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地下，长宁宫城潜伏在雨幕和夜色中。


    长生殿中，金炉中燃着兽碳。


    谢时安坐在木画紫檀棋局前，同王浼对弈。


    他手中捏着白子，迟迟未动作。


    王浼盯住他，也不说话。


    谢时安最终放下手中的棋子，道：“我输了。”


    “陛下谦逊了。”王浼笑道。


    谢时安微微垂着头，好似在心中纠结着甚么，半晌，才将头抬起来，小声问：“今夜宫宴，十七弟为何没来？”


    王浼说：“十七殿下感了风寒。”


    谢时安有些担忧：“我想去瞧瞧他。”


    “十七殿下那处有人照料，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谢时安将头垂下去，不再说甚么话。


    王浼起身，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裳：“陛下想让十七殿下搬入宫中住？”


    谢时安十分惶恐：“从前在偏院中，我与十七弟住在一处。没了他，我有些不习惯。”


    王浼说：“臣知陛下与十七殿下感情深厚，若陛下甚么时候想见十七殿下了，召他入宫便可。”


    谢时安低低嗯了一声。


    “今夜在殿上，陛下做得很好。”王浼转过身来，又慢步踱到他面前。“只是陛下应当要辨得清，谁才是你最信任的人。”


    他投下来的阴影似一尊小山压下来，谢时安还维持着方才的坐姿，只是无意识地往后挪了几分。


    王浼却忽然转过话头：“陛下觉得一个人烦闷，不若臣替陛下寻个玩伴儿到跟前侍奉。”


    谢时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反驳的能力。


    王浼只拍了一下手：“进来罢。”


    一个穿着朱紫袍衫的内侍从殿外低头弓着身子快步进来，在谢时安面前跪下：“陛下。”


    王浼道：“听说这奴婢从前便是在殿下跟前侍奉，陛下诸多脾性他都晓得，臣想着，既是旧人，陛下也使唤得更顺手些。”


    谢时安盯着那内侍的脸，细声说：“大将军有心了。”


    王浼将手负在身后，爽快地笑了几声，又道：“听说陛下近日睡得不大安稳，臣特地让尚药局的医官给陛下开了几帖药，陛下且趁热喝着。”


    说罢，又有两名内侍从外头走进来。其中一人捧着漆盘，另一人把盘上承着的瓷碗递到谢时安面前。


    谢时安端过那药碗，慢慢将里头的药喝了下去。


    王浼看着那喝得干干净净的碗，拿起叠放在一旁的帕子，亲自替谢时安将嘴角的药渍擦了，道：“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歇着罢。”他又低头看了眼跪在脚边的小内侍，“周凉，今夜你在外头守着。”


    “是。”那被指作贴身侍奉谢时安的内侍应道。他抬起头来，冲着谢时安咧着嘴笑。


    寝帐放下，殿内的烛光透过帐子，落在谢时安面上，光影交错。


    谢时安一闭眼，便觉得周遭似乎潜伏着无限杀机。


    让十七弟搬入宫中来住这话，是他白日里同齐承方说的。他并不放心让十七弟住在宫外宅院里，虽然如今他自己的情形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把十七弟留在身边看住，他心中能踏实许多。


    今夜，他才晓得，王浼在他身边编织了怎样一张密网。


    白日里那话，被人一字不差地传到了王浼耳中。夜晚宫宴上他的举动，明显也触怒了王浼。他派的那内侍是专程留在他身边监视他的。


    谢时安不知道齐承方与王浼是达成了何种交易，他只晓得，齐承方并不能真正地护他周全。


    他是在后宫之中长大的，宫中许多隐秘之事他都在宫婢内侍口中听说过，如何不知那些肮脏手段。


    王浼方才喂给他吃的药，那是会一点点蚕食人的理智的药。


    他听说，建元帝就是让曹崇用那药给毒死的。


    周遭十分安静，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旁的，谢时安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他忍不住干呕，却不敢发出声音。


    外头那守夜的太监，是从前他住在宫中东边偏院时，看管他的内侍。这内侍刻薄又阴毒，最会趋炎附势。他阿娘生了病，就是教这个内侍给活活拖死的。阿娘死后，这内侍更是变本加厉，平日里好以捉弄他为乐，稍有不顺心意，就会对他又打又骂。谢时安那时年纪小，无依无靠，他只晓得这内侍是会给他一口冷饭吃的人，无论发生甚么，都只是沉默应下，再到之后顺从讨好。


    后来，尚宫局那处在整理宫人名册时，终于想起了还有他这么一位皇子。不知这内侍使了甚么法子，谢时安从偏院中搬了出去，迁到了掖庭院附近。平日里，要去掖庭局那处服苦役才能讨生活。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从此摆脱了这内侍。


    谢时安睁开眼，那内侍可憎的嘴脸又浮上来，还有王浼阴恻恻的面容。


    回忆里那些潮湿阴冷连同殿外的风雨，一点点慢慢渗进来，啃啮在皮肤上，攀附进骨头。


    他直直盯着帐顶。


    外面，依旧风雨大作，偶有檐下铜铃撞响的清越声。


    谢时安想，在这杀机无限的宫廷之中，他须得抓紧些什么才能活下去。


    活下去，是他从出生开始，就在争取的东西。


    *


    自从入冬后，长宁城中就难见晴明天。


    今日早晨，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北风呼啸，能见得见如烟的灰云被风吹得跑。


    宫越山从北苑那处搬出来后，在靠近金吾卫廨署的延寿坊里租了间四合小院。今日，她是下午才上值，便想着迟些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得外头有些动静。她登时清醒，警惕起来。再一凝神，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宫越山下榻，顺手拿起袍子裹在身上，她一面将銙带系好，一面准备洗漱用的盆具和帕子。待洗漱罢，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大门处，将门开了。


    此时那敲门的人早已累了，蹲在门外，手中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处寻来的小树枝，在黄泥地里戳戳画画。


    “李行之。”宫越山喊他。


    李行之扭过头来，露出一张笑得灿烂的脸。他把小树枝扔了，拎住一旁的食盒，从地上跳起来：“宫二，你在金吾卫的日子过得这般清闲。”


    他戴着御寒的蕃帽，帽子两旁的护耳搭下来，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裹的还是宫照邪送给他的那件狐裘。


    寒风呼呼吹，他将脸往下缩了几分，眨眨眼：“今日腊八节，朔方……玄策军那处不用当值，我来找你玩儿。”说完，他又将食盒递给宫越山，“这是我煮的腊八粥，是武安的风味。长宁城里的腊八粥太腻了，我吃不惯。想来你也不习惯。”


    宫越山接过食盒，将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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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之引入了院中。


    李行之一面打量着小院的布局，一面同宫越山进屋。


    屋中角落里的深坑里，柴火哔剥作响。李行之解下狐裘和帽子，跪坐在几案前。


    宫越山放下食盒，一面拿出茶炉准备茶水，一面同他闲聊：“安叔近日过得如何？”


    “先前禁军留下来的烂账太多了，安叔忙着理那些烂账。那些纨绔子弟又不肯服管教，乌泱泱一大堆糟心事。”李行之十分好奇地盯着宫越山的小茶炉，伸手要去摸，“宫二，你这玩意儿从哪买来的？”


    宫越山一把拍开他的手，道：“安叔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多帮着些。”


    李行之撇了撇嘴，道：“安叔哪肯把这些事交给我，再说，这些事我根本也做不来。要是宫二你留在玄策军中，还能帮衬一二。”李行之思绪跳跃，转口又问，“你这段时日，在金吾卫中过得如何？”


    宫越山道：“现下是负责城内的树木养护。”


    李行之听后，咂舌：“种树？想不到金吾卫中还有这么个差事。”他摇头啧啧道：“那日陛下在殿中识出了你，我还以为你会入宫当差呢。”


    宫越山不做过多言语。那日殿中，王浼顺势说要将她引入金吾卫。她入了金吾卫，玄策军那处的事宜便只能安叔一个人挡着。如今，王浼存心要压着她，要她只能做些杂碎的事。


    李行之见宫二没什么反应，好似是觉得在长宁城中种树也没甚么不好的。李行之十分痛惜，他想，若是自己得了个种树的闲散活儿倒也挺好。可是宫二不同，她去那处，真真是大材小用。


    于是他道：“不若你去同安叔说说，安叔一定有法子将你调回来。或者你去同三郎君讲讲。”李行之顿了顿，“三郎君虽然人古怪了些，但毕竟也是咱们这边的人，他在长宁城中识得许多权贵，一定有办法。你也可以顺道找三郎君要些钱两，你现在住的地方实在有些简陋。”


    宫越山斟了一杯茶，送到李行之面前：“你莫要再说这些小孩子话。”


    李行之不乐意了：“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若你不愿去同三郎君说，我去同他说。我这狐裘就是三郎君送给我的。”李行之因着宫照邪送给他的这件狐裘，在心里对宫照邪的印象稍微好了些。


    宫越山打开食盒，尝了口腊八粥，称赞道：“味道不错。”


    “是吧。”李行之直起身子，探过头来，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快乐小狗，“安叔也说我这粥熬得极好。”


    宫越山说：“我知你关心我，但这件事你莫要管，我自己心中有盘算。”


    “好叭。”李行之点点头，说，“你自己心中有打算就好。”


    宫越山自是不会任王浼一直压着她。现下长宁城中几方势力交织，朔方军想独善其身是万万不可能的。可齐承方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她也不晓得那老头儿到底在盘算着甚么。


    宫越山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当初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那十三殿下，他在殿中也认了这份恩情。虽说后来教王浼横插一脚搅了局势，但这恩情可还是一直在那处的。宫越山想，她须得好好利用这点。


    她要进入宫中去，她会进入宫中去。


    她得让齐承方这老头儿知道，朔方军才是他在长宁城中唯一的选择。


    况且，在那宫城之中，还有些她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