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这种紧张并没有随着朱承启……


    太帝君怔了怔,这一刻他才开始紧张起来,这种紧张并没有随着朱承启的离开而消退。


    朱承启没待多久就走了。他走之后,太帝君贴身的刘公公便端漆盘过来奉茶。


    太帝君扶额问他:“大理寺那边怎么样了?”


    刘公公就叹气,望着大理石地面缓声回话:“真没想到,杨侍郎府中除了书卷,再无长物,家中下人都没几个,不过是个二进的小院子,根本看不出是个四品大臣的家。她下属谭郎中也不肯在那指认的罪状上签押。”


    太帝君目光抖了抖:“谭郎中?可是原先永宁侯儿婿谭政?想当初也是个两面三刀的走狗罢,如今倒唱起忠犬的戏了?”


    “是了,那只老狐狸,叫她签押,她却一拖再拖,否则昨夜就能动手了。”刘公公躬身回道。


    太帝君脑海里回荡着方才朱承启的那句话。现在他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当初答应好的事,他现在难道想反悔了?


    “谭郎中不签字,却盖了章——-虽是她夫郎瞒着她盖的,但也足够叫大理寺严查此事,况且填账的事,老奴着人查过了,确实是杨侍郎亲手做的。”刘公公道,“不过老奴觉得此事有蹊跷,那可是九千多两银子,是要掉脑袋的。杨侍郎那时才刚上任便监守自盗,有点说不过去。”


    刘公公说完话,发觉太帝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情冷漠,他才明白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当即收声不再说下去了。


    刘公公跟了太帝君二十多年,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朱承启秘密的人,可谓是太帝君的心腹。


    他清楚地知道,太帝君先前也很喜欢杨思焕,得知五皇子看上了新科探花,当年恩荣宴,太帝君从御花园亭子的屏风后面看过杨思焕,也动过要先帝赐婚的心思。但后来通过陶尚书,得知杨思焕家境清寒,又有婚约在身,便作罢了。


    后来五皇子为了这么一个女子,要和他“皇姐”闹,搅得宫里乱七八糟,差点就触怒圣颜、耽误“女儿”的前程,那时候太帝君对杨思焕的印象就不大好了。


    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杨思焕和帝君有了首尾,还闹出人命来,这事传出去怎么得了?皇家的颜面何存?


    太帝君也知道,陈涵的话不可信,其多半是想报复杨思焕,但事已至此,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朱承启登基之后就变了,天下在他手上运转得井井有条,百官拥戴他,一如先帝在世时的模样,在这宁静祥和之中,他好像已经忘记当初的承诺了。


    太帝君的拳头慢慢收紧:“既然如此,本宫这就叫他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


    到了朝期,百官分列太和殿前,唯独不见礼部右侍郎杨思焕,此前大家也都得知杨侍郎因贪腐被大理寺带走的事。


    事情过去了三日,内阁没有反应,也没人在早朝上提起这事。


    那日朱承启从太帝君那处出来,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召见大理寺少卿陆长松谈话,半路有了别的打算,折到望月亭上。


    望月亭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下有三百多阶石梯。朱承启背手站在亭下的铜钟旁,眺望远处的宫殿,那是帝君的住处。


    他淡淡地问:“帝君后来还闹吗?”


    朱承启做了乌龟的事,陆公公是知道的,一个女人能对红杏出墙的夫郎宽容到这份上,实属难得,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一国之君。


    陆公公摇头:“帝君已经好多日没出门。”大概任谁都没脸再闹下去了。


    煦煦春风吹起朱承启的袖角,站在这里,整个皇城都在他的脚下,宫人们陆陆续续从小道上走过,如蚂蚁搬家。


    他转过身去摸了摸铜钟,这口古钟见证他从年幼的皇女到君临天下。


    他有一次在这亭子上睡着了,到了半夜才醒,可是天太黑,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阶梯,他不敢下去。


    那时候他十岁,刚刚被封为太女,宫人寻了半日,惊动了永宣帝,永宣帝派锦衣卫去找,到了下半夜,有人发现朱承启在望月亭上下不来。


    因为天太黑,谁都不敢冒然上去带他下来,毕竟那是皇储,万一有个闪失,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后来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去将他拎下来的。


    当夜他被带到御书房,永宣帝正在批折子,听说这件事,她抬起头来久久望着他。


    当时也是初春,小朱承启嘴唇冻得发紫,忍不住直发抖。


    “朕听闻,你父君命人杖毙了你的伴伴,所以你赌气跑到望月亭上不下来,有没有这回事?”


    朱承启双臂垂在身侧,低头不语。


    永宣帝搁下笔,拉着“女儿”就往外走,杀气腾腾的,好像要去打战一样。她将朱承启拽到望月亭下,背手冷道:“给朕爬上去!”


    朱承启眨了眨眼睛,有点惧怕。


    永宣帝目光一厉,再一次说:“爬!”一个字的命令最为可怕。


    朱承启便颤巍巍扶着石栏杆往上挪,这石梯是螺旋状的,又陡又窄,那时候他还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被这一顿吓唬,边爬边掉眼泪,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爬到一半时,帝君带人赶到,宫人跪倒了一片,都在给小太女求情。


    “陛下,您同女儿置什么气?这大半夜的,她若是伤到哪里,您叫臣侍怎么办。”


    永宣帝拧眉不语,直到朱承启在上面颤声道:“母皇,儿臣爬上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永宣帝抬头望了一眼,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当初你敢爬上去,就得有胆子自己下来。”又向宫人道:“谁若去扶她,杖刑伺候。”


    春光破云而出,照在朱承启的脸上,他慢慢偏过头去,轻拍石栏。物是人非。


    还是他父君身边的刘公公懂得察颜观色。刘公公将帝君劝走,斥退围观的所有宫人。果然没过多久永宣帝就折了回来,她叹了口气,也爬了上去。


    亭子上只有母“女”二人,永宣帝一改往日的肃穆,拍着石栏道:“站到朕的身边。”


    朱承启向左边挪了两步,永宣帝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摸着他的头顶说:“朕在马背上过了半辈子。”至此一顿,翻过手掌,在月光下凝眸望着自己的掌心,说:“这上面有奸臣的鲜血,也有忠臣和你皇姨的,到了你这里朕希望能少一些。”


    那时候朱承启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便问:“既是忠臣,母皇为何还要杀她?”


    永宣帝慢慢说道:“有自己一心想死的,触众怒,朕不杀她都不行。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长大就知道了。”她将话说到一半,突然不再说了,话锋一转,扭头望着月光下的皇城道:“你的几个姐姐都不叫朕省心。”


    诚然,那时候朱承启的几个皇姐互相使绊子,暗地里腥风血雨,这使永宣帝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她不想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再次在自己的后嗣身上重演。


    姊妹阋墙,同室操戈,手心手背都是肉。


    也许是因为永宣帝早年对皇女们疏于管教,眼下几个女儿大了,几乎都有好战的苗头,这一点令她很头疼,只有年幼的朱承启最温和,奇怪的是,其他几个皇女斗虽斗,却无一例外的和朱承启相处得很融洽。好像这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她望着面容恬淡的小朱承启说:“唯有你做这太女,方能保百姓安宁,护你姊妹弟兄周全。”


    朱承启却陷入了沉思,自他入主东宫之后,往日最疼他的长姐就突然疏离他,不再和他说话,这令他很苦恼。


    从那以后,长姐梁王就成了朱承启的政敌,直到前几年,梁王薨在去北漠的路上,别人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后来朱承启才知道,其实是首辅刘文昌命人做的手脚


    白云苍狗,如今朱承启独自站在这亭子上,将往事一遍遍回想。


    他开始明白永宣帝未出口的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帝君昏聩,首辅刘文昌手伸得越来越长,朱承启不想坐视不理了。


    “陛下,陆大人已经来了,您要不要现在就过去见她?”陆公公低声问。


    朱承启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稳步下了石梯。


    ***


    杨思焕上一次坐牢还是在刑部,抬眼四望,四壁透风,冻得她浑身僵硬,那时候的她十分惶然。


    没想到这么快她又坐牢了,还升了级,进了大理寺的监狱。如今她上有老下有小,她反倒没那么慌了。


    左右相邻的牢房里各关一人,那两个人一左一右嚷嚷着“冤枉”,吵得杨思焕脑瓜子疼,她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干草上,和衣睡了去。


    阴暗的过道上摆满了刑具,两个牢役坐在火盆边烤火,一边嗑瓜子一边闲白。


    “审了这么多天了,这个倒是悠闲,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瞌睡。”


    另一个年轻的衙役,透过栅栏白了里面的人一眼,咬牙切齿地说:“百姓年年缴粮缴税,国库却总不见肥,一有战事就涨赋税,我老家三叔就是因为缴不上赋税被打死的,追根溯源都是这些狗官做的好事。呸!这些个贪官,砍她头都算便宜了。”


    知道关到这里来的,八成是翻不了身了,而且她们贪污受贿的证据又如此充足,所以这牢役就放心大胆地开骂。


    杨思焕翻了个身,眯着眼睛打断牢役的慷慨陈词:“我要喝水。”看她们两个不动,杨思焕突然坐起来,睁着清亮的双眼一字字道:“我要见少卿陆大人。”


    陆长松交代了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这祖宗,杨思焕知道这件事,便拿陆长松来压她们。果然,那两个人对视一下,其中年轻的那个极不情愿地说:“等着!”


    牢役去了一时,再回来时果然端回了一碗水,只是这装水的碗豁了个口子,水面上漂了狗毛。显然这是狗钵子。


    “呶,喝吧。”


    “哈哈哈哈哈。”


    在这夸张的笑声中,杨思焕把钵子踢滚,一下子洒了半碗水出去。


    此时,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拿来,我喝!”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你不敢抬头,是怕朕吗?……


    说话者是和杨思焕隔着一个牢房的老者。


    她穿了囚服,斑白的头发披散在脸侧,此时正一脸漠然地盯着杨思焕。


    眼神犀利,颇有威慑力。


    年长的牢役丢下瓜子,随手拿碗重新倒了碗温水,然后慢慢走到那人的牢门口,俯身默默将碗搁下。


    这一幕杨思焕看在眼里,同样是坐牢的,为什么待遇差别就这么大?忍不住隔着栅栏将那人细细打量。


    那人穿着一身囚服,盘腿坐回墙边,泰然道:“我不要了,给她送去。”


    原来她替杨思焕要的水。


    牢役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望着杨思焕的方向嘁了一声,没好气的向老者说:“不喝就算了。”随手就将水泼到墙上给杨思焕看。


    杨思焕见状也不生气,牢役的心态她理解,她记忆中小的时候也被贪官污吏坑害过,那年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私自将赋税翻了倍,用来填补亏空的粮仓应付御史的督察。


    那时候杨思焕还小,在刘氏和几个哥哥的庇护下倒没挨什么饿,刘氏自己隔三差五吃观音土填肚子,半夜肚子胀得睡不着,那样的日子像刀子一样刻在穷孩子记忆里。


    两个牢役不再管她,继续嗑瓜子去了。


    一切归于平静,杨思焕附在栏杆边,缓声问:“您是盛大人?”


    老者闭目不语,她已经观察杨思焕好几日了,从牢役的谈话中,她了解杨思焕是因为贪墨被关进来的,却看她这样年轻,也算是“年少有为”。


    杨思焕抬高声音,再次问她:“您是盛兰吾,盛大人?”


    老者仍是闭着眼睛,笑了笑:“老妇在这里一关就是八九年,原以为再也没人记得这名字,你竟识我。”


    其实杨思焕也是猜的,她只知道几年前盛兰吾女儿因贪墨被流放,盛兰吾则被关进大理寺,先帝好像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似的,不杀她,也不放她。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她还是被关在这里。干草堆上磊了一摞书,她的牢房里设有专门的小几,这几日杨思焕总能见她在旁若无人地看书。


    能做到这样的,除了盛兰吾还有谁?盛兰吾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任前任内阁次辅,仕途顺坦,只可惜有个不争气的女儿。


    不过事情也不是绝对的,正如现在杨思焕,外人看来她不也是个贪官?


    同样是贪官,牢役对两个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谁叫人家是翰林掌院学士,她是心学传承人,桃李满天下,被关进来九年许,还有不少墨客供着她的长生牌。


    杨思焕也是一笑:“除了您,还有谁会在这里看书。”


    盛兰吾睁开眼睛,静静望着杨思焕道:“丫头,你进来这么些天,她们却不对你用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杨思焕在栏杆前席地而坐,平静地回道:“要么是我死到临头,要么就一直被关在这里,和您作伴。”


    盛兰吾拿起手边的书卷来看:“你倒是通透。”


    监狱里没日没夜,对面高墙上留了个铁窗,傍晚的夕阳溜过小窗,斜斜地倾到杨思焕头顶,在她身后的墙上拉出一道长影。


    “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杨思焕淡淡地说,双手交叠枕在头下,缓缓躺到地上。


    那日清晨,在大理寺伙房中,她桌子上拿了三个咸鸭蛋,当中有两个是破了洞的。在狱中她将蛋打开,发现里面塞着的纸条。


    一条写了:稍安勿躁,以静制动。


    另一条写得是:相信陛下。


    昨日她


    在包子里又发现一张纸条:“苦肉计:知道了也不说,我要见皇上。”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实在令杨思焕捉摸不透。


    大理寺人员关系复杂,暗藏各方耳目,这些话陆长松无法直说,便来了这个么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把戏。


    杨思焕把纸条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了下去。那句话她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要见皇上?”


    她仰面朝天,眯着眼睛想得出神。听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是陆长松亲自带人过来了,这几日审她的人是左右寺丞,一直不见陆长松本人。


    在陆长松的注视下,杨思焕慢慢站了起来,没等她说话,陆长松便道:“带走。”


    两个狱卒将杨思焕带到刑房,手脚麻利地将她绑到木桩上。


    脚边搁着的炉子烧得滚烫,三角烙铁在里面烧得发红,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想起昨天收到的纸条,心道陆长松不会来真的吧?


    “杨侍郎果真是深藏不露。”陆长松冷道,“你从祀司挪用九千余两官银,这还不算,又在膳部巧改账目,吞下七万两白银。”


    杨思焕闻言猛然抬头,怎么越说越离谱?七万两!把她卖一百次都不够这个数。


    却看陆长松身后坐着一个中年官员——吏部右侍郎,看来今天这戏就是唱给她听的。


    杨思焕想起陆长松写的那句话,以静制动,便道:“陆大人,凡事都讲究证据,您可不要含血喷人。”


    “证据?”陆长松冷笑一声,抄起烧得红亮的烙铁,“本官自然是有的,据本官所知,那七万两被人用来私铸兵器,兵器已在牛首山被找到,嘶这么大的事,杨侍郎是要一个人扛吗?”


    烙铁离杨思焕有些距离,但她依旧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赤热,她嘴唇嗫嚅,偏过头去:“你想问什么?”


    “你的同党是谁?那钱款经得是谁手?”


    同党?这可把杨思焕问住了,事先也没商量好啊。


    “我不知道。”杨思焕合上眼睛,话一出口,就有两鞭子挥了下来,她吃疼得紧,不禁龇牙,血痕顺着囚衣渗出来。


    “当真不说吗?”


    “我说了,不知道!”这时她额角的青筋暴起,全身都开始颤抖,她的牙关打颤:“不知道知道也不说”


    赤红的烙铁压在杨思焕的大腿上,浓烟弥漫开来,她的鬓发被汗打湿,眼神也开始迷离。


    这种刑罚在大理寺很常见,陆长松做起来丝毫不会手软。


    是钻心的痛,杨思焕从牙关挤出:“我我要见见皇上。”说完这句话,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走,她晕了过去。


    一旁陪审的吏部侍郎再也看不下去了,默默掏出手帕掩面出了牢房。


    狱卒从陆长松手里接过刑具,问她:


    “大人,要不要把她泼醒再接着审?”


    陆长松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身上的两条血痕,抬腿踹了狱卒一脚。


    “本官叫你抽她了吗?好大的胆!”


    狱卒打了个踉跄滚到一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陆长松一面系披风,一面望着角落里的一个狱卒道:“你,过来。”


    狱卒从阴影里躬身走出来,半低着头,听陆长松道:你把她押回去,其余人跟我走。”


    狱卒应了声:“是。”头压得更低了些。


    陆长松把一切交代好之后,便阔步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过道里,朱承启才慢慢抬起头,推上刑房厚重的石门。


    他扮作狱卒守在这里,想起方才的那一幕,他握紧刀柄,挥刀砍掉绳索,杨思焕便顺着木桩滑倒下去。


    朱承启一手执刀,一手接住杨思焕,一时没站稳,他跌坐到地上时,杨思焕仰面躺枕在他腿上,双目紧闭。


    微弱的烛光照在杨思焕清秀雅致的脸上,她的脸被汗打湿,碎发紧紧贴在颊边。


    “子初,对不住,但朕也是没办法。”他在心里默念,慢慢也合上眼睛。


    “哥”杨思焕皱眉呓语,闭着双眼,手一通乱抓,慌乱中抓到了朱承启的手。


    朱承启下意识立刻把手抽回,腕上的佛珠被杨思焕的食指勾住,在他抽手时不小心被拽散,乒乒乓乓滚落一地。


    而杨思焕还是昏迷的状态,抓空之后倒老实许多,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朱承启抿着嘴,将杨思焕轻轻平放到地上,将珠子一颗颗捡起来收好。他数了数,少一颗,又开始执烛台仔仔细细地遍地寻找。


    在这冰凉的地上躺了半天,杨思焕被冻醒,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朱承启,突然跪下来,“陛下!”


    朱承启背对着她,半蹲在地上。


    “陛下,您是在找这个吗?”杨思焕从身边捏起一颗云纹菩提道。


    朱承启站起来,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嗯了一声。


    杨思焕低着头,双手扣在膝盖上,因是跪着的,腿上的伤口被撕裂,痛到麻木,她极力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下去。


    “你总低着头,是在怨朕吗?”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冷清。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缓缓抬头,在刺眼的烛光下,久久才看清皇帝的脸,浓郁的长眉,深邃的眼睛,便是穿着狱卒的公服,依旧掩盖不住他眉宇间天生的清贵之气。


    “臣信陛下。”


    因为信任,所以才会撑到现在。


    她的嘴唇泛白,掌心收紧,抵在膝盖上,将腰背挺直了些。


    “但臣斗胆也想请问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臣便是死,也想死得明白些。”


    “你先起来。”朱承启的低声淡淡道,背手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朕来此处,就是打算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一更】


    棕黄的皮鞭被人随意扔在地上,看着它,杨思焕的心不由得紧了紧。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朱承启坐到小木桌前,示意她站过来,然后取出一本薄册,修长的手搭在书边,低眉信手翻看着。


    刑房一片寂静,唯有翻书的声音,他半低着头,长眉微蹙,昏暗的烛光映得那原本就明晰的唇线愈发优美,在这寂静之中,他掀动嘴唇低声道:“不过在此之前,朕倒想问问杨大人,这账薄是怎么回事?”,抬眼微微一扫杨思焕的脸:“你将祀司的账簿原封原样记了一份。你这样做,可是为了防朕?”


    账本每记一笔账,都有明确的时间和事由,也有专人签字,很难伪造。杨思焕当初填账用的伎俩是“将乱就乱”——既然不能用新账替换,那就将账目中上级拨款中的“一千两”改成“三千两”,又将支出项中的“一千五百两”改成“五千五百两”诸如此类的,将账目改得面目全非,直接将原账目搞废。


    当时大理寺派来的人是刘知庸,她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当中有问题。当下面人把算盘打得啪啪响,一门心思核账时,刘知庸只是一笑:“别算了,本官没猜错的话,这算出来不仅没少钱,或许还会多出不少银子。”


    核算的人稍稍停顿,继续算,与此同时刘知庸去翻了下面的分账,分账薄由不同人掌管,分类记账,记得很细,杨思焕没动。刘知庸就没日没夜地忙活,利用分账本将总账大致的情况还原出来。


    最后粗略算出祀司支出与收入差额,得出库里该有的储银。


    然而这都是白忙活,因为孙协早已通过杨思焕,把银子还回库里了。


    当然,刘知庸老谋深算,在查账之前就派专人将礼部的各个仓库把守好了,杨思焕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布置了滑轮组将银子“空运”过去的,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若不是想着自己背后是太女,打死杨思焕也不敢这么做。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就大着胆子做了。


    朱承启手里拿着的账薄,就是杨思焕在改原账簿之前,誊抄下来的复本。


    有了这个,即便将来东窗事发,她也可以将这本账


    薄拿出来,供出自己是给孙协填账的事。


    毕竟她那时候是新到任,根本来不及贪墨,要填账也肯定是给别人填的。所以这样一来,只要留住原账本,坦白事情的真相,大不了被降职左迁,倒不至于掉脑袋。


    但这账薄被杨思焕放在书房的暗格里,居然会被朱承启找出来,她一时无话。


    狡兔三窟,朱承启说得没错,她确实有想过防他。如果永宣帝在位时她被抓,她供不供朱承启倒不一定,但为了自保,肯定要把孙协拉出来卖掉。


    念及此,杨思焕单膝跪地,仍是低头不语。她没想到永宣帝驾崩得那样突然,几位藩王终究没有翻出大浪。


    朱承启就这么顺风顺水地继了位,如此一来,填账的事就算翻了篇。这账本也就没了价值,她便忘了这回事。却没想到,现在永宣帝不在了,朱承启却以此发难。


    杨思焕明白,此刻她再狡辩也没用,账本落到朱承启手里,不过她总归没有出卖他。


    她就这样跪着,周遭静得出奇,朱承启刚把账薄放下,又重新翻了起来,间或有窸窣的衣物滑过桌案的声音。


    事过境迁现如今这事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杨思焕穿着囚服,浑身是伤,而朱承启迟迟不说话,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闭了闭眼睛,将头压得更低了些:“臣留复本只是想给自己和家人一个保障,无他。”


    朱承启静静望着她,良久才道:“你设防也是情理之中,朕不怪你。”他看了一眼杨思焕被血水浸透的裤管,犹豫了一下,偏过头去,声音柔了几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便一心做朕的纯臣。”


    杨思焕是他亲选新科贡士。后来重用三鼎甲:状元张珏长于算计,少年老成,是难得的宦海奇才,有权臣之象;刘建圆滑世故,虽圆滑过了头,却不失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朝廷中正是有这些善斗的人,朝代才会有发展。朱承启深刻地认识这一点,于是他便在一开始就培植张珏与刘建。


    至于杨思焕,朱承启第一次见她,是在刑部大牢,她发着高烧,像受惊的兔子蜷在角落。


    在后来的观察中,朱承启发觉杨思焕就是他心目中纯臣的模样。


    纯臣乃忠纯务实之臣——叫她编书,她便一门心思扑在书上,实实在在,脚踏实地,这种人韬光养晦,不争不抢。或许一辈子都在安静地忙于手头的事,旁若无人,而正是这样的人,却叫最是叫人安心。


    朱承启把账薄搁到一旁,不再说账的事。


    “你起来,往后除了朕,谁也不能轻易让你跪下,知道了吗。”


    杨思焕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抓她进来的人是太帝君,施压要处决她的是内阁。


    朱承启这是要跟他们斗,杨思焕便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干裂的嘴唇微启,缓声谢了恩。


    “孙协原不姓孙,她是孙家的养女。”朱承启慢慢道,“关中孙家。”


    说起关中孙家,杨思焕一惊,怪不得孙协这么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地顶风作案。


    孙家是北方门阀士族之一,一共三大家族,孙、刘、赵三大家族一体,目前刘家排在最前面。因为刘家出了内阁首辅刘文昌,且太帝君也是刘家嫡子。


    这么说来,孙协是首辅的人。杨思焕垂眸看着朱承启虚握的拳头。


    据她所知,自朱承启登基以来,首辅好像一直有意给他示威。永宣帝在时都要忌惮刘文昌几分,朱承启这样年轻,刘文昌就有心把控朝政,想一切都按她的想法运作。


    可朱承启便是再年轻,也是一代帝王,天生贵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臣子,哪怕她是帝王的亲姑姑,那也不能凌驾到皇权之上。


    想到这里,杨思焕心里顿时就明了了,原来孙协并非朱承启的心腹,从来都不是。


    既然这样,朱承启当初却费尽心思去保孙协,而且是在贪墨的事情上。这么些年宦海观摩,杨思焕也知道了,这是帝王心术:欲要臣亡,先令其狂。


    不仅是朱承启,永宣帝大概也是知道的,否则凭她这小伎俩,怎么会瞒到现在。


    她们母女这样纵容孙协,就是等着她自取灭亡,拔出萝卜带出泥,顺便拉出她背后的孙家乃至半个北方门阀。


    “所以陛下这次是想连带孙家一并处置?”杨思焕问。


    朱承启却笑了笑,清亮的眸子闪着幽光:“朕为何要动孙家?”


    “臣愚昧。”杨思焕若有所思地回。


    方才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永宣帝在时都没动北方门阀,就是因为朝中大半要员出自其中,真要铲除,半个江山都得震一震。


    当年武帝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离不开三大家族的力捧,她老人家一时糊涂,一个不留神,就叫大部分资源流入少部分人手里。


    现在朝中上层遍布三大家族势力,她们强势,同时也最忠诚,她们不过是控制欲强些,想要大犁按照她们的想法运作,最终的目的也是想要国富民强,否则永宣帝和武帝也不会任她们留下来。


    当中最典型的就是首辅刘文昌,强硬的永宣帝驾崩,年轻的外甥刚上台,她就想操纵他,实在苦了朱家子孙。


    朱承启抬手轻揉眉心,“孙协前后挪用公款八万余两,当中一小部分流入孙刘两家,大部分被她自己挥霍一空。


    首辅怕也蒙在鼓里,吏部侍郎是首辅的人,她回去定会将此事密报首辅。朕的国姑朕最清楚,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样一来,太帝君那边很快也会知道,你要想办法让朕的父君以为孙协的事,首辅一直是知情的。”


    不待朱承启说下去,杨思焕就明白了。他这是反间计,撼动首辅和太帝君之间的关系。


    但首辅和太帝君一直互为支柱,两个人不仅是亲姐弟,又是利益共同体,杨思焕有些忧心,真的就这么容易撼动吗?


    “臣知道了。”


    朱承启嗯了一声,此时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此地朕不宜久待,之后你静观其变,朕自有安排。”朱承启说完就退回阴暗的角落,隐在黑暗之中。


    杨思焕扭头,再也不见那个身影。


    厚重的石门再次被推开,凛冽的寒风狰狞地扑进来,灭了好几盏烛火。


    两个狱卒过来,发现杨大人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狱卒挠挠后脑勺:“她家人塞了那么多钱,还在牢房里等着呢,就这样抬过去?”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一更】


    平常再风光的人,在这里都得怂。狱卒就叹了口气。


    杨家来人打点了银子要探监,按规是不被允许的,但到手的银子不赚白不赚,只是今天倒霉,她们两个刚刚收了钱,就被大理寺丞刘知庸在门口逮了个正着。


    狱卒们归司狱管,在司狱官面前她们就像孙子一样,而司狱官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今天刘知庸铁青着脸冒出来,着实把她俩吓得不轻。


    刘知庸精明,锱铢必较,当初就是她主持核查礼部账务的。可以说,杨思焕能被关进来,也有她的功劳。以往她是不会管这种小事的。她走过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盯着狱卒抓着银子来不及往怀里塞的手。跟在后面的司狱官脸色就很不好。


    刘知庸进牢里巡视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司狱官把她送到门口,


    回过头把俩人叫过去臭骂一顿,又拿了件新囚服,叫她们拿过来给杨侍郎换上。


    很显然这是刘知庸交代的,刘知庸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这次却特地跑来“关照”杨思焕。


    狱卒手捧着囚服,望着躺在地上的杨侍郎,犹豫了一下便蹲下去,配合着要给她换衣。


    杨思焕虽乏力,却是清醒着的,这会儿只是装晕以免生事,哪成想她们要扒她衣服。没等她反应过来,裤子已经被褪了,好在里面还有一条棉质中裤。


    大理寺少卿陆大人很少亲自提审犯人,每次提审,都要把一半以上的刑具都用个遍,犯人再被送回去时,连自己亲爹都不认识。上次一个贪墨三千两的,出来时裤子都尿湿了。


    俩人看着杨思焕这一身伤,倒觉得陆大人这是手下留情了。


    杨思焕的身子很僵,好不容易给她把外裤脱了,怎么也穿不服帖,其中一个狱卒将新囚衣抖开,抬眼望着角落里站着的人,“我瞅你眼生,是新来的?”又冲那人招手:“过来。”


    那人气定神闲地走来,低声问:“什么事?”


    狱卒道:“你给她穿衣,然后把她背过去,快点。”说着,就把囚衣递给她。


    老人使唤新人,惯来如此,她们将活甩给新来的狱卒,理直气壮。


    难不成叫皇帝给她穿衣?再也不敢装下去了,杨思焕当即睁开眼睛,可手脚酸胀发麻,一时间动弹不得,声音也哏在喉咙里出不来。


    朱承启接过衣服,薄唇微抿,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的身形颀长,狱卒从他身边晃过,微微踮脚拍他的肩膀:“快点,手脚麻利的。”说完两个人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偷懒去了。


    杨思焕竭力爬坐起来,和朱承启对视了一下。


    “你自己穿,还是”朱承启道。


    她是不怕死才敢叫皇帝伺候,连忙低头解衣带。


    朱承启背过身去,盯着墙上的影子看。


    杨思焕解完衣带,突然想起什么,就抓起手边的旧衣撕扯起来,布料被撕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朱承启仍是盯着墙,小声问她。


    杨思焕边撕边道:“臣怕脏了新衣。”她怕一会儿出去,家人见到她一身的伤会害怕,就要用布把伤口堵住,免得血渗出来。


    朱承启以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说:“你怕你夫郎看见会难过?朕听你方才昏迷时口中还在念他。”


    杨思焕闻言嘴角漾着一抹笑,她摇头不语,她知道周世景不可能来看她,盛兰吾在这里。她也不希望他铤而走险在这里露面。


    火钳烫过的地方见了肉,凹下了下去,痛觉很锐,传遍下半身,杨思焕忍着痛,用布将腿缠了一道又一道,才不至于叫血流出来。


    整个过程她都在极力克制,避免发出声音,冷汗岑岑而下。每当痛到耐不住时,她就拼命去想周世景的脸,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真的会好受许多。


    朱承启听到身后压抑着的闷哼,挑眉道:“痛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不必忍着。”说完之后他便闭了闭眼睛,内心满是愧疚,但一想到多少人为这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现在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杨思焕没有回答,胸口的伤口已经结痂,血和衣粘在一起,她一脱衣服就牵动新痂,血便流了出来。


    “嘶”


    朱承启默不作声地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背手道:“拿去,这次是朕的过失,你就当是替朕挨的。”


    杨思焕知道,太帝君抓她,看起来是一时兴起,实则早有预谋,朱承启怎么会不知道?朱承启只是在将计就计,他母皇刚驾崩没多久,他哪来的心思闱猎?不过是故意给太帝君制造抓她的机会罢了。


    她只是一笑:“替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之后又是一片死寂,唯有衣物摩挲的声音。朱承启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杨思焕因此轻松许多。


    “朕昨日去了你府中,见到你夫郎了。”朱承启道,“那账薄是他取给朕的。”


    杨思焕手下一滞,眼中寒光一闪,听朱承启继续说:“你是后来成亲的吧?朕竟没有听说。”他顿了顿又道:“你总是低调的,成亲这么大的事,朕都不曾晓得,去年才知道你已添了两个孩子。”朱承启慢慢说道。


    杨思焕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他是为了缓和气氛随意说的,还是别有意味,也只是试探性地回:“因臣的先母早亡,家父身体不好,在京城没有别的亲人,便没有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了。”


    朱承启却似笑非笑地侧过脸道:“可据朕所知,你们是奉女成婚。”


    说话间,杨思焕已经穿好衣服,听朱承启这样说,她正在系衣带的手停了下来:“臣”


    朱承启抬手道:“朕只是随口一问,这是你的私事。”


    杨思焕想了想,然后回他:“臣不知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陛下交代的选君之事恐怕要耽搁了。况且臣的罪状里也有一桩包含此事,但无论如何,此事不宜再拖,臣请陛下将此务另授他人。”


    就这样岔开了话题。


    朱承启望着墙上的影子,“朕信你,朕已命人调查清楚了,谭郎中的印章丢失,有人拿她的章子签押指控你。那人已经交给大理寺,很快就能有结果。不过,你倒提醒了朕,依你看,那事交给谁好?”


    杨思焕早就考虑过这事,适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臣以为,太帝君掌后宫,不论交给谁选,最终都需太帝君定夺。”


    朱承启嗯了一声,“和朕想得一样。”


    “陛下,臣走了,多谢您的药。”杨思焕自己给自己扣上脚镣的锁,朝皇帝的方向躬身一揖。


    朱承启这才转过身,却只看到那清冷的背影从门前闪过。


    两个狱卒在过道尽头吃着花生米闲白,杨思焕走到她们面前稍作停顿。


    两个狱卒不约而同地望着杨思焕——那恬淡的面容没有了血色,甚至是煞白,显得眉眼益发扎眼,苍白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依旧是一脸的书卷气。


    少年探花器宇不凡,身居要职前途无限,却在最风光的时候锒铛入狱。


    杨思焕提步先走了,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声,俩人才回过神,也跟着她去了。她脚踝戴着沉重的脚镣,走得很慢,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绝食


    杨思焕被押回狱中,刘氏已经在那里侯了多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文叔。


    两个人站在监狱门口,眼巴巴地四处张望。


    知道周世景没来,杨思焕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几分失落感。


    刘氏远远看到女儿就忍不住哭了,他听说大理寺的人个个都是活阎罗,戏文里演过拔指甲、火钳烫肚皮、辣水浇伤口


    这是他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孩子,她明明这么正直尽责,却要被诬陷,在这里要受这些苦,想到这里,刘氏就心如刀绞。


    他一把抱住杨思焕,恰好撞在伤口上,疼得她直冒汗。


    “儿啊,我的儿。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当这个官了。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将来谁来给我骑马坠灵?我又拿什么脸面去见杨家的列祖列宗?”


    “爹,我没事。”杨思焕却是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比刘氏高一个头,将刘氏搂在怀里拍着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陛下明察秋毫,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在这里好吃好住,一日三餐都有专人伺候着,到时候说不定我还不舍得走呢。”


    听他这样说,刘氏没好气地朝女儿胸口捶了几下,“你这小兔崽子,瞎说什么浑话?赶紧呸呸呸。”


    杨思焕吃疼的紧,却没表露出半分,顺从的对地上呸了一下,好把霉运吐出去。


    一旁的文叔也道:“太老爷,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刘氏低声哭了一会儿,又将女儿袖子裤


    管都拉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杨思焕惯来生得白净,肤色白如玉瓷,即便在牢里待了几天,胳膊和腿依旧是光滑细嫩。


    看到女儿没有受伤,刘氏才放了心。叫文叔把食盒揭开,从中取出菜碟。不过是些简单的家常菜。


    杨思焕取了筷子,一眼就注意到那盘码放整齐的山药条,上面浇了黄色的汁水,又淋了金黄的蜂蜜,她夹了一筷子慢慢放到嘴里,一股淡淡的橙香混着蜂蜜味裹在她的舌尖,酸酸甜甜的。


    山药条是隔水蒸过的,入口即化。杨思焕心心念念的橙汁山药,来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家里厨子是杭州人,做这道菜也是很正常的,但旁边的那盘炒得金黄的蛋炒饭的做法,却是杨思焕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只告诉过周世景。


    除此之外,食盒里摆的其他菜看起来都是有模有样,红烧排骨、尖椒牛肚丝、金针五花肉,全是杨思焕爱吃的。她挨个夹了一筷子,几乎都像没放盐。


    果然是他做的,他还是不大会做菜,调料永远掌握不好用量,这次干脆就不放盐了吗?


    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做带肉的菜,好歹是煮熟了,也没糊,杨思焕知道,对于周世景来说,这样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狱卒已经有些不耐烦,开始催促:“杨大人,不要为难小的。”


    杨思焕回头望了一眼,说话的正是方才用狗钵子给她盛水喝的狱卒,才半天不见,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对她的称呼已然从“狗官”变成“大人”。


    杨思焕只是笑笑,想必是刘氏塞了银子的缘故,她颔首,将碗筷递给刘氏道:“爹,回去吧。”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牢房。


    刘氏慢慢往外走,一步一回头,文叔拎着食盒也一道出去了。


    盛兰吾原本在小几前看书,发觉有束犀利的目光投到她脸上,汗毛不禁竖起,缓缓抬眸,只看到一个背影从她面前晃过。


    那人拎着食盒,一步步顺着过道往外走,出门蓦然回首,盯着盛兰吾看了一眼。


    盛兰吾手下一松,书哐当落了地,夜风乍作,翻得书页哗哗作响。


    那人还在门外看着她,直到狱卒将门合上,四周一片寂静。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兰吾觉得,那人可能认识她,若非恨到骨子里,也不会用那样冰冷的眼神望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重新将书拾起继续看,不再去想外面的事。


    刘氏离开之后,杨思焕静静地躺到角落里。到了晚饭时间,有狱卒过来挨个派饭。监狱的栅栏下有个狗洞大小的小门,小门也是有锁的。


    杨思焕迷迷糊糊听到开锁的声音,狱卒蹲下来,推了一只装了白菜的碗进来,碗上堆着两个馒头,这便是晚饭。


    杨思焕现在还不饿,就算饿了,她也不会吃她们送来的东西。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下。毒呢。


    她已领悟到朱承启和陆长松的意图。她们君臣二人这是在拿她当诱饵,钓孙协那条鱼。


    如果她没猜错,吏部侍郎今晚就会将狱中的状况告诉首辅刘文昌,要不了多久,刘文昌就会发觉孙协背着她做下的事。


    这样一来,刘文昌定然不会放过孙协。


    杨思焕知道,刘文昌这个老狐狸,从根本上其实是忠于大犁的,她只是权心重了些,否则永宣帝也不会留着她来辅佐朱承启。


    刘文昌和朱承启再怎么斗,她们也都是一家人,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终归是她刘家的血脉,她是不会允许底下的人背着她做有碍江山的事的。


    尤其孙协屡次贪污公款,还差点把刘文昌拉下水,要不是遇到杨思焕从中周旋,现在在这牢里的指不定是谁了。


    不曾想,不到一年,孙协老毛病又犯了,还把囤积兵器的事给牵带了出来。


    很显然这兵器不是孙协自己要囤的,多半是为北方士族或者刘文昌服务,至于囤积兵器是要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这可是谋逆的罪证,一旦被核实,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再者说,杨思焕晕倒之前说了要见皇帝,摆明了是想把孙协卖了,现在孙协和刘文昌是一跳条绳上的蚂蚱。不论是孙协还是刘文昌,都不希望事情被扒开。


    杨思焕悄无声息地死掉,背着所有的黑锅永远缄口不语,这是孙协和刘文昌迫切想要看到的。


    所以说,这几天那两个老狐狸一定会有所行动。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伎俩就是对她下毒了。


    念及此,杨思焕和衣睡了去,第二天早上狱卒送粥来,她依旧不碰。


    中午她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遍,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馒头。


    “丫头,吃吧,她们不会毒我这个老婆子的。”


    是盛兰吾。原来她已看穿杨思焕的疑虑。


    昨日吃过刘氏带来的蛋炒饭以后,杨思焕就粒米未进,她迟疑地抓起脚边的馒头放到嘴巴,突然想起什么,漠然冷笑:“我竟落到这一步了吗?”而后将馒头丢了。


    馒头滚了几滚,静静地趴在过道中央。


    盛兰吾骤然瞪眼,“你不知好歹。”背过身去,决计不再管她。


    巡视的狱卒撞见这一幕,也以鄙夷的目光瞥向杨思焕,心道:“都说书生脾气又倔又臭,今日可算见识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假清高,饿死你活该!”


    却见杨思焕在栅栏边席地而坐,闭着眼睛下巴微扬。


    就这样,杨思焕又饿了一顿,连水都没喝一口。她不能吃盛兰吾的东西,下毒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就会把毒下在盛兰吾那边,这样一来不仅她自己中毒,还要连累一个无辜的人。


    晚上狱卒又来派饭。盛兰吾望着从方才就一直在睡觉的杨思焕,轻轻叹了口气。


    “丫头,你当真要把自己饿死才罢休?”


    杨思焕翻了个身,转面朝里继续睡。


    她当然不会把自己饿死,她只是在等陆长松的人。


    次日陆长松下朝回来,走在庑廊下就有人来秉她:“大人,杨侍郎昨儿一整天滴水未进,这样下去”


    说话者是司狱官。


    陆长松脚下不停,依旧淡然自若地朝前走。


    “大人,那位怎么着也是礼部侍郎,案子还没结,她要是饿死在这里,寺卿大人那边不好交待。”


    陆长松扭头掠过司狱官的脸,转而问自己的贴身侍从,这侍从是个男子。陆长松问他:“刘德,你怎么看?”


    刘德躬身:“大人,杨侍郎要见皇上,就拿绝食来要挟您,若大人这就依了她,日后牢里的人都有样学样,岂不是要乱起来?”


    司狱官怔了怔,郁闷地望着刘德。心道刘德一个男人懂什么?监狱里出了事还不是她担着,她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要是杨侍郎死在她的监管范围内,她一家都要跟着喝西北风。


    陆长松却颔首:“此事本官会上书给陛下,刘德,你去吩咐下面的人,该送的继续送,杨侍郎有手有脚,倘她自己饿死了,便怪不到大理寺的头上。”


    “是。”


    陆长松说罢就慢慢走进自己的政务房,刘德随她一同入内,带上身后的


    门。


    “大人,方才咱们说话时,孙大人在后面,应该是听到了。”


    大理寺设少卿二人,除陆长松之外,还有一位孙大人。孙大人是首辅刘文昌的门生。


    陆长松坐到檀木椅上,嘴角上扬沉默了片刻,捧起桌上的茶水泯了一口,良久才开口道:“你留心着些,她要真饿死了,陛下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刘德应道:“属下明白。”随后就推门出去了,没走几步,方才来回话的司狱官就急匆匆跑过来:“刘公子,不好了,杨侍郎晕过去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二更合一


    陆长松正在政务房处理公文,隐约也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等刘德带着司狱过来回话,陆长松想了想,然后慢慢说道:“人晕倒了是郎中的事,你告诉本官也无用。”陆长松磨着墨,低着头道,“再者本官前几日才对她用了刑,去看她不合适。”至此抬眼看着刘德,继续说:“待刘寺丞回来,叫她过来回话。”


    刘德应了是就带着司狱退了下去。


    寺丞刘知庸是孙少卿的部下,最近在负责方山的一桩命案。


    大理寺两位少卿,其一陆长松,二十出头的少年探花,是内阁大学士陆老太傅的嫡长孙女,另一位则是内阁首辅刘文昌的得意门生孙少卿,今年四十多岁,脾气古怪。


    陆长松被调到山河县做了几年的县丞,回来便空降成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至今也没破什么大案,打从一开始那位孙少卿就有些不待见她。


    且那位孙大人快人快语,是个直脾气,弄得整


    个大理寺都看出两个少卿不和。


    刘知庸正从方山查案回来,踩着夕阳风尘仆仆下了马车。


    走到大理寺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抬眼便看到刘德,看他那样子,知道八成是有事找她,但她还是先去了孙少卿处述职。


    天将黑时,孙少卿才放衙,刘知庸述职完毕就跟着她后面一道出来。两个人先后上了轿子,朝不同的方向走了,刘知庸却在半道上折回,说是落下了东西要回来取。


    刘知庸再次回到大理寺时,陆长松背手站在庑廊下,相互见过礼后,陆长松道:“杨侍郎一案,刘大人也是经手人之一,当时的情况,你应该清楚。”


    暮霭沉沉,在这暮色中,刘知庸定定望着陆长松,她说:“回大人的话,下官当时只是奉命核账,账目之外的事,下官不甚清楚。”


    陆长松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她:“刘寺丞素来公正严明,亦不爱管闲事。方山命案未破,本官听闻,前几日杨家有人探监,刘大人竟忙里偷闲送囚衣给杨侍郎,难不成刘寺丞和杨侍郎是旧识?”


    刘知庸年过不惑,非进士出身故而官位不高,但因断案如神,在大理寺威望颇高,在陆长松这个年轻的上司面前,仍是不卑不亢地回:“陆大人说笑了,下官与杨侍郎不过几面之缘,核账之事过后,再也没有交集,那日去监狱是为公事,只是早闻杨侍郎仁孝,下官巡监时看见她父亲,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一时感怀往事,便顺手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刘知庸确是实话实说,她出身贫寒,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身体都不好,早年一面读书一面给人做短工。


    那少东家嗜赌,输钱之后就回家偷钱,事情败露之后,那家的老爷护短,怕妻主把独生女儿打出好歹来,就把这事扣在年轻老实的刘知庸头上。


    县令大人昏聩,听了那家人的一面之词,就把刘知庸打了半死,还勒令刘家还钱。


    这件事她从没向别人提起过,倒不是觉得丢脸,而是没必要,现在陆长松问起来,刘知庸便将往事简单地说了一下,又道:“后来学道大人听知此事,为下官平了冤。那日下官见杨侍郎父亲在监狱门口焦急地等,便想起当年下官从县衙回来后先慈的样子。”


    那学道便是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但她没提。


    听她这样说,陆长松稍稍沉默了一下,良久才道:“寺丞不必多言,本官也是随口一问。本想你和杨侍郎若相识,便可去劝她一劝。她绝食几日晕了过去,适才被救醒,她虽有罪在身,却也是朝廷命官,陛下还未革她的职,若在大理寺出了差池,总归是麻烦。”


    “绝食?不知杨侍郎为何要绝食?”刘知庸问。


    一旁的侍从刘德先开了口:“她要见陛下,许是觉得自己冤,又或者想在陛下面前供认同党,好减些罚。”


    刘德正欲再说什么,陆长松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便收了声。


    陆长松道:“本官这里刚得到一本账,是从杨家搜来的。”说着就推开门进了屋子,刘知庸也跟着她一道进去了。


    刘知庸接过账薄,就着烛光小心翼翼翻看起来。


    陆长松坐到梨木雕花椅上,挑着杯子里的浮茶,屋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翻书声。


    少顷,陆长松问:“寺丞可看出门道来了?”


    刘知庸微微皱眉,过了许久她才回:“这本账和礼部祀司的很像,当时祀司的账目被人篡改,改得面目全非。这上面记得极有可能就是原本的账目,至于是不是这样,还需和各个分账比对之后才知道。”说罢她合起手里的账薄,“当真如此,这账目确实是杨侍郎改的了?可她留下这个,岂不是给自己留下把柄?”


    陆长松把茶杯搁在书案上,示意刘德续茶,她道:“不瞒你说,本官也知道杨侍郎是替人填账,毕竟核账前她虽供职礼部,但只是个挂职的郎中,是不大可能贪下那么多钱款的。想必陛下也清楚。”


    是了,杨思焕那时候才刚上任,在那之前虽挂了礼部的职,多半时间却待在翰林院。她改账、填账只是替人办事。


    “陆大人的意思,是想揪出杨侍郎背后的人?”刘知庸问。


    陆长松只是一笑:“此事还需刘寺丞帮忙,有劳寺丞废些功夫,将这账目核算一下,好确认是否就是祀司的原账。如果是,待本官将此事上书陛下之后再做打算。”


    刘知庸犹豫了一下,她手头还有桩急等着查的命案,一时也抽不出时间。


    却听陆长松道:“此事不急,缓上几日也无妨,正好本官打算叫人将这账薄抄录一遍,免得遗失。”


    夜色已深,牢房里鸦雀无声。


    白天杨思焕晕了好半天,狱卒才发现,郎中来看时,她因腿上的烧伤处理不当起了烧,加上她牙关紧闭不肯吃药,郎中说得很险,说需要人昼夜看护,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全凭造化。


    司狱命人将她挪到最里面的牢房,这个牢房被专门隔出来,里面有床和桌椅,往往皇亲国戚犯了错就被关在这里。


    司狱派了个年轻狱卒看着她。小狱卒困得要命,却只敢眯一会儿,隔三差五进去探杨思焕的鼻息,生怕她死在这里。


    梆子敲过两声,已是二更天,小狱打着盹,趴在桌子角上睡得正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把她拍醒。


    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人穿着公服站在墙边,低着头,淡淡地说:“换班了。”


    小狱愣了一下,她是新来的,又是最末流的小吏,按理值夜班是没有换班的。但她现在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半梦半醒,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有人替班自然求之不得,她打着哈欠慢慢往外走。


    小狱出了监狱,叫夜风一吹便清醒许多,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突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推开门发现牢房的栅栏门开了,方才来替她的狱卒不见了踪影,好在杨思焕还好好地躺在床上。


    小狱卒当即摸自己的腰,发现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不见了,瞬间感觉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小狱卒回头,见那人端着一碗药朝这处走来。


    那人问她:“怎么了?”


    小狱卒板着脸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偷走我钥匙,意欲何为?”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步步向她靠近,因那人生得高大。


    小狱卒在那人跟前,就像个没长开的小鸡仔,抖抖索索拔随身的佩刀。


    看她拔出刀来,那人足下一顿:“你方才交代我去取药,顺手就把钥匙给了我。”


    小狱卒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回忆一番之后,才确定真的是自己把钥匙给人家的。郎中交代每隔两个时辰给杨侍郎喂一次药,上一次喂时,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用勺子把她嘴撬开,搞得她很是心累。


    念及此,小狱卒一拍脑袋哦了一声:不免有些尴尬,故意说道:“我怕你偷懒,特地回来看看,拔刀吓你一吓,给你醒醒神。”说着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那人默默将门合上,将药端到床边,半蹲下来用勺子一点点往思焕嘴里喂,她大概是觉得苦,眉目拧在一起,不肯将药咽下去。药顺着嘴角淌下来,喂了几勺都没喂进去。


    “思焕”那人低声唤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傻?”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思焕睫毛抖了几抖,看起来很痛苦。她正发着烧,脸红一阵白一阵。


    “听话,把药喝下去。”嗓音低沉如吟,”


    就当为了爹,为了孩子。“周世景说完,发觉思焕的手指似有弯曲,便又喂了一勺,可还是漫了不少出来,药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


    周世景迟疑片刻,把药喝进自己嘴里,喝一口,渡一口,她便是昏迷着也不老实,周世景艰难地喂下去大半碗。


    喂到一半时,周世景感觉到那舌头突然顶了回来,他的喉结“咕咚”翻滚了一下,药被他自己咽了下去,一阵苦涩滑过舌根,额头立即沁出汗来。


    杨思焕慢慢掀开眼帘,露出清亮的眸子。她双手勾住周世景的脖颈,嘴角上扬着笑道:“哥能在梦里看到你,真好。”


    周世景怔了怔,双手撑在她的身侧,“这不是梦,听说你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陆少卿没办法”他的话还没说完,杨思焕就翻身滚下床,压在周世景的身上,突然低头吻住他。


    这个牢舍是独间,地面整洁没有垫草,周世景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压倒在地,刺骨的寒意从后背传来。不过他怀里搂了个滚烫的火炉,她所剩的力气不多,很快就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在周世景的怀里。


    “我从前一直过得顺风顺水。”


    抬头就能看到自己明确的未来,每天只用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不用想其他的,身后有朋友,头顶有父亲,她的人生本可按照可以预见的路线走下去,平平坦坦。


    “遇见你是一个意外”杨思焕闭目断断续续地说。“虽然在这里,你们处于劣势,但我还是想有个人可以护着我,疼我,爱我,哪怕只是偶尔,不知道这算不算自私?算不算懦弱?”


    周世景下巴蹭着她的头顶,“不。”


    “思焕”他温声唤了她,没有得到回应,低头见她又睡着了,便爬坐起来,将她重新抱上床。


    抱她的时候,只要稍一用力,她便是很痛苦的样子,虽然她克制着没出声,但表情却很明显。


    周世景望着那张恬静的脸,不免有些感慨,想起她小的时候,摔倒了就会大哭,辗转在几个哥哥面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伤痛。


    而现在却总是捂着、装着,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周世景心就一揪一揪的疼。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间,开始解她的上衣带,想看看她到底伤得如何。


    掀开衣衫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两道痕,周世景怔了怔,又默默给她穿好衣服。在穿衣时又主意到她裤子上透出的脓血。


    杨思焕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下去,翻了个身,将头埋在他的腿边,半开玩笑地说:“小心我控制不住自己。”


    看她这样,周世景就知道她肯定伤得不轻,他何尝不想好好疼她,爱她,可她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些。


    便低头问她:“这事跟你没关系,我都把账薄交出去了,你为什么不顺势脱身?非要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在我这里,你不必伪装。”周世景叹道,“如果你的痛连我都不知道,还会有谁疼惜?”


    她又不说话了,知道她很疲倦,周世景就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床头边摸着她的头顶,好让她睡得舒坦些。


    周世景稍微动一动,杨思焕就害怕他走,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半眯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央道:“别走。”


    他只好坐回床沿上,侧过身去用大拇指摩挲她的脸颊,“我就在这里,不走。”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合上眼皮,环着他的腰再次睡着了。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周世景用手背去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天渐渐亮起来,杨思焕还是紧紧扣着周世景的衣角不放,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孩子一样。


    周世景轻轻掰开她的手,俯身亲了她的额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该走了。”


    这会儿杨思焕睡得很沉,不再嘟囔着不让他走了。


    在他走之前,他还是想看一看她的伤势,知道这里的人下手都是不要命的,但杨思焕好不容易睡踏实了,他不忍心将她弄醒,便没去碰她,只给她掖了被子。


    杨思焕醒来时,守在栅栏外的是另一个狱卒,若不是发现床内侧放了一包粽子糖和一纸包的牛肉包,她还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梦。


    周世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牢房里。


    没过几日,朝堂上大理寺卿站出来,说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


    “启奏陛下,昨日大理寺和刑部、兵部联合,共在牛首山稽查到利箭五十箱、长矛三千支,另有盔甲五千套。相关工匠已被找出,从她们那里,臣等得知这些都是花礼部和兵部的官银造的。”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这”


    朱承启似是一点也不惊讶,从容淡定地看着脚下的群臣。


    紧接着武官中就有人站了出来,是徐将军,当初她被永宣帝流放,不久前才被朱承启重新召回,她躬身道:“陛下,臣也有事要奏。”


    朱承启端坐在龙椅上,抬手温声道:“徐爱卿请讲。”


    “礼部右侍郎贪墨一案,如今看来,事情更加不简单。”徐将军道。“臣请陛下尽快处置相关人等。”


    按理说,武官不该置喙这种事,但搜查出兵器来,事关重大。


    朱承启凝眸颔首,沉默了一下才启唇慢慢说道:“徐卿的担忧朕明白。”又问:“陆少卿,此案是你在负责的,你意下如何?”


    陆长松出列躬身:“回陛下,臣以为事缓则圆,此案还有诸多疑点,还需进一步核实。但杨侍郎在狱中沉疴愈重,只恐撑不了多少时日”


    “好一个‘事缓则圆’,依某看,大理寺若得不出结论,就该尽早三司会审。”说话者是徐少将军。


    徐少将军也是五皇子的妻主,按例驸马不得当要职,她却被封成镇国将军。本朝也有为了避嫌,一家人不得同州为官的规矩,她们徐家母女却同时上朝。


    不过朱承启都没说什么,谁也不敢多言,只在心里默默别扭着。


    徐少将军话一出口,不知谁就说了一句:“本官怎么记得,驸马不得干政。”


    徐少将军心直口快,耿着脖子想要怼回去,却看高坐的帝王面无表情地望着这处,素来温润如玉的帝王,此刻一脸漠然,双唇微抿,看起来不怒而威,她便不敢再说话。


    其余人也都不再说话,殿内一片死寂。


    “刘首辅。”朱承启缓声道。


    “臣在。”


    朱承启仍是面无表情,他问:“首辅意下如何?”


    刘文昌闻言神情微变,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回:“臣亦认为此事应当查清楚再判,找出杨侍郎背后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哦?”朱承启墨眉微微蹙起,“首辅和朕所见略同,但大理寺接连几日来报,杨侍郎身染重病,身体每况愈下。首辅,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刘文昌抬眼看了一下龙椅上的人,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她的这个外甥,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在她的注视下,朱承启起身负手,稳步下了丹陛,往偏殿去了。


    百官走在御道边,内侍突然叫住礼部左侍郎孙协,内侍在孙协身侧,躬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首辅走在最前面,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目睹了内侍跟孙协说话,然后两个人就拐离了人群,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再看身后不远处的陆长松,她正低头自顾自地走着,百官末处有一身穿绿色朝服的庶吉士提着袍角,顺着御道往前窜,穿过人群,一路追到陆长松跟前。


    这人正是周威,她躬身一揖,问陆长松:“下官想问一问大人,杨侍郎年纪轻轻,也没有隐疾,如何就病成那样?”


    陆长松足下一滞:“你是?”


    周威低头应道:“下官是山河县人,和杨侍郎是同窗。”


    “她如今大难临头,你还认她这个‘同窗’,倒是不易。”陆长松微微笑道,“不过,最好还是别问了。”说罢扬长而去。


    却说孙协跟着引路的太监往前走,这个节骨眼上她心里说不紧张是


    假的,她已得了消息,大理寺那边不知从哪里搞到祀司原本的账目。


    孙协以为当时杨思焕帮她填账,有几个目的:


    一则对外保全礼部的面子;二来杨思焕身为右侍郎,而她是左侍郎,如果在杨思焕的监察下,查出她的过失,之后的舆论压力,杨思焕担不起;三来,杨思焕或许想讨好她以附庸首辅。


    现在杨思焕自己被抓了,估计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到狗急了也会跳墙,杨思焕随时都可能将她供出来,况且前几日刘文昌将她叫到跟前痛斥一通,已有和她断绝来往的意思。


    可明明一开始她挪来的钱,有不少都交给孙家和刘家,现在刘文昌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而她也只是孙家的养女。


    她现在是一夜之间没了靠山,而且还随时都有被同僚卖掉的危险。


    这些日子以来,孙协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她原本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杨思焕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指认她,直到前些日子得知杨思焕竟留了复本。


    她就只好派人在杨思焕喝的水里做了手脚,那毒无色无味,便是大理寺也察觉不出,她的人亲眼看她将那水喝了下去,不会有错,大概这两天就要毒发了。


    方才朝堂上,陆大人说杨思焕病着,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


    整座皇朝被乌云笼罩着,乌云压在头顶,直叫人[]喘不过气。孙协慢慢走在路上,周遭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初春时节,放眼望去一片绿,但在这阴沉的天光下,万物都深沉了几分。


    厚重的宫门被推开时,无数道金光打在孙协的脸上,皇帝正在内殿批阅奏折,内侍进去通传之后,将孙协引了进去。


    孙协跪了下去,“微臣叩见皇上。”双手贴在大理石地面上,低着头,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衣物摩挲声。良久也没听到回应,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她不知道怎么的却流出汗来。


    她再次说道:“陛下叫臣来,可有什么事?”


    “你起来吧。”是朱承启的声音。


    以往先帝说话,从语速快慢抑或语调高低中,多少可以判出她的心情,但新皇却不一样。


    他说话永远是不紧不慢,生气如此,高兴亦是如此,孙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透过屏风去看清里面人的轮廓。


    朱承启道:“宣杨侍郎。”


    此话一出,孙协宛如遭了晴空霹雳,但面上依旧一脸平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果然是杨思焕。


    她现在不是应该被囚在大理寺监狱里吗?为何却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此时的杨思焕穿着囚服,她缓步走进来,玉白的脸上毫无波澜,亦看不出半分病态,目光从孙协身上掠过,没有多作停顿:“罪臣叩见皇上。”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这样长大的帝王


    皇帝没有回应,杨思焕仍是端跪在那里,殿内沉寂了许久。


    “朕听闻你重病缠身”屏风之后,朱承启突然开口,“却听你中气十足,哪里像病着的?”


    杨思焕不疾不徐地回话:“陛下,臣死罪。”说着,再次叩首,“若非如此,臣如何得见陛下?”


    一旁的孙协暗暗咽了口口水。


    “你果真装病吗?”


    说这话时,皇帝似乎是笑着的,但孙协窃窃抬头,只能看到屏风后模糊的影子。


    “你欺君装病也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朕说?”朱承启问罢,缓步从屏风之后踱出来,居高临下地望向跪着的人。


    杨思焕慢慢抬眸,回望皇帝,首先看到的便是他身上的云纹龙爪。


    君王才下早朝,身上的衮服未除,广袖华服,长身挺立在她的面前,晨光激荡出万丈金光,照在帝王的清朗的脸上。


    他胸口的金龙踏日踩月,怒目穿云,似乎下一刻就会扑出他的胸膛,到那时会不会真的地动山摇?


    念及此,杨思焕心中竟陡然生出几分压迫感,但她很快就会过神来,垂眸回道:“臣没想到,陛下今日就要召臣,本有话要说”她顿了顿,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孙协,良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道:“但如今空口白牙,罪臣说了想必也无法令陛下信服,便先不说了。”


    这一眼,有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意味在里头,当杨思焕看向自己时,孙协的背脊骤然发凉,周身暗下一颤,她知道杨思焕的意思。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淡淡地说:“来见陛下,全因罪臣以死相逼,与她人无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半分怨言。”


    孙协悄悄看向朱承启,杨思焕欺君装病,帝王却是一脸平静,顿时孙协就明白了当中的猫腻——-她为鱼肉,刀俎已经备好,向她开刀不过是早晚的事。


    她因此腿脚一软,突然伏跪在地上。


    “孙卿这是何意?”朱承启问她。


    “回陛下,老臣滴米未进,有些腿软,适才没站好,唐突了陛下。”孙协回话之时,已然从容淡定下来,为官多年,若没有这般修养,她便不会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上。


    只是方才她着实腿软了。


    朱承启颔首,亲身将孙协扶起。


    “如此便是朕的不是。”他道,“先皇那日将朕唤至塌侧,再三叮嘱朕要礼待尔等老功臣。”


    “既然孙卿还未用过早饭,不妨带些点心走。”朱承启背过身去,回头掠过陆公公的脸,“你去命膻房准备。”


    “是,陛下。”


    孙协愣了愣,回望陆公公打着拂尘离去的背影,这下她是彻底迷茫了。


    小皇帝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


    朱承启背手又踱回书案前,果然就没再管杨思焕,就叫她跪在那里,而是一直跟孙协说话。


    他示意宫人收起屏风,半低着头,一面批奏折,一面说:“择侧君一事,朕思来想去,想交给你办。”


    他叫她来,竟是为了这事?孙协轻轻抽了口气,“臣遵旨。”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朝一旁跪着的杨思焕脸上瞟。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朱承启的注意力又转到杨思焕身上,说道:“日后三司会审,朕会亲自过去,你退下吧。”


    杨思焕退下去不久,孙协也出去了,她刚一出去,就有膻房的宫人迎过来,将刚做好的点心递送给她。


    孙协回身向内一揖:“谢陛下恩赐。”


    却听身后的陆公公道:“小的提醒大人一句,酥饺硌牙,大人吃得时候可要注意着些。”


    陆大人说完就笑了笑,转身回殿中侍奉皇帝去了。


    ***


    孙协回到家里,两个小孙女正在为院里水池中的几尾金鱼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打了起来。


    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都是庶生的,大的把小的脸剜出一条痕,小得就哭得撕心裂肺。


    走在内院的甬道上就能听到争论的声音。


    才从宫里回来的孙协本就心烦,叫管家把两个孩子都扯去祠堂跪着去了。


    到了下午,孙宜带着两个女儿过来认错。


    孙协望着两个睫毛尚湿的孩子,一时晃了神,捧起茶杯抿了口茶,叹气向孙宜道:“想我孙某人福薄,五个女儿,到头来只养活你一个。你那正夫至今没能诞下个女儿来,如今我膝下也就这两个。”


    孙宜听了这话,一手一个,摸着两个女儿的头,“母亲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会突发如此感慨?”


    孙协仍是摇头,招手将小孙女招到身边,捧着她脸上的伤疤向大孙女道:“你是姐姐,凡事总要让着你妹妹才


    是,亲姊妹之间,哪能下这种狠手?是不能再把你养在你小爹那里了,打明儿起,我来亲自带你。”


    庶出的孩子,自出生起,只能有一个爹,那便是母亲的正夫,生父也只能被称作“小爹”。


    那孩子一听这话,当场就哭了,孙宜当着母亲的面,也不敢去哄。母亲是一家之主,她训孩子,谁也不敢说什么。


    “母亲,欢欢还小,她自小就在她爹身边,突然叫她搬到您这里来,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孙宜低声道。


    孙协瞥了孙女一眼,着人将早上陛下亲赐的点心给了两个孩子,就让她们出去自己玩。


    “你一直没嫡女,欢欢就该过到吕氏名下,哪有小爹养长女的道理?”孙协道,“再者说,那桂氏终归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你瞧瞧他把欢欢教成什么样。一个女娃,说哭就哭出来。没个体统了。”


    母亲在家里素来说一不二,孙宜是知道的,她执意要亲自教养孩子,孙宜也只好应诺。


    当天晚上孙欢就被下人抱到孙协房里来,小家伙半夜睡醒发现周围的气息都是陌生的,哇得一声哭出来。


    孙协就点亮蜡烛,默默把她搂到怀里,摸着她的头顶说:“孩子啊,你将是我吴家最后的根,别怪奶奶心狠。”然后在心里默念:“我做错了事,不久就要累及全家,便是死,我也要护你周全。”


    孙欢哭了一会儿就累了,慢慢在祖母的怀里睡着了,祖母轻拍她的背,一直抱着她到天明。


    在宫里的事,孙协在回家的路上就想明白了,皇帝将她和杨思焕一起召到面前,分明是刻意。


    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已经知道她贪墨,并且已经掌握了她的罪证。


    想到这里,孙协攥紧拳头,想当初,她从吴家寨逃荒出来,遇到西北孙家的人,因为机灵,被带回去做孙家门房。后来她凭自己的努力考中举人,且是头名上的榜,孙家就是看中她的才干,将她收做养女,供她赶考,她才有了今天的生活。


    但她不过是孙家诸多养女中的一个,至今她连孙家家主也没见过几次,却要一直给三大家族卖命。


    尤其是刘家,首辅刘文昌这么多年不断地从她这里吸收银两,向来是不主动要,也不拒绝收。但最近几年她开始示意孙协替自己筹集兵器,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她一直以来就像一个傀儡一样,前几日杨思焕被抓进去,刘文昌便来敲打她,那意思就是要和她断绝关系。


    孙协知道,如果有一天,皇帝借此发难刘文昌,刘文昌那老狐狸一定会把这事完完全全推在她头上的。


    就好像几年前的盛兰吾一样,曾经的盛家不也是这样吗?


    可这次不仅仅是贪墨,私造兵器,这是谋反的大罪,诛九族,孙家一定会撇的干干净净,毕竟孙家势力强大,但孙协的女女孙孙可就遭殃了。


    孙协不大确定何时会到那一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天早晚都会来。


    今日之事就是一个暗示,她思来想去,大约猜出皇帝的意思。


    早在孙协还是翰林院侍读时,那时朱承启才入东宫,因她的储君身份,旁的小皇子皇女都离他远远的,嬉戏打闹也避着他,生怕不小心得罪这个将来的帝王。


    兄弟姊妹一夜之间都疏远了小朱承启,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玩,孙协总能看到那瘦小的背影杵在东宫书房的书案前。


    后来他就这么孤孤单单长大了,孙协知道,那样长大的皇帝,便是再单纯也单纯不到哪里去。


    不出所料,小太女如今已然变成威严的帝王,果不出所料,他登基那日便给内阁来了个下马威。


    孙协想,今日皇帝大概是想给她机会,叫她自己坦白错误,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也没行动。


    而她孙协在皇帝面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皇帝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孙协思来想去才推敲出一丝头绪。皇帝这是要拉首辅下水。


    这时候孙欢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胳膊一阵划拉,闷哼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孙协吹灭烛火,无论如何,她自始至终都是棋子,早晚都要被丢,为何不在她还有利用价值时捞取最后的利益呢?


    她想着想着,和衣渐渐睡去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首发晋江


    却说首辅刘文昌白日方出宫门,便见大理寺的人带着礼部侍郎杨大人进宫觐见。


    下午她在宫中的亲信发出密函,将宫中事由逐一秉之。那时刘文昌正在自家亭台中,同二女儿刘琛对弈,幼女刘季在一旁观望。


    刘文昌看罢来信,她手间一松,棋子滚到棋盘上,又将信纸渐渐揉捏在手心,小臂一弯,拳头闷闷落在石桌上。


    “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刘文昌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不愧是我的好外甥女。”


    刘琛知道,刘文昌是在说朱承启,摆手屏退左右之后,她低声问:“是不是那件事?”


    一旁的刘季看着母亲和二姐表情都很凝重,便猜到信里说得是牛首山军资的事。


    刘文昌三个嫡女中,刘季是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六,心性温和,不问官场的事,但她隐约也知道母亲和姐姐们在做什么。她半低着头,心中揣揣不安,私铸兵器,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刘季不敢想下去。


    而刘文昌看起来却是若无其事的,她看着刘琛道:“陛下早就知道了,一直在装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空虚处:“她在和杨侍郎一唱一和,意在与我作对罢!”


    这话刘文昌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两个女儿,说罢把攥皱的信纸随手丢在棋盘上。


    刘琛拿起纸来重新展平,看过之后略加思索:“陛下这分明是做给您看的。她特地将孙侍郎召过去,却只交代无关痛痒的小事,显然是在暗示她,就等着她将您供出来,一石二鸟。孙侍郎自然也明白。”


    说到这里,刘琛的眉头越皱越紧,私铸兵器,难脱窃国谋逆之嫌,当诛九族,肃满门,便是太帝君求情,也是保不住刘家的。


    这时却听耳边响起略带青涩的声音:“母亲,要不要写信给大姐?”


    刘文昌望了眼小女儿刘季,起身踱到栏杆边,撒了把鱼食下去,当即就有红红黄黄的鱼群翻滚着扑涌过来。


    看着翻涌的池水,刘文昌的心却平静起来。


    “这等小事,何须大费周章地忙这忙那。”刘文昌说着就转过身来,向二女儿刘琛道:“却是北漠那边,齐王尚未班师,不可掉以轻心。先帝驾崩前虽下令收了齐王兵权,而今兵符尚在齐王手中”


    皇帝派张珏前去北漠为矇王赐封,顺带命她带回齐王手中兵符,谁都知道刑部曾是齐王的监管范围,而张珏在刑部当职至今,叫她去取兵符,朝中大臣对此颇有微词。


    刘文昌念及此事,顿觉燥得慌,将手中的鱼食连钵倾净,望天沉吟了片刻便兀自走开了。


    刘文昌走后,刘琛捧起茶杯啜了一口,刘季坐到她的身侧,问她:“二姐,我不明白,牛首山的军资明明就是先皇密命母亲备下的,母亲却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皇帝表姐?”


    话音刚落,刘琛眼下当即闪过一丝寒光,讶异地拉着妹妹的手问:“你听谁说的?”


    刘季年少,自幼总同家中的哥哥弟弟玩在一起,性子像只奶猫一样,从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


    今日她本在后院陪庶弟绣花,刘琛碰见了,便将她硬拉过来学下棋,不让她和家里的男孩腻在一堆。


    刘琛看着妹妹稚气未脱的脸,再次厉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刘季成天在男孩堆里长大,脾性越来越像男孩儿,听她二姐语气严苛,就胆怯地低下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刘琛见状只好作罢,起身离开,不再管她了。


    ***


    孙协将孙欢养在身边,白天还好,到了晚上那孩子就哭闹个不休。


    孙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孙宜与正夫并几个小侍,每日酉正时刻都要带着儿女去孙协那里奉茶见礼。


    孙欢在孙协身边待了两天,只有在晨昏定省时,她才能见到自己的生父桂氏。便是见面,也只是远远的相望,因为桂氏不过是孙宜的众多小侍中的一个,按身份,他只能远远站在靠门的位置,而孙欢就坐在孙宜的身旁。


    奉过茶后,人都依次退下,这日外面下着雨,瓢泼的大雨拍打着屋瓦,桂氏牵起儿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爹,妹妹以后都不能和我们一起住了吗?”


    自己亲生的儿女,从小当着外人的面,却只能唤他作“小爹”,方才他走时,听到女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哭喊,她要跟桂氏和哥哥回去,却被府中几个下人抓住。


    念及此,桂氏走在庑廊下,步子都沉了许多。


    听着声音,桂氏拉着儿子疾步向前,不敢回头,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慢慢盖住了孩童的哭声。


    “七爷请留步。”


    桂氏闻声足下一顿,愣愣地转过身去,只见孙协的随


    从站在不远处,躬身向他道:“七爷,家主找您议事,劳您过去一趟。”


    “同我议事?”桂氏淡淡地说道。


    随从只是一笑:“您过去便知道了,是好事。”


    桂氏扭头看着屋檐下断断续续的雨帘,水雾缭绕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上,一股寒意向他袭来。


    “爷,家主和大人都在那里等着您呢。”随从柔声催促。


    桂氏便将手里的伞交给儿子,叫他先回去吃饭,而后提步跟着那人走了。


    桂氏一进门就看到高坐在上首的婆婆,方才还哭闹着的女儿此时已然不见了踪影,厅堂的两侧各设两排八座的交椅,但桂氏没资格坐。


    他站在大厅中央,妻主孙宜坐在左侧梨木雕花椅上,正捧着一盏茶静静地望着他。


    桂氏的目光匆匆掠过妻主,便朝孙协见礼:“侍身见过家主。”


    孙协微微颔首,顿了顿才慢慢说道:“我记得你母亲曾是杭州的一个县令,你也算官宦之家子弟。”


    桂氏低下头,县令这个芝麻小官,在孙家人眼里根本算不得官。


    “回家主,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母亲病逝后,家道败落,他便成了瘦马,做了孙宜的外室,有了女儿之后,父凭女贵,才被抬作小侍进了孙府。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前面,她还有六个男人。


    做瘦马最可悲的,就是生出了感情。


    “诶。”孙协打断他的神思,“既是官宦子弟,想必大户人家的规矩你该知道一些的。”


    “家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既然如此,老妇就直说了。欢欢是我孙家的长孙女,理应养在你妻主的正夫名下。”


    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桂氏还是怔在当场,他略带征求的将目光投向孙宜,却见她一脸淡漠,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意乱情迷时与他十指相扣,信誓旦旦的是她,要夺走孩子的也是她,到现在桂氏终才认清一个事实——-自己在孙家唯一的意义,大概就只是孩子。


    是否女人都是这样无情?


    桂氏绝望地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割舍不下。”说话者是孙宜,她冷不丁的开口,语气却是冷冽至极,“但你要为孩子考虑,她若跟着吕氏,从此便是嫡孙,她长大之后,多少也会念些旧情”


    桂氏打断孙宜的话,撩袍跪下:“蒙家主不嫌侍身卑微,善待吾女,更不厌其烦地教导之,欢儿能得家主亲训,自然好过跟着侍身庸碌无知,侍身便替欢儿谢过家主与妻主。”


    孙宜知道桂氏的性子,原以为要多费些口舌,却没想到,一向倔强倨傲的男人居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这事,不由一愣,回过神来语气就柔下几分:“你能这样想就好。眼下还有一事。”


    桂氏抬起头来,默默回望孙宜,眼中分明是幽怨,面上却是平淡如水,一如从前的温顺随和:“妻主还有什么吩咐?”


    孙宜本想将母亲的意思传达给桂氏,但看男人的眼神,心下一软,竟无从开口了。


    “欢欢还小,自小就跟着你生活,一时离不开你。”孙协见女儿不说,她便说道,“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过几日便好了”


    不必等她把话说尽,桂氏就懂了,他缓声回:“侍身明白,日后侍身尽量避开欢儿,不让她看见我。时间久了”桂氏的嗓音一低,复道:“时间久了,她就不总吵着要我了。”


    孙协嗯了一声,直夸桂氏深明大义。


    “老妇就说他定会答应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攀高枝?”


    孙宜望着桂氏离去的方向,雨下得更大了些,雨帘渐渐模糊了她的视野,暮色之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他或许不是那样的人。”


    孙协嗤笑一声:“做女人的,何须在意男人的心思?”


    孙宜若有所思地点头退下了。


    人都走后,孙协叫随从去酒窖取了三十年前藏下的状元红。


    “阿才,你也喝些。”


    随从阿才迟疑了一下,就坐到孙协的对面,将酒杯拿起又放下:“大人,这事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孙协缓缓摇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番我是在劫难逃。首辅素性多疑,陛下不杀我,她亦不会放过我。不若送她一个人情,成全彼此”


    “大人”


    孙协抬手,摇晃着杯中酒:“那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属下必以命侍少主,保她一世无虞。”


    说了一会儿话,孙协有些累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交给了阿才。


    “这事只有你做,我才能放心。”说罢就回屋歇着去了。


    今夜孙欢被抱到她父亲吕氏那处,吕氏出身侯门,是个厉害的,嫁到孙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孙宜在家时不敢歇在别处。


    若不是吕氏膝下无女,依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去养别人的孩子,只是现在由不得他选。


    孙欢生得漂亮,我见犹怜,吕氏初始倒不厌她,命房里的翁翁打了热水给她洗脸,又布了一桌子好菜喂给她吃。


    可孙欢不过是个六岁小孩,俗语说,“影子爬上墙,娃娃要爹娘”,孙欢也不哭,就一个劲念叨着要“小爹”。


    吕氏亲自给她铺了床,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不睡。吕氏要摸她的头哄她睡,她就像触电似的躲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而今夜迟迟也不见孙宜的影子,下人来回话:“爷,大人今夜歇在了七爷那里。”


    一连好几夜都是如此,孙宜念起往日的种种,似乎觉得自己亏欠了桂氏父女,就连着三夜歇在他那里。


    这在以往是未曾有过的,吕氏气不过,却也无法。加之孙欢在他这里一直不肯听话,还弄坏了他陪嫁的玉佩。


    他一气之下就差点动手扇了她,巴掌快要落下去时,他的手顿在半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打了她,传出去散德行,依他妻主的性子,估计就会更怜惜那个姓桂的了。


    吕氏有火无处发,重重拍了桌子。吓得孙欢一阵鬼哭,下人也被吓得不轻。


    吕氏自己的三个儿子从小都是翁翁带着的,没招过他烦,却看孙欢这哭得撕心裂肺,哭声直往脑仁里钻。


    “给我把她带走。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翁翁得了令,将孙欢抱了出去。这翁翁从侯府就一直跟着吕氏,吕氏受的委屈他看在眼里,他抱孙欢出去时低声骂了句:“丧门星。”


    孙欢听这话里不好,也不哭了,趁翁翁不注意埋头咬了他一口。她像鳖一样咬着不放,翁翁情急之下狠狠拧了一下女孩儿小臂。


    下手之重,那小臂当即就青了一块,但孙欢却没哭,反笑了,因为老头把她扔下就不管了,她便可以趁机去找桂氏。


    这日下午孙协在礼部衙门处理公务,孙府管家急匆匆找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秉道:“家主,大事不好了。长孙她长孙她”管家说着说着就靠着柱子瘫软在地。


    孙协丢下笔,居高临下地问她:“欢欢怎么了?”


    “长孙不慎坠入后院的池子里,已经去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得知孙女溺亡的消息,孙协只觉得天旋地转,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在礼部的回廊下,面色苍白,几度差点跌倒,最后由人搀上了轿子。


    礼部也因此成了朝中热议的焦点——短短一个


    月里,右侍郎贪墨入狱,左侍郎痛失长孙女,甚至有人私议起礼部衙门的风水来。


    小孩子贪玩落水,本是寻常祸事,府里的下人将孙欢拉上来时,那孩子还有脉搏,口鼻却不通,没有呼吸了。有阅历丰富的翁翁出主意,叫人赶紧取了口小锅倒扣在地上,让孙欢趴上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孙欢挪到锅上,拍她的后背,没拍几下孙欢嘴里就漫出水来。闭着眼睛哭了几声,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又请郎中来看过,郎中没说什么,只道稚女年幼,春寒料峭的时候落水,恐她染上风寒,叮嘱下人务必好生照料,开了几副方子便走了。


    没过多久,孙欢的生父桂氏得知此事,想要去看看孩子。桂氏带着儿子孙云疾步走在庑廊下,遇见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的吕氏,匆匆行过礼后,桂氏便继续往前走。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桂氏转过头去,说话者是吕氏身边的管事翁翁,五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皮肤,满脸横肉,生了一对三角眼,此时正盯着孙云看,冷道:“云哥儿见到大爷为何不见礼?”


    孙云年少气盛,素是看不惯这老头颐指气使的模样,闻言偏过头去,很是不屑的样子。


    吕氏望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罢了。”


    “大哥莫怪,云哥儿一心念着他妹妹,适才愣怔了,方才没顾得上。”桂氏低声道,说着就扭头抓住儿子的手,“云儿,快向你父亲见礼。”


    少年低头,依旧一声不吭。他今年十二岁,自出生就跟着桂氏住在府外,也算是无忧无虑,来这之后却要学各种规矩,当着外人的面,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唤了,隔日还要过去给吕氏奉茶,唤他为“父亲”。


    而在少年眼里,吕氏不让孙宜来看他,导致他兄妹俩与母亲疏离,现在又夺走他妹妹,夺走他和父亲唯一的指望,父亲为此郁郁寡欢,他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叫他向吕氏见礼,低声下气地唤“父亲”,孙云实在做不到。


    桂氏不想多事,再次拽着儿子的手,示意他叫人。场面一度很尴尬。


    这时一记清脆的碗碎声打破僵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呼:“快来人呐,大事不好了!”有小厮从房里连滚带爬退出来,一路惊呼:“不得了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吕氏挑眉瞥了一眼庑廊尽头的小厮。


    “不得了了”,小厮扑通跪在那里,伏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重复着口中的话:“欢姐儿殁了,欢姐儿殁了”


    孙协回到府里,家里一片混乱,几个年岁小的孙子在后院哭哭啼啼。


    她有气无力地问管家:“适之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人在哪?”


    适之是孙宜的字。


    管家回:“回家主的话,大人一早就去了国子监,已叫人去请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


    孙协背手往孙欢的屋子去了,她坐在孙女的床边,牵起幼童冰冷的小手,风撩起那斑白的鬓发,显得她愈发憔悴。


    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的随从阿才立在一旁。


    “大人,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阿才躬身道,“没有人怀疑,接下来应当想法子尽快让少主‘入土’。”


    孙协嗯了一声,“此事容不得半分差错。”


    “属下明白。”


    “你去吧。”孙协摆手,阿才应声退下,留孙协独坐在那里。


    天黑之后,孙宜才风尘仆仆赶回家,被管家领着去见她母亲孙协,走在廊道上,孙宜隐约听到男人的叫喊声,但她没心思管那些。得知女儿过世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孙宜没走几步,突然有个男孩扑过来,哭着抱紧她的腿,央道“娘,您快去救救爹吧,祖母叫人把爹关起来了。”


    孙宜跟着儿子去了后。庭,远远就听到佛堂的砸门声,门是从外面锁的,漆红的大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喊声:“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是废弃的佛堂,五年前孙宜的某个小侍在里面自戕,之后就一直是锁着的,屋里落满灰尘,无人打扫。


    “娘,您知道爹怕黑,求求您把他放出来吧。”


    “怎么回事?”孙宜问管家。


    管家却是支支吾吾:“大人,这是家主吩咐的,小的不好置喙。”


    听她这样说,孙宜只好先去见孙协,转头就跟着管家走了。


    孙协靠支肘在桌前睡着了,孙宜看到便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唤过之后又问她:“母亲,听说您将吕林关进佛堂,到底怎么回事?”


    孙协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她坐下。


    “我原是不管你房里事的,当中的是是非非我也从不过问,只是这回愈发过份了些。先前的柳氏为何自裁,你是忘了不成?”


    孙宜吃了一惊,柳氏是她的小侍,很受孙宜的宠,来府里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女儿,那是孙家的长孙女,这本是好事,可那孩子两岁多都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是个又聋又哑的。


    柳氏产女时难产,之后就再也不能怀孕,唯一的孩子却是个病儿,他便请了樽佛牌,整日吃斋念佛。久而久之孙宜就不去他那里了,后来有一天,柳氏烧炭取暖时,将女儿毒死在睡梦里。


    实际上那并不是意外,柳氏房里的小厮在出事前几天,因为顶撞孙宜的正夫吕氏被发卖出去,那些日子柳氏染了风寒,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翁翁服侍。


    出事那夜,翁翁和人一起吃饭,喝醉了酒,柳氏怕闷到孩子,每天都会叫翁翁把偏房的轩窗挑开些,那天柳氏自己起来挑了窗户才喝药睡下,第二天孩子却被炭气毒死了。


    原本挑开的是东边的窗子,他去看时,却看到东边窗子紧闭,西边窗子反而被支起来了。


    炭盆里进了雨水,正是因为这样才会产生很多“炭气”,可是那夜雨下得不大,雨水不大可能洒进来。


    孩子死后,孙协便叫管家调查这事,柳氏哭着把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记得我走之前开了东边的窗子,我记得。”他来来回回抱头泣言:“我真的记得。”


    有下人说柳氏前些日子精神头就不大对,又看柳氏天天只知道念那几句话,所有人都以为是柳氏自己精神不好,甚至有人怀疑是他自己精神恍惚之下,把孩子毒死了。


    孙宜也这么认为,直到柳氏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下。


    “哪有那么多偶然?那件事且不提,就说当下。”孙协突然出声,将孙宜拉回现实,“欢儿才在吕氏跟前待了几天?方才我去看,她胳膊满是淤青,叫阿才逼问下面人方知,那都是吕氏房里人拧的。欢儿落水也不是意外,有人亲眼看见他房里翁翁抱着她往池边走。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那小郎如何能这样狠下毒手?”


    管家也抹了把泪。


    昏黄的烛光下,孙宜想起过去吕氏的种种作为,心下不免涌阵酸楚的涟漪,都怪自己年少时不爱读书  ,且本家吴氏祖上底子薄,这个家全靠她母亲孙协一个人撑,好在她生了张清秀的脸,得冠军侯看重,才娶了侯府嫡子回来,自己的仕途也因此顺了起来。


    多年来对吕氏,孙宜是言听计从,在外面人模狗样,一进家门,作为一个女人,她却是全然硬气不起来的,加上她从小就和家里的兄弟们玩在一起,性子也是很软的,成亲之后,关了门,她活生生就是个“床头跪”。


    “你既顾不得自己的事,老妇便替你管上一管。”


    但丧女之痛如针刺,听孙协这么说,她满头大汗,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女儿无道,纵恶夫酿了如此大错。女儿不孝。”说着便伏身磕头。


    孙协扶额闭目,摇了摇头:“你起来罢。女人在哪里都得硬起来,不要总是跪着。”


    管家连忙去将孙宜扶起,“大人,快起来罢,您忙于政务,后。庭之事,你本就是不清楚的。”


    “吕氏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自有打算。却是欢儿,你们母女一场,你尽早将她安葬。幼年早夭,不入祖坟。”孙协顿了顿又道:“桂氏那边,你好生安抚一番,切莫叫往事再度重演,寒了人心。”


    孙宜点过头,长吸一口气,躬退下去。


    孙协带着倦容,起身慢慢往正屋方向走。


    “去把阿才叫来。”


    阿才在守灵,幼童早夭,灵堂很是简陋,她正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孙宜缓缓在她身边蹲下:“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是。”


    阿才刚刚退出去,管家就来找她。


    孙府正房西次厅中央摆了一樽三耳的瑞兽铜炉,孙协睡不着时就习惯燃些睡莲香。她靠在罗汉床的软枕上,双目微翕,看着下首跪着的随从。


    “过几日,本官就该认罪了。走罢,带着欢儿,逃到北边。”


    “大人。”阿才低声叹道,“如果杨侍郎死了呢?是不是一切都能回到原样属下无能。”


    “阿才!我亦想交代你。”孙协打断她,“我表面上是保全刘首辅,实则成全了杨侍郎,此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将来或有造化抗得过刘文昌也未可知,有她保欢儿,我才放心。”


    “大人,属下不懂,您要保少主,千方百计设她假死,本可叫我带她一走了之,为何又突然变了计划?”阿才低下头,眼泪滑落砸在拳头上,“万一您算错了”


    “我押得不光是她,还有陛下。”


    许是香熏起了效用,孙协有些困了,依着迎枕,和衣渐渐睡去。阿才为她盖上毛毯,又是一拜,转身合门离开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


    孙协半梦半醒之际,过去的种种涌上心头。她想起年少时双亲饿死在饥荒中,自己带着弟弟背井离乡,跟着戏班子乞讨的岁月。


    意识朦朦胧胧中,仿佛又一次回到多年前放榜的时候,她高坐在游街的马背上。初入仕途,虽只做了个主簿,但现在想来,那却她回也回不去美好时光,至少整个人都是自在的。


    “保你宗族亲人。”刘文昌冷笑一声,“孙侍郎怕是搞不清楚状况,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官谈条件?”


    刘文昌的声音在孙协脑海中回荡。孙协的脑门沁出一层薄汗,蓦然睁眼,只看见豆大的灯花摇曳在微风里。


    孙协就叹气,其实刘文昌不曾说过这些话,那声音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但她知道,若自己去求刘文昌,得到的回答左不过这两句,她便不去自取其辱了。


    倒是那日她借交接公务之由,去狱中见了杨侍郎。那日人都退下后,只有她和杨侍郎两个人。


    “本官在礼部待了半辈子,曾与当今尚书陶大人同为侍郎,彼时的礼部尚书还是周自横。本官有缘见过周尚书的公子,小公子品貌无双,至今本官仍能记得他的模样。就在数月前,本官在太史府遇见一人,也是姓周。”孙协意味深长地说,“本官还听闻顺天有名周姓才子,任史官期间,所著一切文本,皆不留名。包括先帝在位时,《永宣大典》中史部,亦有此人的参与,但从始至终此人皆未露面,也不邀功请赏,这些事,若不是那位周大人的上司长孙大人喝醉了酒,无意向本官透露,恐怕再无人知晓。”


    言止于此,孙协勾起嘴角坐到过道的长凳上,透过栅栏盯着杨思焕。


    周世景在北平的长官姓长孙,后因参与修撰《永宣大典》,调入京城太史府。孙协说这番话的意图,杨思焕隐约明了,却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淡淡回:“大人来此,就是为了与某闲谈?”


    孙协嗤笑一声:“言至于此,杨侍郎该知道本官的意思,再装下去便是无趣。”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杨侍郎千里寻夫,从一而终,着实令本官叹服。但若你夫郎的身份叫陛下知道,你便可从这大理寺走出去,还会有更沉的枷锁等着你。”


    杨思焕闻言竟也笑了,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扣住栅栏,似乎丝毫不为孙协方才所言而恼。


    “大人这是怕了吗?”杨思焕缓声问,“否则何须大费周章地借故威胁下官。大人做下那些事时,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何以露惧至此?”


    杨思焕言语间看似平淡,实则扎了孙协的心。


    孙协是怕了,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没得选,没有门阀士族,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所以她必须对几大家族言听计从,只是现在出事了,人人自危,她们要将她踢出局,再无人管她的死活,她府中一干人的性命也是摇摇欲坠。


    “十日之后三司会审,下官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出来,左右物证俱在,下官的冤屈便可洗清了。”杨思焕突然出声打断孙协的神思,“但如此一来,照大人的意思,您是要来个鱼死网破,啧不过没关系,下官夫郎虽是罪臣之子,按律也不至死,大不了他因此受些皮肉之苦,发往边疆。


    再者说,外人皆以为下官专一,因此拒不纳侍,实则是内人善妒,挟儿女所迫。加之家父古板守旧,下官这才无瑕纳新。试问哪个女人不爱娇夫?哪个大户人家小郎似我家夫郎那般人高马大又刚强好胜?他相貌虽好,总归长我数岁,几年之后,我依然貌美如花,他却容颜不再,况我早已厌极了他。


    我们夫妻貌合神离,我在狱中月余,他都不曾来探,这些大人都可打听得到。


    如果大人真要如此,待那恶夫流放之后,下官续弦重娶娇夫,便是理所应当。到时候下官携儿带女,除官归田,回乡尽享齐人之福,岂不美哉?而您就不一样了,满门抄斩,何等惨烈”


    看着杨思焕满是不屑的样子,孙协自然气不过,虽知杨思焕满嘴胡言,意在气她,但这话糙理不糙,看来威胁不成,孙协上前一把掐住杨思焕的脖子。


    杨思焕仍是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番话:“杨某人命轻,大人尽可将我除去,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在此处将我杀掉,等于不打自招,我便不开口,大理寺早晚也能查到你贪墨的证据。却是陛下宅心仁厚,大人不若好生想想,如何应从圣心,如何为自己谋下最后的机会。”


    孙协掐杨思焕脖子,也只是想泄愤,当时手下一松,自己也失魂落魄的滑坐在地。


    良久,杨思焕再度开口:“大人还记得盛兰吾盛大人吧?”


    孙协闻言缓缓抬眼,疲惫的望着杨思焕,听她继续道:“盛大人如今在狱中,下官曾与她孙女盛臣之是同窗,盛臣之改姓了赵,继在赵姓商贾名下,参加了去年的科考,入了三甲之列。先帝不提往事,若非下官与她同窗,这些也是不知道的。”


    孙协知道,杨思焕这是借典规劝她。盛兰吾是心学传人,天下文人为她是瞻,同时她也是周自横的好友。但周自横是先太女党,当年的南北榜案,先帝意在打压周自横。


    叫盛兰吾去复核试卷,一来是因盛兰吾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之高,叫她来查,结果最能服众;二则,先帝亦想试探盛兰吾的态度。


    孙协作为周自横的下属,她知道周自横的脾性,清楚她不会徇私舞弊。但最后周家却落得如此下场,显然是盛兰吾出卖了周自横。


    杨思焕话里的意思在于,陛下所针对的并非是孙协,就好像那时候先帝并不是想为难盛兰吾,只是想借盛兰吾的手,将周自横拉出来。


    盛兰吾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盛家比起周家,已算万幸。


    念及此,孙协讶异之余又觉讽刺。刘文昌何德何能能与周自横相提并论,自己犯得错又怎能同盛家的‘欲加之罪’相较?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杨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破了窗纸,狰狞地扑灭了烛火,孙协慢慢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卧房去了。


    夜半狂风愈烈,伴随着一记惊雷,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阿才打着伞从雨中走到偏院里,站在灵堂门外,久久望着烛光下的背影,孙宜坐在蒲团上,怀里蜷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今日是朝日,天不亮百官就要去宫外候着,风雨无阻。


    “大人,您该准备进宫了。”阿才犹豫了一下,收了伞,上前一步低声道。近前才发现孙云在这里睡着了,便扭头向身后的小厮道:“三少爷怎会在此?家主吩咐过,不让家里的少爷小姐来这里。”


    “来便来了,将他送回去便是。”孙宜摸着少年的头顶:“是我亏欠了他们父子。”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意外,七爷和三少爷怎会怪您?”


    孙宜小心翼翼将怀里熟睡的少年抱起来,阿才见状连忙过去帮忙,将少年扶到孙宜背上。


    少年一直守到现在,哭累了方睡下,趴在孙宜背上时,混乱之下低声说了梦话:“娘,您说过会好好保护我和妹妹,您答应过的”


    孙云的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刺痛着孙宜的心。她撑了伞,默默向雨中走去。


    雨接连下了两日。


    水顺着树叶,断断续续滴落到屋檐下的瓦罐里。雨后的天空清朗无云,夕阳的余晖晕散开,红透了半边天。


    管事夏夏过来回话:“爷,今早孙府的人将她家少主下了葬,果不出您所料,是那个地方”


    周世景临窗而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正欲写些什么,听了夏夏的话,他从纸上移开目光,抬头静静凝望空荡荡的院子。


    思焕被人带走之后,府中上下人心惶惶,此刻周世景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前夜见过杨思焕,她叫他派人密守城外马草坡,昨日一早夏夏便去了。


    “爷,还有一事说来也怪。”周世景不发话,夏夏犹豫了一下又说:“送葬的人刚走,孙宜就去掘墓,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蒙面的,将孙宜打晕带走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夏夏退下以后,周世景唤了冬冬进来,边系披风边说:“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若是回不来,太老爷问话,你便说我睡下了。”


    冬冬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忙打着手语问他:“爷,您这是要去哪?”


    “去见一位故人。”周世景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