皇帝宣布散朝之时,环视四周时,似乎目光在她这方多停了一瞬。


    君上御臣,一个眼神便足以表明心意。


    杨永清是半路折回的,身上的朝服未换,见面后施礼:“陛下,臣有件事想请陛下帮着定夺。”


    朱承启不问庶务,抬手先让座。


    “老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杨永清甫一落座,就看到面前早已冷掉的茶,愈发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她说:“先帝曾金口玉言,要在会试中加一道算术题。此次恩科,那道题的答况参差不齐,臣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科考,仍是心有余悸。”


    朱承启颔首:“想必老师心中有了对策,只要不失公允,老师怎么想,便怎么去做。”


    “臣明白。”杨永清点头,却并没有告退的打算。


    朱承启问:“老师还有话要同朕说?”


    杨永清站起身来,拱手再次施礼:“陛下,先祖皇帝信奉法理有度,宽宥了那个男史官,这才有了《凉州史》。而今朝前任礼部侍郎孙大人主动伏法,想来亦是为盛世教化所感,幡然悔悟。仅就此事而言,臣想向陛下讨教,当如何区别对待主动与被动伏法的两种行径?”


    话音刚落,内史听到一声清脆的碎响,皇帝放下手中的杯子。


    那杯子便在内史的注视下裂成两瓣,惊得她悬笔竟忘了记到何处。


    杨永清亦看到水流了一书桌,立刻抬起头来:“陛下!”


    朱承启接过宫人递过来的丝帕,摩挲着沾湿的指腹:“若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主动与否都是巨蠹,有何区别?”


    杨永清默然,听朱承启顿了顿,语气稍稍松缓了几分:“朕听闻,孙协早年吃过不少苦,难免因此走了歪路。可见苦难并非都是有益的。她的两个孙女,按律应当一个充军、一个流放。将她的两个孙女逐回原籍,三代不得科举入仕,以此代替充军、流放,朕以为已算是仁至义尽,老师觉得如何?”


    至此为止,这出戏总算唱圆了场。


    又有内官来通报:“陛下,少詹事张大人求见。”


    杨永清也顺势告了退,她走在长廊下,路遇才从北漠回京,进宫述职的张珏,却是对方先开的口:“才数月不见,太师看起来大清减了。”


    杨永清抬眸回望张珏,回之一笑:“出使北漠回来,连珩脸上的书生气似乎也少见了。”


    张珏听了这话,也笑了:“一路风吹日晒,下官确是晒黑了。加之此行不平,就在前日,回京的路上,又遇见一群假冒官兵的小贼,差点要了下官的命。”


    杨永清把脸一沉,侧过身来:“天子脚下,竟有这等荒唐事?张大人没有受伤吧?可抓到活口了?”


    话音刚落,已见小内官阔步迎了过来:“大人,陛下召您觐见,请随小的一道过去吧。”


    张珏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好在兵符未丢,否则下官只得以死谢罪了下官先失陪了。”说罢抬袖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廊庑尽头。


    杨永清回过头,望着张珏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以后,她还是会梦到今日和张珏的对话,梦见自己派出的杀手非但没有死,反跪在太和殿上指认她,指认她抢走兵符并嫁祸于齐王的事实。


    而杨永清心里却清楚,死士是宁死也不会出卖主人的。方才张珏虽没有说,但一定没有活口留下,她清楚,张珏是故弄玄虚,想来试探她的反应。


    若不是怀抱荡平天下的决心,哪个饱肚圣贤书的人,能纵许自己落下这步卑鄙之棋?


    杨永清走在御道上,晨光脚步不急不缓,一如来时的那样


    夜风微凉,吹得雨搭下的灯笼来回飘荡,一下,两下周而复始。


    胡氏坐在临窗小塌上,透过镂花的窗棂,默默地看着打转的灯笼。


    怀娠八月,胡氏的体态也不显臃肿,身上的长衫还是在家做少爷时的老款式,可以想见婚后他清减了多少。


    他靠着床栏,捧着暖炉,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眉目格外忧郁。


    曾经的山河县首富嫡子,无忧无虑,只是如今从他的眸中,再也看不到少年天真浪漫的憧憬。


    张珏回来的消息通过众口,终于日暮时分传到胡氏这里———作为张珏的夫郎,他似乎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腿边的女孩儿托着脸,问他:“爹爹,母亲就要回来了,是吗?”


    听说她一回京,就奔赴宫中述职,然而胡氏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女孩儿拽起胡氏的衣角,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回应:“爹爹,爹爹。”


    胡氏方回过神来,把女儿拢到怀里低声哄着:“让阿翁带你去洗洗脸,明日睡醒了,你娘就回家了。”


    翁翁端了盆热水进来,女孩儿已经趴在胡氏的身上睡着了。他还是拧了巾帕,蹲过去轻轻掰开她虚握着的小手。


    小小的手心里,露出一只灰色的小虫来,小虫的尾巴泛着淡淡的荧光。这个季节,萤火虫是不常见的,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摸到的,睡着了还死攥着不放。


    虫子丢了半条命,翁翁看着可怜,就把它挪到窗边的花盆里。轻叹一声:“影子上墙,娃娃要娘。姐儿想家主了。”


    给孩子擦了手,翁翁看到胡氏一直看着窗外,就出声问询:“公子,家主今夜应该不会回来了,老奴这就去把院门关上吧?”


    见他没有回复,翁翁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到残灯下漆黑的四壁。


    翁翁也替他难过。


    想着自家公子生得尊贵,又这般俊朗潇洒,便拿到后宫,也不让那三千俊郎,为何偏生嫁了这么个不知冷暖的女人?


    翁翁清楚,家主这会儿多半是左拥右抱,哪里还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家呢?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因为他深知,无论何时,家主在公子的眼里,永远是好的,哪怕她在外头再怎么风流。


    翁翁摇头,男子的悲哀之处,莫过于此了。


    第二天一早,女孩儿醒来,发现手里的萤火虫不见了。


    她的母亲亦没有回来。


    但她只记得萤火虫,满院子


    乱翻一通,也没能找回它。


    此后的半个月里,女孩儿一直记得这桩事,只要闲下来,就钻床爬洞找她的萤火虫。再也不提“母亲”二字。


    四月中旬的这日,天色一片铁青。


    女孩儿坐在后院的小杌子上,看橘色的大猫从半掩的门里钻出钻进,猫嘴里头,叼着从她家厨房里偷来的鲫鱼。


    女孩儿追着猫跑,也许是因为身上穿了件鹅黄色小褂子,很是扎眼的缘故,还没跑出门,翁翁就察觉到了。


    翁翁眼疾手快地把她拽住:“祖宗,已经够乱了,求您别再乱跑了。”


    女孩儿背靠着门,看着忙出忙进的陌生男人,他们烧水的烧水,端盆的端盆,一个个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


    早上胡氏跌了一跤,八个多月早产。


    “阿翁。”女孩儿看到一盆盆的血水被送出来,突然就有些害怕,神情木然地扯了扯翁翁,轻轻地问他:“爹爹会不会死啊?君逸害怕,不想要妹妹了。”


    翁翁正抱着柴往厨房去,听了这话直跺脚:“姐儿不要乱讲话。”


    门外有人敲门,敲了两下没人应,就又敲了好几下。


    翁翁再次端水出来时,才听到敲门声,一时忙昏了头,没好气地嘀咕:“谁啊?这个时候来添乱。”


    他去开门时,心中还抱着侥幸,想着会不会是自家家主,打开门却只看到礼部的谭郎中。


    翁翁认出她来,不就是家主的那个便宜娘吗?


    在张珏很小的时候就抛夫弃女,攀了侯府高枝。后来没有再生出女儿来,就又回头认了张珏作义女。


    实在是恶心。


    翁翁于是假装不认得她,高声问道:“谁呀?”


    谭政背着手,昂首阔步迈向院子:“连珩呢?她到哪里去了?”


    假意张望了一下,看到女孩儿在院子里玩,就蹲下来逗她:“你就是君逸吧。”


    女孩仔细看了谭政,发觉她身上穿的朝服有些眼熟,她点点头,反问她:“你是谁?”


    “我是你祖母啊。”谭政把她抱起来,“祖母问你,你觉得爹爹要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女孩儿疑心妹妹会同她争床睡,弟弟或许会生得可爱些。


    “弟弟。”她啃着食指说。


    谭政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都淡了许多,忙纠正她:“还是妹妹好,她能帮你撑腰,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快说‘要妹妹’,祖母就给你买糖葫芦。”


    三岁的孩子,一听有糖葫芦嗦,她马上就笑眯了眼:“是妹妹,爹爹生得是妹妹。”


    至于什么‘撑腰不撑腰’的都是虚的。


    翁翁自然知道谭政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她想这个孩子随她姓,好承她谭家香火。当年把孤儿寡夫一丢,平时也不来不往,这会儿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谭政穿了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得了消息就飞奔过来的。


    翁翁把脏水一泼,溅了谭政一身。


    “你”谭政到底是个读书人,粗鄙的话也骂不出口,‘你’了半天,也只骂了声:“泼夫!”


    翁翁一把将女孩儿夺走,把头一扭:“知道老头子是泼夫还往上凑,不泼你泼谁?”


    谭政提起沾了血水的朝服衣摆,兀自嚷着:“岂有此理!”却看那盆水还没倒完,不敢再上前招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婴孩的啼哭声惊破天际。


    豆大的雨点也如约降落,噼里啪啦拍打着屋瓦。


    “生了,生了,恭喜公子,是个小少爷。”


    雨越下越大,撩起满地的水雾,淹没街头巷尾。


    谭政在院子里听说是个少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翁翁出门时,只看到马车摇晃着离开的背影。


    他由鼻孔里哼出一声,与此同时,亦想起那将步她娘后尘的家主,突就沉默了。


    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造孽!”


    小小的手摸着更小的手,女孩儿回过头:“阿翁,他好丑,怎么和我长得不一样?”


    翁翁端了刚挤好的羊奶过来,看了眼尚在熟睡的胡氏,蹲下来低声在女孩儿耳边说:“要不了多久,等少爷长开了就和姐儿一样水灵了。”


    女孩将信将疑,突然站起身来,急匆匆跑到另一间房里,踮脚爬上凳子,趴上梳妆台。


    看到铜镜里的自己,抓着朝天的两角,包子一样的脸颊,圆滚滚的大眼睛。果然不像弟弟那样丑,她也就放心了。


    她眨了眨眼,镜子里的女娃也跟着她眨眼。


    “君逸。”


    女孩儿玩得正起劲,突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她回过头,透过雨帘看到一个身着素白常服的人,打了把油纸伞,从雨中慢慢走来。


    那人进了门,神情自若地收了伞,半蹲下来,向她展开臂膀:“君逸,过来。”


    女孩儿坐在原地发呆,面无表情,也不出声。


    “不认得了吗?”张珏有些失望,才几个月不见,亲生的女儿竟把她给忘了。


    伞靠在回廊的墙壁上,雨水顺着伞尖淌了一地。


    张珏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低头时,看到水面上倒映出的脸。


    她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错了吗?”


    下一刻,她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向屋内一步步走去:“你是女孩,要照顾你爹和弟弟,知不知道?”


    女孩像是听懂了,跳到地上,小脸跟着她转,一下子抱住她的腿,问她:“那你会给我骑小马吗?”


    她用指腹摩挲着女孩的头,声音很轻很柔:“听你爹的话,要乖一点。”


    她说着话,犹豫了一下,毅然地转过身去,掏出早已写好的休书往外走,


    和翁翁在回廊上相遇时,她面上的柔情荡然无存,甚至是漠然。


    “家主”翁翁诧异地唤道,“您去哪里了?听说您回京了,公子一直在等您呢。”


    张珏却是顺手拿起伞,漫不经心地撑开,另一只手递了休书给翁翁:“我还有事,就请叔叔代为转送了。”


    翁翁虽不识字,也能看出不对劲,问她:“家主,这是?”


    “休书等他身体好一些,再交给他。”说这话时,她目光竟是平静地望着远处的山脊。


    翁翁错愕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是为什么?我家公子哪里做错了?”


    她走了几步,闻声足下一顿,却是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他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他。我当初不该心软同他成亲。”


    张珏继续说着:“其实他应该也知道,这本就只是我祖父的意思,不是吗?”


    女孩扑到雨中,死死咬住她的手。


    她低下头,看到女孩瞪着她的双眼,不知是被咬痛了,还是被怵到了,周身因此颤了一下。


    女孩拼命踢她、咬她,自己反而先大哭起来:“你坏!你坏!”


    下一刻,看着张珏离去的背影,她却哭得更厉害,跟着她后面追:“你不要走,不要走”


    但张珏还是走了。


    她弯腰上了马车,浑身已经湿透。


    “大人,您这是何必呢?”


    张珏把脸偏向旁侧:“赶你的车。”


    朔风气得狠命抽了一下,马发出一声嘶鸣,跑得更快了。


    沉默了好久,张珏才再次开口:“这条不归路,我一个人走就好了。”


    她也想过回头,只是那时已经迟了。那就索性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


    “大人,您图什么呢?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恨您。父女避不相认,夫妻割恩断义,母女斩爱绝慈,这都是您想要的吗?如今就连杨大人”


    张珏出言打断:“主仆断义也无妨。”


    朔风甫肯罢休,再不敢多说一句。


    她早已领略张珏的可怕之处,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


    杨思焕头靠着窗,闭目养神。水面风大,吹得船体摇摇晃晃,令她很不舒服。


    许是有人在背后说坏话,她打了个喷嚏,春春忙把窗帘拉上:“大人大病初愈,可别再淋雨了。”


    杨思焕却挑开窗帘,固执地望着窗外。


    春


    春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外面下着雨,河道两侧的山体模糊不清,到处都是雾蒙蒙一片。


    春春心有所感,低声叹道:“大人在想周爷吧?”


    杨思焕抿唇不说话。


    她孤身去开封赴任,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周世景因身体不适,不宜随行,刘氏年纪也大了,他想跟着,却被她婉拒。


    她看着过往的船只,身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心里空空荡荡,却没有在想谁。


    天将黑时,杨思焕才收回目光,开口出声:“银子都藏好了吗?船上人多。”


    春春使了个眼色,以示稳妥。


    杨思焕颔首,起身绕到桌子对面,坐到春春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一共带了多少银子?”


    炽热的气息向春春扑来,伴随着的,还有奇异的酥麻感,由耳垂传至脊背。这种感觉很奇怪,对少年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的。


    他因此立刻往里挪了挪,脸已经红了一片。


    他不敢抬头看杨思焕,只是小声地说:“十五两,还是大人您您自己装的,您忘了吗?”


    杨思焕“哦”了一声,“忘了。”


    与此同时,她又离少年近了一点,随即又很自然地望向别处。


    春春感觉到有双温热的手覆在自己的手上,想动又不敢动时,听到她问自己:“你多大了?”


    嗓音异常温柔,这种语气,他好像只听自家大人对夫郎有过。


    春春马上站了起来,早已涨红了脸。“大大人!”


    这不正常,便是再迟钝,少年也察觉到了,从前他和大人之前,是再纯粹不过的主仆关系,她曾救过他,而他虽爱慕她,也知道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她从始至终都只会爱那一个人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值得他敬重,但现在算怎么回事?


    “大人!”春春收回手,带着哭腔,声音发颤:“您不能这样。周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


    杨思焕愣了一下,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同你开玩笑的。”说罢就往外走。


    春春却从这笑眼里看出一丝寒意来,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大人”春春兀自低语。


    下一刻风浪大作,船晃得厉害,隔壁桌上的酒杯滚落到甲板上。


    春春扶着墙,慌乱中看到杨思焕左手紧握右手手腕,满头大汗,一脸痛苦地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


    春春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艰难地从逼仄的茶室一路穿梭到杨思焕身边。


    “大人!”


    杨思焕却是竭力甩手:“别碰我。”她大口喘着气,像是和谁做斗争一样,抓着自己的手腕,用力撞击甲板。


    此时风已平息,茶室的人纷纷循声望过来。


    “大人,您怎么了?”


    稍稍松缓之后,杨思焕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起身往自己的包厢方向走,咬牙说:“我没事,不要跟来。”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水匪啊


    摇摇晃晃的感觉,让杨思焕有些难受。


    她大病初愈,本就精神不济,以为走水路会省点心力,就乘了这商船去赴任。


    这条运河断续经过三朝的挖掘,比她印象中京杭运河要宽得多。


    在这技术相对落后的年代,商船竟是惊人的大,单是船上的茶室就摆了十来张长几,供来往的商客喝茶闲聊,打发时间。


    关上了门,喧嚣戛然而止,只有河水拍击船板的声音。


    杨思焕背靠着门慢慢坐到地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喘着大气,仿佛就要窒息。


    右手一阵阵的痛,由内而外,好像真的像梦里那样,被石头砸了。


    “这是真的吗?”她心里想着,已轻轻的说出声来。


    有个人回来了,她要赶走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夺回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想法,像潮水一样把杨思焕吞没。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梦里。


    “这不是梦,你逃不掉的。”雪夜中,有个熟悉的声音振聋发聩,“你知道他们口中的‘张首辅’是谁吗?”


    杨思焕在原地转了一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夜失了方向。


    “你是谁?”问题脱口而出,答案却早已在她的心里。


    须臾,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杨思焕回过头,有人提了灯笼从纷飞的大雪中走来。


    是两个锦衣卫,她们一手打灯笼,一手拖了个奄奄一息的人。


    杨思焕站在路中央,她们却像没看到她一样,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被拖着的人披散着头发,穿得是正五品官服,脚上戴着的铁锁,在雪地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已经是第三个了。”锦衣卫说,“得罪过张首辅的,有几个能善终。”


    此情此景,和那次梦里的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总算看清了那个官员的脸。


    “谭政。”杨思焕听到自己轻声唤了出来。


    是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她曾经的下属,礼部郎中谭政。


    杨思焕看见她时,她正吃力地抬起眼,目光空洞地仰望夜空,嘴里低低地呢喃着:“逆乾坤杀忠良,弑亲母张珏,你不得不得好死”


    明知是梦,杨思焕还是怔在了原地,眼看谭政“哈哈”笑了两声,尔后歪了头,永远的沉默下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耳边:“看到了吗?是定文三年的光景。”


    接着是皂靴踩在雪上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定文”杨思焕转过头,望向不远处提着灯笼的人。


    “永宣之后,就是定文。但很快就又不是了。”那人提了灯笼,负手立在宫墙下:“刚刚登基的新帝,是齐王朱文治。你曾经拥趸的,为你亲手所杀。你弑君杀母,天地不容。但在新帝那里,是大功一件,可惜这功劳被人夺去,是不是很荒唐?”


    杨思焕喉头发紧,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她说不出话来。


    春春推开门,看到家主倒在地上,蹙着眉头,知道她正在做着一场不好的梦。


    “荒唐的事远不止这些你知道这一切都是谁操纵的吗?”那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声音却清晰可闻。


    杨思焕感觉有人在哭着摇晃她,叫她赶紧跑。梦里梦外都有人说话,两边声音几乎一道在耳边响起,叫她心里发慌。


    “是周世景,你被他骗了。”杨思焕脑袋嗡嗡作响,她听到陶瓷面具碎裂的声音。


    原本戴在那人脸上的面具,碎裂了一地,露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来,那人笑着向她走来,边走边说:“你还不知道吧?滚热在你身体里的,是怎样污秽的血脉。他想要你死啊。”


    另一边,与此同时,春春跪在地上拼命哭着喊着摇晃她:“大人,大人,快醒醒,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在熏天的火光照耀下,杨思焕终于睁开了眼睛,烛火已经灭了,屋子里面却被窗外的火光照得通亮。


    汗水打湿鬓发,杨思焕看到无数个人影从窗边晃过。


    有人惨叫,接着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响声。


    杨思焕站了起来,趴在窗边,才看了一眼就被人拽了回来。


    拽她的人,是春春。


    杨思焕愣住了,方才那一瞬,她分明看


    到刀砍断胳膊,鲜血飞溅的画面。


    “是水匪。”春春压着嗓子说,“大人,是水匪啊。”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闯入。下一刻,杨思焕就举了烛台狠狠砸下去。


    那人本能地躲过,却还是被砸了肩膀,杨思焕不等那人还手,又补了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扭头向吓傻了的春春道:“别管我,快跑。”


    “放肆!”那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咬牙切齿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孤是南陵郡主。”


    杨思焕这才看清楚那人的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抱歉,我还以为是水匪。”她伸手把人拽起来,之后也顾不上管他。


    到处都是落水声和惨叫声。杨思焕强忍着恐惧逼自己镇定,颤抖着手闩了门。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稀,杨思焕耳朵贴门,听到门外有人说:“再去找找,别让他跑了。”


    “她们才不是水匪。”杨思焕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少年死死牵着她的衣角,低声说:“是三皇姨手下的叛军。她们要杀了我。”


    听了这话,杨思焕迟疑了一瞬,然后俯身抱起一只小几,跟春春说:“你不要怕,等一下你抱紧它,跳到水里,飘到下游去找官兵。”


    春春讶异地抬头:“那您呢?”


    杨思焕说:“我会引开她们,到时候就没人会注意到你。”


    春春拼命摇头,杨思焕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活着去找你。去准备吧,待会我一发话,你就跳。”


    少年怯怯开口:“那我呢?”


    一个小板带不动两个人,杨思焕看起来并没有要救这少年的打算。


    不仅不救,反而一把拽着他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冲出门带着他往外跑。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被拖着跑,死命挣扎着。


    “在那边,快追。”


    有个水匪发现了她们,带着七八个水匪跟着她们后面跑,很快她们就被重重包围。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到两个人身上。


    春春跳下水去,远远听到一声惨叫:“啊!你属狗啊!”


    少年咬了杨思焕,杨思焕就狠狠推了他一把,气力之大,一下就把少年推撞到护栏上。


    少年差点掉下水去,他不会游泳,连忙抓紧栏杆悠悠荡了回来,谁知还没等他站稳,就又被杨思焕一把揪着扔了下去。


    水匪们见状,都拔刀向杨思焕砍来。


    杨思焕往后退了几步,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水里没命地挣扎,一下子抓到杨思焕,就好像抓到救命稻草,死也不放手。


    水匪们也纷纷跳下来。


    杨思焕游泳技术本不错,但被少年这么一搅合,有力也没处使,她干脆一把捂起少年口鼻,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


    水里的水匪发现她们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杨思焕在少年的腰上事先系了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木棍,少年落水的瞬间,木棍打到栏杆,由于惯性,绳子自己绕了几圈,固定在栏杆下。


    而船体下面划桨工并不知道船上面的事,还是一直拼命在划,船的速度很快,水匪们根本追不上。


    但她们又喊不出来。船上仍有水匪不断跳下去捞人。也不过是刻舟求剑。


    杨思焕曾经受过专门的训练,有憋气的窍门,但少年很快就不行了。


    南陵郡主是四王的嫡幼子,而四王又很受当今圣上器重,想来这位郡主是偷偷溜出来玩的,他所谓的“微服出访”其实很招摇了。


    所以他自称自己是郡主时,杨思焕一点也不诧异。


    想着这小子好歹也是皇家子弟,要是到时候没被水匪杀死,反被她摁到水里淹死,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她掉的。


    她就免为其难地给他渡了口气,叫他不至于死在水里。


    船上的水匪一时没有发现绳子,她们不知道,杨思焕她们一直跟在她们后面飘。


    直到杨思焕也受不了了,偷偷浮上来吸气,被水匪看到。


    水匪气急败坏地往水里射箭,她胳膊被箭刺中,流出血来,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杨思焕忍痛拔了箭,用箭割断了绳子。


    隐约听到有人说:“住手,老大说要活捉。”


    看到船越跑越远,杨思焕终于泄了气。和少年一起沉了下去。


    杨思焕闭上眼睛,看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原主一脸惊恐,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滚出去!给我滚!”


    “你看,你我都要死了呢。”杨思焕却挣扎出来,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花,嘴角带笑地站起来:“你的预言都成不了了。”


    “你早就知道了,文叔告诉你,你在狱中时,他夜里会出去,半夜才回来。还有,那个孩子都两个月了,他怎么会没觉察?是故意不想要他出世罢了。”由于喘不上气,原主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要自欺欺人了。”


    杨思焕听到水声,叫喊声,刀枪碰撞声。


    她还在下沉。


    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时候,却被官兵捞了上来。


    春春叫着,喊着:“大人大人”


    杨思焕连吐了几口水,才醒了过来。周围无数道火把,围在身边的,是官兵。


    她起身准备道谢,话没出口,却被人扇了一巴掌。


    “下流。”


    扇她的人自己却先哭着跑了。


    有人带兵跟了上去,喊着:“殿下,殿下”


    其余的官兵各自暗自偷笑。


    杨思焕却是愣在原地,听为首的官兵躬身道:“多谢杨大人出手相救,否则郡主有了闪失,吾等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杨思焕收回目光,亦拱手谢过:“各位救命之恩,杨某感激不尽。”


    她也来不及追问其他的,只叫春春收拾了包裹,次日一早重新坐了马车,继续赶路。


    任期在即,再也耽误不得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你就不怕死吗


    是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马车辚辚而行。几近正午,还没有上官道。


    春春拨开车帘,问车妇:“怎么不走官道?”


    车妇一面扯着饼在吃,一面恹恹的回:“实不相瞒,这并非是通往开封的路。”


    “什么?”春春讶异地睁大眼睛,“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们?”


    杨思焕也听到了赶车人的话,她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你是哪位贵人安排来的?”


    车妇回眸一哂:“大人是个聪明人,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望大人耐烦一些,去见小人的主子一面。”


    这马车同车妇皆是官兵安排的,说是为了答谢杨思焕,那时候杨思焕就已经觉得有些蹊跷,现在她更加确信,这就是郡主在整她。


    杨思焕看着她:“是南陵郡主吗?”


    赶车人摇头,不再说话。


    春春揣揣不安,低声问杨思焕:“大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杨思焕抿着唇,良久才道:“她若是君子,见一面也无妨,若是歹人,便是跑也跑不脱了。不妨就这样吧。”


    杨思焕相信相由心生,昨夜那位郡主虽是麻烦了点,但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总不至于光天化日把她给杀了。


    即便她如今仕途失意,但她也曾是在陛下面前露过脸的正四品要员,她如果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影响是极度恶劣的。


    况且,昨夜把那孩子扔下水,也是无奈之举,虽说叫他呛了水受了罪,那也好过被乱刀砍死吧。


    昨夜杨思焕被扇了一巴掌,当众丢了面子。但凡那小子明些事理,经这一夜的思考,也该码清当中的是非黑白了。


    话虽如此,当下了马车,立刻有五六把光亮的剑抵在杨思焕脖子下时,她还是被惊白了脸。


    马车在山上废旧的破庙外停下,便是正午,这里亦是雾蒙蒙一片。


    杨思焕后退一步,身前的剑就逼近一步,不远不近,叫她动弹不得。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型高大的锦衣女子,她正是四王的嫡长女,当今圣上亲封的安庆王。


    安庆王扬着脸,背手上前:“你就是杨子初?”


    “是。”


    话音刚落,杨思焕被身后的人一脚踹跪在地,膝盖重重的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吃痛之余,杨思焕低下头去,竟笑了出来。


    安庆王挑眉:“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杨思焕抬头,慢慢说道:“杨某时乖命蹇,逃过水匪,竟葬送山贼之手,终也没能殁于磊落之场,可笑,可悲啊。”


    话音刚落,身后那人怒道:“混账!睁开眼睛看清楚,你叫谁山贼?”


    杨思焕回:“劫持朝廷命官,是作乱  ;与官兵共谋而为之,是叛国。作乱叛国,名为贼。“而后抬眸定定的望着安庆王:“难道下官这样说,不对吗?”


    安庆王闻言,居高临下地问:“你认得孤?”


    原先杨思焕是不知道对方身份的,但听到斯人脱口而出的‘孤’,就明白了。


    她看着安庆王,摇头。


    这位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轻,但八王早夭,行九的齐王她认得,十王年岁尚小,那她只有可能是藩王的女儿了,而且是有封地的。


    杨思焕一笑:“原来是郡王殿下。”


    安庆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了套话。她望着跪在地上的人,沉默了片刻,转身进了佛堂。


    片刻后,安庆王贴身的侍卫过来,向杨思焕行了一揖,抬手让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春春忧心重重地拉着杨思焕的衣角:“大人”


    杨思焕扭头,低声说:“无事,你去车里等着。”


    春春点头答应了,但她们却拦了他,不放他走。


    这是要灭口吗?杨思焕叹了口气。


    身后的侍卫催促:“大人,殿下还在等着您呢。”


    杨思焕因此回过神来,提步跟着侍卫上了青石台阶。


    寺庙的后院,古树的枝叶随风摇曳,年轻的郡王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眯眼仰望影影绰绰的云海。


    听到脚步声,她收回目光,指着对面的石凳:“杨大人,坐。”


    杨思焕并未推辞,就坐了下去。身后的门被关上,院子里就只剩她和安庆王。


    “殿下,下官十日之内必去开封赴任,否则”


    安庆王搁下茶壶,出声打断她:“孤不会对你做什么,要杀你,何需废这番功夫?”


    杨思焕捧起杯子,低头摩挲着杯沿,听对方继续说:“但你轻薄了孤的王弟,这件事你定要给个交代。”


    杨思焕的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来:“殿下,下官虽粗鄙,却也是有原则的,亦不曾‘轻薄’过谁,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安庆王站起身来,冷哼一声,反诘道:“误会?”


    顿了顿又说:“孤的王弟,乃先帝亲封的南陵郡主,杨大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昨夜的事吧?”


    昨夜?杨思焕仔细想了想,从她与那位相遇,到把他扔下水,再然后他无力挣扎,几近溺亡时,她给他渡了口气


    念及此,杨思焕周身一颤,也站了起来。


    那只是无奈之举,当时她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的,而且那时候那小子明明就要死了,居然还记得这事吗?


    “殿下,下官发誓,绝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杨思焕道,“定是误会。”


    安庆王冷笑:“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孤冤枉你了?还是说,你觉得郡主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杨思焕撩袍,立刻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但这件事,下官的确没有做过,亦不会认。”语毕,把头重重的叩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磕红。


    安庆王冷眼扫过她,拔出腰间的佩剑架到杨思焕脖子上,问:“你以为,泱泱大犁,谁会注意到少了个芝麻小官吗?”


    杨思焕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下官本是烂命一条,无人会在意,但少詹事张珏是下官挚友,她不弃下官之微贱,煮酒送下官离京,若下官迟迟未能赴任,她定会找人一路寻查的。”


    安庆王蹙眉,“你在威胁孤?”


    “下官不敢。”


    狂风乍起,卷起满地的落叶,安庆王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门缝,心里无奈地笑了。


    随即用力将剑戳到杨思焕身侧,俯身下去,与她平视:“孤听闻,你是两榜进士出身,那你可知,‘担当’二字怎生写法?”


    而后用剑鞘挑起杨思焕的下巴,仔细看过她的脸,目光又飘到门上,终是一叹:“若不是念在你曾救过他,孤现在就想把你杀了。”


    杨思焕垂眸,沉默不言。


    安庆王抽出扎在地上的剑,回手送归鞘中,再次开口时,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人心,她说:“孤要你去求母王开恩,然后娶了郡主。”


    杨思焕周身发颤,抬眸凝望上位者,竟是平静地说:“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安庆王背过身去,她早知道会是这样,但她还是问杨思焕:“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杨思焕回:“怕啊,殿下。下官怕死,因为还从未听过儿女喊一声‘娘’;下官怕死,因为不敢想象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伤;下官怕死,因为好不容易才和心爱的男人相依相伴。”


    安庆王思忖再三,然后转过头来:“本王记住你了,所以你最好别再路过安庆。滚吧!”


    当南陵郡主红着眼推开门时,院子里一片寂静,那个人已经走了。


    安庆王扭头:“长宁你都听到了?”


    展开臂膀,“过来。”


    “傻小子,天下那么多英雄女子,你都看不见吗?”她摸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年的头,温声道,“为什么偏要看上有主的?”


    少年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原本只是想把杨思焕弄到这里来,叫他长姐教训她一顿,好在她跪地求饶的时候跳出来拍手叫好:“活该!谁叫你把我扔到水里的!”


    可是她真的来了,又走了,她的心就好像被捅了一刀。


    “姐姐,不提她了,好吗?”少年把玩着长姐腰间的玉穗,轻轻的说,“陛下不让我离开封地,我好想你。”


    安庆王顺着他的话说:“那你也不该私自逃出来,昨天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少年心里还难受着,但面上还是笑着的,他吐吐舌头:“我知道的。三皇姨想挟我为质,逼姐姐你和母王就范,把你们的兵符给她用。但她又不会真的杀了我。”


    “你呀!”安庆王轻拍少年的头,“那还不快早点回去,仔细我向母王告状,叫她罚你俸禄。”


    新帝登基之后,行推恩令,即允许诸藩王自行分配封地与俸禄,给自己的子弟。


    “你不会的。”少年笑了。


    安庆王目光飘到远处,长叹一声:“回去吧,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姐姐是想说三皇姨吗?”少年抬头,“她是翻不了大浪的。”


    安庆王摇头:“还有齐王。三皇姨的生父,是昆君的庶兄,所以众藩王中,三皇姨和齐王,是最亲的。”


    少年似乎明白了:“有传闻说,齐王不是皇祖母的女儿,昆君二嫁皇祖母,也是为了替废太女报仇。”


    “快住口!”安庆王脸色一变,沉声打断他:“是我把你惯坏了,这种事岂能乱讲?况且皇祖母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子虚乌有的!”


    她又叹道:“不过近日三皇姨的种种行径着实猖獗。只可惜”她捏了拳头,“没有证据,否则我和母王就可以参她一本。”


    再次坐上马车,杨思焕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


    不知不觉,颠簸数日,已经到了她所辖的太康县。


    然而她刚进城,就被眼前的情景整傻了眼。


    ———


    明明是正午,路边却有许多商铺没有开门。


    街上随处可见挑着扁担的女人,她们的箩筐


    里装着孩子和锅碗瓢盆,男人们就背着包袱默默跟在后面。


    这样的人很多,陆陆续续朝城外去了。


    杨思焕下车,拉住其中一个女人来问,才知道她们都是要逃亡的。问其原因,对方支支吾吾开口,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更有甚者,说这个县是会吃人的,再不走,就要被活吞了,然后匆匆离去。留杨思焕独自在风中凌乱。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玉石案(上)


    太康县内逃民遍地,街景萧条。


    土地是农民的命,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背井离乡,放弃安生立命的根本?


    杨思焕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准备上车时,听到呜呜的哭声,回头循声去看,声音又突然没有了。


    春春撩开车帘:“大人在看什么?”


    “方才,你们有没有听到哭声?”


    春春摇头,车妇则问她:“大人,先去城隍庙还是县衙?”


    杨思焕这才想起斋宿的事。


    和明清时期相似,大犁的地方官员到任前三日必须要去辖区的城隍庙里祭拜、斋宿。


    民间有传闻,说新任的官员身上有灵气,半夜会梦见藏在城隍庙里的冤魂,听她们诉说自己的冤屈,进而替她们平反。


    还有一说,新县官是阳间城隍,受天官之命,护一方太平。


    所以新官进城隍庙斋宿就成了惯例。


    杨思焕坐定,扶额闭目:“去城隍庙。”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几重小巷,终才到了城隍庙的所在。


    杨思焕下了车,看到破败的围墙上随风摇曳的野草,心中有些失落。


    陛下降罪,革了她礼部侍郎一职,迁她到太康县。


    那时候,周世景看着她吃不下饭,一副抑郁不得志的样子,就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你看过《孽狐缘》,那你可还记得那本书里的何光远先生?”


    杨思焕当然记得。


    她才看那本书时,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也还不知道那书的作者就是周自横,就兴致勃勃的跟周世景讲书里的故事。


    她中举的那天夜里,和周世景并肩坐在院子里看聊天,说自己将来要成为“何青天”那样的人。周世景只是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然后笑了笑。


    但她后来入了仕途,看过太多尔虞我诈,才晓得,周世景那笑里的意味。


    她想,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局中人,又如何空得出手去帮别人?所以,她后来就再也不提那个名号了。


    她恹恹地回:“是断案如神的何青天吗?”


    周世景点头。他突然提到那本书里的人物,杨思焕以为他要借此鼓励她—-安慰她做知县反而更贴近民生,实现年少时的抱负。


    然而周世景并没有,他只看着她道:“那位何青天的原型,是武德年间的刑部侍郎,讳奉天,是我祖母的至交。她曾在太康县做过十年知县。”


    杨思焕眸中一亮:“这么巧!也是太康县吗?”


    “是。”周世景看着她笑了,然后慢慢地说道:“足见你们冥冥之中,是很有缘份的。”


    那位曾是杨思焕年少时的偶像,听周世景这样说,她精神突然因此好了起来,一时忘了背上的伤痛,爬坐起来追问:“那她可有后代?可也是同她那般聪敏的清吏?”


    却听周世景淡淡地说:“何大人女息凋零,没有后嗣。她仙逝之后,太康县的百姓为了纪念她,便将城隍塑成她的模样,世代朝拜。”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听周世景说:“所以你去了以后,记得替我奉柱香给何大人。”


    她愣了一下,那时候,她已经猜到周世景不会跟她赴任了,即便他身体康健,即便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他:“我会的。”


    五月的午后,天气格外闷热,庙里没多少香客。


    腿了色的匾额上看不清字迹。杨思焕抬脚迈入大堂,扔一把铜钱到木匣里。想上香,却见旁边的香盒是空的。


    历多年所,城隍雕塑掉漆严重,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护院的老翁听着铜钱声迎出来,看到有香客正盯着雕塑望得出神,似乎颇有所感。


    他于是悄悄将这香客打量一通,见她穿了件布衫,系了同色发带,同不远处书院的学生并无二致,便出声道:“已经很久没人施过香油了。小相人要上香吗?”


    “相人”是对秀才的尊称。县学里的学生多未通过童试,离秀才还远,但她们一般很乐意听人唤她们作“相人”。


    杨思焕转过头:“是,还有吗?”


    “三文钱一根。”


    杨思焕摸着袖袋,犹豫了一下,问老翁:“这钱会用来修寺庙吗?”


    他笑了:“修庙?这些哪里够啊不过小老头无儿无女,要这钱也无用,吃穿用度也花不了几个,余下的添些香烛罢了。”


    杨思焕颔首,然后取了一两角银给她。“晚辈要在这庙里斋宿几日,烦请翁翁多备两份斋饭。”


    老翁听了这话,上前两步,再次将杨思焕细细打量过:“莫非阁下就是新任的知县大人?”


    杨思焕抿唇微微一笑:“正是晚辈,不知这庙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老翁讶异的半张着嘴,半晌才缓过神,他没想到新来的知县这样年轻,忙道:“有的,有的。小老儿这就去安排。”


    一番推辞之后,老人家还是收下了银子。但这庙里伙食着实清淡,晚上春春端了一碗粥来,碗上的豁口亦让人看着就没胃口。


    杨思焕坐在桌前,对着白菜豆腐迟迟不下筷子。


    老翁适时赶来,见状感叹道:“大人可是没有胃口?”想来她这些年,大鱼大肉是吃惯了的,这些粗茶淡饭怎么下咽呢?


    杨思焕说:“我只是想起年少的光景。”


    然后捧起碗来闷头开始吃,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夹起豆腐、白菜,慢条斯理地咽下碗里的粥,老翁才松了口气。


    他原以为杨思焕这么年轻,定是靠家里的关系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杨思焕也是苦人家的子弟。


    老翁看得出神,直到杨思焕夹菜时,目光扫了他一眼,才令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于是,就悄然退了出去。


    快要出门时,老翁突然回过头,唤了声:“大人”


    唤完之后,他跪在了地上。


    杨思焕闻言搁下碗筷,半张脸笼罩在橘黄的灯火下,显得愈发的清秀干净。


    看着这样的后生,老翁低下头去,慢慢开口:“有件事,老头子想请您做主。”


    “老人家有什么事,起来再说吧。”


    老翁仍不肯起,把头磕在地上:“实不相瞒,自从听说您要来,小老儿就一直在这庙里候着。”


    都说新任县官斋宿在城隍庙,往往能梦到冤魂,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有心之人特地借此机会,向新任的县官诉说冤屈,可他们不是鬼,而是冤魂的亲友。


    大概这个冤屈,诉告无门,只能向新任的官员诉说。


    杨思焕双手搭在膝头,淡淡开口:“你可是有什么旧案要反的?”


    老人家再抬头,已经红了眼睛,哑着嗓子说:“是。老头子原也出身书香门第,只怪时运不济,夙遭悯凶,妻主早逝,幸而还有个女儿可以相依为命我那女儿”


    一说到女儿,压制许久的情绪终于喷发出来,老人家终于失声痛哭,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杨思焕忙去搀他起来,叫春春打了水端来,给他擦了脸。


    待老人家稍稍平静下来,杨思焕才说:“不要急,慢慢说。”


    老翁看了杨思焕一眼,忍不住又哭了一场。而后才哑着嗓子诉说:“我那个女儿,小的时候烧坏了脑子,可心眼不坏。她们就拿她去顶罪,杀人的罪,要掉脑袋的”


    老人家


    肿着一双眼泡,只得干嚎,再也淌不出泪。


    也不知道现在斩了没有,杨思焕欲言又止,试探着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大年初八的那天。衙门突然踹门,把小女从被窝里拖走。后来才知道,初七的那天,李员外被人杀了,她们都说是小女干的。”


    杨思焕蹙眉,慢慢引导着问他:“李员外怎么死的?”


    老翁哽道:“是在她家院外,被人从后面用木棍敲死的。”


    “有人看到你女儿拿棍子敲她吗?”


    老翁连连摇头:“那孩子胆子小,连只虫子都不敢捏,怎么会杀人!是她们骗她摁手印画押的。”


    杨思焕想了想,觉得这样干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想尽早去县衙接任,仔细盘查过后再做打算。


    之后又问了些细节,好不容易将老人家打发走了,杨思焕也困得不行,草草洗了把脸,倒头就睡着了。


    是夜,一夜无梦。


    在了解李员外独女,是个酷爱收集玉石的书呆子兼戏痴后,次日一早,杨思焕换了身周正的绸衫。雇了辆驴车去了茶楼喝茶。


    她坐到靠近戏台的位置,点了一盘瓜子,和一壶凤凰单丛,一坐就是一上午。


    到了下午太阳下山时,梆子敲了两下,锣鼓声响起,唱戏的人才登台亮相。


    至此,茶楼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锣紧鼓密时,台上唱着这句:“四十年的活寡我可是不容易,我教女养孙费心机。你忍心把我来抛弃”


    众人都一心望着台上,台下倒没了声响。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有人出言打破沉寂。在连连的道歉声中,有个锦衣女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站了起来。


    原来是小二不小心把茶泼到人的身上,而被泼的那人锦衣华服,虽看着面生,却有掩不住的清贵之气。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小二年纪不大,知道自己惹祸了,一时手足无措,那女子只是摆摆手:“无事,去拿个帕子给我。”


    “少主,您看”


    杨思焕提着衣摆,低头擦着上面的茶渍,余光扫到隔壁桌的目光,心下暗喜,看来大鱼上钩了。


    她随手把茶钱拍在桌上,一两银子:“剩下的赏你了。”然后出门径自离开了茶楼。


    果然没走多远,就有一主一仆两个人追了上来:“这位姐儿,请等一下。”


    杨思焕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其中一人就快步绕到她面前,问:“请问你腰上的玉佩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看?”


    杨思焕低头看了玉佩,又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凭什么?”


    话未出口,身后的人已经蹲下来,用手牵起杨思焕的玉佩,对着茶楼的灯火仔细看了起来,眼睛越睁越大,惊道:“少主,这样脉络清晰的血玉,小的至今都不曾见过!”


    那个被她称作少主的,见状忙道:“放肆!”然后又给杨思焕赔礼:“手下人不懂事,阁下不要见怪。”


    杨思焕只是扯了扯嘴角,“你这手下还挺识货。我这玉可是前日刚从晋商手里买来的,价值不菲呢。”


    “是吗,那可否给在下长长眼?”


    杨思焕犹豫了片刻,方从腰间取下玉佩,捏着绳子悬在空中,给面前的人看了那么一眼,马上就收回来。“好了,看也看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阁下请留步。”那人再次追上来,“阁下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请问贵姓?”


    杨思焕挑眉:“免贵,姓杨。在下跟着漕运,走南闯北做点小生意。”


    对方一听漕运,就愣了一下。漕运一般是运军资的,主仆二人对视之后,做主子的开口道:“杨姐儿,我愿多出三成价钱买下这块玉,如何?”


    杨思焕哂然:“不瞒你说,杨某并不缺钱,多这点银子和少一点,于在下来说,是没有区别的。除非”


    “除非什么?”


    杨思焕道:“除非你有同样稀罕的物件来同我换——我玩玉器也是一时兴起,这玩意在我手里,也就三天的稀罕,早晚要蒙尘的。”


    两个人一听,心中暗叹:“这人得多有钱……”


    实则她们不知,这玉是杨思焕现如今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


    这还是她临行前,张珏那厮给她的,说是给两个孩子的周岁礼。杨思焕原不想要,她对那厮还有怨气,但难得她落难了,这厮还像以前那样,转过头来想,反正那厮不差钱,她才勉强收了。


    至于她身上穿得,是去年在中秋御宴上穿过的,是周世景花了二十多两银子给她订做的,她也就舍得穿了那么一次。


    而她费尽心思,整这么一出,就是为了钓鱼。没想到鱼这么快就上钩了。


    “在下没有别的爱好,只是自幼就爱收集各种玉石雕刻。阁下如果不嫌弃,可随在下一道去家中,看看是否有阁下看得上眼的物件。”


    杨思焕背着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皱眉答应了:“好吧,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玉石案(中)


    李员外家就在茶楼的不远处,那主仆两人和杨思焕一路走,一路聊。


    “阁下看起来这样年轻,竟能和漕运搭上关系,真是年轻有为啊。”说话者边说边侧过脸来,悄悄打量杨思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与她们的交情,全在一个“利”字——她们虽是官商,却也要盈利的。”杨思焕说着话,回望同行者,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还要走多久?阁下一路问了杨某这么多话,却连自家台甫也不肯透露吗?”


    对方脚下一滞,拍脑袋:“失敬失敬,一时竟忘了自我介绍。”拱手道:“小姓林,未冠,故无表字,单名一个‘九’。”


    “林九?这名取得倒是随意。”杨思焕笑了笑,“前头岂不是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林九叹了口气,提步往前走:“说来话长。”


    想了想才接着说:“先外祖母做生意,有些积蓄,无奈膝下无女,到老只得三个儿子。家父作为长子,便招了先母作上门妻主。是以先母姓李,我却随父姓林。按约定,若我以后再有妹妹,则会随母姓李,承李家的香火,因此先母替我取名林九,以祈人丁兴旺。”


    人们常以“三六九”指代庞大的数目。只可惜,最终也没能如李员外所愿,林九是她的独女。


    其实李员外是倒插门妻主的这件事,老翁昨夜已经告诉过杨思焕了,但她仍是恍然大悟似地颔首:“原来是这样。”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林家大宅前。


    林九的小跟班先去敲门,却是一个中年男人开的门,那男人不由分说地拧起小跟班的耳朵。


    “疼疼疼疼疼”


    男人叉腰:“死丫头,你还晓得疼!成天撺掇姐儿出去学坏。”说着,他不知从哪抄起一根竹篾,紧着小跟班的屁股打。打完又扯了她的耳朵,往后院拖:“看老爹今天打不死你!”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杨思焕后退两步,看林九上前道:“春叔,你做什么要打她?听个戏而已,哪里算学坏了?再者说,是我自己要去的,她只是我的书童,劝我不住。”


    男人闻言松了手,开始倒苦水:“小的是看着姐儿长大的,托大说几句不该说的,那西席是廪生,多少人求不来,您倒好,才几日就给打发走了……虽说丁忧在家,但这几个月姐儿又背过几次书?常常去茶楼、酒楼混日子,您这样,对得起老爷和家主对您的期望吗?”


    林九不说话,转头招呼杨思焕进了自己的书房。


    林九的父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时卧床不能起。


    而那几个月前殁去的李员外是秀才出身,考了十多年也没中举,却总做着腾飞的梦,有人戏称她作“员外”(员外是官名),实则并不是真的“员外”。


    李员外


    文章作得不好,身上的酸书生气倒不少,说做生意是堕落,是花下晒裈、有辱斯文。


    林家的生意不管倒罢,她还天天不务正业,拿夫家的钱请客开诗会,结了一大帮子狐朋狗友,不知道败了林家多少钱。


    幸而林家家底丰厚,日子还过得下去,不过亦没林老家主在世时那样好过了。


    是以林家书房虽大,里面的陈设却是多年前的样子,墙上还挂着不少林老家主生前收藏的字画。


    有一张画作旁题了“盛兰吾”的字,杨思焕看到“盛兰吾”三字,就想起在大理寺的监狱里和盛兰吾隔栏相对的光景。


    “杨老板喜欢这个吗?”林九发觉杨思焕站在画前一直看,“这可是前任次辅盛大学士的真迹。将来会很值钱的。”


    盛兰吾作为心学传承人,是当代文人心中的圣人,画作本来就很受追捧。等她死后,遗作价格更会飞涨。


    由林九的那句话,杨思焕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有人收藏了某名人的画作,然后一直就眼巴巴等着她死呢?杨思焕因此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林九看在眼里,纠结了半晌。


    她盯着杨思焕的佩玉,看了好久才开口:“但这是先外祖母的遗物,在下不忍置换,就请杨老板再看看其他的吧?”


    杨思焕“嗯”了一声,然后背手环视一周,发觉这书房里有很多木头雕刻的摆件。


    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鸟形木雕,杨思焕问林九:“我可以看看这个吗?”


    林九作出“请”的手势:“请便。”


    杨思焕拿起一个凤凰雕塑,红木为料,雕成火凤的形状,活灵活现,很有韵味。


    “这是先祖的作品。”林九解释道,“先祖是木匠起家,手很巧。”


    杨思焕点过头,又拿起角落里的一个雕塑。


    那是上好的羊脂玉雕作的莲花座。


    杨思焕把它举到眼前,在烛光下分明看到莲花瓣上细致的纹路,看得出来,这雕塑的作者是废过不少心思的。


    “木雕写意,玉雕写实,二者各有千秋了。”杨思焕望着林九似笑非笑的说,又摸了摸莲座上的裂面,“只是,这莲座上打坐的佛去哪里了?”


    却看林九的脸色苍白,也挤了丝笑意道:“没有什么佛,上面本就是空的。是我雕坏了的残次品,倒糟蹋了这块玉。”说着话,她从杨思焕手里顺走莲台,把它收到抽屉里放好。


    杨思焕庸懒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林九局促的背影,问她:“就只有这些了吗?”


    林九回过头,原本渴望的眼神已经消失不见:“看来都没有杨老板看得上眼的,那便算了吧。”


    她顿了顿又道:“可以让在下最后再看一眼您的那块玉吗?”


    杨思焕犹豫了一下。


    林九想说:“杨老板不愿意就算了。”但无奈实在太喜欢,在茶楼时,她一眼就看上了那块玉。


    而杨思焕也看出来了,终是不忍拒绝,低头取下玉佩,给了林九。


    “在下见过不少血玉,这样的纹路很少见。”林九把玉凑近烛台,细细摸道,“最精妙的是这个雕工,是麒麟吗?”她自言自语,“像又不像,大概是某种上古神兽。”


    林九蹙眉,脸上的痴狂之相渐渐展露,她取了笔,随便舔了舔墨,就在纸上描摹起来。


    杨思焕见状立刻起身,“阁下是要复刻吗?”


    一把夺回物件:“杨某可没答应过。”


    林九忙搁笔,解释道:“在下只是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图腾,就想画下来留个念想。”


    杨思焕稍露愠色,抬袖后退一步:“此番多有叨扰,杨某也该告辞了。”


    语毕,转身扬长而去


    此后两日,杨思焕只叫春春出去吃喝玩乐,自己则待在城隍庙的小斋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另一边,前任知县升至开封府同知,早就离开了太康县,而新任知县却迟迟不来。


    这下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起霸王来。原本的县丞暂管知县的业务,其中威风自不必说。


    有小道消息满天飞,说新任知县路遇水匪,落水溺亡了。也有说她半路染了疟疾暴毙的。


    起初县丞升堂,还规规矩矩坐在侧座上。


    后来小道消息越来越多,又确实不见新知县的影子。衙内众人便把县丞推上主座,甚至联名修书,摁了手印要给府同知,推举县丞正式代替知县。


    其中目的自然明了——水涨船高,县丞变知县,那县丞之位便空了,一来二去,皆大欢喜。


    谁知闹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是日清早,有人击鼓鸣冤,所为之事不过是一头牛犊的归属问题。


    东家的牛跑到西家大院下了头牛犊,晚上牛回了家,犊子却没有跟回来,被西家扣下了。


    东家就郁闷了,早上牛鼓着肚皮出去,晚间瘪着肚子回来。拉来扯去,争不出个公道。遂来衙门告状。


    青地大匾静静挂在高堂之上,堂下反争得不可开交。


    “大人,草民一没偷、二没抢,那牛犊分明就是我家牛的种,且又下在草民院中,自然该是草民的了。”


    “不要脸!”


    “啪~”一记醒堂木拍下,堂内总算寂静了片刻。


    县丞问:“张三,你说你家牛下了牛犊,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东家的张三抬起头,“证据?”


    旁边的师爷用笔尖指着张三,补充道:“你家牛何时怀上的?可有人能证明你家牛前段时间确实怀有身孕?而你又如何证明,赵四家的牛犊确实是你家牛所出?”


    这一通问,给张三问懵了。


    牛又不是人,要请郎中把脉问诊,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就是怀了崽呗。至于如何证明,难不成滴血认亲?


    张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而和她一同跪着的赵四则成竹在胸的样子,她一大早就给衙门的人塞过好处,况且这种官司本就是理不清的,衙门也不想深究,只想早早了结。


    却听衙门外有小孩高呼:“大人,草民可以作证,张奶奶家的牛原本大着肚子。”小孩话一出口,就被她爹捂嘴拖走了。


    小孩挣扎着,又奈何不了。她爹给她一个爆栗:“就你能,给我滚回家。”


    场内场外喧嚣起来,县丞又拍了醒堂木,望着张三说:“牛肚子大了也有可能是吃撑了,谁说一定是要下崽了?本官倒觉得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想赖走人家牛犊。”


    话音刚落,张三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把头往地上磕,磕得眼冒金星还不忘举手赌咒:“大人,草民要说谎,就叫断女绝孙、不得好死。”


    老百姓是很信赌咒这一套的,明眼一看就知张三所说非假。但县丞却道:“此事到此为止,退堂。”


    张三独女参军入伍,生死未卜,小孙女年前年治病,欠了一大笔外债,马上又要进学,一家老小全指望卖了那牛犊还债了。如今牛犊没了,孙女拿什么进学?拿什么换米?


    听到“退堂”,张三一激动就要撞柱子,好在被眼疾手快的衙役拦下。


    “混账!你把衙门当什么地方?”县丞怒道,“来人!将这扰乱公堂的刁民拖出去,杖十。”


    远远围在外面的百姓纷纷睁大眼睛,看着张三被人架着拖到刑凳上,像看一出免费的戏。甚至有人把三岁的小儿架在肩上,隔着栅栏笑颜相看。


    天阴沉沉的,一片铁青,似乎就要下雨了。围观的百姓也不见少。


    突然有鼓声响起,声音之大,有如雷鸣,吓哭了小孩。


    人群因此很快让出一条道,有人背手从中踱了出来。


    来人身着素白的竹叶纹直裰,随手把鼓槌扔到公堂上,眉眼之间却是无比从容。只见她抬手推倒栅栏,慢慢地走到张三身旁。


    县丞眯眼:“什么人?竟敢私闯公堂!来人,给我速速拿下。”


    衙役得令拔刀上前,却被来人的眼神怔住,


    听她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含冤撞墙,杖十,那本官就想讨教县丞,越俎代庖,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复扭头,定定的看向高首的县丞,一字一顿道:“何县丞,本官的那把椅子,你坐着可还习惯?”


    那县丞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大事不好。忙起身,再开口就尴尬的笑道:“原来是知县大人,卑职”


    杨思焕已经走到她身旁,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生生将她重新压坐回去:“没关系,大家都在等案子了结,哪有审到一半就退场的道理?”


    杨思焕看起来瘦高,实则手下力道很大,县丞在她手下根本动弹不得。


    “大人怕是误会了,卑职只是暂代大人理事。”


    “无妨,县丞大人继续断案。”杨思焕微笑着环顾四周,“本官初来乍到,也好跟着长长见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玉石案(下)


    杨思焕说罢,就叫人带了个小孩过来。


    小孩抓了两角,看起来不过七岁上下,正是替张三家放牛的牧童。


    仲夏在望,乌云低垂的晌午,天气燥热难耐。


    县丞被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脑门上的汗就像水一样汇到下巴尖,一滴滴滚落下去,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了句:“你又是何人?”


    那牧童人虽小,却也不怕生人,吸吸鼻子就爽利的跪在堂下:“草民李狗娃见过知县大人,张家雇草民放牛,草民可以作证,那牛犊就是张家的。”


    县丞心里打着鼓,问李狗儿:“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小孩不慌不忙,抬起头来:“大人,刚产崽的牛会下奶,您叫人把两家的牛都牵来便知。”


    县丞咽了口口水,扭头窃望身边人的反应,却见杨思焕抿唇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一边是堂下给过她好处的远房表亲赵四,一边是来势汹汹的新任上属,县丞只得大义灭亲,把牛判给张三,又叫人拖走赵四打了五板子了事。


    牛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县丞心有余悸,以为杨思焕要拿她开刀,整日提心吊胆,两三日过去。


    二人作为上下属,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不见杨思焕亦再提那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县丞这才松了口气。


    事实上,那种颠倒黑白的事,杨思焕在京中见过太多,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早就见怪不怪。


    况且之前她在城隍庙住了三日,让春春打听了本县情况,才知道这个县情况有多复杂。


    牛犊案的那场闹剧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小小的县城荒唐的事还多着呢。


    却说那县丞又鞍前马后给杨思焕办了入职手续,把交接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叫她去做的事,都不用说第二遍,马上就给办好,办事能力的确不差,杨思焕更是不会低看她了。


    反是这县丞,多方打听得知杨思焕在京中的往事——传言杨思焕一穷二白没有背景,曾被某位皇子瞧上,靠着张脸被提拔上去,这次下放又是因为贪污公款,触了天子逆鳞,估计再无翻身之日。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很快县衙上下都知道了。


    之后众人再看杨思焕,心里便暗暗有了看小白脸的不屑。


    这日傍晚,几个捕快聚着喝酒,几口酒下肚,有人就叹气:“唉,东街的铁匠也搬走了,往后得自己磨刀了。”


    又有人说:“听说明年又要抽丁,赋税又只多不少,这谁能顶得住?我还听说年后有个将军要从边关回来,要路过咱们县。”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纠正:“爹爹的,早听说了,不是将军,人家是都督,比将军还难伺候。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此话一出,屋里陡然沉寂下来。


    太康县地处中原,在运河边上,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大官路过这里,都要揩一把油水。这些油水自然是从百姓头上抽的。


    半晌才有人说:“唉,别想了,那句话咋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大家又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开了,不知后来话头如何就转到新任的小白脸知县上。


    其中一个捕快丢下筷子,站了起来,背手挺胸朝身边坐着另一个捕快说:“徐县丞,你带个人,去把老仵作王五找来。听闻她已经回了渭南老家,辛苦县丞跑这一趟了。”


    另一个捕快曲着两只手,学狗伸出舌头:“不辛苦的,大人,下官这就去将她接来。”说着就一蹦一跳地蹿了几步,然后作着关门的样式,突就直起腰来,回头啐了口唾沫:“呸乳臭未干的王八羔子,倒使唤起老子来。”


    这正是前几日杨思焕与徐县丞之间发生的事,众人皆被这夸张的表演惹得捧腹大笑。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就在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从夕阳中走出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是捕头,另一个则是她们声声唤着的:“小白脸知县”。


    杨思焕竟是平静地开口:“刘捕头,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又抬眼扫视过呆愣着的众捕快,神情却是失望透顶。


    刘捕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手下的人酒气熏天,个个满面通红,顿时也头皮发麻,浑身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垂首低声应道:“大人请放心。”


    杨思焕轻叹一声:“没放衙就喝成这样,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又问捕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她摇头淡淡说罢,转身就走了。


    知县官阶不高,却也县中最高长官。


    杨思焕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又生得白净,满身的书生气,身上穿得衣服总是京城带过来的绸衫,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俨然一个小白脸的模样。谣言不证自明,因此刘捕头也不是很喜欢她。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终归是知县,当面自不敢怠慢。


    前任知县处事圆滑,很多事情睁只眼闭着眼,县衙上下一片“和气”,才养就了捕快们懒散的性子。


    今日她们不等放衙,就在伙房聚众喝酒,恰被同捕头议事的杨思焕撞个正着。


    捕头被批了,也觉面上无光,等杨思焕走后,她掀翻了桌子,又叫人打水泼了方才学舌的两人。


    至此,众人的酒终已醒了大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惊恐地唤道:“头儿”


    刘捕头冷哼:“像什么样子!”


    屋内沉寂了半晌,有人从门外进来,在刘捕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刘捕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那就按她说得做吧,吩咐衙役早些准备。”转头抬高了声音道:“都回去醒醒酒,今夜子时在衙门会合。”


    捕快们面面相觑:“子时?”


    刘捕头心里也打着鼓。方才杨思焕突然找她,说今夜要唱一出请君入瓮的戏,具体的情况就没有细说,只叫她带人半夜去绑个人来审,她只得照做。


    是夜万籁俱寂,黑夜里刘捕头悄悄翻过围墙,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里,她打开事先准备的迷烟,扔进卧房中。


    听到屋里人轻咳几声,刘捕头脑门突然冒出冷汗。她在衙门当差十余年,不知抓了多少奸恶之人,倒头一回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这种感觉很奇特,她有些紧张。


    幸好屋里人咳了几下就消停了。黑暗中,屋里是床单摩挲的声音,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很快又有震天的呼噜声传了出来。


    刘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去把院门从里面打开,招了招手,随即侯在门外的五六个捕头都来了。


    几个人分成两拨,七手八脚的从两个小屋里各抬出熟睡的两个人来。


    在捕头的招呼下,把两人弄上驴车,驴不停蹄地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赶车的捕快扭头问捕头:“头儿,咱们这样和打家劫舍的贼人有什么区别?”


    捕头没有说话,却是另一个捕快开口,低声笑道:“这损招本就是咱们知县大人跟牢犯学的,到底是蹲过大理寺大牢的人了,哈哈哈。”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许久不开口的捕快横了说话者一眼,“再不快点赶车,人都要醒了。”


    说着话,捕头撩开车帘回头看,却见车里的一老一少两个人睡得比死猪还沉。


    这俩人是母女,老的叫牛富贵,年轻的叫牛坚强。她们是前段时间因杀人罪入狱的傻子的表亲。


    傻子便是城隍庙老翁的独女,名唤王成。王成杀了李员外,被判秋后问斩。


    杨思焕


    这几日私服走访发现,母女俩原是杀猪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却在王成出事后突然变得阔绰,隔三差五不卖肉,也学人家逛起楚馆来。


    进一步调查,杨思焕还发现牛家和王家在一块地皮的归属上有纠纷,王成作为王家唯一的女丁,她一旦死了,那块地就理所应当的归牛家所有。


    因此,杨思焕就更加确信,牛家母女跟李员外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杨思焕推断出两种可能。


    其一,牛家母女见财起意杀了醉酒的李员外,嫁祸给傻子王成,一箭双雕。但这种假设一出来,杨思焕又觉得不合理。


    而且据她走访了解,李员外出门都是划账,县里人都认识李员外,也都知道林家,所以每个月底各个茶楼酒馆都去林家要钱,多少年来已成惯例。


    所以李员外一般身上不会带多少钱,就算牛家母女敲死李员外,并顺走她的钱,也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光。


    可事实上牛家近日刚在县上买了个小铺,少说也得四五十两银子。


    所以杨思焕更偏向第二种猜想:杀死李员外的另有其人,而牛家母女恰好撞见凶手行凶的过程,趁机敲诈勒索,顺便帮忙嫁祸给傻子,又是一箭双雕。


    杨思焕好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如果第二种推断是正确的,那到底是谁杀了李员外呢?


    如今案子已经过去近五个月,李员外尸首早已入殓,想翻案难如登天。


    不过杨思焕暗中摸索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但那些仅仅是猜想,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所以她才设计了这么一出———夜审牛家母女,诱她们说出真相


    牛家母女是在噼啪的炮鸣声中被惊醒的。衙役点了一挂鞭炮,扔进铁桶里用铁锅盖盖住,声音犹如惊雷。


    两人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脚上戴了镣铐,身上穿得是粗布白囚服,想要站起来却被交叉在肩背上的立威棒死死地定在地上。


    牛富贵大骇:“什么人?”


    没人回答,牛坚强吃力地回过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身后站着的竟是牛头马面。


    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立威棒阵阵捣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母女两人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声音戛然而止,才听到有人厉声问道:“你们就是牛富贵和牛坚强?”


    母女俩抬起头来,迷迷糊糊看到不远处飘在空中的“鬼火”,汗毛不觉竖起来。很快“鬼火”消失不见,一个面色苍白的穿着官服的人从公案后慢慢冒了出来。


    公案两侧站着的两人,分别穿白衣,手持哭丧棒、着黑衣手,握勾魂鞭。本来还应该拖根舌头的,可惜晚上有穿堂风,吹的布条乱飞,杨思焕看不下去了,就叫她们把“舌头”去掉,免得露馅。


    果然牛家母女被怔住了,不到二人反应,杨思焕已经从“黑白无常”手里接过名册翻了起来,边翻边挑眉:“牛富贵,四十又一,牛坚强,二十又三,怎么死得?”


    “白无常”道:“回阎罗的话,是河鲜中毒。”


    牛家母女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双双干嚎不止。


    一个嚎:“我还没娶夫呢,不想死啊。”


    另一个则说:“才吃了几只螃蟹,怎么就死了呢?”


    “白无常”看向“阎罗”,朗声问询:“她们二人本该投胎去的,却因身上还有没了结的命案,过不了奈何桥。大人,该怎么办?”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了。


    看“阎罗”低头默默翻了一会儿卷宗,半晌才抬头轻描淡写地说:“这地府鬼满为患,钟馗近来又胃口不佳,不如先让她们投畜牲道,轮回个几百世吧。”


    “黑无常”又道:“禀阎罗大人,北方战乱,投人道的太多,孟婆汤吃紧,所以最近投畜牲道的都不予汤喝。”


    杨思焕点头:“也好,反正畜牲不会说话,留着前世的记忆也不怕它泄露出去。”复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牛家母女道:“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吗?”


    杨思焕顿了顿,想了一下才道:“那就叫她们生生世世做一只被人杀的猪吧。”


    “是!”牛头马面一面应着,一面把两人往外拖。


    被拖着的牛富贵,此时脑海冒出无数个杀猪的场面,要她生生世世保留记忆为猪,岂不是比死还要难受?


    她便大呼:“冤枉呐,冤枉!”


    杨思焕喝着茶,问:“她说什么?”


    “黑无常”回:“大人,她说您‘冤枉’了她,她不服啊。”


    杨思焕佯怒,抬手命“牛头马面”把人重新带回来。


    牛富贵果然爬杆子就上,反复叩首:“小人实在是冤啊。小人从没有害过任何人,怎么会背上人命呢?”


    杨思焕放下手里的卷宗:“这生簿里明明白白说你们母女二人合谋害死人,还能有假?”


    牛富贵原本心中忐忑,听到这话竟有了一番底气,她抬眼道:“小人没有害李员外。”


    杨思焕却是冷笑一声:“我有说过你害死的是李员外吗?”


    牛富贵顿时哑口无言。堂内一片死寂,直到衙门外不远处突起的狗吠声打破沉寂,一只狗叫,其余狗来和,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不绝于耳。


    牛坚强先反应过来,她想起老人说过,狗克鬼怪,地府里是不会有狗。


    念及此,她猛然抬头,跳起来一把抓住“牛头马面”中的牛头,露出闷在头套里满头大汗的衙役来:“你们是什么人?”


    牛富贵也发觉自己被骗了,激动地爬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狗养得东西,糊弄起你奶奶来了!”骂完又要用脚踹人,却一下子被衙役压跪在地。


    戏才开唱,便这样草草收尾。


    春春扔掉“哭丧棒”,忧心忡忡地看着杨思焕:“大人”


    杨思焕却笑了笑,叫人把烛台上的蜡烛都点亮,大堂里立刻就变得亮堂许多。


    至此,牛家母女终才看清,原来这是衙门的公堂,想来假冒“阎罗”的定是新来任的知县。


    二人虽还是懵懂的状态,亦不敢再多说一句,瞬间老实起来,只低声哼道:“知县就了不起吗?就能平白无故把我们平头百姓抓来愚弄吗?我要到府台那里告你去。”


    却见年轻的知县从公案后缓步踱出,居高临下地开口:“好啊。”


    牛富贵窃窃抬头,与杨思焕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神从容淡定,从中牛富贵分明看到冷傲与嘲讽。


    杨思焕背手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母女二人合谋杀死李员外,嫁祸于王成之事,必先做个了结。”


    牛富贵回过神,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衙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嘟囔着:“大人凭什么这么说?可有证据吗?”


    话音刚落,牛富贵视野里出现一个金鱼纹钱袋。


    “这个眼熟吗?”杨思焕半蹲下来,问牛富贵:“据我所知,这是林家的东西,却为何出现在楚馆里?他们说,是从你们手里得的。”


    牛富贵大吃一惊——当时林九把钱袋给她,她回家就把钱取出,叫女儿把钱袋烧掉,想到这里,她扭头瞪着一旁的女儿牛坚强,眼神像要吃了她。


    牛坚强知


    道自己闯祸了,她知道这袋子是杭丝做的,起码值一两银子,烧掉太浪费,想着拿去哄小男人也好,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会儿竟辗转到新任知县手上,成了她们的罪证。


    “想不起来了吗?那就由本官帮你们回忆回忆。”杨思焕直起身子,慢慢又踱回公案后坐下。


    “你们惦记李员外家财已久。”


    “大年初六的那夜,已过子时,李员外像往常一样从酒楼喝得烂醉回家。”


    牛富贵摇头打断:“不是的!”


    话一出口却被衙役打了一杖,“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牛富贵吃疼之下,就此住了口。


    “那时天寒地冻,夜里无人,你们二人趁机抢她的钱袋,却没想到她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认出你来——她在街头见过你们卖肉,脱口而出喊出你们的外号‘杀猪牛’,并扬言要告你们。”


    “你们怕被抓,情急之下就敲死了她。但是你们并不怕,因为早已算好,卯时之前,就会有个替罪羊会路过案发现场。”


    杨思焕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个替罪羊便是倒夜香的傻女王成。而王家有块地曾是牛家的,但后来被你祖上送给王家,你想把地拿回来。”


    “如果王成入狱,那地便顺理成章归原主。”


    “所以,你们二人将杀人的凶器——那根木棍悄悄藏在王家,又设计叫王家与邻居吵架,导致王家带血的棍子被人发现。”


    “之后又花钱让小乞丐作证,说亲眼看到倒夜香的敲死李员外。人证物证俱有,王成便成了你们母女的替罪羊。”


    杨思焕定定地看着牛富贵:“牛富贵,本官所说对不对?”


    方才那一杖打得不轻,牛富贵半天才抬起头来,咬牙说:“草民没有杀人。”


    春春忍不住开口:“那钱袋怎么解释?还有你们家哪来的那么多钱?”


    牛坚强埋头哭唤:“娘”


    牛富贵偏过头去,长叹一声。却见不争气的女儿膝行过去,磕头求道:“青天大人,草民真的没有杀人。初七天不亮,草民就推了板车准备卖肉,却差点被绊倒,隐隐约约才看到是李员外死在路上。然后才鬼迷心窍,想着想着嫁祸于王成。我娘她腿病犯了,并不知情,从头到尾都是草民一人之过。”


    牛富贵忙道:“不对,大人不要听这丫头的胡言,那天是草民一人发现尸体的,之后”


    见没有退路,她们二人就开始争相揽罪,希望保全对方的同时,不把背后的金主供出来,将来还能再敲一笔横财?


    想到这里,杨思焕有些恼怒。


    “够了!”


    杨思焕摇头,拍桌而起,慢慢说道:“还真是讲信用,本官倒是好奇,到底林家给了你们多少封口费?”


    杨思焕才不信她们的鬼话,从始至终,她都坚信,人就是林家人杀的。


    因为林家母女手里的这些银子,分明是封口费,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所以凶手绝不会是劫财的。


    而李员外在县中,并未树敌,哪个有钱人会不惜代价杀了她?答案很明显了。就是她自己家人。


    杨思焕说出“林家”时,牛家母女愣在当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牛富贵夫郎半夜睡醒,发现妻主和女儿不见了。天蒙蒙亮,有官府的人来搜房。


    左邻右舍围观,从衙役口中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原委,纷纷不由唏嘘感慨。


    很快林家也得到消息。林九穿着中单就到她父亲林老爷的病床前跪下。


    “父亲,女儿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是我。”林九埋头,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父亲”


    林老爷才四十左右,却因长期的郁郁寡欢,早早花了头发。


    他慢慢爬坐了起来,横披了外衫,临窗倚着墙坐下,摸着女儿的头,良久才轻轻说道:“孩子啊,你知道牛富贵为何要帮咱们处理尸体吗?”


    林九不说话,把脸沉沉地埋在父亲的腿上。


    “她是在赎罪。”


    林老爷抬眼久久地望着庭院里满地的残花,终是一叹:“十八年前,我已经嫁作人夫,却对给我看病的小医徒动了心,骗过我的妻主,为那医徒生下一个孩子。”


    林九周身发颤,红着双目欲言又止。


    后来有个孩子贪玩落水,小医徒救了孩子,自己却被淹死。那孩子原名牛志高,是牛家独苗,那以后就听算命先生的话,改成牛坚强。


    起初林老爷觉得对不起妻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从外乡寄给妻主的信。


    他被信封上飘逸的字体吸引住,以男人的直觉,他觉察到这信的特别之处,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来,看到信上写道:


    “李姐姐,石头已有六岁,这里住不下去。你一贯盼女孩儿,如今李家后继有人。你是秀才,若能将她带在身边,有个教养,好过与侍捱日子,遭人闲话。”


    林老爷看过之后,默默将信原封装好,等妻主回来,双方竟是平静地坐下谈开。


    林老爷向李员外讨和离书,李员外却不肯。


    “和离?你妄想!”


    因为这是男人先提出来的,哪怕是和离书,她也觉得自己读书人的尊严、做女人的尊严都被践踏了。


    林老爷却认为以妻主的个性,大概是要同他谈条件,便说:“二百两银子,予你三口人过生活应当够了的,不够的话,可以商量。”


    毕竟是他对不起人家在先。


    原本是好心,但彼时在李员外看来却是嘲弄。


    她喝了点酒,一气之下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好啊。”她站起来,“我要五千两,我给你们林家当牛做马,还留了种,五千两总不过分吧?”


    林老爷被这粗鄙之言气到了,“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血气翻涌,拍着桌子准备站起来,却因太激动,嘴角流出血来。


    李员外亦没有去扶他,借着酒劲,竟指着他冷冷地继续说下去:“你少来这一套!装!太会装了!天天吐血,十几年了,还把对牌掌着不放何时把我当作你林家的人过?”


    这一幕被林九看到,她狠狠把李员外推开,俯身扶起林老爷来:“爹,你没事吧?”转头又喊着:“来人!”


    但林老爷为了避人耳目,早已把下人支回去过年,宅子里就几个下人,她们还都和家人吃饭去了。


    林九无助至极,却看自己的喝得烂醉的母亲正拿着一个玉佛在看,边看边说:“你不是要和离吗?我要一半的家产,你既然都看过信了,也不瞒你说,石头是我亲女儿,她前头还有两个哥哥,也是我儿子,你把我赶出去,我们一家人住哪?”


    林老爷了解自己妻主的性子,她这是喝醉了说气话,饶是如此,他还是气得不轻:“你”


    又连咳几下。


    林九被惹怒了,站起来把李员外往外推:“你走,给我走!”


    一下子推重了,把对方推了个踉跄,慌乱之中李员外用手里的玉佛砸了一下林九,把她额角砸出血来。


    林九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母亲不是故意砸她的,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她母亲从没有打过她,是个很疼爱小孩的人。在她小的时候,也会像别的母亲一样把她放在肩上扛着玩。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听到玉佛掉在地上的碎裂声,听到父亲的哭嚎,然后母亲倒在地上,永远地沉睡下去。


    “爹”


    林九趴伏在林老爷的怀里,肩头一耸一耸的。


    “大人。”


    杨思焕抬手制止身后的衙役,低声道:“再等一等吧。”


    林九终究还是被带走了。林老爷倚靠着门框,看着女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到最后,院子里空余败了满地的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