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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欲成首辅先入阁)下官愿……
刘氏又道:“对方说是太师府,设的是申时的晚宴。”
杨思焕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开了。
原来是内阁次辅杨永清,内阁与翰林院颇有渊源,至今还常有往来。
内阁作为翰林院的一部分存在,甚至很多时候起草文书,用的是翰林院的名义,俗称“翰林院内署”。
那时候杨思焕供职翰林院,偶尔能远远见到杨永清,但也只是远远的看到而已。
两个人身份云泥之别,杨永清哪一回进翰林院不是前呼后拥,那种人物,是杨思焕掂着脚也够不着的。
不过,杨思焕也没想过去“够”她,她说一句话,先帝都要好好揣度几番才开口,如今她辅佐的东宫即了位,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这样的人居然叫杨思焕去府上叙旧。
杨思焕很清楚,当中肯定有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她知道如今内阁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分成三派。
一派以首辅刘文昌为主,一派以宝文阁大学士陆太傅为首,还有一支则是清流派,以次辅杨永清为中心。
首辅刘文昌是新皇的亲姑姑,代表着门阀士族的利益;陆老太傅则是开国勋臣,身后的背景更是复杂;而杨永清虽说是清流,也不见得单纯到哪里去,她母亲曾是废太女的太师,到她这里,却做了朱承启的太师。
那三位就好像三颗雪球,越滚越大,不停吸纳旁人,以此壮大自己。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但新皇登基,这个平衡自然会有波动,她们早晚有一天会撞在一起。
杨思焕并不想搅进那场碰撞,但她明白,官场如战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平浪静是不可能的。
老狐狸已经找上门了,这时候缩着脑袋也不是个办法,先去会会她再说。
快到约定的时间,杨思焕换了身体面的常服就要出门,已经是下午,下人抱着晒好的被子往屋里走,这时候周世景还没回来。
出门前招呼都没打一声,不像他的做派。不过当下杨思焕也没功夫去管这事,只等他晚上回来再细细掰扯。
“大人,该走了。”春春催促道。
轿子已经在前庭侯了多时,杨思焕收回目光,提步去了前庭。
杨永清之所以被公认为清流,原因有很多,在先帝面前敢直言进谏,这是其一,此外,她为人清俭也是众人皆知的。
先前她唯一的嫡女去柳州办公差,却意外翻舟溺水身亡。这事被报到永宣帝那里,永宣帝当即下旨厚葬她,杨永清自己却站出来反对。
杨永清死了女儿,不仅不接受御批的厚葬,反倒写了检讨书。
头一桩便是检讨自己教女无方,说自己女儿借公差为由,与同窗泛舟同游,这才导致这场悲剧,此为不忠。
又检讨自己女儿身为前科状元,辜负了圣上的眷爱,罔顾圣上的栽培,没有效忠陛下就撒手去了,此为不孝。
太师府诗书传家,杨永清端得是文采飞扬,所书表面上看起来,主旨为批判亡女,更是自我批判,言语之外却给人另一种感觉。
文字原本是没有感情的,但在某些人笔下,平平淡淡的一段话也能让人怅然泪下。杨永清就是这种人,认个错都能认出苦情戏的效果来。
杨永清洋洋洒洒写完,连夜交给永宣帝,永宣帝看完没说话,转递给一旁的史官,那史官读到一半,突然把头叩到地上,说:“恳请陛下允许微臣将此文纳入史书。”
相传史官边誊边流泪,叹气复叹气。
接连几日有十多本弹劾杨永清母女的折子送到永宣帝手里,参杨永清培植党羽扰乱朝纲,也有提到杨思缘拉帮结派,又多次借公差之名和乱党同游。
但她们没想到,杨永清早已先发制人来了那么一出“自我检讨”:
将奏折中所谓扰乱朝纲的党羽说成亡女的同窗,同窗之间有交际是很正常的;并且承认亡女玩性太重。
言辞恳切,字里行间的凄凉悲惨,永宣帝自然知道她那是避重就轻,有意混淆视听,但念在杨永清中年丧女,过后就没追究。
总之,别人丧女有如山崩,这事落到杨永清头上,却变成塑造自己清流形象的筹码。
她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又因政务繁忙,便派府上的管家和小姑子一道去了柳州,将亡女送回徽州老家简葬。发扬了她一贯低调朴素的作风。
轿子四平八稳的停在大槐树下,有人柔声说了一句:“大人,这便到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整了衣袍才出去。
进门便是侧座房,她进房坐下,马上有人给她倒茶。“请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家主。”
杨思焕坐在靠窗的位置,小轩窗微挑,从窗口能看到前院,庭院不大,青石板路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钻出杂草。
杨思焕摸着东坡椅背,将四周打量了一通,看得出这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通报的下人去了许久,也不见回话。前院的门被推开,从内院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女孩穿了件紫色的薄袄,扎了童子头,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她慢慢蹲下来,盯着一株杂草一直看,眉目恬淡,仿佛置身世外。
传言杨太师膝下还有一个庶女,但那庶女是个傻的。虽不是哑巴,长到八九岁了却从不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话,夏不知热,冬不知凉。
杨思焕听那描述,猜测多半是自闭症。看这孩子的样子,大概就是那个庶女了。
女孩蹲在那里眼睛也不眨一下,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又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站在女孩身后轻声问:“思政在做什么?小爹到处在寻你。”
女孩眨了眨眼睛,依旧蹲在原地。
少年伸手:“跟哥哥走吧?”
这时候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内院过来,看到兄妹俩就皱眉,下意识朝杨思焕这边望了一眼,杨思焕早已把窗子关上了。管家见状便走到兄妹俩面前。
“少爷,今天有客人来府上,家主请您带小姐去西屋练字。”管家说着,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将声音压低了些,道:“去吧。”
院里没了声响,良久之后管家亲自过来将杨思焕领进内院,途经那株杂草,杨思焕低头掠了一眼,原来是蓼【liao】子。从石头缝里钻出的蓼子,还结了果。
这时候已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大人,我家大人还在书房等着您呢。”管家柔声催促,面上带着微笑 。
“早闻杨太师清正廉明”杨思焕淡淡说道。
内院的槐树根顶石而出,墙根下、花坛边布满青苔,游廊边雕花的栏杆已经褪为本色,宅子不大却古朴幽静,但也看得出来,好久没有修过了。很难想象这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兼太师的私邸,太朴素了些。
“家主念旧,宅子是先主子留下的,家主便不舍得搬走。”管家不疾不徐的说道。
杨思焕颔首,多的话就没再说了,抬脚往前走。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不少老臣落马,就连徐将军都被贬谪下放,先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更何况那初露头角的新皇呢?
早有传闻说新皇作为太女时和太师之间就有罅隙,她虽表面上敬重太师,实际上事事在和太师较着劲,似有唱反调的意思。
师生二人实则并不和睦,在这种情况下,杨思焕稀里糊涂来应杨太师的邀,她自知不妥,但又无法。
杨永清刚完成了一幅墨画,画得是一丛竹木。
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瘦竹,倒有股清风傲骨的意思在里头。她盖了章,抬眼看着杨思焕进来。
“来了?杨大人。”杨永清道,“过来,看看本官这画作得如何?”
杨思焕就过去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她想,人家既然叫她看,她看完肯定得说点什么,不能只说“很好,很漂亮。”
这样说显得她很没涵养。
她想了想,准备开口夸赞,手边冷不防地递来一只笔,杨永清道:“本官若没记错,杨大人是三鼎甲出身,又在翰林院留职,想必文采斐然,不如为本官作诗一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思焕也不好推脱,不紧不慢地接过笔。想了想,然后道:“好画配好诗,但下官才疏学浅,不敢辱没了大人笔墨。不妨这样吧”
她提笔写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
写到这里,笔尖微涩,她便去蘸墨。
烛台轻放在杨思焕的手边,杨永清亲手给她磨墨。
“好诗,好字,你继续。”
杨思焕抿着嘴,怀着对诗人无比崇敬的心情,继续将剩下的写完,后道:“这诗出自一位姓郑的老先生之手,下官很喜欢,觉得此诗恰合画境,便借来一用。”
杨永清点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满意。
“小杨,坐。”她道。
此言一出,杨思焕稍稍愣了愣,杨永清唤她“小杨”。
“无外人,你不必拘束。”杨永清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就坐在太师椅上挑着杯里的浮叶。“太平猴魁,产自你我的老家,徽州,品品看。”
杨思焕淡淡一笑,闻着茶香啜了一口。茶叶她还是喜欢安吉白茶,但这不是品茶的时候。
杨太师这话的重点在于,点明她们是老乡这件事。果然,她马上接着说:“你入仕不到五年吧?做到礼部侍郎,难得。”顿了顿又道:“在你之前倒还有一位,也差不多。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
“野渡无人舟自横”,周自横便是周世景的母亲,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杨思焕心下一紧,面色如常,轻轻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
“蒙先帝抬爱,下官如何能与那位相提并论。”
杨永清定睛望着她,沉吟良久才笑道:“仕途顺利是好事,不瞒你说,本官一直对你有所期待。你在翰林还留着职,内阁正在商量推举一名侍讲学士为珉王讲学,本官有意荐你。”
侍讲历来都是给皇帝、东宫讲学拟旨的,几乎没有给寻常亲王讲学的先例。新皇忙于政务,至今无所出,只有一个皇妹养在身边,先帝驾崩后,按例将那十一皇女封了王,依旧养在皇城。
现在叫杨思焕给那昔日的十一皇女讲学,能不能讲好倒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这个政治信号有点复杂。
“你意下如何?”杨永清问。
杨思焕垂眸,杨永清只说有意荐她,她明白,内阁六大学士,三派估计荐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她这一下子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不管这事成不成,日后朝中都会把她归为杨永清派了。
这一点,她很清楚。而杨永清之所以荐她,也正有拉她进来的意思。
杨思焕前些日子好好想过了,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是侥幸,但再侥幸也终究到了这一步。官至礼部侍郎,再抬头就看不到未来了,这就是她迷茫的根源所在。
她常拿张珏、刘建与自己比较,比完之后失落感油然而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抱负,骨子里也是不甘平庸的。
人活一世,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她抬眸看着杨永清——-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在官场上明争暗斗了半辈子,还把唯一的嫡女搭了进去,如今正夫犯了痴病,庶女又是个傻的,她却依然斗志不减。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先朝例制,首辅死后会有专门的传记,虽然篇幅不过几页纸,但会同她所辅的帝王记一起装订成册,流传下去。
没有一个朝代能拖过三百年,但千年之前留下的传记至今尤存,那些宰相的名字还为世人所知,后来宰相变成首辅
本朝延续前例,也有这个传统。
成首辅前,需入阁,入阁前需有人荐。虽然这次荐的只是侍讲之席,但杨思焕知道,这是和内阁沾边的好机会。至于站谁的队,那得先沾上边才有资格考虑。
想到这里,杨思焕目光抖了抖,她道:“多谢大人赏识,如果可以,下官愿意一试。”
杨永清点了头:“好!”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不行,绝对不行……
杨思焕从太师府回到家中,天已大黑,进门便问管家周世景是否归家。
得知周世景在正屋,杨思焕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杨思焕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哦了一声,背手朝正屋去了。房门半掩着,烛光透过门缝泄在地上。
周世景拿着一张纸坐在桌前,看到杨思焕推门进来,他不紧不慢地将纸收进袖中。
杨思焕一面解披风,一面问:“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周世景沉吟片刻,然后开口缓声道:“太史府招男官,我去报了名。”
本朝读书做官的皆为女子,太史府是掌管文史的机构,也不例外。
但皇城的主人是皇帝,后宫各君都是男人,为了保障皇权,宫中除了皇帝与皇女,其他女子必须绝育。
用的是带刺的铁棍,过程不必细说,残忍至极,在这之后每一寸欲。望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
直至前朝,宦官都是女子,若不是山穷水尽,谁都不愿把自己女儿送去宫里当差。
本朝开国皇帝,也就是朱承启的皇祖母开了男宦的先河,她老人家意识到女宦身有残缺,内心就容易扭曲,这样一来容易扰乱朝纲。
前朝就是因为宦官亡的国,到她这里便废了女宦传统。
正是因为这样,宫中宦官皆为男子。
但作为内史官,时常需要全天跟着皇帝,记录皇帝的每一句话,因此她们基本上全年都得待在皇城,在本朝之前,女史属于宦官的一种。
曾经在女宦的制度之下,女史在宦官中的地位极高。她们一般是诗书传家的罪臣之后,为了保命就入宫做女史。
而今女宦的制度废除了,女史却依旧存在。
很不幸的是,女史也需要绝育,手段恶劣,杨思焕曾听底下人闲白时说过,光想想就觉得裤。裆发凉。
太史府招男史官的事,杨思焕
也是这昨日才知道的。新皇登基前几日才发下的旨,说要招男史官记录宫内之事。
内阁首辅刘文昌第一个不赞同,以各种理由拒绝拟旨———皇帝有重大决策需得通过内阁裁定,内阁可以颁旨,同时也有资格驳旨。
刘文昌驳回朱承启草拟的诏书,其实大家都清楚,她这样做,一来是因为传统的思想禁锢,从古至今没有听说有男人入宫做史官的,二来是想叫朱承启看看她强硬手碗,在一开始就给他立威。
可刘文昌还是小看了她这个外甥,她可能忘了,朱承启可是永宣帝一手带大的。
朱承启并没有硬碰硬,更没有花心思斡旋,想她内阁六大阁老,又不是只有首辅才能颁旨。他便绕过三大巨头,直接派人“请”了另一个相对势弱的阁老来颁旨。
毕竟内阁六位阁老,不是谁都像刘文昌那么硬气,朱承启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悄无声息地办成了这件事。
旨发下去之后,刘文昌才得到消息,昨日新皇登基,刘文昌脸色就不大好看———新皇刚登基就敢违逆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思焕回来的路上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想到新皇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已经开始选拔了。
也没想到周世景人在家中坐,消息竟如此灵通,今天就去报了名。更可气的是,他报完名才通知她。
“哥,你怎么能这样?”杨思焕皱眉,重重叹了口气,坐到周世景对面:“且不说你身份背景的问题,这么大的事,你事先都没和我商量就擅作主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妻主?”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
周世景也正望着她,目光如水,烛光下他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修长的手覆在杨思焕的手背上,指节微曲,轻轻握起她的手,他说:“这事是我不对。我在北平的上司如今在太史府任职,她托人捎了口信过来,我是今晨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你在睡觉。”
杨思焕抽出手,偏头喝茶,目光窃窃往那边瞟,板着脸说:“总之我不同意你进宫,说什么都没用。”
她知道,以周世景的文采,别说应付区区的男官考试了,就是参加科举都绰绰有余,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担忧。
她不同意,原因有很多。
首先,她作为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自己的夫郎进宫当史官,这实在说不通。
其次,周世景的身份复杂,他要进宫可能会很危险。
杨思焕瞄了周世景一眼,他的侧脸坚毅,墨眉很浓郁,嘴唇微抿,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杨思焕想见他认真读书的样子,那般俊逸雅致,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为之心动?
一想到日后他天天跟在新皇身后,杨思焕心中五味杂陈。
“不行,绝对不行。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唯有这事免谈。”杨思焕肃容道,“新皇并非表面上那般和善,登基之前几个阁老合起伙来准备给她立威,反被她刹了威风,将来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子。你在她身边,我如何放心得下?”
周世景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好,既然你不愿意,我便不考了。”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松了一口气,但她继续绷着脸,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一板一眼的说:“你不要觉得我小心眼,我都是为你好。”
周世景看着这样的杨思焕,阴郁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他笑了笑,认真地颔首道:“我理解。”
“那就好。”杨思焕悄悄瞥了他一眼,声音渐渐柔起来,问他:“在外跑了一天,肯定还没吃饭吧?”
周世景反问她:“你呢?”
“我?”杨思焕起身,弹了弹身上的尘土,“我刚从太师府回来,吃过了。”
“太师府?”周世景蹙眉道,正要再细问,杨思焕已经推门出去了。
她去了一时,端回一碗蛋炒饭,轻放到周世景面前,撑着双肘、手掌交叠在下巴下。
“我新学了一手,你尝尝。”
不过是蛋炒饭,杨思焕满怀期待地将它端过来。
寻常的蛋炒饭是先炒蛋再放米饭,而杨思焕则先将用猪油将米饭炒香,之后再把鸡蛋倒到饭上和匀,这样炒出来的蛋炒饭就是均匀的金黄色。
看不出整片的鸡蛋,每一颗米饭外面都裹着蛋。
“这是黄金蛋炒饭。”杨思焕解释道。
周世景稍稍一愣,杨思焕已经舀了一勺饭,递送到他的嘴边。
“好吃吗?”
这种做法是杨思焕无意间发现的,说来也怪,只是把放米和放饭的顺序对调,炒出来的蛋炒饭味道就很不一样。
周世景扬起嘴角嗯了一声。就听杨思焕道:“那你有空就学起来,以后天天给我做。”
周世景无奈地笑笑,感情她是这意思。
气氛稍稍缓和一些,周世景便正襟危坐,问她:“你方才说去太师府?”
杨思焕点头,抬手将灯芯挑了挑,淡淡地说:“嗯,太师荐我做十一皇女的侍讲学士。”
周世景想了想,启唇道:“你有什么想法?”
杨思焕托腮趴在桌子上,扯了扯嘴角:“我答应了,也就意味着,我将要成为杨大人的拥趸者。可我觉得杨大人是斗不过刘大人的,刘大人身后站的是门阀士族,先帝在时都要忌惮三分。”
说着话,杨思焕仍是趴着,懒洋洋地呷了口茶继续道:“但我想入阁,只能先依仗她们,刘大人、陆大人清贵,眼高于顶,和我不是一路人。”
此话一出,周世景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杨思焕,他低声道:“你变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想做就做。”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情也愉悦了许多,抓起周世景的手,啧然道:“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透,你满腹经纶无处安放,何不写点东西发出去?”边说边舀周世景吃剩的饭往嘴里塞。
“你看那无相书生写了《白狐案》火遍大江南北,你也可以写,却为什么总想做史官?”
周世景瞧着她懒懒散散的样子,肃然抽出手,柔声训她:“思焕,你坐正些。”
杨思焕在外面总是端着的,也只有在周世景面前才能放松一下,从前他从不会这样说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杨思焕抬眸看着周世景,乖乖的端坐好,听他说:“我母亲固执,否则也不会出来那些事。”
当年的事一一浮现在脑海。
他母亲被关进天牢近一个多月,祖母急火攻心病倒了,家里没有做主的人,人心惶惶。那时候他才十二三岁,什么也做不了。
一家人被恐惧支配了一个多月,终于在那天早晨,一群官兵带人来抄家,她们不按规程办事,杀了好几个周府的下人,血淌了一地。
周世景就死死搂着妹妹,蒙住她的眼睛,听妹妹一直哭一直哭:“哥哥,我怕。”
周世景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继续道:“我母亲一生清正为民,从没做过对不起百姓和朝廷的事,还要留下奸臣的骂名。”他缓缓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杨思焕坐到周世景身侧搂住他,沉默片刻才道:“所以你想改史正名?”
这很难,女不言母之过,先帝已故,新皇于理不能平反这事,否则就等于否定先帝先前的判断。
杨思焕拧眉望着房梁,思忖再三,她道:“你别急,容我想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周世景惯是沉稳冷静的兄长……
杨思焕思忖再三,她道:“你别急,容我想想。”
周世景却说:“我是有心为母亲正名,却不急在一时。我将往事说与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我之间,有些事我总要说清始末,免得你多心。”
杨思焕比周世景小了整整七岁,她虽一直假装无视这个问题,但摆在两个人面前的事实却无法躲避。
婚后她觉得周世景很多时候还是把她当妹妹看,
事事大包大揽。
家中大小事务,他一人承下。小到杨思焕的穿衣风格,大到孩子的抚育、杨思焕在官场中遇到的问题,周世景都要费心。
杨思焕经常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周世景,好的坏的都说给他,而他却极少提自己的事,杨思焕印象中也就那么几次而已。
在杨思焕眼里,周世景惯是沉稳冷静的兄长做派。
长此以往,两个人之间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这次周世景肯在她面前提周家的往事,杨思焕还是挺欣慰的。
至少这一刻,她们是平等的,不是兄长和妹妹,而是同甘共苦的夫妻。
关于周家的事,杨思焕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周家家世显赫,族谱可以追溯到三朝之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可惜到了周世景母亲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周自横这么一个女丁。
周自横便是周世景母亲,二甲进士出身,通过馆选入了翰林,后来又做了东宫的侍读,仕途通达,官至礼部尚书。是不折不扣的太女党。
当年朝中分为三党:东宫党、三皇女党、四皇女党。
废太女作为当年中宫唯一的嫡女,八岁那年便被册封为褚,自她懂事起,便和几个皇姐明争暗斗,历经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将她的两位皇姐压制住了,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六皇姐。
当年的六皇女便是后来的永宣帝。永宣帝为犁朝开国皇帝的第六女,讳朱震。
朱震出身卑微,是武帝意。乱时与内侍所生。
不像三皇女、四皇女,朱震幼时受了不少苦,被养在掖庭,因为吃不饱,经常偷宫人的馒头充饥。
朱震七岁那年生父因病逝世,当时最受宠的侧君长年无所出,有意将她继到自己名下,便将小朱震叫到跟前。
恰好武帝就在那里,武帝问小朱震的意思,小朱震不说话,目光就直愣愣地盯着案上的绿豆糕,绷着乌黑的眼睛,咽了口口水,肚子咕噜叫。
武帝恨铁不成钢的笑笑,招手叫她吃。那绿豆糕是御膳房做的,光看着觉得很是香甜。
朱震的生父是内侍出身,暗结珠胎本就有罪,偷偷生下朱震之后依旧没有名分,伙食也只比普通宫人好一点。
小朱震狼吞虎咽地左右开弓,腮帮子塞得梆。硬,吃着吃着突然就哭了,眼水顺着皴裂的脸颊滚下去,很是可怜。
武帝问她为何哭,朱震就哽咽着说:“要是爹能吃到就好了。”泪水淌到嘴里,糕点都咸了,她因此哭得更厉害了。
武帝沉默不语,一旁的侧君鼻子发酸,当即把小朱震搂到怀里,给她擦眼泪,摸着她的头顶决心将她收下。
两年之后,那位侧君终于诞下自己的孩子,却因难产去世,是个没福的。
撒手丢下朱震和刚出生的女儿,从这以后,朱震又一次成为没人照管的野孩子。
她开蒙迟,八岁才能勉勉强强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位侧君去世之后,没人再管她,她便更加无心向学,成天和国子监的武生混在一起,上蹿下跳、舞枪弄棒。
她十四岁时连《诗经》都读不顺溜,先生给众皇女上课,叫她读一篇文章,她遇到不会读的字就跳过去,跳到最后干脆整段整段的略过。
先生叫她重新读,她就挠头说不认得那些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先生怒,姊妹笑。在读书的事情上,朱震着实出过不少丑。
那年太女入主东宫,时年八岁,而她的姐姐们有不少已经成家立业。和她们斗,小太女略显稚嫩,随着她慢慢长大,东宫也越来越坚韧。
几出势力顶在一起,一触即发,可是没等到爆发,武帝就去世了。
武帝驾崩的那夜,太女因急症卧床不起,朱震带了亲卫“应诏”入宫面圣。
谁也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看起来粗鄙无脑的六皇女会突然插来一脚,也正是这一脚,将那斗得死去活来的三派碾了个粉碎。
武帝驾崩时身边只有朱震,朱震守了她一夜,逼她写下易褚的遗诏。
诏书送到内阁,有阁老不服,朱震只是冷笑,先郕王带头提剑斩了其中一位阁老,道:“违先帝遗诏者,杀!”
那段时间,不知有多少官员下马。
永宣帝秉着一个原则:不论你原先是谁的党,只要你不和我唱反调,我就先留你一命。
可偏偏有人作死
无情的肃杀之后,再也没人站出来说话。知道翻盘无望,永宣帝登基前,废太女便纵火自焚。
当然,也有一说,那火本就是永宣帝命人放的。
而今永宣帝已作古,真相不得就而知了。
朱震从前说得好听一点,是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就是个无所事事的文盲,这样的人为何突然逼宫夺位,至今也无人知晓。有一说跟废太女正君有关。
说起来那位可是个奇男子,他乃前任首辅的嫡长孙,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朱震曾在机缘巧合下偶遇那位公子,一见钟情,谁知造化弄人,那公子最后却嫁给了废太女。从那时起,朱震就有了逆心。
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这一说法———-再怎么说,永宣帝也是一代明君,怎么可能只为一个男人就动了夺嫡的心。那件事最多只能算个导。火。索,她夺嫡必然是积虑许久的。
且从朱震登基之后的行止来看:她在战场上用兵如神,又主持编修《永宣大典》、兴修水利、制定《新农赋》等,种种作为和“文盲”、“无脑”根本沾不上边,临终都不忘将江山安排妥当。
永宣帝若当真无实才,怎会有那么多追随者?不说旁人,先郕王至死忠于她,永宣帝驾崩之后,徐将军即便受了贬谪也是无怨赴任。
只能说之前的朱震太会装了,大智若愚,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很显然,她成功了,谁也没想到,她朱震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更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废太女尸骨未寒,朱震就纳了东宫正君为自己的侧君,封他为如君,赐号“昆君”,并和他生下女儿——-齐王朱承治。
也就是在那时,刘文昌成为了内阁首辅。
因为前任首辅活活被气死了,她是继先太师杨大人之后,又一个因为那场宫变被活活气死的大臣。
却说周自横作为东宫侍读,又是废太女心腹,看着那场宫变发生,她深受打击,但囿于宗族的安危,无法站出来反对永宣帝登基,只得缄口不语。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沉沉压在周自横的肩头,叫她喘不过气。
别的她都可以理解,唯独昆君二嫁、生下叛王的女儿,周自横清高,实在看不过去,便以“雨山先生”为笔名,写下传奇小说《孽狐缘》,借书讽刺现实。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书被朝廷全面封杀,但还是留了不少残本下来,杨思焕也曾痴迷过。
她兴致勃勃将书里的故事说给周世景听,直到周世景离开杨家的那夜,他告诉她,“雨山先生”就是他母亲的笔名。
周自横是《孽狐缘》作者的事,外人并不知晓,永宣帝更不可能知道。周家获罪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但从《孽狐缘》就可以看出周自横对现实的不满,她为人耿直率真,处事认真不近人情,实际上,她这种性格本该在刑部,未必不是个为民务实的好官,可她偏偏进了礼部。
礼部适合和稀泥的人,但凡有些棱角,在礼部都要受罪的,周自横在礼部早已得罪了不少人。非但自己不开心,上下级关系也很僵。
在这种情况下,永宣帝没革周自横的职,反而事事偏袒她,一路升她到尚书,旁人只得侧目而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狗官
周自横却也不傻,当初她拥趸的废太女败了,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永宣帝不仅不杀她,反重用她,擢升她为礼部尚书,她也丝毫不为此欢喜,因为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事实证明,永宣帝比周自横想象中的还要阴狠——-温水煮青蛙,她用整整七年,将周自横煮了个烂熟。
当年是三年一逢的会试年,皇帝钦点周自横为会试主考官。
最终录取了二百零一名贡士,其中有一百九十名是南方考生。
这二百零一名贡士中,有一百九十九名参加了殿试,殿试结束后,皇帝钦点了他们的名次。
其中状元为徽州府的陈永庄,周自横的父亲就是徽州人,榜眼是应天人,探花是浙江绍兴人。
二甲五十一人,全部都是南方考生。
这次北方考生没有一个进入二甲以内,太离谱了,这一结果令北方考生极度不满,她们认为这是会试主考官周自横偏袒南方人的结果。更有甚者说她伙同乡人作弊。
她们先是去礼部闹,周自横并没有回避,直接站出来,挺直腰背说:“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要查,本官必定奉陪到底。”
这就把她们惹急了,直接联名上书,告到皇帝那里,要求严惩周自横。
永宣帝收到状子,当即成立了以翰林院掌院学士盛兰吾为首的勘察组,这个组除了盛兰吾之外,还有陆太傅、当时的礼部右侍郎陶镇东等人。
依照永宣帝的指示,她们废寝忘食地工作了近两个月,将会试的答卷从头到尾重新审阅了一遍。勘查做到一半,陆太傅突然病倒了,其他人继续调查。
就在陆太傅病倒的第二日,礼部侍郎陶镇东也因操劳过度晕厥过去。
最后只剩下盛兰吾与翰林院的一众官员,她们进行了近两个月的调查,最后由翰林院修撰写了复查报告。盛兰吾将报告攥在手里,想了想,然后说,“你们都累了,回去好好歇息,本官亲自将此书呈与陛下。”
那年的秋天,永宣帝再次举行殿试,新录取的九十一名北方贡士参加了考试,录取了北漠的刘甄等人为三鼎甲,三十一人为二甲,赐进士出身,其余皆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发榜的那日,周府被封,周自横因为会试伙同乡人舞弊被当街凌迟,与她一起受死的,还有原本的新科状元陈永庄。
行刑的那日,新科进士游街,特地绕到行刑台前,大摇大摆地从周自横面前走过。更有不明真相的百姓拿烂菜叶子丢周自横。
那日下午,盛府的门子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个浓眉朗目的少年,挑了一担柴,穿了寻常的灰布衣衫,长得瘦瘦高高。
门子挑眉:“哪来的小家伙?”
少年不紧不慢地回:“我娘病了,叫我替她送柴。”
门子将他打量一通,总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奇怪,明明穿了一身破衣,皮肤却白皙透亮,一脸的书卷气,根本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她还是让他进来了。
“跟我走。”
少年挑着柴,跟着门子去了柴房,走在路上时,少年略带征求的说:“娘病了,等钱抓药,府上上次欠我们二百一十文,能不能现在就给我?”
少年细长的手搭在扁担上,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看起来有些羞涩。
门子头也没回,等着身后的少年进了柴房码柴,自己站在柴房门口,“你回去问你娘,我们盛家哪回欠钱不给了?说好了月底给,定然不会赖掉的。”
“可是”
“小兔崽子,好好呆着吧。”门子说着,就突然将门带上了,将人锁在柴房里。
门子锁完门就走了,天快黑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盛兰吾推门进来,淡淡道:“你是周家的孩子?这几日你不陪在你父亲身边,倒天天在我府边转悠。”
月光泄了一地,照在小周世景淡漠的脸上,他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
“起来。”盛兰吾道。“饿不饿?随我去吃饭。”说着,就伸手去拉他。
周世景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他刚站好,手里的匕首已经戳向盛兰吾的胸膛。
月光下,盛兰吾手握匕首的刃,刀尖戳到她的胸前,不算深,反而是她着刀刃的手一直在流血。
毕竟还是小孩子,小周世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执笔的手杀人,却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盛兰吾好像并不生气,掌心一转,将刀夺回、扔到地上。
周世景趁她不注意,不知撒了什么粉末出来,盛兰吾当即就看不见了。
“狗官,给我娘陪葬!”周世景一刀扎进盛兰吾的左胸,鲜血喷了周世景一脸。
盛兰吾后退几步,嘴角漫出血来,扶着墙壁,依旧是站着的。
这时门外有一排火把晃过来,领头的人冲进来喊着:“家主”说着就将剑架在周世景脖子上,小周世景却笑了。
盛兰吾一手捂胸,一手抬起:“你们都出去,这是我和他的事。”
“退下!”她再次喝道,血顺着嘴角滴下去。
领头的人只好收剑退了出去。
盛兰吾去将门关上,坐到柴上说:“你杀不成我的,我心长在右边。”她望着少年,扯了扯嘴角道:“你失望吧?”
周世景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双手垂在身侧,头抵着墙壁,听身后的人柔声说:“孩子,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你是个明事理的,将来就明白了。”
周世景一眨眼睛,滚烫的眼泪就顺着下巴坠下去。他依旧抵面向墙壁,不说话。
早上行刑时,周世景远远看到了,就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然后他站起来,毅然转过身去,袖了柄刀子,装成送柴人来到这里。
他知道母亲是清白的,若不是盛兰吾这个狗官,周家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几日前他就动了杀心,悄然徘徊在盛府附近,摸清楚府里的情况,赶在今天送柴的时候进来。
那送柴人的情况他了如指掌,整个过程滴水不漏,却还是被识破了。
盛兰吾捂着胸口道,“我承认,是我换了折子。可你知道,是谁指使的?”她顿了顿又说:“是你母亲,周自横周大人是好官,她一心为民,所有的试卷我与几位大人都看过了,没有半点问题,她是公正的。但是陆太傅借病退出了,陶大人也是,她们都不想淌这浑水,可我不能。你母亲一开始是糊涂的,她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如此公正。
众所周知目前北方考生水平有限,就是不及南方考生,之前的考官都有意放水,为的就是稳固南北关系。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大势所逼。
你母亲却偏不肯捅出这么个篓子,我前些日子见过你母亲,折子给她看过,原本奏的是你母亲清白,但你母亲终于想通了,她叫我重新改写,所有罪责,她一人担下来。这事就到此为止。
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翰林院的同僚,也是为了保全你们。”
小周世景攥了拳头抵在墙上,慢慢蹲下去,听盛兰吾叹了口气:“你母亲临终前拜托我照顾你们兄妹。”她摇头,“可现在皇上不肯放过你们,我没办法。”
这时杨思焕看周世景的脸色不大好,就拍着他的背,唤了声:“哥。”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周世景的手心被汗浸湿,杨……
周世景的手心被汗浸湿,杨思焕坐在他旁边,倒好茶水递送给他。
“哥,你没事吧?”杨思焕定定的望着周世景。
他接过茶杯抿了口茶,然后缓声说:“不要紧”平静的看着杨思焕。
她的嘴唇微抿,烛光照在脸上,显得她格外明艳秀致。她如年少时,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模样,玉白无暇的肌肤衬得眉目愈发清爽干净。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来,用温热的手摩挲着她的嘴角,一片茶叶沾在她的嘴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
“你怎么突然想入阁?”周世景淡淡的说道。
她还年轻,爬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况且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周世景知道,杨思焕虽已做了母亲,自己却还是个孩子。
如果可以,周世景宁可她一生平平庸庸,潇洒自在的生活。不争不抢的,端正平和的做自己。
杨思焕挨着周世景坐,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又靠近了些,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哥,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想去的是刑部,或者大
理寺。“她无意识地搓揉周世景修长的手,“将犯人绳之以法、惩恶扬善,那才是我想象中清官的模样。”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周世景拧眉欲言又止,抿着嘴不说话。
“但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最近我才明白,不管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即便在刑部,娄大人那种清官也很难做,看得出来,她压力很大,审个案子都要得罪很多人,一般人是很难坚持原则的。”杨思焕道,“所以我只能往上走,有一天站到最高处,就没有人能左右我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是我。”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周世景点了头,没再过问别的事。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文叔,他一脸的不安,开门先看到周世景,目光迟疑了一下才移到杨思焕身上,他说:“少爷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好,不知怎么回事,太爷让小的来叫您过去一趟。”
安安一向很乖,极少哭闹。现在想来好像确实从刚刚就一直听到若有若无的啼哭声,杨思焕还以为是听错了。算起来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周世景闻言先一步上前走了,杨思焕提步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道去了西厢房。
“哇啊”一进门便听到沙哑的哭声。
起初安安哭,天佑看她哥哥伤心的样子,也被传染了,刘氏无法,只好叫人把天佑抱到自己屋里哄睡了。
秋秋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摇着拨浪鼓在哄,在小厅里走来走去。安安小手攥成拳头一个劲的敲自己的头,闭着眼睛一直哭,眉毛哭得通红。
周世景过去将安安揽到怀里,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背,脸贴到孩子脸上,不发烧。
“是不是饿了?”杨思焕在一边干着急,孩子一直是周世景和刘氏带的,她什么都不会。
秋秋直摇头,捧了个小木碗过来,碗里装的是米糊,已经凉了。
杨思焕过去搅了两下,尝了尝,皱着眉头:“这个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叫他怎么吃?我看他就是饿的。”
“瞎说,安安从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今天是头一回。”说话的是刘氏,他脸色苍白,小孙子总哭,他急得慌,也跟着抹泪。
杨思焕道:“秋秋,去请郎中。”
刘氏直跺脚:“请了,早请了,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郎中就赶到了。
安安被他爹抱着,除了周世景,他现在谁也不要,脸哭得通红还在哭,可能是累了,现在只是干哼,伤心的浑身发抖。
郎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过来轻轻摸着安安的小脑袋,又检查了他的舌苔,一番摸索之后,她坐了下来。
刘氏连忙过去问,“郎中,我孙子怎么了?他也不发烧啊,下午还好好的。”
郎中摆摆手:“太老爷别急,您这孙子身体好着呢。没什么毛病。”
刘氏就叹气,这孩子没事怎么会一直哭,平常也不这样。
就看老郎中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小鼓锤,这鼓锤很轻很小,安安平日里最喜欢拿它敲小鼓,上面有杂乱的牙印,都是他自己啃出来的。
郎中说:“好孩子,来,拿着这个给我看看。”
周世景把安安抱过去,叫他去抓鼓锤,他却偏过头去,小嘴扁了扁,哭得更厉害了,左臂耷拉在身侧,右手不停揉眼睛。
郎中想了想,然后看着周世景道:“这孩子最近是不是跌过跟头?还是他自己太用力拽什么东西,老妇怀疑,令郎胳膊脱臼了。”
周世景听了这话面色微变,好像确实是这样,安安从刚才就不许人碰他左胳膊,左手一直没动过,就这么挂在那里。
想到这里,他有些自责,抬眼掠过刘氏和文叔,什么话都没说。
刘氏的目光一直在回避周世景,因为傍晚时他有事,让秋秋看了一下孩子,秋秋没听到,去收被子了,刘氏回来就看到安安趴在罗汉床上哭。
这事说起来是他的不对,他也心疼,又怕周世景怪他,就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世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怪自己,两个孩子都是他带的,他就不该只顾着自己的事,将孩子丢在家里。
妹妹周世胤小时候胳膊也爱脱臼,每次正骨时,周世景就伸手给她咬,那牙印之深,足以叫他知道正骨的滋味,安安才这么点儿,周世景低声道:“有劳郎中为小儿正骨。”
杨思焕站出来,“我来抱吧。”
安安长得比同龄孩子大,力气也比天佑大许多,像头小牛犊子,她怕周世景降不住他。
周世景低着头,神情莫测,“不用。”
老郎中先逗了逗安安,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从药箱里摸出一块甘草片给他舔了几口,这时候安安就不哭了,含泪咯咯笑起来。
然后趁他不注意,郎中从容地转了转他的胳膊。安安哭得撕心裂肺,长长嚎了一嗓子,胳膊一好,马上拽起周世景的衣领,好久才喘过气来,哭得很是伤心。
周世景一脸淡然的说:“多谢。”声音一低:“思焕,替我送送郎中。”说着话,周世景抱着安安往正房去了。
杨思焕着人将郎中送回去之后,将刘氏拉到一边。
“爹,怎么回事?”
刘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听女儿语气强硬,他还是有些恼火。
杨思焕是看周世景脸色不好,他虽没说话,但她看得出来周世景心里不好受。加上儿子受苦她本就心疼,所以她就更难受了,说话语气不自觉就冲了点。
文叔在旁边,脸色变了变,突然就跪在地上。
“大人,您要怪就怪老奴,当时徽州来人送信,太老爷去接待,便叫老奴照看少爷和小姐。”
杨思焕挑眉:“文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总归是长辈,这样岂不是折煞我。”
她摆手:“罢了罢了,我去看看孩子。”
正房西次间里,周世景正在哄安安睡觉,安安也哭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还皱着眉头,兴许是做了噩梦。
看着杨思焕进来,周世景没有说话,示意她坐在旁边东坡椅上。
“胳膊一旦脱过臼,日后就容易脱。以后你和他玩的时候注意些。”周世景低声道。
他并没有抱怨什么,只是跟杨思焕交代了一下孩子的事。
杨思焕只是点头,周世景说一句她就应声“是”,她怕周世景不高兴,但她纯粹想多了。
周世景一向宽容大度,何况对方是刘氏。
安安睡得很沉,小拳头捏在脑袋旁侧,时不时吧嗒一下小嘴。这孩子长得好,到处都是圆圆的,圆滚滚的大眼睛、圆嘴巴,看起来很像年画娃娃。
看着儿子,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盘桓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哥,你们周家还有其他人吗?”
周世景眼中寒光一闪,却笑了笑,温声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杨思焕倒没多想,她只是想再添个孩子,叫她姓周,也许这样周世景心里会松快些。
但待她将这一想法说出来,周世景先是一怔,而后摇摇头:“你不必如此,你能这样为我考虑,我已经很感激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就开始犯困,有些睁不开眼睛。
先帝驾崩之后,礼部就在筹备新皇登基的事,每天天不亮就去衙门,都没觉得有多累,沐休在家反倒倦得不行。
周世景见杨思焕有了倦意,着人打了温水过来让她洗脸。
可能是在太师府端着,回到家里又有事的原因,杨思焕今天是真累了,洗个脸的功夫就打了三个哈欠。
周世景去正屋铺床,回到次卧却看杨思焕已经趴在安安身边睡着了,他就给她稍稍挪了一下身子,掖好被子。
被子上鼓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包,周世景把安安的小拳头塞进被窝,吹灭蜡烛去了书房。
正月里春寒料峭,凛冽的寒风拍打着窗纸,亥时已过,书房的灯还亮着,屋里摆了炭盆,暖烘烘的。
周世景坐在书案前,手捧书卷在看,这书是他白天从老街买回来的。
卖书的是个中
年男子,摆了个小摊,专门卖旧书。周世景不知怎的就走到摊前,一眼看到这本卷边泛黄的《八股文选》。
不像摊上其他小说一类的书,这本书既旧又无趣,被摊主丢在旁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都脆了,翻的时候要轻,否则很容易就会撕坏它。
周世景默默丢下五文钱,把它带了回来。
书皮上简笔画了只猴子,扉页写了“润之”二字,润之是周自横的字。
书的年纪比周世景都大,周自横用过之后留给周世景,上面的猴子是周世胤画的,他就是看到那只猴子,一眼认了出来。
当年周家被抄,上千本藏书都丢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能在街头再次碰到它。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捧着书,周世景的思绪漫散开来。
周家系钟鼎之家,世代书香,家中不论男女老少都能识文断字。祖上出过宰相也有过首辅,是有名的世家大族。
周世景出生时父亲难产去世,周自横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性情大变,原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因为周世景父亲的离世,她变得越来越固执,我行我素。
周自横不愿续弦,将儿子当女儿养,五岁请名师为周世景开蒙,叫他读《四书》、《五经》,背八股文、写八股文。
先生看完周世景写的文章扼腕叹息。
“若是个女孩儿,将来多少个状元都中得了!”可惜他是个男孩子。
周自横听到这话,背手就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说:“男孩怎么了?男孩照样可以顶天立地,景哥儿,记住为娘的话。读书是千秋万代的大事,是兴家立命的根本,男孩尤甚,你若无知,女女孙孙都跟着昏庸,知道了吗?”
诚然,周家人读书不单是为了功名,她们读的是一种信仰,是传家的品格。
半夜有人来敲书房的门。
周世景正在看书,听到敲门声,他从书页里抬起头,静静的看着窗上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
他淡淡地开口:“请进。”
门外人似有犹豫,慢慢推开门,寒风透过门缝狰狞地钻了进来,翻得案上的书卷哗哗作响。
来人是文叔,他合上身后的门,久久地看着周世景。
周世景也望着他。
屋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良久,文叔先开了口:“我是来道歉的,安哥儿的事,是我的错。”
周世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叔,抿着嘴不说话。
“但你要信我,这事真是个意外,再怎么说”文叔慢慢低下头,声音也柔了下去:“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外孙,我怎会害他”
周世景平静地回:“这我知道。”
语气淡漠疏离。
文叔的目光因此抖了抖,没有回话。他原是商贾人家的儿子,士农工商,文叔能嫁到周家,给周自横做继室是他修来的福分。
嫁过去之后,周自横对他很是漠然,直到他生下女儿周世胤,周自横依旧不大和他说话。反倒是周世景这个继子对他恭敬有加,把他当作亲生父亲对待。
当初周自横续弦也是因为周世景的请求,周世景这一辈,周家没有女丁,况且周自横还年轻
父子二人在逃亡的路上走散,好不容易重逢,文叔本在云溪镇的文王庙礼佛,趁周世景离开杨家时闯入杨家人的生活。
周世景知道,他是想利用杨思焕来报周家和他女儿的仇。
如今先帝已崩,盛家已垮,文叔仇心不减。所以周世景才会权衡利弊留下来。
今日之事,周世景倒没有怀疑他,他宁可相信这是意外。
小孩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他不怪他,却是周世景自己心怀愧疚。
周世胤还活在世上的事,周世景知道,却不能说。
他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自然晓得孩子对一个父亲的意义。
只是周世胤现在执意不认文叔,那孩子心思颇重了些,千锤百炼的心智,周世景也猜不透。
周世景抬眸,注意到文叔鬓角又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多岁。
他记得当年文叔嫁给他母亲的时候,还是个羞涩的少年郎,现在算起来也才四十左右,怎么就老成了这副模样?
周世景站起来,轻声说:“父亲”因为这是在杨家,他已经好久没这样唤文叔了,但他什么也没再说,随手拿起那本《八股文选》奉给文叔。
“已经很晚了,父亲早些歇息。”说罢独自退出了书房。
***
沐休结束之后,一切回归原样。
早上天不亮,百官就聚在皇城之外,等待内侍宣召。
今日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杨思焕可能不知道,但像刘文昌、杨永清这样的老臣,却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永宣帝初登大宝的威严。
那日早朝虽是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鲜血横流,转眼间龙椅又易了新主。
今天注定又是不平凡的一日。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居然看懂了
杨思焕半夜三更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到现在滴米未进,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咬紧牙关,依旧站得笔挺,抬头仰望黢黑的天,余光瞥见前方有人正朝这处看,但她只是看着天,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去管。
卯初时刻,宫门从内打开,百官有条不紊的顺着御道两侧走向太和殿。
按礼制,新皇登基次年才改年号,犁英宗朱震年号永宣,今年便是永宣二十四年。
破晓的晨光倾入殿中,激起无数道金光打在百官的身上,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内侍到御书房回秉皇帝:“陛下,首辅告病,今日没有过来。”
朱承启正在批复奏折,听到内侍的话,他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摇曳的烛火。
自他登基之后,大事小事多如麻雀,就顾不上怎么休息,昨儿又是一夜未眠,连夜赶批奏折。
朱承启揉着太阳穴问:“什么时候了?”
“卯正三刻,您该上朝了。”内侍道,又垂头躬身唤了一声:“陛下”
朱承启闭着眼睛,轻捶眉心问:“什么事?”
内侍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帝君垂帘听政之事,陛下真的不再考虑?”
朱承启蓦然睁开眼,他抬起头,漠然问:“这话谁教你说的?”
内侍听这语气不对,连忙跪下求饶:“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朱承启登基之后,原本的帝君就变成太帝君,照旧把持着后宫,但他还不满足,手越伸越长,想要垂帘听政。
而今朱承启二十有五,太帝君垂帘听政不合情理,他便回绝了此事,也不想再提。
太帝君那边仍不罢休,竟明目张胆的将新皇的内侍全换成自己的人,宫中乱了规矩,下面的人怕也是偷着笑吧。
念及此,朱承启纵是好修养也没了耐心,把笔丢到一边,叫陆公公过来替他换朝服。
“你入宫多少年了?”
“回皇上,奴才十二岁那年入的宫,一直跟着先皇,已经十七年了。”陆公公说着话,手下的动作不停,不知不觉间已经替皇帝具服完毕。
“以后你来伺候朕。”
陆公公应了是,随后跟着皇帝跨出了御书房门。
太和殿那边
很快就有官员唱礼:“皇上驾到。”
殿内一片寂静,百官纷纷跪下行礼。白底皂靴稳稳踏入殿中,在内侍的簇拥下,新皇缓步走上丹陛,伸手摸了摸龙椅的扶手。
光滑细腻的云龙蒲垫一尘不染,他撩起朝服便坐了下去。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这把椅子已经属于他了,现在他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承启从容抬手:“众卿平身。”
繁礼之后,兵部尚书站出来,躬身奏道:“启奏陛下,北漠矇族业已归降,成为我朝的藩属部落,她们前任王帅赵欢至今下落不明,赵欢之妹赵驹暂代王位,陛下一日不赐封,矇族一日无正主,臣怕”言止于此,她便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张珏站了出来,新皇登基之后,她很快就升为刑部左侍郎,兼领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原为东宫与后宫所设,新皇膝下无女,但张珏从始至终就是朱承启的人,她站出来议事便是理所应当。
“微臣附议。”张珏不紧不慢地说道,“赵欢、赵驹姐妹不和,意见也不一致,这些年来赵欢四处征战,吞并周边小国,后又自不量力妄图吞掠我朝疆域。这里面多半是她身边奸臣的煽动,如今赵欢虽逃,奸党不散,还请陛下尽快为赵驹赐封。”
这事朝中皆知,赵欢生性残暴,手下猛将如云,一味的扩张领土,打了周边小国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居然跑来以卵击石跟大犁动手,大犁泱泱大国,自然是不怕她的。
可矇族是游牧民族,族人个个人高马大,自制的弩也不容小觑。
况且她们地处北漠,满地黄沙,便是赢了也得不到太大的好处,输是不可能输,只是当中的损耗不值当,和她们打,大犁吃力不讨好。
再者大犁北方局势不稳,门阀士族拉帮结派,其中还有著名的司徒家,司徒家号称亲军十万,近年隐于山野不问世事,不属于任何国家。
当年司徒老将军为武帝所错杀,老将军死前立下遗嘱,不许报仇,但司徒家对大犁总有怨气。
地理上,司徒家和大犁中间就隔着一个矇族。
现在把持家族的是司徒少爷,传言那少爷铁骨铮铮,比女子还硬气。怕只怕赵欢的余党,和那些个世族大家勾结起来,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而赵驹就不一样了,她和赵欢同母异父,生性谦和,主张和平又有王者之风,得人心,这次也是她主动开的城门,和大犁讲和。
张珏说的话句句在理,实际上不是她想说,而是她知道,皇帝需要有人站出来搭桥。
张珏说完之后,不断有人跟着站出来附议,要皇帝派人出使北漠亲封赵驹为矇族新王。
朱承启稍加思索,后启唇道:“既然矇已归降,大犁当有大国之风。张珏。”
张珏回:“臣在。”
“朕命你接手此事,即日出使北漠,册封赵驹为王,传朕旨意,免她三年朝贡。”
“臣遵旨。”
张珏归列之后,杨永清站了出来,她手持笏牌躬身道:“老臣也有一事要奏。”
杨思焕见状面色难免一变,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如果不出意外,杨永清马上应该就会推举她为岷王侍讲。
不过这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在她看来,这件事不足以拿到朝堂上来提。
却听杨永清慢慢道:“虽值国丧,但后宫至今无所出,先帝必然也不希望如此。选纳侧君之事,宜早不宜迟,今日首辅不在,臣代表内阁,恳请陛下选纳侧君,以振国本。”
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场的内阁其余四位阁老纷纷出列跪下来,齐刷刷叩首。
“请陛下选纳侧君,早延国祚。”
内阁内部斗归斗,对外总是团结一致的。
见这阵仗,朱承启目光抖了抖,他已经二十五了,后宫至今无所出,内阁早有奏书呈上,说得就是纳君的事。
朱承启不作回复,她们就只好当庭直言。
该来的总会来的,朱承启平静地说:“众卿所言极是,这事就交给礼部杨侍郎督办。”
杨思焕躬身一揖:“臣遵命。”
几个阁老这几日难得聚在一起达成一致,商量了一箩筐说辞来说服朱承启选纳侧君,谁能想到这么一两句话就谈拢了。
几个人稍稍对视了一下,杨永清再次将头叩在地上:“臣还有一事要奏,是以臣个人的名义,妄以太师之名,臣请陛下为岷王殿下封藩。”
朱承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人,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良久,朱承启才道:“朕知爱卿用心良苦,但岷王尚在年幼,待她元服之后再议。”顿了顿又说:“说起岷王,朕也有一事想说。朕有意为她择一侍讲学士,众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这”
这话引起不小的波动,一般侍讲大臣是为东宫和皇帝服务的,很少有听说给寻常亲王找侍讲的。
而且翰林院本来就有侍讲学士,皇帝却要另外挑人,还在朝堂上专门提了这事。
“陛下三思,此事不合常理。”说话者仍是杨永清,“纵观历朝,鲜有侍讲专门为宗王讲学的,如此岂不是有乱纲常?”
好不容易拧成一股绳的内阁,在这件事上又散了开来,陆太傅听了杨永清的话,她说:“陛下,臣以为此举无伤大雅,陛下与岷王姐友妹恭,况岷王殿下年幼,请位侍讲事奉也未尝不可。”至此一顿,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之后复道:“要论才学,臣这里倒有几个人选。”
陆太傅说着话,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看得出来,她早有准备。内侍很自觉地下去取了转递给朱承启。
纸条上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朱承启看过之后一笑,居然当众念了出来:“刘建,张珏,杨思焕。”
陆太傅特地用纸条递上去,就是不想公开名单,谁知皇帝当众就给念了。他是故意的。
陆太傅心头一紧,听朱承启道:“上师,你觉得呢?”
上师是对杨太师的尊称,朱承启极少这样唤她,每一次这样都有别样的意味在里头。
杨思焕手心沁出汗来,至此她已经看不透皇帝与阁老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了。她甚至怀疑她们这些人是不是彼此能用心声对话,不然怎么只有她看不懂?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老臣也不好再说什么。”杨永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垂头道:“依臣看来,刘大人堪当大任。”
到这里,杨思焕突然明白了。陆太傅选的三个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乃同一科的三鼎甲。
其实推举之事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要说才气,放眼朝中,哪个不是科举层层选。拔出来的?五品以上的官员,皆是二甲以上出身,哪个当岷王的侍讲都是绰绰有余。
皇上非要绕这么一圈要内阁推举,就是想试探她们,杨思焕知道,除她之外的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是陆太傅的党羽。
像她这种泥腿子出身的,陆太傅和刘文昌都看不上她。想到这里,她在内心苦笑了一下,她就是被拉出来掩人耳目的。
皇帝之所以会读出来,是想继续试探杨永清。而杨永清知道,她越是推举谁,皇帝越是会绕过谁,杨思焕猜想,陆太傅其实想推举的就是刘建。
杨思焕正想得出神,就听到朱承启道:“杨爱卿,你意下如何?”
官员中姓杨的可不少,杨思焕抬眸就看到皇帝正望着自己,目光如水,淡淡的金光笼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英气逼人。
皇帝是微微笑着的,杨思焕分明从他那笑意中品出威严来,想起登基那日朱承启跟
她说的话,对她做的事。她因此低下头去。
之后事态的发展正如杨思焕所料,她成了岷王的侍读。
不得不说这几个老狐狸确实狡猾,要不是身在其中,杨思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真正的意图。
这一场小小的博弈,显然是杨永清略胜一筹,现在朝中估计都能猜出刘建是陆太傅的人了。
出宫时,杨思焕碰到了杨永清,但杨思焕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拱手唤了声:“杨大人。”然后默默目送着她的离去。
杨永清肃容望着杨思焕,转身之后笑了笑,嫡女走后,她就很少笑得这样轻松了。
那日她命人将自己作的那幅水墨画赠给皇帝,上面的字就是杨思焕所写,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今天难得皇帝肯顺了她的心,师生之间的冰总算有消融的趋势。
***
杨思焕回家的路上脑子就清醒许多,觉得浑身都充满活力,有种莫名的充实感——-难得看懂了这场表演。
这时她突然觉得官场这些事也很有趣,想起陆太傅明明很窝火却假装一脸轻松的模样,还有杨永清满心得意反倒板着脸,而自己暗地和杨永清达成共识,表面却装出一点不认识。
杨思焕笑了。
“大人,有什么喜事吗?”春春赶着车,扭过头来问她。
杨思焕摇头,敛了笑意学着杨永清的样子,也黑着脸道:“春春,好好赶你的车,别分心。”
回到家里,杨思焕先去了西厢房,果然看到两个还在在罗汉床上爬。冬冬在一边守着。
安安看到她来了就咯咯笑了起来。
天佑反应了一下,往后退了退才坐了起来,靠着床板一个劲的挠耳朵,偏过头去,眼睛却窃窃朝杨思焕脸上瞟。
夕阳斜斜地照在天佑长长的睫毛上,显得她更加秀气可爱。杨思焕忍不住抱住她的小脸亲了一口,这次她没哭,只是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娘”
杨思焕隐约听到安安唤她“娘”,只见安安半低着头,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眉眼弯弯地笑了,手里攥着小鼓锤敲着床沿,倏尔抬起头来,绷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楚楚唤了声:“娘。”
这时刘氏恰好端了两碗银耳粥过来,杨思焕就拉着刘氏,把安安会唤娘的事告诉他。
刘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早就会叫了,前些日子我抱他上街,他指着石狮子唤‘娘’,指着沙皮狗也唤,在你儿子眼里,凡是丑的东西,都是他‘娘’。”
冬冬捂着嘴笑了又笑,夕阳下映得他脸透红。
杨思焕愣了一下,摸着安安的头也亲了一口。
她知道刘氏还在为昨天她的语气而生气,便去哄了哄他,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背。
刘氏绷不住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
“昨天我也怕得慌,安安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世景?爹知道世景是个宽厚的好孩子,从不会怪我,但他越是宽容,我就越是自责。”
杨思焕坐在罗汉床上望着安安,亲眼看他咧嘴笑着,拿小鼓锤敲自己的头,敲得咔咔响,敲着敲着就扁了扁嘴要哭。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杨思焕顺走他的鼓锤,再也不让他玩这个了,叫冬冬去厨房洗了根嫩黄瓜给兄妹俩啃。
刘氏看出女儿今天高兴,他好久没见杨思焕这么开心了,却也没问她为什么,只是透过门盯着院子里的万年青自言自语:“时间过得真快,你都二十了。”
杨思焕挑眉:“爹,我二十一。”
“是吗?”刘氏诧异地看着女儿,当即笑了起来,然后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家里来信,你二哥家又添了个女孩儿,许耀琦那物迷上赌博,把那家家底输了个干净,现在六六也归你大哥了。”
说起许耀琦,杨思焕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记起是前任大嫂,看来当初叫他们和离是对的。她颔首:“好事。”
刘氏也欣慰地点头:“等孩子大一些,咱们抽空回一趟小墩村,给你娘立个碑,咱们出钱,把杨家祠堂和族谱好好修修。”
刘氏说着话,眼睛里泛着光。妻主早早就没了,他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起来,很是不易。
现在杨思焕是他的主心骨,他抓住杨思焕的胳膊,心里就踏实了。
父女俩唠了半天家常,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今天天没亮杨思焕就起来了,周世景那时候刚睡下,叫小厨房做了点她爱吃的端来。
有清蒸鲈鱼、腐乳蹄花、排骨灰菇汤、尖椒土豆丝,其中土豆丝是他做的,杨思焕吃了一口就发觉了。
因此她就多吃了几筷子,有些地方盐没化开,有整块的盐粒,有些地方没味道,杨思焕吃完就说不出话了,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多吃了几口。
屋子里搁了炭盆,周世景给她盛了碗汤,杨思焕喝了一口,头上就沁出薄汗。
她随手拿起帕子擦了擦。
“哥,今天内阁谏言叫陛下选侧君,说来也奇怪,陛下至今无所出,一个孩子都没有”杨思焕托腮也不知道看着哪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晃动汤勺。
周世景淡淡地说:“一家人在一起本就是种缘分,该相遇时,自然就聚在一起了。”
杨思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安安和天佑她想起那夜,脸就红了,捧起碗来喝了个精光。
低着头说:“陛下命我督办甄选侧君一事。”
周世景温声念道:“选侧君?你可以吗?”
“明天我早点去衙门,同陶大人商量着来,不懂就问。”
周世景摇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杨思焕想了想,那是什么意思?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这孩子就是我和杨大人的……
朱承启成婚七年有余,所立正君至今无所出。之所以等了七年,是因为皇长女的重要地位。古来有立嫡立长的传统,这种做法有利于减少皇位继承的纷争,避免姊妹阋墙。
本朝历过三代帝王,先是开国皇帝武帝,武帝是草根出身,嫡长女在战乱中不幸夭折,称帝之后,她选立唯一的嫡女,也就是后来在宫变中自焚的废太女为储。
到了永宣帝这代,人都说永宣帝朱震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但她内心或许又是个重情的人,至少曾经是。
在永宣帝朱震还是岭王时,原配正君难产,一尸两命,她便坚持不再立正君,娶得再多也只是侧君,侧君们相继给她生下六女八儿。
她最后娶当今太帝君,也就是朱承启生父,完全是为了得到刘家、以及刘家背后的门阀士族的支持,朱承启出生前不久,朱震便将他的生父扶为王府的正君。
于是朱承启一出生便是王府唯一的嫡女,这就给刘家吃了定心丸。
刘家便义无反顾地跟着朱震,最后在刘家与先郕王的协同下,朱震成功夺嫡。
其实在朱震夺嫡之前,她的两位皇姐早就跃跃欲试,其中三皇女的拥趸者居多。就是因为当时的大皇女与二皇女早夭,三皇女便成了武帝的长女。
文官最讲究礼法,便是站队也是有讲究的,站东宫队的,认得是“嫡”,而三皇女党的信念则是“长”。当然,不论是嫡是长,她们都败了。
她们败的原因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朱震会挑时机,那时候武帝病重,太女代批奏折。
三皇女党抓住这一件事,搜集太女培植党羽、利用朱批的权利为党羽行方便的证据,将证据交给武帝。并顺手扣了“意图谋反”的高帽子到东宫头上,当时太女就被送到宗人府受了刑。
而东宫也不是善茬,她转头就反扑回去,倒没直接动三皇女,她的人从诏狱的要犯那里取了份口供,借此扳倒了三皇女的亲信。
朱震却是装傻充愣,一直等到那一嫡一长斗得两败俱伤时,一举夺得皇位。
朱震登基之后,又遇到同样的麻烦。朱承启出生时,朱震的长女梁王已经十多岁了。梁王擅武,马术、剑术俱佳,这一点和朱震很像,也算聪明伶
俐,又是长女,从小就颇得朱震的宠。
朱震登基之后,皇储之位悬了好几年,世人猜测她在立朱承启为储之前,是有过摇摆的。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朱承启,毕竟嫡胜于长,更重要的就是刘家与北方世族曾经对朱震的支持,朱震还是念旧情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朱承启入主东宫之后,梁王得了封地恃宠不赴。
刚开始永宣帝没说什么,随她去了,梁王在苏州待着,钉子户一做就是好多年。
前年有人搜集梁王密谋造反的证据,永宣帝一气之下将她封到北漠戍守边疆,谁知道梁王在路上就得了急症,病死了。那段时间朱承启也被言官弹劾,去宗人府讨了罚。
从前杨思焕不关心这些事,后来回过头去想,头脑就清醒许多,那估计便是朱承启与梁王之间的争斗吧。
这样看来嫡长女的地位的确重要,若皇储能集嫡长于一身,或许就少几宗内斗。所以在朱承启还是太女时,他娶了正君便没再娶,亦没人提纳侧君的事。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动静。皇嗣乃国之根本,内阁催皇帝选纳侧君,也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
这就意味着,将来的皇储极有可能出自侧君。不说皇储,若是哪个被皇帝宠幸,生下寻常皇子皇女,那也是祖坟冒烟的喜事。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上要选侧君了,竞争必然很激烈。
选侧君时除了考虑他们的长相之外,还要考察琴棋书画,其中“书”这一部分由杨思焕出题,此外这四项评审虽有好几位官员的参与,但最终还是取决于杨思焕这个钦差和太帝君的看法。
想到这里,杨思焕隐约觉出周世景话里的意思,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官员为了自己的儿子,来和她套近乎、送礼,那些官员品阶不少在她之上,到时候她既不能许诺什么,也不能搞得她们不高兴,如何应对也是个问题。
她想,大概周世景是怕她应付不来,得罪人也不自知。她也不喜欢这些事,从小到大她连撒谎都很少,可谓一身正气,更别说受贿徇私了。
杨思焕望着烛火,目光随火苗摇曳,“陛下有心历练我,她既然把事情交给我,便是信我。”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谁还不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周世景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这日傍晚,朱承启坐在御书房会见张珏。
内侍布置过茶水就退了下去。
“你这次去北漠,将齐王的兵符带回来。”朱承启说着话,提笔蘸了朱砂,继续阅他的奏折,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淡然,“这虽是母皇的旨意,但朕知道,齐王多半是不愿的,朕知道近日谣言横飞。恐怕有不少已经传到她那里去了。”
张珏静静的低眉听着,看着新皇修长白皙的手提笔游走在奏折上,她时不时无声地点头。
“她终归是朕的皇妹,有些事能避就避,你为人机敏,母皇驾崩的事,想办法向她解释清楚。”朱承启至此顿了顿,片刻后他扯着嘴角微微一笑:“她若不问,便算了。”
张珏应了是,朱承启抬手:“退下吧。”
张珏刚走,陆公公就过来回话:“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医已经看过,帝君有喜了。”
朱承启正在批阅奏折,听到陆公公的话,他执笔的手一抖,折子上当即出现一条刺眼的朱痕。
他从折子中抬起头,久久望着陆公公,目光飘渺虚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君帝成婚七年有余,帝君终于怀上龙嗣,陆公公自然高兴,不止是他,全天下都该跟着庆贺才对。可方才太医突然跪下道喜时,帝君脸色僵了一下,连同他身边的宫人的反应都不太对。
帝君反复向太医确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有喜了。
帝君当即冷笑几声,让陆公公来回秉皇帝,叫朱承启也高兴高兴。
可陆公公看朱承启这哪里是高兴,分明是淡淡的忧愁。
暖黄色的烛光笼在朱承启脸上,映得他清俊异常,他皱着眉头抿着嘴,目光抖了抖,突然搁笔往外走。
陆公公就跟着他,一道去了帝君那里。
“皇上驾到。”
帝君陈涵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着朱承启一步步走进来,一向知书达理的他并没有过去行礼,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就不用再假模假式的讨好这个人了。
朱承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着一袭明黄的常服长身而立,他启唇:“你们都下去。”
陈涵没有回头,看着铜镜里的皇帝,皇帝浓郁的眉毛微微蹙起,十分俊逸雅致。
他是武将之子,永宣帝有意将他指给朱承启做正君。
陈涵还记得第一次见朱承启时,是家的后院中,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
知道太女要来,他是如何的害羞与紧张,因此弹琴都不小心拨错弦,一曲《凤求凰》弹到一半戛然而止。
“若不是你所爱之人,这曲子还是不要弹了。”
朱承启背手走过来温声道,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开了,陈涵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卷书,是《九章算术》。
陈涵永远记得那修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朱承启那天过来是想劝他悔婚,并保证永宣帝不会怪罪于他。因为陈大将军是和永宣帝出生入死的袍泽,况且这婚事永宣帝提起时,没有旁人在场,也没有正式拟旨赐婚。
陈涵却红着脸低头,说他听母亲的。最后这婚事还是成了。
从一开始的脸红,到眼睛红,现在陈涵的心里只有恨,他挺直了腰背,望着镜子里的朱承启道:“皇上,您应该听说了,臣侍有了。”他顿了一下,一字字说:“当然不是您的。”
殿中一片死寂,守在门口的陆公公惊得目瞪口呆,连头都不敢往回转。
朱承启面色如常,默默听他继续道:“我既然做了,便不怕传出去,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什么人。”
然后陈涵站起来,慢慢朝朱承启走过去,红着双眼,攥拳咬牙问:“皇上,您怕吗?”
朱承启挑眉,依旧不作回应。
“您为何不说话?不叫人来惩治我?”他问完之后,马上又自问自答:“因为你内心有愧,因为你不敢叫人知道这些丑事!”
说话间,他已经将“您”改成“你”,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娶我来,就是想掩人耳目,好盖住你丑恶嘴脸!”陈涵说着说着,向前又进了一步,盯着朱承启:“你不配做皇帝!更不配做女人!”
他声音克制,却还是很大,陆公公默默走开了,恰好撞见太帝君被人簇拥着过来。
“太帝君。”
太帝君脚下一顿,问陆公公:“怎么回事?”
“您尽管将臣侍与陈家斩尽杀绝,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您被戴了绿帽子,知道当今圣上是个床笫无能的断袖。”陈涵说完,朱承启后退两步,腿一曲就坐到凤纹云垫上。
朱承启抬眸静静扫了一眼陈涵,终于开了口,温声问他:“孩子母亲是谁?”
朱承启从始至终都是一脸平静,说这话时一如从前那般从容温和,陈涵再也忍不住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边哭边说:“皇上真想知道,臣侍不怕说出来,这孩子是我和礼部侍郎杨大人的!”
殿中声音传了出来,帝君听这话,脸色一沉,丢下一脸惊慌的宫人,提步向殿内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一更】
方才陆公公向太帝君见礼的动静,朱承启在殿内就听到了,想必陈涵也知道这时太帝君在门外。
但陈涵丝毫不慌,似是故意将“杨大人”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生怕门外人听不到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帝君阔步进来,满面愠色。
陈涵看了一眼太帝君,银牙咬住下嘴唇,留下淡红的压痕,他知自己身为帝君却做下这等错事,就算朱承启不杀他,朝中大臣也不会放过他的。
但他心有不甘,太帝君的到来非但没有遏制住他的声音,反倒令他更激动了。
“陛下,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你逼的。”
朱承启端坐着的身子微微前倾,抬起左手示意太帝君先别说话,转目望向陈涵。他对陈涵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自知欠了他,便由着他指责。
“帝君还有什么话,
今日当着朕的面,一并说了就是。“朱承启说。
“你这就要杀了我罢!”陈涵低声道,朱承启冷眼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们成婚七年有余,却从未行过人事,一开始他很感激朱承启,以为朱承启是念及他岁数小,不想过早伤害他,可后来他主动要求,朱承启也不同意,总有各种借口拒绝他,他才慢慢觉出不对劲。
那日登基大典,负责具服的宦官站在宫墙角,陈涵得知皇帝将礼部侍郎诏过去伺候他更衣。
问了名字,又是“杨思焕”。
“杨思焕”三个字,陈涵不知听过多少遍,先是殿试时朱承启助她得了三鼎甲,后来五皇子朱立恩总在他面前提。
本朝驸马不得参政,当初朱承启明知道自己皇弟喜欢杨思焕,却依然有意栽培她作亲信。
朱承启向来疼爱弟弟妹妹,往常宁可屈了自己也总宠着朱立恩,而在朱立恩的终身大事上,朱承启却没有丝毫让步。
那段时间,朱立恩往东宫跑得特别勤,跟陈涵说这些事,想叫陈涵这个姐夫帮忙劝朱承启停用并架空杨思焕,好叫杨思焕做他的驸马。
但陈涵只是尴尬地笑笑,朱承启或许是个好皇帝、好姐姐、好女儿,但并不是个好妻主。
他表面上对陈涵恭让有加,在外人看来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只有陈涵自己知道,他们不过有名无实,朱承启那样对他,也只是做给永宣帝看,做给臣民看,他其实并不爱他。
所以他的话在朱承启那里怎会有份量?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朱立恩,然后叫自己手下的人去摸清状况,好决定如何劝、该不该劝。
从下面人的口中,陈涵得知朱承启着实很看重杨思焕,而那个杨思焕除了容貌出众以外,各方面都不算太突出,她自己在礼部任职好像也并不开心,貌似是朱承启强拉硬塞,有意将她放在那个位置上的。
如果非说杨思焕的优点,可能就是算术好,为人正直。
陈涵知道朱承启闲暇时间也喜欢研究算术方面的著作,尤其是《九章算术》一类的,朱承启年少时袖中常揣着薄册,便于随时拿出来看看。
陈涵想,这样看来杨思焕也算是朱承启的同好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朱承启才会想要重用杨思焕。
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陈涵也明白,朱承启并非感情用事的人。
朱承启面上克己复礼、平和端正,实际上他是个很有雄心的人,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在意皇权,背地里也是有手段的,否则在他几位皇姐的盛势之下,江山恐怕早就易储了。
这样理智的人,怎么会只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提拔一个人呢?况且朱承启更喜欢琢磨程朱理学,朝中大臣也有不少同好,朱承启都没有去重用他们。与其说重用,倒不如说那是“宠”,陈涵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嫉妒。
不管怎么样,这么些年,只要是朱承启喜欢的,陈涵都试着去了解,他想不通,为什么朱承启就连对一个臣子都能废那么多心思,偏就是不愿对他用心一点,哪怕一点点。
直到他在中秋宴上受到郕王朱萧的启示——郕王朱萧是明明白白的断袖,陈涵在家时,曾听府中下人闲白时说过,断袖是会传的,一个家族若有一个断了,前前后后极有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有这癖好。
陈涵控制不住自己,将过去的种种联想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怀疑起朱承启。
那天登基大典,他屏退宫人,独自去暖阁附近,透过窗缝,看见杨思焕在给朱承启穿祭祀用的衮服,朱承启望杨思焕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温柔。
两个人靠得很近,不知低声在说些什么。
陈涵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
他因此擦了眼泪,突然抬手指着朱承启:“你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骗过先帝,瞒过满朝文武,背地里却是龌龊至极。朱承启,我恨你!恨透了你,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把这事闹大,让你的子民知道,她们的好皇帝做了乌龟。”
太帝君眼中寒光一闪,他的儿子被人这样威胁、这样骂,他当即走上前去,高高扬起手来扇了陈涵一巴掌。
陈涵下意识闭了闭眼睛,他其实还是有些怕太帝君的,太帝君掌控后宫多年,陪着永宣帝从夺位到现在,是个有手腕的人。他才不像朱承启那般温和,上来就是一巴掌。
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宫人们很识趣地远远站在外面,大殿之内一片死寂,清脆的巴掌声落到朱承启耳中,太帝君又一次扬起手,手抬到半空中,却被人抓住了。
是朱承启,他道:“够了。”转脸静静凝视陈涵,声音柔了几分:“此事父君不必插手,朕自有定夺。”
太帝君甩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朱承启,就坐到一边的凤座上冷眸等着。
朱承启认为,再怎么说是他有错在先,叫他因为自己过错而去抄了陈家满门,他做不到,也不会傻到这样做。
毕竟一个正常的女人,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夫郎七年不行人事,便是再没有感情,身体也耐不住。这个陈涵倒也聪明,装疯卖狂演了这么一出。
他嘴里说着这些话,看起来是疯得无可救药,实际上他是在为陈家、为自己争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
陈涵这是在要挟朱承启。
朱承启才刚登基,局势不稳,陈涵知道他不愿将事情闹大,否则内阁几个阁老是不会放过他的——-身为帝王却搞断袖,几年不与正君同房,还在敬事房的宫闱录里动手脚,掩盖这件事。
事情要是传出去,满朝文武会怎么想?跃跃欲试的几位藩王又当如何?
“帝君好大的胆。”朱承启语气一冷,背手昂首道,“陈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方才得了嫡孙女,晚年生活才刚开始,帝君做这些事时,怕不是忘了她们罢。”至此一顿,语气柔和几分,道:“朕看你神志不清,想必也是受了蛊惑,朕再问你一遍,那人是谁?”
陈涵缓缓抬头,目光一厉,“臣侍说过,孩子就是我和杨侍郎的。”
白底皂靴稳稳停在陈涵面前,朱承启慢慢蹲下来,盯着陈涵一字字道:“既然如此,朕就等着你把这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他冷笑一下,不再说下去,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大殿。
第二日一早,内阁就得知了帝君有喜的消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朱承启特许陈老将军进宫探望儿子,母子二人已经两三年没单独见过了。
陈老将军年过半百,双鬓斑白,半个月前新添了嫡孙女,又得知帝君有孕,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着绛紫的朝服,缓步进了暖阁去见了新皇,出来时候满面春风,手里握着新皇刚赐的小金锁。
朱承启非但没抄掉陈家,反倒赏了陈将军,对外丝毫没提帝君红杏出墙的事。他不提,陈涵也安静许多,也没有再说什么。
宫中平静了几日,直到那天朱承启出宫围狩。
正午的春光穿过树梢,轻柔地打在草丛上,一只野兔蹿了出来,啃了几口草,听到远处的马蹄声,突然机谨地撒腿跑开了。
正当它流窜时,一只箭斜射过来,穿过它的耳朵,将它牢牢钉在树干上。
“陛下神武!”随行的护卫叹道。
马慢慢停下,朱承启高坐在马背上,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岷王。
“祯儿,自己骑,敢不敢?”朱承启问。
新皇登基,为了避讳,朱承祯改名朱文祯,她今年不过十岁,自幼又胆小,闻言将朱承启的衣角攥得更紧,脸死死贴在他的背上不说话。
朱承启笑笑,命人将她抱下去。自己随后也下了马,朝兔子那边去了。
陆公公急匆匆过来回秉他:“陛下,不好了,太帝君派人将杨侍郎抓进了大理寺。”
朱承启足下一滞,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您前脚刚出宫,太帝君的人就动手了。“陆公公回。
朱承启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牵制住了陈涵,就是不想多事,这下太帝君这么一闹,岂不是要把那事搞得人尽皆知?
“糊涂!”
朱承启解下背后的箭袋,翻身上马,御马飞奔回了宫。
第80章 第八十章【二更】
新帝登基之后,许多规矩都有更改,逢三、六、九才上早朝,四品以上官员月底沐休,比永宣帝在位时要松快许多。
今日三十一,是一月的最后一天,难得的沐休,这几日杨思焕奔波劳碌,很是疲乏,她本想睡到自然醒。谁知大清早就有人冲到杨家来将她“请”走。没说原由。
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高大异常,玄色的薄袄微敞,露出衬衣胸前的飞鱼暗纹,应当是宫里的人。
另一个穿着灰色公服,持有大理寺卿的手牌,身后跟着十多个随从,个个都是肃颜冷面,来势汹汹。
门子要拦,穿飞鱼服的人当即就抽出刀,惊得一旁的刘氏心怦怦直跳。
毕竟对方是大理寺的人,且是直接拿了寺卿的手牌来的,杨家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那时候杨思焕才刚睡醒,衣服穿到一半就走到正屋大厅里,看着院子里折了一地的腊梅,她愣了一下。
周世景却是淡定从容地取了披肩替杨思焕戴上、抹平。
“看她们的样子,多半是有事。越是如此,你越不能紧张,走到哪里都不可失了方寸。”周世景低声淡淡道。
杨思焕颔首,“我去看看,你在家等我。”
说着话,她扭头漠然看向门外的差役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带我走,总得给个说法。”
领头的有些为难,躬身道:“大人,小的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小的。我们大人说了,是‘请’您喝茶。”
杨思焕一笑,请她喝茶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搞得这样鸡飞狗跳乌烟瘴气,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踩倒了一片,假山石头也被人随手推下去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来奉命抄家的。
破晓的晨光打在屋檐上,杨思焕提步走到院中,俯身捡起一枝折落的腊梅花。她为官近五载,自问一清二白,不过是想给家人一个安定宁静的生活,今天这一出,到底唱的是什么?
“你是谁的人?”杨思焕问。
领头的低头犹豫了一下,她知道杨思焕是正四品的官,和她们的大理寺少卿平级,所以她才不敢乱说话,便回:“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她们来来回回就只会这句话。
杨思焕也看出来了,今天来得这些人,并不全是大理寺的,还有几个是宫里的,一个个横冲直撞,像是和她有仇,进门就开始祸祸。这些都是周世景亲手栽培的
杨思焕目中冷光一闪,打断她:“不管你为何而来,你们弄坏我府里的东西总要原封原样的还回去。”
大理寺的衙役没办法,面面相觑之后只好撸起袖子开始清理,而宫里来的那几个却像祖宗一样,不屑地抬头望天,一动不动。
杨思焕迈着阔步走在前头,叫春春赶车先去了大理寺。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坚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就不用怕大理寺。
马车停稳之后,杨思焕撩起车帘,抬头就望见大理寺朱红的大门。
长阶左右分立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
顺着台阶往上走,屋檐下有赭色的栅栏,一面红色的大鼓被围在其中。
鼓面泛黄、包浆透亮,阳光照在上面,仿佛从中可以追溯出数不清的旧案。
“杨侍郎,好久不见。”厚重朱门边,立着一个清瘦的青年女子,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此时她正微笑着看向杨思焕。“伙房备了粥面,杨侍郎介不介意一同用些?”
杨思焕听到这话,定了定神,抬脚往里走,她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逆着阳光,显得她格外单薄冷清。
她点了头,“也好。”
上朝时有一种人比阁老还要认真,比皇帝还积极,那就是监察御史——-她们瞪着眼睛站在那里,从头到尾就负责一件事:整肃朝仪。
官员上朝时打个嗝都得小心翼翼,被那些御史发现,免不得要记上一笔,事后呈诉给皇上。
加上皇城里公共的恭房少,因此大多数官员早朝前滴米不进,下了朝才回各自的衙门喝粥。所以衙门一般都设伙房。
杨思焕坐在四方桌前,看着陆长松磕了个咸鸭蛋,用筷子轻轻一戳,就流出金黄的油来。周边没什么人,今日沐休,四品以上官员多半都在家里。
陆长松把蛋递给杨思焕,杨思焕一本正经地盯着手里的蛋,啧然道:“该不会下了。毒吧?”
陆长松假装脸色一沉:“阴谋变成阳谋,杨侍郎叫我情何以堪?”
语毕,两个人相视一笑。
“杨侍郎这次恐怕遇到麻烦了,太帝君懿旨,应当是瞒着皇上下的。”陆长松说着话时面色如常,勺子搅动不停。“我们也没办法,所以暂且委屈大人了。”
“大人,请吧。”
杨思焕侧过脸,望见几个衙役已经肃容立在她身后,显然是要把她送进监狱,什么事都没说清楚,这就要将她囚禁起来,不过也能理解,封建社会,还妄想谈什么人权?
但她只是淡淡地说:“食不言,寝不语,本官不过想安静地喝碗粥。”她仍是坐着不动,从容不迫地舀了粥往嘴里送。
“你”
陆长松抬手打断了衙役的话,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两张盖满章的纸,慢慢推到杨思焕眼前:“杨侍郎说得在理。”
杨思焕的目光掠过那纸,第一张是礼部祀司的账目复核报告,大意是账目被人改过,虽然表面上账目和实际对得上,但记账顺序和原本不同,也就是说,是有人贪污官银,突然遇到上级督查组来对账,便迫不得已去将挪用的部分填上。
而太帝君的人联合大理寺经过多方调查,查出能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思焕。
说起来,这事已经过去已经将近一年,杨思焕至今还记得那笔钱款有近一万两,按本朝律法,挪用公款超过一万两,就算后来填回去也要被降职处分。
而当时明明就是陆长松带着朱承启的指示要求她做的,挪用官银的是左侍郎孙协,杨思焕是替她擦屁。股。
现在太帝君突然翻出这件旧事,拿以前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钓鱼执法”。
念及此,杨思焕冷笑一声,她因此入狱,朱承启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过河拆桥。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朱承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没道理。
杨思焕顺手摊开另一张纸,上面是她下属谭政的口供,谭政指认杨思焕利用“选君钦差”一职牟取私利,收受贿赂。
杨思焕一拍桌子,“子虚乌有。”
这些天确实有人明里暗里巴结她,还有送藏书和名家字画的,藏书中掏了洞,里头塞了金条,名家字画价值百两,她都知道,于是任何东西,不论贵贱都不收。
当人问起她选纳侧君的题目时,她也只是打太极搪塞。别说收贿赂了,但凡官员邀她吃饭,她实在推不掉的也会假借出恭去先行结账,根本没有留给人家拉拢她的机会。
“大人,找到了。”这时有人出声打断杨思焕的神思,来人是大理寺衙役,手捧一个陶罐。“内有黄金五十两,紫珍珠三十串,全是从杨侍郎的院子里挖出来的。”
这话如同晴空霹雳,把杨思焕的脑仁炸得嗡嗡作响。黄金五十两?她要是真有本事窝藏这么多钱,还用得着吃周世景的软饭?
说来也是好笑,本朝官员正经俸禄并不高,像杨太师那样的人,也只住祖上留的宅子。而杨家的宅院还是周世景出的钱。
“那位真是抬举我了,我要是有这么多家私,还做什么官呢?”杨思焕
自嘲地说道。
“你们先去廊下候着。”陆长松道,她将手下都遣走,很快伙房里就只有她和杨思焕两个人。
方才杨思焕拍了桌子,这之后再也没作声,面上反而平静异常,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嘴唇翕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长松看着这样的杨思焕,想了想,然后问她:“杨侍郎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杨思焕缓缓抬眸,面无表情地回:“陆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屋子里一片死寂,陆长松就叹气:“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杨思焕听这话,分明听出讥讽的意味,她能得罪谁,这不是明摆着?她现在只是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能留一手,说来说去还是太年轻,才会被这些人玩得团团转。
大理寺伙房的咸鸭蛋味道很好,杨思焕被关进去之前,悄悄揣了三只到袖子里。她向陆长松要了纸笔,陆长松依了她,然后她就坦然自若地被关进监狱。
***
朱承启进宫后直奔太帝君那处去了,进门后坐了一会儿,屏退左右,稍稍平复心情之后才道:“父君为何擅自作主,大张旗鼓将杨侍郎送进大理寺?是怕事情闹不大?”朱承启一脸平静地说。
太帝君望着新皇,这是他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可他却越来越搞不懂他了。好像从朱承启脸上,从来就看不到真实的表情,这时候他明明是生气的,面上却依旧毫无波动。
“她是祸根,留不得。”太帝君道,“皇上也是,居然还赏赐陈家,你就没想过,将来帝君的孩子要如何处理?你既然不拆穿他的事,那孩子日后可是要认的,万一那是个女孩,便是你嫡亲的皇长女,百官要立她为储,你当如何?”
朱承启无意识地摸着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东西,他每每内心不安时,都会忍不住去盘它。
他侧过脸去,久久凝望太帝君,良久他才开口,“原来父君还知道朕是皇上。”至此一顿,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如今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需旁人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