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清河城内一片死寂，万家无灯火。


    瓦子巷里，一溜儿破败的木门被风顶的吱呀乱晃，里头挨挨挤挤的人群，贴的更紧了，这里就算大门敞开也无事，皆是家徒四壁。


    可瓦子巷蜿蜒破败的小道上，一列间隔相等的数百火团，有条不紊的在空中幽浮前进，最终在一半人高的涯洞处戛然而止。


    “挖吧，我们就从这儿出城。”阿乔对身后的士兵吩咐道。


    妘墨和阿乔上次便是从鼠道出的城，不过硕鼠狡诈，看不上妘墨带的饼子，竟盯上了人肉，不怕死的一轮接一轮攻击，妘墨只好炸了鼠道。


    这次李少红派了步兵三营的少尉宋钰领六百娘子军协助，加上两百义军，从城门离开动静太大，只能借鼠道出城。


    身后一片寂静，阿乔扭头回望，只见一众娘子军两人一排，全部立在原地，而她的义军都被挡在了后边。


    娘子军里头不少人都是戍过边，行止整肃，臂膀宽阔有力，往哪儿一站不怒自威，皆是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


    为首的宋钰侧对着她，下颌微扬，沉默不语。


    这时，原本齐整的队列突然向两边退了半步，刘生人还没到声已先至：“各位姐姐，借过借过。”


    刘生双手捧圣物一般举着铁锹往前挤，巷子狭窄，还要避免触碰到这些娘子军，她们看着就很威武，万一误会他乘机揩油，免不了挨顿揍。


    快挤到前面时，宋钰的亲兵却没有相让的意思，而刘生一门心思避人，眼瞅着要撞上，“诶”了一声，赶忙挺住脚步，而没能停下的何老十，就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刘生，后面连着撞了一串。


    好不容易等人站稳，刘生踉跄着踮起脚尖，越过一众脑袋，求救似的看向阿乔，而阿乔的眼尾余光，却投向了宋钰。


    火光映在宋钰的面颊上，她面相娇柔，眉眼冷峻，因常年戍边，风吹日晒下肌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也被风沙打磨的略显粗糙。


    “宋校尉，”阿乔同样微微侧身，“鼠道不通，我们无法出城。”


    “李将军命我协助尔等出城救人，既然是协助，”宋钰重重咬在最后两个字上，顿了顿，正过身对着阿乔说道，“我与你便是平级，总得告诉我去哪儿救人、怎么救人。”


    刘生被宋钰的质问和气势吓了一跳，用手肘推着何老十，悄摸往后退了一步。要不是他兄弟全来了，他才不想蹚浑水呢。


    何老十本就着急，恨不得飞过去，刘生这么一退，反而拱出他的无名火来，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谁高一层！你不想挖通道，我们去挖，你不去救，我们自个儿去！”


    这一喊，刘生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名义上他们是义军，但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身份，说好听点是贼军从良，不论何时都矮人一截。


    “放肆！”


    离宋钰最近的亲兵大声厉喝，直接出列朝何老十走去，“尔等不过一介贱民，竟敢对着校尉大呼小叫。”


    这话一出，娘子军中不少人脸色都沉了下来，也有见怪不怪的，显然宋钰亲兵的这种言论不是一次两次了。


    阿乔淡淡扫了一眼众人的反应，冲何老十摇了摇头，按捺下不屑，冷声说道：“目的地是苍梧镇。我计划借鼠道通暗河，这暗河连接城外山林一条支江，我们尚不清楚苍梧镇的布防。去了以后，见机行事。”


    宋钰闻言，惊讶在眼中一闪而过，不再为难，微微侧身，身后的亲兵立马后退，几乎是贴着墙，让出一条道来。


    十几个汉子快步走到通道附近，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阿乔抱臂立在一旁，宋钰可能不知道鼠道出城的计划，但不会不知目的地，无非是想借机提醒她们身份平等。


    临行前，沈清荇甚至特意跑来，和她说了一番宋钰的身世——


    “她一个没落侯爵家的千金小姐，不知走了多少门路，七年前进入杨家军，劳苦多年才到校尉，心中定然不忿，乱世出英雄，阿乔啊阿乔，借这次机会扬名，你可别为她人做了嫁衣。”


    诚然，沈老爹的话她都是捡着听，沈清荇但凡对她熟悉一点，就知道她仰头看天，是无比忍耐的翻白眼方式。


    不一会，鼠道被清出一条路来，上次妘墨一炸，加之他们这次驱鼠的药准备充分，很顺利的走到了寒潭。


    寒潭下有一个水洞，过了水洞后水系交错复杂，好在冬日水流滞涩缓慢，就算水性一般，只要不跟丢，就不会在暗流里迷失。


    阿乔让十人为一组，以绳缚手相连，她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深吸一口气，率先跳入水中，她水性极好，只是没想到跟在队伍中央的宋钰，居然在入支江时，先她一步游上岸，而她身边的亲兵，更是训练有素，上岸后有条不紊的整理齐衣物、水囊。


    在阿乔千辛万苦拽着刘生发髻上岸时，终于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在最苦最累的步兵营待了七年的人，这体力真好啊……


    一行人简单休整后继续前行，终于在次日晌午前，迈入苍梧镇的地界。


    而距离苍梧镇不远的荒山，热闹异常，俯瞰下去，像一块小糖糕上挤满了蚂蚁。


    妘墨在满载粮草的车队间走来走去，像看着宝贝似的，谁料下一刻，粮草车队一分为二，一队向东一队向西。


    押运粮草的军需官老鸡护崽似的盯了妘墨一路，这人再好的皮相也被他看出几分贼眉鼠目，忍了一路，眼睛都盯酸了，总算挨到了分别，忍不住喜上眉梢，把这厮一脚踢到了朝西的队里去。


    妘墨愣了愣，摸着怀中沉甸甸的迷药，心知生了变故，连忙小跑到队伍前方去一探究竟。


    “江公子，过了这个山头，再往东走三百里，就是临泽了，我们就此别过。”


    桑扬距离江逸站的极远，他身量宛如刚长开的少年，不喜欢和人站得太近，总得仰头说话，麻烦。


    江逸却问道：“桑营长，你领的军令难道不是护送我们到临泽。”


    桑扬面露讥笑：“谁说我是护送你们了？送个粮草而已，让第九营护送也太大材小用了，公主自是有更重要的事让我们去做。”


    桑扬身后的亲信本想跟着讥讽几句，第一个字还未出口，就被桑扬一个眼刀吓得咽了回去。


    “告诉你也无妨，”桑扬目光一移，朝远处的招了招手，“妘校尉，别藏了，出来吧。”


    妘墨眼见自己被发现，从树后面冒出一个脑袋来，呵呵一笑，甚是讨好，“不愧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耳力就是厉害，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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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小心了，还是被发现了。”


    桑扬身为营长，低校尉一级，草草行了一礼：“校尉步子力道沉稳，桑某习武多年，大老远就听见了。”


    此话一出，桑扬身后好几人都笑出声来，就算一般的士兵，训练上一个月，也能做到平地山路步履如飞。


    他们早就看不爽姓妘的这群酒囊饭袋，不过是凭着姓氏和好出身，才占领了要职，哪像桑头儿，自己一身的功夫，还精通兵法，擅布阵。


    江湖游侠多是独来独往，最不喜管教约束和成群结队，可桑头儿就是能充分发挥所有有识之士的优势，每次演武比赛，都坐镇中央指挥，带着他们赢了整整五十九场。


    而第六十场，也是有心相让，才让二十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缠着一脸绷带的小子侥幸赢了一次。


    “妘阖将军本与盟军联手，要夺回被大越侵占的岭西六城，这六城离清河近，原计划是从清河调取粮草，谁知十九二十营叛了，这领头之人江公子也认识，叫阿乔。”


    桑扬略带深意的盯着江逸，却见对方仍然一副温润的神态，一身洁白，仿佛周遭尘土风霜，尘世万千情缘，都无缘沾染到他衣角。


    他目光愈发晦暗，越是这样超然世外的人，越疯，越有意思。


    “这群叛徒，现在就躲在清河城内。公主殿下视他们为子民，可偏偏这些人拂了殿下好意，不当子民，就是敌人。对待敌人，必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至于清河那么大一座城池如何被人兵不血刃的夺走，妘澈在听闻杨家军要来时如何窝囊的半夜逃窜，桑扬只字不提。


    毕竟东家可以换，退路还得留。


    妘墨差点两眼一黑，上述信息，是他费尽心思编了一路，好几次因太出神，差点在马儿过坑时摔下来。多次推演确保无一错漏后，才讲给妘繇。


    毕竟总不能说你们口中的叛徒连同妘家人一起在清河饿肚子吧？


    他非常确信，这么讲了，妘繇一粒米都不会给。


    于是只能愤恨中满眼含泪，捶胸顿足的告诉妘繇，妘阖和凶悍的北戎人正在一起积极打岭西六城。


    清河被夺，他们带的口粮只够三天，还被杨家军烧了一半。


    而那位盟友呢？


    见他们没粮，几个军官直接躲了起来，妘阖将军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只要能打下一城，粮草危机自解。他不忍看将军受屈辱，这才不眠不休拼死赶来求粮。


    可为什么桑扬要去打清河？


    他原本的计划是待押送粮食的军队行至清河附近时，便把他们往小道引，那小道就一条清溪穿山而过，冬日水源不竭，他再效仿全氏父子，去上流给人下迷药，再通知沈阿乔出城收粮。


    天衣无缝，很完美啊。


    妘墨百思不得其解，默默低头，回忆了一下表演的是不是太过了，让这位大小姐太过愤怒，竟然决定支援那不成器的妘澈....


    “桑营长，这清河四周虽地形开阔，但城池深厚，你们...”妘墨小心翼翼的问道，“要怎么打？”


    “谁说要硬打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桑扬不掩轻蔑，不欲与草包废话，转而看向江逸，目光探寻，似乎在等他说出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