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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81章 留别 柳无咎走了,他回来还不到一天,……


    柳无咎走了, 他回来还不到一天,却又要走。


    他的行囊还没有收拾,饭还没有吃, 甚至都没有喝一滴水,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


    他仍走的很稳, 每一个步子都落的恰到好处,不染风尘,不落痕迹。


    天上星月疏疏落落, 地上萤火迷离,也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的身后没有人, 不远处的前路却堵着一个人。


    贺星阑这个人, 好像生来就是给他添堵的。他总在柳无咎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然后狠狠踩上一脚, 让他心情更不妙。


    柳无咎不明白, 为什么一对父子之中, 父亲会让他这样爱慕,儿子却让他这样讨厌?


    贺星阑凉凉道:“你和父亲吵架了。”


    他脸上似有一分得意, 一分讥诮。只不过白日里, 他的得意和讥诮都藏着,不叫贺青冥看见。在贺青冥面前,他是世上最乖巧的孩子,但他总是讨厌柳无咎, 从第一眼见他,就讨厌他。


    讨厌着,讨厌着,于是他在柳无咎面前,也变成了这副最讨厌的样子。


    柳无咎没有搭理他, 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贺星阑。他从贺星阑身边走过,贺星阑却偏要伸出一只手拦住他。


    贺星阑脸上又多了几分炫耀,道:“我早说过,父子永远是父子,可师徒就不一定了。”


    柳无咎脸上隐隐颤动,却道:“我不是他儿子,也不想做他儿子。”


    “可他爱你!”贺星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忽地激动了,“他把你视如己出!他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从小到大,他对你倾囊相授,他总是夸你,总是把你带在身边,总是信任你,倚重你!这些日子,你一天不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想,从早到晚地想着你念着你!”


    柳无咎蓦地怔愣。


    贺青冥想着他?


    他却又心下自嘲:贺青冥想他,与想贺星阑也没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忽地侧眼,道:“你嫉妒我?”


    这无异于是一种挑衅,对于贺星阑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最不能忍受挑衅,何况这种挑衅还是来自于他最讨厌的人。


    贺星阑忽地出手!


    他是为着一时冲动出手的,但这股冲动早在他体内蛰伏了太多年,扎得他骨缝嘶哑低鸣,血液沸腾高叫,无数个日日夜夜,它们都在叫嚣:赶走他!赶走柳无咎!


    若不是柳无咎,贺青冥当年不会受伤。


    若不是柳无咎,他就是贺青冥最心爱的儿子,最亲密的人。


    柳无咎于他而言,是绊脚石,是眼中钉肉中刺,是横插一脚,是鸠占鹊巢。


    他已忍了很久,如今已忍无可忍。


    他却早不是柳无咎的对手,小的时候,他还可以骂柳无咎,可以摔他的碗,拽他的衣服,但到了如今,到了此刻,到了他们都用剑的这一刻,柳无咎只花了不到二十招的功夫,就制住了他。


    他的剑被柳无咎打落,插在地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是一把很像青冥剑的剑,可惜它的样子再像青冥剑,也与青冥剑的威力差的太远。


    柳无咎的剑指在贺星阑身前,他的剑却并不像青冥剑。


    柳无咎道:“好自为之。”


    他收剑入鞘,他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嫉恨,也没有恼怒,没有贺青冥,他已犯不着再跟贺星阑计较。


    只是他神色冷峻,一如归剑一刹那的寒光。


    “柳无咎!”


    贺星阑突地大喝。


    柳无咎要走,他却叫住了他。


    柳无咎忽泛起一抹嘲笑,他想为之留下的人不愿意见到他,而今叫住他的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贺星阑。


    贺星阑双眼通红,胸膛不住起伏,周身已然颤抖。


    但这一切,柳无咎都看不见,他只听得见。


    他听见贺星阑控诉的怨言,听见他的愤怒,他的不甘。


    “凭什么!”贺星阑大声叫着,叫声又似哭声,“为什么!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凭什么你来了,父亲就看不见我了!凭什么他们说起他,就会说起你!我才是他唯一的孩子!我才该是他唯一的传人!”


    柳无咎没有走,却也没有动。


    他只是默然听着,好像那声音不是从贺星阑的喉头迸发,而是于他的心头呐喊。


    他们竟都不甘,且都为着一个人不甘。


    可他们却并不是同一种不甘。


    “说够了吗?”柳无咎轻飘飘地,好像在等一个孩子回话,“我已听够了。”


    他拔腿便走,殊不知他这一句话,这一个动作,已彻底激怒了贺星阑。


    在柳无咎眼里,他和贺青冥一体两位,世上只有贺青冥值得他与之对峙,为之留恋。


    在他眼里,贺星阑虽顶着“师弟”的名头,却只是贺青冥的儿子,他能停下来听这么一会功夫,是看在贺青冥的面子上。


    但在贺星阑眼里,柳无咎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师兄”,是他父亲的弟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柳无咎这样说话,分明不把他放在对等的位置!这对贺星阑来说,无异于是羞辱!


    但柳无咎又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他心中也憋着一股子气,却又无从发泄?


    还是这只是又一次挑衅?


    无论如何,贺星阑终于愤怒!


    他怒上心头,气昏了头,竟一把拔出地上的佩剑,直要刺入柳无咎背心!


    这却是一记杀招,也是青冥剑法最致命的招式之一。


    一刹那,贺星阑动了杀心,这却是他和柳无咎都始料未及的事。


    虚空之中,似乎又闪着一点剑光。


    好像是青冥剑,好像他们中间总是隔着青冥剑。


    青冥剑是双刃剑,一刃刺向贺星阑,一刃刺向柳无咎,叫他们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两刃之间,却只隔着薄薄的一线,柳无咎与贺星阑所距不足十步,他已来不及反击,只一招反手格挡!


    这一下柳无咎也似有了杀气,贺星阑顿时虎口震动!


    杀气已凝结成冰,一时的意气已演变成经年搁置的恩怨。


    贺星阑又仗剑来刺!


    柳无咎也已做好了还手的准备。


    他却还没有还手,一人就已出手了。


    他们之间的青冥剑终于现身!


    贺青冥一剑挥来,洞穿坚冰,将两股缠斗的杀气化作天边将落未落的骤雨。


    雨已落下,一地复又平静。


    贺青冥慢慢转过身,慢慢道:“星阑,你太过分了。”


    “父亲!”


    贺青冥站在他们中间,贺星阑却只看见他挡在柳无咎身前。


    贺星阑喝道:“父亲!是他挑衅我!”


    “那你也不该对他下杀手!”


    贺青冥陡然怒喝。


    贺星阑霎时愣住了,柳无咎也愣了一下。


    贺青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他已很少生气。


    “还有你——!”贺青冥骂完那一个,又来骂这一个,“你——”


    他却似不知该如何骂他。


    柳无咎站在原地,道:“我又如何?”


    他好像在说:你骂我,我都听着。


    贺青冥低下头,掩去一闪而过的神色,不能叫柳无咎瞧见的神色。


    贺青冥淡淡道:“你不是要走吗?”


    柳无咎的心一下子全然冷了。


    他几次张嘴却又合上,最后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贺青冥别开脸,道:“我不想赶你走。”


    “好,好……”柳无咎连连退步,几乎如玉山倾倒,“我走。”


    身后,贺青冥的脸色却已煞白。


    柳无咎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眼睛里似要凝出两滴血泪。


    贺星阑却得意了,道:“可算走了,父亲,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从今以后?”贺青冥忽地茫然。


    “是啊,父亲,你这段日子不是跟他吵架,他不是惹了你生气,让你很不喜欢吗?这样的人,就不该留下。”


    贺青冥却还在喃喃:“从今以后……”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柳无咎了。


    想到此处,他忽地感到莫大的空虚、惘然。好像他心口忽地被人挖开了一块血肉似的。


    贺青冥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他好像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贺星阑挽着他的手臂,却忽地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贺青冥竟在流血!


    血从他紧闭的嘴巴里渗出,又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父亲!”


    贺星阑疾声大呼,贺青冥却充耳不闻,只恍惚听见一道诅咒:人生八苦。


    八苦,八苦,这一回又是什么呢?


    柳无咎走了,去寻他自己的路了,贺星阑再不会找他的麻烦,贺青冥也再不用为那天的事发愁。皆大欢喜的事,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他也还没有老,没有病,没有对头敌手……他又难过什么呢?


    刨开那不可能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爱别离。


    爱?


    说起来这个词,贺青冥又要迷茫。


    他并不懂得爱,爱对他来说,是一件尤为奢侈的东西。


    尤其是爱情。


    可柳无咎不是,不可能是——他们是师徒!


    又或者,因为他们是师徒,所以贺青冥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路可走。


    柳无咎捅破了窗户纸,给他指了一条路,但他却十分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条路上的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这条路。


    柳无咎却说爱他。


    爱?爱!它又把他搅和得心神不宁!


    贺青冥心中根基不稳,脚下一软。


    贺星阑惊呼着要扶他,一个人却冲了过来,闯了进来,把贺青冥拦腰抱起!


    “柳——!”


    贺星阑只说了一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柳无咎掏出一张药方,一把拍给他:“曲阁主的方子,快叫人按上边说的熬药给他!”


    贺星阑咬了咬牙,忍了又忍,终于忍下这口气!


    罢了,反正也忍了姓柳的七年了,且再忍他一回!


    就当是为了父亲!


    贺星阑念念叨叨,骂骂咧咧地跑去准备药材了。


    柳无咎一路把贺青冥抱回房里。他脸上还是很冷峻,心上却是滚烫的,他披星戴月,好像是在翻山赶海。


    贺青冥意识已不大清楚,他五指成爪,攥成一团,把柳无咎的衣服攥的皱皱巴巴。他秀长的眉、原本冷静的脸庞,也都皱成一团。他却道:“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他一开口,柳无咎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样虚弱,一开口,却仍是骄傲的,矜持的,倔强的。


    柳无咎道:“我的目的还未达成,你知道,我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很少想要什么东西,可若我想要什么,就算我得不到,也不会叫别人得到。”


    贺青冥一声哼笑:“谎话。”


    “……怎么就谎话了?”


    贺青冥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种话,不适合你。”


    柳无咎顿了顿,只好把真话和盘托出。


    “我只是走到一半,忽地想起来一件事,我答应过你,却没有做到的事,我说过,不会离开你。”柳无咎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却道:“我又没有……没有叫你……”


    “那是你的事。”柳无咎道,“我的誓言,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要守住它,守着你。”


    “你……”贺青冥脸上又要发烫,他却已推不开柳无咎。


    “你不想听,我却要说。”柳无咎轻轻道,“我爱你,贺青冥,我爱你,我的师父,我的……”


    贺青冥斥道:“不要再说了。”


    “我已说完了。”柳无咎顿了顿,“当然了,如果你还是要我走,我也没有办法……你想拿我怎么样,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贺青冥没有说话了。


    柳无咎等了好一会,贺青冥还是没有说话。


    但当他把贺青冥放下来的时候,贺青冥于昏昏沉沉之中,却攥住了他的衣襟,柳无咎分开他的手,他却又不依不挠地抓住柳无咎的两根手指。


    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的关系仿佛悄然颠倒。


    至于什么时候颠倒,为什么颠倒,柳无咎却也说不清了。


    他只瞧见贺青冥身上忽地掉下来一枚香囊,他不知道那是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贺青冥有一次出门看中的,又为他买下的。


    那枚香囊倒也没别的,只是碧青绣面上用银丝缕了垂尾柳叶,时隐时现,恍若天色波光粼动。


    香囊摔下,摔出来一缕经久不息的香气,似零陵,似杜鹃,又似当归。


    自古“柳”同“留”,柳无咎又姓柳,“零陵”为舜陵,舜南巡不归,国人寻之,杜鹃亦声声思归,还有当归,当归……贺青冥买下它,是在挽留他。


    “万盼归还。”


    黄娥并不是自作主张。


    她只是把贺青冥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


    香气萦绕,好似魂牵梦萦,柳无咎忽地听见贺青冥的声音,又轻又软的声音。


    他梦中的人,梦中的声音。


    “……别走。”


    他做了七年的梦,从少时到少年,又到步入青年,而今竟已成真。


    第182章 答案 贺青冥昏睡了三天,柳无咎也便在……


    贺青冥昏睡了三天, 柳无咎也便在他门口守了三天。


    第一天,贺星阑瞪了柳无咎一眼,也要为贺青冥守夜, 可守了一天一夜, 已不大熬得住了, 他被洛十三强行带了回去。


    第二天,洛十三又来探望了,还与贺青冥说了会话, 尽管贺青冥听不见。柳无咎却听见了,那是有关子午盟的事, 贺青冥病了, 已无法下达指令,却还有一堆人一堆事等着他处理, 黄娥他们已忙的团团转, 但有一些问题, 他们也不懂得个中奥秘,最后没有办法, 只好按照惯例, 由柳无咎代理。


    第三天,贺青冥还没有醒来,柳无咎还在这里。


    他沉默得有如一竿标枪,一座石像, 像日光底下的影子,一会拉长,又一会缩短,直到悄无声息。


    夜已静默,他却比夜还要静默, 好像贺青冥不醒过来,他也没有必要发出声音。


    喧嚣只是一时的,沉默却永存于梦里。


    柳无咎走向他的梦,他靠近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轻轻触碰他。


    流光皎洁,贺青冥的脸却似比月光还要皎白。


    贺青冥的呼吸很轻,似乎微微短促。


    “他说,你一直想着我,念着我。”


    柳无咎轻声道:“可你为什么不肯睁眼看我?”


    贺青冥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柳无咎慢慢低头,脸上好像威胁,又好像诱惑:“你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贺青冥眼睫忽地颤动,却还是没有动。


    柳无咎维持着这个姿势,与贺青冥僵持了好一会。


    而后——


    柳无咎忽地啄了啄他的唇,又似一只鸟儿,飞快地逃走了。


    于是贺青冥这一推便推了个空。


    贺青冥很是震惊:“你,你竟然真的——”


    柳无咎道:“我说到做到。”


    他再也不惯着贺青冥了。贺青冥想要心照不宣地跟他保持距离,他却偏不叫贺青冥如意。


    贺青冥道:“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柳无咎道:“你方才很紧张。”


    贺青冥对此等污蔑表示坚决否认。


    柳无咎却道:“我一进门,你呼吸的节奏就不对劲,好像从弹琴变作擂鼓。”


    贺青冥忽地觉得,有时候太熟了,也是一种烦恼。这意味着他们之间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举动,都很难逃开对方的火眼金睛。


    柳无咎又道:“你明明醒了,却在装睡,你是想等我离开。这样你就不用醒着面对我了。你之前不见我,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你不想让我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对我。”


    柳无咎侃侃而谈,最后总结发言:“我说的,对也不对?”


    贺青冥面有不甘,道:“对,对极了。”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柳无咎蓦地笑了:“你舍不得我走。”


    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既然这样,我可以求一个机会吗?”


    贺青冥道:“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柳无咎却十分诚恳道:“我又没有逼你,我只是要你考虑考虑。”


    贺青冥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柳无咎道:“那我就还是你的徒弟。”


    这个条件,无论输赢,贺青冥都不会吃亏,他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贺青冥想了想,道:“成交。”


    柳无咎笑着坐下,贺青冥却离他远了点,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要约法三章。第一,我还是你师父,平日里有什么事,你还是要听我的;第二,你我之约,不准给旁人知道,尤其是星阑。”


    柳无咎一一答应了,贺青冥见他这么顺从,反倒不适应了,柳无咎却道:“我从前听你的,往后自然也听你的,至于旁人,我才不愿旁人窥探。”


    贺青冥心中忽而懊恼,他好像提了两个没用的条件。在谈情说爱这回事上,他是真的不懂得柳无咎在想什么。


    柳无咎道:“第三呢?”


    “第三……”贺青冥顿了顿,“不准像刚才那样胡来。”


    柳无咎道:“我可没有胡来,我问了你的。”


    “那不算数!”贺青冥道,“再说了,第一条。”


    柳无咎委屈道:“这也要算吗?”


    贺青冥道:“那你别跟我做交易了。”


    “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生意人……”柳无咎闷声嘟囔。


    贺青冥道:“有何异议?”


    “……没有。”


    “那便好极了。”贺青冥眼角已有一丝得意,一丝笑意。


    他得意的太早了,这次却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柳无咎的决心,柳无咎一旦下了决心,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不消说每日的问候与陪伴,也不消说为他熬药,为他在药里加了甘草,又时时照顾他,为他解闷。


    连日来,贺青冥几乎没有多抬一次手,多说一句话,但凡他想要什么,柳无咎都会给他。贺青冥不知道自己肚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叫做柳无咎的蛔虫。


    贺青冥忽地有点吃不消了。


    而且他也已听见他们在议论,说徒弟对师父太过殷勤。


    几天下来,柳无咎收到的情书已渐渐绝迹了,贺青冥房里,柳无咎送的书信、诗笺和礼物却已堆成了一座小山。


    贺青冥怪他道:“咱们住处就隔了五十步,你用得着学她们送这些书信吗?”


    柳无咎却道:“五十步还不远吗?我想你。”


    “……距离咱们上一次见面,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柳无咎道:“谁叫你教贺星阑练剑,却不让我跟着。”


    “你和他一见面就不对付,要是再打起来怎么办?”


    柳无咎很冤枉:“上次是他先动手的,而且这几天,我又没有对他怎么样。”


    贺青冥道:“你是没有对他怎么样,可你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夏之日,归于其居’,你是生怕他不知道吗?”


    柳无咎却道:“谁叫他诗书没学好,化这么一句,他听不懂,顶多以为是天热了,要赶紧回屋。”


    贺青冥颇不赞同地看他。


    柳无咎只好改口:“是我不对,下次不再犯了。”


    贺青冥没好气道:“没有下一次。”


    柳无咎道:“那这次呢?”


    “这次?”贺青冥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这次?”


    “我写给你的那些信……”


    贺青冥斩钉截铁道:“看了。”


    “礼物呢?”


    “放着呢。”


    “那……我呢?”


    贺青冥脸色十分严肃,道:“我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柳无咎不可思议道,“都好几天了,你还没想好?”


    “终身大事,怎可轻言决定?”


    柳无咎道:“那你从前娶妻?”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柳无咎不大高兴了,“对她你就明媒正娶,对我你就推三阻四?”


    贺青冥嗫嚅道:“……你管不着。”


    “是!我管不着!”柳无咎愤愤然走了,贺青冥正不知该如何哄他,却见柳无咎翻箱倒柜一通,转头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本诗集,正是贺青冥见过的,写了那首集句的书。


    却见柳无咎翻开扉页,这一次,上边却多了几个日期:六月初三,六月初九。


    还有今天,柳无咎刚刚写下的,六月十三。


    贺青冥脸色微红,道:“你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柳无咎道:“记仇呢。”


    贺青冥轻斥道:“胡说。”


    柳无咎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拒绝回答了。”


    却也是他三次表白心意。第一次是亲了贺青冥,第二次也是,可惜这次亲不了。


    贺青冥道:“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


    “哪个正经人家记这些日子?”


    “噢——”柳无咎道,“所以你这个正经人家,也记得那是什么日子。”


    贺青冥道:“你是要气我不成?”


    柳无咎道:“是你先气我的。”


    “……抱歉。”


    贺青冥竟道歉了,柳无咎不大习惯,道:“你我之间,何谈歉字?”


    贺青冥抬眼瞧他,道:“可我欠了你一段情,不是么?”


    柳无咎被他这么一瞧,心头重重一跳,又叹道:“……罢了。”


    贺青冥却不乐意了:“怎么就罢了?”


    柳无咎心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他表明心意之后,贺青冥却越来越不好伺候了?顺着也不对,逆着也不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从前我只是不在意。”


    柳无咎有些迷惑。


    贺青冥又道:“那时候,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彼此都不算亏欠,两个亲人团聚,只不过是以夫妻的名义。”


    柳无咎颤声道:“那……现在呢?”


    “无咎,我不愿亏欠你。”


    “只是亏欠吗?”柳无咎不甘心道,“你就不曾动心?”


    “……我不知道。”贺青冥苦笑,“太多年了,我为了克制五蕴炽,早戒了情欲,如今我已分不清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根本不可能与你感同身受。”


    柳无咎忽地明白了,道:“所以你说,你无意婚娶?”


    贺青冥道:“无咎,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柳无咎道:“是给不了,还是不想给?”


    “这就是答案了。”贺青冥道,“你总问我为什么,可是我是一个给不出答案的人。”


    柳无咎定了定神,道:“我可以再试试吗?”


    贺青冥犹豫着,却还是点了点头。


    柳无咎第三次亲了他。


    这一次,比前两次的蜻蜓点水,都更深入,更绵长。贺青冥也很配合他,柳无咎要怎么做,他也没有拒绝。


    却也不会回应。


    贺青冥不是不给答案,而是他已不能给出答案。


    但柳无咎也不能怪他。


    贺青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若不这样做,若贺青冥不这样压制感情,五蕴炽早将他毁灭了。久而久之,贺青冥已丧失了跟人肌肤相亲的欲望。


    他爱他也好,不爱也好,都不会想要更进一步。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是非要……只要咱们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无咎……”贺青冥道,“那我怎么知道,咱们和从前有什么两样呢?”


    那又怎么分清,他是因为在意柳无咎而答应,还是因为喜欢柳无咎而答应呢?


    柳无咎对他太重要了,这么多年,柳无咎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也许柳无咎想要他,他也会答应。


    但那是柳无咎想要的爱情吗?


    还是只是为了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得已而为之的另一种形式?


    贺青冥从前从未考虑过,可如今已不得不考虑。


    他在意柳无咎,不愿意委屈他。柳无咎爱他,他若要回应,也该是全身心的。


    何况柳无咎太年轻了。


    也太英俊。


    太过年轻,又太过英俊,这意味着他将来会有无数的诱惑。


    子午盟的姑娘们不敢再表白,可外面的男男女女呢?他们又不知道柳无咎对贺青冥什么心思。


    一个不会回应,不会主动亲近的爱人,实在叫人索然无味。


    一天,两天,柳无咎可以接受,可是长此以往呢?


    柳无咎今年才二十岁,才刚刚要及冠!


    二十岁,纵使贺青冥自己的二十岁一塌糊涂,他却也知道,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正是对爱人无限渴求的时候。


    可若他的爱人,竟对他毫无渴求呢?


    贺青冥已快三十岁了,也已快步入末路,他又何苦让柳无咎得到一个这样的爱人?


    难道他要让柳无咎失望?


    难道他要让柳无咎失望了,又再离开?


    他已走到尽头,他不愿尽头里,却忽地被人背弃。他也不愿就连尽头,也只是给了柳无咎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无咎……”贺青冥推开他,“我们都先冷一冷吧。”


    第183章 相悦 二人又变作从前模样。 好像什……


    二人又变作从前模样。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有表白,也没有亲吻,好像这十天已被他们遗忘。


    但谁也没有忘, 谁也不能忍受。好像身处深渊, 却被烈火炙烤, 叫人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新日却越发灿烂了,早晚都摆出个笑脸, 又无忧无虑,该是时候来就来, 该是时候走, 也毫不犹豫就走。那样光彩照人,任谁也无从逃遁, 把人们藏在心底的愁思都蒸熟了、煮烂了, 升腾起来滚滚的热气, 熏得人心发慌、脚踉跄。


    人心如海,海上却从未风平浪静。


    黄娥等人收拾屋子的时候, 把贺青冥的焦尾琴搬了出来, 贺星阑见了,缠着他,要他弹一曲,贺青冥笑道:“你不是不爱听琴么?”


    贺星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柳无咎, 道:“我想听父亲弹琴。”


    孩子央求他,贺青冥自然不会拒绝。可他也不会想到,贺星阑又在炫耀。


    他好像非要争一争,非要把柳无咎比下去,好像若非如此, 他就要被柳无咎取而代之。


    这种细微的较量,贺青冥是不会知道的,就像住在高处的人,不会知道为什么底下的人家要为着车马喧嚣苦恼。


    贺青冥一拨琴弦,却是一首《风雨》。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贺青冥脸色一变,换了一首曲子。


    却是《摽有梅》。


    贺青冥心已乱。


    忽地一声响动,琴弦已变得嘶哑了。


    “怎么了?”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贺青冥。


    “这把琴搁置太久,已难鸣了。”柳无咎忽地坐到他身边。


    贺青冥道:“你做什么?”他已紧绷,已忍不住戒备。


    柳无咎道:“所有琴声皆为心声,你的琴弦绷得太紧了。”


    他执过贺青冥的手。


    “试一试么?”他轻轻地握,在贺青冥耳边这样轻轻地说。


    贺青冥心中忽地涌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情绪。他记得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握着柳无咎的手,教他弹琴。


    而今柳无咎却已握着他的手,也可以教他弹琴了。


    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贺青冥听到自己说“好”。


    他也听到了琴声,还有柳无咎轻轻哼着的歌声。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好一个凤求凰!


    黄娥、洛十三等人脸色各异,可谓一时开了染色坊,精彩纷呈。


    贺星阑更是脸色已僵!


    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贺青冥却已看不见他们了。


    贺青冥只看见一个人的脸,柳无咎的脸。


    柳无咎已渐变作青年模样了。他双目如电,轮廓亦似闪电分明,神魂冷峻,色若拂晓刀割,是极北飘飞的胭脂雪,也是天边流驰的长虹星,浑然不是世中人。不过,有那么一刻,天上星也没入过万家烟火。


    哪一刻呢?


    贺青冥摇了摇头,眼前却已无柳无咎,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夕阳。


    原来筵席已散,他已盯着夕阳瞧了很久。


    太阳一步步西沉。


    人都走了,太阳也走了,他却还是一动也不动,仍只痴痴望着。


    贺青冥忽地想:太阳总是一个人,会寂寞么?若是太阳也同月亮一样有星星作伴,又还会寂寞么?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一人忽道:“你……还在?”


    却是柳无咎,那个叫他胡思乱想的人。


    贺青冥道:“你来做什么?”


    柳无咎道:“黄姨说今晚要不醉不归,要我来拿凤曲。”


    贺青冥道:“那你便走错了,凤曲早藏在酒窖了,这里没有凤曲,只有她新酿的葡萄酒,也不知酿好了没有。”


    “……原来如此。”柳无咎慢慢低下头,又抬头望天,天上月渐渐浮出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只是这时候还只有月,没有星辰,至于太阳?它总不见月,月也总不见它。


    他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若今夜有月,有葡萄酒,也已足够。”


    贺青冥道:“她一向海量,葡萄酒只怕灌不醉她。”


    柳无咎却道:“足令你我同醉。”


    贺青冥垂下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无咎道:“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慢慢坐下来,慢慢道:“……是了,你不明白。”


    他竟为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怎么也喝不够。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斩不尽割不断的忧愁。


    等到他喝第三杯的时候,贺青冥制止了他,道:“再喝下去,你会醉。”


    柳无咎却道:“我早已醉了。”


    他瞧着贺青冥,却似在瞧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贺青冥慢慢松开手,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好,好……”柳无咎似乎终于失望,他要夺走贺青冥手中的酒杯,他要彻底沉醉。


    贺青冥却抢先一步,蓦地一饮而尽。


    柳无咎恨道:“你连它也不给我?”


    贺青冥迟疑道:“我只是……”


    “只是?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要教导我,规劝我?”柳无咎道,“那么你为什么总偷偷瞧我?又生怕被我瞧去?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我好,却不爱我?不肯答应我?”


    贺青冥心头一颤,竟也蓦地流出一丝苦涩。


    “……其实你自己也不能再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柳无咎浑身酒气上涌,心脏已烫得很,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他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恼?可是贺青冥是他的师父,是他的梦寐以求,他的求之不得。


    柳无咎道:“你说该怎么办?”


    贺青冥茫然若失,恍惚如堕云里雾里,道:“我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柳无咎流连过他脸庞,眷恋道,“我喜欢你,想抱你,吻你……”


    他竟抱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竟似乎不能挣脱,也不愿挣脱。


    “我要你做我师父,做我情人,也做我妻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杯烈酒,就这么不容拒绝地灌入贺青冥的咽喉,又在贺青冥心头燃起一簇簇烟火。


    就好像昔年长安的烟花,人间尚繁华,贺青冥尚年少,一切都恰到好处,都还是最好的时候。那天他飞驰于乐游原上,跑马身后,漫天飞花、云霞都一齐怒放。


    柳无咎吻他的时候,贺青冥忽地明白了。


    就是那一刻。


    柳无咎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也是这一刻。


    贺青冥忽地目眩神迷、心神恍惚,茫茫然不知所以,混沌不知所谓,只仿佛意乱情迷。


    他竟已不能再支撑自己。他浑身烧的好像一团烈火,却已软成一滩春水。


    柳无咎抱着他,把他抵在门上,又不依不休地来吻他。


    贺青冥想推开他,却只拽住了他的衣襟,想拒绝他,却在他碰到自己嘴唇的一刹那,便已放他闯入关隘。


    他不知为何如此,他只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情欲。


    他却也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自己的眼里竟也都是情欲。


    情还是欲?


    贺青冥已看不透了,他闭上眼,也抱住柳无咎。


    他终于回应他。


    “父亲!”


    一道呼唤却把他惊醒!


    他名义上的儿子,事实上的外甥在门外徘徊,他却在门内与他的弟子颠鸾倒凤,不可方休。


    贺青冥挣扎起来,猛地推开柳无咎!


    柳无咎退了几步,也似恍惚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却见贺青冥衣衫不整,形容已乱。


    贺青冥冲了出去。


    他跑的那样快,日光也好、月华也罢,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几乎是仓皇地一路奔逃,他要逃,逃开半生桎梏,逃开一世迷途!


    他要逃开那冷清清的家园,逃开那被业火焚烧过后的一地断壁残垣。


    他却又要逃向哪里?


    是西北那一座偶然邂逅的边陲小镇?还是狂风骤浪之中的济海高楼?


    是黑漆漆的地洞,阴森森的骷髅,还是三月的江南,江南的烟花?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还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关系?因为无论哪里,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在那里,在这里,挥不尽,赶不走——有人在他心里。


    难怪,难怪。


    难怪他心中时时悸动。


    只可惜,他不敢去想。他始终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贺青冥的心终于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让他以为那是因为五蕴炽。但他终于不能再怪罪到任何东西。他想说服自己,想迷惑自己,可是再不能如此。


    他就是没有心,也还有一颗够用的脑子,排除一切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动了心。


    他动了不止一次心,他每一次动心,都只为着一个人,但每一次,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贺青冥忽然很想要笑,又很想要哭。


    他很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是师徒,他已近而立,柳无咎却还未及冠,他已时日无多,柳无咎却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他已要步入死亡,柳无咎却才刚体会到生命的愉快。


    为什么老天偏要让他在最不应该动心的时候,对着最不应该动心的人动心?


    贺青冥气喘吁吁,终于仆倒。


    汗水落下,却好像粼粼的泪水。


    一日尽头,橘红的末日光辉洒下,叫地上的汗水变作心血。


    末日下,末路里,他终于懂得。


    柳无咎找到贺青冥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书里。


    什么古今中外的风月诗集、话本,只怕都在这里了——贺青冥竟把黄娥的宝贝藏书一气翻箱倒柜!


    柳无咎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青冥瞧着他道:“我想在书里求一个答案,却求之不得。”


    柳无咎几乎有些颤抖地道:“也许有时候,答案不在书里,而在你心里。”


    “也许……”贺青冥叹息,又忽道,“你可知问题是什么?”


    “……什么?”


    贺青冥道:“你过来。”


    柳无咎俯身倾听,贺青冥却搂着他,轻轻吻他。


    “我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


    第184章 质问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看。他又一次来找贺青冥, 却又一次没有找见。


    洛十三面露尴尬,道:“也许他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贺星阑嗓音一下子拔高了,“难道他现在连子午盟的事都不管了吗?”


    洛十三道:“他身体不好, 何况你不是不明白, 自从天枢阁之后, 他早有隐退之意,子午盟也早晚该交到你手里。”


    “但不该是现在!”贺星阑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前父亲说要隐退,是不愿再问江湖事, 但现在——那都只是借口!他没有功夫见我, 却有功夫跟柳无咎厮混!而且是从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星阑!”洛十三肃声道, “他是你父亲, 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有说错么?”贺星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却不知在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他沉下脸,道:“我只恨没看出来姓柳的狼子野心。”


    枉他一直把柳无咎当作对手, 枉他一直跟柳无咎争来争去, 可人家跟他争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东西!


    洛十三顿了顿,叹道:“也许你误会他们了,也许他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样?”贺星阑喝道,“所有人都传遍了——那个流言!”


    洛十三道:“你也知道那是流言!”


    “那告诉我真相是什么!”贺星阑恳求道, “洛伯伯,告诉我,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洛十三看见他的眼睛,那一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还有那一张,和她有几分肖似的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张脸,他又如何忍心?


    贺星阑来到后山木屋。


    洛十三说,这些日子,贺青冥时常出入这里,也许他是要在这里静养。


    这处屋子原是山上猎人留下的,也十分简陋,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屋前围了篱笆,栽了竹苗,种了花,院子里有一处石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一把焦尾琴。


    贺星阑盯着竹篱,又盯着石桌,恨不得目光给它们烧出来两个窟窿。


    他已认得,削去竹片,劈开石头的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那是柳无咎的剑。


    柳无咎。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三个字,他想要一笔一画将它们撕碎。


    小的时候,柳无咎已把他的父亲夺走了一次,而今长大了,竟然又换了种方式,要再一次夺走他的父亲!


    柳无咎却已站在他身后,他刚刚回来,手上还抱着柴火,脸上还带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遇见了贺星阑,便一下子消失了。


    柳无咎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贺星阑冷笑道,“这里还是子午盟的地盘,我不能来吗?”


    柳无咎道:“那却要看你来做什么了。”


    贺星阑道:“难不成你还要赶我走?”


    柳无咎道:“若你是来做客人的,自然可以留下。”


    贺星阑好像被针尖刺伤!


    “客人?”贺星阑不敢置信道。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他变成了客人?


    难道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有了后娘,亲爹也变成了后爹?


    柳无咎虽不是后娘,却比后娘还要可怕。


    经年累月的蛰伏,如此隐忍,如此耐心,他简直是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只等待着时机到来,将猎物一举擒下。


    贺星阑禁不住想,柳无咎到底是什么时候图谋不轨的?是现在,还是从前,还是他和贺青冥见面的那一年?


    他早把柳无咎当作敌手,如今他只怕自己低估了敌手的城府。


    他却还来不及质问,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已传来:“无咎,有人来么?”


    贺青冥的声音,但这声音已不似从前了,从前贺青冥总是低沉的,沉稳的,现在却似乎带着笑意,带着亲密。


    贺青冥走出来,忽地怔了一下:“星阑?”


    他又惊讶,又惊喜,贺星阑却只瞧见了惊讶,没瞧见惊喜,只因他瞧了贺青冥一眼,便又被刺伤!


    贺青冥也不似贺青冥了,他熟知的贺青冥,是一个稳重可靠的父亲,而不是一个似水柔情的男人。


    贺青冥总是冷的,也总是带着杀气,哪怕贺星阑问起来母亲的时候,贺青冥也只是多了一丝惆怅。


    他以为父亲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本来就不爱笑,不会与人亲近。所以他也从未怀疑过贺青冥对母亲的感情,可眼下,他不得不怀疑了。


    “父亲……”贺星阑慢慢道,“你跟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贺青冥,柳无咎也看着贺青冥。他们都看着他,要等他回答。只不过如今柳无咎不再逼他了,逼他的却变成贺星阑。


    柳无咎甚至已有担忧。


    他也紧张,他抱着的柴火早落了一地,双手已然握拳。


    他怕贺青冥认他,又怕他不认他。


    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贺青冥手里。


    “我爱上他了。”


    贺青冥却这样说。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平淡得好像在跟一个老友谈天说地,又倔强得好像在跟此生宿敌一决高下。


    于是柳无咎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了,且已生根。


    贺星阑心里那块大石头却似沉陷入沼泽,碎了罢了,再也捞不起来了。


    “你爱他?你爱他——哈哈哈哈!”贺星阑大笑却似大哭,“那你可曾这样爱过母亲!?十二年了,你怕是早忘了她!每次我问她,你都搪塞,都犹豫,你记不清她的神情,也记不清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天下所有人都说你爱她,爱惨了她,所以才十二年独身一人,所以才一个人把我养大!可笑,可笑!可笑他们信了,可笑我也信了!”


    “星阑……”贺青冥骤然心痛,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他十二年的父亲。


    “假的,都是假的!”贺星阑哭道,“你根本不爱母亲!若是爱一个人,怎么会什么都要犹豫,什么都记不清!?”


    二人正在为难,三人正在对峙,一人忽道:“我记得。”


    洛十三竟不知何时来了,他们都陡然看向他。


    洛十三却只瞧着贺星阑,温声道:“我记得,她生了一张很是清艳的脸,她与青冥是表姐弟,有些相似,却大不相同,她爱笑、爱玩,眼角却天生一颗泪痣,就像你一样。”


    贺星阑瞪大了眼,几乎懵了。


    洛十三却笑了,他那斑驳的脸上,竟已满是柔情。他道:“她很喜欢吃甜的,很怕虫子,每次见了,都要我去捉住,我说那只是蟋蟀,她说蟋蟀她也怕……她还喜欢穿红色的裙子,那年,那一天,她的父亲要赶我走,我也以为我该走了,她却追过来,追问我是不是要把她丢下,我说不是,她却说,既然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了,从今以后,她要与我一刀两断。”


    李挽秋割下了一角血红的裙摆,抛在青翠的竹林里,雨水敲打在红色的绸带上。


    她走了,洛十三把它捡起来,束成发带。


    十二年过去,它早已褪色了,他却还戴着它,尽管已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只道它是条奇怪的红绸带。


    “你……不可能,这不可能……”贺星阑连连退步,连连颤声。


    “世上却有太多可能。”洛十三叹道,“星阑,我才是你生身父亲。”


    “不——我不信!”贺星阑喝道,“我姓贺,我的父亲是贺青冥,母亲是李挽秋,我只有一个父亲!”


    “信与不信,你都是——”


    “你闭嘴!”贺星阑又哭又吼,猛地看向贺青冥,他祈求着贺青冥。


    贺青冥却只有沉默。他既不能欺骗他,又不能伤害他,便只能沉默。


    “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贺星阑失声痛哭,又拔腿要走!


    “星阑!”


    他们一齐上前,都要拦住他,叫他不要走。


    贺星阑却拔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道:“不要追来。”


    “星阑!”贺青冥一声疾呼,似已心碎。


    贺星阑瞧了他一眼,似乎也已心碎,却到底还是别过头,转过身。


    贺青冥脸色苍白。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如今却要离他而去。


    他本以为留不住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留下了,还同他做了终生的恋人。


    他本以为留得住贺星阑,谁知贺星阑离开了。


    上天好像总要与他开玩笑。


    贺青冥眼前一黑,几乎软倒!


    第185章 波澜 已是第二日了。 贺青冥一动也……


    已是第二日了。


    贺青冥一动也不动, 只等在门前,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长久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贺星阑离开的方向。


    那个方向里, 蓦地驰来一列人马。他们还未下马, 贺青冥却已起身道:“无咎,星阑呢?”


    柳无咎喉头一下子被扼住了。贺青冥眼中都是希望,他却要带给他失望。


    贺青冥却已明白了,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贺星阑。


    他忽而一蹬马镫,他要控马飞驰, 要亲自去找贺星阑, 但他还没有翻身上马,便被柳无咎拦腰抱了回来。贺青冥喝道:“我要找他!”


    柳无咎亦喝道:“你身体还未养好!他不是小孩子了, 他故意躲着我们, 故意不让我们找见, 就算你去了,也是一样结果!”


    “你不喜欢他, 你根本不想让他回来!”


    柳无咎愣在当场,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怀疑他。


    “……你真这样认为?”


    眼见二人僵持,洛十三打圆场道:“那个,青冥也不是故意的……”


    贺青冥只是太气, 也太急了。


    贺青冥听他说话,却更气了:“还有你!我早让你跟星阑说明白,你却不说,如今不该说了,你却偏偏说了出来!若不是你, 星阑也不会负气而走!”


    黄娥讪讪道:“可……他毕竟是星阑的亲生父亲,不,不是吗?”


    “他算得什么父亲?他压根就没有当过一天父亲!”贺青冥又转向洛十三,怒道,“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是我把星阑养大的,你又干了什么,又凭什么把星阑气走?姐姐错了,我也错了,我就不该试着把星阑交给你!你从前错失了做丈夫的权利,而今也不配做父亲!”


    洛十三顿时失去了所有表情,他好像已被利剑洞穿了。


    几人面面相觑,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贺青冥发这么大的火。


    柳无咎道:“他并不是故意的。”


    洛十三那样做,只是为了给他和贺青冥解围,只是为了不要破坏贺青冥在贺星阑心目中的形象。


    柳无咎又道:“若论有错,你我也都有错,不是么?”


    他声音很轻,却很有力,他好像是在哄着贺青冥。


    “……是我的错。”贺青冥一声长叹,浑身陡然卸力。


    他扯开一个虚弱又自嘲的笑容,道:“无咎,你说的不错,星阑出走,是我们三个人的过失。我怪你,怪十三,其实只是迁怒,其实……我也怪我自己。”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却十分古怪,“一个移情别恋的父亲,和一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也不知道在星阑心里,谁能更胜一筹?”


    糟糕透了,也失败极了。


    他要当好一个师父,可徒弟爱上了他。


    他要当好一个父亲,可儿子恨上了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柳无咎却道:“也许这并非坏事。”


    贺青冥苦笑道:“这还不够坏吗?我本来就不是他的父亲,却骗了他……而今他终于不要我了。”


    柳无咎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世上若有一个人配做他父亲,那就是你。你只是太担心他了,因为在你眼里,他始终还没有长大,始终还只是一个孩子,可并不是这样的,他早已长大了。他在你面前,总还是乖巧的、听话的,不是因为他还是孩子,而是因为他要讨你的欢心,因为他要你爱他而不是爱我,就像从前我还是你弟子的时候,我也总要装模作样的。”


    贺青冥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柳无咎道:“你该多给他一点信心,他毕竟不能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可他飞走了,又还会飞回来吗?”


    “当然。”柳无咎温声道,“他爱你,尊敬你、爱惜你,所以他才会那样讨厌我。”


    贺青冥笑了。


    笑了一瞬,他又道:“对不住……方才我不该那样针对你们。”


    洛十三颔首微笑,他并不介意贺青冥方才说的,那也并没有错,他的确没有做好一个父亲,而贺青冥在这十二年来,已替他做了太多。


    柳无咎轻轻道:“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只是太着急了,等你养好了,咱们一块找他,咱们约好了的,要好好养病,好好过日子。这是你答应我的,你可不能食言。”


    贺青冥道:“我也没打算——”


    话音未落,贺七却跑了过来,他行色匆匆,好像发生了一件大事,急着向贺青冥禀报。


    贺青冥正色道:“什么事?”


    “竺可卿醒了。”


    竺可卿不仅醒了,还带来了金蛇帮的消息。


    济海楼后,金蛇帮元气大伤,竺可卿带着余下帮众回到总舵休养生息,在众人推举下任代帮主,辅佐韩百叶,重建金蛇帮。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逝去,也如流水平静,然而水中却暗藏漩涡。


    起先是韩百叶的侍妾桃姬被诊怀孕,她是韩百叶宠幸过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曾是他最喜爱的一个女人。这本来无疑是件好事,韩百叶神志不清,状若痴儿,已没有能力再任帮主,金蛇帮中有不少人以此为借口生事,意图散伙分割财富,给竺可卿惹来不少麻烦。但如今韩百叶有了后代,将来待那孩子诞下,竺可卿他们便可扶持幼主,那些家伙也就再没有借口闹事了。


    一时间,那个可怜的女人受到了金蛇帮上上下下的一致关注。竺可卿忙于帮务,又总要和竹叶青等人外出公干,于是照料她和韩百叶的担子,便落到了公孙相柳的远房亲戚公孙肠身上。


    谁料公孙肠看似敦厚,却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趁竺可卿不在,利诱招揽了帮内一批帮众,他们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在帮中散播谣言,说竺可卿身为代帮主,干涉帮主太多,有自立之嫌。


    夔龙、佘银环作为竺可卿多年老友,当然不信,他们找来那些人理论,然而理论不成变作骂阵,骂阵又进一步演变成混战。事后,二人已不愿再待在金蛇帮,公孙肠假惺惺地挥泪送走二人,竺可卿赶来追他们,却也没能挽留住二人,只得长叹作罢。


    竺可卿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料公孙肠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他先要剪除竺可卿的臂膀,再对付竺可卿本人。


    一天夜里,竺可卿回到房里,解衣欲睡,却忽地发现被窝里有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若是寻常女人,也就罢了,但这个女人偏偏是桃姬!她腹中还怀着韩百叶的骨血,却衣衫不整,莫名其妙地躺在竺可卿床上!


    竺可卿解了她的穴,把她扶起来,正要问个明白,桃姬却忽地哭道:“走!赶紧走!他要陷害你!”


    竺可卿还未想明白这个“他”是谁,却见公孙肠带着一堆人闯了过来,公孙肠举剑喝道:“竺可卿侮辱帮主夫人,罪无可赦!”


    竺可卿大惊!


    伴着这一道巨喝的,是十数把明晃晃的兵刃,它们一齐劈向竺可卿头顶,誓要置他于死地!


    这般情形,竺可卿如何想不明白?原来公孙肠早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夔龙、佘银环走了,竺可卿再一死,他便可挟持韩百叶父子,做了金蛇帮真正的帮主了!


    竺可卿当即破窗而出,公孙肠要追,却被桃姬拦腰截住,哭喊道:“放过他吧!他碍不了你的大事!”


    公孙肠脸上阴沉,目露凶光,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到床上,喝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要乱说!否则你和你的腹中胎儿,都将一并不保!”


    桃姬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怔怔落泪:“怎会……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那日火光冲天,公孙肠囚禁竺可卿旧部,召集众人擒拿竺可卿,竹叶青舍命护送竺可卿出城,却不幸葬身于同门刀剑之下。竺可卿一路颠沛流离,又误闯五毒林,做了天魔女的囚徒,直到柳无咎他们前来,才得以解救。


    竺可卿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他倚在床边,面色仍十分虚弱,道:“想不到我追随帮主多年,如今帮主故去不久,金蛇帮竟落入贼人之手,副帮主要我辅佐少帮主,要我保下他们,我却没有做到,连阿青也死了……我真恨不能生啖那厮血肉!”他说到最后,已然哽咽,胸膛不住起伏,又不住咳嗽。


    洛十三揽着他,道:“别再说了,你身体不好,还是先保重为要,报仇的事,等日后再说。区区一个公孙肠,又何足惧之?”


    竺可卿哽咽不已,却微微摇头:“不是……不只是这样,若只有公孙肠,的确也不足为惧,可那日他带人追杀我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子矛……”


    “王子矛?”贺青冥道,“他不是投入魔教了吗?”


    “正是。”竺可卿道,“公孙肠背后的人,是魔教,是金乌!不过,那天金乌没有来,我看见公孙肠对着一人十分恭敬,依那人年纪、样貌,还有那一手混乱人心的武功手段,如若不错,他就是金先生,也就是普渡和尚!”


    众人一时心惊,贺青冥更是面色已变。


    金先生没有死!


    金先生竟没有死。


    贺青冥心海翻涌,原来巫后所说关窍,就在这里。金先生竟没有死,而且还卷土重来了!


    他慢慢走出屋子,胸中气血涌动,蓦地呕出一口血!


    “小心动气!”柳无咎忙抱住他,帮他平复乱七八糟的真气。


    贺青冥按住柳无咎的手臂,颤声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金先生没有死,他却快死了。


    他本来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又再度掀起来波澜,他本来以为已经了结的仇怨,又再度地覆天翻。


    可是他如今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又如何对付金先生?他的一只脚早已迈进了棺材里,而今却要垂死惊起,要从阎罗王那里翻山越岭,再挣扎着爬回来!


    上天好像总是不曾放过他,叫他一刻心安。叫他一个将死之人,也不能死的清静,死的痛快!


    他不能死,只能生!哪怕是挣扎着活过来!


    第186章 侯府 无边落日,乘风飞去。 金乌扇……


    无边落日, 乘风飞去。


    金乌扇动巨大的翅膀,卷起滚烫的热浪,江海潮生潮涨, 波云诡谲。


    小路尽头, 有一座满是风霜的墓碑, 已在此地伫立十余年了。碑上刻着一行字,是贺青冥用剑刻上的:李挽秋之墓。


    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贺青冥并不知道该如何唤她,为她立碑的人, 也本不该是他, 而是他身旁的洛十三。


    今天他们来她面前,是与她告别的。日前洛十三下山再度寻找贺星阑时, 有人射来一支箭, 箭锋擦过发梢, 直没入壁中,箭上别着一张信笺, 洛十三打开一看, 上边只有四个字:举目见日。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贺青冥看到这句话,便猜到了,有人在暗示他们, 贺星阑到了长安。


    长安如今却已成是非之地,据门人回报,近日长安城中,似有魔教中人活动的痕迹。


    他们不知道那张信笺是否只是敌人精心设计的陷阱,但就算是龙潭虎穴, 为了找回贺星阑,他们也要闯上一闯。


    “我已许久不曾好好看看长安了,也不知这一次回去,还记不记得来时的路。”


    贺青冥以酒酹地,道:“不过,叶落归根,人总要回故乡看看的。”


    夕阳已殁,只留下隐约的车马红尘,一路朝东而去。


    红尘里,墓碑仍然伫立,一抹红绸带系在它身上,于黄昏之下飒飒飘飞。


    三日后,长安城。


    长安仍是昔日的长安,还是一般的繁华,一般的缱绻。


    长安却也不再是长安,繁华背后埋藏着又一度战乱的隐忧,缱绻底下潜伏着末日前夜的离愁。


    贺青冥三人甫一入界,还未下榻,便收到了凌空飞来的第二封信。这第二封信,也同第一封信一样,洒金纸,紫乌字,字里行间似还残留着一丝幽幽的香气。


    第二封信上写:庭燎之光。


    洛十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诗》云:‘夜未央,庭燎之光’,长安燎燎不夜天,千户万世不夜侯。长安城里,当得上这句话的,也只有那一个去处。”


    “你是说,温侯府?”


    贺青冥点头,又道:“温家世代侯爵,上三朝时,因功被封三万户,后来宦海沉浮,社稷兴亡,几经辗转,终入江湖,遂以封号‘温’为后人姓氏。这本是温侯一脉的来历,只是如今已罕为人知,我也是——”他忽地一顿,“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知。”


    洛十三从他这一个不同寻常的停顿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


    柳无咎道:“你不必顾忌,不就是温阳跟你说的吗?他如何如何那是他的事,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他语气平淡,不过细品之后,还是有一缕牵萦于唇齿之间的醋意。


    贺青冥面露尴尬,温阳这朵烂桃花,已缠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前也从不在意,只当做没看见,反正他心中无情,怎么也清静。现下却不同了,他既应承了柳无咎,再提起温阳,就很有些别扭。他再迟钝,也知道在情人面前,是不该提另一个曾经对他有意的男人的。


    洛十三打岔道:“所以星阑可能在侯府?”


    “若当真在侯府,那倒好办了,只要——”贺青冥忽地脸色一变,急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身!”


    洛十三正在疑惑,起身的一刹那,却也忽地变了脸。


    一个舅舅,一个父亲,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记起来了,温阳是什么人——江湖上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且不论男女老少,来者不拒,最爱美人。


    去年时候,若非有正经事,若非柳无咎是贺青冥弟子,只怕温阳还会看上柳无咎!


    巧的是,温阳并没有见过贺星阑,贺星阑也与贺青冥并不相似,他并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更不会想到贺星阑就是贺青冥的养子。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十足的陌生美少年。


    以温阳那闻名江湖的人品,谁也不敢放心。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始兴坊。百年侯府就坐落于此。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五光十色的雕梁画栋,玉壁膏粱,而是一片乌黑残败的废墟。


    三人走过塌下来的门楣,它曾经是用天底下最华美昂贵的木材制成,无数名家匠人巧手雕就,然而如今看来,已不见纹饰,只有断成两截的黑漆漆的木炭。


    贺青冥一时心惊,如此情形,十二年前他曾经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化为乌有的是贺园。


    他们入得府内,四下找了一遍,除了一地断壁残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贺青冥蹲下身,地上有一尊掉落的青金凤凰雕像,它原本该展翅飞在阁顶小楼,然而高楼烧塌了,支撑它翱翔的栋梁不再,它便身子歪倒,重重摔下来,金翅折断半截,沉入这片古老的土地里。


    洛十三凑了过来,道:“这是……?”


    贺青冥拂去它身上灰尘,一扭金身,却听得断翅之中,竟传出一道机括响动的“咔哒”声,早已死去的凤凰随即张口,蓦地射出一枚金箭!


    “小心!”


    贺青冥拦住洛十三,那枚金箭没入玉阶,瞬间金销玉碎。


    “机关?”


    “坏了的机关。”贺青冥道,“有人破坏了它,叫它不能发挥作用,叫侯府变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而不是堡垒。”


    什么样的敌人,会让温阳不得不启动侯府机关?又是什么样的敌人,在他启动机关之前,便已将其瓦解?


    柳无咎忽道:“这里有两支箭。”


    观其方位,一支从小楼俯射,一支却迎风而上,两支箭弓法、劲力相当,好像出自一人之手,又最终于空中会合,彼此碰撞厮杀,最后双双折断,坠落成泥。


    “雀屏飞日?”洛十三道,“我记得,这是温家先祖,前辈温夜舒曾经用过的一招箭术,那时候魔女秋灵意还未放下无名剑吴愁,温夜舒追求她,她提出三道难题,要考试他的武功,若温夜舒破题,她便答应嫁给他,这第三道题,便是要温夜舒如雀屏故事,于百丈开外,射中孔雀尾羽金睛。”


    “不错,秋灵意设下此道难关,无非是拒绝他,谁料温夜舒不负温氏神射威名,连中三箭,赢得魔女芳心。江湖人人津津乐道,还送了他一个雅句,唤作‘雀屏飞日,百年丈夫’。”


    当年魔女圣子成婚,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喜事,大热闹事,两人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然赢得世人艳羡称颂,可惜温夜舒并未能做得百年丈夫,他与秋灵意成婚不足七年,便一别两宽了,却留下来温灵、秋佩佩一对儿女,后来又生出两家几代孽债。到了温阳、秋玲珑这一代,温阳虽仍用这一招讨过秋玲珑欢心,却已从祖辈佳话变作半生笑谈。


    柳无咎道:“江湖上会这招箭术的人,除了温阳,只有——”


    贺青冥与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只有金乌。


    温阳虽生性吊儿郎当,所习武功博而不精,却也着实教了金乌不少不传之秘,那独步当世的易容术是一手,此等神射箭术又是一手。只不过他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义子会拿他教过的武功来对付他。


    世上毕竟人心难测,不是所有师徒都像贺青冥、柳无咎一样情深义重。


    门外忽听得一声女子抽泣,紧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悲鸣,好像鸳鸯丧侣,令人不忍卒听。


    三人寻声探去,却见一素衣女子神色萎顿,身子仆地软倒,放声哭道:“侯爷!”


    在她身边,一红衣女子拉着她,劝着她:“阿乔,侯府遭逢大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素衣女子方才柔弱凄楚的脸上忽地射出一道又冷又烈的神光,“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我早已为人欺侮,更不要说重获自由之身,如今他家受难,我怎能不管不顾,放任仇人逍遥自在?”


    红衣女子为难道:“可,可是,听说他们是魔教的人!你不知道,三天前那个晚上,忽地怪风刮起,飘来一阵金色的纸钱,整个长安城都阴测测的,好像忽地从人间变作地狱!我们都不敢出门,只听得几声巨响,窗外火光冲天,第二天再看时,侯府便,便变成这副模样,温侯也不知所踪了……”


    “都怪我!”素衣女子听闻,心中更是悲痛难当,“若不是我一时不防,被奸人迷晕,又怎么会叫那个魔教女子有机可乘,扮成我的模样,潜在侯爷身边?”


    “那也不是你的错。”


    素衣女子一怔,抬头看去,贺青冥已走到她面前,道:“魔教中人武功高强,又有备而来,温阳都没有办法,又岂是你一弱质女流可以抵御得了的?”


    素衣女子怔怔看着三人,道:“……你,你们认识侯爷?”


    “不才是温侯故交。”


    素衣女子闻言大喜,侯府出了意外,但她毫无办法,也找不到人来帮她。这些年来,温阳身边的软玉温香如过江之鲫,但事到临头,肯为他搏一搏的,却只有这位温香楼里与他相识不足三个月的乔氏娘子。


    第187章 师道 一路走来,乔娘子一五一十,与他……


    一路走来, 乔娘子一五一十,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又请他们前来温香楼做客, 帮她为侯府复仇, 找到温阳。


    温香楼是温阳早年间出钱建下的一座酒楼, 在长安城中颇有声名。乔娘子是温香楼新来的歌女,三个月前,温阳从扬州启程回来, 葬了温灵入祖坟后,便成日成日地在这里饮酒作乐, 期间结识了这位乔娘子, 还为她打退了恶人,脱了乐籍。于温阳而言, 这不过是他又一段露水情缘, 于她而言, 却已铭感五内,铭记终生。


    乔娘子说到动情之处, 不觉掩面垂泪。


    众人不由唏嘘。温阳虽是个混蛋, 却到底还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贺青冥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中,忽地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你说前些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来找过温阳,却被他拒之门外?”


    “是啊, 听说那个男人自称是他师兄,侯爷不肯见他,他便怎么也不肯走,一直等在楼下。我听其他人说,三天前, 那个男人也没有走,侯爷奚落了他一阵,又故意往他脚边倒酒,可他还是不走,后来侯爷便从他身旁走过,带着那个伪装成我的魔教女子回了侯府,那个男人还跟了上去。”


    贺青冥心下一沉,想不到这件事还有张夜的参与。早听说扬州过后,张夜没有和水佩青回小重山,而是跟在温阳后边,追来了长安,想必他是铁了心,想要求得师弟的谅解,可温阳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洛十三感慨道:“张掌门毕竟是他师兄,他竟然一点情面不留。”


    “可不是嘛!”方才那红衣女子道,“当时我们都在议论呢,其中还有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小哥,一对桃花眼那是顾盼生辉!瞧着嘛,哈哈,也就比这位柳小哥逊色了几分,哎,可惜他年纪太小,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贺青冥顿时紧张起来,道:“你说的那个俊俏小哥,是不是十三四岁年纪,右边眼角有一颗泪痣?”


    “对对对!就是他!贺公子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父亲。”


    “啊?”红衣女子震惊了,贺青冥虽然病歪歪的,看着也不像三四十能生出来贺星阑那个年纪的人啊。


    洛十三道:“实不相瞒,准确来说,青冥是他舅舅,我才是他亲爹。”


    红衣女子更惊讶了,亲爹长的这副模样,怎么生出来那么一个美少年的?


    贺青冥却已有些生气:“星阑在做什么,怎么跑来酒楼?”


    红衣女子道:“也没什么,我问他了,他说是路上给人把钱包偷走了,找了一圈没找见人,迷迷糊糊听见大家凑热闹,就来了温香楼了。”


    “你问他?”


    红衣女子讪讪,这不是想勾搭,一看年纪罢手了吗。


    贺青冥压根没想到这茬,道:“他如何了?”


    “放心,他好着呢,就是后来跟在温侯后边,好像去侯府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都懂得——”


    她忽地顿住了。


    几人也都顿住了。


    贺星阑那天跟温阳、张夜去了侯府?


    金乌来了,侯府已化为灰烬,温阳、张夜也都不知所踪,那么贺星阑呢?


    贺青冥脸色不好看了,他不敢想象,如果贺星阑落入魔教之手,如果……他扼住了自己想象的咽喉。事情还未解决,他决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他拿出来那两张古怪的信笺,道:“这是我们来时,路上有人射来的,只不知是何人。我许久不到长安了,你们可识得这信纸是什么来历,纸上字迹又是用何种笔墨所书么?”


    两位娘子拿来一瞧,红衣女子道:“这信纸是普通的洒金纸,长安城中,不少书坊都卖有这种信纸,倒是不知……”她忽而一顿,她已闻见了一种特别的淡淡的香气。


    不仅是她,乔娘子也已神色一动。


    贺青冥道:“如何?”


    乔娘子道:“这字……却不像是笔墨所写,倒像是用一种口脂和水写就的。这种口脂叫做‘凝夜紫’,初时为红色,久之变作紫乌,且伴有一种独特的兰麝香气,历久而弥新,因此风靡一时。不过,据说制作凝夜紫,需要加入人血,所以后来便被各家禁止不用了,如今长安城内,还敢买卖凝夜紫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黑市。”


    贺青冥道:“平宁坊?”


    乔娘子摇头,道:“平宁坊黑市,却已是十多年前的了,如今他们早已换了地方,改了名号,叫做冥市,却是在兴庆坊。”


    兴庆坊,贺园也曾在那里。那里曾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所在,高门大族比邻而立,而今世族已没,坊市已衰,兴庆坊也早变作三教九流聚集之地。


    本以为是故人已老,却不料是故乡已死。


    兴庆坊曾是贺青冥最熟悉的,而今却已变作最陌生。


    街上人烟萧条,枯草满目,底下是一座座早已辨不清面目的坟丘,枝头乌鸦哑叫,叫声于阴灰的空中游荡,好像是死亡的信使,地狱的回声。


    再过一刻,便到子时了。


    乔娘子说,子时一至,便可下冥府了。只是,冥市入口不为外人打开,他们若要进入冥市,需得到冥使许可。


    “冥使?”洛十三道,“那是什么?”


    “就是一位算命先生,他是个老瞎子,常年居无定所,又神神叨叨的,听说他曾是兴庆坊故人,后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便成了如今的样子。他与道上的人有些交情,每天晚上子时一至,他会点一盏冥灯,候在兴庆坊路口,等待有缘人来会。你们找见了他,要向他问路,需得投掷蓍草,倘若连九为阴,便是与冥府有缘,他自会带你们进去。”


    “连九为阴?”洛十三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若是掷不出呢?”


    若是掷不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世上本就有太多事情叫人无可奈何。


    洛十三掷了九次,却没有一次是阴卦。


    老瞎子微微笑道:“大吉,大吉啊!”


    洛十三心灰意冷,道:“进不去冥市,如何算作大吉?”


    老瞎子道:“冥市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进不去,自然是大吉。”


    洛十三不甘心道:“我再来一回合——”


    老瞎子却狠狠拍了他手心,道:“一边去!你这两位同伴还未卜筮呢。”他侧头“看向”贺青冥二人,脸上顿时春风盈盈,“是娘子先来啊,还是郎君先来?”


    二人一怔,洛十三道:“我们这没有娘子。”


    “噢!”老瞎子恍然大悟,继而浮现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他拍了拍已不剩下几根头发的脑门道,“是老朽迂腐了。我只道你二人红鸾星动,合该是宿世姻缘,便以为是一男一女,都怪我老了,老喽!”


    柳无咎道:“我先吧。”


    趁着柳无咎卜筮的功夫,贺青冥禁不住打量起来这位算命先生,不料那老瞎子也“看着”他,吹胡子瞪眼道:“这位公子,你不看你家郎君,看我个老头子作甚?就算老头子我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现在也老啦!不中看啦!”


    柳无咎手下一抖,好在掷出来是阴卦。


    贺青冥道:“在下只是觉得,先生似乎有些眼熟。”


    “眼熟?人都是眼熟的啦,两只鼻孔一个嘴巴啦!”


    老瞎子开口便是浑话,贺青冥便不再与他搭话了。


    柳无咎却已掷好了,正是连九为阴。


    老瞎子笑捋着胡子,假装没发觉他在暗自运力作弊,悠悠道:“不错,不错……”


    最后便是贺青冥了。


    老瞎子却忽地道:“后生,我看你身子不大好,本来就阳气不足,气血太虚,经不起折腾,你确定要下冥府?”


    贺青冥道:“我必须去。”


    老瞎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道:“你可想好了,你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跟这位郎君结了鸳侣,何必再来世上淌这一遭浑水?”


    贺青冥却道:“我本世间人,如何避得红尘?”


    老瞎子不劝了,只缩着一双手,念念叨叨:“你自己要作死,老头子我也不拦着……”


    他也不看了,只闭目小憩,好像当做没遇见过他们。过了一会,贺青冥也已卜完了,结果与柳无咎一样。


    不知为何,柳无咎心中却并不快活,也许是老瞎子方才那番话,也许是他和贺青冥的那段问偈。


    洛十三不懂得,也不会像他二人一样暗中使诈,他只知道他们可以一同进入冥市,也算彼此有个照应。但柳无咎懂得,老瞎子不只是问话,也是在问贺青冥的命数。


    他们三人之中,老瞎子却不问洛十三,也不问他,只问贺青冥,也只劝了贺青冥。这是为什么?


    柳无咎未能想明白。


    老瞎子已揉了揉眼睛,好像他还要用这对眼睛来看似的。他提着那盏诡怪的幽绿灯笼,道:“我就知道,走吧。”


    洛十三道:“那我呢?”


    老瞎子哼了一声,给了他一大把筮草,道:“你就接着卜吧,什么时候卜到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灯色幽幽地远了,散在夜里无边无际的雾气中。


    老瞎子领着二人走过死路,又走过生路,迷障终于散了,眼前似乎有着荧荧的灯火,却不再是死者的幽绿,而是生人的橘红。橘红又好似血红,一个人还活着,血还没有流尽,那么便是红色的,只有死了,才会变成漆黑乌紫。


    老瞎子走过一条路口,停在一扇门前。


    他道:“再往前,我就不能带着你们了,推开这扇门,复行百步,便入了冥市了。到了冥市,只能多听,不能多问,免得麻烦找上来。”


    柳无咎道:“多谢。”


    “好了,我也没什么可帮你们的了。”老瞎子道,“你这位身子骨太差,少时又娇惯得很,好生照顾他,起码……也叫他多快活些时日。”


    柳无咎一惊,而后又转为悲凉。


    老瞎子竟连这个也知晓了。


    “我走了。”老瞎子却不像刚才,再没有同贺青冥说话。


    “学生拜别老师!”贺青冥却忽地跪地叩首。


    老瞎子浑浊空洞的眼睛里,似有一丝不忍,一丝动容,他喉头滚动,过了一会,才道:“这又何必?你已不再是贺公子,我也不再是教书先生了。”


    贺青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授业时日虽然不长,学生却受益匪浅。”


    老瞎子忽笑了:“想不到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更想不到,你我都还记得……可惜,你只学了坏的,没学到好的。而且现在看来,你还学得越来越坏了。”


    贺青冥道:“学生不肖,可有些事,学生不能不管。”


    “你管得过来么?”


    “但求无悔。”


    “好!好一个但求无悔!”老瞎子大笑道,“倒也不愧是我袁师道的学生!”


    袁师道!


    饶是柳无咎已猜到了,贺青冥与他关系匪浅,却也猜不到这个老瞎子竟是袁师道。


    这个名字,他曾在书上读到过,袁师道是游方道人,也是一代大儒,只是十二年前,长安之乱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原来却在这里。


    却还在这里。


    贺青冥的老师,自然也算得他的师祖,柳无咎本已随贺青冥一同跪地行礼,而今又再叩首。


    袁师道又道:“听说你已入了江湖,改了姓名,还收了一名弟子?”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就是学生的弟子。”


    袁师道一怔,笑道:“原来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他又提起那盏破破烂烂的灯笼,大步流星,迈向来时路。


    “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只留下二人,和一扇等待着被打开的大门。


    第188章 冥市 门后,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顶上……


    门后, 却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顶上挂满了缤纷的灯笼,五光十色, 形态各异, 却都十分可掬, 任何人来看了,也不会以为他们是要走向冥市,倒像是过了新年一般。


    常人一年之中, 只过一次新年,冥市的人, 却要三百六十日, 天天都过年。他们来历不明,下落不明, 有时候前一天还活着, 后一天便要死于毒酒, 死于刀剑,死于同伴的背叛或者仇人的暗杀, 或是没有人来杀他们, 他们却也老了病了,躺倒在随便哪一个街口,与大地共枕,与老天同眠。


    所以, 每一天,他们都要过成新年,都要无比地快活,无比地热闹。


    贺青冥二人已体会到了这种热闹,或者说——喧嚣。


    什么人都在, 什么把戏都有,什么打铁的、叫卖的、行酒的猜拳的……简直是人声鼎沸。


    这种地方,要怎么找到凝夜紫的来处?


    贺青冥道:“凝夜紫既是口脂,问问姑娘家,兴许可以找到。”


    他们走完一条街,却一个姑娘也没看见。有人给他们问的烦了,喝道:“要找姑娘?去窑子啊!”


    贺青冥道:“那里有凝夜紫吗?”


    方才还闹腾得要吵翻天的一群人突然安静了。


    一赤膊大汉道:“凝夜紫?你找凝夜紫那玩意干嘛?”


    “我找它的主人。”


    话音一落,一时间刀光剑光交错争鸣,十八般兵器一齐亮相,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青冥一瞥众人,道:“各位,这是何意?”


    赤膊大汉冷笑道:“老大说了,杀无赦!”


    众人一拥而上,怒喝着,咆哮着,要将他们剁成肉泥!


    贺青冥却只退了一步,他也并不是后退,而是要让柳无咎腾出手来。


    一瞬间的光芒,一瞬间的交锋。


    柳无咎收剑入鞘,一群人倒在地上,像摔成十数瓣的西瓜,吱哇乱叫。


    赤膊大汉目中似已恐惧,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柳无咎。”


    “柳无咎?”一群人面面相觑,似乎惊讶,似乎怔愣,“那个柳无咎?那他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正是。”


    难怪他们打不过……等等!


    “青冥剑主怎么可能是个病鬼!?老大也没说长这样啊!”


    贺青冥疑惑道:“你们老大认得我?”


    从前认得,现在却不知认不认得出了。


    柳无咎很奇怪。冥市里的人,原本脸色各不相同,但当他们知道贺青冥是谁之后,通通换作了一副笑脸,若说是敬畏他、讨好他,可他们的笑容之中,又多了一分诡异的亲近。


    不过,当他们被请到一处大堂,看见虎椅上坐着的那位传说中的“老大”的时候,柳无咎便不再奇怪了。


    这个所谓的“老大”,却不是哪个威武的汉子,而是一个十足妩媚多情的女人,而且她的唇上,正涂着凝夜紫,正有那抹幽幽的香气。


    柳媚儿一见到他们,便笑得合不拢嘴,又赶紧从宝座上下来迎接,又叫人备好酒水点心,席上还装作不经心地问贺青冥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山珍还是海味,茶还是酒,饮食上有没有什么忌口。


    贺青冥还没有回答,柳无咎一气已报完了。


    柳媚儿微微惊讶,贺青冥道:“抱歉,我如今有恙在身,饮食上清淡一些便好。”


    柳媚儿便叫人撤下了几道大菜,却托着腮,眼睛一眨一眨地瞧他,关心道:“话虽如此,青冥剑主更要好生注意身子,我这里还有几味奇珍药材,不如我让人送——”


    柳无咎打断她道:“不必了。”


    柳媚儿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婉拒了她,她又道:“济海楼一别,已有数月,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地重逢,这真是天赐的缘分。青冥剑主,不如你在这里多住几天,也好一洗旅途风尘,以便将养。”


    柳无咎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你问一件事。”


    “噢?何事?”柳媚儿听闻,又笑道,“难不成……是问我唇上的凝夜紫?”


    贺青冥道:“你知道?”


    “若是这件事,你们便不必再问了。”柳媚儿道,“‘举目见日’也好,‘庭燎之光’也罢,都是我写的。不得不说,贺小公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爱玩爱闹,也爱凑热闹,可惜这次时机不巧,竟给他卷入了不夜侯父子的恩怨之中。”


    贺青冥道:“那你可知道现下星阑在何处?”


    “我自然知道。”柳媚儿道,“就在兴庆坊西,昌宁街那处荒郊废宅。”


    “……原来是那里。”贺青冥神色不动,却似已有一丝哀伤。


    柳媚儿奇道:“青冥剑主去过那儿?”


    贺青冥道:“那里原是贺园,是我曾经的家。”


    柳媚儿神情一动,喃喃道:“竟是这样。”


    柳无咎忽道:“你是怎么知道他在那的?”


    “怎么?柳公子信不过我么?”柳媚儿轻轻一笑,又正色道,“那日晚上,金乌他们袭击长安,却不只是侯府遭殃,我有几个兄弟也在附近受了伤,他们说,当时不夜侯与金乌对抗,有两个人从后门逃了出来,一个是贺小公子,另一个么,却是个中年人,还负伤昏迷了。他们逃出来后,一路来了兴庆坊,我看不惯金乌仗势欺人,还伤了我的手下弟兄,便趁着魔教四下搜查的时候,让人把他们带到废——贺园藏了起来。”


    贺青冥道:“那中年人应当是小重山掌门,张夜。”


    柳媚儿道:“难怪,难怪,我听贺小公子叫他什么掌门来着。”


    这时,院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异响,一人赶着前来,道:“老大!后,后厨有个乞丐偷东西吃!”


    柳媚儿道:“区区一个乞丐,难道你们还制不住他,还要来跟我禀报?”


    “虽是乞丐,可力气却大得很呐!兄弟们废了好大的劲,又用上了天网阵才抓住了他,有两个兄弟还挂了彩,现下如何处置,还请老大定夺!”


    柳媚儿闻言,登时怒道:“可恶!一个乞丐也敢来跟我逞威风!”


    她当即与贺青冥二人告辞,风风火火走了。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都觉此事略显蹊跷,于是便一道跟了过去。


    院子里早已是一塌糊涂,糊涂当中,却有一张大网,这张大网看似无甚稀奇,却是用世上极韧的天蚕金丝绞成,若有人被不幸网中,不动还好,动的愈厉害,就会被束缚得愈紧,金丝陷入血肉经脉,叫人几近窒息,活活被困死于此。


    贺青冥靠近了,俯首一看,那人衣衫破败,浑身脏污,也不知是哪个泥水坑里淌过,哪个荒草丛中滚过。不过,无论他从前怎样过,此刻手脚双双被缚,已动弹不得,就连一张脸也已被掩埋在荒乱的蓬发里边,好像已被野草埋没,辨不清本来面目。


    贺青冥蹲下身,忽地探手,撩开一绺乱发,于是他便见到了今生见过的最难看丑陋的一张脸:黑印、瘢痕,它们胡乱地爬满了这张脸,又叫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只依稀可见这还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突然睁开眼,这竟然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们张牙舞爪地怒视来人,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那些抓他的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病秧子,于是瞬间十分震惊。


    柳媚儿道:“怎么又是他?”


    贺青冥起身道:“你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他之前已来过两次了,每一次都要捣乱,可惜前两次都给他逃了,这一次好不容易逮住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叫这个叫花子知道,我柳叶刀可不是吃素的!”


    她说着,便要招手吆喝手下人,贺青冥拦住她道:“一个乞丐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放他去吧。”


    柳媚儿听他这样说,脸上神情忽地一软,好似倏忽变作一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她吃吃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这样心善……你既这般说了,我又如何不允呢?”


    于是那乞丐便被放了出来,他拍拍衣裳,忽地大声叫骂道:“你个坏女人,贼女人!坏事做完,却又虚情假意地来做好事!好心人,你可不要被这种女人蒙骗!”


    柳媚儿怒叱道:“好你个臭乞丐!老娘饶你一命你却不识好歹!”她抄起来家伙事,便要一把刺向乞丐,却被贺青冥二人双双绊住,再看时,那乞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首插曲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晚间却又生出来怪事。三人乘车,一同前去贺园,分明是子夜,头顶天空却是一片灰乌,好像有人在天上撒了一片骨灰,路上桐木也已焦黑,看起来早被火烧了,也早死了,却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于此地陈尸。车轮碾过的时候,枝头忽而冒出来一两声乌鸦叫,却不是呕哑糟杂,倒分外清脆响亮,仔细一听,竟掺杂了几许人声:“坏女人!贼女人!”


    柳媚儿怒不可遏,停车驱赶,却没找见她口中那个臭乞丐,只一群乌鸦惊飞。这下她再不信邪,也有些惶恐了,听说十二年前一夜之间,长安贺园付之一炬,火势冲天,连带着烧了整个兴庆坊三条街巷,无数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罹难,死后怨气不散,从此只有神鬼出没,没有生人敢入。


    “你说的故事,我早知道了。”贺青冥淡淡道,“那天我就在这里。”


    “嗯……啊?!”柳媚儿一脸诧异,眉宇之间又顿生焦忧。


    贺青冥却只道:“下车吧,我们已到了。”


    第189章 贺园 于是他们踏过这一片由死人尸骨铺……


    于是他们踏过这一片由死人尸骨铺成的土地。当年那场大火, 若论功过,唯一的好处就是它不像许多凶手,只敢逮着无辜者杀戮, 而是不分贵贱, 无论门第, 一并毁灭。


    贺园早看不出来原先的样子了,而今的它,只剩下残存的光秃秃的骨架, 以及杂乱的荒草。昔年楼已倾,昔时人已没, 倒是野草生长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几乎吞没了整座园子。


    不得不说,这地方倒的确很适合用来躲藏。


    甫一进门, 柳媚儿便已呆了, 这样的去处, 她都没地方下脚,更不用说找路了。


    “你们随我来便是。”贺青冥却仍认得它, 哪怕它已面目全非, 哪怕如今他也不再像从前了。但他好像还记得这里的一花一木,每一座亭台,每一处转角,以至于亭台转角下潺潺的微凉的流水, 嬉笑的鱼儿,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他脚下,贺园恍惚又回来了,柳无咎听他一句句说,脑海里已浮现出从前的贺园, 还有那个寂寞而冷清,却仍对家园不失怜爱依赖的少年。


    他们却并没有找到贺星阑二人,任凭贺青冥怎样呼唤,回应他的也只有阴冷的风声。独立风中,贺青冥看上去似乎更单薄了。


    柳无咎猛地看向柳媚儿,他逼进一步,沉声道:“你确定人在这里?”


    一人忽笑道:“柳公子,她只不过是听令行事,何必逼她呢?”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荒地,忽地冒出来一列人马。贺青冥侧身望去,认得而不意外的,有冯虚子、王子矛、凌夭等人,认得而意外的,有乔娘子等人,不认得的,却有一个身形高大、样貌英武的汉子,其肩上扛着一个大盒子,此人应当便是魔教堂主之一,梅伯。


    他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平时要聚齐这么多人,已非易事,此刻却都来了,而且都围在一个人身旁。那个人身着一袭浅金色长袍,看模样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只是脸上戴了一副镂金飞凰面具,叫人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看来比起躲藏,这地方更适合埋伏。


    “金教主?”


    “难为青冥剑主还记得晚辈。”金乌笑道,“扬州一别,贺先生别来无恙否?”他又一顿,轻轻地“啊”了一声,摇了摇头,“怪我,怪我,这张嘴巴太坏,竟不听我使唤了。青冥剑主如今身体欠佳不说,又中了媚儿的迷毒,怎么还能说是无恙呢?”


    贺青冥面色不变,道:“多谢金教主关心。只是,金教主驾临寒舍,倒也不必带这么多朋友,以免我和无咎招待不周,有失礼数。”


    金乌仍笑吟吟道:“贺先生客气了。说来,你我两家素有渊源,何况除开梅伯你没见过,其他都是老朋友了……噢!只有一个新朋友。”他身子不动,语气却忽地变得沉稳而有力,倒很有些一派之主的威仪,“娇娇,青冥剑主跟前,你就不要再拿别人的脸见他了。”


    “好嘞!属下正愁闷得慌呢!”只见那“乔娘子”往脸上胡乱一抓,不知怎么就给她削下几块面皮,窸窸窣窣掉在地上,好像是散落的几片花瓣。再一看,那张清丽的面容摇身一变,已变作一个睥睨多姿的女人了。


    贺青冥看着她,道:“你就是魔教四使之一,云使雷娇娇?”


    雷娇娇掩唇轻笑,两颗宝石般的眼珠熠熠生辉,泛着幽幽光芒,好像西域一方湛蓝的上空。她道:“不错,就是我。”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那么,那位乔娘子呢?”


    雷娇娇笑道:“哪里来的什么‘乔娘子’?不夜侯遇见的那个是我,那天晚上,跟他一块回了侯府,又趁其不备,破坏了机关的也是我……你们遇见的那个,还是我。”


    原来所谓的“乔娘子”,从头到尾都是她假扮的,这世上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乔娘子,只有一个迷惑了温阳,又来迷惑他们的魔教女子。


    金乌是故意的,侯府一计既成,又撞上了贺星阑出走一事,这样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自然又生出来一套连环计。


    贺青冥道:“金教主,你若要请我们来,却也不必花这么大功夫。”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柳公子东奔西走,贺先生你又深居简出,怎么也不肯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只好动了点脑筋,使了点计策,你们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介意吧?”


    柳无咎道:“不必客套。金教主,你此行究竟意欲何为?”


    “柳公子果然快人快语!”金乌拍手笑道,“好!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教想借子午盟贵地一用,在下保证,绝对不是什么假途灭虢之类的阴谋!只是华山派雄踞关中,易守难攻,若不走河西一线,想要入关,实在是耗时耗力,难办得很,我身为一教之主,怎么也得为底下人考虑考虑,免得劳民伤财嘛,不然此次东征,就算把侯府的金库搬空了,也不一定够用啊!”


    他确实是不兜圈子了,却也一枪捅到底了,捅出来一个装满了仇恨与野心的无底洞。金乌见二人不答话,又道:“这可都是大实话!我跟八大剑派有仇,跟你们又无冤无仇的。”


    贺青冥道:“你舅舅呢?”


    他们脚下站的是贺园的土地,这片土地恰恰是被金先生焚毁的。


    “贺先生想找他?”金乌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似乎胜券在握,又似乎还带着种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天真,“那也没问题,我舅舅说了,他等着你来与他一战。”


    柳无咎道:“你就不管你舅舅的生死?”


    金乌道:“我舅舅一向贪玩,扬州一行,又受了伤,如今除了跟青冥剑主有关的事,旁的教务,是指望不上他了。他如今正闲着呢,巴不得贺先生来找他。”


    话滚话滚到这份上,也已没什么再商榷的了。金乌倒也做足了教主的礼数,很是诚恳、恭敬地道:“二位考虑的如何了?”


    贺青冥道:“若我们不答应呢?”


    金乌仍笑着,却笑得有些凉薄了,好像又摇身一变,变回了本来面目。他道:“那也只好请二位长眠此地。”


    贺青冥道:“是么?”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春风拂过柳面的一瞬微颤,落花滑入流水的一线涟漪,在这阴沉的晚风中,已近猜不透,摸不着了,然而无人敢不去仔细倾听——


    “铮”地一声,青冥剑忽而出鞘!


    剑尖深深没入泥中,剑刃泛着幽幽冷光,昭示着从前它是如何威名远扬,又是如何把仇敌一个个送去见阎王。


    “我虽活不长了,这把剑却还拿得动的。”贺青冥微笑道,“不知金教主想派谁先来送死?”


    于是一干人里,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他们可不像贺青冥,平白无故的,凭什么要做个短命鬼?


    金乌也没有动,他看着贺青冥,却从他身上发现了古怪:贺青冥很虚弱,脸色也是苍白的,但他的虚弱和苍白,都不是因为中毒。至于柳无咎,那就更不用说了,他虽然愤怒,虽然担忧,却都只是因为贺青冥。


    他们二人都太正常了,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你们没有中毒。”金乌对他们说,目光却已看向柳媚儿。


    于是柳无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属于贺青冥的情绪:惊讶。


    柳媚儿垂下头,似乎很愧疚,但她的眼睛却比方才明亮。她道:“教主,属下辜负了你救命提携之恩……但是,不管今天结果如何,哪怕是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不能帮着你伤害他们!”


    金乌忽道:“是他们,还是……他?”


    柳媚儿又垂下头,脸上却微微一红。


    金乌笑了,柳媚儿背叛了他,他却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有种“本该如此”的欣慰。他道:“没关系,这种事,我很理解。我救了你,贺先生也救了你,但你还爱他嘛,自然更偏心他一些。我也爱过,也懂得,所以,你若为了你爱的人做这样的事,是没有错的,更不必愧疚。”他竟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反倒安慰起来柳媚儿了。


    堂堂魔教教主,竟这般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倒教柳媚儿他们不知做何反应了。金乌忍不住对着他们谈起来个中心得:“爱情这玩意,真是叫人舍不下,忘不掉,有时候连你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却还是——”


    冯虚子猛烈咳嗽几下,低声提醒他道:“教主,跑题了。”


    金乌不好意思地笑笑,竟似有种特别的羞涩,道:“没办法,他们平日里都被我念叨烦了,不想再听我说了,我就只好说给你们听听了。”


    柳无咎道:“金教主有喜欢的人?”


    “当然,那个人——不对,今天不是来聊天的。”金乌正要侃侃而谈,一转眼,一看冯虚子等人审视的目光,又正色道,“咳,有道是上兵伐交,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来呢,本来也不是为了跟贺先生你们打架的,不过,既然第一招不管用,那就只好出第二招了。”他蓦然一笑,狡黠得意之余,又有些孩子气的俏皮,“这一招,想必青冥剑主一定不会拒绝。”


    话音刚落,只见梅伯重重哼了口气,单手卸下肩上那只大盒子,说是大盒子,却同一副巨大的棺材没什么两样。棺材里的人却不是死人,而是两个被缚住手脚,点了哑穴的大活人!


    张夜与贺星阑!


    第190章 旧恨 贺青冥在看见他们的一刹那,脸色……


    贺青冥在看见他们的一刹那, 脸色已然变化!


    “父——!”贺星阑被解了哑穴,他看见贺青冥,下意识便要呼唤, 却硬生生把这句呼唤扼死在了咽喉, 把它咽进肚子里去, 转头大喊道,“贺青冥!你个大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根本不是我父亲!也根本不爱母亲, 却一直装模作样,骗我做你的儿子!你表里不一, 三心二意, 竟跟这个姓柳的勾搭在一起,简直是水性杨花, 不知廉耻!你不配为人夫, 为人父!”


    金乌登时惊呆了。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 这一趟出远门,还能有这样“惊喜”的收获。


    贺星阑一口气发泄完, 脸色已然又红又白, 他到底在盒子里憋久了,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已有些喘不上来气。他低下头,好像不愿再看见贺青冥。他的样子却显得狼狈又可怜:他原本很讲究, 他总是认为自己是贺青冥的儿子,总是为此而自豪,也一向很注重仪表。平日里,他的头发都梳的整整齐齐,衣裳也很整洁、干净, 如今他的发带却早已松了,头发散乱,衣裳也松松垮垮,活像个在外流浪的儿郎。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一头乱发里,把那颗眼泪也藏起来,他以为自己把自己藏起来了,父亲就不会瞧见他,更不会为他伤心了。


    贺青冥眼眶已红了,他还没有哭,声音却像已经哭了:“星阑,你让我瞧瞧。”


    贺星阑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又把另一颗眼泪藏起来。


    “真是父子情深,感人肺腑。”金乌感慨道,“不过,贺公子,你不必故意惹青冥剑主生气,贺先生,你也不必难过,令郎娇气得很,我可养不动他,当然了,也不会杀了他,我只想把他送还给你,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还了你一个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儿子,你也该送我一份礼物。”


    他还想要还礼。


    贺青冥、柳无咎二人目光都一下子冷得瘆人。


    金乌笑了笑,全然不顾他们如何可怕,指着张夜道:“杀了他,我就把贺公子还给你。”


    “不要!”贺星阑忽地抬头,大喊道,“这些天他护过我!他是个好人!”


    “贺小公子,你懂什么?”金乌道,“你只知道他护着你,却不知道,他叫你没了娘,他是你家的仇人。”


    贺星阑登时震惊不已,金乌又摸着下巴,自个寻思道:“哦,对了,青冥剑主既然不是你爹,那么你娘她还是——”


    “混账!”张夜啐了口血沫,难得骂了句脏话,“师弟养你,简直是养了头白眼狼!你要对付我,要杀我,随你怎么来,又何必牵扯到别人!”他怒气攻心,牵动了身上伤口,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却仍挺着一根拗不断打不折的脊梁骨,就算来日他血肉皆已淌干剖尽,它也仍是锐不可当。


    “师伯教训的是。”金乌恭恭敬敬地应了,忽而又换了脸色,慢悠悠道,“可师伯眼下这般正义堂皇,难道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曾经也来过长安,八大剑派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是什么好货色?”


    张夜登时闭嘴,他双目垂下,眼睑下方一片阴影,已似有些浮肿,他整个人都是疲惫的,疲惫而又苍老,他的头发已灰败了,脸色更已近枯涸,好像再提不起精神了。


    金乌不再看他,只又看着贺青冥,道:“贺先生,这个人本就是你的仇人,也本就该死。”他叫人递来一把长剑,似寒星又似秋水,秋水一色,水色之中似有月色——正是张夜的佩剑,戴月。


    他要张夜死在戴月剑下,要张夜不仅身死,还要诛心。


    贺青冥拿过那把剑,定定看着张夜。


    他心知肚明,金乌是要与他做交易。张夜是小重山掌门,在八大剑派之中地位不低,若杀了他,贺青冥等同于与八大剑派为敌,与魔教结盟,张夜的人头,就是金乌要招揽他的投名状。


    这一招,却既是威逼,也是利诱。不要说眼下贺星阑在金乌手里,就算论及十二年前,张夜也的确是他的仇人。如今这世上,他的仇人已不剩几个了,张夜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张夜也看着他,神色却更为复杂,道:“想不到扬州一别,再见竟是今日。”


    贺青冥沉默不言,只盯着他,神色一如长夜莫测。


    张夜却又道:“那天我追着阿阳来到侯府,阿阳不愿我入府,几乎与我动手,令郎却忽然现身,为我挡下一掌。”


    贺青冥道:“他只知道温阳,却不知道你。”


    扬州之后,江湖上的人都传说,不夜侯温阳曾经爱慕过青冥剑主,贺星阑自然也知道。在他眼里,不夜侯是一个骚扰过自己父亲的王八蛋,所以温阳与张夜相争,他自然会帮着张夜。可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张夜与贺家有过节。


    “……可惜那时候,我和他都不知道令郎是谁。”张夜轻声一笑,“阿阳认出来你的那招剑法,我认出来急风剑的那张脸,以为他和洛十三有什么关系。”


    贺青冥紧绷着脸,张夜又道:“令郎却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模样,也不肯说自己父亲是谁……直到后来,金乌他们来了,我受了伤,阿阳与金乌对峙,让令郎带着我先走,可惜并没有逃过魔教的手眼……只是,令郎一直记得你,这两天,也一直都很坚强,他说他是你的儿子,不能给你丢脸,无论他父亲是不是你,他都爱你。就像方才,他也只是爱你。”


    贺青冥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这十二年来,我每一天,都没有好过,但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好过一些。”


    贺青冥只冷着脸道:“你本就该死。”


    张夜闭目长叹道:“是,是,我本就该死……青冥剑主,伯仁虽非我所杀,可伯仁亦因我而死,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来这里,不会知道李家的事,贺园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贺青冥哑声道:“你知道?”


    张夜目光一颤,却忽地笑了:“我一直都知道。”


    贺青冥又看着他。张夜已老了,已病了。


    他们竟都病了。


    “一直都知道……”贺青冥也忽地笑了一声,又陡然喝道,“一直都知道!”他手握戴月剑,忽而一刺!


    一时鲜血四溅!


    “师兄——!”当空一道长喝,荒草丛里,忽地射出几枚飞叶,径直打向贺青冥身侧,贺青冥旋身闪避,来人却又不依不挠,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直到他终于被柳无咎出剑逼退!


    “师兄?师兄!”那人几步仆倒在地,揽着张夜的身子,登时痛哭道,“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该怪你,不该那样对你!是我的错,都是我错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蓬头垢面,相貌奇丑的乞丐。


    “义父,你可算来了。这次你不会又扒人家姑娘车底来的吧?”


    义父?


    金乌的义父,也就只有那一位王孙了。


    昔日王孙,一朝竟沦落至此。


    “呵,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还不配跟我搭话!”却见他一把掀下外袍,面皮、衣裳一同飞落,萎顿在地,而重新站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副大家都无比熟悉的面孔——不夜侯温阳!


    只不过,温阳已瘦了,也比之从前憔悴了,却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往日风流的影子。


    “我师兄是做错了,可也罪不至死,你做什么杀他!”温阳怒目而视,剑指贺青冥——任谁也想不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温阳竟会破誓,重新用剑,而他这一次剑锋所指的方向,竟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的目光却先落到戴月剑上,剑身上还有血迹。


    温阳怒喝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如你所见,还用问么?”


    “好,好!不愧是青冥剑主!”温阳道,“我本以为,你我还算得朋友!十多年了,故人尽散,我本以为——”


    贺青冥却道:“那只是你这样以为。”


    温阳一愣,继而竟笑了起来,他笑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厉害!他笑得好像这阴沉的上空盘旋飞舞的一群乌鸦!他大笑,眼中却又含泪,他喝道:“是我错了!你算得什么故人?算得什么朋友?你早就不是从前的你!你如今不过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贺青冥,这么多年,你手下亡魂不知几许,你若说我师兄该死,那你更该死!”


    他一声大喝,猛然出剑!


    十二年了。他终于又一次用剑,上一次是为着死去的温灵,这一次是为着死去的张夜,为着他的养父,他的师兄,他总是为着他的亲人。


    他的剑一如往昔,轻盈、迅捷,好似一道飞来的疾风。


    贺青冥却没有出剑,他忽地想,温阳说的也不错。这么多年,他为了复仇,手上也已沾了太多血腥,正如张夜一样,他手上也有太多无辜伯仁的性命,他同张夜一样有罪,他的罪过比张夜更难以原谅。江湖上对他的指控并没有错,他的确是个魔头。也许他的确该死——而今也的确快死了。


    他没有出剑,柳无咎却已出剑拦下了温阳这一剑,两剑相撞,迸发出尖锐的争鸣与火花,好像要把这一幕夜色点亮,要叫隐匿的真相都无所隐藏。


    温阳怒道:“滚开!”


    柳无咎喝道:“你疯了——你看看清楚!”


    电光火石之间,温阳余光一瞥,却见到贺青冥右手垂下来的一角衣袖。


    红色的衣袖。


    他又看向自己的手,方才抱过张夜胸膛的一双手,却是干燥的,没有沾到一点湿润的血迹。要么张夜已死了很久,血已干了,要么,方才刹那飞溅的血珠,根本不是从张夜身上来的。


    一道灵光闪过!


    温阳和柳无咎对视一眼,两把剑又再度交锋!但这一次,交锋过后,他们却都擦过对方的锋芒,同时攻向一个方向——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