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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61章 丹灵 第二天,夜宫已变得喜气洋洋。 ……


    第二天, 夜宫已变得喜气洋洋。


    素魄的手下办事很快也很周到,如若不然,只怕要被她变成聋子哑巴, 要被赶去豢养那些毒虫们了。


    素魄找到贺青冥, 目光微微闪动, 轻轻笑道:“师父,我这里有一些小事,还拿不定主意, 想来问一问您。”


    贺青冥淡淡道:“但说无妨。”


    素魄便与他问了婚礼礼制,贺青冥道:“若论中原习俗, 成婚该有三书六礼, 不过,你既是江湖儿女, 又非中原人士, 情况特殊, 也不必顾忌太多。”


    素魄忽道:“师父您好像很熟悉这一套礼仪?”


    贺青冥道:“我本是世家子,世家之中规矩甚多, 何况我成过亲。”


    素魄微微诧异, 道:“师父您成过亲?那师娘呢?”


    贺青冥道:“她已过世了。”


    “原来如此。”素魄似乎放下心,又道,“那么,敢问师父, 如何置办新房?”


    贺青冥一顿,道:“我不知道。”


    素魄疑惑道:“您不知道?”


    贺青冥道:“那是她布置的,我却不知道。”


    素魄更疑惑了,道:“可师父您总入过洞房。”


    贺青冥又是一顿,道:“过去太久了, 我不记得了。”


    素魄忽觉得古怪。


    贺青冥不记得了。可他既然记得六礼,又怎么会不记得新房如何布置,甚至连个大概也说不出来?何况新婚之夜,本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难忘的一天。


    不知怎么,方才得知贺青冥已经婚配之后放下来的那颗心又提了起来。她想了想,道:“对了,裁缝要赶制婚服,不过,柳郎他的衣服尺寸好像小了一点……”


    她说着便拿过来婚服,要给贺青冥过目,贺青冥却竟看也不看,便道:“他身长八尺余,比我略高一寸,腰带宽三尺三寸。”


    素魄登时笑不出了。


    贺青冥随口所说,竟跟裁缝所量的尺寸分毫不差。


    如此师徒——这算得什么师徒!


    这样的师徒也未免太过亲密!


    贺青冥却压根没觉出什么不对劲,道:“怎么了?”


    素魄的心沉下去了,只勉强做出来一副温婉恭敬的样子,道:“没怎么,师父您好生歇息吧。”


    贺青冥慢慢坐下来,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夜宫,慢慢叹了口气。


    他并不很愿意跟她应付。


    尽管她只是又一个敌人,许多年来,他已应付过数不清的敌人。他本以为这一个也没什么。


    他也并不很喜欢热闹。


    也许是他太过冷清了,待在一个热闹的地方,只会叫他更冷清。


    他忽又想起来自己的婚礼。


    那又哪是什么婚礼?那只不过是外祖之命,媒妁之言,他只不过是要去扮演一个新郎,去迎接他那扮演新娘的表姐。


    柳无咎今日也要扮演新郎了。


    新娘却是真心欢喜,尽管她和柳无咎走向贺青冥的时候,她心中满是疑虑、忐忑。


    柳无咎只装作迷惘的样子,他瞧见贺青冥,眼神忽地闪动,而后他与他跪拜。贺青冥瞧着他,忽想起来柳无咎当年行拜师礼的时候。


    贺青冥饮过茶水,忽伸出一只修长的指头,在柳无咎额头上一点。


    素魄疑惑着,却并没有说什么,也许这只是又一项她不曾知晓的繁文缛节。


    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声笑道:“妹妹你今日成婚,怎么也不通知哥哥?”


    一时众人肃然!


    素魄已笑着迎了过去,却见沉沉暮色下,一个高大健朗的男子阔步走来,他生的方脸星眸,目光所及,若烈日之光。他长发披肩,敛衽于左,颈上、腰上俱佩银饰,下身长裙,双足皆赤。


    素魄挽着他一双手臂,脸上笑意既憨且痴,浑不似平常神态,与他撒娇道:“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丹灵揉揉她的发顶,笑道:“我来的还不算迟吧?”


    “不迟不迟,还未拜完堂呢。”素魄摇头,又道,“你这次又跑哪里去啦?”


    丹灵一顿,方道:“她奉巫后之命,叫我与她捉拿青冥剑主师徒。”


    “又是她?”素魄脸色忽冷了,“那个老妖婆只会叫你为她卖命!”


    “妹妹!她毕竟于我有恩!”


    “恩?什么恩?我只知道你为了她总是奔波、受伤,为了她,你我兄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素魄道,“哥哥,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恩早就报了,你留下来,供她驱使,只不过是因为——”


    “素魄!”丹灵又叫了她一声,这一次却叫了她的名字。他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哥哥只想回来喝你一杯喜酒。”


    素魄于是又变幻了神色,笑道:“好啊,咱们便不提那个老妖婆。”


    丹灵入得内堂,揶揄道:“我却要看看我的妹婿,若是他生的不俊俏,可配不上我的好妹妹。”


    素魄脸上一红,却笑道:“他可是天下最俊俏的男子!”


    “是么?哥哥也比不得?”丹灵笑着看去,一望之下,登时愣在当场。


    素魄与他介绍道:“这便是柳郎,这位……是他的师父,姓杨,还有旁边二位,是柳郎的朋友,明公子和唐姑娘。”


    丹灵蓦地哼笑一声。


    素魄怪道:“哥哥?”


    丹灵盯着贺青冥等人,慢慢道:“妹妹,你这位夫婿,倒真是天下一等一俊俏的儿郎,可惜,他姓柳名无咎,他的师父不姓杨,姓贺,叫做贺青冥,旁边那两位,也不是什么明公子唐姑娘,而是明姑娘、唐公子,他们一个是相思门的明黛,一个是唐门弟子唐轻舟。”


    素魄大惊:“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丹灵道,“鹅儿镇上,我还见过他们,只可惜被他们跑了,天魔女让我四下搜拿,只是寻不得,不想今日回了五毒林,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素魄道:“可是,可是柳郎他师父重病缠身,又怎么可能是不可一世的青冥剑主?”


    丹灵怒道:“妹妹啊妹妹!你还叫什么‘柳郎’?!只因贺青冥他病了!他们师徒一定是窥伺妹妹你的碧玉芝草!”他又看向贺青冥,更是怒火冲冲,“青冥剑主!你好歹也算得在武林上颇有名望,怎么如此卑鄙无耻,竟叫这姓柳的小子来欺骗我妹妹!”


    贺青冥冷冷道:“这却要问令妹了。”


    “什么意思?”


    明黛道:“若不是你妹妹用寒蟾蛊惑柳兄,逼他跟自己拜堂成亲,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一遭?”


    素魄却笑了:“他又未曾婚配,我看上了他,叫他与我做夫妻,岂非是美事一桩?”她又对丹灵道,“哥哥,从小到大,我看上的东西,你都会为我抢来的,这一回也不例外吧?左右你要拿他们交差,妹妹我要的不多,只柳无咎一个,其他人随你怎么处置。”


    丹灵转怒为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言下之意,竟把他们当做了囊中之物!


    唐轻舟不由感叹道:“好一对天生的兄妹!”


    贺青冥一抬眼,眼尾微微上挑,目光却已冷了下来,道:“二位当真要如此?”


    素魄冷冷笑道:“师父不是病了么?既然病了,就该好生歇息,柳郎,何不送师父一程?”


    柳无咎走到贺青冥身前,拔出来剑。


    贺青冥看着他,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柳无咎神色挣动,那正是贺青冥教给他的,他名字的来历。


    柳无咎慢慢道:“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素魄兄妹心下疑虑,动手就动手,对什么诗啊?


    素魄催促喝道:“柳无咎!”


    “——安能摧眉折腰,使汝不得开心颜?”柳无咎一道低喝,一把扯下来婚服,而后剑光翻转,将它粉碎!


    他的剑锋却并未就此停止,而是刺破那一片红裳,直刺向素魄!


    素魄陡然色变,碧空寒蟾竟对他没了作用!


    “妹妹!”丹灵当即惊喝,他正要上前,却被明黛、唐轻舟二人一齐制住。


    柳无咎的剑止在她身前一寸,素魄再睁眼看时,只见他已神色自若,五内清明。柳无咎冷冷道:“我不杀你,把碧玉芝草交出来。”


    素魄看了贺青冥一眼,脸色更沉,却忽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道:“好,好……”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子,“我把它给你。”


    柳无咎接过一看,确认无误,正要收剑回撤,忽听得当空一道古怪声响,只见素魄挥手一扬,一只浑身漆黑的蟾蜍竟从房梁上飞扑下来,嘴巴一张,朝几人吐出一道黑气!


    混沌玄蟾!


    贺青冥当机立断,挑起一块红布,一把罩住了它,混沌玄蟾手脚被缚,囫囵打了几个滚,滚到一边了。


    饶是如此,贺青冥也已吸入一丝毒气,脸色愈发难看。柳无咎忙带他退了几步,又飞快点住他身前几处大穴,免得毒素扩散。


    丹灵趁此时机,口中射出一片毒针,打向明黛、唐轻舟二人,二人闪身抵御,顷刻之间,丹灵兄妹又扑了过来!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抵挡丹灵、素魄,他拦下了素魄的金环,丹灵却又故伎重演,射来毒针,毒针穿过被荡飞的金环,叮叮当当撞在剑刃、枪棍之上,又没入四方墙壁、地板。


    待到声鸣皆寂,一片狼藉,而柳无咎四人也已无影无踪了。


    素魄气急败坏,跺了跺脚,喝道:“竟给他们逃了!”


    丹灵道:“不用怕,贺青冥中了混沌毒气,他们跑不远的,前边便是守宫、社公二林,他们进得去,出不来!”


    第162章 蛛林 虫声隐动,这一夜,它们似乎得了……


    虫声隐动, 这一夜,它们似乎得了应召,较之往常更为躁动不安。


    四人跑出夜宫, 又跑入林中。


    贺青冥眉头不展, 牙关亦紧咬着, 显然已十分难受,却仍然不变声色。柳无咎已然心急如焚,他掏出怀中木匣, 取出碧玉芝草,几下揉碎了, 喂到贺青冥嘴边, 哄他咽下。


    半晌,贺青冥总算恢复过来, 柳无咎见他醒转, 终于露出来笑容。


    贺青冥微微笑道:“无咎……你怎么也这么多汗?”


    他似乎想要为柳无咎擦擦汗, 却抬不起多少力气,他够不着, 柳无咎却已俯身来就他, 额头抵在贺青冥衣袖,把几点汗珠抹去了。


    “柳兄可不只流汗,方才都快急哭了!”明黛笑着揶揄,却见二人如此亲近, 登时转过头去,没好意思近前。


    不仅如此,她还把一头雾水又心生古怪的唐轻舟拉了过来。


    唐轻舟悄声道:“你做甚?”


    明黛道:“不知道非礼勿视啊?”


    非礼?什么非礼?柳无咎不是给贺青冥解毒吗?有什么不能看的?


    唐轻舟心中更古怪了。


    柳无咎被明黛调侃,也不知怎么面对贺青冥。贺青冥却对着柳无咎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抚他, 又倚着他坐了起来,道:“你们方才去哪了?”


    明黛道:“我和小唐探路去了,说来也奇,这片林子却跟天龙、小龙、北斗、蟾宫不同,既无毒物,也没有坏人,倒是好山好水好风光,都可以用作养老了。”


    唐轻舟道:“天底下怕只有你一个人敢在这里养老!这是守宫林!”


    “可是这啥也没有啊。”


    唐轻舟道:“你姑姑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


    “守宫林中没有蛇蝎一类的毒物,是因为这里长着一种植物,唤作‘形影花’,此花无分雌雄,一年到头只开一次,一棵树上也只有一朵,且有花无果,一生到老,形影相伴。形影花于初夏日落时开花,天明时凋落,开花的时候,会散发一种香气,叫其他动物不敢靠近,这种香气对人来说无毒,但如若是情侣、夫妇,是绝不能闻的,一旦闻了,轻则七情作祟,五内俱焚,重则有性命之危,想要活下来,只得离居绝情。”


    明黛顿了顿,道:“这花是自己孤独终老了,就看不惯天下有情人吗?”


    唐轻舟摊手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明黛道:“反正咱们又没有情侣、夫妇,也不怕它。”


    天色昏昏,沉沉欲睡。


    影子已渐淡了,而形影花已开。


    旁的花都开的盛大,开的恨不得叫天下人知晓,它却只开在长夜,而且也没有第二朵花与它作伴。


    明黛道:“这便是形影花?”


    她想要凑近瞧一瞧,唐轻舟道:“你看看便是了,可不要碰它,若不幸碰到了花汁,以后便只能……嗯嗯。”


    明黛不解:“‘嗯嗯’又是什么?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打哑谜?”


    唐轻舟不大好意思说,又被她逼问,只好道:“就是嫁不出去!当个老姑娘!”


    “你才嫁不出去!在唐门守一辈子!”明黛顶了一句,又道,“再说了,嫁不出去又怎么了?本姑娘闯荡江湖又不是来嫁人的。”


    男女有别,唐轻舟也不好给她解释明白,何况这边还有一个贺青冥和一个柳无咎。


    贺青冥见他们吵吵闹闹,与柳无咎笑了一笑。不知怎么,他忽而有些胸闷气短,柳无咎道:“怎么了?混沌玄蟾的毒还未解么?”


    贺青冥摇头,却愈发不舒服了。柳无咎便扶他坐下歇息,然而他一触及贺青冥,竟立时心中重重颤动,五脏如岩浆入海一般,一齐跳动、沸腾,又龇牙咧嘴,尖叫着冒出来青烟!


    柳无咎一时五内俱焚,几欲仆地,只得以手撑住了,方才没有倒下,却已突地呕出一口血来!


    “无咎!”“柳兄!”“柳公子?”


    三人一齐喊道,贺青冥、明黛左右扶住柳无咎,贺青冥摸了摸他脉门,道:“怎么回事?没有内伤,也并未中毒——”


    柳无咎竟又呕血!


    唐轻舟瞧着他,忽想起来那日他和明黛吵架,他说“柳公子去看他娘子,又关你什么事”,明黛却说“可他的娘子不该是她”。


    难不成……明黛和柳无咎并不只是朋友?


    他早已怀疑过了。事实上在不认得他们之前,他已听过江湖上关于他们的传言,是了,最貌美的少女和最俊俏的少年,又一向交好、亲近,任谁也会忍不住在心里有个疑问,想要把他们凑来成双成对。


    柳无咎太英俊了,他英俊得旁人见了他,只生出来感叹,却想不出该怎样形容。他英俊的即便你没见过他,也很难不认得——人群之中一眼望去,最令人难忘的那个男子就是他。这般英俊的少年,莫说是素魄,就算明黛也对他有意思,也没什么奇怪的。


    唐轻舟看了看明黛,心中忽想:“重色轻友!”


    但是他忽又想到,柳无咎才是人家的第一个朋友。


    唐轻舟又看了眼她,心中越发不舒服,也愈发气闷了!


    他气得头晕眼花,气得已快站不稳了!


    耳边忽听人喝道:“你凑什么热闹!”


    却原来是明黛扶着他,他给她碰了一碰,胸中气息翻滚不断,忍不住吐了。


    明黛愣了。


    他自己也愣了。


    明黛要给他气死:“你要吐去别地吐去!”


    “哈哈哈哈哈!”忽而一阵长啸,笑声灌入耳喉,更叫人气闷难受。明黛抬头一看,却是丹灵追来了。


    明黛环顾左右,道:“怎么就你一个?素魄呢?”


    丹灵瞥了一眼柳无咎,道:“某人在这里,我妹妹便怕那形影花,我却不怕。”


    明黛忽而明白了,形影花对付的根本不是情侣、夫妇,而是心中已有相思的人。


    难怪柳无咎一碰到贺青冥就那样不舒服。


    难怪她姑姑知道五毒林,却对守宫林并不熟悉。除她之外,相思门的女子都是害过相思的,她们自然也怕这形影花。没有前人到访,她姑姑自然不知道守宫林的关窍,也就没法子告诉她。


    不过,这关唐轻舟什么事啊!


    他吐个什么劲啊?


    明黛盯着丹灵,道:“你以为你可以对付我们?”


    “本来么,是不行的。”丹灵道,“可如今你们一个毒伤未愈,另外两个也不大中用了,至于你,一个小姑娘,我又怕什么?”


    丹灵说着,往前逼近一步。


    明黛也退了一步。


    丹灵笑了,然而当他再逼近的时候,一道金光闪过!


    丹灵一侧首,只见距他身侧一寸钉着一支明光弩箭。他挑眉道:“我早知道你身上有它。”


    “是么?”明黛笑道,“那青冥剑呢?”


    “什——!”


    丹灵口中惊呼,却只见寒光乍现,青冥剑已然出鞘!


    他以为他在逼退她,实则他已被她引到贺青冥身前来了。


    青冥剑已快逼至他的胸膛!


    丹灵惨叫一声,一阵雾气散去,人已不见了。地上只留有一只断指。


    贺青冥收剑归鞘,道:“断尾自救。”


    明黛道:“他这一去,只怕要找来天魔女他们。”


    贺青冥道:“为今之计,只有往前了。”


    二人既已决定,当即动身出发。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这一回,便由贺青冥扶着唐轻舟,明黛扶着柳无咎,四人再度启程,终于过了守宫林的地界。


    没了形影花的折腾,柳无咎、唐轻舟二人慢慢恢复如初。


    行不多时,步入一片丛雾深处,花虫俱已退避蛰伏,只余下一种诡谲的寂静。寂静的夜色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像是灯影下扑飞的灰蛾,或是垂下来的一朵朵颤动的花苞,花苞里边藏着一个个被禁锢的茧。


    明黛凑近一瞧,几乎吓了一跳——那不是什么飞蛾,更不是什么花苞和茧,那是一个个人!被蛛丝捆成一团,又被挂在树上的人!


    唐轻舟道:“这是——蛛林!”


    天魔女擅长巫蛊,平生最爱炼毒,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不过都邪门的很,“蛛林”便是她的拿手绝活之一。为了炮制“蛛林”,她会劫掠周遭青年男女,把他们捆在一只只由毒丝制成的茧中,待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活人化成血水,再将血水与各种毒草毒虫碾碎混合,便可熬炼出来不同毒药。


    茧中忽而挤出来一两声呻吟,这里还有人活着!


    唐轻舟闻之,脸色忽而大动,当即飞身一棍劈开人茧,里边竟正是昨日失踪的两名唐门弟子!


    他们被困在茧里,衣衫已然褴褛,形容十分狼狈、难受,好在他们被困时日不长,身上也无旁的伤痕。唐轻舟一拍他们几处大穴,又灌了些内力,二人渐渐醒转,睁眼见到唐轻舟,当即失声大哭,喊道:“师兄!”


    唐轻舟安慰二人,道:“行了行了别哭了。你们不是素来敬仰青冥剑主吗,让他见了,像什么样子?”


    “贺,贺前辈也在?”二人一愣,转头却见贺青冥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登时忘了哭了,赶忙抹了抹眼泪。一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道:“贺前辈好,我叫唐堂。”


    一个红了脸,竟结巴了:“我,我叫唐,唐正。”


    贺青冥颔首,见二人眉眼颇为相似,只一个憨实,一个害羞。他道:“你们二人是兄弟?”


    唐堂咧嘴笑道:“是啊,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阿正是我弟弟。”


    唐正仍红着脸,他点点头,忽觉自己衣衫不整,似乎更害羞了,连忙又理了下衣角。


    柳无咎忽看他们有些碍眼。


    贺青冥却不察,又与二人问话,原来他们被掳走之后,便一路被蛇虫们驼到这里,又被天魔女手下巫奴捆进蛛丝,做成人茧。


    唐正道:“若非师兄你们来了,我和大哥只怕要化作血水。”


    明黛道:“这么说,昨天我和小唐看见的那些人,也被掳到了这里,做成了人茧?”


    唐正一奇,忍不住看了她和唐轻舟一眼,心道:“明姑娘和师兄不是一向不和吗?”


    唐堂道:“不错,据我们推测,此前附近失踪的人想必也都在这里。”


    众人当即动身,一齐解救蛛林被困之人。


    第163章 囚笼 蛛林一共缚有三十二人茧,每一只……


    蛛林一共缚有三十二人茧, 每一只人茧之中,均困有一到两人,有的还活着, 有的半死不活, 也有的已奄奄一息了。他们之中有的是夫妻, 有的是母子,也有的被迫与亲友分开,至死伶仃一人。


    林愈深, 众人的心情也愈发沉重了,这哪里是什么树林, 简直就是毒场, 是森罗地狱!


    柳无咎一剑挥断蛛丝,三只人茧应声而落, 其中两人已面色青白, 死去多时了, 另一只茧里则只余下一滩腥臭的血水,形状颇为骇人。


    柳无咎顿了顿, 道:“这三人想必被掳来时日太久了。”


    贺青冥叹道:“看他们身上衣着, 应当是鹅儿镇上的村民。”


    百姓何辜?然而如此世道,往往也总是百姓遭殃。


    他胸气沉闷,竟又咳嗽了。柳无咎忙道:“你先歇息,别看了。”


    贺青冥却道:“就算不看, 也能听到、想到,何况这里处处都是茧,处处都把人困住,又哪里能安歇呢?”


    柳无咎一时无言,他想要安慰贺青冥, 却也无从下手,到处都是枷锁,到处都是囚笼,谁人又得以挣脱?


    忽听得一声惊呼,二人对视一眼,循声追了过去,却见明黛等人目瞪口呆,看着一个浑身几近赤裸的男人。


    这竟是晏云之!


    晏云之竟也被困在这里!


    明黛试着弄醒他,却都没有成功,怪道:“难道是我解穴手法不对?”


    贺青冥道:“他被人强行封住了百会、神庭、晴明三穴,要想让他醒来,只有用内力冲开这三处穴道。”


    他说着,正要动手解穴,柳无咎却道:“我来。”


    贺青冥一怔,应了下来。


    柳无咎内力一激,一连拍开晏云之身上被封住的三处穴道,晏云之呛了几声,终于醒转。


    贺青冥道:“你醒了。”


    “你是……青冥剑主?”晏云之眯着眼,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他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贺青冥道:“我的事并不要紧,眼下要紧的是你的事。”


    晏云之见他并无敌意,姑且放下戒备,道:“数日前,天魔女寻衅滋事,掳走牵机阁数人,阁主率我等前来救人,却在五毒林外中了埋伏,我也被困在此处。”


    柳无咎忽而道:“这么说曲星河曲阁主也来了?他在哪里?”


    他似乎有些激动,好像是看见了一道曙光。然而这道曙光很快便黯淡了。晏云之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魔女不仅掳走了牵机阁的人,还掳走了天星派、孤竹帮等门人。”


    唐轻舟道:“天星、孤竹都是西南一带的门派,且俱和唐门、牵机阁一样,擅长医毒,南疆与西南诸门互为邻里,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天魔女如今却如此飞扬跋扈,竟一而再再而三掳掠周遭子弟?”


    晏云之喘息几许,道:“我听阁主说过,天魔女用人炼毒,毒性深浅不一,究其根本,乃是各人年龄、功力不同,所以炼出来的毒性也不同。天魔女若要炼制更烈的毒药,就要先拿常人试验,而后是武林门人。”


    贺青冥道:“天魔女屡屡掳掠西南门人,也许正是看中了西南几大门派擅用毒,门下弟子常与各类药材、毒物打交道,比之常人更不易中毒。”


    晏云之道:“不错,阁主也是这么推断的,天魔女这么做,只怕是要拿他们当试验品,去炼制更厉害的毒药,借此对付什么人。”


    明黛道:“即便如此,他们也未免太过狂妄,难道真不怕几大门派联手对付南疆吗?”


    晏云之道:“南疆行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过,一年前,巫后弑君自立,巫王许多旧部并不服她,南疆内斗不休,奇怪的是,今年春末,南疆却忽而风平浪静了,再没有人敢公开挑衅巫后。”


    唐轻舟道:“这件事,我也听师父说了。这三个月来,魔教与八大剑派争斗不断,南疆既然早有隐患,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内部不趁机兴风作浪就算不错了,又怎么可能突然握手言和?”


    贺青冥若有所思,道:“南疆一事,暂且先撂开不论。方才三十二只人茧中,连同龙凤双刀三人,共救得各派弟子和镇上居民一十七人,这些人都需要好生休整。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尽快离开。”


    “哈哈哈哈!诸位一路跋涉,怎么也不在我这林子里多待一会,岂非是我待客不周?”夜空中忽而回荡着一阵尖锐而奇诡的笑声,她虽然在笑,却好像在哭、在恼,在与人顽皮打闹,又要在玩笑的时候把刀子刺入对手心腹,置之于死地。


    天魔女!


    来的好快!


    当空突地射来千丝万缕,像是万箭齐发!


    丝雨之中,却还有银镖、金环,一齐朝他们打来!


    这下不只是天魔女,丹灵、素魄兄妹也都来了。


    贺青冥等人急忙闪避,但他们可以避开,那些村民和受伤的各派弟子们却无从身免。


    贺青冥喝道:“人茧!”


    柳无咎当即会意,与明黛等人一齐拉开蛛网,将这一波暗器通通挡了回去。唐堂笑了笑,却忽地皱起眉头,捂着肚子,似乎十分不适。


    唐正道:“大哥?你怎么——”


    “闪开——!”唐堂骤然色变,大喝一声,一把推开唐正,然而为时已晚,只见他周身忽地炸开,射出来一道道五色斑斓的蛛丝!


    贺青冥等人当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几人被捆成一团,倒吊在树上。柳无咎想要运气破茧而出,却发现这蛛丝似有麻痹经脉的毒性,叫人气海被封,不得逃脱生天!


    “哎呀呀,你们就省点力气吧。”天魔女莲步婀娜,悠哉游哉地走了过来,又走到贺青冥面前,笑道,“青冥剑主、柳公子,好久不见啊。”


    柳无咎道:“我怕你是老糊涂了,区区一日而已,又哪来的‘好久不见’?”


    天魔女眉头直跳,气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她又看了看他,道:“柳公子不仅有副好口才,更有好样貌,听丹灵说,你勾引了他妹妹素魄,把她迷的神魂颠倒?”


    如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柳无咎一时都不知道该回什么。天魔女可算扳回一局,笑道:“当然,我知道,那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爱妹心切,所以他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素魄想见你,他却不让她见你。不过,素魄临走之前,却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柳无咎目光闪动,天魔女凑近了,悄悄道:“这个秘密,你一定不想让你师父知道。”


    “你——!”


    天魔女又大笑起来,喝道:“把他们都迷晕了,关进天魔窟!”


    巫奴纷纷上前,众人眼前一黑,再次醒来时,已身处魔窟暗室之中。


    明黛揉了揉脑袋,迷迷糊糊道:“咱们是在哪里?”


    “天魔窟。”


    一个声音回答了她,那是贺青冥的声音。


    “天魔窟?”唐轻舟道,“天魔女的府邸?”


    “不错。”贺青冥道,“江湖人说:愁予峰上天魔府,天魔府上天魔窟,魔窟洞开四十二,七情六欲人莫哭。”


    “青冥剑主好见识。”天魔女提灯缓缓而行,灯光映下,明黛、唐轻舟登时大惊,柳无咎更是又惊又怒!


    难怪,难怪方才他就觉得古怪,贺青冥的声音并不在他身边。


    贺青冥并不跟他们关在一处,他被关在对面,不止如此,贺青冥的四肢还被锁了起来,只是他衣裳宽大,又正在打坐,若无灯光,根本看不清他手腕、脚腕还箍着四条铁链。


    柳无咎一掌打向牢门,怒喝道:“混账!”


    “柳公子,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如今气海被封,是怎么也出不去的,何况这座监牢还是北极寒铁所制,哦,就和青冥剑主身上的铁链是一样的。”


    柳无咎蓦然一痛,又喝道:“他不能受寒!”


    “无咎。”贺青冥道,“我无碍。”


    他虽这样说,可是他此刻唇色几近于无,脸色也十分苍白。


    天魔女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惊诧道:“呀!青冥剑主,你手好凉!”


    贺青冥叹道:“天魔女,你来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与我等做口舌之争,以报无咎那一剑之仇吧?”


    “青冥剑主不愧是青冥剑主。”天魔女脸上戏谑之色尽敛,“青冥剑主,有人想见你。”


    贺青冥道:“她让你来请我?”


    天魔女诡魅而莫测地笑了,道:“看来青冥剑主已知道了。”


    贺青冥道:“既然是请我,总要以礼相待。”


    “不错,不错,正是要以礼相待。”天魔女笑着拿出来钥匙,解开一头锁链,拱手道,“青冥剑主,请。”


    贺青冥站起身,他身上的铁链也响动了,听起来很是沉重、迟缓,但他行动之间却丝毫不受其影响,依然那么从容、淡定,他仿佛不是一个被困的囚徒,倒像是一个闲庭散步的隐士。


    他一步步走,柳无咎的目光也随着他,贺青冥走过他的时候,神情微微动容,好像在闲庭散步的时候,却碰着了一支杨柳,杨柳拂动,他心中那一池静谧的春水也乍然还暖,忽而皱起来眉头,又落入心头。


    只一瞬间,贺青冥又恢复如常了。


    柳无咎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已彻底消失,而声音也渐渐远了。


    这时候,他的牙关依旧紧绷着,身体也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弩。他呼出来气息,却不像是人,倒像是原野上蛰伏的狼。


    第164章 巫后 贺青冥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


    贺青冥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不冷不热, 装潢十分华美,不像是魔窟,却像是一座宫殿。


    贺青冥闻见了香气, 那是椒香混合着蘅芜、杜若等南国香草的气息。


    “‘沅有芷兮澧有兰’, 贺郎, 这是我为你备下的新房,喜欢么?”


    一女子翩翩而至,她容貌俏丽, 似有几分楚楚动人,然而行动、眉眼之中, 又透出来一股上位者的端庄威严。这两种十分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同时出现, 却并不叫人觉得奇怪,只会觉得她有种独特而和谐的美。


    “椒房?”贺青冥笑了, “陛下抬爱, 贺某愧不敢当。”


    巫后笑道:“我已是南疆的王, 可惜后宫三千,却独独缺了一个皇后, 放眼江湖, 如今有资格做我皇后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贺青冥不置可否,巫后又道:“听说你病了,病得很厉害……”她摸了摸贺青冥有些憔悴的脸, 忍不住感叹,“英雄末路啊……可这末路的英雄,倒越叫人怜惜。”


    她俯身低头,似乎要亲他,贺青冥忽道:“金乌许你这么做吗?”


    巫后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贺青冥又道:“果然如此。”


    巫后来回走了几步,忽喝道:“你提他——你提他做什么!”


    贺青冥道:“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来到这里。是他帮你平定内乱,也是他命你叫天魔女炼毒。”


    这个“命”字,却一下子戳中了巫后痛穴!她一把捏住贺青冥咽喉,喝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一步步走来很容易么?我那该死的也已经死了的丈夫,他杀了我的父母,夺了本该属于我的王位,还妄想我永远做他膝下献媚讨好的一条母狗!可是他错了!我不会听他摆布!他是如此,金乌也是如此!我不会再听任何人摆布!”


    贺青冥几乎喘不上气,勉强道:“你这样,这样做……却和昔日又有什么区别?唐、唐门,牵机阁……他们,他们都会与南疆为敌。”


    “为敌就为敌!”巫后道,“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我的王位本就是用鲜血换来的!”


    贺青冥忽道:“阿骨思呢?”


    巫后一顿,手上力气骤然一松。


    “阿骨思?”她突兀地冷笑,“那个叛徒?我本要杀了他,可惜他逃的太快,竟没能杀掉。”


    她又看向贺青冥,道:“说来,这还要怪你,贺郎,若不是你说动了他,他也不会背叛我,不过,看在你打伤那个死老头,让我有了复辟机会的份上,全当做功过相抵好了。”


    贺青冥却道:“是你背叛了他,不是他背叛你。”


    巫后道:“我是君他是臣,我是主他是仆,只有他背叛我,谈何我背叛他?”


    “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贺青冥道,“你明知道他拿不住我,却叫他来拿我,分明是不把他的命当命,你既抛下他,他抛下你,又有什么奇怪?”


    巫后眼中闪过猜忌与嘲讽,道:“你是要教我为君之道么?”


    贺青冥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巫后却已听不得实话了。她忽而喝道:“他说他爱我!”


    她又笑一声:“他爱我,可他却怪我!他们都是这样,一面说爱我,一面又怪我——他们其实没有一个人爱我!”


    贺青冥道:“你是要他们爱你,还是要他们做怕你的奴仆?”


    巫后忽地顿住了,她看着贺青冥,似乎他再多说一句话,多说一个字,她便要把他扼死。


    贺青冥却似压根没看见她可怕的目光,又分析道:“你其实是要一个假意爱你的奴隶。”


    所以她只能容许他们顺从她,却不容许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悖逆。


    所以她有面首三千,却没有一个恋人。有上万奴隶,却没有一个忠臣。


    正如她背弃他们一样,他们也总会背弃她。哪怕是阿骨思,哪怕他又爱她,又忠于她,可他也还是被她抛弃,而他也终于抛弃她。


    贺青冥总结道:“你和巫王着实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


    “休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巫后怒冲上前,一把扼住他,贺青冥却骤然发力,双手翻转,把铁链套住了她的喉咙!


    “你——你使诈!”


    “兵不厌诈。”贺青冥道,“放他们走。”


    “他们?”巫后忽笑了,“你是说,你徒弟他们?”


    “还有别人么?”


    巫后道:“我只是好奇,堂堂青冥剑主,什么时候如此多情了?”


    贺青冥却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会怎么拧断你的喉咙吗?”


    “好,好……”巫后喊了一声,叫来两个巫奴,“传我口谕,把柳无咎他们放了。”


    她笑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


    贺青冥却仍然维持着一个姿势,道:“别动。”


    “好,我不动。”巫后竟很耐心起来,“只是,你还要这样等多久?”


    “等到香炉里的香烧完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也该离开愁予峰了。


    “青冥剑主真是心思缜密。”巫后道,“只是,你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贺青冥脸上竟冒出来虚汗,气息也更弱了,道:“巫后……”


    巫后忽地一把抓住横在自己咽喉的铁链,又疾速后退,带着贺青冥一块撞上香炉!


    一道巨响,贺青冥脊背吃痛,周身乏力,巫后趁机挣脱铁链,反制住贺青冥,她头上似也冒汗,却笑道:“青冥剑主,没想到吧?”


    贺青冥道:“你……给自己下毒。”


    “若非如此,怎么能拿住你呢?”巫后吃了一颗解药,又要来喂他,“青冥剑主,你太厉害了,就算你病了,我也不敢不多防着你一手。”


    贺青冥紧咬着牙,巫后道:“你干嘛不吃下去?这是解药。”


    贺青冥却突地偏头,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子,却把巫后也吓着了,她道:“青冥剑主?贺青冥!”


    贺青冥并没有回答她,他病得太厉害了。


    巫后这才发觉,贺青冥的的确确变成了一个病人。


    他已不能再受寒,不能再中毒,不能再受伤了。


    可他偏偏还在受伤。


    巫后这下有点慌神了,她可不想还没成亲就死了新郎。寡妇当一次就够了,当第二次就不好玩了。


    她要救下贺青冥的一条命,她不用他活太久,只要他活到为她所用的那一天。


    监牢仍是黑漆漆的,只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墙壁缝隙顽强地钻了进来,叫人知道已该休息,而蛰伏的野兽却该惊醒了。


    柳无咎嘴角忽地淌下一点血迹,但他笑了起来。


    明黛见他流血,又见他笑,还以为贺青冥走后,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只一直在原地打坐,如今已走火入魔了。


    柳无咎不甚在意地抹去血迹,好像流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仇敌。他道:“我已冲破了被封堵的气海经脉,天魔女奈何不了我。”


    唐轻舟闻言奇道:“听说这‘降魔丝’乃天魔女毕生得意之作,集七种麻痹经脉的花草制成,能降世间万物,就算是武林中最厉害的高手也很难破解,除非是用全身功力,运行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脱困,柳兄这却不到一夜,你是怎么做到的?”


    柳无咎道:“这也简单,我将封堵气海的降魔丝经由经脉导入肩井穴,再以内力集中一点突破。”


    明黛、唐轻舟登时震惊了!


    柳无咎这种做法,不就是自己打自己吗?!


    柳无咎道:“我肩上有旧伤,经脉本来也不大通,降魔丝导入之后,以毒攻毒,反倒不再滞塞了,只是费了些功夫而已。”


    明黛忍不住看他擦去的那点血迹,这看上去可不像是“费了些功夫”而已。


    果真世盖有非常人,能做非常事,这样脱困的办法,只怕换了一个人,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柳无咎既已解了降魔丝,又来为明黛、唐轻舟等人解毒,此时,昏迷多时的晏云之、唐正终于醒转,唐正思及惨死的哥哥,一时红了眼眶,几度泣下。


    众人见此情形,也不由多了几分黯然。


    晏云之缓了缓神,与柳无咎道谢,又道:“想不到昔年你我互为仇雠,今日却一同囚于此处,只是这座监牢乃寒铁所制,如何出的去呢?”


    明黛道:“既然出不去,若是有人进来就好了。”


    唐轻舟道:“你倒想的美,这个时候,有谁会进来?”


    忽听得一个幽幽的女声,好像是从云霄飘来:“柳郎。”


    唐轻舟差点呛住了,他跟明黛二人已怼习惯了,方才也只不过顺口那么一说,怎知还真有人过来?


    第165章 脱困 素魄手执灯烛,缓缓而来,她的脸……


    素魄手执灯烛, 缓缓而来,她的脸色还是很白,却多了一丝寒气, 又更添莫测。她口中幽幽, 目色也幽幽地看着柳无咎, 叫人分不清是离愁多一些,还是愤恨多一些。


    她看柳无咎,柳无咎却不看她。素魄道:“柳郎, 你我只差临门一脚便做了夫妻,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愿吗?”


    这第一句话, 便把晏云之震惊到了。


    素魄又道:“我哥哥不让我来见你, 可我偏偏要来。”


    柳无咎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素魄却似乎已料到了, 又自顾自道:“他断了一只手指, 是你师父砍掉的,我本该为了他报仇, 可是你师父已做了巫后的入幕之宾, 做了我们南疆的王后……”


    柳无咎终于抬起来眼皮,道:“你说什么?”


    素魄冷笑一声:“你师父此刻只怕与她洞房了。”


    柳无咎道:“不可能。”


    “不可能?”素魄道,“为什么不可能?你不想成亲,你以为你师父也不想么?巫后可是个美人, 洞房酒暖,一夜春宵,总比在这阴寒之地受牢狱之苦好吧?”


    柳无咎道:“他不会答应的。”


    “你就那么肯定?”素魄忽变得急躁了,又似要发怒,“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是男人, 天底下哪一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


    她虽然在说贺青冥,目光却死死盯住柳无咎。


    柳无咎道:“我与他待了七年,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句话终于把素魄惹怒了,尽管唐轻舟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因此发怒。


    素魄狠狠拍向铁栏,道:“他成过亲!江湖上都说他爱他的夫人!而且——他也快死了!柳无咎,你若是聪明人,就该识趣一点!”


    她一条条说着贺青冥的不是,好像在说:他不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


    一人忽道:“妹妹!你还不肯改吗?”素魄惊住了,她没有想到丹灵会来到这里,“哥哥,你……”


    丹灵仍旧高大、俊朗,只是他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的左手裹得严严实实,拇指竟不知以什么方式接回去了。丹灵道:“妹妹,回去。”


    素魄笑意还未展开,又收了回来,她道:“我为什么要回去?”


    “你不听哥哥的话吗?”丹灵道,“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听话的,而今却要为了他——”他突然指着柳无咎,喝道:“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敌人!”


    素魄却道:“我就是听你的话,才留在南疆,才待在夜宫!才会遇见他!”


    丹灵脸色一变,似已被抽动了。


    素魄道:“哥哥,你不是说,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吗?”


    丹灵一顿,道:“可是他不同,他是我们的敌人,而且……”


    “而且那个老妖婆命你看着我是不是?”丹灵一怔,素魄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只会听那个老妖婆的!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她要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你怕她,你顺从她,但这都不要紧,最可怕的是你竟然爱她!”


    丹灵目光变化不定,道:“你说什么?”


    “你不敢承认,不敢坦白,因为你怕她!你怕她连一条看门狗的资格都不再给你!”


    丹灵也有了几分怒意:“素魄!”


    “你生气?你生气只是因为我说了真话!”素魄道,“可是哥哥啊!她是什么人?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她是个魔鬼!几十年了,她只知道和瓶瓶罐罐、花草毒虫打交道!她根本不懂得人的感情,更不可能爱你!她给你的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泡影!她只不过是要利用你,要你为她卖命!”


    丹灵怒道:“闭嘴!”


    他大喝,好像要把天也震碎下来。


    但他只是心碎,他的心早已碎了,素魄只不过又把那一地碎片扫了出来。


    素魄冷冷道:“你竟然为了她吼我?”


    丹灵很是内疚道:“妹妹,我……”


    素魄却已转了口风:“既然如此,你该理解我。”


    丹灵不敢置信道:“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你太任性了……”丹灵摇头又叹气,却闪电般点住了她的穴道。


    “哥哥?”素魄惊疑,她头不能转,身子也不能动了,她看不见丹灵要干什么。


    丹灵一把拽住了柳无咎,道:“你实在是个罪人。你让我妹妹爱上了你,可你竟敢不爱她,还非要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们为敌……”


    柳无咎忽道:“你是为你妹妹鸣不平,还是为了天魔女?”


    丹灵眉头一跳,道:“柳无咎,你以为三言两语能改变什么?你已是阶下囚了。我的妹妹,我再了解不过,她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她想要你,兴许是因为你的脸,兴许是因为她得不到你,所以愈想要得到。还有你的这一身武功……如若我废了它,你变作一个废人,又如何与我们为敌?到时候我妹妹再看你,也只会看腻了。”


    他一手掐住柳无咎,捏了个手诀,打向柳无咎身前大穴!


    他要将柳无咎变作废人!把他变成一个任凭差遣的傀儡!


    他却没有成功。他甫一碰到柳无咎,便被一股强劲的内力震了回来,反弹到了他自己身上!丹灵惊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被封住内功了?”


    柳无咎道:“那是方才了。”


    丹灵道:“你是故意激我?!”


    明黛一旁笑道:“却要谢你为我们解围脱困。”


    丹灵又是一惊,她竟趁机拿走了他腰上挂着的钥匙!


    丹灵心知不妙,连忙要跑,却听得一道巨响,牢门大开,晏云之飞凤刀已出,直冲他面门而来!


    丹灵当即矮身闪过,囫囵滚了一转,他来不及为素魄解穴,抱住素魄,飞也般闪入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尖锐的鸣笛声吹响整座监牢。唐轻舟道:“不好,是鸣笛示警,天魔女马上便会发觉异样!”


    几人气海禁锢虽已解除,内力却并未完全恢复,天魔女若带着南疆一众高手赶来,他们未必是其对手。


    此地不能再留,然而这座监牢走向错综复杂,如同蛛网一般,哪一条路才是出路呢?


    正当几人犹疑之际,壁上忽显异象:一大群蚂蚁蜂拥而至,密密麻麻转成一团,竟似一个移动的八卦阵法!


    唐正怕道:“这是,是天魔女吗?”


    明黛道:“不对,这是——这是在为我们指路!”


    却见那群蚂蚁竟忽地变化阵型,变成一个巨大的箭头!


    晏云之道:“来人不知是敌是友。”


    只是,他们如今已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只有向前。


    一行人跟着蚁群所指方向,一路前行,时而向左,时而朝右。行了百余步,甬道愈渐宽阔,也渐有了几点萤火,上下飞舞,为他们脚下照明。


    明黛奇道:“世上除了天魔女,竟还有可控制它们的人?”


    渐渐地,传来一丝埙声,那声音起先十分微弱,而后却愈来愈明亮,好像暗无天日之地里,也挣扎着长出来星光。


    柳无咎、明黛闻声一动,他们都想起来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时候,蚁群竟又变了形容,它们排兵布阵,竟昂着头,摇头摆尾,化成一条威武不屈的眼镜王蛇!


    柳无咎等人也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监牢里,竟锁着一个人——竺可卿!


    金蛇帮覆灭后,竺可卿不是带着余下帮众隐姓埋名了吗?怎么他会在这里?


    众人找来钥匙,打开牢门,却见竺可卿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很虚弱了。他瞧了瞧他们,微微笑道:“可算……有人来了。”


    柳无咎道:“你可还记得我?”


    明黛探头道:“还有我。”


    “怎么……怎么是你们?”竺可卿仔细瞧了瞧,显然对这两个救命恩人不大满意。


    “有我们就不错了。”明黛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金蛇帮其他人呢?”


    “我这身伤是被天魔女弄出来的,几天前,我误入五毒林,她见我武功不错,便养着我,要拿我炼蛊呢。至于金蛇帮……说来话长了。”竺可卿又看了看他们,“青冥剑主人呢?”


    柳无咎沉声道:“他被巫后请去了。”


    “看来……看来也指不上他了。”竺可卿笑了笑,咳嗽两下,“南疆狐假虎威,仗着金乌的势肆虐一方,就连贺青冥也卷了进来……我本以为你们来了,贺青冥也在,到时候……至少可以再见到十三哥的。”


    明黛道:“你说这件事跟魔教有关?那你这样子……也跟魔教有关?”


    “如今天下桩桩件件,哪一个跟魔教无关?”竺可卿目下又现出悲凉之色,“我只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阿青为了我,已殒命了,我又被困在这里……”


    众人一惊,竹叶青竟已死了?


    竹叶青是竺可卿的左膀右臂,也是金蛇帮的重要人物,他既已死了,竺可卿身为代帮主却又落魄至此,金蛇帮内一定发生了大事!


    明黛道:“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看,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你救了你自己,等咱们出去了,你还可以为竹叶青报仇,你还会活很长,还要做很多事。”


    竺可卿一怔,几乎已有泪光:“谢……明姑娘。”


    明黛笑着道:“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比较话唠,倒是我要谢你。”


    “谢我?”


    “不是吗?你可还要帮我们指路呢。”明黛道,“我们可不认得这里的路。”


    竺可卿也笑了:“是,是……这些时日来,我已让它们摸清了天魔窟。从此处往东,行四千二百步,不要回头……”


    第166章 委蛇 魔窟四十二,七情六欲无分尾首,……


    魔窟四十二, 七情六欲无分尾首,却使人一为死,一为生。


    “你醒了。”


    贺青冥醒来的时候, 灯火熹微, 一人坐在桌边饮茶, 淡淡道。


    他起身,身上桎梏已被解开。那人又道:“我劝巫后,说你身体不好, 需要静养,更不能锁住手脚, 淤堵经脉。”


    贺青冥走了几步, 只见那人一袭白衣,依稀风采如昨, 只神色又暗弱几分, 气息也不再稳健, 脚上亦被束缚,却是牵机阁阁主曲星河。


    贺青冥道:“原来你在这里。”


    曲星河道:“我为救门人而来, 不幸中了巫后和天魔女的圈套, 所幸我会医术,不仅没有死,还救活了你。”


    他笑道:“能活着,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不是吗?我生来运气没有你好,不过我比你懂得珍惜这种运气。”


    贺青冥道:“你是在骂我?”


    曲星河道:“我是一个大夫,作为大夫,当然要告诫我的病人。我活不长,可是我总希望旁人能活得长一点。这样好人会更好, 坏人也总还有变好的机会。”


    贺青冥道:“依你之见,我还能活多久?”


    曲星河道:“本来只能再活三个月,不过你服了碧玉芝草,下阎罗殿的时间被推迟了,现在么,如无意外,黄泉路上你我还能做个伴。”


    贺青冥道:“你能活到什么时候?”


    曲星河道:“据我推算,今年。”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都难活到明年了。


    贺青冥道:“原来如此。”


    曲星河道:“你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也是一样?”


    “那可不一样。”曲星河道,“我生来如此,早已习惯了,旁人是急于求生,我的生死却已注定,所以既然不急于死,那么便可慢慢地活。可是青冥剑主,你不一样,济海楼之后,那次棋局上,我看的出来,你似乎很着急,好像要赶着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而今你却不再着急了。”


    贺青冥道:“普渡、厄命已死,我的事已做完了。”


    曲星河摇了摇头,道:“大好性命,怎可葬送在仇恨手上?”


    贺青冥却道:“我只是一定要做这件事。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那么别的事呢?”


    “别的事?”


    曲星河道:“我听盈盈说,扬州一别后,柳公子一直在为你奔波,后来又带你入蜀,他很关心你。”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知道,只是……我尽力了。”


    他已喝了太多的药,找了太多的大夫,只是再这样下去,他便要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他不愿自己到死是那个样子。


    曲星河叹道:“我本以为你会比我多一些时间,让你做完了那些事,再尝试一些你没做过的事。”


    可惜人生来为了自己的使命,要搭进去一辈子,等到完成了,却发现已没有剩下太多时间,竟不能好好待自己。


    贺青冥道:“我只想回西北。”


    “看来你要比我好一点。”


    贺青冥道:“你不想回牵机阁?”


    “想,那里是我的家,我怎会不想呢?”曲星河道,“只是,盈盈她……她和柳公子一样,也在到处找灵药,不过她倒不必找大夫了,我就是大夫,所以我给了她一副假药方,让她不用再到处跑,但她后来识破了,又跑来南疆。”


    贺青冥道:“是她先来的南疆?”


    曲星河点头,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云之,他只知道天魔女掳走了牵机阁的人,却不知道盈盈前不久偷偷来了南疆,但我跟云之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


    贺青冥道:“你怕她也中了天魔女的埋伏。”


    曲星河道:“天魔女虽非绝顶高手,可她那一身用毒下蛊的本领实在叫人防不胜防,连我也中了招,南疆本就是她的地盘,又早有防备……我只望盈盈不要出事。”


    贺青冥道:“你是要我帮你?”


    “我只有请你帮我。”曲星河道,“没了寒铁链,你解开被封住的气海,便用不了多久。到时候巫后绝不是你的对手,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住她,南疆的人便要投鼠忌器。”


    贺青冥道:“你知道巫后会来?”


    曲星河微微一笑:“她喜欢你,自然会来见你,而且她很快就会来。”


    贺青冥不说话了。曲星河心情却好了不少,他站起身,朝外走去,石门缓缓开启又闭上,巫奴们看着他,带他走了。


    过不多时,巫后莲步轻移,与贺青冥坐下来。她换了一身绯红色的衣裳,又梳了一个随云髻,额戴花钿,唇上涂丹,分外明艳动人,又不失女子娴美,瞧着倒不像南疆霸主,却似中原的哪位大家小姐了。


    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启唇笑道:“曲阁主不愧号称‘神农’,果真名医,贺郎气色好了不少。”


    贺青冥道:“巫后若回了南疆,贺某气色只会更好。”


    “贺郎说笑了。”巫后仍笑吟吟的,“起先是我不好,咱们都要做夫妻了,还吵旁人做什么?你那徒弟也好,明姑娘唐公子也罢,都请他们回来做你我婚宴的座上宾好了,也算为贺郎病体添添喜气。”


    “请回来?”


    “哎呀,我说漏嘴了。”她掩唇一笑,好像十分娇俏,倒像一个天真少女,她这样的神情,贺青冥从前也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她对着巫王,不得不如此讨他欢心,哄他依着自己,骗他放下戒心。


    贺青冥道:“不必如此。”


    巫后便把那副少女神情一点点收了回来,道:“方才丹灵、素魄回报,你那徒弟带着一群人跑出去了。”


    贺青冥神情终于有了些微波动。巫后又道:“不过,你也不用太高兴,天魔窟岂是那么容易跑掉的地方?我已让天魔女去追了,到时候如何定夺,还要看贺郎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已把一只纤纤玉手放在了贺青冥手上。贺青冥神色不变,道:“你威胁我?”


    “是又如何?”巫后道,“贺郎,你已拒绝过我太多次,可我实在想不通,好好的一件美事,你怎么偏不要呢?还是说,你还念着你那位夫人?可是那都过去十几年了,她骨头都化成灰了,你还抱着一个死人念念不忘做什么?”


    贺青冥道:“这却与她无关。”


    “那又是为什么?”


    贺青冥道:“我婚娶与否,也与你无关。”


    巫后霎时沉下脸,道:“好,好……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拒绝的机会了。”


    “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巫后忽笑了,“贺郎,你是男人,难道你不明白,还要我教你?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要你做什么。既然你不愿与我做长久夫妻,做对露水夫妻也不错啊。”


    贺青冥哑然。


    巫后却已倾身来倚,但她的身子还未碰到贺青冥,又僵直着慢慢坐了回去,而且如芒在背,冷汗直冒。


    贺青冥已扼住了她的脉门,叫她不能迫近分毫。


    巫后道:“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就在方才。”


    巫后冷笑道:“难怪……难怪你还跟我说了那么几句话。”


    贺青冥却已扣住她的手腕,道:“我只需再使三分力,你的武功就要永无用武之地,你若想要继续做南疆的主人,便要听命于我。”


    命脉被制,巫后别无他法,她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好,好……”巫后咬牙切齿,“我听你的便是。”


    贺青冥道:“带我去找曲星河。”


    房门洞开,二人一路走来,并未受到任何人的阻挠,他们都以为她只是被贺青冥牵着手,看来青冥剑主已回心转意,而他们的巫后也得偿所愿了。


    巫后若能穿梭来去,必定要狠狠扇过去的自己一巴掌——她为了贺青冥花了太多功夫,摆下太大阵仗,以至于南疆上下都知道她要娶贺青冥做王后,在他们看来,她和贺青冥稍作亲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曲星河终于被放了出来,巫后在贺青冥的逼迫下,命人解开他的束缚,又让人退出去。


    贺青冥道:“还有呢?”


    巫后目光闪烁,道:“还有什么?”


    贺青冥道:“他身上中了天魔女的毒蛊,若非如此,怎会被困于此地?解药呢?”


    巫后道:“她的毒,我怎么知道解药?”


    贺青冥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在说谎。曲星河道:“罢了,她若擅长巫蛊,也不会被你我骗了。青冥剑主,你只问她四十二魔窟在哪里便好了。”


    巫后道:“魔窟四十有二,即便到了那里,你若找不对路子,也不可能知道解法。”


    曲星河笑道:“世上无毒不可医,你不知道,我却有法子知道。”


    第167章 魔窟 柳无咎一行人离了监牢,来到一条……


    柳无咎一行人离了监牢, 来到一条甬道,这里多了丝光亮,两壁有烛火照明, 只是不知去往何方。


    竺可卿道:“从这里再往前, 走到尽头, 便是天魔女炼药的药窟,也称四十二魔窟,那里有各色奇花异草、灵丹妙药, 或可寻到法子解毒。”


    明黛点点头。忽听得一阵地动之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是——巫奴!”


    “哈哈哈哈, 不只是巫奴, 还有我!”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天魔女倚坐在近一丈高的巫奴肩上, 那巫奴青面铜身, 形容十分魁梧, 在他身侧还有两个巫奴,也与他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都目射凶光, 口喷粗气,好像三头横冲直撞的犀牛。


    天魔女道:“老二老三,把他们拿下!”


    左右两个巫奴听了她的指令,登时冲了过来!他们行动之间毫无章法, 只一味仗着身材猛撞,柳无咎一个闪身避过,老二收脚不及,一头撞到墙上,竟给他撞出来一个大窟窿, 而他自己浑身上下竟是分毫未损!


    柳无咎拔剑刺去,剑身猛然一震,如同撞上钟鼎,如此神兵利器,竟连巫奴皮肉也未能刺破。另一头明黛射出弩箭,却也是一般结果。


    天魔女笑道:“你们就省了这个心吧!他们三人是我从小喂养长大,是我最听话的宠物,也是最勇猛的战士!”


    明黛道:“柳兄,这可怎么办?”


    柳无咎道:“铁壁铜墙,也总有破绽,你试试攻老三丹田,我攻其上路。”


    明黛笑道:“好!”


    几人齐心协力,唐轻舟、晏云之在两翼掠阵,明黛左右腾挪,她行动机敏,好似一尾雪地里的灵狐,叫那巫奴脚下拿她不得,她又趁对方晕头转向之际,一步跃上膝头,又一箭射出!


    与此同时,柳无咎也几步蹬上石壁,跳到巫奴背上,正要刺他咽喉!


    老三大声痛吼,张牙舞爪,想把二人甩开。二人只觉一阵颠簸,再看时,却见他身上竟只穿破了层皮肉,甚至都未曾流血!


    这样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


    天魔女附掌笑道:“你们是不可能奈何得了他的,他是在药水里泡大的,根本不惧刀剑,也无论生死!”


    吼声连天,老三发起狂来,柳无咎二人几乎抓不住了,这时老二也把脑袋从那个大窟窿里拔了出来,却一时不辨方向,竟跟老三撞到了一起,巫奴们跌跌撞撞,又撞上另一面墙,这次却打翻了壁上烛火,灯盏跌落,火光于空中乍明。


    这一瞬间,老二老三都纷纷闭上了眼,以手捂面,似乎十分畏惧这星星点点的火光。


    柳无咎当即划过石壁,一路火花闪电,又逼得巫奴连连却步。明黛转头喝道:“小唐,拿酒来!”


    唐轻舟从腰上取下酒壶,抛到空中,明黛一箭射去,酒水四溅,与周遭剑光火花相撞,灯油相生,登时燃起来一簇烈火!


    巫奴们霎时痛吼尖叫,就连天魔女座下的老大也不例外,眼看再制不住巫奴,天魔女挑动瓦块,飞灰扑灭火焰,烟气火光之中,一点剑锋却已悄然而至,点在她的咽喉。柳无咎喝道:“叫他们滚!”


    天魔女要害被制,不得已吹了个口哨,命三名巫奴离开此地。她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明黛道:“却也没什么,只不过要你带我们去四十二魔窟,给他解毒。”说着,又指了指已然十分虚弱的竺可卿。


    天魔女冷冷一笑,道:“那里岂是尔等能去的地方?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唐轻舟道:“我们只要你解毒,事成之后,不会伤你性命。”


    明黛没拦住他,只好叹了口气,心道:小唐啊小唐,你倒还真是不杀生啊!


    天魔女却笑得更厉害了,道:“你们以为,我就这点本领吗?”


    她口中忽地吐出一枚银钉,朝明黛打去,唐轻舟忙拉她闪过,不料那枚银钉径直打向石壁上方的一处孔洞,只听得“铮铮”两声,顶上机关乍开,竟撒落一丛丛如烟似雾的蒲公英来。


    晏云之奇道:“这是什么?”


    唐轻舟脸色一变,喝道:“这是——蕊孩儿!小心别被碰到!”


    蕊孩儿是天魔女的独门剧毒。天魔女将毒虫、毒花养在一处,毒虫啃噬花蕊,但自身内脏也被毒汁腐蚀掏空,二者共生,合为一体,名为‘蕊孩儿’,又唤作‘白头翁’。虽名为“白头”,却比乌头还要毒上百倍!


    蕊孩儿已落了下来,柳无咎不得不退步闪避,天魔女趁机矮身一变,又使出来软骨功溜走了。


    密密麻麻的蕊孩儿从天而落,好像泼洒一阵夏雨。


    唐轻舟一道怒喝,袖中抛出一枚金银交错的球制香囊,只见它于空中旋转炸开,散出成百上千道彩色香箭,射下一丛丛蕊孩儿,直插入壁中,看上去竟好像天边飞落的云霞。这却是唐门绝技之一,云霞万千。


    明黛忍不住惊叹,又道:“你怎么不早拿出来!还有呢?”


    唐轻舟顿了顿,道:“没了。”


    “没了?”明黛不敢置信,“就这么没了?可蕊孩儿还没完没了!”


    唐轻舟道:“又不是放烟花,你以为想要多少要多少啊!”


    说话间,新一轮的蕊孩儿却已又落了下来,众人飞驰躲避,然而蕊孩儿却飘起来鹅毛大雪,扑飞个无边无际,真是叫人难以逃出生天!


    正在这时,一道石门忽然洞开,一女声道:“快进来!”


    晏云之闻声一动,已然迈步冲了过去,柳无咎等人也随之而往,石门复又闭合了。


    幽微灯光下,一娉婷女子伫立于此,晏云之神色激动非常,忍不住冲到她面前,道:“你……你也来了?”


    柳无咎等人一看,此人正是牵机阁曲盈盈。


    曲盈盈仍旧美貌,只是美貌之余倍增伤感、惆怅,人也似为着忧愁而憔悴几分,但那目光却跳动得越发炽烈,好像她要做一件事,不成则誓不罢休。


    晏云之似乎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便敛了形容,又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曲盈盈目光闪动,道:“半个月前,我为阿兄寻觅灵药,不意闯入此地。”


    “半个月前?”晏云之道,“所以早在阁主南下之前,你便来了。”


    曲盈盈神色一动,道:“阿兄也来了?”


    这一刻,她便从一个成竹在胸的冒险者,又好似变作依偎在兄长身侧的少女。


    晏云之神色一黯,与她挑着说了来龙去脉。曲盈盈脸上似又忧愁,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如今阿兄身在何处。”


    明黛道:“对了,这里究竟是哪里啊?”


    “四十二魔窟。”


    众人诧异,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里就是四十二魔窟?”


    “不错。”曲盈盈执起灯火,众人随她漫步,穿过一处洞口,却见到一座天国一般的洞府:脚下是各色奇花异草,迎风颤动,千姿百态,头上是月光、星点,还有飘飞舞动的一众萤火,壁上石窟四十二,每一窟都藏书十卷,都是千百年来南疆巫医之集大成作。


    曲盈盈道:“我也是偶然找见的,好在这里平时并没有什么人来,天魔女不在,旁人也发现不了我。”


    明黛道:“此地名为‘魔窟’,却有如洞天福地一般。”


    曲盈盈道:“只是看上去这样罢了,若有人不小心碰着什么毒花毒草,可就要一命呜呼,做了它们的养料了。不过,若懂得医理,兴许还有救,四十二石窟里,就藏着解毒的法子。”


    明黛高兴道:“这么说,竺帮主的毒有救了?”


    曲盈盈摇头,道:“四十二魔窟千变万化,寻常人解不开的,小心没能解毒,却死的更快了。可惜阿兄不在,若他来了,他兴许还有的救。”


    她却不知道,曲星河已来了,而且还是由巫后带路,与贺青冥一同来的。


    他们都已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只是一时不能辨认,便躲在一处石窟后边,免得被南疆的人发现。


    第168章 圣手 石门又开。 贺青冥道:“这里……


    石门又开。


    贺青冥道:“这里便是四十二魔窟?”


    巫后道:“不错, 我曾见天魔女来此炼毒制药。地方我已带到了,至于能不能解毒,就看你们自己了, 可不要赖到我头上。”


    曲星河道:“魔窟四十二, 无外乎七情六欲, 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者:生死眼耳口鼻,由此变化出四十二种毒物, 每一种毒物,又都对应着一种解法, 一处石窟。若要解毒, 便要找到根源所在,才能寻到出路。”


    他来回踱了几步, 停在一处石窟门前。


    这处石窟门前雕刻着一神魔脸庞, 眼、口皆闭, 似有一抹忧愁。


    “闻忧?”贺青冥道,“何解?”


    曲星河笑着推开石窟门, 找出来一卷毒经, 道:“我身上之毒以呼吸入,七情之中,以忧主,故当为‘闻忧’窟……找到了, 此毒名为‘魂萦’,取壁角七星草、奎茸,碾碎服之可解。”


    七星草、奎茸这两个名字,贺青冥却听也没听过。只见曲星河在一堆药草里边扒拉了一会,采来两株药草, 一株生有七茎,每只根茎上又长有七朵星星状的黄花,想来应为“七星草”,另一株却是一只蘑菇,只不过这个蘑菇状如牛角,便是“奎茸”了。


    用这两种东西入毒,也亏的天魔女想的出来,难怪天下之毒千奇百怪,论毒性,她的毒不一定是最烈的,但论古怪多变,新奇诡谲,却无人能出其右。想来今日若无魔窟指引,只怕怎么也找不出来法子解毒。


    曲星河解了毒,又走了走,看了看,忍不住赞叹:“好一座‘药王宫’!盖天下药材,无论名种、奇株,大半皆囊入此地了!只可惜天魔女喜好用毒,不爱行医,这么多奇花异草,本可以治病救人,却被用来害人害己,真是可惜!”


    他见猎心喜,一个大夫,进来一座药坊,便如同一名剑客入了剑山剑池一般,已是心痒痒,眼放光,恨不能在这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地研究一番。


    他又走到一处石窟,指着壁门上的一丛兰草,对贺青冥道:“青冥剑主,你看,这是‘遇仙草’。”


    贺青冥看过去,只见那丛兰草生的遗世独立,卓然于群,虽居于一隅,却好似傲视天下群豪。


    曲星河道:“遇仙草源自西域魔教,据传杨遇仙教主撞死于夫人墓碑之后,碑上生出三株兰草,故称作遇仙草。其中,左边那株叫做游仙草,服之即死;中间那株是醉仙草,久闻欲醉,服之如痴;最右边那株叫做瑶仙草,取巫山瑶姬故事,有催情致幻之效。三株仙草都有毒性,彼此相生相克,听说天魔女曾取之混合,将其制成神女泪,可教人一偿夙愿,一解相思。”


    贺青冥神色微微一动,这种兰草他只在书上看过,大家都道它是传说,不料世上竟真有这种兰草。不过,看来南疆与魔教有联系已非一日两日,否则这遇仙草也不可能开在这里,又开的如此茂盛了。


    不过……


    贺青冥道:“你说遇仙草生有三株,怎么这里却只有两株?”


    曲星河道:“许是天魔女把瑶仙草取走了吧。这也怪了,若要制成神女泪,非三种兰草共用不可,否则便情毒入骨,无可救药了。天魔女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贺青冥不禁道:“医道果然玄妙。”


    曲星河笑道:“医毒一体,只是如何应用,却要看下药的人,世人往往难辨,又急于求成,所以才生出来许多悲剧。”


    贺青冥点头,几人又行数十步,走到魔窟尽头,曲星河正要推开最后一扇窟门,一探究竟,贺青冥却止住了他,沉声道:“里面有人。”


    曲星河闻言放慢了脚步,贺青冥屏气凝神,一剑破去——一剑亦朝他指来!


    双剑于空中铮鸣,好像鸾凤和鸣,凤凰于飞。一瞬间杀气尽消,只余下无限呢喃,它们都已认出来彼此。


    “无咎?”贺青冥从来沉着的声线里竟也有了几分激动的波澜。


    柳无咎想不到会在这里与他重逢,亦很是激动,他禁不住冲了过来,道:“你——你怎么样?”


    贺青冥顺口道:“我没事,你不用——”


    “让我看看。”柳无咎却已伸出手来,贺青冥拗他不过,只好把手腕给他把脉,“我真的没事了,曲阁主才为我诊治过。”


    柳无咎终于放下心,却道:“谁叫你惯会骗人?”


    贺青冥不服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哼,这么多年了,只怕数也数不过来。”


    一群人面面相觑,仰头问天天不语,俯首对地地无言,心中都十分尴尬,纷纷想道:“也许,似乎……我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这一刻默契的尴尬终于被曲盈盈打破,她道:“阿兄也来了?”她的脸上却混合着激动、诧异、疑惑、紧张、盼望……好像她既渴望这时候见到他,又害怕在这里见到他。


    她的心中彼此矛盾,矛盾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曲星河的出现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她看着他,已几乎不能自已,却又似不敢看他了。


    曲星河温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才离开牵机阁的。”


    曲盈盈颤声道:“阿兄……”


    曲星河微微笑道:“如今我们都没有事,岂不是很好么?”


    “是,是……”曲盈盈泪光闪动,似已十分动容,然而头却慢慢低了下去。


    晏云之瞧着他们,他看见曲盈盈瞧着曲星河,她的眼里都是波光粼粼的情意。


    这样的情意,可惜曲星河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不知道、不懂得,他从来把她当做妹妹。


    可惜晏云之总能看见。因为曲盈盈虽然一直望着曲星河,他却一直望着曲盈盈。


    曲盈盈如何爱曲星河,也许曲星河未必清楚,但他一直都很清楚。


    曲星河装作看不见曲盈盈,而曲盈盈又何尝不是装作看不见他?


    也许只有这样,他们三人才能平衡,才能共生。


    众人重逢,贺青冥看见了竺可卿,竺可卿也看见了他。


    故人见面应不识。他们都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对方。


    毕竟他们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竺可卿还意气风发,贺青冥还身强体健。短短几个月过后,一个却已落魄潦倒,一个已病体缠身。


    “青冥……剑主?”竺可卿低哑着嗓子,疑惑着道。


    他似乎是想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会变成一个病人?”


    而今任何一个人见到贺青冥,都要有这样的疑问。


    哪怕是他曾经的敌人。


    英雄末路,贺青冥的敌人见了他,也要为之扼腕叹息。


    贺青冥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么子午盟呢?洛十三呢?竺可卿已不得不去想,不得不为之忧心。


    他心绪难平,脚下不稳,几乎晕倒。贺青冥道:“金蛇帮生变?”


    “是……”竺可卿叹息道。


    他似乎是在叹息,他的兄弟死了,亦见不到朋友,而今最了解他的,却是从前的对手。这是怎样的荒谬?人生荒谬,又岂止在今朝?


    贺青冥又道:“你是来找洛十三的。”


    竺可卿笑叹道:“……是。”


    贺青冥道:“他会来的。”


    竺可卿知道,这已是一个承诺,贺青冥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多谢……青冥剑主。”竺可卿放下心,双目渐渐合上,昏迷不醒。


    曲星河为他把脉,道:“他中毒了,是‘无妄’。无明无妄,众生幻相,十二个时辰内,若不得解,毒素深入骨髓,他便再醒不过来,只能变作一个傀儡了。”


    贺青冥道:“能治吗?”


    曲星河忽笑道:“他曾是你的敌人。”


    贺青冥却道:“他如今已不是敌人,只是洛十三的朋友。”


    曲星河道:“洛十三是你的朋友,那么他呢?”


    “他却不是我的朋友。”


    “既非敌人,亦非朋友,可你还要救他。”曲星河道,“青冥剑主,你的剑已不再只会杀人了。”


    贺青冥拂袖而起,并未回答他。


    曲星河也并没有要他回答,他只是很高兴。他半生行医,只不过希望江湖上被杀的人少一点,被救的人多一点。


    他的父辈都是杀人的人,他却做了一个救人的人。


    他生来带着数不清的血腥与冤孽,少时术士曾言,他要用一辈子来洗刷这些鲜血,破掉这些业障。


    于是他比他的父辈们活得都要短,可他又活得都比他们长。


    这是他的选择,他选择救人而非杀人,哪怕他的长辈们都要他那样做,哪怕江湖上太多人这样做。


    而今他快死了,他却只觉痛快,只因世上救人的人又多了一个。


    哪怕这个人也和他一样快死了。


    巫后方才被定住了,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他如何救人,救一个陌生人。


    曲星河身上尚有伤痕,脸色尚且苍白,手脚尚且虚弱,但他捣药的时候双手却很稳健,他神情自若,好像正在做一件与生俱来的事情,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巫后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一个时辰前,她还以为自己困住了曲星河,还以为堂堂牵机阁阁主,已为她驱使,做了她的仆从。


    她忽地想,她错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困住?生死也困不住他。


    她又撇开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岂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她的威风,又岂能灭得了他人志气?


    她又看向贺青冥他们。他们正在帮曲星河做这件事。


    没有理由,也无需命令,他们已心甘情愿地围在一起。


    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甘情愿地围在她身边。


    她总是命令,总是呵斥,若臣民不听话,她便动动手指把他们都杀掉。他们都畏惧她,奉承她,臣服于她,但他们从未有一刻把她视作自己的君王。


    她本以为恐惧就能统治人心,可她忽地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世上还有比恐惧更能统治人心的东西,那就是仁义。只是她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她用恐惧统治人心,只不过因为她心里总是恐惧,她恐惧有朝一日被取而代之,她看着南疆的臣民,却只是看到了一个个潜在的仇敌。


    她把仁义看作懦弱,看作愚蠢,只不过因为她自己做不到,只不过因为她屈从于自己的恐惧。


    恐惧将她变作了一个懦夫,而她仍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厉害、最聪明的人。


    曲星河救下竺可卿,已满头大汗,也似越发虚弱。


    他却笑了。他不为自己的生命而哀伤,却仍然为他人的生命而快乐。


    巫后不再看了。她已又觉得恐惧。


    第169章 唐岚 魔窟之中,忽飘来星星点点的雪花……


    魔窟之中, 忽飘来星星点点的雪花——众人定睛一看,却是蕊孩儿!


    天魔女已卷土重来!


    魔窟震颤不止,花草狂乱不堪, 虫鸟亦发出尖叫!


    “不好!”唐轻舟道, “天魔女要关上魔窟!”


    话音未落, 在他们身后,第一道石门已然轰然落下,好像斩凤屠龙!


    众人拔脚便走, 终于赶在最后一道门“怒见”落下之前逃出生天!


    他们下到愁予峰山脚,巫后望见身后的天魔窟, 似乎心有余悸。曲盈盈讥笑道:“看来你这个所谓的南疆之主, 不过徒有虚名,人家天魔女压根没把你的命当回事。”


    巫后道:“你又算哪根葱?这里还轮不到你跟我说话。”


    她虽这样说, 却也只是强自镇定。从蕊孩儿飘来的那刻起, 她就知道, 她已被天魔女弃之不顾了。南疆几代巫王变迁,天魔女可以帮助她斗垮巫王, 自然也可以再另行扶持一位新主。


    巫后要的是顺从的奴隶, 天魔女要的却是一个更为听话的傀儡。


    晏云之忽道:“你们不觉得此处古怪么?”


    “太安静了。”柳无咎环顾一周道,“而且,也太过空旷。”


    愁予峰是天魔女的老巢,是她炼毒的花园, 山上本该林深茂密,绿荫葱葱,然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却好像一下子跨过夏天来到了秋冬,没有花, 树上的叶子也都枯死了,阳光再无所顾忌,争先恐后地射下来。


    曲星河拾起来一片叶子,道:“不是自然老死,是被毒死的,这附近只怕长有乌血木。”


    明黛道:“乌血木?传说中天下最毒的树?”


    “不错,乌血木长于西域,剧毒无比,方圆十里之内,不可能有生灵存活,但这些草木枯萎不久,这株乌血木应当是被天魔女移栽过来的。”


    “不愧是曲星河!却不知你这再世神农,还能不能再救自己一命!”随着一道冷喝突地袭来的,还有数十枚飞箭,这些飞箭箭簇都是用乌血木汁浸泡制成的,见血封喉,奇毒无比。


    晏云之飞凤刀出,打了一个旋儿,斩落十数枚毒箭。与此同时,柳无咎、明黛等人也一齐出手!


    一片雾蒙蒙的箭雨过后,天魔女带着丹灵、素魄和一众巫奴,飞身踏步而来,巫奴们一字排开,丹灵、素魄双翼斜飞,而天魔女本人则凌空停在树梢头上,俯视着一干人等。


    “你们别来无恙啊。”天魔女悠悠地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巫后身上,似乎顿了顿。


    巫后盯着她,沉声道:“天魔女,还不救主?”


    天魔女故作惊诧道:“救主?”


    巫后冷喝道:“你难道想抗命么?”


    “那自然不是。”天魔女深深鞠了一躬,对巫后行礼,然而她似乎压根没有从天上下来的意思。她丹唇轻启,语气又轻柔又恭敬,但字里行间却叫人胆寒,“贺青冥等人挟持陛下,我等奋力追杀,不料陛下已为奸人所害,哀哉!痛哉!”


    巫后瞳孔一缩,浑身一颤!


    这句话,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一年前,天魔女帮她杀掉巫王的时候,也这样对巫王说话。后来这句话便成了巫王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再后来,这句话便成为南疆的历史。


    南疆真正的主人从来不是什么巫王巫后,而是天魔女。她制造出来那些巫奴,看似是巫王巫后的奴仆,其实只是天魔女自己的人。


    那些奴隶,既然可以成为巫后的,自然也可以回到天魔女手中。


    巫后脸色灰败,她知道自己已彻底被放弃了!


    天魔女说完,振袖轻轻挥动,霎时间,千丝万缕都从她的袖中射出,径直打向贺青冥等人!


    又是降魔丝!


    这一回,降魔丝却已遮天蔽日,蒙蔽了一轮炽热的太阳,叫白昼也变成黑夜,叫生变作死,叫他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天上的天,却忽地下起来一阵雨,而且是梨花一般如烟似雾的滂沱暴雨!


    暴雨梨花针!


    明黛大喜:“你终于使出来了!”


    唐轻舟道:“不是我,这是——我师父!”


    天魔女脸色一变,来人竟是唐岚!


    唐岚竟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一出手,便克制了她的降魔丝,有唐岚在,天魔女那些毒物就不再是必胜的法宝,反倒变作束缚自己手脚的蛛网。


    贺青冥、柳无咎不懂医毒,曲星河只懂解毒而不懂用毒,至于明黛、唐轻舟,他们虽是相思门、唐门出身,却毕竟道行太浅,根本不是天魔女的对手。


    唐岚却毕竟可以做她的对手,而且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做对手了。


    她做过太多年唐门的对手,从前是唐岚的师父,这二十年来,唐岚的师父死了,她的对手又变作唐岚。她活了太久,已不知见过多少代兴亡变迁,然而唐门依旧是她的心头之患。


    梨花雨落纷纷,堕入千丝万缕,千头万绪。天魔女回身闪动,又掷出来降魔丝,突地把唐正捆了过来!


    “好久不见,原来是旧相识。”天魔女脸上肌肉抽动,笑着扼住唐正咽喉,只要再寸进一分,她那涂了丹蔻的指甲便要插入这少年的喉管,叫他一命呜呼。唐正吓得几乎要哭了,喊道:“师父!”


    唐岚只得收手,道:“天魔女,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要一再刁难,还掳走我唐门弟子?”


    “井水不犯河水?”天魔女嗤笑道,“那只是你这样以为。唐门这些年来退守一隅,不问江湖事,可江湖又岂能善罢甘休?如今金教主卷土重来,与八大剑派对峙,你我都脱不开身。你以为你依附于季云亭,她就能护着你吗?世上根本没什么救世主,她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你和唐门!”


    唐岚道:“这么说,你果真已倒戈向着金乌?”


    天魔女道:“江湖无非熙来利往,他予我南疆好处,我也予他好处,又何尝不可?换了季云亭,会给我好处吗?”


    “你所谓的好处,无非是利己害人,又终于害己罢了。”


    “那也比你龟缩一隅好得多!”天魔女喝道,“百年来,八大剑派鲸吞蚕食,毒门中人被视为邪魔外道,只能偏居一隅之地,对着他们摇尾乞怜!唐岚,你的祖宗忘了,你忘了,可我没有忘!”


    “你已是邪魔外道!”唐岚亦喝道,“你害了多少人?又叫多少人家破人亡?南疆亦被你搅和的乌烟瘴气!若不是你,我等西南诸门又岂会被冠以污名而不能自辩?”


    “那又怎么样?他们骂便骂了,那又怎么样!”天魔女道,“我想要做的,容不得你们来置喙!”


    唐岚冷笑道:“你想要做的?你不过想要一家独大,想要吞食他人来供养自己,就像你养的那些毒物一样。”


    天魔女笑了一声,道:“我就是要一家独大,那又怎么样?世上本该如此!唐岚,如今你的徒儿在我手上,你若有本事,便来抢啊!”


    唐岚道:“你究竟想怎样?”


    天魔女目中射出寒光,好像一株终年不见天日的毒花。她道:“我要你拿自己来换——我要你自废经脉,变作一个废人!”


    她要永远除去唐岚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师父不要——”众人一惊,唐正忽叫了一声,似乎想要劝止,却被天魔女点住了哑穴,再发不出声响。他被困在敌人手里,本已很是害怕,很想要师父来救自己,可他此刻却睁大了眼睛,眼睛里并未有半分恐惧,只有无限坚定和恳求。他恳求唐岚不要那样做,他不愿意他的亲人为了保护他牺牲自己。


    “师父?”唐岚一声长叹,唐轻舟发觉不对,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却被唐岚甩在身后。明黛道:“唐门主!你不要中了她的诡计!”


    唐岚却道:“她说的不错,我已退居一隅太久,我没法子壮大唐门,只能守成。不问江湖事,已是失了侠义之心,如今若连门下弟子也守不住,那还做什么掌门?”


    他又对唐轻舟道:“轻舟,你与我不同,唐门以后,该交给你的,你要……”他说到半途,突然以指为剑,斩向手腕经脉!


    “师父——!”这一下太过突然,唐轻舟目眦欲裂,却如何也追不到他。柳无咎剑气挥去,又被唐岚用梨花针打开——但唐岚的指力终究没能落到自己身上。


    一颗红豆打在他的手臂,震开了他这一指。


    一抹倩影于林中闪动,抱着他的腰,握住他的手。


    相思子,却不是明黛的相思子。


    唐岚的这一指忽而转向,两股内力合成一股,天魔女始料不及,忙拉过唐正抵挡,却不料这股内力竟劈山赶海,隔山打牛,没有打中唐正,却穿过了他,打中了天魔女的胸膛!


    天魔女当即痛叫不止,蓦地呕出一口鲜血,已然伤重!


    她也再制不住唐正了,慌忙闪身躲避,没入林中。


    贺青冥道:“无咎!”


    “休走!”这一声呼唤,柳无咎已明白贺青冥的意思。他当即喝一声,与曲盈盈等人纵身提气,追了上去。


    第170章 双峰 那抹影子伴着唐岚落地,唐岚只觉……


    那抹影子伴着唐岚落地, 唐岚只觉触到了一点熟悉的温度,却见不着她的脸庞,看不见她长天秋水一般的眼眸, 天山寒雪一般的目光。


    明黛兴高采烈道:“姑姑!”


    来人竟是红娘子!


    下一刻, 更令众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唐岚不敢置信道:“姑姑?小雾, 你何时……何时竟入了相思门,成了红娘子?”


    红娘子别过目光,淡淡道:“早二十六年前, 你我分道扬镳之时,我便已是红娘子了。”


    唐岚道:“你毕竟是唐门的人, 你……”


    “我早已不是了!”红娘子道, “当年乌白之争,你做了掌门, 从那刻起, 我就不再是唐雾了。”


    唐轻舟讶然, 原来明黛的姑姑红娘子,就是他的师叔唐雾。


    唐雾这个名字, 如今于唐门之中已经讳莫如深, 但唐轻舟听长老私下议论的时候说起过,二十多年前,她曾是乌头峰的用毒天才,精通巫毒、机械, 武功出众,与白头峰唐岚并称“双杰”,风头一时无两。


    长老们说,可惜后来她走上歧路,要以毒入医, 以毒入武,要叫毒门光大,再后来,乌白之争中,乌头峰使诈用毒,唐雾作为下一代掌门候选人,被长老们审问,她却拒不认错,又言“医毒本为一体”,要唐门“反守为攻”,最后自逐出师门,从此不知下落。


    唐岚道:“小雾,就算你,你不愿再入唐门,也可以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红娘子笑了,“唐岚,当年你说过,你同我才是最好的,你许下过那么多誓言,可你为了乌白之争背叛了我——那天长老审问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站在他们那一边!你踩着我的地位,踩着我们的情分做了掌门,如今却要我跟你回去?”


    “……当年是我不对,可是你说的那条路一时半会行不通!他们不会答应你!”


    红娘子喝道:“所以你违背誓约!所以你背叛了我!”


    “我没有背叛你!我也是到了才知道他们是要审问你!小雾,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二十多年了,如今唐门已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内斗了,你如果当时再等一等——”


    “我为什么要等?等来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唐门吗?”


    唐岚顿了顿,道:“唐门之中千头万绪,我只是没有办法,江湖纷乱,我总要先保住门人,才能图谋后事。”


    “你已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唐岚道,“乌头峰还在,你的房间也还在!我从没有忘记我跟你说的话!我也从没有放弃乌头峰,唐门双峰,若只有一峰独存,都不可能绵延后世。你如果回去看看,就会知道一切已大不相同,为了不让乌白之争重演,我已花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都想着你,想你回来,回来和我一起振兴唐门!”


    他的眼眶已红了,眼里也闪着泪光。


    红娘子侧过头,只道:“你说过太多谎话,有太多事没有做到,我不信你。”


    “可你我还有白首之约……”


    “可我是乌头峰的人,乌头风,白头雨,本就是两不相见。”红娘子道,“忘了吧,正如这二十多年来,我早忘了我曾是唐门弟子。今日我救你一命,只是答谢唐门这几日帮我照拂黛黛,从今以后,你我相忘江湖吧。”


    唐岚瞧着她,竟已潸然泪下。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他们曾经每天都要在一起,一起争论,又一起练功,后来她走了,他们海角天涯,再后来,又是数十年光阴荏苒,一世倥偬。


    少年心事,到如今到底罢休。


    红娘子不再看他,只对明黛道:“黛黛,你跑出来太久了,如今魔教和八大剑派相斗,中原已不是什么好地方,跟我回相思门。”


    明黛不大情愿道:“姑姑,这江湖我还没看完。”


    “还没看完?世上到处都是虚情假意,尔虞我诈,有什么好看的?”红娘子道,“还有你,你老跟青冥剑主他们待着做什么?贺青冥又不是什么好人!”


    平白无故被骂了一嘴的贺青冥:“……”


    “贺兄他们挺好的啊!”


    “还贺兄?你竟敢跟青冥剑主称兄道弟起来了?可真是长本事了!”红娘子一把抓住她,唐岚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明黛便已被她强行带走了。


    唐轻舟惊呼道:“——黛黛!”


    他这一声呼唤脱口而出,竟也把自己惊着了。然而他再看时,除了云烟林雾,已什么都不剩了。


    贺青冥等人留了下来,天魔女跑了,可她带来的麻烦还在。唐岚命唐轻舟、唐正等人清点天魔窟的各种花草,打算把它们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天魔女到底在炼制什么毒药。


    曲星河道:“天魔女用毒堪称一绝,若是寻常人,她不必如此大动周章。”


    唐岚道:“依曲阁主所见,那是……?”


    曲星河道:“只怕是八大剑派的人。”


    几人没有开口,但一个可怕的猜测都已浮现脑海:也许天魔女要对付的人,就是八大剑派,甚至就是季云亭。


    唐岚道:“可是季掌门还在闭关,魔教不可能有机会。”


    “有一个机会。”曲星河道,“那便是今夏的比武大会,到时候季掌门一定会出关主持。也许魔教正是盯住了这个机会,想要扰乱八大剑派集会,破坏比武。”


    “这样一来,那便麻烦了。季掌门曾托我劝说青冥剑主,一同抵御魔教,可他……”唐岚一叹,又道,“对了,青冥剑主人呢?”


    曲星河道:“有人要见他。”


    这个人正是巫后。一天之前,她还是南疆叱咤风云的王,如今却已变作阶下囚了。她形容似有狼狈,然而神情依旧沉静自若。这样的日子她并不陌生,几年前,她父母暴毙,她被迫沦为俘虏的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巫后道:“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五年前,那时候我的父王、母后还活着,我还是南疆的公主,什么也不用愁,我要什么有什么,他们会为我献上一切……后来我做了南疆的巫后,又做了南疆的王,我还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切已和从前不一样了。”


    贺青冥道:“你说要见我,就是为了追忆往昔?”


    “自然不是。”巫后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我从金乌那里偷听来的,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可是既然我要死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青冥剑主,你的仇,也许并没有了结。”


    贺青冥疑惑道:“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好像跟金蛇帮有关,待竺可卿醒了,你大可以好好问问他。”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当然是希望你多活一阵子。”巫后道,“活下来,对付金乌,我虽不能摆脱他的摆布,却总有人可以帮我对付他,也算为我出了口恶气。”


    贺青冥却道:“你大可自己对付他,用不着假借在下之手。”


    巫后也惊讶了:“你说什么?”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唐岚并不打算杀你,他会放你走,你还是南疆的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江湖已经够乱了,南疆再一乱,便更是叫人焦头烂额,你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毕竟是南疆之主,金乌不可靠,其他人也不可靠,那片广袤的土地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你。”


    “我……?”巫后又惊讶,又迟疑。


    贺青冥道:“你已登上了王位,虽然借助了他人之力,可王位上的人是你,你若真的爱你的故乡,便该回家去,善待你的家人。”


    巫后垂下头,道:“我已没有家,更没有家人。”


    贺青冥却道:“南疆便是你的家,南疆的子民,便是你的家人。”


    巫后内心一震,好像一道闪电骤然穿过脑海,掀起来万丈惊涛,狂风大作,席卷了整片海面,海上浓云密布,天公顷刻降下大雨。


    巫后笑了,笑着笑着,却止不住哭了起来。起先是低低的呜咽,而后竟变作嚎啕大哭,哭的好像心肺肝肠都一并呕出来。


    她错了。


    她错了太久了。


    她只是一直把自己困在了过去,她怀念着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家园,可她竟忘了,她早已朝前走了。


    她的脚步已走的比她的心更快,所以她记得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也记得在巫王脚下奴颜婢膝的样子,却忘了那都已经过去了。


    她斗倒了巫王,可她也没了对手,没了目标,于是她的心在广袤的南疆大地上流浪,没有人可以驱逐她,只是她自己在放逐自己。


    她早该回家了,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她没有父母,可南疆千千万万的老人会因她而长命百岁,颐养天年。她没有丈夫,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夫妻会因她而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她也没有孩子,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孩子会因她无忧无虑,长大成才。


    她是南疆的主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自己的主人。


    巫后泣不成声,哭了好一阵子。等到雨后天晴,她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贺青冥早已不见了踪影。


    贺青冥回屋去了。他静静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他要等一个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