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梨汤

作品:《宁王妃安

    坐在床边打坐的肃宁被惊扰,拧着眉缓缓睁开眼。薄纱帘帐之外的小七见他动了,忙侧过身,低声唤了一声,“皇上?”


    肃宁没有应答,只是回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宁安,伸手摸了摸她露在外的手,轻柔的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中,笑着圈起手指,刮了刮她睡的红彤彤的脸颊。


    他起身下床,只着棉白里衣走至薄纱帘帐外,“太吵了。”他转身,放下稍厚的三多纹帘帐,挡住门外吵闹声。“让她们闭嘴。”


    小七低声应着,忙跑了出去。


    天真无邪的姑娘,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怕字。颂恩年轻、貌美,笑容也极其灿烂,是养在京中,活在后院的女子所不曾有过的灿烂。她似荒芜高原中的一朵花,纯真亮丽,谁见到她都会开心,所有烦恼全抛到九霄云外。


    这样的她,为何偏要入宫?


    “皇上,皇上。”被拦在门外,颂恩干脆娇声喊了起来。她想起刚才瑯嬛的话,便又道,“臣妾瞧您有些咳嗽,特来看看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身强体健,小七小八虽也练了些拳脚功夫,但因自幼阉割,伤了身体,毁了底气,竟没拦住她。


    星一站在她身前,颂恩气恼地跺脚。她正要再骂他狗奴才,认不清主子,却又止住了,只是骄纵地、神采飞扬地让小七再去通报。


    宁安醒了,迷迷糊糊地。


    “肃宁?”她轻唤。


    “醒了?”肃宁撩帐而入,坐到床边。“还要再睡会儿吗?”前些日子苗苗去了东三省,她日夜挂心,待苗苗回来了,见他身上有伤,又疼又恼,已经很久睡不安稳了。


    宁安靠在她身上摇头,“好吵。”


    肃宁拧眉不悦,宁安道,“让她进来吧,问问她有何事?”


    颂恩与瑯嬛走入时,皇上正在帘后同皇后更衣,影影绰绰,窸窸微响,两人不时贴耳低语,低声轻笑。


    皇后问,“这件如何?”


    “粉色不好。红色地更好看。”他认真地提意见,看着她的眼神满是爱怜。


    皇后在镜前转了一圈,“我也觉得不好。”她手微挥,“换了。”


    他吩咐道,“去拿那件朱孔阳嵌金丝的来。”又对伺候的人道,“退红、银红、莲红、紫梅、樱花、丁香、木槿多是妾室穿的颜色,吩咐司制房,日后不要呈上这些红不红、粉不粉的衣裳。”


    温岚应声退下。皇后换了件新衣衫,又戴上如四垂云,青缘,黄罗五色,嵌金的云肩。这副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如雨后云霞映日,晴空散彩虹。


    她将长发捋至身后,拉着皇上在镜前坐下,撒娇道,“你坐下,我给你束发。”


    他轻笑,“今日怎么想给我束发了?”他反手摸了摸她的手,她自己的头发都束不好。


    她拿着梳子,细细为他梳着头发。“我去同姑姑学了,这次一定能束好。”


    瑯嬛站在殿中,带着优雅的浅笑,微微垂眸。


    颂恩自幼便是旁人的眼中宝,心中珠,自是受不了被忽视、被冷落,她上前道,“皇上,臣妾束发极好,臣妾给您束发。”说着便要往里走。


    蓝姑姑与阿朱拦住了她,肃宁嫌她聒噪,又恼怒她大呼小叫,惊扰了自己,也吵醒了宁安。“放肆!”他怒吼一声,“管不住你那张嘴,便缝起来。”


    颂恩听着他的怒气,一怔。


    宁安温声道,“刘采女年岁小,难免活泼些,你不喜欢,好好同她说就是了。”她伸手覆上他的眉心,“最怕你生气,凶巴巴的,像要吃人一样,吓人。”


    肃宁对着铜镜中的她笑,“怎会,我可是最疼你了,恨不能将你一口吞掉。”


    颂恩其实与皇上的接触不多,除了几乎每日里的“侍寝”。她甚至没有同他说过几句话,最多便是合宫请安时,在皇后处看到皇上,行礼请安问候。她的五脏一瞬间一片空白,像一件过分宽大的衣衫,空荡荡的,极不踏实。


    瑯嬛跪在地下,曹嬷嬷也赶紧扶着她跪下。


    颂恩捂着心口,觉得心口处有些疼。


    她想着谭宝林无意中的一问,“你出身好,又如此得宠,何必入宫为妾?”


    她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入宫。是因为爹说皇上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子,只有她这般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还是兄长说,新皇登基,有心清理当年支持太子的官员,以及不曾支持过他的臣子们,若是有人能在他身边,探得些许消息,他们也能安心。


    娘总说,我的女儿该嫁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嫂子说,当皇上的妃嫔,如何算是妾。娘又说,我的女儿同皇后并无差别,均是家中独女,均是将军之女,甚至比她更强健;嫂子又说,小妹若是入了宫,定会得宠,今日是妃,明日是贵妃,也需要不了几日,便是皇贵妃了。说不准还能再进一进,这是何等的尊贵,咱们这一大家子,日后可就靠你了。


    瑯嬛适时的捧上梨汤,笑道,“皇上,臣妾炖了梨汤,是宁州的法子,最是清热润肺,您尝尝?”


    肃宁道,“朕不喜梨子。”


    瑯嬛仍然笑着,亲自端着白瓷盅走到他面前,故作娇嗔,“臣妾可是亲手炖了一个多时辰,便是这份心意,皇上也该尝一口。”说罢,便将盅放在了桌子上,打开盖子,舀起一勺,似想要喂皇上。


    肃宁冷淡道,“赶紧拿走。”


    瑯嬛的笑凝滞在脸上,一瞬间便恢复原状,不再要求他喝梨汤,而是不解问,“皇上,您不是挺喜欢梨汤吗,这是怎么了?”


    肃宁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如何知晓朕喜欢梨汤?”


    瑯嬛笑容未变,“臣妾去同御膳房打听了一下,御膳房说是勤政殿、皇后娘娘的宫殿中这些日子要了不少梨汤。”她是皇上的妃嫔,有心讨好皇上,私下去打探皇上的一些喜好并无不妥。


    肃宁看向小八,“传朕口谕,御膳房众人,口无遮拦,蓄意泄露朕的起居,御膳房主管杖三十,司膳房亦有错,所有人掌嘴三十。”


    瑯嬛惊吓,忙跪下。她不明白为何皇上如此生气,后宫妃嫔暗中打听皇上喜好,这是人人都知的事。御膳房与司膳房又能说些什么,不过是告诉他们,勤政殿这些日子传什么吃食多些,又说一说用的什么食材多些。


    瑯嬛被搀扶着走出勤政殿,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她入宫也有半年多了,竟还一点不了解皇上。梨汤一事,不知是皇上想要借此整治御膳房、司膳房,还是警告悄悄打探他喜好的她们。无论是何种,如今一切罪责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受了罚的御膳房会如何记恨她,司膳房又会如何记恨她。


    他们已经是最亲密的人了,无数次肌肤相贴,可为何,除了每个侍寝的夜,他急切热情,余下均是冷淡至极,对她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他怎么能一面疯狂的要着她的身体,一面又疏离厌恶恼怒于她呢?


    走的远了,桃红才问,“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瑯嬛想了想,“桃娘。”她是未来太子妃生母,又是司膳房的人,难不成连她也一起打吗?


    枇杷求见的时候,宁安正在吃饺子。精美的白瓷汤碗中,大小均匀的饺子,一个一个,浮在泛着芝麻油、撒了韭黄沫的清汤上。饺子的面软硬适度,带韧劲,揉得够,揉得仔细,揉得面团表面像驳了壳得鸡蛋,光滑透亮,包出的饺子,像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婴儿皮肤。


    宁安舀起一枚饺子,送到唇边,烫。她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咬下,饺子的鲜汁涌出,烫了嘴唇。“嘶。”


    “慢些。”肃宁坐在一旁,将饺子夹到小碟中,用筷子一夹为二。他舀起一半饺子,吹了吹,送至她唇边。


    宁安不去看跪在地下的枇杷,只是缓慢的咀嚼着。白菜清甜又令齿颊清爽,肉汁香甜,鲜虾与软骨脆嫩——她的嘴巴被养叼了,如今吃饺子只吃他包的。


    “好吃吗?”肃宁问。


    宁安点头,“好吃。”她舀了一颗送入他唇边,“夫君做的饺子是我吃过最最好吃的饺子。”


    阿朱端来一盅酸笋鸡丝汤,这汤酸滑可口,令人胃口大开,是皇后娘娘近来的新宠。


    “不喝了,撤下去吧。”她看着肃宁笑,娇俏道,“喝了它便盖了饺子的味儿了。这些饺子,可是我的夫君百忙之中亲手为我做的,怎能让旁的东西盖了去。”


    肃宁被她一句话哄的开心。枇杷借此机会,终是开口,“父皇、母后。”前些日子,宁安让她改口称父皇、母后了,看似亲昵,但枇杷心中清楚,她与太子以及两位公主终归是不同。皇上、皇后说父皇、母后太过于冰冷,仍让他们唤爹娘。


    宁安喝了一口清汤,看都不看她,“若是为了旁人求情,便退下吧。”


    枇杷磕了一个头,没有起身,而是将额头贴在地毯上。“  父皇、母后,妃嫔有心讨好,打探父皇母后的喜好,本就是在情理之中。御膳房、司膳房,虽多说了几句,却并没有透露父皇、母后的喜好,父皇因这般小事迁怒,只怕大家心中不满。”


    宁安拿帕子擦了擦嘴,“唐瑯嬛让你来的?”她笑了笑,“她倒是机灵,知晓找谁求情能脱了自己的责任。”


    枇杷不敢说话。宁安又道,“本宫看你年岁小,不懂事,被旁人挑唆两句便来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退下吧。”御膳房与司膳房以为他们只是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话,可要知道,若是有心之人,有心探查,便是这一句“勤政殿这些日子总传梨汤”便可成了旁人弑君的刀。梨子,可入药,也可成毒。他们又说“皇后宫中这些日子用的干菜多”,要知万物相克,食物也是亦然,可与食物克,也可与香料、花草相克,他们只说这些话模模糊糊不轻不重,却不知某一日会成为刺向他们的刀。今日有人可以从御膳房、司膳房打探到皇上皇后用了什么,来日便可从太医院、御药房打听出皇上、皇后、太子、公主用了哪些药。此番对御膳房、司膳房,只是小惩大戒。他们若是聪明,便该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而非心中生怨。


    御膳房与司膳房多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人,如何能不懂。不懂的是桃娘,是枇杷。御膳房的主管一边受着杖刑,一边高呼“谢主隆恩”,他很清楚,这是罚也是赏,这是灾,也是运。


    御膳房的主管是个胖子,名字挺好听,叫柳佑霖,柳氏一门状元举人,唯有他从七八岁考到二十七八岁,仍是个童生,后家中觉得丢脸,将他赶出家门,他无处可去,干脆跟着一个厨子学了厨,后又因运气好,替了旁人的空缺,入宫当了御厨,熬了多年,成了御膳房主管。


    司膳房属于尚食局,尚食局主管姓叶,三十七八岁。司膳房犯错,她作为主管,亦要承担连带责任。司膳房一众人,除了未来太子妃之母,人人均受了三十耳光。


    叶主管一一扫视她们,冷声道,“此番也让你们长长教训,好好思量思量,在这后宫中,谁才是主子。”她走到一个掌膳面前,一把扯下了她腰上的挂着的三多纹珠子绣荷包,“也仔细想想,什么银子能收,什么银子不能收!”她将荷包仍在地下,直接从上面踩过。


    枇杷回到院中,见太子等在殿中,心中一喜,却又见他面色冷蔑,便收了加快的脚步,端着合适的笑,走了进去。“太子。”


    太子淡淡扫过她问,“你与那些女人很熟捻?”


    枇杷想了想,才明白他口中的那些女人是指皇上后宫的妃嫔。她道,“也不是很熟,只是同唐御女有过些接触。”唐御女说看着她像看着自己的妹妹,上次她学规矩磨破了脚踝,她不敢说,唐御女察觉了,悄悄差人送了些药膏来。她娘感谢唐御女,便做了一份点心送去当作回礼,此后便再无接触了。


    枇杷不敢隐瞒,将一切都说了。太子依旧冷淡淡,还含着不快。“一些药膏,便将你收买了吗?”


    枇杷嗫嚅,想要解释却又不知怎么解释,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太子又道,“日后莫要再用这些小事去打扰父皇母后了,我不求你学得母后五分,便是有三分也是够的,谁知你真是孺子不可教。”她跟在娘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会不知娘不喜后宫这些女人,可她偏偏上赶着为她们求情说话。


    太子说完,拂袖而去。枇杷就这么站了许久,一直到桃娘过来。她扑进桃娘怀中,哽咽道,“娘,我不想当太子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