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最后一战(一)

作品:《卑劣者被推上神坛

    红缨揉了揉太阳穴,乏力地问道:“什么消息?”


    方才吵架,她实在不想参与,眼下沈清姿解决了争端,终于要聊正事了,她这才赶紧整理好哀伤的情绪,战场上生离死别本就是常态,她们是兵,不可一味沉湎在悲伤中。


    沈清荇心中五味杂陈,阿乔刚才是在维护他的吧?


    可作为沈氏嫡子,未能给族亲撑起一片天地,反而需要一介女流挑起重担,更加自责。


    ......


    被围拱在大军中心的营帐里,昏黄温暖,一滩血迹污染了雪白的羊皮地毯,桑扬艰难地转动肩胛骨,为顺利进城出城,他今夜频繁使用缩骨功,伤口不堪重负,扩大成了血窟窿,宛如冰雪消融河流奔腾,血势不止。


    这是妘澈换下的第二块地毯,但他愉悦至极,并未计较。


    “亲手杀的?”


    他音色冰冷,却尾音上扬,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偏偏对面是一只重伤的鹰隼,但妘澈不这么想,再凶猛地畜生只要训得好,都能为他所用,训不好的,那便杀了。


    “回禀陛下,微臣亲手杀死了先帝,先帝的遗体屈尊装在箱子里。”桑扬把头埋地更低,虔诚至极。


    妘澈仅淡淡扫了一眼箱子,并未理会。


    他看见妘澈赤脚踩在羊皮毯上,朝他走来,却在血滩前嫌恶地收回脚趾,换了个方向,蹲下身同他讲话。


    “你做的很好。这块毯子是北戎的礼物,用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羔羊所制,”他伸手比划,“喏,一只羔羊身上只有这么大一点能用的皮,这么一张毯子,要杀很多很多很多只羔羊。”


    桑扬眼神晦暗,妘澈在他看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妘澈嗤笑了一声,轻蔑道:“草原牛羊珍贵,可这样的毯子孤还有很多,这张就送给你了。”


    “谢陛下赏赐,微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别说这些虚的,来,”一个镶嵌着五彩宝石的酒杯抵在桑扬唇边,晃荡的酒液几乎要顺着唇缝流入,拿着酒杯的手指节分明,肌肤雪白到透明,这养尊处优的肤色透着病态的美感。


    桑扬闭紧嘴唇,甚至缩了缩脑袋,想离这杯香气馥郁的酒再远一点。他敛起杀意,抬头与妘澈对视。


    妘澈沉下脸,不耐烦道:“怎么,孤给你的赏赐,你敢拒绝?”


    话音刚落,一把锋利的宝剑从后背刺穿妘澈的心脏,他不可思议地低头,艳红的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在雪白的羊羔毯上如冬梅怒放。


    掉落的酒杯被桑扬稳稳接住,他后退半步,省得再被溅上鲜血。


    “狗贼!我杀了你,祭奠将军!”耶大的剑尖在妘澈胸口转了一圈,剧烈的疼痛让妘澈感到痛苦,他来不及思考杀他的人是谁、如何混入他的军帐,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哭得像个孩子,他想用大和的语言喊疼,想喊父亲,想喊母亲和阿姐...


    “狗贼,取你性命的,正是你耶大爷爷。”利剑从胸膛抽出,妘澈像一只脏污的破布,软塌塌倒下,对着大帐呢喃出“.....救驾”,便断了气。


    桑扬退到阴影处,冷眼旁观完这场刺杀,在他咽气的瞬间,惊慌大喊“有刺客!救驾!”


    十几名护卫一涌而入,与浑身浴血的耶大缠斗,桑扬走到妘澈身边,想了想,还是拿出木盒,将其中一只小老虎放在妘澈手中。


    晃荡的酒液呈现出紫色宝石一般的色彩,他一歪手,金杯中紫红色的酒液缓缓倾泻,羊皮毯上浸染出花朵的形状,香甜气息四溢。


    桑扬调整了一下酒杯倾泻的弧度,紫红色的酒液终于流向妘澈还残留着些许生气的唇边。


    不多时,耶大被护卫就地斩杀,酒液浸润的羊皮毯发出焦黑的颜色,桑扬掩鼻,酒里的毒药太霸道,是把人五脏六腑灼烧死。


    大帐中的威胁被排除,那群等在帐外的军师这才哭天喊地的飞扑进来,抱着妘澈的尸身恸哭。


    有人膝盖扑通一声刚落地,就被硌的嗷嗷叫,呲着牙从膝盖下面掏出把他咯着的罪魁祸首,举近了一看,一个木雕小老虎。


    什么玩意儿!?


    小老虎被随手一扔,那人调整好姿势,继续扑在妘澈的尸体上嗷嗷大哭。


    桑扬悄然退出军帐,一个壮硕的黑影紧紧贴上。


    桑扬四下环顾,确定军营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找了个僻静处,黑影跟着站了过去,把桑扬挡的严严实实。


    迟钝如黑影,也明白这触犯了桑扬禁忌,脚踩脚地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确保桑扬与他讲话时,不用抬着脑袋,尤其是他不能过分俯视桑扬。


    他本就比别人高一截,而桑扬又是总角少年的身量,两人站在一块,身高差距更大了,退了半天,才找好位置。


    桑扬低声问道:“公主还有多久到?”


    黑影无奈,语气带了抱怨:“头儿,公主非要坐马车,那马车比运器械的辎车还重,走的还慢,最快也得早上了。”


    “来不及了,妘澈一死,军中大乱,我们才斩杀他们的主将,他们必会伺机报仇。”


    “那可如何是好?”黑影强行打断,小山一般的身影微微晃动,急得团团转。


    一个硬物戳在黑影的络腮胡下,他眼珠子下撇,看见是一个铁制令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曾在妘墨那厮身上见过。


    见令牌如妘繇亲临,有临时的军队指挥权,但.....


    这是妘澈的大本营,真的会有人认这个令牌么....?


    “别啰嗦,也别提问。”桑扬精准打断黑影正在酝酿的话,“拿着令牌,把李少红的尸身绑在阵前,准备叫阵。”


    黑影“哦”了一下,捏住这只有他拇指大小的令牌,桑扬又增加了一条命令:“不许辱尸。”


    黑影沉默了片刻,这个命令怕不好办啊。


    耶大这厮杀了他们的太子殿下,虽说是桑扬刻意纵容的结果,但终归两边的血仇怕是比宛江还深了....


    “谁敢辱尸,我拿你是问。”


    桑扬的声音比冻了一晚的铁锅都冷,想起他往日说一不二的作风和手段,黑影打了个寒颤,哭丧着脸,接下艰难重任:“头儿放心!定不辱命!”


    黑影正欲离去,又被喊了回来,桑扬吩咐道:“去给我那一套丧服。”


    黑影应了句“是”,一边咋舌一边小跑着找军需官,他当了这么多年地痞无赖,真没见过桑扬这样的狠人,刚杀了人家公主的亲弟弟,这会还要换身丧服假惺惺的去哭丧。


    军需官从被窝里被薅起来时,还一脸怒容,听见是给谁披丧,脸都吓白了。可妘澈的军中啥都有,美酒美食各色金贵的摆件,还有武器弹药,唯独没有丧服。


    也是,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黑影战战兢兢地回禀桑扬,谁知他听完后,只是点点头,随即脱下冬衣,伤处的血已经凝结,脱衣时的撕扯,让伤处再度裂开。


    他撕了一节布条绑在额头,细细吩咐了几件事,便快步离去。


    雪粒子从空中砸下,落在人们疲惫的脸上。


    士兵弯腰,手臂肌肉膨胀,一咬牙,抬起板车的把手,黑布鞋用力蹬住黄沙地,吱呀一声,板车的车轮终于动了,可因用力过猛,板车朝前端倾斜,靠近边缘的一具尸首滚了下去。


    他想捡,那是战友的尸首,但真的没有力气了.....他突然大哭,开始发自心底的理解何为战争残酷,昨日还一起摇着喊口号的人,说没就没了,还不如继续当个货郎,走街串巷虽辛苦,也好过被忽悠着谋反,把命丢这里。


    他心里没底,是否还能活过下一次战役。


    天边泛起鱼肚白,烧了一夜地战火终于在黎明前夕没了劲头。


    大地微微颤动,桑扬耳廓一动,理了理衣襟,他翻身上马往声音的来源奔去。


    一条黑色巨蛇在大地上蜿蜒前行,尘土飞扬,桑扬高举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前,利落的翻身下马,匍匐在地。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玉手掀起车帘一角,妘繇对于自己人素来宽厚,“你的奏报我都看了,写的很好。平身吧,军中无需行虚礼。”


    桑扬只是举着令牌,不肯起身,欲言又止,妘繇心中一凛,掀起车帘,只见他身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肩头洇开一片暗红,暗黑的发丝间绑着一根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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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接着就在一堆请罪和自责的话语里,抓住了重点。


    “父皇薨了....澈儿也....”在刹那间的六神无主后,妘繇强定心神,冷静道:“速去军营!”


    她必须先葛氏一步,稳住局势。


    马车里,一双探究的目光始终在暗处打量着桑扬,自然也将方才的对话听了个分明,车轮旋转出残影,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因马车晃动而前倾的女子,幽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当真那么信任桑扬?”


    短暂的慌乱后妘繇正身端坐,冷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还是好好想想,一会怎么向你的好妹妹求情,用我的母后和她的人头,来换你的命!”


    马车里的男子掩唇咳嗽了一阵,在开口时声音沙哑,带着说不清的蛊惑味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你想要,自可随时来取。”


    沈清云本想继续嘲讽,可瞧见这素来倨傲的女子快掐出血的指腹时,还是自讨没趣地说了一句:“这封奏报送的太凑巧了。”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自古以来,利益最大者最有嫌疑。”


    ......


    妘澈之死的消息很快传到城内,众人面露喜色,红缨请命出征,紧随其后消息的是妘繇来了,她迅速安抚住躁动的军心,贼军现在士气高涨。


    大家听了也不过分失望,毕竟清河此时已是孤城,她们还要攒着力气应对更加困难的局面。


    传讯兵传递完信息后并未离去,而是不安地站在原地,支吾了半天,红缨预感不好,颤着手臂抓住传讯兵的肩膀,问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群贼子竟然把李少红的尸首绑在架子上,摆在阵前叫阵!


    红缨从未想过自己的力气能大到挣脱十几个男人的包围,她喘着粗气,把每一个试图拦住她的人都当成敌人,下手不遗余力。


    “都让开,让她去!”


    阿乔拨开人群,冷声道,“红缨,我要是妘贼,看到你这个样子当真是开心死了,用一具尸体就能让敌军的一个校尉心神大乱,”


    红缨咆哮般的辩解:“那不是别人的尸体!是李将军的!”


    “那又如何!?”


    阿乔的声音越来越冷,像高原雪山上积攒了一个冬日的寒气,“你与李将军感情深厚,可在昨晚战役之中,倒下的人里,也有别人的父母兄弟和孩子!他们谁不难过?!谁不是心底憋着一口气想上战场杀敌,报仇雪恨!?”


    红缨不再挣扎,无力地垂下双手,阿乔走过红缨身边,冷道:“敌军已经在叫阵了。”


    她转头看向宋钰:“宋校尉,你去点兵,准备迎战,何老十,你去武器库清点器械,准备守城。至于红缨校尉,”她淡淡看了她一眼,“身体抱恙....”


    “我能上战场!”红缨憋回想要肆虐的眼泪,看向阿乔的眼神带了一丝丝哀求。


    李少红每次都拿她这副模样没辙,只会拿来她的红缨枪,罚她重练。


    眼泪从眼眶退下,她恍惚了片刻,对面少女好看的双眉拧在一起,对于这种发泄似的任性要求,已然不耐烦。


    她不是李将军,不会理会她的任性。


    她的李将军,再也不会不回来了。


    这种无比清醒的认知,让红缨如同一只被抛下巢穴的幼崽,必须在落地之前学会展开翅膀飞翔。


    “沈校尉....”她正身而立,被砍裂的铠甲悠悠晃荡,火光为乱蓬蓬的发丝渡上一层暖光,声音铿锵有力:“请许我出战!”


    “红缨!”


    “在!”


    “驻守城西就交给你了,除此之外,今夜城内混乱,难免鸡鸣狗盗之辈浑水摸鱼,王旬的府兵熟悉清河城内布防,你与他们一同协作,排查城中是否还有其他密道。”


    “红缨领命!”


    红缨很快便抛下伤感的情绪,沈阿乔安排的活实在是太多了,城西才经历过战火,城门处的百姓需要安抚,损毁的城墙需要尽快修补,还需从武器库调一拨新的守城器械,守城士兵死伤惨重,需要安排补员.....


    而王旬和他手下的府兵一样草包,红缨好不容易安排妥一件事,下一件事便会找上门,没完没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