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濯枝雨

作品:《虚鸾

    裴度那时十三岁,彼时河西已失守两年,乌然占领河西十四州,与绥宁只一河之隔。乌然时常举兵东侵,搅得边城百姓苦不堪言。


    裴度同阿耶出使乌然,就是为和谈一事。


    使团一行人从王城中出来,坐在马车里的裴度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闹。他下车去看,见得众人围着一匹马,马背上伏着一团东西,好像是个人。


    有人伸手要去将他拽下来,那人死死拽着缰绳,不肯下马。


    裴度虽然年纪轻,却已是个沉稳性子。他命众人退开,亲自上前去查探。


    一旁的侍卫同他通禀情形:“郎君,这家伙不知甚么时候混了进来。看这打扮,应该是从乌然王城中逃出来的奴隶。”


    “嗯。”裴度应了一声,又上前一步。


    “郎君且小心。”侍卫出言。


    裴度看着马背上的人,她身上裹着一块灰色的破毡布,整个人低伏下去,几乎是贴在马背上,脸也被遮住了。但能从身形看出来,她的年纪不大,


    裴度问:“你要去哪?”


    毡布之下的人说:“我知道你们是绥宁人,我也是。”


    裴度心下了然几分,这些年,乌然常常在边城劫掠百姓,兴许这小孩儿便是被掳走送入王城做了奴隶。他道:“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你要去哪处,我可以令人送你回去。”


    伏在马背上的人没有应答,许久,她才说话:“我没有家了。”


    河西十四州失守,早已是乌然之地。


    裴度说:“河西十四州的百姓也是我绥宁的百姓。”


    马背上那人一动未动,但很明显,她的身体不似方才那般紧绷着:“你是何人?”


    “我是从长宁城中的来的。”裴度说,他没有同她说他的名字。


    毡布下的人动了动,缓缓抬起身,侧过脸来,看住他:“你方才说得可当真?”


    裴度看见了她的脸,心忽的一沉。


    她面上脏兮兮的,头发凌乱,蓬蓬的堆作一处,似一只炸毛的雏鸟。但这双眼睛格外明亮,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在质问他。


    裴度点了点头:“河西十四州的百姓也是我绥宁的百姓。”


    “好。”她松开了缰绳。裴度见她要下马,正欲上前将她抱下来。却没想到这小娘子一只脚踩住马镫,利索地翻身下马。


    她将身上裹着的破毡布往肩膀上拢了拢,朝裴度这处走来。裴度垂下眼,目光落在她的脚上——他这时才注意到,她是光着脚。


    裴度将目光挪开,盯着她。她长得不高,不过才到他下巴处。


    “请郎君送我入关。日后我若寻着了亲人,定不忘今日之恩。”她说得郑重,拱手朝他深深行了个礼。


    裴度眼中闪过一丝异常的情绪,但面色如常:“你在绥宁还有亲人?”


    她年纪小,面上还是藏不住事。裴度明显看见了她眼中的迷茫和落寞。他看见她干裂的嘴唇,错开话题:“你且先同我入马车,我会带你入关。”


    “啊?”她一阵错愕。


    一旁的侍卫也出声阻拦:“郎君——”他知自家郎君悲悯,可总不能随便就轻信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脏兮兮的小娘子吧。


    裴度说:“旁的事,等阿耶回来了,我自会同他说。”


    侍卫退下。


    两人坐在车厢里,裴度递了盏茶给她喝。


    她双手捧着茶杯,一饮而尽。


    裴度又给她斟了一杯。


    她继续喝。


    喝完,她将茶盏放下,看着裴度:“多谢郎君。”


    裴度忽然想起了从前见她的第一面。


    她那时随河西军一道入长宁城。崔翔年带她参加宫宴,女眷原是都坐在一处,她偏生爱贪玩,戴着帏帽从殿中溜了出来。


    他其实是想见见她的。因为他在无意间听阿娘同旁人闲聊时提过,自己同崔家那小娘子有婚约。


    他听得这话时,看向阿娘。


    阿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你阿翁当年喝醉酒时,同人家阿翁说的。或许只是一句酒后话,算不得真。”


    他小小年纪,向来冷静,可那时候偏生就有些不甘心,他想去见见她。那个在未来或许会同他相处一辈子的人,到底是甚么模样。


    他事事都要算计,事事都要先谋而动,虽然娶妻对他来说,尚且还是一件遥远的事,但他不想,让这件事脱离自己的掌控。


    宫宴上,他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崔家那位小娘子也在宫中;他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作涣娘。


    他正在想,如何才能见上这小娘子一面。


    阿耶瞧出了他的出神,敲了敲他的食案。


    裴度同阿耶拱手:“耶耶,我觉得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得了阿耶允许,他出了殿,往女眷在的那处方向走。他打算借着见自家堂妹的名头,去那处看看。


    在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廊下,他忽然听得有人喊了声涣娘。


    裴度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溜出来玩的小娘子,也同时回头。


    他见得那小娘子拨开垂纱,露出一张十分稚气的脸,她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额间描着花钿。正瞪着眼,神情十分生动地看着那唤她名字的男人。


    裴度下意识想,是他书案上摆着的小陶瓷人成了精怪。


    他见她一边喊耶耶,一边奔向那男人,那高大的男人撑住她的腋下,将她轻轻松松抱起身,然后往廊下那头走。


    裴度站在原处,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如何。他想,时间还长,这些事情都说不定。他转身,往正殿那处走去。


    被他喊出来的堂妹在他后头急匆匆跑过来,问他:“阿兄,你唤我出来做甚么?”她方才打叶子牌打得正起劲儿,忽然被打断,有些不高兴。


    裴度在想着事,随口应道:“无甚么事了。”


    气得他的小堂妹狠狠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


    马车忽然被人拦下,外头闹哄哄的。


    裴度收回思绪,他看见身边的人瞬间紧绷起来,她的眼神又惊又恨。他不知她是如何从那场灭门之灾中如何活下来的,也不知她是如何到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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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


    裴度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到另一侧,温声同她说:“别怕。”


    他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问侍卫:“何事?”


    侍卫说:“他们是乌然人,说有罪奴从王庭中逃了出来。”


    裴度哂笑一声:“罪奴逃出来了,到我们这处搜查做甚么。我们是来同他们和谈的,不是他们想随意耍弄就耍弄的。要查,也轮不到他们来查。”


    “是。”侍卫郑重应声。


    裴度放下帘子,又对她说:“莫慌。”他掏出一方帕子,想要擦掉她眼中快要落下的泪,最终还是做罢,只是把帕子递给了她。


    双方僵持不下,那伙人最后悻悻而归。


    他的阿耶回来时,他们已入关,在驿站落脚。


    阿耶将他唤到屋中,问他:“你是如何想的?”他已从侍卫那处,听了个大概。


    裴度说:“我想将她带回长宁城去。”


    他的阿耶皱起眉头。


    裴度忍不住说:“她是河西崔家的小娘子。”


    “荒唐!”


    裴度知道耶耶没有见过崔家的小娘子,更何况此时河西崔家早该是满门皆诛。


    裴度说:“我曾在宫中同她见过一面。”


    阿耶相信了他说的话,但仍旧沉声说:“你不能将她带回去。”


    裴度只说:“我听说,阿翁给我订下过一门亲事。”他救下她,很大的缘故是因为念着这层婚约关系。这无关情爱,只是因为他觉得他同她也算是有些羁绊,不忍见她受苦罢了。


    “这不过是当年你阿翁的一句玩笑话罢。你阿耶同崔氏是有几分交情,不过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更何况,现在根本没甚么河西崔氏了。”阿耶看着他,面色沉郁,“这般冒失的事,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


    裴度瞧出了耶耶眼中的失望,他以为耶耶是在说他为“情爱”误事,心中有几分辩解意:“我并不是想娶她。今日若换作是旁人,我也会将她带入关。更何况,我同她也算是有几分旧情,觉得她可怜。”


    阿耶说:“崔翔年当初勾结乌然,叛逃出城,致使河西十四州失守,河西百姓流离时,早该想到自己的妻儿会为他所累,这份孽债也会报应到他妻儿头上。”


    裴度没再说话。


    阿耶叹了口气,道:“此事你莫要再管,我会给她寻个好去处。”


    裴度嗯了一声,退出屋外。


    后面的事,他没再过问。


    直至今日,他见了她,才知道,原来阿耶当年是将她送去了朔方节度使那处。


    裴家大郎君从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不过是在宫中匆匆瞥过她一眼,两年后在她最是落魄时仍能将她认出;而今已经过去九年,她的模样与那时相比,大为不同,甚至都换作了男儿身,可他还是在宫城之下,远远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酒意蒸人,裴度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他们之间那虚无缥缈的可笑婚约,哂笑一声。而今,他阿耶阿娘皆已离世,这婚约更是无稽之谈。


    他收回思绪,提笔将那封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