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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71章 神爱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又追着他……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 又追着他们来到了一片竹林。
郁郁葱葱的竹子扎入土地,又直插入天边,好像一片剑林, 日影随风摇动, 映在竹身上, 便好像斑驳陆离的剑光。
剑身好像锈了,却不是因为风吹雨淋,而是因为神女垂泪——这片竹子斑斑点点, 满是泪痕,便是传说中因湘夫人落泪而生的斑竹。
斑竹枝, 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这一厢相思若寄东流,便是川流不息的湘水。
茂林阻隔了柳无咎的视线, 叫他看不清远近。若换了常人, 只怕便要晕头转向, 变成一个束手无策的盲人。柳无咎却不是常人,没了眼睛, 还有耳朵、鼻子, 他生来就是猎手,善于捕捉一切声息。
他闻见了血腥气,还有混合在其中的一点独特的香气,他记得那是天魔女所用的“玉生烟”。这种香气,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若不是它,贺青冥也不会肺腑受创。
日光又动,柳无咎便随着日光移步而动,他的每一步, 都落在竹影下,叫敌人也同样看不清他的方位。
他屏气敛息,周身已似与此地融为一体。
清风徐徐,蓦地送来一点呼吸。那呼吸声已掩盖的很好,常人根本不会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只会把它当做什么动物的声响。柳无咎却已分清了,那是人的呼吸。
柳无咎目光闪动——比他的目光先动的,却是他的剑光!
他一剑出手,却既看不见剑光,也听不见剑鸣,剑光已没入日光,剑鸣也已融入风声里了。
他的人和他的剑,也已变作斑竹。这一剑生于天地,而于天地悄然无声。
风声散了,一点血珠滴落在斑竹上,好像垂下泪来。
天魔女痛叫一声,跌下竹林。柳无咎一剑再刺,一人却已把她接住了,又挡在她身前,好像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
又一人叫道:“哥哥!”
那正是匆匆赶来的素魄,接住天魔女的,正是丹灵。
眼见哥哥有性命之危,素魄心急如焚,飞奔过来,却在半途被人拦住。那正是和柳无咎一块追来的曲盈盈、晏云之。
“杀了他!”曲盈盈喝道,“他是天魔女心腹!今日不除了他,只怕后患无穷!”
柳无咎却没有动手,他见到丹灵以身护翼天魔女的样子,眉目之间似乎触动。他道:“你要为她而死?”
丹灵目中沉痛,却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还给她也没什么。”
天魔女捂着伤口,微微笑了,似乎很是欣慰。
柳无咎看了她一眼,忽道:“我可以不杀她,但一命抵一命,你要舍下自己的性命。”
“好,我答应。”丹灵脸上竟又有了神采,好像日光乍现。
素魄不住哭喊,想要阻止他。天魔女却又笑了,道:“好,真是我的好帮手。”
丹灵方才那一点神采又灰败了。
柳无咎道:“他爱你,你不知道吗?”
“爱?”天魔女惊诧莫名,她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词会用在丹灵身上,更没有想到会用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十分诡谲地笑道:“那我该谢他吗?”
“够了!”丹灵痛喝,又道,“柳无咎,望你说话算数!”紧接着一道怒喝,丹灵一掌拍向自己头顶,柳无咎却制止了他。
丹灵脸色难看了:“你要反悔?”
“我只是要你看看她们。”柳无咎道,“你方才要赴死,爱你的人在为你哭,你爱的人却看着你笑,你该为了你妹妹活着,而不是为了她去死。”
丹灵一震!
他低头看见天魔女的样子,她仍是那样迷人,他的死亡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变化。
他又缓缓转头,听见了妹妹的哭声,看见了她的哭脸。素魄方才见他要自尽,已瘫软了,此刻见他活了过来,却又笑了。
她又哭又笑,丹灵却终于记起来了,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血脉相连,相依为命,他不该抛下她的。
“妹,妹妹……”丹灵泣下,素魄爬了过来,兄妹二人哭着抱在一起。
柳无咎道:“你们走吧,回南疆去,再也不要出来。”
素魄泪眼未干,最后瞧了他一眼,似乎依依不舍,又终于割舍,道:“……多谢。”
这一次,曲盈盈也并未反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晏云之看着她,她又在想什么呢?
也许只是想到了曲星河。
她只想着他,就像晏云之也只想着她。
他们几人的心肠里,都只装着一个人。
天魔女趴在地上,却忽地大笑,她笑得牵动了身上伤口,脸上五官已痛得皱成一团,却还在笑。
曲盈盈道:“你笑什么?”
天魔女吐出一口血沫,道:“我笑你们一个个假作大方,其实都只是小肚鸡肠,你们放过了他们,可世上又谁来放过你们?”
她吐息如兰,好像诱惑人心的一只艳魔。她盯着曲盈盈,道:“你喜欢曲星河那小子,不是吗?可他快要死了,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仍不愿爱你。”
晏云之脸色一变,道:“‘神爱’!她这是在用毒香蛊惑你们——”
“还有你!”天魔女蓦地看向他,“你喜欢她,却又不敢说!你既然爱她,就该抱她!想办法得到她!”
爱他?
得到他?
柳无咎头晕目眩,身子如坠云中,又好像沉入梦里。
他的梦里有一个人,他渴望的,却始终得不到的。
梦里众生颠倒,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神仙也变作魔头,哭也作笑,死也作生,叫人欲生欲死,欲仙欲醉。天地是混沌的,时间是混沌的,人也是混沌的,混沌之中,却只有一腔压抑了太久又不得疏解的情欲,它要他呐喊,要他吼叫,要他撕了经书,毁了规矩,要他把乾坤腾挪,要他把那个人困在自己身下,要他永世不得逃脱!
柳无咎大喝一声,勉强睁开眼,却见晏云之忍不住抱住了曲盈盈,曲盈盈轻轻“啊”了一声,轻轻道:“阿兄。”
晏云之猛然惊醒了,他刺破了自己大腿,鲜血汩汩而出,强令他清醒下来。
曲盈盈却已不愿清醒,也再不能清醒,她神情恍惚而又狂乱,又胡乱喊道:“阿兄?阿兄?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我!”
无论晏云之怎样叫她,她都不应,又挣开了他,飞跑出去!
晏云之掷出飞凤刀,打向她的腿弯,曲盈盈却似疯魔了,又笑着、叫着,跑入一丛绿竹之中。
转瞬间,曲盈盈、晏云之二人都已不见踪影,天魔女大笑着,趁乱跑了。她这一跑,只怕他们都再抓不住她!
柳无咎咬一咬牙,划破手臂,换得一丝清明,持剑追了上去!
他穿过这片竹林,日头升上来了,在身后追着他。
一路上滴滴、答答。血落下来,又转瞬被烈日蒸发,只在沿途印上一朵朵泪花。
血?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柳无咎已分不清了,他心中只有一个比夏日还要炙热的念头:追上她!追上天魔女!
但为什么要追天魔女?追上天魔女之后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念头灼烧着他,叫他的心肺一齐化成灰烬!
他跑着,他的汗水还未滴落,便已干了,他也口干舌燥,一颗心却跳得疯狂。竹影婆娑,似化作他梦中一人清冷的神色,那人脸上似幻非真,引诱着他,谆谆教诲他:“来吧,找到她,她会帮你得到我。”
柳无咎咬破舌尖,甩了甩头,要把这个声音甩出去,然而那声音早已入了他的心,入了他的骨髓,与他血脉一齐跳动,一齐安歇。
他大喝一声,一剑掷出,竟将铁剑化作轩辕,一箭射落烈日!
他这才发现,日头早已西沉了。
追着他的不是什么太阳,而是天魔女,是她在蛊惑他,叫他陷入无尽的梦境。
他射落的也只是天魔女。
天魔女伏在溪边,鲜血汩汩冒出来,与汩汩的溪水一块东流了。这里已是湘水,是千百年前神女垂泪的地方。
天魔女气息奄奄,她的脸皮迅速龟裂,不一会功夫,便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明艳姑娘,变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妪了。一旦没了伪装,她那张潜藏的真面目也全露出来了,她杀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家,她的神色已变得可怖,正如她多年来沾染的他们的淋漓鲜血。
她低头,看见溪水里自己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吓了一大跳!
她嘴里不住发出“啊啊”“桀桀”的古怪声响,她竭力捂着脸,却已维持不住假相。她如今已不再是蛇蝎心肠,仙子面貌,而是从里到外都已变作魔鬼了。
柳无咎不再看这只魔鬼,他转头便走。天魔女却蓦地叫住了他,她嘶哑着声音喊道:“柳无咎!你不想要它么?”
它?还是……他?
这一刻,柳无咎的头脑叫他赶紧离开她,但他的心和他的脚步都慢慢迟钝了。
天魔女见他迟疑,终于露出来最后一丝诡谲的笑意,她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那瓶子里装着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好像什么人的泪水。
“你不是爱他么?我可以帮你……这是神女泪,只要一滴,世上再坚贞不屈的人,也要顺从你,臣服于你,你对他做任何事,他也不会反抗你,还会爱你,依从你。”
柳无咎神色一动,道:“爱我……依从我?”
他忽又想到了这些年来做过的梦,梦里贺青冥如何待他,他已渴望太久。
如果贺青冥是梦里的样子,如果贺青冥抱他、吻他,如果贺青冥包容他、接纳他,如果贺青冥为他笑,为他哭……一个声音告诫他:那是假的!假的贺青冥!
另一个声音却诱惑他:假的又如何?无论真假,无论贺青冥爱不爱他,他都已得到贺青冥。
一人怒斥他道:混账!他对你好,对你恩重如山!你怎可欺师灭祖,怎可强迫他?!
一人却尖叫道:蠢货!他对你再好,也不会叫你如愿以偿,他只把你当弟子而不是丈夫!他快死了!你再不动手,就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两人吵了起来,无休无止,叫他的心神翻江倒海!
那尖叫却愈来愈大声了,而且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快死了!快死了!贺青冥快死了!
是啊,贺青冥快死了。难道他死了,也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吗?
柳无咎的血液沸腾了——贺青冥不给他的,他可以自己动手抢来!
天魔女瞧着他神色不住变幻,呵呵笑了:“是了,是了,就是这样……拿去吧,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她的气息渐渐弱了,头也低下去了,垂到水中。
水里的影子不再动了,只映出来她脸上最后一丝得意的笑容。
第172章 剖白 “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
“你拿着它, 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 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天魔女临终时候的话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天上一轮弯月, 她的声音便似那钩子一般的弯月, 钻进他的皮囊,钩动他的心肠。
柳无咎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好像他身后的丛林里追着一条咆哮的野狗。
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他急促地喘息着, 浑身上下已热得发狂!
夜风吹拂, 激起周身一阵冷汗!
他蓦地顿住,他这才发现, 自己的心跳已经太快, 身体已经颤抖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手里攥着的那只小瓶子, 他盯得那么紧,仿佛是在盯着这一生到头的死敌。
他死死地攥着它, 仿佛不是要扼死它, 就是要扼死自己。
丛林里传来夜枭的嘲笑,草丛里的飞蛾和萤火虫也跳着轻蔑的舞蹈。
“懦夫!”
他们哈哈大笑:“懦夫!”
“谁!?”
他陡然一惊,不由得大叫道。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乾坤颠倒, 天旋地转,但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是空无一人的荒野。
“蠢蛋!”
一个怪声道:“蠢蛋!是我!你低头看看!”
他低下头,忽地发现方才那只瓶子,已不知什么时候咧开嘴,正在对着他哈哈大笑、呼呼大叫。
他的掌心灼烧起来, 一股邪火沿着他的奇经八脉迅速窜到他的心脏,在他的心脏掀起滚烫的岩浆!
他大叫了一声,瓶子被抛到半空,又掉到汩汩流动的小溪里,溅起一连串银白的水花。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剧烈地喘息了一阵。
那瓶子还在大喊大叫:“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要他!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
他伏在地上,颤声道:“……闭嘴。”
“懦夫!孬种!”那瓶子不管不顾,继续骂骂咧咧,“他要死啦!他死啦!你再也得不到他啦!”
“闭嘴!”
一声暴喝,而后天地一切陡然安静下来。
柳无咎撇过头去,看见溪水里,卡在游动的水草中间的那只亮晶晶的小瓶子。
夏夜仍是那么宁静,又那么生机勃勃。
万物都在蓬勃地活着,他们都不会料到,仅仅几个月过后,他们的生命便要迅速枯萎凋零。
生与死,从来都是一线之间。
贺青冥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全然落下,月亮已经全然升起,久到他再也不能凭借日月的影子判断时间。
他已有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怀疑,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曾经掠过一个念头:也许降伏天魔女,并不该由无咎出手。
后来他便不再想天魔女了,他只想一个人。
他想柳无咎,想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房门被叩响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动起来,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仿佛这人敲动的不是房门,而是他的心门。
他打开门,却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柳无咎。
柳无咎似乎也有一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还在屋里,而且也还没有睡觉。
“你怎么了?”
“你一直……在等我?”
贺青冥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而柳无咎话里却有着忐忑而犹豫的试探。
这一瞬间,两人的角色仿佛已经与过往调换,贺青冥变成了那个坦白的年轻人,而柳无咎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贺青冥目光闪了闪,零星的月光下,看起来好像粼粼波动的秋水。
他笑了笑,又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目光也闪了闪,却似乎带着一点闪躲,道:“跟天魔女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水里。”
他的心里又忽而有一点黯然,他竟然已学会了说谎。
而且他这次说谎的对象,竟然是贺青冥。
贺青冥竟然没有怀疑,他已来不及怀疑,他似乎是又瞧了瞧柳无咎,轻轻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柳无咎侧过头,将自己藏在月影之下,道:“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便不再过问,只道:“那你把衣服换一换,我去烫一烫酒盏。”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怅然。
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酒壶,慢慢道:“你不是说,不许我喝酒吗?”
贺青冥道:“那是你小时候,如今你已成人,何况你落了水,喝一点酒可以暖身。”
他转过身,皱眉道:“你怎么没换衣服?”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有点口渴。”
于是贺青冥与他酌了一杯,柳无咎看见他喉头滚动,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天魔女的事?”
贺青冥道:“你既已回来,我便不必再问。”
柳无咎又道:“你可知道‘神女泪’?”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在天魔女那里找到了‘神女泪’?”
柳无咎点点头:“她还告诉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得到我最想要的。”
贺青冥无奈笑了笑,道:“神女泪是催情之物,只对相思的人有用,难不成她也信了那些江湖传闻,认为你喜欢明黛?”
柳无咎却不笑,只道:“她没有错,我确实需要神女泪。”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已有些笑不起来。他道:“你有喜欢的人?”
“是,而且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柳无咎瞧着他,慢慢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贺青冥脸色骤变!
他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脸色如此之变!
他愕然道:“你——”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方才的酒盏一眼。
他似乎是想要去闻一闻,柳无咎却道:“她说神女泪无臭无味。”
贺青冥方才还红透了的脸煞白!
柳无咎却已凑近了他,如今他要搂住贺青冥已是轻而易举。
他不管不顾,便要去亲贺青冥!
贺青冥平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打过无数阵仗,但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让他接二连三地猝不及防。
千钧一发之际,他截住了柳无咎的脖子。
他不得不横出一条臂膀,抵在柳无咎的咽喉。
只消柳无咎再往前,他的喉咙必定要被贺青冥折断。
他的一张脸已因憋气憋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脖子也梗了起来。
柳无咎已处在窒息的边缘。
但他仿佛已然入魔,无论贺青冥怎么卡着他的喉咙,他还是疯了一般往前凑。
贺青冥喝道:“无咎,你——!”
他顿了顿,心中忽地一颤!
他本想说柳无咎是疯魔了不成,可是他只看了柳无咎一眼,便忽然觉得,柳无咎确实是一个疯子。
也许柳无咎从来都是一个疯子。
他总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不该活的时候,他活了下来,不该爱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爱。
两个人一直角力,柳无咎没有放弃,贺青冥也没有放开。
柳无咎的眼白已翻了起来,脸色已经变得青紫起来。
贺青冥再不放手,他就只有死。
贺青冥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他的心中忽地涌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楚。
小时候的柳无咎,已是那样倔强,何况柳无咎如今已经长大。
贺青冥心中长叹,他大喝了一声,终于撤开了挡在柳无咎和他之间的那只手。
他到底不忍看柳无咎死。
柳无咎终于获得了自由!
与此同时,贺青冥化拳为掌,将他推出数尺。
柳无咎踉跄几步,倒在床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内伤。
他并没有防备,或许他这次回来,本就已经准备死在贺青冥手里。比起贺青冥可能到来的死亡,他更愿意先死于贺青冥之手。
方才这一掌,若是贺青冥想,柳无咎必定当场暴毙身亡。
但他并没有伤他,甚至也没有用半分内力。
贺青冥运转了一下气息,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内力凝滞的现象,他道:“你没用神女泪?”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脸红,却道:“我把它扔在了山涧里。”
他望了那瓶子好一会,然后低下头,低低地哭了起来:“青冥,青冥,青冥……”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心爱,也最难忘的名字。
他忽地跳起来,他跳到了水里,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潺潺的水流之中。
他似乎是要用流水来抹去他的泪水,用流水的声音来遮掩他的哭声,但他不住颤抖的后背却已将他暴露。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他本不必这样隐藏自己。
这里也没有他心爱的贺青冥。
他好似在水里看见了贺青冥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若是贺青冥在这里,必定会静静地瞧着他,会一直陪伴着他。
他陪伴着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岂非也在陪伴着他?
他忽然很想贺青冥,他思念着他,渴望着他。
他爱贺青冥。
柳无咎忽然顿住,而后目光陡然锁住了那个瓶子,他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匹孤寂了太久的狼。
他忽然怒吼一声,然后握住瓶身,将它狠狠掷了出去,瓶子摔到水中青石,转瞬间便粉身碎骨。
神女泪碎的时候,他绝望地痛哭起来。
他不是没有哭过,可是从未有一次哭得这样惨,这样凶。
他不能失去贺青冥,可是他更不能强迫他、占有他。
哪怕他已注定会失去他。
贺青冥道:“神女泪难能一见,你怎么就这么扔了它?”
柳无咎不敢置信,更有一点生气,这个时候,贺青冥竟然还想着去关心那劳什子的神女泪!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贺青冥,贺青冥望见他的目光,脸色忽而又变红了。
柳无咎似乎也有点脸红,他不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解释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虽然确实是很想亲贺青冥,可是方才那一下,他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方才二人角力,贺青冥虽然将他推了出去,但惯性之下,柳无咎也已经碰到了他。
哪怕那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触即离。
但他到底还是亲了贺青冥。
他还记得那一刹那的触觉,贺青冥的人虽然和他的剑一样冷漠而锋利,可是他的唇却很温暖、很柔软。
他却不知道,他的语气虽然很诚恳,可是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诚恳的影子。
他看着贺青冥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的。
贺青冥不由退了一步,脸色变幻莫测,道:“站住。”
柳无咎已很不好意思:“我——”
然后他睁大了眼。
他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他看着贺青冥,似乎不敢相信贺青冥竟然定住了他。
贺青冥这一招“隔空打物”已经越发熟练,没有他的允许,其他人连靠近他也不能。
贺青冥脸色更红了,他顿了顿,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下意识使出了这招,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这只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走了过去,拦腰抱起了柳无咎,把他放在了床上,又找来一条薄被盖在了柳无咎身上。
柳无咎心中一软,目光一动,道:“你要去哪里?”
贺青冥却没有回答他,只道:“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吧。”
贺青冥关上房门,而后低着头越走越快,路上还很不幸地碰见了曲星河,曲星河怪道:“青冥剑主,你怎么走这么快?”
贺青冥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得更快了。
走了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会轻功,于是他越过树梢,飞在月空之下,最后远离了人群,来到了一处湖水旁边。
月光透过树丛的缝隙,落到颤动的湖面上。
贺青冥的目光似乎也颤动了一下,他分明并没有感到疲倦,但他却有些气喘。
他望见了自己的脸,他的脸还有一点红,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脸红。
他记得柳无咎的气息,也记得那个突如其来的,谁也始料不及的吻。
于是他的心跳得像是跟敌人大战了三百回合,他如今再也不能笑柳无咎心跳快了。
他也已知道,从前他和柳无咎在一起的时候,柳无咎的心跳为什么有时候会忽然变得很快。
他从来没有想过,柳无咎会对他有那样的心思。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向他示好,甚至也不是没有男人,但他都只当作没看见。可是他不能看不见柳无咎。柳无咎已经变作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时时刻刻都看着他、感受着他。
贺青冥的眼里忽的露出一点不知所措,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贺青冥忽然觉得很头疼。
他坐在湖边,就这么左右为难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来答案。
第173章 绮思 这个晚上,柳无咎也一样难眠,只……
这个晚上, 柳无咎也一样难眠,只不过他不是因为困惑、苦恼,而是因为激动忐忑。
他总是忍不住想, 今天他亲了贺青冥。他丢掉了神女泪, 已以为步入绝境, 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手一搏,无论如何,他也要让贺青冥明白他的心意。
他只是没有想到, 他会得到一个吻。尽管那只是意外,而且那似乎也不能算作一个吻。
无论如何, 他毕竟是吻了贺青冥。
柳无咎禁不住笑, 又禁不住想,而且贺青冥没有生气, 也没有厌恶, 贺青冥甚至都没有责怪他, 只是又震惊,又红了脸。
柳无咎想了想, 又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还红着脸抱我, 给我盖被子。
他还让我好好休息。
柳无咎想到这里,又决定要听贺青冥的话,他闭上眼,要好好地睡一觉——还是没睡着。
柳无咎心道:那也没办法。
他亲了贺青冥啊!
柳无咎开始算日子了, 今天是六月初三,他和贺青冥相识已快八年了,他也快二十岁了。
六月初三,初三……方才是哪个时辰哪一刻来着?都怪天魔女,他追了一遭, 脑子晕了一转,都记不清时辰了。
他想要爬起来看看时辰,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被贺青冥点住了穴道,就像贺青冥走了好长一截路,才想起来自己还会轻功一样。
柳无咎想,那也不能怪他,他方才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柳无咎试着冲破穴道,却失败了。看来贺青冥刚才是真的很怕他走过来,竟用了如此难解的点穴手法。
柳无咎并不气馁,他只是想:也许他还是有一点生气。
他又想,等明天见了贺青冥,他要想法子好好跟他聊一聊,起码让贺青冥不再生气,不再这样定住他。不过,这也简单,贺青冥这一招虽不好破解,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距离太远或是太近,贺青冥都不好使出这招。
不过,如果让贺青冥知道他早想好了怎么破解他的招式,也许又要生气了。
怎么才能接近贺青冥,又不让他生气呢?
最好贺青冥还要答应和他好好聊一聊。
最好他们聊完天之后,贺青冥愿意跟他在一起试一试。
最好他们在一起试一试之后,贺青冥就发现了,自己也是喜欢柳无咎的,于是他们就会成为恋人,于是他们会相约白首,于是贺青冥为了他,就要再找一找治五蕴炽的法子。
然后他们会找到的,于是贺青冥就会活下来,活得很长很长。
最后他们就会住在一起,他会为贺青冥种竹子,他们会一块弹琴,一块填词,一块远离江湖纷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成为和落英双剑一样惹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对了,还有贺星阑。
柳无咎又补充了一条,最好贺星阑不要来烦他。只要贺星阑做个懂事的继子,他会当个大度的继父的。
最好……还有什么最好呢?
最好他和贺青冥白头偕老,虽然贺青冥年纪比他大,不过不要紧,他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头发白的快一点。毕竟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他们会变作一对老头子,一块老,一块死。
完美。
柳无咎决定了,故事就按这么来。
尽管这个故事八字还没一撇,尽管贺青冥答应和他在一起这第一步,他都还没跨出去,但他已决定了。
他甚至开始想,后边几十年干什么。
也许他该多学几道好菜。
也许他可以带贺青冥到别的地方转转。
天下那么大,总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一块看,总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可以一块学。
柳无咎活了二十年,今晚却是他头一回这样天马行空。
他一向冷静沉稳,可这一晚,他也只是一个刚刚亲完心上人之后不住胡思乱想的少年人。
他就这么想啊想,想着想着,已渐渐冲破了穴道,可他也没有察觉,他终于犯困了。
进入梦乡的前一刻,他还忍不住想:“明天要记得走完第一步……”
所以第二天,当他起床之后,却发现自己不仅走不了第一步,甚至连路也被贺青冥给掀了之后,心中忍不住泛出几分恼意。
贺青冥赶在天亮前走了。
他不仅走了,还带走了竺可卿。
他只留下来一封信,这封信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曲星河的,曲星河告诉他,信上说,竺可卿伤重,贺青冥先带着他回子午盟找洛十三了。
柳无咎忍不住道:“他带竺可卿走都不带我走!”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头一回看见柳无咎也会生气,也会委屈嫉妒。
曲星河劝解道:“青冥剑主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不,他就是这个意思。
柳无咎心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避开我,躲着我。
贺青冥连夜跑了。他跑的太快,也太过张皇失措,好像是在逃跑。
他一气跑出十里,竺可卿被他放在马背上,颠的上气不接下气,给他折腾的半死不活。
贺青冥跑了很久,每过一会,便要回头看看柳无咎有没有追过来,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柳无咎还没有追上。
他松了口气。
还好,无咎没追上……他怎么还没追上?
贺青冥又莫名堵起闷气。
他走了几步,再回头,还是没有人。
贺青冥蓦地有些失落。
也许他跑的太快了,也许他不该点住柳无咎的穴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游移不定。他好像希望柳无咎追来,又希望柳无咎永远不要追来。
贺青冥喃喃道:“也许他迷路了,也许我该给他留下线索……”
他拔出来剑,在路口一棵柳树上划拉两下,想着这样柳无咎就会认出来了。
下一刻,他却又挥舞几下,把剑痕抹去,柳树树干被他削平了一面。
贺青冥又犹豫了。
他逮着这一棵柳树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等到他终于罢手,柳树已经被他削出来一段娉娉袅袅的楚腰了。
太阳已升的愈来愈高了。贺青冥退了几步,倚在马背上,又冒出来细汗,他忽地又累又渴,还很饿。
他还没有吃东西,除了一匹马,还有一个昏迷的无用的竺可卿,他什么也没带走。
贺青冥瞥了一眼伤痕累累的柳树,恨不得把它一剑劈了。
他饿着肚子,牵着马,走了一段路,终于瞧见一家茶铺。
茶铺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客人,都是附近过路的商贩、樵夫。经营茶铺的是一对老夫妇,头发俱已花白,手脚却还很利索,他们虽然顶着太阳,冒着热汗,彼此神情却十分恩爱。
贺青冥怔怔地看了一会,不知为何,他想起来柳无咎。
他想到柳无咎,便又想起来那个猝不及防的亲吻和那句惊心动魄的表白,还有神女泪,还有……柳无咎怎么能这样对他?
柳无咎说喜欢他。
喜欢他,却要步步紧逼,非要他给出一个说法才肯罢休。不仅如此,柳无咎还拿走了神女泪,还想过要给他下药!柳无咎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师父!
很久以来,他一直为有柳无咎这样一个聪明又勤奋的弟子而骄傲,他器重柳无咎,信任他、依赖他,可柳无咎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七年了,贺青冥没有想到,转瞬间,这七年竟付之东流了。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这么信赖一个人,不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把所有的弱点都暴露给他,至少……至少他不该把盘缠都给了柳无咎,这样他就不会没有钱买东西吃。
此刻他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两个铜板,就只有腰上别的玉佩值些银两。但这枚玉佩是贺星阑用攒了大半年的零花钱买来送给他的,依贺星阑的性子,要知道他把玉佩抵饭钱了,只怕又要闹上一场。
贺青冥只好拿仅剩的两个铜板换了个烧饼,又讨了碗水喝。
他牵着马,啃一口饼,又叹一口气,心道:都怪他。
第174章 狭路 快到正午的时候,贺青冥出了十二……
快到正午的时候, 贺青冥出了十二峰,来到一处市集。这里是秦川交界,南来北往商贾云集, 也汇聚了不少江湖人士。贺青冥找了一家客栈歇脚, 甫一入座, 几个熟面孔也走了进来。
其中两个中年人正对着大门坐下,他们方脸阔耳、身材魁梧,贺青冥在济海楼上见过, 是金蛇帮的两位分舵主;坐在左侧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形容姣好, 脸上涂脂抹粉, 穿的也像只花蝴蝶,却是他从前闯西域的时候遇见过的, 此人姓凌名夭, 外号“花妖”, 善音律、暗器,又嗜好男色, 乃是魔教中人。
金蛇帮舵主和魔教的人坐在一块已经令人惊讶, 但更令人惊讶的却是凌夭对面那个人。那人虽戴了斗笠,遮住了小半边脸,但贺青冥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日叛出金蛇帮的王子矛。
金蛇帮九怪之中, 王子矛杀了倪大度,又跟着金先生投入魔教,而今他竟出来了,而且还跟金蛇帮舵主关系密切,看来竺可卿所言不虚, 金蛇帮内果真又出了大事。
贺青冥侧过头,顺手挡住了竺可卿的脸,免得叫他们瞧见。好在他这桌位子靠里,那四人扫了一眼,压根没认出他。
凌夭幽幽道:“唉,这大热天的,也不知道那条小王蛇跑哪里去了,还要我到处找他。”
一位舵主呵呵笑道:“凌堂主何必忧心?竹叶青死了,竺可卿也负了伤,已不再是您的对手,就算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再往南是天魔女的地盘,她眼线众多,咱们修书一封问问不就成了?”
“是啊。”另一舵主也道,“听说南疆地大物博,美人众多,到时候凌堂主驾到,叫天魔女他们好生为您接风洗尘,岂不美哉?”
“哼,那个女人?”凌夭不屑地吐了口气,“她武功一般,下毒的功夫倒是一流,还借此讨了教主欢心,真是叫人可气。她这种人心眼太多,南疆几代巫王都命丧她手,纯纯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哪个主子来了,都要被她咬上一口,若不是看中了她的巫蛊之术,教主又怎么会跟她做交易?”
舵主们只好附和道:“是是是,凌堂主说的是,那个女人实在没什么可搭理的。”
凌夭冷哼一声,转头面对王子矛,却又秋波款款,春光脉脉,柔声道:“王郎,你跟竺可卿也做了好多年的兄弟了,你说,他会跑去哪儿呀?”
王子矛道:“我与他已不是兄弟了,你也不用这样叫我。”
“那我叫你‘王子’好不好呀?”凌夭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竟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你真好看,就像一个王子……不过,你怎么也不跟我一块坐,还偏要跑到我对面?你真坏,这样我看着你,又碰不到你,会很想你的。”
两个舵主已没眼看了,纷纷别过头去。周围的一圈汉子生平头一回见到如此矫揉造作的男人,鸡皮疙瘩也似落了一地。
王子矛哼道:“你跟梅伯闹了别扭,也犯不着来恶心我。”
“老梅头?”凌夭撇撇嘴,“他这个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一身腱子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哪里有王子你英俊不凡,知情识趣?”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往前凑近了,来摸王子矛的手,道:“王子,你何不应了我……?”
王子矛脸色不好看了,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男人。”
凌夭却噗嗤笑了:“你不喜欢男人,我喜欢啊。”
周围人哈哈笑了起来:“真是世风日下!只听过地主强占良家妇女的,没见过男人强逼男人的!你这兔儿爷,人家不乐意要你,你还热脸贴冷屁股做什么?”
众人哄笑,却见凌夭横眉冷笑,喝道:“干你们屁事!”
这一声喝,却震得桌上碗筷不住颤动,其他人见他功力深厚,竟是江湖上的高手,顿时不敢再笑了。
他们不再笑,凌夭却又对着王子矛笑成一朵花来,王子矛只当做没看见,一碗酒水却咽的太急,霎时呛到了嗓子。
这一出闹剧,贺青冥只做了一个看客,可他看着看着,又好像自己也做了剧中人。
他又想到了柳无咎。
这一上午,他已想到柳无咎太多回了。从前他不会这样想,从前柳无咎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不必想他。
他一直担心他没有时间,看不到柳无咎成家的时候,却万万没想到,柳无咎竟喜欢他。
柳无咎年轻俊美,文武双全,像他这样的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后半生会过的顺遂得多。可若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那便要坎坷得多。
何况他还是柳无咎的师父,何况他已快死了。
贺青冥心下叹道:“无咎,你喜欢的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选。”
“这位客官?”店小二却已转过来了,笑呵呵道,“这位客官,您坐了有一会了,可要点什么饭菜?”
贺青冥不大好意思,道:“我身上没带钱。”
“没带钱?”店小二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你你你这穿的这么好,还戴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竟然没钱?!”
“我身上只剩下这块玉佩了。”贺青冥道,“可它是星阑给我的,我不能丢了。”
小二道:“那你这根簪子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是无咎给的,我也不能丢。”
小二无语了,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客官,你这是要吃霸王餐呐?”
贺青冥方才对柳无咎的一腔心疼烟消云散了,一时又生恼意。
小二叉着腰道:“既然吃不起,那还是请客官走吧。”
贺青冥是可以走,可是他总不能把竺可卿扔下,但若带竺可卿一块走,必定会被王子矛他们发现。
正思量间,一人忽道:“诶——小二,何必为难这位先生呢?”
原来却是凌夭。他在对王子矛扮笑脸扮了好几次也毫无成果之后,终于转移目标了。凌夭扫了一圈,见贺青冥形容俊秀,眼神一亮,笑着道。
小二才不管他是断袖还是什么,见他来了,顿时笑逐颜开道:“您是这位客官的朋友?”
“不是,不过,马上便是了。这位先生,你说对不——”凌夭笑着看向贺青冥,登时惊呆了,“你是——贺青冥?!”
王子矛等人闻声,顿时色变,随即起身拔剑!
贺青冥淡淡道:“江湖上的老朋友,好久不见。”
凌夭吓得花容失色,一跳一丈远,又赶忙拍拍自己胸脯,连声道:“好险好险!”
王子矛还记得在济海楼上,贺青冥曾一把扼住自己咽喉。他的脸色已白了,勉强镇定道:“听闻天枢阁一事后,青冥剑主已隐退江湖了,怎么今日却……?”他一面说,一面又看向竺可卿。
贺青冥却没等他看清,便已紧紧揽住竺可卿,道:“无咎病了,我只不过带他出来看病,顺便散散心。”
“无咎?柳无咎?”凌夭盯着竺可卿,眼睛都放光了,“他就是传说中的美男子柳无咎?”
贺青冥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道:“凌堂主,井水不犯河水,还请你自重。”
凌夭揶揄地笑了,道:“放心,柳无咎是你的人,这点分寸我还懂得。”
贺青冥心下顿觉古怪,道:“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么?”凌夭似乎很是惊奇,“听说青冥剑主座下弟子柳无咎,生的十分俊美不说,还对你一往情深,甘愿为你赴汤蹈火,舍生忘死,这样的痴情郎,可真是世间罕有啊!我们道上的可都很羡慕你呢!”
贺青冥一顿。他确信这个“道上”的意思应该不是指的魔教。
贺青冥道:“无咎他,我与他只是师徒关系。”
“那便太好了!”凌夭抚掌大笑,“我就说世上还是有单身好男人的!”
贺青冥冷冷道:“告辞。”
“青冥剑主!”凌夭忽道,“我们教主好心请你,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吗?”
贺青冥却并没有再回答他。王子矛看着他从身旁走过,心头忽而掠过一点闪电般的疑云,这道疑云倏忽一下闪过,却陡然劈下惊雷!
柳无咎年轻力壮,怎么会这么容易生病?比起来他,贺青冥看着才像是那个病人——等等!
王子矛突然大喝道:“贺青冥才是生病的那个——那是竺可卿!”
凌夭闻言,当即一掌拍去!
贺青冥转身,拂袖挥去这一掌,然而紧接着,王子矛三人的掌力也一齐朝他打来!
贺青冥单臂应战四人,已很不好对付,何况他体内余毒未清,更兼五内虚损,这么拖下去,只会对他愈加不利。
贺青冥额头隐隐渗出汗水,他一力劈开众人,便要退步抽身。四人只觉周身压力陡然变轻,王子矛于混战之中一瞥贺青冥,忽地明白了,贺青冥为什么一改往日作风,并不制服他们,而是要急着击退他们而后离开。
贺青冥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如今就算他胜了,病情也必定会加重。
王子矛激动不已,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
凌夭似也已察觉贺青冥的异常,他们都已发觉了其中微妙的变化。
他们是害怕贺青冥的,怕他的人,也怕他的剑。贺青冥的威名也好,他过往煊赫的战绩也好,还是从前生死一刻施加在他们头顶上的压力也好,都叫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小命不保。可如今贺青冥已病了,一个病人,便再叫他们瞧不见他的剑锋,只能瞧见他秀气的脸和脸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病气。
若说贺青冥从前是座巍峨的冰山,而今冰块已颤动跌落入万丈深渊,变作秋天脉脉的水面。
当恐惧不再,敬畏不再,他们忽地发现,贺青冥只不过是一个长相很秀气的青年而已,他也是一个人,也会受伤,也会生病,也会老,也会死。
也许今日便是贺青冥的死期。
凌夭、王子矛二人一齐发力,一同打向贺青冥!
这一掌,他们二人都已用了十成十的内力,都势要从这头猛虎身上啃下一块血肉!
贺青冥心知不妙,若要对付这一掌,他也必须全力以赴,可是以他如今的身体,若要全力以赴,只怕会激发五蕴炽!
第175章 问情 “青冥!” 一道呼唤闪过,随……
“青冥!”
一道呼唤闪过, 随着这道呼唤席卷而来的,是一道叱咤风云的剑光。
急风剑!
凌王二人不得不收招躲避,王子矛心有不甘, 又要袭来!
这一次, 他也并未成功, 只不过这一次为贺青冥挡下袭击的却不是急风剑,而是游归去的子牙钩。
王子矛冷冷扫了一眼,眼下已再无机会, 再留下去,他们四人只有把命交代了!
“青冥剑主, 来日再会!”四人一道大喝, 飞身破窗而走。
“休走!”游归去瞧了一眼贺青冥,却没有留下, 而是几步追上去了。
洛十三扶住贺青冥, 关切道:“青冥, 你没事吧?”
贺青冥道:“我没事。”
“怎么你的脸色还不大好?无咎那孩子不是带你治病去了吗?”
“可不是!他把父亲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对付群敌,自己却不知道跑哪个地方去了!真是该死!”一少年横眉怒斥, 狠狠地唾骂了并不在场的柳无咎一顿。
“星阑, 这不关他的事。”贺青冥道,“是我先行一步,我……竺可卿伤重,我要先把他带回子午盟。”
“那也是他不对!他说了要照顾好父亲你的, 可现在人却不见了,他一定是看惯了外边的花花世界,就不管父亲你了!”
贺青冥头疼不已,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贺星阑解释。贺星阑小时候就已经很讨厌柳无咎了,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柳无咎。
贺青冥又瞧了他一眼,恍惚间,的确已过去太多年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抱贺星阑的时候,贺星阑还只是一个小婴儿,还只有他小臂那么长,而今却已长成一个少年了。
贺星阑生了一对桃花眼,右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小的时候,他很像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如今轮廓长开了,便显出十足俊美。
只不过,他已长得愈来愈不像贺青冥了。
洛十三道:“星阑,你父亲他身体不好,不要再吵他了。”
“哦,是,洛伯伯。”贺星阑垂着头,眼巴巴道,“对不起,父亲。”
“没事。”贺青冥安抚他,心中却掠过一丝惊异,转头看向洛十三。
洛十三竟也垂下头,这个角度看去,他和贺星阑神情已太过相似。贺青冥知道,若非洛十三毁容了,他看见的应当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只除了贺星阑眼角那颗痣。那颗痣,是贺星阑的母亲,他的表姐留给贺星阑的。
贺青冥按下疑问不表,道:“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洛十三道:“我接到你飞鸽传书,说可卿出了事,便日夜兼程赶来了,星阑说他许久不见你,很想你,也跟着来了……”他又顿了顿,瞧了一眼竺可卿,似乎不忍,又多了一抹愧疚与忧愁,“可卿他,他怎么样?”
贺青冥道:“他受了伤,又中了天魔女的毒,好在曲阁主为他解了毒,性命无大碍了,只是需要用药调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早些回去。”
“好。”洛十三应了,一把抱起来竺可卿,贺星阑扶着贺青冥,三人一块启程回西北。
日头渐渐淡了,慢慢爬下来一丛又一丛山坡,马车却跑的愈来愈快了。
入了夜,他们已抵达了陇南,洛十三请了大夫为竺可卿诊治,大夫开了方子,又嘱咐他一应忌禁,洛十三都一一记下了。
洛十三走出房门,对着清空皎月,长叹了口气。
贺青冥道:“你若心中有愧,该为他报仇,而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
“青冥?你怎么来了?”洛十三道,“夜里风大,你身体还未大好,不该……”
贺青冥道:“明天我要回凉州,看看他们车马备好了没有。”
洛十三惊道:“这么快?你不多歇一阵子么?”
贺青冥道:“金蛇帮内乱,与魔教脱不了干系,竺可卿昏迷不醒,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想回去找黄娥他们,让他们好生打探这件事。”
洛十三道:“那你也不必明天就走,无咎他还没有回来,咱们等他来了,再一块回子午盟也不迟。”
贺青冥顿了顿,低低道:“我就是不想等他来了再走。”
洛十三不解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贺青冥道,“你若不想走,也可以留下来。”
洛十三苦笑道:“你走了,星阑也一定要跟着你,我又留下来做什么?倒不如随你们一块走,起码……也回去再看看她。”
贺青冥道:“我却要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星阑实情?”
“告诉他?”洛十三又苦笑,“他会信吗?会接受我吗?他会要一个这么多年抛弃他不管他,转头等他长大了,又跑回来认他的所谓的父亲吗?我看得出来,星阑他很爱你,也很孺慕你,青冥,你把他养大,你才是他的父亲,他也只会认你,我能做他的洛伯伯,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照顾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贺青冥道:“我叫你回西北,就是为了让你认下星阑!”
洛十三道:“可他不会认我这个父亲!他只认你!”
“可我不是他生身父亲!我只是他舅舅!而且我——!”贺青冥一时头晕,又喘了两口气。
“青冥?青冥?”洛十三皱着眉头,“你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三个月了也没治好?”
“没什么,只是跟南宫玉衡一战过后受伤体弱,需要休养罢了。”
“那你更不应该这样奔波,魔教的事不用你操心——”
“魔教的事,我必须操心!”贺青冥道,“你已忘了姐姐她怎么死的,可我没有忘!”
洛十三顿了顿,道:“我从没有忘过。”
“那你更应该履行她的遗愿!”
洛十三闭眼长叹一声,良久,慢慢道:“我只是……我只是怕,怕星阑不会要我。”
贺青冥道:“可你是他父亲。”
洛十三微微笑了,又落寞道:“正因为我是他父亲,我才怕他。青冥,你应当知道星阑那孩子的脾气,可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与我少年时太像了,都是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人劝解。我的父亲洛华,也是一样的脾气……我母亲为了玉山上下奔波,年纪轻轻便落下来一身的伤病,所以我父亲只承认他是我母亲的弟子,却不认玉山为师门,后来我母亲死了,父亲悲痛欲绝,再后来,他走火入魔也死了,我被玉山收养,可他们待我不好,我也同父亲一样,恨他们,不认他们……青冥,我只怕如今,星阑也会不认我……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不要让我失去他。”
贺青冥道:“可是难道你要永远瞒着他?”
洛十三叹道:“瞒一时是一时吧。”
贺青冥道:“我说过,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你如果再不认,只怕这个机会,便要还给我了。”
洛十三笑了,道:“我会想法子的,只是,再等一等吧。”
贺青冥心下叹气,洛十三可以等,贺星阑也可以等,可是他还能再等吗?
贺青冥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贺青冥郑重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洛十三奇怪道:“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洛十三笑了一笑,道:“星阑是我的儿子,我当然要保护好他。”
“那便好。”
洛十三又道:“你不问柳无咎吗?”
“……他?”贺青冥莫名心虚,“为什么要问他?”
洛十三道:“他是你的弟子,也是你的养子,不是么?从前你与我传书,问起星阑的时候,也总要聊聊他的。”
贺青冥道:“他和星阑不同……他已长大了,又不是个孩子。”
洛十三心下怪道:“怎么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现在说起柳无咎的时候,青冥才像那个孩子?”
贺青冥忽道:“十三,我今天一直想问你……”他似乎犹豫了下,“当年你父母本是师徒,可是他们后来又结成夫妻,他们……”
“这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吗?”洛十三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贺青冥垂着头,脸色微微发红,道:“我想问,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你母亲,她可是他师父。”
“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了?”洛十三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在我父亲还没有发疯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他说,我母亲救他,收他做弟子的时候,他已十四岁了,也已懂得男女之事,我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她救了他,又待他好,他自然渐渐就喜欢她了,至于到底为什么,他自个也说不清楚。”
“救他,待他好……”贺青冥喃喃,又道,“那什么人救他,他也喜欢吗?若是一个男人救他,他也喜欢?”
洛十三正沉浸在为数不多的父子温情的回忆之中,贺青冥这么一问,顿时给他吓了一跳,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父亲喜欢一个男人的样子。他道:“怎么可能!?”
贺青冥道:“那是为什么?”
洛十三道:“我又不是我父亲,也不喜欢自己师父,我怎么知道?”
贺青冥又道:“那你喜欢我表姐什么?”
洛十三脸红道:“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老问这些事情?”
“没什么。”贺青冥淡淡道。
洛十三一脸不信。
“我休息了。”贺青冥却已转身回房了。
洛十三摇摇头,只觉近来贺青冥也好,柳无咎也罢,他们都古里古怪的。
贺青冥关上房门,脸慢慢、慢慢红了。
他问洛十三这些,当然是因为柳无咎。
柳无咎,柳无咎,柳无咎……整整一天了,他还是满脑子都是柳无咎——还有他们之间的那个吻。
于是脸红不够,脖子也一块红了,耳朵也红了。
贺青冥哀叹道:“怎么会这样……”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不过,也从来没有人亲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得到一个亲吻,但这个吻不仅来自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他一手养大的徒弟。
不该这样的。
柳无咎亲了他,本来是柳无咎不对,可是他却好像害怕柳无咎,还要躲着他。
他并没有对不起柳无咎,可他为什么会怕他呢?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也分析不出来,他疯狂地回想自己学过的那些诗书,可是它们都不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已经过了一天了,他竟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还是想不出来办法。他的头脑一向很好使,可这次却像生锈了,怎么撬也转不动了。这在他快三十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回。
贺青冥简直无助极了。
而且这次,他找不到人帮忙——这些年来,遇到什么事,他都会问问柳无咎的,可这次他再不能找柳无咎帮忙了。
柳无咎现在只会帮倒忙!
这个帮倒忙的人,现在还没有来!
贺青冥又恼恨起来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恼恨柳无咎给他惹麻烦,还是恼恨柳无咎惹麻烦了,却把他一个人丢下。
尽管他已忘了,是他自己跑走了的。
屋子里忽而一道声响,人的声响。
贺青冥方才没有开灯,这时候听了,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柳无咎来了。他道:“你来做什么——?”
一道劲风袭来!
贺青冥一怔,这不是柳无咎!
他一掌劈向那人,灯火已亮,却见是游归去。
游归去喘息未定,道:“三个月之期已满,我来——”
他愣住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红的,而且这种红,好像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贺青冥这个大魔头身上。
贺青冥收敛形容,道:“你来复仇?”
游归去也敛了心神,道:“是。”
“你既要复仇,白天便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以后不会再有了。”
游归去一口气憋住了,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上,贺青冥,就算死,你也要死在我手上。”
贺青冥道:“你的功夫还是比不上我。”
“总有一天会的。”
贺青冥道:“那便等那天来了再说吧。”
游归去走之前又看了看他,忽道:“你是不是中毒了?”
贺青冥一顿,终于反应过来,拂袖道:“这个不用你管。”
游归去悻悻然走了,他才不想管,他只不过怕贺青冥死的太早,他都没有机会复仇。
他们终于都走了。
贺青冥一个人坐下来,又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明月皎皎,流星烁烁,好一派夏夜如梦。
明月底下,会有那个人吗?
贺青冥又看了一会,慢慢关上窗户。
他关上窗户没一会,又打开它。
还是什么也没有,影子也没有。
贺青冥有些失落。
他不知道明月底下没有人,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影子只是住在了他心里。
第176章 难题 柳无咎没有追上他的原因很简单,……
柳无咎没有追上他的原因很简单, 正如贺青冥躲着不见他一样,柳无咎也有些生气,而且冷静下来后,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见贺青冥。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贺青冥,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所以当曲星河请他去牵机阁的时候, 他没有拒绝。何况他也想问一问贺青冥的病情,曲星河是当世神农,他也许会有治好贺青冥的法子。
曲星河却说:“我也没有办法。”
柳无咎霎时如坠冰窖。
三个月了。在浮屠珠已成泡影之后, 他从没有放弃过,他走过十五道, 上百个州府, 求访过一切数得上名头的大夫,他甚至想过以毒攻毒, 他问过唐门、天魔女, 他们都说没有办法, 如今连曲星河也说没有办法。
“可是……”柳无咎几乎颤声道,“你不是曾说, 世上没有不能解的毒, 没有不能治的病?”
曲星河道:“话虽如此,可若病入膏肓,也是没有法子的。更要紧的是,五蕴炽既不是病, 也不是毒,根本无法用寻常法子医治,只能缓解一二。”
柳无咎冷声道:“但它却能致人于死地。”
曲星河道:“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杀人于无形的。有的时候,有的东西, 甚至一开始并不想要杀人,就像浮屠珠,它本是为了救人而存在的,可惜后来已变作杀人的一把利器。”
柳无咎道:“你是说,五蕴炽也和浮屠珠一样?”
曲星河道:“它们都来自魔教,魔教的东西,总是玄之又玄,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五蕴炽是魔教的一种秘传武功,既然是武功,我猜,它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兴许并不是为了叫人走火入魔,与敌人同归于尽那么简单。但具体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柳无咎道:“这么说,也许只有魔教才能化解五蕴炽?”
“柳公子果然聪明。”曲星河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是唯一的出路。”
柳无咎点头,转念一想,心下又生忧虑:“可是五蕴炽失传已久,只怕教主金乌自己都不清楚如何修炼,又遑论旁人?”
曲星河又道:“魔教的事,我只怕我已没有时间了。不过,我在为青冥剑主把脉的时候发现,五蕴炽在他全身经脉游走,与他自身的功力彼此争斗,但这种争斗之中,又似相生相克,委实很是奇妙。青冥剑主五内之所以亏损,精神之所以疲顿,是因为五蕴炽的内力过于强劲,以至于身体不能承受,精神更难以支撑,所以很多人在受到五蕴炽冲击之后,很快会精神失常,他们会发疯攻击他人,或者自残身体,最后彻底走火入魔死去。青冥剑主受金先生一指还能活下来十二年,可见其心志坚毅,心神沉稳,实在是举世难得。”
柳无咎道:“可是他如今病得已愈来愈厉害了,尤其是这一年来,发作的也越发频繁、严重。”
曲星河奇道:“你说他这一年来发作越厉害了?”
“是啊。”柳无咎顿了顿,“怎么了?”
曲星河道:“一年之前,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柳无咎摇头,道:“在金乌谋夺温侯府之前,并未发生什么事,那几年里,他一直待在西北,只除了……”他神色忽而一顿。
曲星河追问道:“只除了什么?”
柳无咎道:“只除了……一年前,我在击杀大盗‘漠上飞鹰’的时候,不慎被他的银爪抓伤,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还,他便……只身来找我了。”
忆及昔日,柳无咎冷峻的神情之中竟蓦地泛起一抹柔情。原来最坚硬的磐石,也会有长出来梅花的一天。
他记得,贺青冥找见他的时候,形容已然憔悴,却蓦地笑了。那一个笑容,于今日的贺青冥而言并不稀奇,可于昔年昔日,却已十分罕见。他笑了,也仿佛忽地变了,他仿佛忽而变作了一个寻常人。
于是荒漠也好,饥寒也罢,都已通通被柳无咎赶到了九霄云外。时至今日,他回想起来这件事,已不记得自己的伤是怎么好的,却只记得贺青冥这一笑了。
曲星河道:“他很关心你。”
柳无咎不大好意思,转而又暗忖道:“可惜,我已告诉了他最后一个秘密……也不知道他往后还会不会这样对我笑了。”
曲星河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能说得通了。”
柳无咎不解道:“此话何意?”
曲星河道:“你可知‘五蕴炽’是什么?”
柳无咎忽地想起来十二岁那年,他刚拜入贺青冥门下的时候,贺青冥曾对他说过。他道:“是……人生八苦。”
“不错,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可是你知道,八苦又是怎么来的吗?”
柳无咎茫然无措,心中却已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像天魔窟有四十二,是从七情六欲中变化而来。”曲星河叹道,“人生八苦,无外乎此。”
柳无咎颤声道:“你是说……?”
曲星河道:“青冥剑主比你想象的更爱重于你,可是他太关心你了,竟不能再克制五蕴炽。”
柳无咎的心顿时沉入深渊。他艰难地道:“所以……是我……?”
曲星河见他神色已十分难看,道:“柳公子不必自责,你那件事,只是一个引子。不过,青冥剑主的确已变化太多,他关心的人,关心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他的压力太大了,这无疑加重了他心脉的负担。”
柳无咎却并没有被安慰到。他万万想不到,贺青冥的诸多病因之中,竟也有他。
柳无咎失魂落魄地走了。
临走时,曲星河写了一张方子给他,安慰他说,五蕴炽虽不能根治,但若服用此方,可缓解贺青冥的病情,叫他恢复力气精神。
柳无咎谢了他,也收下了方子。不过,他还是没有被安慰到。
柳无咎一个人在房里待了很久。他形单影只,又忽地想到,贺青冥是不是也这样形单影只?
他又想到昨天。也许他不该告诉贺青冥,这样贺青冥就不会被他吓跑了。
他又很担心贺青冥的身体。虽然曲星河说,寻常的事情,是不会叫贺青冥发病的。
可是……那寻常吗?
对他而言,那当然是不寻常的,可是他不知道贺青冥是怎么想的。不过,贺青冥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
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会接受另一个男子的示爱?何况这个男子,还是他的徒弟?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这个错误也已无法挽回了。
但如果他不犯这个错误,只怕他到死也不会甘心。
他只是想让贺青冥知道他的心意,他只是希望贺青冥也有哪怕一点点喜欢他。难道这么微薄的希望,也不应该拥有吗?
可是如今贺青冥跑走了。不要说喜欢,贺青冥只怕看都不想看他了。
他给子午盟写了信,询问贺青冥的下落,可是他都不知道贺青冥会不会再要他。也许这次就算他回去了,不用贺星阑讨厌他,贺青冥也要讨厌他,要把他赶走了。
不过,就算贺青冥讨厌他,他也还是要回去的,起码他要知道贺青冥还过得好好的。
只是……若离开贺青冥,离开子午盟,他又要去哪里呢?
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答应了曲星河来牵机阁,也许也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贺青冥会不要他这个可能。
他若永远不回去,贺青冥就永远没办法不要他,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回去见见他?
柳无咎枯坐了一下午,他虽然坐在房里,却好像是外头被烈日晒蔫了的柳树。
第177章 心病 入夜时分,曲盈盈醒了。 自从……
入夜时分, 曲盈盈醒了。
自从晏云之在湘水畔找回她之后,她就时昏时醒。从双峰山到鹊月峰,这一路并不长, 可她总是断断续续地梦, 久而久之, 她似乎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她惊叫着,终于从最后一个梦里醒来。曲星河和晏云之听见声响,都冲了过来。曲星河坐在床边, 晏云之在门前止步,看曲盈盈哽咽着扑入曲星河怀里, 哭着喊道:“阿兄!阿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没事了, 没事了。”曲星河抱着她道,“你只是受了天魔女的蛊惑, 只是做了噩梦, 过一会便好了。阿兄在这里呢。”
他们拥抱着, 曲盈盈瑟缩不已,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曲星河怀里, 好像一只流浪呜咽的小野猫。他们就好像小时候那样彼此依偎, 亲密无间,再看不见其他人。
晏云之退出屋外,慢慢把房门带上了。
曲盈盈轻哼着道:“那阿兄会一直在吗?”
“盈盈……”曲星河又无奈,又为难。
“我就知道, 阿兄都是骗盈盈的,就像之前你给我的那张假药方,你一直在骗我。”
曲星河叹道:“盈盈,我已没有办法。”
“不!不会的!”曲盈盈哽咽道,“阿兄, 会有办法的,一定还会有的!盈盈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想要你,阿兄,我求求你不要死……”
“盈盈,我是大夫啊。”曲星河眼中似乎也有泪光,“若是有办法,我怎么会不给你呢?可是阿兄办不到了。”
“阿兄!”曲盈盈哭着抱住他,她要他留下,要他们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再也不会分离。曲星河一顿,他们已没有距离,这个拥抱太过亲密,也已不再像兄妹之间的拥抱。
曲星河稍稍挣开了,道:“盈盈,你已长大了,男女有别,怎么还像小时候这样粘着哥哥呢?”
曲盈盈盯着他,道:“难道我长大了,就不能抱你了吗?”
曲星河瞧着她,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他整个人温柔的便似一道叹息,可这声叹息对她来说,已是无尽的冷酷。
曲盈盈盯着曲星河,盯了好一会,可曲星河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冷酷。
她的目光是刀子,他却是流水,抽刀不断,流水不绝。她再爱他,也不能让他爱她。
她低下头,脸上竟有一丝讥诮,道:“我知道了。”
曲盈盈破门而出,门外,晏云之却还没有走。
晏云之一直沉默地伫立着。不过一墙之隔,二人方才的对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浮屠珠不在了,几个月来,这对心思各异的兄妹已对峙了太多回,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心上却满是纵横交错的新旧刀疤。
曲星河快死了,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曲盈盈并不相信,也并不接受。天魔女蛊惑不假,可也得她心甘情愿做梦。不然她不会直到今夜才醒来,但她醒了,又好像没有醒一样。也许她宁愿做梦,她宁愿要一个将死之人,也不愿意要晏云之。
晏云之看着她,心中忽有一种感觉——这也许是她和曲星河最后一次对峙了。
曲盈盈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却闪动着一种可怕的决心,道:“阿兄宁愿死,也不愿意要我。”
她说:“他会后悔的。”
晏云之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还来不及问,曲盈盈却已挺直了脊梁,快步走开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她从未如此决绝,如此莫测。
她也从未好好看过他。
晏云之低下头,望着井里的影子,他的影子。他的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瘢痕。
另一个影子却徐徐走来,于是他看见曲星河的脸。曲星河病的再厉害,也仍然是一个美男子,病气只不过让他添了几分让人想要靠近和探究的欲望。他的脸却只会让人看了害怕作呕。晏云之忽觉这两张脸放在一起太过讽刺,于是他不再看了。
曲星河道:“云之,你睡不着么?”
晏云之道:“我这就去睡。”
“云之!”曲星河叫住他,“你是睡不着,还是放不下?”
晏云之道:“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睡不着,我可以开服药方给你,可若是心病,我也没办法了。”
晏云之道:“我知道阁主是好心,可是她不爱我。”
曲星河道:“那又如何?”
他瞧着晏云之,道:“我已是这个样子了,牵机阁以后却要交给你们。我死了,她就算忘不了,也总要忘了的!”
晏云之浑身一震,猛地看向他。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怀疑曲星河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对曲盈盈全无情意。
曲星河这一声却已牵动肺腑,他咳了两下,缓了缓,道:“无论如何,她始终是我妹妹,若有那么一天……代我照顾好她。”
夜,已变得静了。
风声却紧了,断断续续地拍打房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也叫一屋子灯火风雨飘摇。
曲星河不得不起身关紧门窗,夜里却似飘来一丝香气,叫人恍若入梦,梦中一女子飘然若仙,幽幽地瞧着他,幽幽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曲星河定睛一看,却见曲盈盈曼步而来,她的手上还端着一碗汤药,柔声道:“阿兄,该服药了。”
她抬头轻轻对他一笑,竟好像花萼上的蜜珠一样甜美,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
曲星河无奈道:“盈盈,我早服过药了,你也早该歇息了。”
“是么?可是阿兄的药,一向都是我来送的。阿兄如今不要我,也不要我送药,阿兄,你不信我了么?”曲盈盈瞧着他,绕着他,从他身侧走过,她好像一段轻柔的丝缎,叫人瞧见,却捉不着。
曲星河只有更无奈,却没有责备她,他从不责备她,十多年了,他只有这一件事不能满足她。
他要再劝她,教她,却忽地愣住了,他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曲盈盈——她竟趁他不备,点住了他的穴道,叫他变作一个动弹不得的,只会乖乖听她摆弄的傀儡。
曲盈盈却还是那样柔情似水,仿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她道:“我是该歇息了,不过,该和阿兄你一块歇息……”她笑着,把药汁一勺勺喂到他嘴里,那药汁黑漆漆的,闻起来也很苦,可它一下子便跑进他肚子里,叫他再不能拒绝她。
曲星河忽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瞧见曲盈盈的一刹那,心脉蓦地跳动,竟好像寻见了失散已久的情人。他的神魄已被摄走,她的一举一动,都钩住了他的心肠,叫他不能离开半步。
她走一步,他的目光也要随着她走一步;她笑一笑,他的脸也要跟着笑。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追随她,就好像从前她对他那样。
曲星河整个人已烧了起来,他好像被泡在烈火炙烤。他勉强克制翻滚沸腾的经脉,干涩着嗓子道:“你……你给我下药?”
“‘神女泪’,这个名字,阿兄你总该听过。”
曲星河道:“你从天魔女那里盗走了神女泪?你……你去南疆,也是为了它?”
曲盈盈笑了,道:“阿兄,怎么能说我是为了它?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早说了,我只想要你。”
曲星河闭眼叹道:“你就那么想要我?不惜用这种东西?你用了它,我也不会爱你,你得到的只是一个爱你的谎言,一个假相。”
曲盈盈仿佛被他刺中,但她选择刺向他。她喝道:“是!我就是这样卑鄙这样不择手段!谁叫你总是拒绝我?甚至到了现在也还拒绝我!”曲盈盈猛地抽泣,她泪光闪动,一会怒,又一会悲,“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把我当小孩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只是这几年的事情,等你死,死了!我就会找别人了!”
她拼命发泄、哭诉,从她的喉咙里,噼里啪啦爆出来一大堆话,却都沉闷着,像蛰伏的蝎尾,只在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忽而拔高了,好像一道嘶哑的尖叫。
她这样撕心裂肺,她对着她毕生的爱,倾诉她毕生的愤怨。可曲星河看她,仍是温柔又无奈,他看着她的时候,和小时候并没有任何不同。
曲盈盈猛的背过身,她似乎已不能承受他这样的目光,也不能接受。她不看他,她的眼睛便只能对着天上闪烁的星点,她眼睛里的那汪秋水已似枯涸了。她道:“阿兄,你不应承我,不应承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给我的,我会自己抢来,你知道的,我从来如此任性,都怪你,谁叫你一直宠着我?”她蓦地笑了,又分外哀伤道,“无论如何,今夜过后,我们便是夫妻了,你再不应我,也没有关系,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第178章 缺月 曲盈盈抱着曲星河来到鹊月峰顶,……
曲盈盈抱着曲星河来到鹊月峰顶, 她牵着他的手,他们一块去看天上的星河。从这里望去,刚好能看见缺了的一角山峰, 星光撒下, 它的形状宛若一弦银月, 星星们被盛在月亮里了。曲盈盈道:“阿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看星星吗?”
曲星河不愿意回答她,曲盈盈自顾自道:“也许你不记得了, 可我一直记得。阿兄跟我说,这颗是牵牛, 那颗是织女……夏天来了, 七夕也快来了,他们会在一起的。”
曲星河终于叹息, 道:“天上那么多星星, 你怎么只盯着这两颗呢?你看那边那颗星星, 虽然总是掩藏在云里,也总是不爱出来, 不爱说话, 可它也很美。”
曲盈盈道:“可是我不爱星星,我只爱天上那唯一的一轮月亮。”
曲星河道:“月亮总有圆缺,一年到头,它总是病怏怏的, 你又何必等它?”
曲盈盈道:“那我也爱他,只爱他,天上的万千星河加在一块,也比不上他。”
她瞧着他,好像不是用一双眼睛, 而是用自己的一生。
她企盼他也能这样瞧着她,可曲星河什么也没有看。
曲盈盈终于心碎,碎片又把她扎出血,叫她更加痴狂,道:“好,好……你偏要这般,那我也只能如此。”
夜风拂过,山上飘来丝丝缕缕的烟云,月亮和星星仿佛一块沉入梦乡,都睡在云里了,只时不时闪烁着,像是草丛里的萤火。
曲盈盈带他飞渡山间,又钻入一处人迹罕见的洞穴。
无边无际的夜色弥漫开来,曲星河睁开眼,却看不大清,只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又闻见一缕熟悉的香气。
香气袭人,依偎在他身上。
曲星河叹道:“盈盈,不要这样。”
曲盈盈却贴着他,又来解他衣带,柔声道:“阿兄,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鹊月峰的山洞,小时候咱们捉迷藏,你总是找不见我,我都藏在这里呢……如今,我也把这个地方告诉你,咱们便在这里,好好地在一起……”
夜色好像破了个窟窿,雨忽地落下来了。
鹊月峰星火燎燎,好像燃起来一场大火,大火燃不尽大雨,大雨却也浇不透大火。
水火不容,却偏要交融,便只能自取灭亡。
柳无咎没有睡着。他始终在想贺青冥,想他们之间那个亲吻。
他吻了他,却没有让他喝下神女泪。他们始终还差这最后一步。
他不由想,如果那天他给贺青冥喝了神女泪呢?
贺青冥也许就再不会离开他,他就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样两难的境地。可是要他勉强贺青冥,他又心中不忍。
他这样胡思乱想,进退维谷,忽地听见一个极为恐慌、哀恸的叫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曲盈盈,可是她往常不会这样像野兽一般哀嚎。
这个叫声,好像她就算没疯,也离疯了不远了。
柳无咎跑了出去,却见晏云之也在,只是他不知道晏云之是惊醒了,还是和他一样从没有入梦。
晏云之脸上竟似比那道叫声还要惊恐。他道:“那是她,是她……!”
话音未落,又一道尖叫响起!
晏云之拔腿便追,柳无咎也追在他身后,二人一路疾行,循声而来,终于在山腰找见一处隐秘的洞穴。
山洞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然而那声声凄厉的尖叫已变作沉重的呜咽和喘息,好像走到了尽头似的。
晏云之点亮了火折子,却忽地不敢往前了。
余光里,柳无咎瞧见了一地散落的衣裳,有曲盈盈的,也有曲星河的。
曲星河竟和曲盈盈在这里,可他们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能猜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也许他们已来晚了,也许曲盈盈已经得偿所愿,已经和曲星河洞房了。
忽又一道惨叫:“阿兄!阿兄!”
柳无咎二人发现不寻常了,若是洞房,她又怎么会这样叫?好像她已不是人,而变作鬼了。
他们冲进去,却发现将要变作鬼的不是她,而是曲星河。
曲星河、曲盈盈都衣衫不整,曲盈盈哭着倒在一边,已颓然了,坐在她身边的,是曲星河。
曲星河勉强支起身子,却不住呕血,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的脸色也惨白了。
晏云之震惊不已,道:“这是怎么回事?”
曲星河微微叹息:“我中毒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曲盈盈披头散发,已近疯狂了,“我只不过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只不过给你喝了神女泪,想要你永永远远爱我,不是爱一个妹妹,而是像爱妻子一样爱我!可是,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神女泪?”柳无咎道,“你怎么会有神女泪?”
曲盈盈目光闪烁,道:“我从天魔窟那里拿的。”
柳无咎道:“可是天魔女在临死前,把神女泪给了我。”
世上只有一瓶神女泪,天魔女把它给了柳无咎,那么,曲盈盈的神女泪,又从哪里来的?
“……盈盈。”
曲星河勉强睁着眼,缓缓道:“那日天魔窟里,消失了的那株瑶仙草,是不是你拿的?”
“是……又如何?”
曲盈盈不解,她不知道曲星河为什么要问她这个,可她心头已掠过一丝不安。
“……原来如此。”曲星河微微一笑,似乎叹气,似乎无奈,又似乎不可捉摸。
他在笑什么,又叹什么呢?
也许是不可测的命运,也许是捉摸不定的情愫。
神农尝百草,可神农最终也死于百草。
曲盈盈爱他,可她为了得到他,也害了他。
无论如何,都已化作一声笑叹。
他道:“可惜……世人只知道瑶仙草可以制成神女泪,却不知道,若无游仙草、醉仙草,神女泪便与致命毒药无异。”
曲盈盈浑身登时僵住了,她五内俱焚,心中却冷如坚冰。
“不——不可能!”
过了一会,她才忽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道尖锐的呜咽:“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我只想要你和我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个月,哪怕只剩下最后的日子!”
可是她那么爱他,他却总是不应承她。
她走投无路,便只有铤而走险——她想到了传说中的神女泪,想到了瑶仙草。
所以她去了南疆,又趁着天魔女外出的时候,偷入了天魔窟。
她也有犹豫,也曾徘徊,可是天魔女——她蛊惑了她,引诱她踏上最后一步。
柳无咎浑身一震!
他却知道,那一天,天魔女不止蛊惑了曲盈盈,其实也蛊惑了他。
他也差一点顺从了天魔女的蛊惑。
不,不是天魔女。
无论是他,还是曲盈盈,他们只是顺从了自己的欲望。
情欲。
情和欲,总是分不开的。然而襄王有心,神女无意,神女泪只不过是让一个人暂时屈从于另一个人的欲望,却并不是两情相悦。
如果柳无咎没有丢掉神女泪,而是把它给了贺青冥呢?
以贺青冥的脾气,一旦清醒,他们之间必定再无转圜余地。
柳无咎很早以前就很清楚,贺青冥不会原谅。
他却太过绝望,曲盈盈也太绝望,绝望的人,总会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只是大漠里饥渴难耐时候的一杯鸩酒。
“罢了,罢了……”曲星河目光渐渐涣散,却仍瞧着曲盈盈,神色柔和,“盈盈,我不怪你。”他脸上仍有笑容——他还是那么温柔。他到死也是温柔的,无论是对着她,还是对着死亡,好像他不是逝去,而是归来。
“阿兄?阿兄!”曲盈盈爬了几步,要握他的手,但那只手已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一瞬间,曲盈盈脸上神色骤然空白。
什么悲啊怒啊,什么爱啊怨啊,都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整个人也好像空了,她的魂魄已好像随着他的离去飞走了,只剩下来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忽地怪叫,她跑了出去,笑着、哭着,飞身来到鹊月峰顶,似乎是寻着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要化作飞鸟,一头扎进悬崖。
“盈盈!”晏云之大喝,一把抱住她,按住她的身体。
她却似乎瞧不见他,只仰着头看天,夜已将尽,天色将明,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只有云还漂泊着。曲盈盈喃喃道:“没有星星了……”
柳无咎看着她,却像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却惊出来一身冷汗。
“吾生安好,万盼归还。”
惊梦终了。
了结这一场噩梦的,却是一封来自子午盟的回信。
信上只有这八个字,字迹虬劲,不失章法。
那是贺青冥的字。
他记得他的字,一如他记得字的主人。见字如见人,可惜他如今见不到人。
于是他拜祭过曲星河,向晏云之辞行。
晏云之眼下乌青,下巴都是胡茬,神色已憔悴了。他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我要回去见他。”
晏云之瞧着他,只见柳无咎神色一如春水,于是恍然。
柳无咎顿了顿,道:“保重。”
晏云之道:“想不到昔年你我为敌,而今却已变作故人。昔年,你还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盈盈她也还……罢了。”
柳无咎道:“你打算怎么办?”
晏云之道:“我答应了阁主,会一直照顾她,她疯了也好,老了死了也好,我都要照顾她。也许我会一直待在牵机阁,也许我会带她走走,散散心。”
曲盈盈会清醒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就像如今对他来说,她爱他还是不爱他,也没有关系了。
她爱他或是不爱他,都不能改变他爱她。
是了。
柳无咎想,贺青冥爱他或是不爱他,都不能改变他爱贺青冥。
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自寻烦恼?又为何逃避?
他要见到贺青冥。无论贺青冥是留下他,还是不要他,他都必须回去见他!他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他绝不能叫他们就这样分开!
晏云之笑了,他已很久不再笑。
他说:“江湖路远,从今往后,也许再不会有龙凤双刀了,我也不会想再见到你,见到青冥剑主。不过……但愿你早日再见他。”
第179章 踌躇 贺青冥已同洛十三他们回到了子午……
贺青冥已同洛十三他们回到了子午盟。
连日来, 他总是恹恹的,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也不大有胃口。洛十三跟他聊起门下子弟去留的时候, 他也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若是有事还好, 若没有事, 也没有人找他,他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坐在轩窗下, 偶尔拨弄一两声琴弦,目中仍是恍惚惆怅。
他忽地很寂寞。他少时也寂寞过, 可是他已习惯了, 而且他总还有事情做。他来西北的路上,虽然孤身一人, 却也不曾这样寂寞。那时候他只想着回来, 可是回来了, 也见到了洛十三、贺星阑他们,他却寂寞了。
洛十三也曾劝他多出去走走。他来到了后山, 便想, 这里是柳无咎从前练武的地方,他在这里教柳无咎点穴,教他舞剑,柳无咎每学会了一招一式, 眼睛都亮晶晶的,又想要夸奖,又不好意思说,非要表现得成熟稳重一点。
天气转热的时候,他们会在这里纳凉休息, 柳无咎会给他摘果子,给他送花,贺青冥不爱花,可是柳无咎送他,他也都收下来,好好地养在屋里,尽管他养花总是养不活,没几天就蔫了。后来他就不再养花了,柳无咎也不再送花,却开始琢磨送别的什么。有一回,柳无咎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只狸奴,贺青冥很喜欢它,但贺星阑怕猫,第一次见它就哭了,一屋子大人小人外加一只小猫闹的鸡飞狗跳,贺青冥只好避开贺星阑,另给它找了一间房住下。不过,那只猫也并没有待太久,一个月过后,一只大猫来把它叼走了。贺青冥这才知道,柳无咎是拐了人家的孩子给他。
贺青冥只好叫柳无咎不要再薅山上的花花草草,也不要把什么动物都捉回来。
柳无咎不大懂,他常年被人们驱逐,与野兽为伍,久而久之,他已染上了它们的一些习惯。他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把猎物送给贺青冥。
贺青冥决定教他读书。
他来到了书房。他想找本书读一读,静一静心,他翻开书柜,却发现底下厚厚的一摞纸,那是柳无咎从前练字的时候写的,这些年他都没有扔,而是攒好了存着。他一张张翻开,见到最上面的字迹,忽地笑了,柳无咎开始写字歪歪扭扭,像半死不活的蚯蚓,待翻到后面,却已愈来愈俊俏、沉毅,就像柳无咎本人一般。
贺青冥忽而默然。他撇开那堆纸,找了一本诗集,却见扉页上写: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这首集句,从前他也瞧过,那是柳无咎第一次外出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他瞧是瞧了,却没留心,只道柳无咎好学不倦,又孺慕于他。
这一回他瞧了,脸上却蓦地发烫,他忽而想到柳无咎那句表白:“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于是这首诗翻来覆去再怎么看,也都只剩下“青冥”二字。柳无咎当初哪里是好学,哪里是孺慕师父,分明字里行间一声声都在呼唤他,爱慕他。山外有山,山不见天,柳无咎的心中也只有他,除了他还是他。柳无咎爱他,以至于爱而无望,却还爱他。
贺青冥也不敢再待在书房了。
他又能去哪里?哪里都没有柳无咎,可是又哪里都还有他。就连他此刻拨弄的焦尾琴,柳无咎也曾看他弹琴,他也曾教柳无咎学琴。柳无咎的手,也曾抚弄它,从前是小手,后来已长大了。
贺青冥抚摸琴弦,忽地好像碰到了柳无咎的手。
他于是拂袖而起,把琴搁置一边。
贺青冥叹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什么也不能看,什么也不能碰?
他却忽地听见一个声音:“盟主,小无咎回来啦!”
无咎?
无咎!
贺青冥忽地冲出房门,却见柳无咎正站在院子里,黄娥他们围着他驱寒问暖,贺星阑在一边瞪着眼。
贺青冥想要过去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他,但不知怎么,又踌躇不前。
柳无咎却已瞧见了贺青冥。他拨过人群,朝贺青冥走了几步,而后愈来愈快,竟跑了起来!他飞奔至贺青冥面前,这次却忘了在他身前一步停下,他太过激动,太过高兴,他还未等贺青冥做出反应,便一把抱住了贺青冥!
“你还好,你还好……”柳无咎几乎哽声,“真是太好了。”
贺青冥怔道:“怎么了?”
柳无咎道:“曲星河死了。曲盈盈爱他,却害死了他。”
贺青冥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轰得脑子不大清醒,柳无咎却又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信天魔女的话,不该被她迷惑……”
贺青冥千言万语只好化成一句话:“回来就好。”
“你,你不怪我……?”柳无咎不敢置信,又万分惊喜,他瞧着贺青冥的目光已太过炽热,又满是眷恋。贺青冥心头一跳,推开柳无咎,道:“我还是你师父。”
柳无咎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了,贺青冥压根就是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想回到从前,接着和他做一对孝悌友善的师徒!
“你是这样想的?”柳无咎道,“你在信中说,你想我回来,还说‘万盼归还’,你竟是这么想的?”
贺青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柳无咎愕然:“……你没有?”
“我不知道该回你什么……”贺青冥顿了顿,“那封信一定是黄娥自作主张。”
柳无咎道:“就算是她,难道……难道这些天,你就没有想过我?”
贺青冥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把你当弟子。”
柳无咎冷哼道:“是么?”
贺青冥也恼了,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柳无咎道,“那一天晚上,我就说过了,也做过了,你该明白我到底什么意思!”
贺青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柳无咎竟会这样跟他说话。柳无咎那样对他还不够,还要拒绝他的提议,还要继续旧事重提。
他好不容易忘了的,柳无咎却又叫他想起来,叫他心海难安——那一个吻,柳无咎亲了他。
“是,你我的确不再像从前了!”贺青冥心中又难过,又生气,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委屈,却不愿叫柳无咎看出来,只撇开他,自己走了。
柳无咎要拉他,却没有拉住,心中也是又气又痛。
一群人面面相觑,这一对师徒竟破天荒地吵架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贺星阑得意了:“哼,谁叫他惹了父亲生气,该!”
这一面之后,柳无咎没有再见到贺青冥。
午饭时不曾见,晚饭时也不曾见。
太阳已快落山了,柳无咎一张脸也跟夕阳下的影子一样拉的越来越长。
他找了很久,可是贺青冥还是躲着他,不见他。
人怎么可能找到一个非要躲着你的人?
何况这个人还是贺青冥,贺青冥要躲着他,有一千种办法。
柳无咎耷拉着脸,耷拉着影子,抱着他的剑,渐渐走远了。
他还是不甘心,还是要再找一找。
身后,贺青冥叹了口气。
柳无咎还是这个样子。旁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柳无咎却是见了棺材,也要把棺材掀个底朝天,再跳进去跟棺材里的人躺一躺,才肯罢休的。
他又叹气。
柳无咎找不见他,他本该松了口气,可是他却叹气。
他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柳无咎若再问他,他又怎么回答呢?
师徒?他是这样想,可是柳无咎并不高兴。
贺青冥失魂落魄,恍惚之中,竟走到柳无咎房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子午盟上上下下这么多地方,他为何偏偏要走来这里?
既然来了,又要走么?
还是留下?
贺青冥一时犹豫了。
他却瞧见一个侍女偷偷在窗外左顾右盼,贺青冥心中疑惑,却似乎又松了口气。
有人已帮他做了决定。
贺青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侍女见了他,不好意思道:“我,我来柳少爷这里送东西,可是他不在屋里,我就想着等他一等……”
她期期艾艾,语带羞怯,贺青冥心中顿生一种不妙之感,他道:“你要送他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转送给他。”
侍女大喜过望:“如此,便谢过盟主了!柳少爷性子冷,我一直,一直不敢……”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贺青冥一看,却见是一张浅兰色的信笺,上边印有松纹,闻之带一缕幽幽兰香,让人难以忘怀,可见写信之人何等用心。
贺青冥道:“你喜欢他?”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严肃了。侍女似乎被吓了一跳,又脸色一红,嗫嚅道:“柳,柳少爷年少俊朗,盟中许多姐妹都……”她似乎掠过一丝黯然,“我容貌并不出众,胆子又小,又算得什么呢……”
贺青冥莫名不适,他勉强压制了,道:“你不必妄自菲薄,这封信,我会代你给他的。”
于是她千恩万谢地走了,这个地方又只余下他一人徘徊不定。
第180章 争吵 贺青冥进到柳无咎房里,房中陈设……
贺青冥进到柳无咎房里, 房中陈设一如当年,七年前,贺青冥让人布置了这间屋子, 让柳无咎住了进去。他还记得那天柳无咎很高兴, 柳无咎说, 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贺青冥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柳无咎还保留着当年的陈设布局, 就连贺青冥送他的几件玩偶,也一应好好珍藏了。
柳无咎年少老成, 不像贺星阑天真活泼, 也不爱摆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这一点,贺青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一向爱憎分明, 爱之欲其生, 恶之欲其死, 他的屋内摆设也一直十分简洁,可是贺青冥送他的东西, 无论他是否喜欢, 都一直留在床头。
贺青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柳无咎喜欢的不是这些玩偶,而是送他玩偶的那个人。
爱屋及乌,也是因为这样,柳无咎才一直留着它们。
他想到这里, 心头又似被烫着了,他的心忽然乱得厉害,心乱了,脚步也乱了,竟碰到了柳无咎桌边柜子, 他一时心慌意乱,忙要去扶,却听哗啦一下,柜子里倾倒出来一堆信笺。
不消说,这些也是姑娘们送柳无咎的情书。
贺青冥随意翻动几下,只见最早的一封情书已微微泛黄,一看落款,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一堆情书粗略估计,已不下五十封,就算同一个姑娘多送了两三封,柳无咎近些年招来的桃花,也已太多了。
可是每一朵桃花,都好生生地挂在枝头,没有被人摘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数十封情书,柳无咎竟然一封也没有打开看过。
贺青冥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柳无咎说他爱慕已久,莫非几年前,柳无咎便已对他有了异样的心思,所以无论什么人送多少情书来,他也不愿打开看一看?
不是这些信笺不够雅致,也不是文辞不够优美,情感不够真挚,只是这堆情书里,没有一封是柳无咎的心上人写来的。
可是几年前,柳无咎才多大啊?
在那之前,柳无咎常常生病,贺青冥为了便于照顾他,还总跟他睡一个屋子。
贺青冥记得,有一年,柳无咎跟他说,他的身体已好了,要自己住一个屋子,他那时候还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周,没有想到柳无咎已经长大。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思虑不周,只是柳无咎不是因为想一个人住,而是因为害怕和贺青冥一起住。
他心里已住了一个贺青冥,他不敢唐突他。
贺青冥摇了摇头,不愿让自己多想,却不由看向那堆情书,顿时心烦意燥起来。
柳无咎的确长大了,还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忽而一点脚步声传来,贺青冥忙收拾好一柜子信笺,整顿形容,转过身看向柳无咎。
他一看柳无咎,便已不敢再看,又别开了眼。
倒也不是别的,柳无咎看向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滚烫,仿佛是要将世间的万丈光芒,一生的满腔热血都浇筑在贺青冥身上。
柳无咎从前也不是没有这么看过贺青冥,可是那时候贺青冥没有多想,而且从前柳无咎也不敢这般毫无遮掩地直视着他。
这下好了,自从柳无咎坦白心迹之后,倒是破罐破摔,什么也不怕,也什么都不遮掩了。
柳无咎道:“我找了你很久,却怎么也找不见你,他们说,你来了我房里。”
他上前一步,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竟又不管不顾,上前两步,道:“难道你现在连一个回答也不给我吗?”
两人只隔着一步之遥,柳无咎却似乎压根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他瞧着贺青冥,已是又爱又恨,又喜又悲。
贺青冥生平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压迫,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柳无咎,柳无咎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这么近的距离,他已没有把握能第一时间制住柳无咎。
贺青冥没来由一点怒气,道:“你是要逼我?”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分明知道我不会逼你。”
一问一答下来,两人望着对方神色,都愣了一下。
虽然都是“逼”,但这个“逼”的意思,两个人好像想的不是一回事。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么没默契的时候,还是十分罕见的。
贺青冥一甩袖道:“你都在想什么!”
柳无咎望着他已然红透了的耳根,也有那么一丝窘迫,却梗着脖子道:“我想你,难道想错了么?”
他道:“你我虽有师徒的名分,可是很少以师徒相称,我们不过差了十岁,我年少的时候邂逅了你,你救过我,又……一直待我很好,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又和我默契相投……我喜欢你,便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天经地义?”贺青冥道,“你一向不信天地,不服经义,怎么此刻却对我说什么天经地义?”
柳无咎只直直地瞧着他,道:“我柳无咎此生,只信过一次天地,便是七年前,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便是天意。”
贺青冥怔了怔,道:“无咎,你……”
柳无咎又道:“世情冷暖,人心变迁,这些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尝遍了。我早知道情义难得,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信奇迹,我学到的一切,虽然是你教给我的,却也是我努力学来的,我的这一条命,虽然是你救下来的,却也是我寻到机会找上你的……我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得到过,我现在得到的这一切,是你教给我的,也是我努力得来的,所以我不感激任何神灵,但我感激你——你赠予了这世上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拥有的东西,那便是你待我的一颗心。”
贺青冥道:“无咎,可是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不同。”
柳无咎抿了抿嘴,露出一点年少时的倔强神色,咬了咬牙,道:“我不信。”
贺青冥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信你,你连自己都不明白,你我朝夕相处,又几番出生入死,我不信你对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贺青冥心中一震!
他竟然不能反驳,他对柳无咎,似乎的确是有些奇怪的念头。
柳无咎道:“等你想明白了,再拒绝我也不迟。”
“站住!”
贺青冥久违地叫住了他。
这一声落在柳无咎耳里,却已有些刺耳,他道:“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贺青冥叫不动他,只得屈尊走到他面前,气恼道:“你说你喜欢我,你就是这么喜欢人的?”
柳无咎哽声道:“谁叫你要死了也不回答我!”
“那你可以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人家!”
贺青冥一气之下,把那封情书摔到柳无咎身上。
柳无咎讶然道:“这是……”
“有姑娘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贺青冥更生气了,转过身去,拉开那一柜子的情书,“你这叫不知道?”
不知怎么,柳无咎竟然紧张起来,辩解道:“我不喜欢她们,你不要误会……”
“我误会什么?”贺青冥顿了顿,总算明白了,“你以为我在拈酸吃醋?”
柳无咎嘀咕:“又不是没吃过……”
贺青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她们,也不回应她们,凭什么却要求我回应你?”
“你以为我从前没有回绝?我回绝过了,可是她们没有放弃,又送我这些书信,我才索性不看的。”柳无咎道,“你说的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前你说什么教什么,我都听你的,可独独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我只要你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
“那天晚上,若是我不停手,你是不是要以死相逼?!”
贺青冥怒视他,眼里却似闪过一丝痛苦。
柳无咎张了张嘴,似乎也被刺痛。良久,方道:“……我只是想,纵是死了,也死在你前头。”
“混账!”贺青冥骂一声,又骂了一声,“混账!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你这么混账!”
“青冥!”柳无咎见他伤心,自己也很不好受,他想要抱他,安慰他,但贺青冥却不愿他再靠近自己,“别碰我,也别这样叫我!”
柳无咎道:“你真这样讨厌我?”
他顿了顿,道:“好,你若这样讨厌我,说一声便是!我会走,不会再来打搅你!”
贺青冥陡然喝道:“柳无咎!”
这一道喝,却似晴空霹雳作响,轰隆隆劈得人心房震动。
贺青冥已有多久未叫过他的全名了?他和他都记不清了。
这个名字,却是贺青冥给他的,贺青冥给了他的名,他取了姓。在他那短暂的岁月里,贺青冥已烙下太多深不见底的痕迹。
但他呢?
柳无咎身形不动,留给贺青冥的背影也是挺直的,只似有一丝僵硬。
贺青冥不由迈步,又悄然停下。此时此刻,他竟也留了这一步之遥,他心中已生出胆怯,他不知以何面目,又以何态度面对柳无咎,他甚至担心柳无咎会回头看他。
柳无咎到底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叹息。
他又叹息什么?
也许是他太明白贺青冥,他明白贺青冥此刻的犹豫不决,他仍体谅他。
他只攥着拳,把剑又握紧了一分,缓缓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问什么,我今日便一一回答你,这件事,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也分得清什么是师徒之情,什么是夫妻之爱。我想和你做世上最亲密的事,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为了这个答案,我已苦苦探求了太多年太多遍,我本来并不打算告诉你,本来我已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可是……那天晚上的事,也许的确是一个意外,也许不是,无论如何,我并不打算纠正它,也并不打算回避,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我做过的事,绝不后悔,我喜欢的人,也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