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蜂蜜与灰烬
作品:《她还在歌唱》 (一)
床垫的羽绒深处,幼虫蜷缩在绒毛的缝隙中,像一颗被遗忘的种子。
一旁的跳蚤用后腿搔了搔腹部的壳,发出细碎的声响。
“今晚别去吸她的右臂了,”幼虫低声道,“那儿的皮肤快破了。”
跳蚤闻言望向床上的女人,那是过去数日自己寄生的、最为温顺的活物。
她正要开口,门外先一步传来震动——不是风声,也不是鼠窜,而是靴跟碾过地板的闷响。
富商不知何时回来了。
跳蚤立刻蜷起身子,百无聊赖地数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苏。
一根、两根……像绞刑架的绳索,在凝固的空气中轻晃。
幼虫却直直盯着女人陷进枕头里的脸。
那张脸在月光下像一张被揉皱的纸页,她的睫毛是湿的,唇角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绞绳。
凌晨,富商的鼾声震动如雷,女人突然睁开眼。
她的动作很轻——先是指尖,然后是手腕,最后是整个身体从床榻上剥离。
没有惊醒鼾声,没有触动床幔,仿佛早已练习过千百次。
她悄声摸向床底,抽出一本用麻布包裹的小册子,就着月光开始写画。
幼虫顺着床柱爬下去偷看,发现是另一本账目,不同于富商书房里那些烫金封皮的大册子,这本账目边缘参差不齐,纸张上记录着地窖劳工的名字。
“我是不是该告诉跳蚤?”幼虫犹豫着,一滴血在此刻砸在账本上。
她看见对方左腕处新鲜的伤口正汩汩渗血。
女人舔掉血迹,把账本塞回床底。
(二)
将厨房的蜂蜜罐擦到第三遍时,阿什听见了地窖传来的咳嗽声。
她的妹妹被关在那里已超三个月,只因抵债时少算了两枚铜币。
看清走出的身影,阿什迅速低下头。
“老爷,这是新到的琥珀蜜。”
她的声音黏稠如蜜浆,手指却紧绷如弓弦。
富商没有理她,他正低头核对桌上的账本。
阿什侧身而过,抬眼间看见“地窖”那一页写着的名字。
“莉莉,14岁,抵债期延长……”
墨迹新鲜得仿佛能嗅到其间的腐臭味。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溅到她的手上,阿什吃痛,不禁低呼出声。
富商扬手要扇她:“蠢货,油都沾到——”
阿什惊慌后退,手肘却撞翻了身后的蜜罐。
金黄的蜜浆缓慢涌出,淹没了桌上账本上写满的数字与人名。
当富商试图揪住她的头发时,阿什的脚尖已经勾起,精准踢向不远处的油灯架。
油灯架倒下的轨迹美得惊人,火焰顺着蜜浆流淌的路径窜起,顷刻间将纸业上的名字烧成灰烬。
在爆裂的火光中,她看见墙上的幼虫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着墙根狂奔,似乎在去往地窖的方向。
虫甲反射着火光,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那分明是个奔跑的女人形状。
(三)
火焰已经爬上窗帘,金红的火舌舔舐着丝绸,将精密的绣纹吞噬成灰烬。
女人站在紧闭的卧房中央,她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剑。
“钥匙!”
阿什一脚踹开卧室门,她的头发散乱,围裙上还沾着蜂蜜与烟灰。
屋内的女人没有惊慌,她迅速转过身,手里握着的不是钥匙,而是一把裁布剪刀。
“不用钥匙。”
刀尖闪着冷光,像是早在等待这一刻。
她领着阿什穿过浓烟弥漫的走廊,火焰在她们身后咆哮,地窖的铁门近在眼前,锁眼锈迹斑斑,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像是经年累月渗进去的血。
女人没有犹豫,剪刀的尖端抵进锁孔,用力一拧——
锁芯断裂的声音清脆得像是骨骼碎裂。
“我会带她们往西跑,” 女人交代着,声音平静得不像在烈火中,“河岸有船。”
她的衣摆溅满火星,布料燃烧的痕迹蔓延开来,像是无数个微小的旭日,在她裙角升起。
“你们先走。”阿什眼疾手快地撕碎那碍事的布料。
女人认真地看向她,最终点了点头。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扭曲了空气,跳蚤的颚骨在高温中裂开细纹,幼虫的背甲被烫得卷曲,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但她们没有逃,她们听见了更细微的声响。
那是触须的摩挲声。
上百只蚂蚁排成队列,用触须传递着无声的讯息,蜘蛛从房梁垂下银丝,编织成一张柔韧的逃生梯,在火光中闪烁如银月。
跳蚤停在蛛网边缘,突然问:“离开这后要怎么活?”
幼虫沉默了一瞬。
“不知道,”她轻声说,“但可以先试试阳光的味道。”
富商的咆哮从浓烟中传来,他的脸被熏得漆黑,眼球布满血丝,身上昂贵的绸缎正冒着火星。
“贱人!”他扑向阿什,“你们以为逃得掉——”
但他没能抓到对方,因为幼虫在此刻钻进了他的鼻孔。
富商窒息般抓挠着脸,而跳蚤已经跃起,在他眼皮上连跳七下,每一次弹跳都精准地避开他挥舞的手臂。
第七下时,他的指甲深深抓进了自己的脸颊。
鲜血混着烟灰流下,阿什没有回头,她跪在地上,用打翻的蜂蜜罐黏住最后一本账册,火焰在纸页上跳跃,却无法烧透那层金色的枷锁。
火苗攀上边缘的瞬间,她看见那些名字在火光中卷曲,最终化作一只又一只金色的蝴蝶,从指尖飞向远方。
(四)
黎明的雾气在河滩上浮动,像一层未愈合的伤疤。
幼虫趴在鹅卵石上,吐出一口混着烟灰的血——那血是黑的,像被烧焦的蜜,沉进河水里便消失无踪。
她望向水面。
倒影里的生物不再是床绒缝隙里那只灰白的寄生者,而是一个泛着银白光泽的活物。
她的背甲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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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出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文字,细长的腿不再蜷曲讨好,而是舒展如新生的枝桠。
“原来离开人类,我们饿不死。”
跳蚤在不远处用断腿摩擦燧石,每一次刮擦都迸出细小的星火。
“噼啪——”
火星落在晒干的杂草上,火苗窜起,照亮了四周的河滩。
这是她们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光。
不是富商家摇摇欲坠的油灯,不是地窖里发霉的蜡烛,而是一团由断肢点燃、被野草哺育的火焰。
火光中,她们看清了同行者——
阿什和她的妹妹跪在泥地里,用铁链的残片掘土。
那些曾经锁住脚踝的金属,此刻正缓缓切开大地的皮肤,于是她们将种子埋进潮湿的黑暗,等待它破开枷锁。
女人站在岸边的河水中,清洗着身上的烟灰,水流过她锁骨的伤口,将那处扭曲的皮肉冲刷成弦月的形状,锋利地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障。
其他人正围坐在火堆旁分食烤鱼,鱼鳞散落在泥地上,像无数小小的铠甲。
幼虫突然振翅飞向河岸的野薄荷丛。
当她咬破茎秆时,汁液如清泉灌入嘴中,那味道清冽得令她战栗——没有血的铁锈味,没有床垫的霉味,只有纯粹的、暴烈的生机。
她的眼里仿佛倒映出整个燃烧的黎明,她看见女人们用破碎的枷锁耕种,用愈合的伤疤盛放月光,而自己正畅饮着整个世界的绿意。
原来活着,是舌尖发麻的感觉。
(五)
第二年的集市日,阳光像融化的琥珀般稠密,卖蜂蜜的小摊格外热闹。
“听说那场火烧掉了三本账册?”顾客挤眉弄眼道。
卖蜜的女人笑了笑,舀起一勺金黄的蜜,在阳光下划出灿烂的弧光。
“不止。”蜜罐上映出她翘起的嘴角。
河下游的新旅馆飘着炊烟。
老板正给远行的姑娘们盛汤,她的锁骨上有一枚月牙形的疤。
汤锅里翻滚着河鱼与野薄荷,香气勾得梁上的跳虫蠢蠢欲动。
一本边缘烧焦的册子摊在灶台旁,纸页上满是虫蛀的孔洞,偶尔有书虫落在上面,啃食那些残缺的名字。
老板娘从不驱赶它们,只用长柄勺敲敲锅沿,玩笑道:“小心别吃太多墨水,会肚子疼。”
笑声惊飞了窗外的蒲公英。
那些轻盈的白色绒球乘风而起,掠过垃圾堆里腐烂的丝绒,新孵化的幼虫正啃食着其间的陈年血痂。
她们比母辈们更小,也更亮,甲壳上泛着珍珠似的光。
而河岸边,卖蜜人正握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教她将燧石对准干苔藓。
“用点力,”她耳语道,“想象你在划亮整个黑夜。”
燧石相击的瞬间,一粒火星迸溅而出,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清晰的“咔嗒”声——
一枚虫卵裂开了。
空荡荡的卵壳里,没有蜷缩的寄生虫,只有半片晒干的薄荷叶,在风中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