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 57 章

作品:《年登巷陌家家酒

    章柏诚捻着指间沾到的血,听着屋里轻语声,却仿佛被那几字砸在了心口上,有点麻,更多的是疼。


    十六岁之前的盛樱里,喜欢念着生意经,谁能在她摊子上买条鱼,便能得一个笑脸……除了他。那时候的她,像日光,鲜活又热烈。纵然难过,不过片刻就会云销雨霁。


    而眼下的她,像是应天绵延的秋雨,乌云罩顶,不知何日才会放晴,而那些难过,又在哪日才会消散。


    可是,不只是这个小寨子,外面战火纷飞,到处都是横尸,她没见过。


    章柏诚想,他入伍也不过几月,可如今却是早已没了那悲天悯人的怜,便是望着那焚尸的坑也是麻木。


    本就是笨口拙舌、不会言慰人语的性子,此时少了感同身受,章柏诚张了张唇,不知能说什么。


    所幸,盛樱里也没想听他说宽慰的话。


    替小姑娘重梳了发辫,她抬起眼,看向门前那道挺拔身影,想起什么,老实交代道:“我从家里走时,在你房中拿了一把弓箭,”她说着顿了顿,因不问自取,有些不好意思,心底难得生出些微忐忑来,问:“你要骂我吗?”


    章柏诚早就知道了。


    那副被那男人握着的弓箭委实太过轻巧。


    章柏诚想了想,那约莫是他十岁时用的那副。


    他自幼跟着章老二学武,章老二喜欢骑射,他也喜欢,那半面墙的木弓都是章老二替他刨制的。


    随着他手臂上挂着的沙袋逐渐加重,木弓也逐渐沉,章老二那时,在院子里埋头锯木头,就要他在旁边扎马步看着,左右是他替他忙碌,章柏诚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闲着,很是斤斤计较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道灰白的影子落在了他身侧。


    章柏诚侧首,看着那道不甚清晰的落影,一侧唇角勾起,问:“怎的没拿那副大的?”


    盛樱里:……


    懂了。


    这厮在骂她与揍她之间,选择了嘲笑她。


    有风吹来,屋舍门前插着的一支竹叶随风轻动。


    清明要插柳驱邪避灾,可这山上没有柳树,是以,寨中的人便折了竹支来插,求个意头。


    盛樱里望着那脸侧竹叶落影的人,好不客气的抬脚朝他屁股轻踹了下。


    章柏诚倏然抬首,一双粗眉高高挑起,眼神微眯的望向她,像是山林间的狼,一股危险袭来。


    盛樱里心口狠跳了下,被盯得头皮发麻,紧接着又觉口焦舌燥的很,她朝门外退了两步,扭身便跑!


    裙裾轻荡,身后脚步声跟来。


    ……


    寨中安置三日,该安葬的安葬,拾掇的拾掇,众人早早的便收起了难过。


    只是,寨中的气氛不如从前热闹。


    盛樱里站在角落看,一看就是许久。


    光影轻晃,竹舍中行出一人来。


    她抬眼望去,章柏诚正朝她走来。


    盛樱里看了眼他身后的屋舍,问:“明日走?”


    章柏诚“嗯”了声,几步走近,抬手轻捏了下她后颈,惊得盛樱里顿时缩脖子,朝他瞪来。


    章柏诚不痛不痒,道:“他们明日一道下山。”


    盛樱里愣了下,方才反应过来他这话中意思,唇瓣微张,怔了片刻,说:“他们原本不想下山的。”


    章柏诚想,这世间哪里那么多愿意与否,百姓还不愿打仗呢,反正他们又坐不上那位置去,反而是打仗抓壮丁会带走他们的子孙、兄弟。


    可这人眼下正是伤怀难过呢,他没将这话说出来找骂。


    “下山之后呢,他们去哪儿?”


    盛樱里问。


    话出口,就见章柏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底有那么一点的意味深长。


    ……盛樱里看不太懂。


    “怎么了?”她狐疑道。


    章柏诚却没说,而是答了她方才的问。


    “他们也去凤阳。”


    盛樱里脸上堆满诧异。


    她以为,贺霖是要另寻一座山头继续当“山匪”呢。滁州反了,卢副将麾下将士只剩了他们这十几人,其余就只剩老弱妇孺的家眷了。盛樱里在寨中这许久,也知寨中许多人多是鳏寡孤者。凤阳如今虽是还挂着皇朝的幡旗,可谁知哪日会不会……


    盛樱里指甲陷在指腹里,才勉强忍住了那些个杯弓蛇影的念头。


    她尚且如此,贺霖他们呢?


    傍晚时,盛樱里便知道了。


    祠堂前,贺霖于垂色站在门前,残阳落在他脸上,与门内长明灯摇曳的烛火一般。


    盛樱里心口一跳,连忙挪开眼,将这不吉利的念头绝了。


    那厢,贺霖眼皮微抬,扫了她一眼,亦很快挪开。


    寨中众人都在,小孩儿抓着阿娘或是阿奶的衣角,望着木阶上站着的人。


    陈绍先开口了。


    “此次刘贼既是寻来,这地儿就不安全了,我和大当家的商量罢,一致决定,索性投身战场去,倘若来日皇家正名,”他说着一顿,“再是不济,来日有哪位问鼎官中,我和大当家的,便去投奔麾下,若是有幸尚有一命在,定去滁州与刘贼血债血偿。大家若是愿与某同去凤阳,我便将你们安置去城中,不愿也无妨,寻个安稳村落好好过日子就行,我也定当替你们安置妥当。”


    气氛安静,众人缄默不语。


    “此事不容耽搁,明日一早便动身。”贺霖道。


    这话一出,大抵是有种刀架在脖子上的紧迫感,众人对视几眼。


    有人道:“大当家的,我们不想去凤阳。”


    盛樱里的手臂被乔小乔搂着,登时一疼。


    她轻“嘶”了声,忙把这人的手扒拉开,揉了揉被掐疼的肉。


    “怎的不愿去啊?”


    乔小乔紧蹙眉,低声问。


    这就很是操心了。


    “凤阳虽是在打仗,可章柏诚不是说,军中皆是守将,没那么容易攻破的,这世道飘零不易,虽是担惊受怕些,但跟着贺霖他们还是好过些吧。”乔小乔嘀嘀咕咕的与盛樱里又道。


    盛樱里垂了垂眼睫,余光里,半室烛火轻晃。半晌,她轻声说:“可他们在城中,就是贺霖的后顾之忧。”


    古来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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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士都是将妻儿爹娘留在家乡,若是有一日,他们都遭遇不测,那定是前方征战的他们,马革裹尸了。


    盛樱里从前不会去想这些,就连章柏诚出征时,她也未曾想过这些。


    可她见过了生死,前一日还言笑晏晏的人,后一日便只能看见灵位了。贺霖护着寨中的妇孺,她们也想他们能无后顾之忧的奔赴战场。


    门扉吱呀一声,卢月一身素色走了出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走近,看着陈绍说:“我带她们走,去临安。”


    陈绍瞳孔骤然缩了下,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盛樱里安静看着,心想,这事卢月约莫是没与陈绍说过的。


    “临安是个好去处。”江鲫凑热闹似的说了一句,“我小姑就是嫁去了临安,物阜民丰的很,比我们应天还要热闹。”


    乔小乔像是忍不了他没眼色的言语,自后扯了扯他衣袖,示意闭上嘴。


    却是不想,盛樱里忽的道:“去应天吧!”


    “一来,应天不比临安路远,我们一路行来时,除了在庐江地界遇得土匪外,也算得是相安无事,再有,我们应天知府大人是个好官,而且,”盛樱里说着顿了顿,还是交了个底,“章二叔是在衙门做事的,我让章柏诚写张路引或是家书你们带着,总能让你们进城的。”


    如今到处流民,她们一行从应天出来时,流民好像已经不能入城了。卢月若是要去,知府大人可能也会碍于同袍之谊,替卢副将照看遗孤,悄悄的将她们一行放进城去。可有滁州之事在前,盛樱里觉得,卢月官家小姐的身份能不露是最好。虽说这事要章老二腆颜去办……


    但盛樱里宁愿欠这桩人情,厚颜麻烦他一遭,也不想这些艰难活下来的人再遇得什么意外之故。


    一众目光皆朝盛樱里看了过来。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拳,坚定的点点头,未施粉黛的脸上满是认真,一副“大可相信她”的架势。


    “我可以。”一道懒调子忽的说。


    声音就在盛樱里身后,骤然出声,给她惊得一颤,猛然扭头看去。


    这厮不知何时过来凑热闹的,抱臂闲散的靠在她身后的晾晒竹架子上,见她看过来,那双狭长懒怠抬起的眸子也看了过来,大有一副秋后算账的意思。


    盛樱里脑袋嗖的转了回来,心口惴惴。


    完蛋!


    这厮是真的会狮子大开口!


    月上柳梢时,妇孺去应天的事定了下来。


    陈绍和卢月不知何时离开了,也不知二人如何商议的。只是第二日,陈绍脸色瞧着不大好,拿着章柏诚写的家书,与贺霖等人分道而行,他要先护送卢月等人去应天。


    “保重。”陈绍说。


    贺霖颔首。


    难得见他这般神色肃穆,盛樱里被唬得一愣,下意识的就朝贺霖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后颈一只手捏过来,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着她的脑袋给转了回来。


    盛樱里:?


    ……她是木头人不成?


    始作俑者却是丝毫没有被她瞪的自觉,朝众人凛声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