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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51章 了结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冥的生命里却还要解决恨。


    青冥剑剑锋所指, 一路势如破竹,他冲入天枢阁,冲上一层又一层直入云霄的高楼, 高楼一层又一层在他身后倾颓覆灭, 没入江海。


    天枢阁机关一体, 一旦启动,就没有回头的时候。


    贺青冥也不会回头。所有人都要离开是非之地,他却要踏入这一地是非。是与非, 今日都要用鲜血来洗刷,无论是他的血, 还是南宫玉衡的血。


    他登上了楼顶, 看见了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没有走,南宫棠、南宫羽可以走, 但他已走不了了。


    他知道贺青冥会追上来, 他知道追上来的不只是贺青冥, 也是几十年来未能解决,被他搁置一旁的恩怨。


    贺青冥道:“你不走了。”


    南宫玉衡道:“我又走得了么?”


    贺青冥道:“你是为了南宫羽留下的。”


    南宫玉衡留下了, 南宫羽就还可以有出路。否则贺青冥不只要追上他, 也要追上南宫羽。


    南宫玉衡道:“他虽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毕竟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雨中滚动的江河,忽笑了,也不知是嘲讽自己, 还是嘲讽时间。他道:“十二年了,十二年啊,我想了那么多办法,花了那么多精力,却还是被你追上来了。”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南宫玉衡又看向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我只是好奇,你牺牲了十二年,又得到了什么?”


    贺青冥道:“那却要请厄命道人来回答。”


    南宫玉衡便看着他的剑。


    剑光如寒星,似白昼流火,熬干滚滚江河,烧尽漫漫长夜。


    他赞道:“好剑!”


    大雨滂沱,似乎要强迫人闭上眼,贺青冥和南宫玉衡对峙而立,却睁着一双铁一般的眼睛。他的眼睛竟比高楼还要耸立,比龙骨还要坚硬,雨水可以冲掉血污,冲掉脏秽,可以冲走摇摇欲坠的雕梁画栋,却不能浇灭他的目光。


    哪怕他的眼睛本来很秀气,哪怕他的目光本该比春水还要多情。


    “快看!”


    离开的人群里,忽地爆发一道惊喝。


    明黛他们回头的时候,只看见那直入雨雾的阁楼顶上,竟闪过一道又一道白昼一般的光芒!


    好像云层里炸开了雷暴!


    但今夜只有雨,没有闪电,更没有惊雷。


    明黛已明白那一道又一道光芒是怎么来的了。那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新仇旧怨的斗争,是一个人十数年来耗尽心血才等来的一天。


    人群似乎惊呼,似乎喊叫,南宫羽又哭又叫,不住喊着“父亲”,今夜他已失去了妻子,又要失去父亲。他要留下来,但南宫棠劈晕了他,把他带走。


    明黛怔怔道:“贺兄,柳兄……?”


    她猛地四顾左右,其他人还在,他们有的狼狈不堪,有的苟延残喘,但他们还都活着。贺青冥和柳无咎却都不见踪影,他们和阁楼的主人一块留在了死地。


    柳无咎渡过胡乱奔逃的人海,一路上有人阻拦,不是被他甩开,就是被他一剑挑走。他要跃上重楼,要去寻贺青冥,但在最后一层楼道口,却碰上了十几名南宫玉衡的手下。


    南宫玉衡掌管了天枢阁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与贺青冥的决战,也决不允许柳无咎来插手。


    南宫玉衡武功卓绝,只要柳无咎不能插手,他就有战胜贺青冥的把握。


    他要贺青冥死。


    柳无咎大喝一声,仍然如入无人之地,仍然迈步冲了过去。


    贺青冥一连挥剑上百下,他的人随着他的剑飞快地舞动,快得分不清光影,只看见云间闪烁明灭,一时亮如白昼。


    眨眼间,他已几乎用尽了一套剑法,也已指尽南宫玉衡身上大□□道,但每一式剑招,都已被南宫玉衡挡去,南宫玉衡便是漩涡、黑洞,要把剑光剑影都一并卷走熄灭!


    贺青冥已大汗淋漓,只是他早被雨水淋湿,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南宫玉衡也已被淋湿了,却不是汗水,而是雨水。


    贺青冥经脉沸腾,五内如焚,南宫玉衡胸前被划出来一道血口,断断续续地渗着血丝。


    南宫玉衡道:“青冥剑主,何必呢?”


    他不过受了皮肉伤,可是贺青冥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激发体内的五蕴炽,魔功一旦与血脉交融,魔性一旦深入骨髓,就再没有回头的时候了。


    到时候,贺青冥就算打败南宫玉衡,他自己的寿命也要折翼了。


    贺青冥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


    南宫玉衡有什么资格劝他?有什么资格装作一个和气的老者、智者?还要作出一副对他这个后辈指点迷津的模样?


    害人的是他,侮辱人的也是他,怎么劝人的、教人的也是他?


    南宫玉衡道:“你又还有什么法子?”


    贺青冥冷眼看他:“自然永远都还有法子。”


    贺青冥一手持剑,一手捏了个剑诀,却不是朝着南宫玉衡,而是朝着自己。贺青冥左手二指合拢,指尖触及心口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声声,虽然虚弱,却仍然很有规律。贺青冥知道,若二指打开经脉,他的心跳便要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届时生死便不再掌握在他的手里,而要看五蕴炽的心情了。


    他就这么听着自己的心跳,却忽地好像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那一个人的心跳,他已很熟悉,可惜他此刻见不到他。


    可惜他们的上一面,没有告别,没有叮嘱,只有吵架和争斗。


    这一瞬间,贺青冥似乎在等着谁,却到底没有等到。


    他也只会等他这么一瞬间。


    贺青冥心中叹息一声,他的指头还是打通了经脉,放五蕴炽进入他的气海,与他原本的内力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贺青冥浑身真气充盈,面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但他的头发又白了,神情也似变得沧桑了几分。


    他的血肉、骨髓都在被一点点啃噬,等到五脏六腑都变作一座空城,他剩下来的只有一具空壳和一副不屈的目光。


    南宫玉衡惊诧道:“你——五蕴炽!”


    “金先生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贺青冥抹去嘴角一点血迹,道,“五蕴炽确实不是一种毒,而是一种功法。”


    南宫玉衡道:“上一个运用这种功法的,还是金不换,贺青冥,你该知道他的结局。”


    金不换在落霞谷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与众人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贺青冥却笑了一声:“从我入江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明白我的结局。”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还会遇见一些人,一些事。


    一些他本不愿割舍的人和事。


    但该是时候割舍,也必定要割舍。


    柳无咎猛然回头,他好像听见了青冥剑的声音。


    但这一个声音,又那么陌生。青冥剑没有戾气,但这一剑,已沾染了一点魔性。


    柳无咎忽然心慌得厉害。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剑冲破众人屏障,几步跃上天台,雾气弥散,他终于看到了贺青冥。


    贺青冥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他的脸色也似被雨水浇得褪了颜色。


    他的脚下却全是血,他的血,南宫玉衡的血,已交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敌我。


    在他身后,南宫玉衡睁着眼、垂着头,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已似变作一个风烛残年的木偶,而后“吱呀”一声,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南宫玉衡一代阁主,竟死的如此诡异、凄厉!


    贺青冥手刃仇敌,脑海中却空空荡荡,只余一团乱七八糟的的迷雾。


    他只觉得很是疲惫,很是迷惘,他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十二年了,他的旅途终于落下帷幕,那么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生命也似乎快要走到尽头。


    贺青冥慢慢、慢慢地提步下楼,在他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江海,在他的身后,是摇摇欲坠的高楼。


    在他的身前,却有一群等候多时的死士。他们是南宫玉衡的人,却没有等来他们的主人,倒等来了主人的仇人。


    他们看见贺青冥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惊讶,但马上这种惊讶就变作腾腾的杀气。他们已化身死神,手持镰刀,誓要收割贺青冥的头颅,让它为他们的主人当作祭品。


    贺青冥已是强弩之末,不要说他们,就算是随便一个孩童、一只小鸟,也能把他杀死。


    他们怒喝着冲向贺青冥,却只到了贺青冥身前一步,便已纷纷仆倒。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贺青冥看见了一个人。


    贺青冥向前走了一步,摇摇欲坠地笑着说:“无咎。”


    高楼坍塌,贺青冥随着天枢阁一并陨落,似乎就要没入滚滚而去的江海。


    柳无咎冲过去抱住了他几乎要沉入江海的身体,又抱着他攀住崖壁,爬上平地。


    他就这么抱着贺青冥,走过尸山血海,走过长夜,走向天明。


    金乌升起,江上新的一天来了。


    第152章 轻舟 春天走到了尽头,夏天来了。 ……


    春天走到了尽头, 夏天来了。


    江湖已快被熬干了。武林混战,刀剑把水都搅浑了,又都洒了出去;怒火蒸煮着, 仇恨又新添做柴火, 直把这一锅江湖烧的滚烫, 烧的咕噜冒泡,它沸腾了,又沸腾着冒青烟, 嗓子眼也哑了,再叫唤不出来了。


    太热了, 也太干了。


    没了水, 土地也被晒老了,皮肤龟裂, 像被风化了, 然而还冒着热气, 好像还在垂死挣扎着喘息。还没有死,却已离死不远了, 能看见死神招手, 却又还吊着一口气,不进不出、不上不下,活不了,也死不成。


    庄稼却都已枯萎, 地上再长不出新的养料,也再供养不了一方人。路上没有行人,却满满一地都是人——一地死人,死法却各不相同,有的被饿死, 有的被晒死,也有无辜被累,被刀剑砍死的。


    死了人,开始还有活人来收尸,后来连活人也没有了,于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死人渐渐多了,又渐渐溃败、腐烂,散出来恶臭气,臭气哄天,引来一群嗡嗡乱哄的苍蝇蚊子,盘桓上下飞着,逗留着,吃饱喝足了,还都不肯走。


    有人来了。


    一个人,还有一匹马,马蹄子高高扬起,苍蝇们再不飞走,便要被它踏扁了,变作烧饼了。


    虫子四散而逃。


    这匹马走了大半个中原,跨过山河万重,如今已似渴了。它低着头,寻觅着水源,四方却没有水,连血也已干涸,叫黄土地变作红土地。


    明黛摸了摸马儿的头,安慰它道:“再等一会,咱们再往西走,翻过前边那座山,到了蜀中便好了。‘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是天府之国,还有藏剑山庄,有唐门……”


    马儿应了一声,好像听懂了,又没有听懂。但它知道有水喝了。


    一人一马又走了起来,跑了起来。


    红土地渐渐变作黄土地,又渐渐变绿了。


    明黛说的不错,蜀中有藏剑山庄、有唐门,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战乱还未波及到这一带。


    农人扛着锄头上山下塘,明黛与他们搭了几句话,又讨了几碗水喝。他们神情之间还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只不过几个山头,便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只不过这样从容的岁月,也许也快到头了。


    农人听说她是从东边来的,脸上从容的神情都颤抖了,只几个小孩子还绕着她的小红马嬉笑玩耍,浑然不知情。马儿吃饱喝足,也懒得搭理这群无知的幼崽,只鼻子里喷出来一口气。一位老人家道:“哎呀,哎呀,近来东边可不太平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回家,却跑出去冒险?小心碰上山匪贼寇哇!”


    明黛笑道:“我是冒险惯了的,一日不动弹便浑身不舒服,何况我会武功,他们奈何不了我呢。”


    “你会武功?”老人家打量着她,顿时警惕了,“你是江湖人?打家劫舍的?”


    明黛无奈笑道:“江湖人……也不都是打家劫舍的。”


    “那小姑娘你是干嘛来的?”


    明黛道:“我想上唐门瞧瞧。”


    农人们给她指了路:从这里往西,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十二峰连亘不绝,林深叶茂,为一众门派盘踞之地。其中有一座鹊月山,本名为“阙月”,因此山山峰被天火分劈开了一道缺口,形似缺月得名。经由此山栈道南下,会抵达一处渡口,名曰“鹊月渡”,在此地坐船渡过跃星河,便到了双峰山下,唐门山脚。


    鹊月渡原先是唐门建的,从前不少武林人士要拜访唐门,都是从这里坐船渡河过去,不过季云亭“去世”之后,唐门不与外人往来,这处渡口也已渐渐荒废了,而今能不能再找到船夫渡河,只能碰碰运气。


    第二天,明黛赶到了鹊月渡。她擦了擦汗,把马儿栓好,又仰头望天:夏日高悬,好在被绿荫遮住了,倒没那么晒,却添了几分金翠交错的可爱。不过明黛知道,这轮太阳色厉内荏,看着厉害,实则再过一阵子便要偏西了,若是她不能及早找到船家渡江,只怕她便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唐门,要在这里过夜了。


    明黛往东转了一圈,别说渡船了,连只船桨都没瞧见,人影没有,鬼影也没有。


    她折了回来,又往西走,这次走了一小会,便瞧见一间船屋,可惜早已被废弃了,里边的船都破破烂烂,又结了蛛网,积了一屋子的灰尘。明黛差点被呛死,嗓子都快咳出来了,忽听得一个男声懒洋洋地道:“谁啊?怎么扰人清梦?”


    明黛心下一喜,循声跑了过去,见到一条藏在树荫下的小船,却没有看见人。她敲了敲船舷,又走进船舱,道:“有人吗?”


    船舱里倒确实躺着一个人,还是一个青年男人。他躺在船里,拿斗笠遮住了头脸,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明黛压根没瞧见他,还差点踩了他的脚。他被惊醒了,嘟囔着翻身起来,船身一个颠簸,明黛一时没站稳,那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明黛手腕,带她站好了。他刚要开口,却看见明黛的脸,愣了愣神。


    船身摇摇晃晃,像天宫里的一弯月亮,日光碎金,从树林缝隙撒了下来,撒到船上,又撒到明黛的脸上,一会跳到她的鼻尖,一会又跳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的也像月亮,像太阳。


    明黛道:“多谢船家。”


    那人退了一步,弯腰捡起来掉下的斗笠,道:“北人果然不习水性。”


    明黛道:“你知道我是北方人?”


    那人道:“不仅是北方人,而且还是关外来的。”


    明黛笑道:“船家好耳力!”


    那人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道:“我行船惯了,走南闯北的,自然练就一副好耳力。”


    明黛道:“那船家可识得去唐门的路?”


    那人忽地回过头,仔细看了看她,道:“你要去唐门?”


    “正是。”


    “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道,“那里如今不欢迎外人,你就算渡了河,若无唐门弟子引荐,也一样登不上山门。”


    明黛笑道:“这个却不劳费心,我有办法。”


    “那好。”那人肩上扛起来一根长竿,“我便渡你过河。”


    明黛从舟中往外眺去,但见这一段河水宽缓,水青如碧玉,两岸山峦点点,好似女子娥黛。曜日西行,浮光跃动于水面,好像群星腾跃,倒真不愧于“跃星”之名。


    那人撑竿划船,信手哼来一段歌:“山上的山色青,水里的闪星星,江海的鱼儿哟,莫忘了山水情。”


    渔歌飘到云上头,潜入水里头,藏在游子的心里头。


    游子站船头,船头水悠悠,思也悠悠,乐也悠悠。


    他就这么悠悠地唱,好像浑不知天地,浑不知来去,身处一叶扁舟,心却不拘方寸。


    明黛忍不住听,又忍不住喝彩。那人笑了一笑,他长了一张仪表堂堂的娃娃脸,不笑的时候会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很好看,又带有一丝狡黠。


    明黛道:“听你口音,你是本地人?”


    那人道:“我生长于斯,已二十年了。”


    他道:“你呢,你既从关外来,又来做什么?”


    明黛道:“我来中原游历。”


    “噢——”那人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明黛。”


    “你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悠悠道,“关外来的,又喜欢四方游历,不就只有明黛么?只不过你这个人,似乎很爱多管闲事。”


    明黛道:“行侠仗义,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


    那人道:“你这样想,别人可不这么想,比如唐门的人。”


    明黛道:“唐门的人也有好任侠的,我听说唐门弟子唐轻舟,他便常常下山,又做了不少好事。”


    那人目光闪动,道:“你听过他的名字?”


    明黛道:“听过是听过,可是他只能扬善,不能惩恶。”


    “哦?怎么说?”


    明黛道:“一个月前,锦官云家失窃,他帮主人家找回了失物,抓住了飞贼,却又将他放了。”


    那人道:“那飞贼是贫苦人家,只是走投无路,才走上歧途,本该放他一马。”


    明黛忽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顿了顿,道:“我听人说的呗。”


    明黛道:“放了这一个,其他的呢?他们没有出路,就还会再偷。若有朝一日,偷变作抢,抢变作凶,还能放了吗?”


    那人道:“到时候,你会下杀手?”


    明黛道:“有时候为了救人,也只能杀人。”


    那人道:“那么唐轻舟从不杀人,你也并不赞同。”


    “以刑止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但若要解决问题根本,却不能靠惩罚。”


    “如何解决?”


    明黛道:“自然是帮那些人找到出路。”


    那人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一派掌门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你却要做。难怪你救了云岭秦家,人家却不领情,嫌你干涉他们门内家事太过。”


    明黛恼道:“你又大我几岁了?怎么来唠叨我?”


    那人挑眉道:“大你两岁。”


    两人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有来有往,皆不甘落于下风。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却怼到了日落,怼到了月升,怼到青山已在暮色中归隐,碧水仍在月光下浮沉,怼到天色暝暝,二人这场龙门阵却还没能分出个输赢。


    吵着吵着,却已吵到了唐门脚下。


    第153章 唐门 唐门乃西南名门,门下以擅长毒药……


    唐门乃西南名门, 门下以擅长毒药、暗器、机关而闻名江湖,虽比不得八大剑派的声势,却也无人敢小觑一二。


    八大剑派还未兴起的时候, 唐门便已成为武林中的一个传说。传说唐门始祖本为西南一位唐姓巫医, 后来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后人也便将他们称之为“唐门”。


    唐门盘踞于西南一隅,门派建于双峰山山腰之上,双峰一为乌头, 一为白头,乌头多风, 白头多雨, 四时风雨不同,门派亦有“乌白之争”, 百余年以来纷争不休, 甚至一度决裂, 无非为着“攻守”之辩、“医毒”之分。八大剑派兴起之后,唐门内部纷争逐渐平息, 转而一致对外。双方拉锯日久, 彼此猜疑,谢长风谢老盟主在时,才逐步化解了各大门派之间的干戈,后来唐门也便被认作中原武林一大名门, 一直屹立至今。


    到了双峰山脚,小船靠岸,明黛气呼呼地下船,又气呼呼地跑去牵马,道:“谢了!我要给你多少船钱?”


    那人收起来船竿, 背在背上,道:“我回我自己家,渡你过江不过顺手的事。”


    却听得暮色之中,远远传来唐门弟子的声音:“大师兄!你回来啦!”


    明黛惊道:“唐门大弟子,你是——”


    那人笑道:“我就是唐轻舟。”


    原来如此。


    这个跟她吵了一路的“船家”,就是唐轻舟。


    明黛转过头,又看见那根“船竿”,这么说,船竿也不是船竿,而是唐轻舟的独门兵器“雪里一枝蒿”。


    唐门擅长善于用毒,唐门子弟无不精通医毒,只有唐轻舟不一样。他不爱学那些瓶瓶罐罐,却捡了一只竹竿,习了棍法,自创了“惊涛十三式”。他的那根棍子上,既无华饰,也无锋芒,从外表看去,确实是与船竿无异。


    唐轻舟笑了笑,道:“恭喜你,答对了。”


    明黛道:“你自己装模作样,又怎么好意思阴阳怪气?”


    唐轻舟道:“谁叫你骂我?”


    明黛道:“你不一样骂我?”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旁师弟们连忙劝道:“师兄,别吵啦,今天山上来了贵客,师父正和他会谈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


    “会谈?”


    据唐轻舟所知,他师父唐岚已多年不曾与人会面,更不要说“会谈”了。到底是什么人,非得要唐岚亲自出马不可?


    “听说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来了唐门。天枢阁一事过后,贺青冥几乎已隐退了,也不再在江湖上露面,这一回他不仅来了,还和唐岚会了面。


    贺青冥是和柳无咎一块来的。确切的说,是柳无咎带他来的。


    明黛随唐轻舟等人登上山门,未能得入内堂,却在门口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站在一株楹花树下,他站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剑。


    三个月不见,这把剑锋芒依旧,却似乎憔悴了。


    明黛道:“你带他来治病?”


    柳无咎道:“唐门善使毒,也善于以毒攻毒,我想试一试。但唐岚却开出了别的条件。”


    大门轰然被撞开了。一人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像一阵怒气冲冲的风。


    明黛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了,他是贺青冥。


    贺青冥却已不大像贺青冥了。这么热的天,贺青冥身上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外头还罩了一件披风。他裹得这么严实,一走起来的时候,衣裳卷起,底下却似空空荡荡。更叫人惊心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上已没有血色,只余下病色,他的骨骼轮廓都已消瘦,双鬓竟皆白了。他还未满三十岁,一只脚却已踏进了坟墓,只等着哪天另一只脚也踏进去了。


    唐岚追了出来,在他身后喊道:“青冥剑主!子午盟当真要置身事外?你当真要看着魔教吞并中原武林?”


    贺青冥道:“那又与我何干?”


    唐岚叹道:“我知道,八大剑派对不住贺家,可是我受季掌门所托……青冥剑主,如今各大门派元气大伤,唇亡齿寒,你就算不为武林公义,也要为门人考虑考虑。”


    贺青冥却道:“你劝我出山,金乌也派人来劝过。”


    唐岚陡然闭嘴,他睁着一双眼,两只眼似已变成两个血洞。


    “天子失其位,朝堂无主,群雄逐鹿。于是各大门派有如军阀豪强裂土盘踞,相互虬斗。所以有官、野,大、小之分,官大则正,小野则邪,百年以来,皆为此端。”贺青冥道,“在我看来,八大剑派和魔教并无不同。唐门主,我没有答应金乌,却也不会答应你。”


    贺青冥走了过来,柳无咎和他一块下山了。


    身后,唐岚还在喊着什么,他们却都没有回头。


    唐门长老们窃窃私语,有的人说:“贺青冥身为江湖一份子,却只想着报仇,不想做点什么。”


    有的人说:“可是贺青冥一开始并不是江湖人士,江湖也并没有善待过他。”


    江湖人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家人,他到现在还被他们叫做魔头。


    天色已晚了。


    贺青冥二人下了山,他们既不住在唐门,山下也无别的人家,他们便找了一间被废弃的屋子住下。


    这间屋子已很破败了。蛛丝盈户,尘灰满地,屋顶、窗户还破了好几个大洞。柳无咎花了一阵功夫,才勉强把房子补好,又扫去一地的灰尘,一户的蛛丝,贺青冥这才进门。若换作从前,贺青冥本不必这样讲究,但如今的他若住进那样的地方,只怕这一晚上他便很难入睡了。


    贺青冥的桌上摆着一个药碗,药碗已空了。


    柳无咎盯着他干涸的嘴唇,道:“你把药倒了?”


    贺青冥道:“我喝了三个月,我已喝够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


    贺青冥道:“那不是病,也不会好。”


    柳无咎顿了顿,嗓子几乎哽住了。他道:“唐门不行,还有南疆,还有……”


    “我已受够了!”贺青冥道,“无咎,你为我奔波了三个月,从关中找到关外,找了一圈,又找回来蜀中……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不愿拒绝你,可是……可是无咎,你放过我吧!”


    贺青冥竟已语带哽咽。他倒在椅子里,他的衣襟有些乱了,露出来他已嶙峋的胸骨。


    柳无咎道:“可是你会死!”


    “我本来就会死!”贺青冥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感受?因为我答应了你,所以我每天,不,是每时每刻,都要用自身内力去抵御五蕴炽,我还有精力,却已没了力气,我的五脏六腑还在沸腾,可是身体已经沉寂、腐朽,再这样下去,我是不会发疯死了,可我会变作一个废人死去!我不想变作一个废人,我只想我死的时候还是一名剑客!”


    “那你要我怎么办!”柳无咎颤声,“你死了,要我怎么办!”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你还可以去交朋友,去认识更多的人,看更美的风景,你只要离开我、忘了我,你会有惊喜的,你也会有新的人生……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可你的人生里本来就不该只有我的。”


    柳无咎道:“我的人生?我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你。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只有你,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贺青冥道:“无咎,你看你已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你就算没有我,也没什么的。你没有我,只会活得更好,起码很多人不会因为我而讨厌你、排斥你,你只是柳无咎,而不再是贺青冥的弟子。”


    柳无咎道:“不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疑惑地看他,柳无咎低下头,道:“我只是想你。”


    贺青冥轻笑一声,道:“我就在这呢,你想我做什么?”


    柳无咎道:“若是有一天看不见你,我只会更想你。”


    贺青冥便没有说话了。他瞧着柳无咎,瞧了好一会,似乎叹息了。


    柳无咎目光闪动着,却像是在闪着泪光。他道:“你听我的话,咱们再找一找,好不好?”


    他看似是在询问、商量,却又像在恳求。


    贺青冥闭上眼,似乎又在叹息。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无咎,我不是不想答应你。”贺青冥道,“可是我太累了,我吃药吃的都快没有味觉了,我不想吃药……我想回家。”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竟也在恳求。


    贺青冥躺在那里,却像只躺着一张薄纸,他闭着眼,看上去气定神闲的样子,声音却是颤抖的。


    贺青冥这样的人,竟也似走到了尽头。


    这张强弩似乎已经生锈了,也早晚该下战场了。


    “好,好……”


    柳无咎呆呆应着,把余下熬好的一罐汤药拿出去倒掉。


    夜色已浓了,双峰山下却热闹得很,草木蓬勃生长,飞虫挥舞着翅膀跑来跳去。


    他却想起来贺青冥方才说过的话。


    放过他。


    他若放过贺青冥,谁又来放过他?


    回家。


    贺青冥不在了,他又何以为家?


    柳无咎忽盯着那个药罐,这罐药他熬了一个时辰,从日落熬到月升,而后它熬好了,他却还要接着熬过一个个晚上。


    柳无咎盯着它看了一会,忽地抓它起来,仰头灌了一大口。


    太苦了。


    他只不过喝了一口,就要忍不住干呕,何况贺青冥一连喝了三个月,每天都要喝三道。


    他又要喝。


    一只手却摁住了罐口,教他不能如愿以偿。


    柳无咎见过这只手,它曾经是匀称、温暖而有力的,如今已有些凉、有些瘦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很喜欢让自己的手心躺在这只手心里,如今这只手却似可以躺在他的手心了。


    贺青冥摊开手心,给了他一颗糖渍莲子,微微笑道:“吃一颗吧,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吃了一颗,莲子很甜,然而莲心咀嚼到尾声,还是有一丝苦的。


    就像贺青冥,他此刻在笑,神色却有一丝憔悴和疲惫。


    他也很难入睡,要么睁着眼到天明,要么总是被梦魇惊醒,于是一日日下来,又越发憔悴和疲惫。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


    柳无咎为他哼了这首曲子。贺青冥笑道:“无咎唱的比我好听。”


    他又道:“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可惜,我许久不见故乡,如今怕故乡见了我,也再认不出了……”


    第154章 乌头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又愈来愈……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 又愈来愈轻了。


    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很轻盈的梦里,他被梦包裹着也温暖着,渐渐入了天明。


    这是他十二年来做的第一场好梦。


    醒来的时候, 他看着枕上不属于他的压痕沉默了片刻, 而后被柳无咎香喷喷的早饭叫走了。


    柳无咎给他盛了碗粥, 他决定改药谱为食谱,为贺青冥补一补身体。


    贺青冥吃了两口,忽又停箸。柳无咎道:“怎么了, 不好喝吗?”


    贺青冥道:“昨天晚上,我好像梦见了我母亲。”


    柳无咎脑门硬生生挤出来一个斗大的问号。


    贺青冥看着他, 道:“我梦见她抱着我。”


    斗大的问号咣当一下掉地上了, 柳无咎脸上微微发红,只装作若无其事道:“她毕竟是你母亲。”


    贺青冥又道:“可我四岁过后, 她就不再抱我了。梦里她抱着的却是现在的我。”


    柳无咎只好改口:“那毕竟是梦。”


    “是么?”贺青冥笑道, “可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梦。”


    柳无咎呛住了。贺青冥道:“无咎, 我早教过你了,吃饭要细嚼慢咽。”


    柳无咎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 有苦说不出。


    他道:“你慢慢吃, 我去准备车马。”


    柳无咎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踢倒了凳子。


    贺青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柳无咎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笑虽然于他们而言已没有用处, 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柳无咎怕贺青冥热到,于是在车顶上洒了好些冰凉的井水。贺青冥如今也像水做的,一会怕冻着了一会又怕热坏了。


    贺青冥总结道:“你只怕以后做不好父亲。”


    柳无咎当然很不服气,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你怕是会惯着孩子。”


    柳无咎却想, 对你怎么能一样?


    日头升得很快,落得也很快。


    夏天总是毛毛躁躁、匆匆忙忙的,生怕耽搁了秋天的时间。


    贺青冥他们却慢悠悠的。他们虽然说要赶路,却似乎很享受路上的时间。这一带还是唐门的地界,路上既没有坏人也没有麻烦人,只有初夏的花丛和花丛里翻飞的鸟雀蜂蝶,还只有他们两个。


    正午的时候,柳无咎停了下来,贺青冥叫他进到车厢里,递给他剥好的荔枝,道:“热不热?”


    “我戴着帽子呢,今天日头还好,何况咱们在十二峰下,有林荫遮着。”柳无咎囫囵吞了一个,又吐出来果核,正不知道往哪里吐,贺青冥却已顺手接了,放到身后的果篮里。


    贺青冥道:“再走一个时辰,便出了十二峰了。无咎,你已赶车赶了一上午了,待会吃完饭好生休息一阵子。”


    柳无咎应了,又抓起来几颗荔枝,却被贺青冥拍下来一颗,轻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柳无咎道:“就一颗。”


    “不行,你吃了一颗又要一颗。”


    柳无咎道:“东坡先生还说‘日啖荔枝三百颗’。”


    贺青冥道:“可惜你没去过岭南,那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柳无咎吃不成荔枝,只好睡他的大觉去了。


    车厢不比房里宽敞,柳无咎坐着没什么妨碍,躺下了才发觉他近来个头蹿的太快了。柳无咎嘟囔道:“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我还特意从盟里挑了辆大车。”


    贺青冥揶揄道:“只怕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柳无咎懊恼不已,站起来却又磕到了头。贺青冥让他半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睡觉。柳无咎结巴了一下,道:“你,你不睡吗?”


    贺青冥道:“我今日已睡的太多了。”


    “哦。”


    贺青冥怪道:“你怎么还往那边坐了?”


    柳无咎还没找好说辞,贺青冥却似乎恍然了,道:“你怕硌着?”


    柳无咎道:“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我……我头太重。”


    贺青冥瞧了瞧他。


    柳无咎已全然长开了,他脸小头也小,周身比例近乎天人,脑袋似乎重不到哪里去。


    这种毫无现实依据的借口当然被贺青冥冷酷无情地驳回了。


    睡觉总是要平心静气的。枕在贺青冥的膝上,柳无咎自然不可能静心,更不可能很快睡着。


    他不知道他虽闭着眼,眼珠子却还在躁动。贺青冥道:“你也要我为你助眠吗?”


    “……嗯。”柳无咎看似淡定,实则仓皇地道。


    贺青冥道:“我唱的不好,还是念诗吧。”


    于是他念起来诗,好巧不巧,正是《诗三百》第一篇。


    柳无咎道:“为什么是《关雎》?”


    贺青冥道:“念诗不从《诗三百》开始,从哪里开始?《诗三百》不从《关雎》开始,又从哪里开始?”


    柳无咎哑口无言,贺青冥说的真有道理。


    可他现在偏偏就是很没有道理。


    很没有道理地心动,很没有道理地心慌。很没有道理地为之喜乐为之忧愁。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贺青冥倒很天真,他天真地以为柳无咎像小时候开始背书的时候一样,一背就容易犯困。


    可是柳无咎已不再“思无邪”了。


    柳无咎挣扎又忍耐,忍耐又挣扎,终于在一番纠结斗争之后入睡了。


    彼时贺青冥已念完了《周南》《召南》,他该庆幸他没有念到《卫风》。


    《卫风》是更为大胆而热烈的。若念到《卫风》,只怕柳无咎今天都别想睡了。


    贺青冥念到《柏舟》,便不再念了。


    柳无咎已睡着了,他已不必再念。何况下一篇是《绿衣》,他已不忍念下去。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柳无咎会怎样伤心。


    尽管这一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他也总是要先离开的。只是如今这一个意外来的却太快。不要说柳无咎没有准备好,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贺青冥没有叫醒柳无咎。


    他也没有出声,没有动作,他知道柳无咎睡的一向很浅,也很警觉。


    他只看着柳无咎,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听着周遭躁动的蝉鸣,在风中摇曳的草木。


    草木的影子被太阳慢慢拽短又拉长。


    贺青冥运转了一个周天,他的气色比昨天在唐门的时候好多了。


    柳无咎起身,正好是一个时辰。他如狼一般作息,如狼一般敏锐,好像他身体里刻着一座日晷。


    再走一个时辰,他们便离开了十二峰的地界,那时候正是傍晚,他们可以在附近村镇歇脚。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却还在群山里边打转。


    柳无咎仰头看了看天色,道:“已酉时了。”


    贺青冥道:“只怕咱们不是往北,而是往南了。”


    柳无咎不可思议,道:“往南?”


    贺青冥点点头,道:“你看,这附近有一种树,有花无叶,有果而赤,唤做‘赤练子’,赤练蛇喜于盘踞其上,花果皆有剧毒。这种树不长在别处,只长在十二峰中南四峰,也就是鹊月峰、白头峰、乌头峰、愁予峰。无咎,我们并未出唐门北上,而是南下了。”


    柳无咎道:“再往南,岂不是到了南疆?”


    “不错。”贺青冥道,“南疆巫后与我有隙,若入了南疆,只怕不好。今日天色将晚,咱们还是找处地方落脚再说。”


    柳无咎道:“乌头峰往西有一片村镇,那里尚属中原管辖之地,咱们往那里去吧。”


    “好。”


    柳无咎一扬马鞭,两匹马追着日头落下的方向跑了起来,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乌头峰附近的一处镇子。


    此时已快戊时了。


    镇上场口立着一块石碑,上边用朱墨写了三个大字:鹅儿镇。


    石碑边上长着一簇蓝紫色的花,状若飞蝶翔鸾,翩翩而动,很是幽美。不过,这种美丽的花却是有毒的,它就是乌头,又唤做“鹅儿花”。


    贺青冥二人走进镇子,眼下是暮归时分,农人都从田埂上扛着锄头、镰刀归来,老少妇人们也在家中备好了餐饭,等待着一家团圆。


    二人找了一家客舍住下,老板娘是一位头发花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婆婆。她见有客人来,很是热情,只是她年纪大了,不通官话,二人与她沟通了一阵子,方才大致听懂了。


    听她口气,这家小店原是她和她老伴一块经营,前两年她老伴得病走了,儿子儿媳又外出营生,过年过节才能回家一趟,她一个人住着总是无趣,他们来了,她也欢喜有人可以跟她说说话。


    老婆婆瞧见柳无咎,眼神便是一亮:“好俊的后生!”


    她又笑道:“我那孙女长来十七八岁,倒跟这位小哥年纪相仿,她一向爱痴,好在她今天不在,不然定要缠着你。”


    柳无咎勉强笑了笑,心道:幸好。


    菜已上齐了。柳无咎特意嘱咐老婆婆不要做辣,婆婆笑着应下了。


    贺青冥抿了一口肉丝,这道菜没有一丝辣味。


    他放下筷子,对着柳无咎摇了摇头。


    老婆婆来收拾餐桌的时候,发现他们只吃了白米饭,却没有动过一筷子菜。她道:“哎呦,好端端的菜,怎么不吃呢,好浪费哟!还是说不合口味?可是我已按你们说的,做的不辣了啊。”


    贺青冥道:“这却要问你了。”


    “什么?”


    贺青冥道:“我来过蜀中,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吃辣,就算说了不要辣,铁锅也早被炖出来辣味了,可你做的这几道菜,竟一点辣味也没有。”


    老婆婆道:“我家是做生意的,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若都吃不惯我家的菜,那我老婆子还做不做生意了?”


    贺青冥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进镇子的时候,看见路上农人,本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想来,农人劳作一天,本已累了,怎么还像他们那样精神抖擞,昂首阔步?更何况……”


    老婆婆目光闪动,道:“更何况?”


    “更何况,这里有男人,有女人,却见不到一个孩子,真是奇怪。”贺青冥微微一笑,“我说的对也不对,天魔女?”


    贺青冥盯着她,她也盯着贺青冥。


    她盯了一会,忽而笑了,慢慢直起来脊背,道:“不愧是青冥剑主。”


    第155章 巫女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我奉巫……


    “听说青冥剑主去了唐门, 我奉巫后之命,前来拿你,那妮子也倒对你钟情, 都过了这么久了, 还念着你、想着你, 我也好奇,想来看一看你,看看到底你长的什么模样, 竟教她念念不忘……”天魔女慢条斯理地撕下伪装,露出来一张艳光四射而又诡谲迷人的脸庞, 她好像一条剧毒的美女蛇, 说话的时候也似吐着蛇信,“可惜, 青冥剑主已是个将死之人。一个死人, 她就算带回南疆, 也玩不了太久,更玩不了多少花样。”


    她对着贺青冥说“玩”来“玩”去的, 已惹恼了柳无咎。不过时候不对, 柳无咎也只能暗压下怒气,沉声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天魔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还需要尊重么?柳公子啊, 你做人家的徒弟,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不过,你倒是比你师父还俊俏,若是把你一块带回去,就算青冥剑主哪天病老色衰, 巫后也还可以接着好生宠爱你。你们师徒二人一并承宠,岂非也算是江湖上一段佳话?”


    她说这种话,竟脸不红心不跳,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南疆毕竟民风彪悍,诸族之中,不少人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有的甚至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只是兴之所至,情之所往而已。天魔女常年居住南疆,早已习惯了,也不把中原那套礼仪规矩当回事。


    她习惯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却不能习惯,一时无法接话。


    贺青冥道:“巫后既让你来,就不会叫我成功北上。今日我们迷路,是你的手笔?”


    “不错,我早在双峰山附近设下迷障,只等你来了。”


    贺青冥道:“双峰山是唐门所在,与之不远处,还有牵机阁,你不怕把他们也引来么?”


    天魔女却道:“来了又如何?大不了把他们一并收入囊中。”


    柳无咎道:“你很有自信。”


    天魔女仍旧慢悠悠道:“我活了几十年了,已看惯风云变迁,几十年来,江湖风波不断,南疆也换了好几代主人,可我仍是南疆的大祭司。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个自信?”


    柳无咎忽道:“几十年?”


    她看着却并不像一个老人,也不是一个中年人,倒像是二十上下的小姑娘。


    天魔女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驻颜有术。怎么样,你们若想学,跟我回南疆,我便教教你们。”


    柳无咎却道:“我们都还年轻,若再要年轻,只怕要变作孩童。你的驻颜术,我们是用不上了。”


    贺青冥忍不住笑了笑,无咎又阴阳怪气了。


    他可以笑,天魔女一张如花的笑靥却似有一点扭曲,好像这一瞬间里,她已从盛放的夏花变作干瘪的秋叶。任何一个爱美的女人,都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讽刺。


    天魔女道:“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跟我回去了?”


    贺青冥道:“不错。”


    天魔女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这趟来,是请你们的,毕竟巫后好歹算得我的王,你们好歹算是我们南疆未来的娘娘,可若你们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了,既然请不回去,我也只好动手强抢。”


    柳无咎道:“你抢的赢吗?”


    “我知道,你们师徒都是狡猾的狐狸,可我也不是傻子,没了一种法子,我还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对付你们。”天魔女道,“正所谓‘五色使人盲目,五感使人心发狂’,你们难道不知道,有时候,毒不一定非要从嘴巴里吃进去的?甚至有时候……不需要毒。”


    贺青冥忽而发觉异样:他今日疏通的肺腑经络,似在这一瞬间又淤堵了,内力也不再流转自如。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咳不出来。柳无咎忙掩住他口鼻,喝道:“你做了什么!”


    天魔女冷冷道:“自古是药三分毒,二者本来就不该分家。唐门有‘乌白之争’,那是他们迂腐顽固,在我们南疆,巫即医者,医者亦巫。你师父五脏亏损,尤以心、肝、肺三者为甚,我只不过在你们用餐的时候,多抹了一点脂粉,那脂粉名为‘玉生烟’,乃是我亲手调制,用的是南疆七种开的最烈最香的花瓣花蕊,女子敷用之后,可驻颜延年,永葆青春。不过嘛,它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心肺有损的人,是不能用的,不要说用,闻也不该闻呐!”


    柳无咎道:“解药呢?!”


    “解药?”天魔女笑道,“它又不是毒药,自然也就没有解药。怪只怪青冥剑主已不是从前的青冥剑主,又偏偏走了霉运,碰上了我这个行家。”


    贺青冥咳了两下,道:“果然是南疆第一巫师。”


    “能得青冥剑主夸奖,我今日也不虚此行了。”天魔女竟与他奉承起来,又道,“素闻青冥剑主武功卓绝,难逢敌手,我自然不敢跟你硬碰硬,不过嘛,你现在这个样子,青冥剑只怕也没有用处!”


    她二指一点,直取贺青冥膻中穴!


    膻中穴主管心肺经脉,贺青冥此刻本就心肺不利,如何再经得起她这一指?


    她的指头未至,柳无咎剑风却已突袭至她面门!


    天魔女脸色一变,身形一动,勉强躲过这一剑。


    她再看时,柳无咎的剑却已收了回去,好似从来没有出鞘过。他的两只手臂还是稳稳地揽着贺青冥。


    好快的剑!


    这一剑却不止快,而且稳健、灵活,动静相生,虚实相宜,几可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却与她从南宫羽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截然不同。


    南宫羽说,无咎剑赢了金蛇帮王子矛,却未能赢得夔龙、竺可卿。她与竺可卿交过手,竺可卿既未能胜她,按理说,她也不应当被柳无咎打败。


    可是她不知道,济海楼已过去数月了,数月里,柳无咎经历了太多,明白了太多,剑法也已大有进益。


    她不知道,柳无咎上一次的对手,却不是什么金蛇帮了,他的对手是全盛时期的贺青冥。


    他输给贺青冥,自然也没有什么,天底下又有谁不输给贺青冥?


    该死!


    真该死!


    她在心中痛骂:该死的南宫小子!害她吃了暗亏!


    她怪南宫羽,可是南宫羽又能怪谁?柳无咎跟贺青冥切磋,谁又知道他们师徒是真刀真枪地打,还是只是闹着玩的?


    贺青冥忽地笑了,道:“你倒也不必怪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过了三个月了。”


    柳无咎却忽地心中一痛。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都已不是三个月前的样子。


    他从前一直盼望自己更强大,可是他不会想到,他更强大的时候,贺青冥却病了。


    他再强大,也不能治好贺青冥。


    他武功再强,也只能换来别人的敬畏,他想要的并不能得到。


    贺青冥说的没有错,一个人武功再强,才华再高,财富再盛,声名再大,也不一定会开心的。


    然而人们往往也只能把幸福寄托在它们身上。


    柳无咎心中更痛,出手却更为果决!


    天魔女当然不愿意自己变成他的出气筒,生死关头,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道青烟飘过,她使出一招“虚与委蛇”,矮身一蹿,化作一条灵蛇,赤条条地滑走了。柳无咎一剑刺来的时候,只刺到了一堆衣服。


    贺青冥道:“好厉害的软骨功。”


    柳无咎瞧了一眼剑上的一点血迹,用地上衣服抹去了。


    “老子的本领可多着呢!”天魔女飞身而至屋顶,用防雨的油布裹住自己。她点住肩上穴道,又呸了口血,好像要透过房瓦吐到他们两人头上。


    柳无咎道:“花招不少。”


    “那么却看看你能不能接的住了!”


    房门突地破开!


    一群人已闯了过来。柳无咎只扫了一眼,他们都是镇上伪装的农夫,他们的衣裳还未改换,形容却已变了模样,变得又古怪,又可怖。


    贺青冥道:“他们是南疆的人,都是巫后的奴隶,巫后用他们喂毒,以至于面目全非,无咎,你要小心。”


    柳无咎却压根不看他们,他只看着贺青冥,道:“你现在怎么样?”


    “好些了,只是经脉还不大通。”


    “那好。”


    柳无咎忽地抱住了他,贺青冥怔了一怔:“无咎?”


    “抱着我。”


    贺青冥几乎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贺青冥抱住了他,柳无咎一把撕开下袍,将其一分为二,一半把贺青冥裹好,一半遮住自己口鼻,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二人从头到脚,也只有这么一双眼睛和柳无咎手上的一把剑。


    虽只有一把剑,却好像是两把剑。


    柳无咎单臂搂着贺青冥,右手手持无咎剑,径直冲了出去!


    大巧若拙,他竟好像看不到前方有这么多敌人似的,只一味猛冲,好似一力劈山!


    他速度太快,也太过猛烈,巫奴们根本意想不到,更抵挡不住,竟一下子被他冲出来一个豁口!


    他们的血肉溅了出来,溅到地上花草,花草也要被腐蚀枯萎。也有的血肉溅到了柳无咎身上,却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开始惊叫,开始畏惧,柳无咎再闯过来的时候,有的人已不由自主地因为恐惧而退步和让路。


    柳无咎寻到出路,几步跃上墙头,没入山中。


    第156章 五毒 山色已暝,树丛影动。 柳无咎……


    山色已暝, 树丛影动。


    柳无咎找了一块空地,轻轻放下贺青冥,扔开那一堆已经被毒血腐污的衣裳, 道:“我已一气奔行百里, 他们暂且追不过来了。”


    贺青冥轻轻咳了一下, 道:“天魔女横行南疆多年,变化多端,此事难以了结, 也不知要何时才能重回西北。”


    柳无咎道:“西北总是会回去的,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已无大碍了, 只是胸口还有些闷, 歇一歇便好了。”


    柳无咎点头,挥剑掸去一地灰尘, 扶贺青冥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坐下。贺青冥身上尚且乏力, 只得稍稍倚着他, 见柳无咎拭去一剑污血,收剑归鞘, 忽道:“你的右手怎么了?”


    柳无咎道:“我的右手?”


    贺青冥捉过来一瞧, 却见柳无咎大拇指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小块乌黑,好像被什么腐蚀过一般。


    柳无咎道:“可能是方才突围的时候不小心被溅到了,就这么一小点,我也没有留心, 待会把腐肉剜去,叫它重新长好就是了。”


    贺青冥忍不住瞪他道:“什么叫‘剜去腐肉,重新长好就是了’?”


    柳无咎被他斥责,却有些高兴,道:“方才我没顾得上, 以后不会了。”


    贺青冥心下叹息。


    柳无咎没顾得上自己,只不过因为他都在顾着贺青冥。


    他说他以后不会了,可是以后又是什么时候呢?那个时候……贺青冥自己又在哪里呢?


    贺青冥道:“无咎,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练剑的时候吗?”


    柳无咎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来这回事,道:“记得,那时候我十四岁,你说我学了两年的心法,打熬了两年的身体,已可以拿剑了。我记得有一天,你从外边回来,把这把剑送给了我,又亲自教我怎么用它。”


    柳无咎陷入回忆之中,又忍不住笑了笑。那段回忆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美好不过,他拥有了第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教他练剑的人又正是贺青冥。


    贺青冥又道:“你还记得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记得我练了一个月,学完了第一套剑法,不过……”


    “不过我却没有夸你,是不是?”


    柳无咎点点头,道:“我当时还想,是不是我学的不够快,不够好?”


    贺青冥却道:“是你学的太快了,可是你学的这么快,却是每日朝夕不辍练出来的,你这样下去,只会伤害自己。”


    柳无咎顿了顿,道:“你想说的是这个?”


    贺青冥道:“你记得那么多,如今我要你再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无咎忽而有些生气,道:“你要我照顾自己,那你呢?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本该是第一位的,可你自己都不这样做,却要我记得照顾自己?”


    贺青冥顿了顿,道:“是。”


    柳无咎差点又气着了,道:“这简直是不讲道理!”


    “你就当我不讲道理吧。”贺青冥道,“你说过,你会记得我说过的话的。”


    柳无咎没有回应,贺青冥忽然不知所措,只好又唤了一声:“无咎?”


    柳无咎实在是拿他这样子没有办法。


    他又拿贺青冥有什么办法呢?贺青冥一共也没有几个心愿,难道他要拒绝满足他的愿望吗?


    柳无咎狠狠握了握他的手,好像是在怪贺青冥太过蛮横无理,又好像是在唾弃自己太过软弱多情。他顿了顿,几乎是在哄人,道:“我记得。”


    贺青冥正要松口气,柳无咎却又看着他,道:“你说过的话,我会每一刻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于是贺青冥那口还没松缓的气又提了回去。


    他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在威胁他。


    威胁他要活得更长一点,威胁他不能抛下他。


    他们一个一边强迫一边示弱,一个一边纵容一边威胁,师徒竟做到这种地步,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贺青冥忽觉自己这师父当的有点失败。


    他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却已恢复了素日那副温良体贴的模样。


    失败?不可能。


    那一定是他方才一闪而过的错觉。


    二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微妙的平衡,好像悬崖上岌岌可危的一根绳子,两个人各走一头,至于走多远,走多近,却不敢高声,只能一步步试探。


    天长日久,风吹日晒,这根绳子已被磨的愈来愈细瘦,愈来愈脆弱,好像总有一天要被打翻,要他们一同坠入崖底。


    贺青冥歇了一会,渐渐恢复如常。


    方才微微摇动的树丛仿佛忽而被惊扰了,林间刮过一道带着腥秽的晚风。地上的沙石战栗了,好像和着悼歌,草丛里突地传来一阵古怪的,好像什么在啃食的声音。


    柳无咎拨开草丛,却见方才被他扔掉的沾了血污的衣服正在不住耸动,他拔剑挑开一角,眼前景象十分骇人:十几条乌黑棕褐,如成人男子手臂一般长壮的蜈蚣竟爬到衣裳底下,嘴部不断窸窣张动,正在贪婪地吸食衣服上残留下来的那些巫奴的血肉!


    它们见有人来了,非但不避,反而朝着柳无咎扑了过来!


    柳无咎一剑刺穿一只蜈蚣的腹部,那只蜈蚣死了,掉了下来,又引来更多成群结队的蜈蚣,还有身后乌泱泱爬行、横行的蛇蝎,它们都爬了过来,爬到同类的身体上,占据着它死后的躯壳。


    柳无咎道:“这是——”


    “五毒。”贺青冥道,“天龙、小龙、北斗,天魔女把它们放出来了。”


    它们是天魔女的爪牙,它们来了,天魔女也一定迟早会追过来。


    贺青冥道:“可是这也太过古怪,按理说不应来的这么快。”


    柳无咎劈开一群毒虫,然而虫群却汹涌如潮海!他这么一剑剑劈下去,只怕要劈到天明,劈到海枯石烂。


    毒物们忽而停下来脚步,又忽而一齐掉头。


    它们成群结队,井然有序,竟好像是一队士兵,正要吹响号角,开拔去战场上打仗。


    柳无咎道:“它们往西边去了,那里是五毒林!”


    贺青冥道:“那里一定有古怪,无咎,咱们去看看。”


    柳无咎又揽着他,二人于林间穿梭,好像一对疾驰的弓箭。他们追着它们的方向,来到五毒林的地界,只听得一阵金铁振振之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这里有人,而且一定是天魔女的敌人。


    他们想的没有错,闯入五毒林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明黛和唐轻舟。


    原来贺青冥他们走后第二天,唐轻舟与两名师弟下山采买,明黛也一块去了。然而他们午休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位唐门弟子好端端地睡在自己房里,但唐轻舟来寻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已不见踪影。


    他们的房里,却残留着一种难闻的黏液。


    二人一路寻访,发现不只是他们,附近村镇这段日子以来,也有不少人有类似的遭遇。那些人失踪的时候,就好像忽而从人间蒸发了。


    他们再问,镇上的人却都噤口不言,直到一个小孩脱口道:“是五毒林!我娘说五毒林有毒神,专吃人的!”


    五毒林当然没有什么毒神,有的只是天魔女和她豢养的一群毒虫。


    他们守在五毒林入口,看见一队蜈蚣,它们两两结伴,背上都驮着一个已经昏迷的人,迈着碎步回家去了。那些人里,其中两个,就是唐轻舟的师弟们。


    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毒虫,铺天盖地爬了过来,它们张牙舞爪,誓要把猎物生吞活剥!


    唐轻舟骂道:“可恶!”


    他一棍子扫去,如挥落叶一般,又碾死一群毒虫。但一群毒虫死了,又有更多的爬过来,它们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只知道爬到他们身边,爬到他们身上,再在他们脖子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咬上一口、刺上一针,然后人们便被麻痹,只能束手待毙,成为它们接下来饱餐一顿的食物。


    唐轻舟的棍子已裹满血肉,红的、蓝的血,还有一片惨绿。一枝蒿已变作一根诡异的研墨棒。


    它们又扑了过来,却还没有扑到唐轻舟脚下,便纷纷栽倒,仰面朝天,抽搐个不停——它们的身上都嵌着一颗血红的红豆。


    明黛掷出相思子,解了唐轻舟之围。她喝道:“我身上带着的相思子快用光了,你不是唐门弟子吗?暴雨梨花针呢?铁簇藜呢?快用啊!”


    “我没带!”


    “你没带?”明黛不可思议道,“这你都不带,你还好意思自称唐门弟子吗?”


    唐轻舟道:“我是下山采买又不是下山打架,带什么暗器?还有,暴雨梨花针那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吗?那是用来对付劲敌的,你当它无限量啊?”


    明黛狠狠白了他一眼!


    毒物愈来愈密了,似已变作一场贴地而行的滚滚黑雾。明黛二人不得不缩紧了,唐轻舟后背撞上明黛,又忍不住分开,却被明黛一把拉了回来,喝道:“你干嘛呢,找死啊!”


    唐轻舟不知道怎么动口,只好动手。他把一股子莫名的闷气都撒到了罪魁祸首头上。


    他们的敌人却太多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


    弱小如虫蚁,尚可抱团以吞象,何况是这一大群裹满了毒汁的蛇蝎蜈蚣?


    一道劲风袭来!


    风有春夏秋冬,也有南北东西,然而这一道风,却好像是从天上劈来,从地府里卷来。


    毒虫们战栗着,又停了一瞬间,而后陡然炸开,纷纷退回洞穴!


    它们竟也怕了——什么还能比它们更可怕?


    明黛大汗涔涔,却兴高采烈地往前跑了两步,喊道:“贺兄!”


    第157章 金蟾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他收剑入……


    贺青冥从夜色深处走来, 他收剑入鞘,又忍不住咳了两下。


    明黛担心道:“贺兄,你不要紧吗?”


    贺青冥道:“无事, 我歇一下便好了。”


    柳无咎扶他过来, 道:“方才你不该出剑。”


    贺青冥道:“我只是没有多想。”


    唐轻舟见到贺青冥如此情状, 心中一怔。


    贺青冥这个名字,他已听说过太多年。太多年了,这个名字已近变作武林中的一个神话。


    他好像从没有败过, 也不会败。


    这么一个不败的传奇,就伴着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弟子长大。


    唐门长老们对贺青冥颇有微词, 颇存敌意, 但在唐轻舟这一代眼里,贺青冥只是一个武林前辈。


    在唐轻舟的想象里, 贺青冥应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但昨日他看见贺青冥的时候, 贺青冥既不是中年人, 也并不威风凛凛。他只是一个很憔悴、病弱的青年人。


    今天晚上,他又看见了贺青冥。


    贺青冥一剑出手, 便救了他们, 但他似乎已不能消耗太多。


    唐轻舟拱手拜谢,道:“晚辈唐轻舟,多谢青冥剑主救命之恩。”


    贺青冥道:“唐岚的弟子?”


    “正是。”


    贺青冥道:“唐门出事了。”


    唐轻舟道:“是,我们……我和明姑娘, 还有两位师弟下山采买,师弟他们却被天魔女豢养的这些毒物掳走了,听镇上的居民说,近来这样的事,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以今日情形看, 他们是被掳去炼毒了。”


    明黛道:“我记得天魔女是南疆最厉害的巫师,最擅下蛊用毒,也喜欢拿人炼毒,手段残忍,邪门得很。不过,自六年前季掌门夺回河西之后,西边一众宵小皆闻风而逃,天魔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猖狂,行径收敛许多,也早不再有拿人炼毒的传闻了,怎么如今季掌门复归,天魔女却反而旧态复萌了?”


    柳无咎道:“我们今天也遇到过天魔女。”


    “你们也遇见她了?”


    柳无咎点头,与她把事情原委大概讲了一遍。明黛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幸好幸好,贺兄你没有大碍,这么说你只是一时中毒了?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重病呢,吓死我了。”


    柳无咎欲言又止,但有唐轻舟在侧,他不能放心和盘托出,便没再说什么。


    他又瞧了瞧贺青冥,却见贺青冥微微侧头,神情淡淡的,又似有一丝哀愁,似乎在跟他说:“你我已伤心够了,又何必让她也跟着伤心?”


    唐轻舟皱眉道:“天魔女一向深居简出,而今倾巢而出不说,还搞出来这么大阵仗,一定有所图谋……”


    贺青冥又咳了一下,这次却不是难受,而是被呛的。


    唐轻舟当然不知道,天魔女图谋之一,便是抓他和柳无咎去给巫后当男宠。


    贺青冥道:“唐公子说的不错,天魔女此行恐怕并不简单,五毒林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明黛听他言下之意,便知贺青冥也动了心思。她道:“贺兄要和我们一块救人?”


    “与其坐以待毙,等她追来,不如直捣黄龙,一探究竟。”


    五毒林坐落于乌头峰西,东面为愁予峰,皆为天魔女所辖。五毒林共有五大林区,分别为“天龙林”“小龙林”“北斗林”“二宫林”“社公林”,其中“二宫林”又可分为“蟾宫林”和“守宫林”。五毒林虽名为“五毒”,林中豢养的却不止五大毒虫,还包括蜘蛛等毒物,以及各色奇花异草,均为天魔女用来炼毒制蛊的材料,可谓是她的后花园了。


    贺青冥四人走过天龙、小龙、北斗三林,方才三毒被青冥剑剑气所摄,此刻纷纷退避回穴,因此一路行来倒也平静。


    夜光高悬不见月,月色却已满林原。


    月华流转,静照流水潺潺、林叶深深。整座山林已变作一座银白的宫阙,恍惚不在人间。


    几人奔波半夜,已有些渴累了。


    柳无咎让贺青冥坐下歇息,自己去附近找水。明黛道:“柳兄,我也去!”


    唐轻舟正要起身,二人却已走远了。贺青冥道:“唐公子也渴了么?”


    唐轻舟讪讪一笑,又道:“明姑娘……跟你们很相熟吗?”


    贺青冥道:“她算得我和无咎的朋友。”


    唐轻舟道:“她好像很喜欢交朋友。”


    贺青冥道:“唐公子不也是她的朋友吗?”


    “我?”唐轻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和她老是吵,她不服我,我也不服她,顶多算半个武林同道。”


    明黛打了个喷嚏。


    她当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她。


    明黛嘟囔一句,揉了揉鼻子,又露出来一个亮闪闪的笑容,道:“柳兄,我还没问你呢,你跟贺兄怎么样了?”


    柳无咎道:“你追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明黛道:“那我也不能当着贺兄的面问你啊。”


    柳无咎顿了顿,道:“老样子。”


    “啊?”明黛心道,“可我看着不像啊?”


    二人相依相伴,举止亲近,若其中一个换作姑娘家,只怕要被人认成夫妻。


    明黛心中腹诽,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是老夫老妻。


    说话间,柳无咎已寻到一处池子,池水清澈,几无纤尘,只有几簇寻常芳草和数尾游鱼,悠然摇曳、游戏,如闲人散步自家庭院。


    柳无咎从怀中取出银匙,在池中搅动片刻,见匙子并未变色,这才放心,拿出别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取水。


    明黛道:“你怎么随身还带着汤匙?”


    柳无咎不愿过多解释,道:“出门在外,有什么稀奇?”


    明黛心中疑惑:可他俩从前也不自己带啊?


    这俩人一定有什么古怪。


    明黛哼了一声,跑去另一边洗了把脸,忽听得“呱呱、咕咕”二声,抬头一看,却见芳草之中金光烁烁,一株碧色芝草微微颤动。明黛心下一奇,正在回想天底下有哪样奇珍如此金碧交辉,还没等她把相思门藏书阁的本草目书籍都翻一遍,便对上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蟾蜍!”


    明黛惊呼,这声动静却似吓着了它,它慌忙跳了两步,明黛这才看清楚了,这只蟾蜍样貌十分奇特:三足,通体金黄,头上有双角,背上长有一株碧玉芝草。


    柳无咎道:“有毒?”


    他似乎便要拔剑,明黛却制止了他,道:“我姑姑说过,蟾宫林中,共有三种奇蟾,乃是南疆神物,轻易不与外人道,分别是‘万岁金蟾’‘碧空寒蟾’和‘混沌玄蟾’,这三种蟾蜍之中,只有‘混沌玄蟾’有剧毒,其气呼之,可致人死地;‘碧空寒蟾’无毒,却可使人致幻;至于这‘万岁金蟾’,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兆。”


    柳无咎道:“蟾蜍而已,又怎么扯上祥瑞之说?”


    “柳兄,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是它背后那株碧玉芝草百年一长,是祛毒治病的灵药!”


    ……那确实是祥瑞。


    柳无咎心道:若有了碧玉芝草,就算不能根治,至少也能让他病情延缓一二了。


    明黛知他已然意动,遂笑着道:“不如你逗逗它,说不准它一高兴,就把灵草赠给你这位有缘人了呢?”


    柳无咎顿了顿,道:“怎么逗?”


    “喂它啊!”


    柳无咎道:“我身上只有炊饼。”


    “人家又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才不吃那个呢。”


    “那它吃什么?”


    “钱。”


    “钱?”


    “是啊,它吞金啊,最好是金子,没有也无所谓,但总之是金银首饰之类,越值钱越好。”


    柳无咎顿了顿,忍不住道:“你确定它是神物?”


    这也太贪财了吧?


    明黛摊手:“喂不喂看你。”


    柳无咎只好忍痛割爱,掏出来一个银制小碗,舀了碗水,放到池边。这只银碗本来是用作药碗的,不过贺青冥现在不吃药,也用不着了。


    明黛目瞪口呆:柳兄到底带了多少家伙事?怎么锅碗瓢盆样样齐全啊?


    万岁金蟾看他二人并无敌意,忍不住诱惑,往前跳了两下,够到银碗,它喝了口水,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一口吞到肚子里。


    它就这么一口池水,一口银子地大吃大喝,不一会,柳无咎那只银碗便已被吃掉了一大半。二人见它沉迷于大餐,正欲趁其不备一举摘下芝草,它却忽地跳到了草丛里。


    二人追去,却见沿路竟撒有金币,万岁金蟾蹦蹦跳跳,每跳三步,便停下来吃掉一枚。


    又听得一阵幽幽歌声:


    “戏金蟾,钓金钱。金钱一钓,万岁不倒,百病全消。”


    第158章 素魄 小路尽头,却依山傍水,建了一座……


    小路尽头, 却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宫邸,门前伫立着一位年轻姑娘。说是姑娘, 然而沐浴在月光之下, 她那一身水碧色的衣裳微微吹扬, 裸臂皎若新月,神情亦阖眸凝笑,一眼望去, 竟好像月宫里的神女。


    她轻轻启唇,道:“金蟾儿, 还不回来?”


    万岁金蟾便跳到她的裙边, 又跳上她的臂弯,泊在她小臂金环之上。


    这一刻, 万年的祥瑞也好像一只乖顺的宠物。她微微一笑, 似乎很是满意, 眨眼间,却又怒目喝道:“谁在那?!”


    柳无咎二人走了出来。明黛道:“抱歉, 这位姊姊, 我们不是有意闯入贵府的。”


    碧衣女子鼻间微哼:“小丫头。”


    她道:“你们不是有意闯入我这夜宫的,可你们方才在太阴池边鬼鬼祟祟,又一路追着我的金蟾过来,难道也不是有意的?”


    明黛转了转眼珠, 正要再说什么,柳无咎却道:“我的确想要金蟾背上的那株碧玉芝草。”


    “想的倒容易。”碧衣女子侧眼,忽而眉目微动。之前柳无咎站在树翳底下,这会功夫,她才瞧明白了。她脸上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好像月色轻轻落入水中,“若想要,也合该跟我这主人商量商量。”


    明黛摸不着头脑,她怎么这般喜怒不定?方才还差点指着他们鼻子骂,这会又变得好说话了?


    “碧玉芝草百年一熟,如今金蟾儿背上的芝草还未长成,普天之下,只有我手上还有一株。”碧衣女子似乎志得意满,又看向明黛,“只不过……你这位娘子看上去身强体健,活蹦乱跳,我这芝草给了她,岂非暴殄天物?”


    柳无咎道:“她不是我娘子。”


    “哦?”碧衣女子眼角也有了一点笑意,“那她是你什么人?”


    明黛道:“我们是好朋友。”


    “原来如此。”碧衣女子嘴角已微微翘起来,“那么,你要碧玉芝草,是去给什么人呢?”


    柳无咎道:“我师父。”


    “你师父也在?”碧衣女子眼光轻轻闪烁,“那该请他过来坐一坐,今天这么晚了,总不能叫他老人家在林子里露宿。”


    “多谢!”明黛笑了,柳无咎亦微微颔首行礼,以表谢意。二人正要转身前往原地,碧衣女子却叫住了柳无咎,让他留下来,和自己一块等待。


    柳无咎道:“他还在等我。”


    碧衣女子道:“放心,我住在这里,又不会跑了去。再说了,我总该与你先好好聊一聊碧玉芝草,看看你师父是否可以服用,又该怎么服用,这样他老人家来了,也不会再瞎耽误功夫。”


    她一字一句,皆切中条理,戳中柳无咎心中要害,他已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明黛已走远了。


    柳无咎随她入府,却见夜宫已亮起来一盏盏幽绿的灯笼,好似星辰遍布。凑近一瞧,才发觉里边笼着一群群扑朔的萤火虫。


    “那是我叫巫奴他们捉来的,每日一换,一天要用掉数百只萤火虫。”碧衣女子已笑了起来,她脚步轻盈,像踏着岸上的歌声,歌声之中又满是骄傲,“还有这夜宫里的桌椅、床榻,也都是我命他们用最好的木材打造的,我哥哥还怪我太过奢侈,不过你总不会怪我吧?”


    柳无咎道:“你有哥哥?”


    碧衣女子道:“是啊,我叫素魄,‘夜轮悬素魄,朝光荡碧空’的素魄,我哥哥叫做丹灵,他就住在守宫林的日宫里,不过,他已很久没有回来了,他好像总是在忙,也不知道又在忙什么。”


    素魄瞧了瞧他,露齿一笑道:“若有机会,他回来了,该让你们见一见。”


    柳无咎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见的。但客随主便,他也没有说什么。


    素魄却以为他默认了,一时欢喜,竟要挽着他。柳无咎稍稍退步,道:“不是要看碧玉芝草吗?”


    素魄一愣,继而眸光一转,道:“我房中有一株,你随我来。”


    素魄带他进了自己房里,又打开衣柜,取出来一个盒子,道:“里边便是碧玉芝草了,它是我外婆给我的,后来她给了我娘,我娘又给了我……”她瞧着柳无咎,又微微低头,似乎又羞又怯,脸上已晕开一抹红云。


    柳无咎并未看清她脸上神情,只不知为何,忽想起来贺青冥。


    贺青冥有的时候,似乎也会莫名其妙地低头垂眸。


    他并不知道贺青冥为什么会那样做。不过贺青冥自己也未必知道。


    但素魄却太知道了。她从第一眼见到柳无咎,便已被他摄去心魄。


    她道:“柳公子,碧玉芝草本是我家不传之秘,但若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无咎道:“什么条件?”


    素魄瞧着他,道:“你要娶我。”


    “什么?”


    柳无咎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条件。


    他已知素魄并非寻常人,也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刀山火海,为了贺青冥,也总要拼一拼搏一搏。


    但他没想到素魄对他怀着的竟是寻常女儿家的心思!


    “你不愿?”素魄道,“难道我还不好看?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


    柳无咎蓦地一顿。素魄面色泠然,哼道:“果然——你难道喜欢方才那丫头?”


    柳无咎道:“不是。”


    “那为什么?”素魄恼道,“你不是要碧玉芝草去治你师父吗?这么一来,你师父病好了,又得了一个徒媳,岂不是好事成双?”


    柳无咎道:“我想要碧玉芝草,可我也不会答应你!”


    他便要走。


    素魄眸中忽地射出一道冷光,喝道:“休走!”


    一只三足蟾蜍突然从她身后蹿出!


    这一只却不是那只通体金黄的万岁金蟾,而是周身浑然雪白,双目如碧——正是那只会蛊惑人心的碧空寒蟾!


    夜色浓浓,蟾宫林中多了几点蛙叫,和着一轮明月,漫天星斗,动静相生,相辅相成。


    明黛找到贺青冥、唐轻舟二人,与他们道了来龙去脉,三人一同前往夜宫。


    “奇也怪哉。”唐轻舟道,“她既是南疆的人,又住在五毒林,该是天魔女手下,怎么却这般大方又通情达理?”


    明黛道:“不知道,不过她并不像在说谎,据我推测,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来历。”


    贺青冥道:“你说无咎留下来,是为了碧玉芝草?”


    明黛点点头,笑道:“贺兄,若有了它,你身体也可快些好起来了。”


    贺青冥微微颔首,心下却若有所思。


    他并不觉得碧玉芝草可以攻克五蕴炽。只是,素魄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人来到夜宫,却见大门紧闭,并不像迎客的样子。


    “奇怪,怎么没有人?”明黛上前叩门,一连叩了三下,素魄终于出来了。


    她神情似乎还有些紧张,却道:“小女子素魄见过诸位,方才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无妨。”贺青冥道,“素魄姑娘,我那徒弟呢?”


    “你就是他师父?”素魄微微讶然,她打量着贺青冥,想不到柳无咎的师父竟是一个年轻男子,她还以为是个老头子。


    “正是。”


    素魄脸上竟平添一抹乖巧,好像是初次面见长辈的小姑娘。她道:“不知师父如何称呼?”


    贺青冥道:“鄙姓杨。”


    明黛和唐轻舟内心惊讶了。贺这个姓,在江湖上实在太过张扬,贺青冥为了不暴露身份,要改换姓名,当然合情合理,但贺青冥未免也太过面不改色,太过自然而然了。


    好像他本来就姓杨一样。


    明黛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贺兄从前不都改母姓李吗?怎么现在换了?


    “杨师父。”素魄又转向明黛二人,“对了,方才还未请问妹妹你们……?”


    明黛脑海飞速旋转:叫啥?


    跟姑姑姓?可是姑姑姓什么她不知道啊!


    她不像贺青冥,出门在外,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她去想,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好在她脑子灵光,一眼瞥见唐轻舟,忽而灵光一闪,道:“我姓唐,姊姊你就叫我小唐好啦。”


    唐轻舟心中迟疑地冒出来一个问号。


    盗用他的姓氏也就算了,怎么还随便给他起昵称啊?


    眼看没别的备选了,唐轻舟只好勉强笑道:“我姓明。”


    一群人张冠李戴,姓什么叫什么都乱七八糟。


    素魄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在他们身上,几人客套几句,一块入府。素魄道:“你们旅途劳顿,想必也已渴了饿了,我已叫人备下酒菜,还望赏脸。”


    她已很有礼貌,礼貌得叫明黛都不大好意思了。


    她这样礼貌,但她说话的时候,只瞧着贺青冥,似乎也只在意贺青冥的反应。


    贺青冥应了,又问她柳无咎现在何处。


    素魄轻轻笑了,脸上似有一点红,道:“他已在里边候着了。”


    几人入席,桌上的确是好酒好菜,看来今日素魄招待他们,并无恶意。


    贺青冥终于见到了柳无咎,见到他了,他那莫名有些浮动的心才平静下来,但不一会,他心中波澜却更甚。


    柳无咎见到他,却并不像往常那般亲近。往常贺青冥还没有近身,柳无咎已朝他走来了,今日却不同。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倒离素魄近了。


    “无咎?”


    柳无咎看着他,毕恭毕敬道:“师父。”


    这下不只是贺青冥,明黛也感到奇怪了。


    柳无咎并不怎么叫贺青冥师父,更不可能这样叫他。


    他这样叫贺青冥,好像他真的把贺青冥当做授业恩师,而没有一点旁的心思。


    贺青冥竟微微失落。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他和柳无咎本来就是师徒,柳无咎本来就该这样对他,就像寻常的师徒一样慈孝。


    席上,素魄把碧玉芝草拿了出来,她也同柳无咎一样恭敬,好像贺青冥也是她的师父。她道:“听柳郎说,师父您有恙在身,正在寻觅灵药,恰好素魄这里有一株灵芝草,不若送给师父,当做礼物。”


    贺青冥道:“柳郎?”


    柳无咎眉心忽地挣动,好像正在挣扎。


    素魄似乎很不好意思,道:“不瞒师父,柳郎与我已定下终身,今夜特来跟您禀明,明日还望……还望师父您为我们主持婚礼。”


    第159章 意乱 明黛的筷子一下子落在地上。 ……


    明黛的筷子一下子落在地上。


    啊?


    她看向柳无咎, 心道:怎么回事?柳兄不是喜欢贺兄吗?怎么突然要跟素魄成婚?


    贺青冥脸上已是一片空白。


    他脸色本来已经苍白,这下更是白得吓人。


    他的手也已颤抖,只勉强按捺。他不再看素魄, 只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忽而心有所感, 也看着他。


    贺青冥道:“你要娶她?”


    柳无咎眼中迷雾顿生,他要娶谁?


    素魄却已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又看着他。


    是了, 他要娶她。


    这一瞬间,贺青冥忽而变了。


    他那张面具已全然碎了。


    背叛。


    他忽而想到了背叛。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人背叛过他, 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个词会用在柳无咎身上。


    离开。


    太多人离开过他, 可他也从未想过柳无咎会离开。


    尽管他总是说柳无咎会离开。


    他其实并不愿意柳无咎离开,他这么说, 只不过是太想让他留下, 又太怕他不会留下, 更怕柳无咎留下了,也只是看着他离开, 也只是伤心。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 心中蓦然刺痛!


    他却并不知道为什么心痛。


    他只看见,那双平静又多情的眼睛,已骤然变化!


    那双眼睛本来有着像镜子一般的湖面,但这一瞬间, 一块大石头扔了进去,把湖水砸开,镜子粉碎,碎片扎进骨头里,破出一个窟窿, 扎进肉里,渗出血来。


    有的人即便伤心,也不会大哭大闹,只会用一张苍白的脸和憔悴支离的眼睛望着你。


    贺青冥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哭,但似乎也不会笑了。他那么安静,安静得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


    他的身体却比他的人更坦诚。他气血上涌,胸膛起伏不定。他已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待在众人面前。


    他勉强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他的借口找的不算好,但他也顾不上了。


    他必须要立刻运功调息!


    他一走,柳无咎也突然离席,素魄还牵着他,却似已牵不住了。


    素魄道:“你做什么?”


    她心中已很是慌张,柳无咎毕竟是她骗来抢来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已不能控制住他。


    柳无咎脑海一片混沌,却脱口道:“我去看看师父。”


    素魄终于又笑了,道:“好,师父本来就该好好孝敬的。”


    柳无咎追了过去,他好像不是用走,而是用飞的。


    不知为何,素魄心中已生出一种嫉妒。


    她竟嫉妒贺青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贺青冥是柳无咎的师父,也等同于是他的父亲,她竟嫉妒自己未来丈夫的父亲,这简直说不过去。


    她只好勉强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他们师徒感情比较好。


    但寻常师徒,会这副模样吗?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想到自己曾问过柳无咎,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柳无咎当时的反应,分明就是有。


    她本以为是明黛,可她观察过了,明黛对他要娶素魄这件事只是震惊。


    难道?


    一个念头骤然闪过——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未免太过荒谬!


    素魄一边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却已疑窦丛生。


    柳无咎追上贺青冥。


    贺青冥的状况不大妙,柳无咎关切道:“师父,我为你——”


    “不必。”贺青冥平息片刻,转身看着他,“你确定你要娶她?”


    柳无咎似乎被他问住了。他脑子里忽而发出了一阵生锈的尖锐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复又迷惘,道:“不错。”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勉强道:“你就算要找人成亲,未免也太快了,明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柳无咎脑海之中,忽而响起来一个声音,素魄的声音,她好像在跟他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贺青冥紧绷着脸,紧抿着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你喜欢她?且不论她是天魔女的人,更不论你今天才认识她,就算不管这些,你也该跟我商量商量。”


    贺青冥的拖延却并未奏效。柳无咎脱口道:“你又何曾与我商量?”


    这话一出,二人似乎都怔住了。


    柳无咎更加迷惑,他为什么要怪贺青冥这个?


    他的嘴巴却又一张一合起来:“你我师徒多年,可你要复仇不跟我商量,你不愿意吃药也不跟我商量,你想做的,总是你自己做了便好,可我想做的,你却总是不应承我!”


    柳无咎又道:“从前我总是听你的话,我总是怕你生气,后来又怕你伤心,我把你当我唯一的师父,我把你当我唯一的——”


    师父?


    不!不对!


    但不是师父?


    不是师父,又是什么?


    柳无咎混沌不堪,却还在说:“你却当我什么?你先把我当做一把剑,后来又当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弟子,你又把我当什么?!”


    弟子?


    难道不是弟子?


    柳无咎又迷惑了,他似乎已迷路了,已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那里有一只通体雪白、双目如碧的蟾蜍在瞪着他。


    他最后道:“如今我只不过想留下来成亲,你却还不允我?”


    是了。


    是了,没错。


    留下来,成亲。没错,绝没有错,这次绝不会错了,他绝不会一错再错,他要贺青冥允的就是这个。


    一阵死寂。


    过了好一会,贺青冥才有些颤抖地道:“你答应过我。”


    柳无咎答应过他的,不会离开他。


    他一直都相信他。


    “可你也答应过我。”柳无咎正要说这句话,却突然哽住了,好像有一双手正扼住他的喉咙,叫他不要说这句话。


    他自己的一双手。柳无咎要他自己记得,他绝不能再说这种话。


    “你……”


    贺青冥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忽然咬着牙,紧闭着一张嘴。


    但一缕鲜血已从他唇齿间蹒跚而下。


    “师父……?”


    柳无咎怔怔地,他还是生气,也还是忘记,但他已忍不住要过去扶着贺青冥。


    银光一闪,贺青冥忽而拔剑挥退了他。


    “你要干什么?!”


    三人离席,素魄已冲了过来,她只看到贺青冥拔剑挥向柳无咎,她手上金环脱飞,打向贺青冥面门。


    贺青冥的剑却只是用来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并不是像素魄以为的那样,要伤害甚至杀掉柳无咎。


    柳无咎蓦然回首,一剑将金环一分为二。


    他记得这一招。


    那是去年的除夕夜,他已识得风月,那时候他未能心如铁石,将贺青冥掷来的飞石一分为二,贺青冥问他:“让你心乱的人是谁?”


    素魄并不能让他心乱,只是教他迷茫和遗忘。


    柳无咎回身,一把抱起贺青冥,冲入房中。


    明黛和唐轻舟也冲了过去。


    素魄留在原地,却已感到一种刺骨的恐惧!


    她不知道柳无咎是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柳无咎还能这个样子。


    冷风一吹,她才忽觉自己冒汗了,已将身上衣裙湿透。


    好在贺青冥并没有事。不过他这个样子,今天没有事,也可能明天会有事。他这个样子,总是不能相安无事。


    柳无咎指尖抚过贺青冥汗湿的额头,似乎颤抖了。


    明黛推门而入,她道:“贺兄怎么样了?”


    “好了。”


    柳无咎蓦地站起身,道:“我走了。”


    明黛道:“你不照顾他吗?”


    柳无咎却道:“我还要照顾我的妻子。”


    明黛目瞪口呆地看他出门了,气得跺脚道:“妻他个头!”


    唐轻舟一脸状况外,道:“他去看看素魄,有什么不对?”


    “你懂个屁!”


    柳无咎找到了素魄。素魄正在她房里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焦急。


    她见到了柳无咎,终于松了口气,仰头偷偷看他,道:“你还是来了?”


    “我当然该来。”柳无咎道,“你太过鲁莽。”


    素魄道:“可是他对你动手!”


    “他是我师父!”柳无咎道,“是他救了我,教我武功,把我养大,他对我恩重如山!”


    素魄试探道:“只是……恩重如山?”


    柳无咎道:“当然,就和你哥哥一样。”


    素魄听他提起来哥哥,放下心来。她终于很是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师父动手。”


    “你也不是故意的。”柳无咎盯着她,似乎深情款款,又似乎别有深意,“何况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生病了。”


    素魄道:“师父的病怎么样了?”


    柳无咎叹道:“不太好。”


    素魄想了想,挽着他的手道:“不过没有关系,明日你我成婚,洞房过后,我便把碧玉芝草作为嫁妆交给你,你把它送给师父,这样师父的病就会好了。”


    她变卦了。


    她本来说的是,成婚之后,便会把碧玉芝草给他。而今却变作洞房过后。


    她已不能再相信柳无咎。他对贺青冥的态度叫她琢磨不清,又太过恐惧。


    柳无咎却似乎压根没在意这一点。他笑着道:“好啊。”


    他笑得已不大像他,而且也有一分咬牙切齿。但素魄并不知情,又轻轻抱着他,娇声道:“柳郎……”


    柳无咎却微微推开她。素魄目光闪动,道:“怎么?”


    柳无咎道:“我今夜来,是与你告别的。”


    “为什么?”素魄惊讶,“我们都要成亲了?”


    柳无咎道:“在我们中原,有一种习俗,新郎新娘成婚以前,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会不吉利。”


    素魄心道:怎么碧空寒蟾没把他的那套礼仪教化也忽悠没了?


    “可是……”


    柳无咎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要我做你夫君,总要听我的话。”


    素魄噎住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好,我听你的,不过,明日黄昏之前,你也要待在自己房里。”


    第160章 困惑 明黛和唐轻舟吵了一架,唐轻舟气……


    明黛和唐轻舟吵了一架, 唐轻舟气得跑出门了。


    明黛却更气,她气得一把把门关上了。


    贺青冥忽而出声:“你不该和他吵架的,他并没有错。”


    明黛不敢置信, 回头一看, 却见贺青冥已缓缓坐起, 顿时惊喜道:“贺兄?你醒了?你怎么样?”


    贺青冥道:“头疼。”


    “头疼?”明黛担心道,“怎么会头疼?”


    贺青冥道:“吵的头疼。”


    “……所以你一早就醒了?”


    “不错。”


    明黛道:“那柳兄跑去人家那里你也不拦着?”


    贺青冥只道:“他要见他的娘子。”


    明黛道:“柳兄一定是被她用什么法子蛊惑了,贺兄, 你不要怪他。”


    贺青冥却道:“我已知道了。”


    他顿了顿,道:“无咎来找我的时候, 我就已知道了。”


    明黛不解道:“既然贺兄你已知道了, 又为什么还要和他吵——”


    她忽而顿住了。


    她这样问贺青冥,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唐轻舟并不知情, 不知者无罪, 她这样对他, 分明只是迁怒,她生柳无咎的气, 生自己的气, 最后却生起来唐轻舟的气。


    她从来不曾这样胡乱生气的。


    贺青冥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似有一丝苦涩,又生出惆怅与迷茫。他道:“我不知道。”


    他又变了。这一夜他已变了两次,他本该冷静沉着, 却忍不住生气、伤心;他也本该胸有成竹,而今却迷惘无助。


    他只是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


    也许他太自以为是了。


    柳无咎总是理解他,他便以为柳无咎应该一辈子理解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 他竟已把柳无咎的陪伴、照顾当成了他们之间与生俱来的东西,他竟觉得柳无咎应该永远这么对他。


    他忽而发觉,他们之间,如今竟是柳无咎包容他的时候比较多,柳无咎已一再包容他的冷酷和固执,只为了让他少难过一些,多快乐一些。


    他已习惯了,所以今夜,尽管他知道柳无咎是被迫的,他仍然生气,他觉得已不能控制他,或者说,柳无咎已不再是他的了。


    贺青冥忽而被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方。


    他既不大方,也不大度,但他却要努力当好一个师父,一个长辈,这简直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他只是又生气,又伤心。


    他们才是最要好的,不是么?柳无咎怎么可以背弃诺言,怎么可以在他身体不好的时候跟别人在一块?


    哪怕那并不是柳无咎的错。


    他心中对素魄甚至都并无多少波澜,他并不在意她,他只是在意柳无咎。


    所以哪怕柳无咎并没有错,也已大错特错。


    贺青冥竟已生出渴望。这么多年,除了报仇,他从没有渴望过什么人,什么事,但他已渴望柳无咎一如既往,渴望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站在自己这一边。


    为了上一个渴望,他已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么这一个呢?


    上一个渴望是恨,这一个渴望又是什么?


    他曾经不懂恨,后来懂了。


    可惜为了懂得,他已付出太多,牺牲太多。


    贺青冥叹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怪他。”


    然而下一刻,明黛瞧着他,只觉他神色微微波动变化,似乎不甘了。他道:“我该教导他,帮助他……”


    他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却并不认同。


    于是他整个人显得十分古怪。


    但明黛却忽从这种古怪里,品出来几分可亲可爱,好像他终于不再是青冥剑主,而只是贺青冥了。


    “是了。”贺青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该帮他。”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互帮互助的,“帮助”二字,用在任何一种关系里,都是应该的。


    贺青冥总算不再矛盾了。


    他分析道:“无咎方才用了一招‘蓦然回首’,破解了素魄的金环,也就是说,他摆脱了她的控制。但他却没有留下来,以他的脾气,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虽一时清醒,却不能完全恢复,不能完全摆脱她的牵制。”


    如此一来,他们就必须在明天黄昏之前找到解药。


    明黛寻思道:“三蟾之中,只有碧空寒蟾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传说它可以声惑人,若要解除蛊惑,需借用它身上的蟾酥,和水抹于额间印堂。我记得我离开之后,柳兄好像是被素魄以碧玉芝草的名义请入夜宫了,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出来过,因此我猜,碧空寒蟾一定就藏在夜宫。”


    明月悬空,人已安息,此起彼伏的蛙鸣也已渐渐弱了。


    贺青冥二人趁着夜色,已找过大半个夜宫,却并没有发现碧空寒蟾的踪迹。明黛索性把木塞从耳朵里取出来,道:“总不能真藏起来不见了吧?”


    贺青冥道:“夜宫这么大,只怕不好找到碧空寒蟾,可有什么法子引它出来吗?”


    明黛道:“碧空寒蟾又不是万岁金蟾,没法子用金钱来钓——”


    她一扭头,忽而顿住了。


    贺青冥道:“怎么了?”


    明黛努努眼,贺青冥看去,只见幽幽萤火之中,闪烁着一点金光,那点金光忽而从花丛里蹦跶出来,又对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竟是万岁金蟾。


    明黛笑着跟它打招呼,万岁金蟾瞅了她一眼,并未搭理她,只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


    贺青冥道:“它在干嘛?”


    明黛与他耳语道:“万岁金蟾最爱金钱,贺兄,它肯定是看上你这个有钱人了,想要赖着你。”


    贺青冥顿了顿,道:“可是我的盘缠都给无咎打理了。”


    “啊?”


    万岁金蟾似乎等的不大有耐心了,它“呱呱”两声,从他们脚下跳走了。


    明黛莫名从它的叫声里听出来一种嫌弃的味道,好像是在骂骂咧咧,说贺青冥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贺青冥被许多人骂过,有言简意赅骂他“魔头”的,也有长篇大论骂他“冷酷无情”“不仁不义”“飞扬跋扈”“傲慢无礼”的。不过,被一只蟾蜍当着面骂“吝啬鬼”,这还是生平头一回。


    明黛道:“他们那么诋毁你,贺兄你也不管一管?”


    贺青冥道:“他们骂他们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有时候他们骂的也都是实话,于他们而言,我的确无情,也的确傲慢。”


    明黛顿时对贺青冥的脑回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说话间,万岁金蟾忽地拐了个弯,单足一蹦,扑飞一丛萤火,萤火四散奔飞,却有一只流光溢彩、金光烁烁的蝴蝶蹁跹而动,它飞一步,金蟾也跟着跳了一步,已似被它迷住心神,要被它钓走。


    贺青冥二人心下一奇,跟了上去,却来到一处水潭边上。明黛道:“怪了,那只蝴蝶好眼熟啊,好像姑姑跟我说过,那是——”


    一人道:“那是我唐门特制的照夜鎏光蝶,小唐姑娘。”


    明黛抬头望去,却见唐轻舟斜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手撑腮,一手操纵着那只照夜鎏光蝶,逗得万岁金蟾左扑右旋,已快找不着北了。


    “原来是明公子。”明黛叉着腰道,“你在上边做什么?”


    “当然是找人啊,难不成还接着跟某人吵架啊?”唐轻舟道,“只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师弟他们,看来他们并不在夜宫。”


    明黛顿了顿,道:“方才是我不对,小唐。”


    唐轻舟似乎被她这个称呼惊吓到了,差点没坐稳,从石头上摔下来。他侧过头,鼓捣着那只蝴蝶,哼道:“叫什么‘小唐’?我年纪比你大,资历也比你老。”


    明黛道:“那我叫你唐兄?”


    唐轻舟道:“那还不如叫小唐呢,‘唐兄’听起来好像‘堂兄’,我可不想跟你沾亲带故,而且你对贺前辈和柳公子他们也都这么叫,一点新意也没有。”


    贺青冥忍不住咳了两声。


    唐轻舟这才发现明黛旁边还站着一个神出鬼没的贺青冥,然而贺青冥武功卓绝,几无声息,身形又被大石头挡住了,他竟全没发觉。


    唐轻舟忙跳下来,脸上似乎有点尴尬,道:“贺前辈,那个,我不是针对你。”


    他舌头打结,说完了这句胡话,只想抠下一块石头拍死自己。


    他瞪了瞪明黛,心道:“都怪你啊!”


    明黛无辜死了,心道:“瞪什么瞪?你自己乱讲话,还好意思怪我?”


    贺青冥看着他俩,沉默了片刻。他心头忽而浮现一个疑问:他们真的在吵架吗?


    贺青冥道:“唐公子,你可曾见过碧空寒蟾么?”


    “碧空寒蟾?”唐轻舟道,“就是那只南疆传说中可以蛊惑人心的三足蟾?”


    贺青冥点点头,明黛也跟着点头。


    “我没见过。”唐轻舟摇摇头,又道,“你们找它做什么?”


    贺青冥道:“我们怀疑无咎是中了碧空寒蟾的蛊惑。”


    唐轻舟讶然道:“这么说,柳公子他是给那个素魄骗了?他不是真的要娶她?”


    明黛道:“我早说了,柳兄不可能喜欢她,你偏不信。”


    “我怎么知道?”唐轻舟又瞥了她一眼,“我又不像你,一向与他相熟。”


    贺青冥道:“明日黄昏便是婚礼,若到时候还找不到碧空寒蟾,只怕此事不好办了。”


    唐轻舟想了想,笑道:“我却有一个办法。”


    二人疑惑地看他,他笑着指了指万岁金蟾。


    明黛恍然大悟,道:“对啊!正是春夏之际,可以用万岁金蟾引出碧空寒蟾!”


    贺青冥仍不大明白,道:“怎么引?”


    唐轻舟朗然笑道:“天地阴阳相和,万物生长之道。”


    万岁金蟾扑倒一只又一只照夜鎏光蝶,心满意足地连声“呱呱”叫起来。


    它当然并不知道,天上从没有免费的馅饼,这三只铁公鸡一朝变脸,对它如此慷慨大方,只不过因为打上了它的主意,想要引诱碧空寒蟾出洞。


    三人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点动静。


    水中忽而泛起来涟漪,一连蛙鸣之中,忽地叠声了。


    水潭边先是露出来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而后一只雪蛤蹦上岸来。


    三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碧空寒蟾,原来它竟藏到了水里。


    三人屏气凝神,只待碧空寒蟾跳到金蟾身边,跳进他们事先挖好的陷阱里边。色字头上一把刀,寒蟾如何也不会想到,它梦寐以求的东西会把它送入深渊。


    碧空寒蟾还未来得及再叫一声,就掉进坑里,一下子摔晕了。


    万岁金蟾疑惑地望了一圈,而后抱着剩下来的一片蝴蝶,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一片寂静。


    唐轻舟忽道:“你还要捂着我的耳朵吗?”


    明黛松开手,道:“这不是怕你也被蛊惑吗?”


    唐轻舟戴上手套,三下五除二取下一点蟾酥,置入瓶中,做完这一切工序,又放寒蟾回去了。


    明黛看着他那一堆精美的机械,道:“……你不是说没带暗器机关吗?”


    唐轻舟道:“我只是没带暴雨梨花针。”


    “嗯哼?”


    “还有铁蒺藜。”


    明黛哼道:“有用的不带,没用的花瓶带了一堆!”


    唐轻舟道:“那些都是杀人的东西,我成天带着干嘛?再说了,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眼见二人又要开怼,贺青冥索性自己拿过那只蟾酥瓶子,道:“你们继续吧,我先回了。”


    他实在是累了,也困了。如今的贺青冥已很难支撑一个通宵,何况明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是柳无咎的师父,柳无咎既无父母,他就是他的高堂。婚堂上,他是决计逃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