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改错字)第六十一章现在你开心了?……


    杨思焕跟着朱承启走在路上,年幼的皇子在御花园的角落跑来跑去玩耍,小太监们被耍得团团转,朱承启站在高处,远远看了一会儿。又抬脚从小道走了。


    二人来到一处宫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方才席间的小女孩正趴在小几上写字,边上跪了个小太监给她磨墨。


    女孩盘腿坐在蒲团上,瘦瘦小小,眉目之间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淡然。


    看见朱承启过来,女孩就搁下笔,笑着唤了声:“皇姐。”


    朱承启抿唇颔首,缓步踱到小女娃身边,拿起她刚写好的字来看。


    女孩仰头看了眼朱承启,转而起身走到杨思焕眼前。


    “你是何人?”


    杨思焕撩袍跪下:“回殿下,下官礼部侍郎杨思焕。”


    女孩点点头,“哦,你起来吧。”嗓音稚嫩,语气颇为淡然,倒像个小大人,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过你名字,可是和刘侍读同一科中的进士?”


    杨思焕回:“是。”


    “嗯,几日不见,祯儿的学问长进不少。”朱承启看过女孩写的东西,摸着她的头顶道,“时候不早了,你玩一会儿就该睡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着就向殿外走。


    “子初,陪孤走走。”


    杨思焕应了一声,就跟在太女身后,自上次在礼部见面之后,两人之间骤然拉开了距离,今夜宴会中,她偶尔抬眼望向上座,多半也发觉对方在望自己,心下不由一颤。


    月明星稀,风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二人走到水池边,月影浮在水面上,秋夜微凉,人也清醒许多。


    朱承启转过头,望着杨思焕:“她是孤的胞妹,母皇忙于朝政,她自幼跟着我”又问:“方才你诗念到一半,后面的呢?”


    杨思焕垂眸,脸颊有些热,许是酒劲上来了。她笑笑:“臣本不善作诗,多亏殿下及时过来解围。”


    朱承启扬了扬袖子,将随从的宫人屏退了去,勾着嘴角道:“孤看未必影深迹远暗香留,你倒是个多情的。”


    杨思焕度出这话里有话,便回:“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拳头虚握。


    一阵风起,将水面吹皱。


    “你要是觉得难为,孤可以叫别人做。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朱承启将她侧揽过来,“你和她们不一样,一直干干净净下去,做孤的纯臣也好。”


    又是试探,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杨思焕后退半步,毫不犹豫地回:“殿下多虑了,臣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做到。况且此事也是大势所趋,皆是天命。”


    “天命?”朱承启仰头望天,“母皇御驾亲征,远诏齐王一同参战,这事你可知道?”


    杨思焕也是今日刚得知,永宣帝出征后不久,就下诏命齐王带兵与她会师,之所以是出征之后发诏,为的就是越过内阁直接拟旨,君心难测,这事百官都蒙在鼓里。


    没等杨思焕回话,朱承启抿唇拍了拍她的肩膀,背手走开了。


    杨思焕回过头,看着那个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越晃越远。整座皇城沉睡在夜色中,站在这样平静的夜空下,她却有些不安。


    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等身上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杨思焕才推门进了屋子。书房的灯依旧亮着,不管多晚,只要她没回来,他都在等。


    她跨进堂屋,扭头看了眼左手边的书房,橙黄的烛火下,周世景捧了书卷在看。她心头一软,准备过去喊他,却因想起什么,突然改了想法,径直去了浴房


    往常都是周世景给她放好水,才半个月不到,她就养成了习惯,脱下衣服想都没想就踏进浴盆,方觉水是凉的。


    凉意顺着脚尖爬遍


    全身,这一瞬间,她想起最近的很多事,心中烦躁不已。这几天,不知为何她总有意无意地想疏远周世景,他可能也察觉到了,却也不来问她。


    既然他不问,她就不说,自己别别扭扭地卯了一肚子心思。


    想到这里,她就更恼了,像在和谁赌气,干脆就用冷水洗澡。


    书房的蜡烛燃了半截,烛泪溢出烛台,秋风透过窗缝钻进屋子,吹得房中的黄历哗哗作响,火光摇曳,将墙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周世景听到哗哗的水声,才发觉她已经回来了。


    “咚咚咚。”


    衣服穿到一半,杨思焕听到敲门声,手下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便去开门,头也不抬地从他眼前晃过。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语气有些不耐烦。


    自己也察觉到了,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周世景说过话,从外面回来便是再累,和他讲话也总是柔声细语的。


    不过话已出口,她就懒得解释。简单地收拾一番,她就要睡了。


    说起来,两个人已经十多天没亲热过了,这种事情,她不主动,他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来二去就这么算了。


    吹灭了蜡烛,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没过多久,身边的呼吸声就平稳下来。杨思焕知道他睡着了,浑身躁动不安。


    “钱是从哪来的?是不是张珏给的?没看见我不高兴了吗?什么狗屁小川的事我不提你就不打算解释了吗?”她在心里发一连串的问,冒出口来却变成声声叹息,双肘交叠枕在头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屋外的风声衬得周遭分外寂静。


    “你是不是有心事?”周世景毫无征兆的出声,惊得杨思焕一身冷汗。


    她回过神来偏过头去,“没有,睡吧。”


    他嗯了一声,“没有就好。”说完又睡了。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心里很不好受,静下心来想想,这份感情中,好像始终都是自己在单方面的付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而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这不公平。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咬紧嘴唇,不断有感想冒出,摁都摁不住,身子微微颤抖。


    风卷着残叶呼啸着吹破窗纸,狰狞地扑进屋里。


    周世景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了过来,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他周身炽热,像个火炉,源源不断散出暖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你宁可用冷水洗澡也不叫我?”他柔声问,“还是那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挣得比你多,你觉得没面子?”他自问自答,缓缓说道:“可你是我养大的,这不应该。还是说,你觉得那钱来路不正。也对,一个男人孤身在外,攒下那么些钱,你怀疑是应该的。”


    杨思焕屏住呼吸,听他继续柔声说:“但你既然怀疑,为何不问?我把那钱拿出来,本意是想让你高兴”


    仿佛蓄了好久的水,这一刻终于决堤,杨思焕怔了怔,长出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他。


    “生气归生气,作践身体却是不该的,以后不许这样。”嗓音浑厚,语重心长。他原本是不打算在大晚上说这些,却看她冻得发抖,就忍不住要拉着她来暖一暖。


    良久,杨思焕才回:“我一直想问,却是不敢。”头埋进他的颈窝。“我最恨我心里流着泪时,你却假装不知道。”


    此话一出,周世景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道:“何曾有过?”


    “一直都是。”杨思焕说着,就咬了他的肩膀,泄完余恨又觉心疼。


    周世景隐忍地闷哼一声,低沉如吟,额间沁出一层薄汗。


    “现在你开心了?”低头吻了她的头顶。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你的孩子以后不要做官了……


    杨思焕咬完周世景,自觉失礼,过去的种种抛于脑后,疑烦忧愁褪作。爱怜。


    她翻身朝里,低声呢喃:“我一见你,既怕又烦,心也乱。”拉起周世景的手,摸着他的手背,“怕你和我在一起,单只为了孩子,然后你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当真如此,便是我的自私了。而你在北平跟我说的话,句句诛心,至今有如芒刺在背。”至此一叹,呼吸沉了许多。


    她本无所畏惧,偏偏这份感情她拿捏不住,蹑手蹑脚,患得患失,那些伤人的话一遍遍在脑海里游走,到现在也没个解释。


    周世景思忖片刻,方才正色应道:“万般过错皆在我”话说了一半,不禁陷入沉思。


    当初他以为狠心相待就能一刀两断,这才狠下心来,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步。早知如此,何必出口伤她?想到这里,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问:“还难受?”


    杨思焕顺杆爬,乘着话头问:“别的我都不计较了,现在却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嫁给我?”


    同样的问题,成亲那夜已经问过,周世景选择回避,岔开了话题,这事杨思焕一直耿耿于怀。


    “定要回答?”周世景柔声道,看她不说话,顿了顿才继续说:“和你娶我的缘由无二。”言尽于此,再无他话。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愣了半晌,心道究竟是他太过内敛沉稳,方才说不出那些话,还是存心敷衍?正质疑着,他的指腹摩挲起她的腰背,末了轻拍几下,温声细语:“睡吧。”


    她也觉得累了,便不再多想,蜷在他怀里很快睡了去。


    没过多久,杨家举家搬进二进的新宅,顺带添置了几个仆从,刘氏嘴里念着铺张,心里却乐开了花。


    秋分之后,天气渐凉。


    这日礼部按例差人巡察皇陵,为冬至的大祀作准备。


    杨思焕坐在马车里,拨帘望天,一片铁青之色,重重乌云沉沉压在山尖,叫人喘不过气来。近山愈寒,她的掌心泛凉,胃下隐隐作痛,是修书时饱一餐饿一顿坐下的旧疾,倒无大碍。


    马车巡巡而行,到了半山腰突然停下。


    各部主事早已侯在这里,看见杨思焕的车便上前见礼:“劳烦大人提履亲行,已至恭陵,不便驱车了。”


    杨思焕颔首,抬脚下了车,夹道两侧有石柱高耸,上面刻有奇怪的纹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前走。


    陵区专门设有承办事务衙门、内务府、礼部、工部、兵部,职司各种祭祀与管理事宜。其中内务府,礼部主管大祀,而工部、兵部,除负有维修、保护陵寝的职责外,还要协同礼部、内务府完成各项祭祀。


    各部主事跟着杨思焕入了陵,走到岔路口,杨思焕足下一顿,抬眼望向远处长阶:“那是主路?”


    随行的官员应是。杨思焕缓步踱过去,指着石阶上的一处大洞不说话。


    当中工部主事拱手:“大人,想必是雨水所凿。”又指着天笑道:“乃天公所赐,无需挂心。”


    杨思焕仍是不说话,背手冷眸瞪向郎中谭政,向日她总一脸和气,这样的神情却是不曾有的,谭政愣怔之余方道:“荒唐!将来殿下怪罪下来,礼部首当其冲,却轮不到你们头上罢?这分明是你们保养不周,还不快找人将这些个石坑补咯。”


    此话一出,几个主事当即收声,见敷衍不成只好差人来修。


    杨思焕顿觉欣慰,对谭政察言观色的本事颇为满意,便道:“你们先修着,谭郎中随我继续转转。”正说着话,似有雨点打在脸上,抬手摸了摸,却是干的。


    杨思焕抬脸望着阴沉的天空,她想,这就要下雨了吧?


    两个人一路往前走,绕了一圈拐进一条窄道,道边的神兽倒比路上看见的那些小很多,也多是些小马之类的寻常石像。


    杨思焕伸手摸了摸石马背,侧目望去,道边长满杂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之地。


    “那边也是皇陵的范围?”


    谭政回:“回大人,这是平王墓。”


    “平王?”杨思焕兀自念道,“方才路过的可是先郕王墓?那光景也不似这般惨淡。”


    谭政闻言左顾右盼,方才应道:“大人,平王便是憩太女了,憩太女畏罪自尽


    ‘平王’是薨后加封的爵位。”


    杨思焕一笑,此事她自是知晓。当年永宣帝以岭王的身份逼宫夺位,当夜东宫起火,废太女将自己活活烧死在东宫。


    这件事无人敢提,直到前些日子《永宣大典》编纂时,旧事又被重翻。


    那场逼宫的闹剧到了刘建笔下,就完全颠倒过来。她巧挪时序,反写成废太女恐储位易主,着急继位,逼宫杀母却不成,而岭王护驾有功。刺杀之行暴露之后,废太女负罪自焚。


    这一说辞被正式录入《永宣大典》中,左右死无对证,成王败寇,那厮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写。


    这件事,杨思焕也是前几天看到大典的复本才知晓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窍不通了。


    而今远眺平王墓——满目苍凉,竟一时无话,心寒齿凉。不禁苦笑,所谓成王败寇,大抵如此。


    千百年后,后人会看到两种不同的史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辨了。


    念及此,杨思焕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小庙,心道这位若是泉下有知,也要生生被气疯吧。


    正这样想着,听到身后的谭政道:“大人,下雨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颔首道:“你回去取伞过来,我再看看。”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谭政二话没说就小跑着回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思焕重新折回小道。


    趁雨下大之前,杨思焕就已经躲进平王墓前的小庙边,大雨哗哗拍着瓦面,廊下一片阴湿,风吹雨斜打在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隐约有酒菜的香味向她飘来。


    她站在廊檐下,一边理着衣襟,一边朝身后的正堂看。里面略显空荡,靠前设了香案,案上奉的是憩太女平王之灵位,盘里的贡品不过是些野果,已经不新鲜了。


    堂前摆了一张小四方桌,桌上的菜饭冒着热气,却不见人影。


    “爹爹的,磨磨唧唧,还不赶快进来。”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杨思焕回过神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晃到堂屋的四方桌前坐下。


    “杨思焕,装什么躲雨?你来这里不就是想找我吗?”方仕林说着就拍桌子,“过来!”


    几年没见,这货依旧没变,还是风风火火的做派,她啧然叹道:“啧,倒是长高了不少,也是,都多少年了”又问:“会喝酒吗?陪我喝几杯。”


    这货酒量好,说是说“杯”实则都是用碗喝酒,看到杨思焕文质彬彬的模样,满是嫌弃。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小杯子。”说着就满屋子转悠,最终目光停在祭案前的杯子上,将里面祭祀的茶米倒进香炉里。


    低声自语:“死都死了,还能消受不成?”说着,顺手抓了一把案上的果子。


    杨思焕坐下来,拿起方仕林递过来的杯子,指尖在杯缘摩挲半晌,扯着嘴角望她:“你从前开口闭口都是‘老子’,现在突然文雅起来,我倒不适应了。”


    她才这样说,就见方仕林一脚踏在长凳上,朝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文雅?”又问:“杨思焕,后悔吗?”


    杨思焕一怔,缓缓抬眸看着她。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打屋瓦的声音。


    “后悔什么?”


    方仕林摇摇头:“当官,你就不是当官的料,杨思焕,我早跟你说过。要不是我给你机会,这药你倒无处下了,蠢头蠢脑。


    下次再有这种事,交给下头人。“说罢,只手端起碗,凝眸望着碗里的酒,前言不搭后语道:“你放心,我不怪你,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言毕将酒一饮而尽。


    杨思焕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


    那货只是笑:“有的选吗?”


    诚然,从开始就是没得选,“凡事看开就好了,吃菜。”依旧乐乐呵呵给自己夹菜,顺带着也给杨思焕夹了一筷子尖椒牛柳,“有一说一,她们虽都盼我死,伙食却不含糊,顿顿有肉。”


    杨思焕就看着她又吃又喝,自己却不动筷子。那货就不再管她,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饭,搁下碗筷打了个嗝,又抱了盘祭品往嘴里塞,边塞边问:“你说,我还有几天活头?”


    杨思焕来前不是没预想过,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画风。这货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一切,从头到尾似乎都在安慰她。


    可她宁可这货怪一怪她。


    “一年”杨思焕垂眸说道,始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那货沉默了一下,笑了:“挺好,听说你添了孩子,以后别让她科考了,你这个做娘的如此木讷,难不成赖竹能出好笋?走吧,我要午睡了。”而后趴在桌上埋头不语,再抬头,袖头已被打湿,好在那人已经走远。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淹没了整座皇陵


    第63章 (改错字)第六十三章杨思焕突然半跪……


    秋去冬近,叶落闲庭。


    朱承启在暖阁批阅奏折,兵部尚书李文全恭立在下首,奏着永宣帝前线初战告捷的消息。


    “矇寇骑兵放坡下山,欲借冲力压制吾军,齐王殿下临危不乱,命残兵荷茅以对—-借力打力,矇寇的马刹不住,损失惨重,这便是第一重战术,剥了矇寇骑兵外壳。”李文全心潮澎湃地奏道。


    朱承启闻言不做声,提笔蘸朱砂,目不斜视地一心对着折子。却是听了进去,心道他这皇妹果然狠,命残兵上阵,这损令也就她能下了。


    听尚书又道:“陛下命神机营横列三排,轮番上阵,第一排开火时,第二排弹药已经备好,第三排备弹,第一排开完火就立刻后退至第三排,如此就能保证持续开火,打得矇寇溃不成军。”李文全绘声绘色地描述,热血沸腾。


    朱承启只是颔首,依旧不动声色阅他的奏折。


    “后方陛下帷幄帐中,又有齐王殿下冲锋在前”


    又是齐王,朱承启执笔的手一顿,抬眸望着尚书李文全,缓缓说道:“李大人不做这尚书,便到茶楼说书,未必不得成些事业。”


    听他话里不好,李文全当即跪地,适有内侍来报:“殿下,太师杨大人求见。”


    朱承启搁笔,适才阅到杨永清的折子,这人就刚好来了,他道:“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得脚步声渐近,不等传召,内阁次辅杨永清已经闯入阁中,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路小追:“大人,您不能进。”


    见她来势反常,兵部尚书便借此机会告退了去。


    东宫总管刘公公讶异地说道:“杨大人,便是再急也该奉召”拿腔拿调,语气怪异。


    朱承启抬手打断他:“你们都退下。”


    话说了一半哽在喉中,刘公公瞥了一眼杨永清,转而垂首应是。


    阁门被合上后,杨永清突然曲膝跪地,摘了乌纱帽搁在身侧的地上。


    朱承启缓步走到她身前,望着她:“太师这是做什么?”


    杨永清双手触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臣冒死进言,请殿下诛憩太女遗孤,以绝后患。”再抬头,额间已泛红。


    朱承启道:“太师这般作为,实在叫孤琢磨不透——-令尊身为昔日东宫太师,忠心辅佐憩太女,憩太女自戕之后,令尊得了消息怄血而亡,如何到了太师这里,却有此言。”


    “殿下,先尊忠于平王是真,臣今一心侍奉您也是真。”杨永清道,“说句大不敬的,先尊毕生之憾便是那桩事——未能扶持憩太女承位。先尊临终时,目不能瞑。到了臣这里,蒙陛下不疑,幸领太师一职,无论如何,臣都不能再败一次。”说罢再次叩首,端得是一声闷响。


    一切尽在朱承启的意料之中,却是情理之外。


    已逝的老杨大人乃本朝开国勋臣,又为废太女太师,忠心耿耿,一心扶持废太女,后因废太女自焚被活活气死。到了杨永清这里,女承母业,又被永宣帝封作东宫太师。


    东宫遗孤得以保全,当中自然有先太师老杨大人的助力,而今杨永清竟屡次三番上书,请求诛伐方仕林。


    “当真白云苍狗。”朱承启叹道。


    “殿下某之赤心,天地可鉴。”杨永清俯首谏道,“说句交底的话,臣唯一的嫡女落水而亡,家中庶女不成气候,皆与仕途无缘。非说私心,臣死罪——唯一的私心便是辅殿下顺利即位,佐成千古明君。而今陛下御驾亲征,又诏齐王共战,齐王在前线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与日俱增。”


    朱承启背手微微仰头,漠然望着高处的琉璃。


    杨永清意味深长地说道:“铁卷丹书在怀,臣冒死问殿下一句。”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殿下可还记得先郕王?”


    先郕王是永宣帝唯一的同胞姊妹,永宣帝逼宫,有帝君外戚相助,更有先郕王冒死相挺,姊妹二人合力杀出一条血路,这才举成大事。


    “说句不当说的,那遗孤与齐王总是一父同胞的亲姊妹,她们二人若合力谋事,又有余党相助,结果不堪设想。万望殿下听臣一言,早日铲除祸根。”


    朱承启转过头来,杨永清仍跪在地上,外人看来,杨永清是毫无信仰可言的叛徒。


    她先母追随废太女而亡,而她却成了永宣帝的拥趸者。


    讽刺的是,她也做了东宫太师,今日轰轰烈烈唱了这么一出,看她这样,有一点朱承启倒信了:她是真的想置遗孤于死地。大概在她眼里,废太女不止有一个后嗣——昆君怀孕八个月就早产诞下齐王,永宣帝对此虽不疑,朝中却有风语。


    好一着舍卒保車,这老狐狸是要弃方仕林这颗棋,好获得他的信任,将来冷不防再和齐王来个里应外合。


    念及此,朱承启当下心思一转,干脆就将计就计,连忙亲身上前将她扶起,俯身捧起地上的乌纱帽,轻轻弹去尘埃,亲手递与杨永清,正色应道:“孤听老师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确是孤思虑不周,夫家之仁了,但值此多事之秋,孤不可贸贸然下令杀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老师以为如何?”


    听他这样说,杨永清也不好再说什么,摇头长叹:“殿下不必多言,说一千道一万,您终是不肯信某。”


    朱承启让座,她也不坐,只向他躬身长揖,转身退下了。


    临走之前,恨铁不成钢地丢下一句:“夫家之仁无益,殿下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朱承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原本清晰的思绪此刻莫名凌乱起来。想起母皇出征前夜将他叫到跟前说的那番话。


    那夜永宣帝让朱承启坐到自己对面,问他“承启,你怨朕否?”


    “母皇何出此言?”


    永宣帝望着摇曳的烛火,温言道:“你自小跟着朕,知女莫若母,朕知道,你对朕有怨气。”


    朱承启愕然,听永宣帝继续说:“朕当众臣之面,折你羽翼,又将你发至宗人府领鞭。”


    “母皇儿臣知道,您都是为儿臣着想,您罚儿臣越重,那些臣子将来对儿臣就越忠。这些,儿臣都明白。”说完双手攥拳,头渐渐低下去。“君君方臣臣,母母方女。女,儿臣敬母皇还来不及,怎会怨您?”


    永宣帝颔首:“你能有此觉悟便好。朕明日就要出征,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亦不知是否能归。”


    “母皇”


    永宣帝抬手打断他,缓缓说道:“你听朕说完。有些话,朕怕现在不说,往后就没机会再说。朕写了一份密折交与陆公公,到时候你自去找他要回。”


    朱承启应是。


    “还有杨太师的事,她的忠心,朕是信的。杨家家学深厚,身后又有世族撑腰,杨永清本身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朕这才任她做你的太师。”言止于此,永宣帝望了眼朱承启,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朕知你不信她,朕也知道,你存心不信,朕便说再多也无用,甚至怀疑朕偏心你九皇妹,怨朕将她安在东宫掣你的肘。”


    母女二人从未如此坦言相对过,朱承启心下登时一颤,依旧抿嘴不语。


    “承启,孤掌难鸣,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朕希望将来你有错时,能有人拉你一把,那个人便是杨太师,但你总不肯用她。既然如此,朕便替你验一验她,其人究竟如何,你日后便知道了。”


    永宣帝所谓的“验”便是方仕林的事,以此试杨永清的态度。


    此时此刻,朱承启独坐在空荡荡的暖阁里,久久无法释怀。


    ***


    那日杨思焕从皇陵回来染了风寒,一连几日托病在家。


    暮色降临时,一个半大的小子端药进了杨家正房。


    “大人,该吃药了。”因他耳背,自己听不见,便喊得很大声。


    杨思焕躺在床上,惊出一脑门的冷汗,连忙爬坐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秋秋,下次声音小一点,少爷和小姐都睡下了。”


    秋秋看到她嘴在动,问她:“什么?大人您再说一遍?”


    杨思焕不禁皱眉,心道当初买谁不好,偏偏心软买个耳背的回来,这个叫秋秋,还有个冬冬是个哑巴,加上赶车的春春,和瘸腿的管家夏夏,春夏秋冬算是凑齐了。


    她午休醒来见窗外已黑,整个人都是懵懵的,遂朝秋秋摆手:“下去吧。”


    这回秋秋倒听清了,弯眉一笑:“诶,大人,您有事再叫我。”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是风寒,还是心里有事的原因,自打从皇陵回来,就格外嗜睡,似在逃避什么。


    知道她醒了,刘氏熬了鸡汤和牛骨汤端来,她实在没胃口,光闻味道心里就翻江倒海。


    一同端来的小菜倒是脆嫩爽口,叫她胃口大开,喝了两碗粥下去。末了发了些汗,身子通泰了许多。


    “你这样爹就放心了,前日你高烧不退,满口胡话,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刘氏叹道,“郎中说看你的造化,又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要给你吓死。”


    杨思焕笑笑:“她净吓唬你,不过是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还能出人命了不成?”


    刘氏白了女儿一眼:“你还说,你夫郎也吓得不轻,衣不解带地侍在这里,你倒是好了,他又累跨了。”


    杨思焕心头一紧,忙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早上还好好的。”


    “就下午的事,突然就倒在院子里。”刘氏道,“郎中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倒没大碍。”


    有这种事,她竟不知道,听刘氏说他在西厢房,她当即就找了过去。


    周世景睡在内厅,刘氏一把拽住女儿,看着女儿,欲言又止,那本是女儿小两口的事,他实在碍于出口,但想想还是得说,压低了声音道:“儿啊,生养孩子不容易,尤其是咱家一下子得了俩,郎中说,世景之前伤了元气,需养上一些时日。”


    杨思焕道:“是,您这鸡汤什么的,以后多做点给他。孩子的事您和文叔多费心,家里有事找我,别去扰他。”


    刘氏见含蓄的不行,便将她拉到耳房,关上门来直说:“郎中说他现在身子虚,你们半年之内最好不要同房,叫他好好调养。”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点了头:“我有分寸的。”说罢抬脚朝厢房去了。


    周世景本是睡着的,方才听到父女二人推门声就醒了,这会儿正由冬冬侍奉着喝汤。


    “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事了。”周世景抬眸望着眼前的少年,柔声说道。


    少年摇摇头,垂颈侍立在圆桌旁,抬手比划:“老爷叫小的服侍您。”


    杨思焕笑着进屋,坐到周世景身边的凳子上,歪头笑道:“哥,你有空也教我些简单手语,免得冬冬和你说话,我在一边急得慌。”


    冬冬看着自家大人进门,橙黄的烛火下,衬得大人的脸越发俊秀雅致,看着这张脸,心跳都快了些,见她很自然地拉起主子的手,低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主子也勾起嘴角笑了。


    “你下去吧,我来替你伺候他。”杨思焕扭头笑道,说着就顺走周世景的碗,舀了一勺牛骨汤送到他嘴边。


    周世景却偏头避开了,“你明日该去点卯了,一味托假总不好。”


    杨思焕脸色微变,扬手命冬冬下去,少年抿唇低眉,躬身而退,顺带将门也关了。


    屋子里只剩夫妻二人,周世景横披着外衫端坐在椅子上,望着他俊朗的侧脸,杨思焕突然半跪在地上,双手拉起周世景的手,脸贴到他的腿上。


    “哥,有件事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世景扯了扯嘴角,抬手轻抚她的头顶。


    “你说。”


    她听到头顶传来柔而稳的嗓音,不安的心也平静许多。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咱俩的事怎么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慢慢说道:“太女殿下是我会试座师,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也是她将我捞出来的。有她提携,我才能有今天。”


    周世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听她继续说:“可我何德何能担她的赏识我虽愚钝,也知道朝中势力复杂,自知软弱,争不过那些老狐狸。因此,太女越是看重我,我越是迷茫惶恐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却无计可施,这些话我从不敢说,也无处可说。”


    周世景抿唇,望着漆黑的窗外,低声自语:“我懂。”杨思焕不说他也都知道,却一直在等她说出口。


    他问:“很累吗?”


    她只是摇头,“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抱怨。”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有些话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


    “殿下来礼部见我,叫我替她下药杀人,方仕林,我跟你提过的。”杨思焕低头,“我不想杀人,更不想杀她,一年后,她若活着太难了,我没办法。”


    纵是百般纠结,她还是做了。周世景闻言似乎也不惊讶,面色如常,摸着杨思焕的头顶,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早知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劝你读书上进。”他说完兀自笑了。


    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脸上的笑意,不由地一愣,心下有些恼,当即松了他的手站起来,坐到他对面正色道:“你也笑我懦弱?”


    周世景嘴角微微一抽,他说:“你当真懦弱,便可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人——懦弱者为了保全自己,再也无暇管其他的。”


    语毕,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在他这里,杨思焕什么也藏不住,他说:“倘若你真杀了她,就不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了——-你终究下不了手。”


    一语中的,果然是绕不过他的,杨思焕笑了笑,喊了一声:“哥。”


    喊完之后又问他:“哥,我该怎么办?”


    “那药一年起效,我违逆东宫,放了方仕林。”


    一年后她就得想办法让方仕林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需要打点的事太多,有太多不确定。


    她原以为朱承启宽厚仁慈,现在看来,她连自己的亲堂姐都可以杀,还会对她留情吗?


    那日方仕林笑她蠢头蠢脑,下个药都能被发现。其实她若存心不想被发现,有的是巧法子,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面:


    菜从做好到装盘、呈上平王庙的桌子,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在这期间找个机会将药混进去,岂不是更容易?


    她那日只是想探探情况,好为以后做打算,顺便看看那货,知道那货过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


    念及此,她道:“我放了方仕林,却不想看到兵变、姊妹阋墙。太女殿下有守成之智,将来会是明君,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怕真有那天——-废太女党借方仕林起事。”她的拳头虚攥,如果真有那天,她又当如何?


    “你低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太女。”周世景凝眸看着她,“当今圣上后嗣众多,其中不乏雄才大略者,若太女昏聩,东宫早该易主才是。她既然看中你,定有她的道理。”


    杨思焕望着摇曳的烛火,论才略,她自知比不过张珏,论圆滑世故,她远不及刘建,那二人合该是做大事的。沉吟半晌,她偏过头去:“或许她已经后悔结识我了。”


    过去她任人摆布,而今也看不清未来,甚至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何开始的。想到这里,她手脚冰凉,自言自语:“怎么办?”


    正在此时,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了她的手背,暖意顺着指尖淌到心里。


    “我现在可以给你出主意,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是啊,毕竟她才是一家之主,上上下下都依仗着她,之前一有事情,张珏就会帮她扛,在这件事上,周世景给她拿主意,应付外部总有谭政去挡,长此以往,她就很难独当一面了。


    杨思焕叹了口气,思忖半天才说:“我本想在一年后安排方仕林假死脱身。”说得容易,做来却难。


    周世景不说话。


    她接着说:“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太女殿下叫我杀人,有考验的意图在里头,这些日子里,我把她的话反反复复想过许多回,愈发的不安——-她口口声声说那药是一年后发作,但万一她是骗我的,实则是两年、三年,亦或是半年,到时候我便是做得滴水不漏,还是会被识破的。”


    周世景终于开了口,他望着杨思焕,缓声说:“不是没可能,兵不厌诈。”


    “所以说,我想找人试试那药,搞清楚情况再做打算。”思绪一下子理清了,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叹道:“哥,有你陪我说话,我好受许多。”说着话,突然想起什么,她便抽手起身,“早些休息。”


    她推开门,夜风扑面而来,寒意袭遍全身,风里带着雨点。


    回去之后,杨思焕找了本书帖来看,渐渐就有了睡意,合眼便入了梦,半夜雨下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


    却说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天中午就放了晴。


    傍晚时分,漫天的红霞交映在天边,骤雨初霁,到了放衙的时候,有人嚷嚷着出彩虹了。


    杨思焕正看着书帖,被外面的动静打断,出门去看,天色温润可爱,果然有彩虹挂在云端。


    这时候尚书和左侍郎都走了,下面人都放松起来,懒懒散散地聚在院子里望天说闲话,却看右侍郎杨思焕冷不丁地冒出来,当即收声屏气。


    “杨侍郎。”


    杨思焕应了一声,没说什么,缓步从回廊上晃了过去。


    ***


    马车摇摇晃晃行到一个巷口停下,炊烟袅袅升起,捣衣声不绝于耳。


    杨思焕抬眼望着“剪刀巷”三个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自她和张珏闹掰了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那次她被诏去东宫见太女,那厮恰好也在,两个人一道走的,路上谁都不说话。


    最后分别时,那厮望天低声说:“枝上柳绵吹又少。”说罢弯腰进了轿子。


    后来杨思焕才想起,那是当初院试之后,她在诗会上念的诗。这个世界没有这首诗,她借假借故人之作,念了这诗,难得这厮还记得。


    后面半句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厮的意思很明了了,那芳草便是周世景。


    “杨大人。”身后有人唤道。


    杨思焕这才缓过神来,回头看到一个锦衣男子,牵着一个幼童站在她身后。原来是张珏的夫郎胡氏。


    胡氏个头不高,鹅蛋脸,浓眉大眼的,笑起来很和善,听说杨思焕是来找自家妻主的,便要领她去家里坐。


    幼童头戴老虎帽,白白净净长了张小圆脸,倒不像张珏那般英气,一双笑眼炯炯有神,看到杨思焕便闹着要她抱。


    胡氏嗔道:“君逸,不像话。”转头又像杨思焕道:“小孩子不懂事  ,杨大人莫怪。”


    杨思焕笑笑,轻轻一提,将君逸架到自己脖子上。


    路上闻到一股药味,越往前走药味越浓,这药味就是从张家冒出来的。


    杨思焕这个一穷二白的如今都住上二进的宅子,却说张珏那厮,家底本就丰厚,她自己也是正四品的少詹事,却还住在这个小巷里,家里的仆人也少——-只雇了一个老头,明明不差钱,却比过得比谁都节俭,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胡氏刚进门,老头就忙来扶他坐下,捧了药来催他喝。


    却说张君逸,才不到两岁,话都说不利索,倒很会享受,不断地从兜兜的口袋里摸出花生,要杨思焕剥给她吃。杨思焕一面给她剥,一面问胡氏:“姐夫病了么?”


    胡氏笑儿不语。


    “这是安胎药。”老头笑道。


    杨思焕也笑:“恭喜恭喜。”


    正说着话,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张珏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胡氏连忙抓了把澡豆迎出去:“回来了。”


    上回张珏从杨家鼻青脸肿的回来,把胡氏吓得不轻,一面骂张珏活该,一面心疼。这次她看到杨思焕,心里就打鼓,生怕两个人又打起来。


    张珏一边搓着澡豆洗手,一边听胡氏挤眉弄眼道:“杨大人来家里找你。”


    张珏闻言一怔,又不慌不忙地揩了手,君逸从堂屋跑出来,张珏当即将女儿抱起来玩。


    “阿娘吃豆豆,吃豆豆。”君逸说着就从袋里掏出两颗剥好的花生,往张珏嘴里塞。


    夕阳的余晖把院子照得暖黄,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堂屋,杨思焕默默地望着张珏,目光相对之时,她道:“你女儿喂你的花生,是她从地上捡的。”


    张珏笑了:“无妨。”她将孩子交给胡氏,转头和杨思焕一道进了内厅。


    进门之后,杨思焕打眼瞧过四周,淡淡说道:“屋里的摆设倒一直没怎么变。”


    “也想过变一变,却总懒得动它。”张珏关上房门。


    杨思焕负手瞧着那厮:“说你念旧,你身上的脂粉气倒回回都不一样。”说完嗅了嗅。


    “这回真不是,我从街上走”


    杨思焕抬手:“行了,那些话你留着编给你夫郎,我却是没兴趣。想来你们刑部不缺穷凶极恶的犯人,我找你,是想借一个用用。”


    张珏笑了一声,踱了几步,又折回杨思焕面前顿住:“找刑部借犯人,这种事捅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你就不怕我将此事给说出去?”


    “你”你不会的。


    张珏截住她的话头,突然话峰一转,问她:“你为个男人就要和我绝交,如今需要我了,才晓得回头寻我?”说着提步向前,杨思焕不禁后退两步,差点靠到墙边。


    屋子里沉寂片刻,之后张珏才道:“过几日有几个斩监候的,我自有法子缓下一个。”


    “杨思焕,其他事都好说,咱俩的事怎么办?”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你在和谁说话


    张珏向前两步,将杨思焕逼靠到墙上,她说:“没什么是我做不得的,只是我凭什么给你做?”


    杨思焕想,这是在跟她谈条件吗?也对,是她天真了,当日对这厮,她是下了狠手的,人家记仇也是情理之中。


    覆水难收,往日情谊不再,既然如此,还需顾忌什么


    杨思焕嘴唇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一叠书稿,慢慢抬起头:“凭这个。”


    这是周世景的手稿,放在他独居时的宅子里,杨思焕也是最近才无意发现,张珏所撰的典册,有很大一部分是周世景代笔的。


    这件事她放在心里,没有问过周世景,自己的夫郎给别的女人代笔著书,虽是有偿的,却也把她气得不行,这口气她是咽了好久才生生憋住的。


    杨思焕没想过拿这事当筹码,但今日这筹码也正是她来张家的底气所在。


    她眸中寒光一闪,冷脸一字字说道:“你在刑部当职,该清楚本朝律法,可知这欺君之罪,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张珏却笑了,笑的时候,双手游移到杨思焕的手腕上,突然用力,紧紧钳住她。


    这厮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底子比杨思焕好太多,相处久了方晓得,这一脸的书卷气之下,藏了多少狂野与腐朽,她气力之大,抓得杨思焕腕子生疼。


    “杨思焕,你未免太天真了些,凭你也想抓我的错处?”张珏冷道,“那被当庭杖毙的言官,你应当见过了才对。”


    杨思焕手下乏力,书稿飘落下去,散了一地。这厮年纪轻轻,就已经显露出手段,手腕之硬,朝中许多元老都忌惮三分。


    说着话,张珏脸上笑容消散不见,看着她继续道:“你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样子,少跟我来这套。最好搞搞清楚,你现在可是在求我。”语调平缓,可杨思焕从这话中,分明触到了彻骨的寒意。


    “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张珏声音一低,手却依旧紧紧握在那里,“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找我要死囚?”


    明明两个人的身量差不多,杨思焕却感觉到了压迫感,扣在腕上的手此时松了不少,她嘴唇抖了抖,开口说道:“你决计不帮也罢。”说完抽手,将张珏拂到一边。


    杨思焕低头,雪白的腕子上已经出现明显的指痕。


    她来这世界之后便是家里的顶梁柱,读书科举至今,惯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回过头,那厮正望着她,“你说的欺君之罪,你夫郎也该有一份,你敢捅出去吗?”笑了笑,背手侧目看着她道:“至于你的这件事,你便不说,我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我猜是和方仕林有关。”


    张珏看着杨思焕,眼神轻浮,使她想起初入翰林院的那日,掌院学士就是这样看她的。


    “你搅在漩涡里,把这局越搅越乱,自己也累,何必?”张珏道。


    杨思焕回过神来,被张珏侧揽过去,张珏低声在她耳边说:“要不你做我的人,听我的话,安心被我护在身后,怎么样?”


    杨思焕怔了怔,扭头看着张珏的脸,此时天色已晚,屋里一片昏暗,在这昏暗之中,这厮的眉眼愈发深邃,半低着头,神情莫测。


    听她说到:“做我的人。”时,杨思焕心头一颤,明知道是另外一种意思,她却不由地后退两步,脑海中划过以往的种种


    在这暮色之中,她盯着张珏,平静地说道:“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她再怎么着也是个女人,怎能畏畏缩缩躲在别人身后?


    张珏摆摆手,风轻云淡地说道:“行了,绕这么一圈,我发现你‘男气’不减,反添了几分傲气。杨思焕,你什么时候能把你读书时养出的臭脾气改一改?”她垂眸,扬起下巴叹道:“你回去最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张珏说完之后就背手往门外去了,走到杨思焕身边时足下一顿,拍了拍她的肩膀:“下个月月初你去西市口看看,四个人,少一个你来找我——少的那个,便是留给你的。”


    张珏答应了,结果却是意料之中,否则杨思焕就不会来找她。


    这厮行事素来不按常理,绕这么一圈,最后还是应承下来,不过也是,若是一口答应,那她就不是张珏了。


    杨思焕没有道谢,因为那厮早已出了门。


    正是晚饭时间,张珏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酒。


    因妻主谈完了事,胡氏牵着板凳高的幼童来堂屋,目光游走在张珏和杨思焕之间,他道:“虽是些粗茶淡饭,杨大人不妨用些罢。”同时示意张珏:“连珩,你倒是”


    张珏截了话头,望着杨思焕的背影道:“下次来,请务必留下叙旧。”


    这是客套话,实则是逐客令,意思就是:这次就不留你了。


    杨思焕侧身拱手,“谢姐夫,子初家中还有事,便不再打搅了。”


    张珏吃了几口饭就搁下碗筷,起身披了披风要出门。


    这么些年,张珏的风流胡氏虽已习惯,但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看着女儿乌黑的眸子,他的鼻子一酸,当着孩子的面只说:“你收敛些,就当我求你。君逸大了,她早晚会懂”


    和往常不一样,张珏居然点了头,然后才出了门。


    ***


    “大人,老爷上次来找属下麻烦,怪属下没有


    看好您。可您明明从没逛过楚馆,何必那样说呢?”


    张珏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时听到随从问她。


    “好生赶你的车,哪来的那么多话?”


    听她这样说,侍从就收了声,奋力打马,让车又快了些。


    定林寺里,僧人已经侯了多时,到了子夜才听到蠹蠹的脚步声,知道人来了,僧人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佛珠攥得更紧了些。


    张珏从庭中走来,她看着僧人凝重的神情,笑了:“你怕我?”


    僧人睁开眼睛,看着她就想起那夜的事,当即合起手来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珏兀自抽了三炷香,供奉给老旧的佛像。随后才坐到小几前。


    小几上摆了棋局,她随手捏起篓里的白子,将棋盘扫视一通很快就落了子。


    她笑:“你的棋艺总也不见长进,这样下去,就只能任人摆布。”


    又问:“那边怎么说?”


    僧人合手摇了摇头:“齐王还是不肯,昆君没有办法。”


    张珏抿着嘴,想了想才道:“预料之中”


    僧人问她:“怎么办?”


    “那是昆君一手教出来的皇女,这么多年,昆君扮着贤夫良父,教导齐王自幼孝忠她母皇,这是潜移默化的,一朝一夕如何能变?”张珏淡淡说道,“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齐王自己就会改观。”


    张珏说着话,手中摩挲着一颗黑子,下到棋盘上,她说:“看着吧,等她所谓的慈母收掉她所有的兵权、将她放逐远疆”


    僧人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看她不紧不慢地解释:“皇帝御驾亲征带着齐王并肩作战,百官都以为皇帝有心栽培齐王,甚至怀疑东宫将来会易储。”


    她说着话,笑了笑:“殊不知那老狐狸这样做,恰恰是在帮东宫牵制齐王。常远,你说,当朱承治知道自己崇拜和信任了多年的母皇将她当贼防,并且从未信过她,到了那时,她会怎么想?”


    僧人声音一低,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皇帝故意将齐王诏到北漠,为的就是保证太女顺利登基?”


    张珏笑而不语,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道:“老狐狸是自作聪明。”说罢起身,低头望着僧人:“只是计划要推后了,叫昆君再等一等。”


    “多久?”


    张珏望着摇曳的烛火,两年?三年?或许更久。


    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只待皇帝驾崩后,将她的遗言原封不动地带给朱承治。想起托孤遗言,张珏不禁笑了,一个皇帝毕生的心血全在那一天流淌出来,那该是多么感天动地的事。


    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僧人,转眼凝视着手中的棋子,居高临下地说道:“常远,我劝你不要等。”声音一低,道:“找个人嫁了,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


    僧人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听她道:“如果不能执子,就不要入局了。”


    说完阔步推门而去。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北风萧瑟,重重乌云压在头顶,西市口的铺子半掩着门,门口的瓦罐里供了白饭、烧酒,这是在给犯人送行。


    今日问斩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合起伙来杀了人。


    老两口看起来老实巴交,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二十左右,模样还算清秀,要不是看告示,谁能相信她们杀过人?


    天色暗沉,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看热闹的依旧不少,甚至越聚越多。


    “那话怎么讲,忍一时风平浪静,啧,为了个纨绔,一家人子全搭进去了。”


    又有人啧然道:“这小郎倒是个美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唉,走走走,别看了,瞧那一脸怨气,怪膈应人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在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匹黑马从市口飞驰而过。


    杨思焕勒了缰绳,马蹄高高抬起,当即顿在原地。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到行刑台上,三个穿囚衣的人低头跪在那里。


    冷风吹过,撩起杨思焕的衣摆。


    她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到掌心,很快化作水汽散在风中。天空下起细面子雪,初雪来得有些早——十一月才刚开始,今天是月头。


    张珏叫她来清人数,本应是四个人,这里却只有三个。


    这案子中的死者虽是死有余辜,但身份极高,是正四品通政的嫡幼女,平日里作恶多端,案发那日跑到东街的包子铺闹事,混乱之中被人扎了一刀,当场毙命。


    今日跪着的便是包子铺老板一家,在这呜咽的风口,当中的年轻男子半低着头,杨思焕看着他,心不由的一颤。


    她本以为刑部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罪犯,想从中找个将死的犯人试朱承启的药,好决定什么时候给方仕林脱身。当然,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张珏那厮居然说办就办妥了,这一点令杨思焕很是吃惊。


    这一家四口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孩,正在刑部牢中待审,若不是张珏,今日该斩的便是四个人。


    不过,据杨思焕所知,那案子有诸多疑点,刑部用过几遭刑,这家人至今都不承认自己杀过人,凶器也不是寻常菜刀,而是做工精致的细刀。


    但那死者家族势力复杂,死者的母亲本身就是正四品要员,加上背后的诸多关系,刑部迫于多方压力,只好将这案子尽早了了。


    在这封建社会,一个卖包子的是没资格讲道理的。念及此,杨思焕摇头轻叹一口气。


    午时将临,监斩官已经落了座,那种场景杨思焕不愿看,御马逡巡,掉了个头准备离开。


    她夹了马肚没行多远,就有人迎面骑马而来。


    “回避!”那人振臂高呼,身着玄青色飞鱼服。


    围观百姓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那人行到行刑台前却不下马,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太女有令,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之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半条街都沸腾了。


    想那久居深宫的人,居然会管这种小人物的死活,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一时愣了神。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只手撑了把伞,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娄大人。”


    来人是刑部侍郎娄肖,近年平反了不少旧案,因此开罪了不少同僚,但在百姓眼中的威望很高。


    娄肖点了头,又问:“有问题吗?”


    两个监斩官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应了:“没”


    这案子距今有半年多了,近几个月里皇帝御驾亲征,太女监国。刑部侍郎娄肖执意上书,将这案子捅到东宫。


    本来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经朱承启的朱笔批过,就变成大案,闹到三司会审的地步。


    原本判了死刑的囚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看热闹的也散不少。


    细雪落地成雨,满地阴湿。


    杨思焕回头看着空荡的行刑台,记起自己在刑部大牢的那几日,想起自己也曾像蝼蚁一般,任人拿捏,生死全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在纷飞的雨雪中,她闭了闭眼睛,风刮在脸颊两侧,早已经没了知觉。她高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东边太阳西边雪,东城上空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山头勾上金边。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思焕不禁想,这么多年,她碌碌无为,做着自己厌恶的事,只看到腐朽和黑暗,却忘了还有娄肖那样的人存在曾沸腾过的热血再次被点燃。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顿时长出一口气,攥紧缰绳的掌心滚烫,整个人都轻松许


    多。


    雪还在下,雪水从杨思焕脸颊滑落,她扬首打马而去。


    三司会审定在十二月中旬,所谓三司便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若三司会审仍无果,就得交由九卿五部圆审,礼部也在这五部里头,只是杨思焕入仕几年,从没遇见过五部圆审,就连三司会审都很少见。


    自杨思焕路过断头台的那日后,她就打消了拿人试药的念头。


    一来不忍心,二来,她觉得先前的想法太过被动,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就像在踩梅花桩,她们要她如何,她就得如何,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帮孙协填账之事如此,杀方仕林亦是如此,这些都不是她所愿。她想了好久,虽然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够、且没有主心骨,自然就只有被别人推着走的份。


    杨思焕现在在礼部,不像刑部那般刺激,每天对着的多是公文、礼制章程,礼部上下总是一团和气,说得好听是和谐稳定,实则是碌碌无为和稀泥,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她仔细想一想过去的几年自己所作所为,不由地自嘲,于公务上,陶尚书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都不用多考虑上级的意图,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了。


    于人际交往上,她自知太闷,若非必须打交道的官员,她都不会主动去接触。她性格使然,这样并非不好,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容许。


    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只因趴在这个舒适区已经习惯了,懒于迈开步子走出去。


    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天南海北地想,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在官场上格局不大,是因为眼界太小。


    上了几年的朝,她也观察出来了,那些在朝堂上发言的人,说话都是一套套的,一半清楚一半朦胧,却总能入永宣帝的耳。


    她曾供职翰林,需要拟旨,对于这些,她在观政时不是没注意过,只是之前注意力都放在话意里,而非形式上。


    现在想来,杨思焕觉得自己错失了好多学习的机会。


    譬如陆太傅当庭进言请求永宣帝为齐王封藩说得话:首先老太傅说话很会挑时机——想必这个事她已经在心里码了好久,半年、甚至一年,她一直在等,等前线来捷报的那时,丝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上站了出来。


    其次,她身后有人附议,想必在说话之前都已经打过商量了。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既不绕,表达出来也不显突兀,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杨思焕翻了个身,将诸如此类的场景一一翻出来,可惜后来她上朝疲了,拟旨的事交给下面的人,朝中谈的那些无关她的事,她也只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


    而现在她意识到,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暗地里却结成了网,终有一日会将所有人网在一起。


    来这世界这么多年,她还是抛却不了理科思维。想事情总是喜欢条理分明,按部就班——这样也未尝不好。


    杨思焕生怕自己过了几日又会安于现状,继续被推着走,便像读书时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就像计划书一样。


    几场雪过后,已是隆冬时节,因皇帝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北漠之战捷报连连,年末之际永宣帝班师回朝。


    那日城门大开,万人空巷,副将徐占庭将军骑马荣归,肩上带了伤,依旧威风凛凛地高坐马上。永宣帝却在马车里,极少露面。


    次日天不亮,有人来敲杨家的门。来人是周威。杨思焕正穿着衣服,听说周威来了,便着人请她去客房等。


    周威将茶杯拿了又放下,抚掌拧眉,在屋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杨思焕过来。


    她道:“昨夜子时皇上驾崩,遗诏已入内阁。”


    杨思焕愣住了,不是昨日才班师回朝吗?怎么今天就


    太突然了,一切都像做梦。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你是朕一手带大的


    永宣帝回朝的那日,齐王朱承治骑马送了一段。


    “回去吧。”


    “儿臣遵旨。”


    望着永宣帝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朱承治没有说话,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始终对她的母皇坚信不疑。


    如今的昆君是宫中四大如君(相当于男尊的贵妃)之一,曾是废太女平王的正君,而齐王朱承治身为昆君之女,又因八个月早产,故自出生开始就被猜忌。


    她出生两个多月,永宣帝都没去看她,甚至有阁老上书请旨滴血验亲。


    直到朱承治百日那天,永宣帝命内侍将她抱到殿前,当着几位阁老的面,以登基元嗣的由头,为她亲点朱砂痣,赐百家服和长命锁。


    永宣帝执笔问首辅刘文昌:“朕初见这孩子,竟觉得她眉眼似曾相识,你说呢?”


    刘文昌应令上前,将小小的婴孩打量一通,方才跪下回道:“神似大皇女小时候的模样,更像陛下您。”


    永宣帝颔首,笔尖落在婴孩的眉间,婴孩因此咧嘴笑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朱承治仍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


    永宣帝沉疴顿愈,实则是回春丹的功效,三颗丹药,吊了半年的命。


    像是早有预料,她提前回朝,初离北漠面色如常,当着齐王朱承治的面翻身上马,只说了:“回去吧。”而后头也不回的打马班师。


    路上好几次差点没撑过来,硬靠满身的银针才拖到皇城,当着太女朱承启的面咽了气。


    几位顾命大臣守在殿外,一一被叫了过去。先是内阁首辅刘文昌,刘文昌是帝君的长姐,也是跟着永宣帝一路闯过来的,当初永宣帝还是岭王时,她便在兵部任尚书。辅佐永宣帝登基称帝,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老了,听到内侍传召,她便拭去泪水,跟着公公入了殿。


    永宣帝将遗诏亲手交给她,掀开眼皮缓声道:“过来,坐到朕的塌前。”


    刘文昌原是跪着的,这才起来坐了过去,垂首附耳,听永宣帝慢慢说道:“你是朕的首辅,是启儿的国姑,这么多年辛苦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犁,朕懂。”


    皇帝的嘴唇泛白,没说两句,眼睛又睁不开了,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刘文昌见状难免感怀往日的种种,再次泪目。


    却听她继续道:“但有一事你要答应朕,给齐王一条活路,朕已下旨做了安排,收了她的兵权,她不会有碍大犁江山的。再怎么说,她也是朕的骨血。”


    刘文昌怔了怔,迟迟没有回应。


    “清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听皇帝唤起她的字,刘文昌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点了头。


    皇帝嗯了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此生你我君臣一场,就此别过了,朕在上面侯着你,不过,你也不要急,替朕辅佐承启,慢慢来。”


    刘文昌跪到地上,含泪磕了三个头:“皇上”唤完之后一步一回首地退下,重新跪到殿外。


    之后次辅杨永清与太傅陆大人一道被叫进去,朱承启得令也进去了,进殿便看到永宣帝躺在龙床上,两位大人早已跪在那里。


    “生死有命,人固有一死,你们不必替朕难过。”


    朱承启闻言嘴唇抖了抖,低垂着眸子,半天说不出话。


    “二位爱卿平身,启儿离朕近些。”永宣帝一字字说道:“朕今日将太女托于二位,大犁社稷千秋万代,有劳二位相佐。”


    “启儿,太傅陆大人一门对朕孝忠,太师杨永清刚正不惑,有她们二位辅佐,你才能稳坐江山。朕走后,你凡事多与她们商量,务必以礼相待。”


    朱承启的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儿臣记下了。”


    永宣帝咳了几下,低声道:“杨爱卿,你这就去拟旨,将徐占庭贬为贵州宣慰司同知,命她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此话一出,杨永清与陆太傅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徐家三代孝忠大犁,徐占庭又是五皇子的驸马,战功彪炳,这次出征时,曾舍命为永宣帝挡了一箭,皇帝却突然左迁于她,君心难测。


    朱承启想了想,没有说话,却听太傅问:“陛下,徐将军赤胆忠心,您为何?”


    永宣帝怒目圆睁,侧过脸来喝道:“这是朕的旨意,你们想抗


    旨不成?”


    “臣不敢。”


    那声呵斥用了不少气力,永宣帝闭上眼睛,稍稍平复之后,摆手示意:“二位爱卿退下吧,朕累了。”


    两位大人退下之后,永宣帝问:“启儿,帮朕看看,此处还有几人?”


    “回母皇,人都退下了,只有儿臣在此。”


    永宣帝颔首:“你坐过来。”


    朱承启坐到床边,永宣帝睁开眼睛,双手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爬坐起来,靠在他的怀里道:“徐将军一门对朕忠心耿耿”说着全身开始发抖,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朱承启忙抚着她背替她顺了顺,抬头闭目颤声道:“母皇,您不必担心,儿臣知道”顿了顿又道:“您将她降职放逐,是想叫儿臣将她召回,惟以重用,这样她就会感激、效忠儿臣。”


    听他这样说,永宣帝的嘴唇嗫嚅,才放心地地躺下去。


    “但她若有不服,你即刻将她处死,无需顾忌你皇弟,抄她满门。”


    朱承启周身一颤,但还是答应了。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素来宽厚仁慈,唯你坐这皇位,方能保全你姊妹弟兄的性命、一众大臣的性命。”至此一顿,“但一味的仁慈便是懦弱,该说的朕都已交代了。记得朕给你留的折子,小七”


    朱承启极力克制至此,听到这声乳名,就再也没能忍住,低头去握永宣帝的手,快要握上时,那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下去。


    “母皇,母皇”听到声嘶力竭的呼唤,老宦官进殿去看,出去时双腿发软,就这么跪在殿外。


    “皇上殡天了!皇上殡天了!”


    朱承启独自跪了许久,收殓完毕之后才起身。


    大诏天下,服丧半月,送先帝出殡于恭陵。各藩王不得来吊,各自于王府设案祭之。


    至于太女继位乃是天经地义,登基大典定在大年初六。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替朕宽衣


    北漠之战几近尾声,刚下了一场雪,营地里小军围在一起闲白,不觉已是暮色苍茫,有人说了一句:“赵欢老贼,怕是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了。”


    话一出口,其余人都笑了。


    永宣帝御驾亲征,使犁朝在北漠之战中翻了身,皇帝带齐王亲上阵,打得矇族溃不成军。


    颓势之下,叛军矇族起了内讧,加上这些日子犁军的穷追猛打,隔三差五夜袭,动辄放火烧粮草,矇军上下都快神经衰弱了。


    就在昨夜,犁军又一次三面包抄,直逼矇族皇城,远远高举火把虚张声势,派出去堪堪五千骑兵,就吓得矇族王帅半夜骑马密逃,丢下王君和年幼的王女。


    矇族出了内鬼,犁军刚至城下,城头升起白旗,门自己就开了,没废一兵一卒。


    打了一年多的战,最后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搞得犁军哭笑不得。


    小军们谈笑中突闻马嘶,一匹黑马已经冲到栏前,那人跳下马,踏着残阳径直去了主帅营帐。


    四名将领聚于营中议事,看似平静的帐内实则暗潮汹涌。


    矇族王帅赵欢出逃之后,其异父王妹赵元,以新王的身份同犁军议和,愿意从此以后成为犁朝的藩属部落。


    对于矇方议和一事,犁军分两派,一派赞成议和,另一派则倡导将矇族王室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两派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斩草要除根,她们要议和不过是无奈之举,他日少不得还要作妖。再者说,不以赵贼之血祭天,如何对得起刘将军?”说这话的人是刘将军的部下。


    刘将军乃定北将军,半年前死于矇军之手。


    一言方毕,就有人接过话头冷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公报私仇。依某看,此事应等陛下定夺,是杀是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意图被拆穿,方才说话的将军一时恼怒不已:“你你个老匹妇。”


    齐王朱承治坐在案前的虎皮地毯上,手捧矇族议和的丹帛,垂目看了几眼,倏尔抬眸:“吵够了没有?”


    她的眼睛细长,脸上的刀疤平添了几分杀气,此时不怒而威。


    下首的几人闻言当即收声不语。这时有小军来报:“殿下,京中有使者求见。”


    “叫她进来。”


    使者得令进帐,穿得是报丧规制的玄服,玄衣乌帽,腰系的白色绸带上有飞鱼暗纹,可见这不是一般使者,而是宫里的特使。她进门见过礼,目光扫视了四名将军,抿嘴不语。


    饶是如此,将军们看到使者的服制就什么都明白了。朱承治握着帛书的手微微颤抖,一字字说道:“你们退下。”


    待几位将军退下之后,使者才拱手道:“殿下,皇上皇上殡天了。”


    “嘭”丹帛落到几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承治耳边突然嗡的一声。再开口时,语调已经平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回朝当夜。”使者小心翼翼地回。


    朱承治眼前黑压压一团,怔怔地盯着一处看,整个人摇摇欲坠无处可依,仿佛落入水中,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兀自念道:“怎么会?怎么会”


    使者轻叹一口气:“殿下节哀顺变。”


    皇帝走时还好好的,英姿勃发毫无病态,朱承治亲眼看见她上了马,太突然了,朱承治一时无法接受,良久才缓过神来,她颤声问:“母皇临终可有遗言?”


    使者欲言又止,扑通跪地:“殿下恕罪。”


    “什么意思?”朱承治脸色一沉,盯着使者看了好久,看着她埋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迟迟不开口。


    她遂走下台阶,随手抽出刀架上的佩剑抵到使者脖子上,漠然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使者望着刀尖,抖抖索索地回:“小的也不清楚,那日羽林卫都被撤走了,最后太女独守大殿,就连贴身的陆公公都没能近前,孙公公听到太女殿下的传召方入殿,而后才出来宣布皇上驾崩的消息。至于陛下说了什么、究竟何时驾崩的,至今无人知道。但有一事甚是奇怪”


    “什么事?”


    “小的不敢妄言,只是有人看到太女殿下脖子上有挠痕,宫中有流言说那是皇上临终前留下的,不过”


    “哦?”朱承治俯身凝视眼前的人,“不过什么?”


    “后来掖庭有宫人落井,那谣言也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朱承治的眸中有寒光闪过,她将眼前的人打量一通,后道:“你的意思是,太女谋害皇上,之后杀人灭口?”


    “小的不敢说,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呵孤看你面熟得紧,你是父君身边的人?”说罢将剑一把扎到地上,力气之大,两寸剑身没入土中。


    使者将头叩到地上,“殿下误会了。”


    朱承治单膝跪地蹲在地上,一手扶剑一手捏起使者的下巴,冷道:“误会?孤看你这舌头未免太长了些,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倒不如割来喂狗。”她说着就起身拔了剑,发觉那人的**已被尿浸湿。


    “没用的东西,滚!”


    那人赶忙灰溜溜地逃走。


    帐中只剩下朱承治一人时,她手中的剑滚落到地上,浑身一软,直直地坐在长几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记得七岁那年,她落水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皇上知道之后,一下早朝就命人将她抱到御书房,坐在她身边批折子,批完折子之后又亲自哄她吃药。


    还记得十一岁那年,外邦使者来朝,皇上在宴会上百步穿杨、骑马隔空射中铜钱的眼,全场无不为之叹服。从那时起,母皇便成为她的骄傲。


    朱承治崇拜永宣帝,不仅仅是因为她皇帝的身份,她于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威严而慈爱的母亲,更是神圣无比的榜样。能和母皇一起并肩作战,是朱承治多年的梦想,北漠之战的短短数月,是她毕生难忘的回忆。


    “治儿,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朕的小九长高了没有。”熟悉的话语还在脑海中翻飞,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朱承治攥紧拳头,双目通红,拖着剑出了帐,走进漫无边际的黑夜中。


    到了树林深处,朱承启道:“出来吧,本王知道你在。”


    北方风硬,吹在脸上像刀割,一阵风起,刮过树头呜呜作响。在这风声中,一个黑衣男子阔步走到朱承治视野中,男


    子撩袍单膝跪地,唤了声:“殿下。”


    朱承治闭了闭眼睛,背手仰天:“母皇驾崩了,父君有意诱我反朱承启。”


    男子仍跪在那里,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朱承治道:“您不会的。”顿了顿又说:“但若真有那日,属下依旧会站在您身边。”


    朱承治摇头,“陈风,你不明白此事诸多蹊跷,本王脱不开身。”说着话,她亲身将他扶起:“你替本王查清之后再做打算。”朱承启当真弑母夺位,本王绝不会放过她。


    “属下遵命。”


    ***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大年初六的这日,百官除丧服,天不亮就入了宫。


    杨思焕正在听陶尚书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有宦官唤道:“杨大人,请留步。”


    杨思焕躬身一揖:“大人,下官先去了。”说着就跟宦官走了。


    前日杨思焕得令,来辅新皇迎仓礼。所谓迎仓礼,便是皇帝向苍天牌位跪拜、上香,然后至宗庙,于祖宗牌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上苍行三跪九拜礼。


    事先杨思焕已向陶尚书讨教过,行程已经烂熟于心,她走到神台旁站定。却听宦官催道:“大人,皇上在暖阁等您。”


    杨思焕犹豫了一下,按理说,她本应在此处等候新皇具服完毕出来,但听宦官这样说,她便没说什么,就跟着他去了暖阁。


    宦官推开阁门,熠熠金光照在她的脸上,阁中站着的人背对着她,长身而立。


    本应被人伺候着具服的新皇,此刻却独自站在阁中,衮冕玄服整齐地摆在漆盘里,他道:“你进来,替朕宽衣具服。”嗓音平和。


    杨思焕这才发觉十步之内没有一人,如此说来,是叫她去侍奉具服?可是侍奉具服的,本应是宦官。


    风吹起她腰间的佩绶,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朱承启转过身,长发不扎不束,就这么披散在身后。墨眉朗目,虽挑着眉,唇角的弧度却温润柔和,他又一次道:“过来。”


    杨思焕应了声是,随后跨入暖阁,将身后的门合上之后,朱承启张开双臂。


    杨思焕问:“臣听闻具服时宦官需跪下”


    朱承启闭上眼睛,打断她:“你不必。”


    “好,臣得罪了。”她说完便上前去。


    因守丧,朱承启穿了件素色常服。杨思焕抿唇,轻轻拉开他的衣带,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自从那件事后,她对眼前这人就彻底改观了,所谓的宽厚仁慈,全是假象,在他面前,杨思焕再也不敢大意。


    她道:“陛下,现在臣要为您脱外衫了。”


    朱承启嗯了一声,垂眸静静望着她。


    “你不必紧张,朕不会把你怎么样。”语毕,自己将外衫除去。


    杨思焕见状就去取衮服,朱承启接过之后,对着落地镜边穿边问:“那件事,你还耿耿于怀?”


    杨思焕垂首:“臣不敢。”


    朱承启手下一顿,对着镜子望着她,抿着嘴笑了。


    “你有胆子一面瞒着朕,一面瞒着方仕林,还有什么是你杨思焕不敢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大人以后还是悠着点


    “你有胆子一面瞒着朕,一面瞒着方仕林,还有什么是你杨思焕不敢的?”


    浓郁的金光淹没了新皇的脸,他对着镜子看杨思焕,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背叛了他,


    可是杨思焕不明白,她换了药的事只有周世景知道,朱承启是从何得知的?


    新皇声音一低,一字字继续说道:“朕听闻,你已添了两个孩子,你做那决定时,可有想过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他的修养极好,说话素来慢条斯理,便是威胁人时,看起来也是温润和善。


    杨思焕当然知道,欺君之罪轻当杖责,重则死罪、三族连坐。


    她因此周身一颤,撩袍俯身跪了下去:“微臣罪该万死。”冠间的玉饰触到冰冷的地上,她道:“千错万错全是臣一人之过,事到如今甘凭陛下处置。但请陛下饶过臣的家人。”


    说罢恭顺地再一次叩首。


    新皇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看着杨思焕缓声说道:“处置?这是自然。既然杨大人侠肝义胆,愿舍命为友,朕便成全你。只是朕还有事需要你做,不妨先缓你一年。”


    新皇嗓音温和,依旧谦谦君子的模样。


    杨思焕抬起头,伸手接过瓶子,这和上一次的瓶子一般无二,从朱承启的袖中拿出,带着余温。


    杨思焕如今的一切都是从朱承启手里得到的,今日之事,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握着瓶子,听朱承启道:“至于你的家人,还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做。”


    杨思焕道:“谢皇上。”说完就拔开瓶塞,水微苦,麻意顺着舌尖淌至咽喉。


    朱承启轻叹了一口气:“你安心做事,一年的光阴,好好珍惜。”


    皇城氤氲在晨雾中,新皇穿戴整齐在鸿胪寺众官的簇拥下踏上圜丘坛。


    那是三层露天圆台,坛面为艾叶青石,新皇走到中台,摸着汉白玉栏杆,抬手接过杨思焕递来的香,无意中碰到她的手。


    一股奇异酥麻爬上杨思焕的指尖,她很快就缩了手。


    那时服完药,杨思焕本想告退,朱承启却坐下来:“替朕束冠。”


    殿中只有君臣二人,周遭一片死寂。朱承启先开的口,之后她们聊了许久,就像熟悉的朋友一样,兴许是因为杨思焕已经服药,在她面前朱承启提起自己儿时的事。


    他缓缓地说着往事:“朕年少时读书不用心,常犯错,太傅不敢罚朕,便命宫人当朕的面,扒了伴读的外衣鞭挞她。


    每一鞭下去,都有触目惊心的血痕透过中衣现出来。她本就体弱,因此病了一场,没熬过去后来朕又有了新的伴读,朕也听话了许多。“他闭了闭眼睛,平静的脸上泛起一阵涟漪。


    杨思焕手下一滞,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也正望着她。


    “你和她很像,一样的单纯,一样的木讷。”朱承启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所以朕才会给你赐那个字。”


    事到如今还对她说这些,意义何在呢。杨思焕只是笑了笑,没有回话,替新皇戴上冕冠。长长的珠帘顺着冕板垂下来,遮住他的脸。


    说话间具服已毕,朱承启起身理了理衣袍,目视前方轻声问:“恨朕吗?”


    恨,怎么不恨。可她更恨自己,方才朱承启说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其余时间都在想自己的事。当初为什么非要考科举?


    如果可以,考到举人打止,盘间铺子挂个招牌:“举人包子铺”,卖汤包也卖蒸包,各种馅料都有,生意自然不会差。


    子子孙孙卖包子,虽不得大富大贵,但也吃喝不愁,好像也不错她这样想着居然笑了,喝下药的瞬间,她突然就看开了许多。


    至少新皇答应放了她的宗族亲人。她抬袖垂首道:“在其位谋其事,臣明白。”


    朱承启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凝望她,看到她嘴角的笑意,先是一愣,然后说:“你能这样想就好。”


    他走了几步,又慢慢折回,黑色的皂靴稳稳停在杨思焕的眼前。


    “你再帮朕杀一个人  ,这次你要想好了再做。”


    杨思焕眼中寒光一闪,当即抬起头。


    新皇将她侧揽过去,手搭在她的腰间,低声在她耳边道:“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珠帘之后神情莫测。


    杨思焕后退半步:“臣愚昧。”


    朱承启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隔着珠帘看向杨思焕:“你很快就会明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说罢推门而去。


    新皇从杨思焕手里接过香,稳步走向中台,耳畔奏起‘始平之章’,行过繁复的祭祀仪式,依次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


    佑平之章奏起之时,日照当头,有专人执火把点燃祭品,旋即有熊熊大火升起,登基大典也结束了。


    新皇走下神坛,从杨思焕眼前路过,她撩袍跪在原地,再抬头只看到威严的背影。


    宦官站在高处,朗声唱道:“大犁皇帝陛下下旨,皇帝赦免天下,川内、泸州、满洲免除两年田赋,开恩科【1】”


    百官一字排开,恭立御道两侧,新皇在宫人的簇拥下摆架回宫,所到之处人皆跪下,沿路跪了一片,场面甚是壮观。


    良久,内侍领大臣退下,杨思焕就跟着她们一道走。


    初春的应天依旧是肃寒一片,杨思焕走在风中,却有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身来。


    从方才她就感到不对,先是触到新皇的手,有如电击,从那时起便觉不适。


    仿佛有团火在烧,风一吹却越发觉得冷。


    大概是发烧了,她想。


    出了皇城,春春已经侯在那里。


    春春看着杨思焕由远及近,说:“大人,您起风疹了。”


    杨思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像触到滚烫的火球,原本光滑细腻的脸颊,此刻凹凸不平,不知何时冒出一脸的疹子。


    先前只觉得燥热,春春这么一说,杨思焕突然就觉得浑身开始发痒,撩起衣袖,胳膊上起了一连串的红疙瘩。看起来确实像风疹。


    “大人快上车,风越吹就越严重。”


    ***


    回家的路上,杨思焕觉得到处都痒,忍不住挠了几下,那疙瘩就越挠越大,头也开始犯晕。


    车停下来时,杨思焕没力气睁眼睛。春春就去杨家叫人,恰好看到秋秋出来,便道:“大人病了,快去请郎中。”


    秋秋耳背,愣是听不清楚,一直问:“什么?谁病了?”


    春春拎着秋秋耳朵,大声喊:“大人病了。”


    这下秋秋听到了,惊道:“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被车外的嘈杂声吵醒,轻拍额头:“春春,我睡一觉就好,不用请郎中。”


    是那药的副作用,叫郎中来也没有用。


    秋秋忙点头:“小的这就去请。”


    春春气得直跺脚,杨思焕却笑了:“随他去吧。”


    刘氏听到门外的动静便出来看,见女儿一脸的疹子,着实惊了一跳。杨思焕却像没这回事一样,风轻云淡地笑笑:“风疹,秋秋去请郎中了。”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边走边问:“爹,世景呢?”


    “在西厢房。”刘氏道,“两个孩子都在,你还是先别过去了,免得吓到她们。”


    安安在床上爬来爬去,天佑就坐在周世景怀里被喂饭,喂了两口就皱着眉头摇头晃脑,小手乱抓不肯张嘴了。


    冬冬在一旁拿勺子轻轻敲碗沿,安安就爬到床边,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包了一嘴的饭,腮帮子揣得鼓鼓囊囊。


    安安发现杨思焕站在窗外,咿咿呀呀地说:“抱抱,抱抱。”


    他前几天才学会说话的,只会说“饭”“抱”这两个字。


    杨思焕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向他走过去,从冬冬手里顺走碗,喂了一勺饭给安安。饭还在嘴里没嚼,安安就又吵着:“饭饭”


    杨思焕嘴角浮起无奈的笑:“你这小子,就知道饭。什么时候唤一声‘娘’就好了。”


    周世景把天佑放在床上,任她自己去玩。


    “大典还顺利吗?”


    杨思焕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天佑看到杨思焕,就伸出小手去挠她,她侧过脸去避开。


    周世景这才发现杨思焕异常,手贴到她的脸上,温声问:“怎么了?”


    他的手有些凉,杨思焕握住他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人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对不起,哥。”


    周世景笑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杨思焕垂目也笑起来:“你一个人在家里带两个孩子,我却潇潇洒洒的在外面吃香喝辣,有感而发。”


    两个人正说着话,刘氏就带着西街孙郎中过来。


    孙郎中出了名的会养生,年过七旬,看起来却像个五十左右的,医术高超自不必说,因此有许多外地的病人慕名前来找她看病。久而久之,她除了闲暇时间,小病都交给徒弟看,自己只看疑难病症。


    今天是大年初六,医馆都没开张,秋秋愣是生拉硬拽,跑到孙家把孙郎中拽进杨府。


    原以为是什么大病,孙郎中跟着秋秋火急火燎赶过来,却看到杨思焕在和自己夫郎谈笑风生,心里就不大高兴,觉得自己被骗了。


    看过之后,果然只是寻常风疹,随手写了一剂药方就打发了。


    孙郎中临走时瞪了秋秋一眼,她才不管什么朝廷命官,她见过的权贵多了去了:“再有这种事,去请东街的王郎中。老妇是没这种闲工夫的。”


    刘氏听了心里不痛快,大过年的说这种话,岂不是咒他女儿?当即就掉下脸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不给钱还是怎么了?”


    孙郎中驴脾气上来,就把到手的钱往桌上一拍,不要了。


    杨思焕见状连忙拉着孙郎中去西次间,取了二两银子给她。


    “郎中见谅,家父也是一时着急。”


    孙郎中看杨思焕倒是个明事理的,便拱手揖道:“大人这几日不便见风,饭食宜清淡,安心在家修养才好。”


    杨思焕颔首。


    “大人若没什么事,草民这就回去了。”


    “等一下。”杨思焕叫住她,顺带着把门也关了,犹豫再三还是取出朱承启上一次给她的药来,给孙郎中看。


    “我替同僚请教您,这种药您可见过?”


    孙郎中搁下药箱,眯着眼睛接过瓶子,拔开瓶塞先是闻了闻,摇摇头,又取了支银针插。进去试了试。


    末了盖上瓶盖,抓住杨思焕的手腕号了一脉,语重心长地说:“大人的肾阳很足了,最好还是不要乱补,否则适得其反。”


    杨思焕听得云里雾里的。


    “啊?”


    孙郎中就道:“难道大人不知道?此乃壮。阳的药,这个方子草民只在师傅她老人家的手札里见过,但因为这里面的断崖草是世间罕有的,所以这个方子它也就是个摆设,很少有人真的能配出这个来。”


    孙郎中说着就有些激动,“不知大人是从何处谋来的?”


    杨思焕自是不信,好好的毒。药怎么就成了那种药了。“您是不是搞错了?据我所知,这该是老鼠。药一类的,因为之前同僚府中有猫误沾此水,当场毙命。”


    孙郎中是个急性子,从没有人敢当面质疑她的医术,连连摆手:“不可能,我从师傅那里见过一次断崖草,只是一回,这味道就永生难忘,绝无可能闻错。大人不信,老朽这就试给您看。只是大人别心疼。”说着,她就往自己嘴里倒了几滴。杨思焕都来不及制止。


    这还不算,这郎中将秋秋抓过来,往他嘴里也滴了几滴。


    “大人请看,这药本是给女子用的,男子误食玉杵当起,立竿见影。”


    杨思焕愣了愣,看着秋秋红着脸跑走了。


    “这药是按滴用的,若不小心喝下一整瓶,轻则浑身起疹子。呶,就像大人这样,重则鼻血狂流不止。”孙郎中抱拳,再一次意味深长地将杨思焕打量一通:“大人日后还是悠着点,告辞。”


    第70章 第七十章不要紧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考验,杨思焕不禁苦笑,可如今朱承启已顺利登上宝座,还要整这么一出,究竟这意义何在?


    杨思焕轻叹一口气,心里五味杂陈,她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周世景推门进来,手上端了一个漆盘,里面码了纱布和刚煮好的药。


    周世景把盘子搁在长几上,杨思焕很自觉地去取来准备喝,她刚吹了几下,周世景就抬手制止她:“是外用的。”说着拿纱布蘸了药汤,稍稍拧了拧,细细为她擦脸。


    他半低着头,微微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蘸药水。杨思焕想起方才郎中说得话,脸越发红起来。


    那时候周世


    景就在外面,多半是听到了:自己的妻主,年纪轻轻就吃那种药。但他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地给她擦药。


    周世景的动作很轻,背光低眉,平静的侧脸没有了少年的青涩,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看起来倒愈显俊朗。


    看着这样的周世景,杨思焕只觉得口干舌燥,什么都行,为什么偏偏拿那种药来试她?


    算起来,两个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行房事了。


    当时郎中来给周世景看诊时,周世景是昏迷着的,刘氏将郎中的吩咐传达给女儿却没跟女婿说。


    两个人分房睡了几天,文叔就担心夫妻俩感情不和,旁敲侧击地提醒刘氏去劝。文叔虽跟着刘氏好几年,算是他身边的老人了,但总归是外人,刘氏就没将当中的原由告诉文叔。


    后来为了避免下人误会夫妻感情不和,杨思焕就回房睡,她尚年轻,精力旺盛,多少次忍不住伸手去抓身边人的手,刚翻身压过去想起郎中的交代,立马就没了兴趣,疲乏地躺回去,仰面朝天直叹气。


    周世景是不知道郎中的嘱咐的,有时也会低声安慰几句,把她搂在怀里说:“累了就休息,我不介意。”


    到这里杨思焕才明白,原来周世景还不晓得他自己体虚一事,她的克制只是因为心疼他,而他却误以为是她不行。


    听到周世景那样说,杨思焕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决心就此逗逗他。


    “衙门事多,最近一直提不起兴趣对不住了。”


    月光下竹影婆娑,周遭昏暗一片,杨思焕抬头,看不清周世景的神情,头顶传来温润的嗓音:“不要紧,慢慢来。”然后转开话题,柔声给她分享自己最近看过的杂书。


    “我说过我不介意,你这样又是何苦?”周世景出声打断杨思焕的神思,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


    话音刚落,她不禁笑了,看着周世景复杂的眼神,眼神中满是心疼,也有无奈和忧心,杨思焕因此笑得愈发明快起来。


    这夜杨思焕对周世景无比的温柔,久违的云雨过后,彼此的身心都畅快许多。


    新皇登基沐休三日,第二天杨思焕睡到自然醒,阳光照到脸上,她一手捂眼,一手去摸身旁,只有空荡荡的被窝。


    听说周世景天不亮就出了门,杨思焕觉得奇怪——-周世景自从回了京城就处处小心,惯来很少出门的。但她也没多想,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难得沐休在家,杨思焕在家陪孩子玩。


    先前她没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女儿认生,不让她抱,见她这个亲娘就像见到豺狼虎豹一样,小嘴一扁就开始掉眼泪,杨思焕为此很是愧疚。


    安安就活泛多了,给他一块糕饼,万事好商量。


    杨思焕拿了半块桃酥来逗天佑,安安却叽哩咕噜爬过来,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拇指塞在嘴里,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一个劲地要“饭饭”。


    可是周世景交代过,安安已经很胖了,饮食方面需要控制。


    “饭饭,饭饭”


    杨思焕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想起自己夫郎交代过的话,心里有些纠结,但还是掰了一小点桃酥给他。


    有了吃的,安安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肥嘟嘟的腮帮子上下抖动。


    而天佑趴在床上,刚哭过一场,眉毛都是红红的,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耷拉着,恹恹地盯着杨思焕手里的桃酥看。


    关于两个孩子的长相,杨家上下意见颇为一致,都认为安安像杨思焕,天佑像周世景。


    但杨思焕琢磨了一下,发现不仅是外表,性格也是如此:


    安安这小子没心没肺,和她是一样的。而天佑则敏感多了,敏感且傲娇,这会儿明明惦记着桃酥,却只是一个劲盯着,不吵不闹,就这么使劲盯着。


    杨思焕想到这里,心思转了转,就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天佑小小的嘴巴吧嗒了一下,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桃酥看。


    谁知道杨思焕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把桃酥塞进自己嘴里,夸张地嚼了几下,发出脆脆的声音。


    天佑睁圆了眼睛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掉了个头爬到角落趴着去了。


    刘氏端了两碗汤过来,恰好目睹了杨思焕的“恶行”,过来劈头盖脸把她数落一通。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刘氏越是骂,杨思焕就越是想笑,“爹,我发现天佑好像世景,长大了肯定是个闷葫芦。”说着话,她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这才发觉四方桌上摆了两碗鱼汤。


    这一看就是文叔的拿手菜,汆鲫鱼,文叔汆鱼很有一套。


    先把鱼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倒六碗水熬成两碗,鱼汤就变成乳白色,撒上葱花,这样的一碗汤下肚,百病退散。


    杨思焕每次生病,文叔都会做鲫鱼汤给她,这回她想都没想就准备喝,却被刘氏制止。


    “放下,这是给我孙女的。”刘氏说着就夺了碗,抱着天佑来喂汤,显然还记着刚才的事,替天佑打抱不平。


    杨思焕哦了一声,抱起安安来喂,安安几口喝下了半碗,杨思焕把剩下的喝了,说是底下有鱼肉,小孩子不能吃。


    安安却不乐意了,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娘。他是男孩子,却比天佑看起来大很多,小嘴一张,给多少吃多少,圆滚滚的小胳膊上长满了肉,照这样下去,长成一个小胖墩是指日可待的事。


    周世景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交代下面人喂安安时要严格控制饭量。


    但杨家苦惯了,刘氏不想让孙子孙女再受苦,就由着安安吃喝,周世景一不注意,刘氏就偷偷喂他果脯蜜饯、小零嘴,一发不可收拾。


    刘氏是长辈,周世景不好去管,于是尽量让安安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一下子斩断了安安的发胖之路。


    今天周世景不在家,刘氏叫文叔汆了鱼,自己做了发糕,一个劲地喂孙子。


    陪孩子玩了一会儿,杨思焕就觉得无聊了,去书房找杂书看。


    这些杂书多是些小说,是她在书局买来给周世景解闷的,周世景看完给她分享。正好她平时忙,没时间看,周世景自己看完就说给她听。


    经过周世景的口,好像再平常的故事都会变得生动有趣,杨思焕自己看这些书,就差点看睡着了,简直无聊透顶。


    她总是翻了几章就换一本,发现一本比一本无聊,直到翻出一本没壳子的裸书,随手翻了一下。开篇就把她吸引住了:


    写得是一个书生,家徒四壁,院试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大猫,书生就拿一半的口粮来养这猫,可是这猫越吃越多,书生就养不起它了。


    好在书生侥幸考中举人,有很多乡人来巴结她,书生也因此脱贫。得到喜报后的一天,书生夜里做梦梦到一个红瞳少年,那少年说,我要走了,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吃掉你。


    书生知道他就是自己养的大猫,就跑过去抱住他,求他留下,并答应以后给他买肉。


    少年摇头,说自己不是猫,而是妖王的儿子,是老虎精,要吃人。书生听了居然不害怕,举了胳膊让少年啃。


    少年仍是摇头,说道:“你非我所爱之人,我咬你一口,你便会死,但你又非歹人,我吃你不合规矩。”


    原来妖族有一传统,妖王子女若爱上人类,只需咬那人类一口,那人类就会成妖,长长久久陪在它们身边。


    书生惊醒之后,发现大猫真的消失了,她为此难过了好久。


    后来书生中了进士,入了仕


    途,为政敌所害,被判了斩监候,还没到行刑的那日,书生就染了重病,弥留之际再次梦到大猫。


    大猫不知经历了什么,再也变不回人形,躺在书生怀里眯了一会儿,趁书生不注意,咬了书生一口。


    疼痛感很真,书生痛醒了,醒来之后她自己就变成老虎,冲坏天牢的墙逃出去,咬死自己的政敌。之后她又变回人形


    看到这里打止,后面全是白纸,杨思焕这才发觉,自己就是那个书生,周世景就是老虎。


    这写得分明是她们二人的往事,笔者不是周世景还会是谁?故事写了一半,被周世景藏在书架的最下面,他大概没想到会被杨思焕翻出来。


    杨思焕就假装从未看过,悄悄把它放回去。故事才写了一半,前面的实在虐心,不过杨思焕想,后面的大概会很温馨。


    她忍不住想替他写,后来两只老虎有了两只虎崽子


    书中有一句,她牢牢记住了,“你非我所爱之人,我咬你一口,你便会死”,最后书生还是变成妖了,果然是只不诚实的妖。


    杨思焕勾着嘴角出了书房,正好刘氏准备找她,看见她出来,马上就上前说道:“儿啊,方才有人捎来口信,说有位姓杨的大人邀你上门叙旧。”


    “杨大人?”杨思焕兀自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