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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41章 纤纤 人的一生里,实在有太多等待。 ……


    人的一生里, 实在有太多等待。


    有的时候,是在等着一个人,有的时候, 是在等着一个时间。有时候等待是为了走, 有时候是为了留, 为了别离又团聚,为了毁灭又重生。


    等待着,为了下一次等待。于是每一年从春天等到秋天, 每一天从白天等到晚上,又等来下一个白天。


    新月又悬挂在天边。


    今夜的月, 似乎格外孤冷。今夜她不再被浓雾蒙蔽双眼, 不再被掩盖在重重的阴影之后,但她醒来的时候, 身边已没了星星作伴。偌大的夜空里, 只有这么一轮冷清清的月亮。


    月亮照着长长的街巷, 今夜的街巷也空空荡荡。飞花胡乱地飘了过来,飘到东西南北, 飘得晕头转向。等到她折腾不动了的时候, 再泊在月亮撒下来的雪里,留下来淡淡的香气。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车轮滚过一地香雪的时候,没有留下半点辙印。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露出来一张半遮半掩、欲语还羞的脸庞。这却是守关的弟子们都相熟的一张脸,她便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


    云纤纤命人停下马车,趁着守卫检查车厢的功夫,与他们寒暄:“怎么这两日关口的人多了起来?”


    守卫道:“听说别业有贼人闯入,窃取财物之后又逃之夭夭, 最近正查着呢。”


    “原来如此。”云纤纤心下思量,又笑道,“你们辛苦了,改日我请你们喝酒赏花。”


    她要请人赏花,可她自己便是最夺目的一枝花。几人已被这如花的笑靥迷了心眼,晃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


    车轮又滚动了,滚过城门,又滚上山岗,滚来明月照下的泛着微光的小溪,在溪边停了下来。


    云纤纤给了车夫二两银子,命他买些酒肉吃喝,车夫乐呵呵谢过,解下斗笠,而后便知趣地退到看不见她的地方。他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晚上,来郊外找她的情人幽会,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云纤纤仰头望着月亮,望了好一会,一个消失了的男人又重新出现了。顾影空环顾四周,道:“你一路过来,可有不干净的尾巴吗?”


    云纤纤摇了摇头,又莞尔一笑道:“果然……他们找的那个贼人是你。”


    顾影空不置可否,云纤纤又道:“你今夜留下记号找我过来,是又要我做什么?”


    顾影空目光微微闪动,轻轻笑道:“我要带你见一个女人。”


    云纤纤娇叱道:“女人有什么好见的?飞花馆都是女人,我也是女人,难道我还不够美么?为什么你还要见她?”


    顾影空却道:“这个女人,却和太多女人都不一样,她几乎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奇迹。”


    云纤纤轻笑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当然,而且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顾影空换上车夫的行头,驾着马车,载着云纤纤,来到了一户隐秘在深山老林里的农家。这户农家看上去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的屋子是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屋外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有鸡有鸭,还种了亩蔬菜。


    云纤纤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顾影空和镖局的人私下议事的时候,她曾偷偷看过名册,名册上好像是有一个姑娘被送到了这附近。


    云纤纤看着顾影空跟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熟练地对着暗号,指甲几乎已掐进肉里,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染了她的手心,让她的手看上去像是被血染红的。


    这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农家,他们是顾影空的手下。


    顾影空带她走进后院柴房的时候,还似乎有一丝得意:“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会去而复返,还来了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云纤纤低着头,让自己的神色被埋在月亮照不见的影子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见天日,也看不见明月。云纤纤只走近了一步,便听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发出来嘶哑的低吼,像是警告,又像是恐惧。


    云纤纤浑身微微颤动:“那,那好像是一头野兽。”


    顾影空见状,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那是人,不是什么野兽,何况再凶猛的野兽,一朝被剔去利爪,打掉牙齿,也要变作一只仰人鼻息的小猫。”


    云纤纤点了点头,顾影空觉得她麻烦,但为了接下来行程一切顺利,又不得不靠她的关系,便好生安抚了她一番。他打开封闭已久的窗户,月光瞬间逃了进来,照在了那个一股子腐腥气的角落。角落里果然没有野兽,只有一个四肢都被铁链牢牢锁住的人,但这个人浑身褴褛,从头到脚都是脏污,一头乱发掩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人样,实也与野兽无异了。


    那个人碰到月光,忽而又发出一阵嘶声,然而此情此景,听上去倒像是笼中困兽之斗,所谓龙困潜渊,尚不如泥潭蚯蚓,再怎么呐喊,也毫无用处。


    云纤纤似是好奇,又似是害怕,顾影空揽着她,叫她靠近些,叫她去看看那个人。他说:“你若见了,一定会很惊喜的。”


    “这个人我认识?”她一面跟他谈笑,一面凑近了,那人见有人靠近,猛然挣动起来,似乎想要逃离,但又马上痛叫一声,身子也低低伏了下去,不住喘息。云纤纤见了,似乎害怕,又颤抖着退了一步。


    顾影空似乎已不大耐烦,这个女人,平时八面玲珑,看着威风,却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倒不如另一个女人的十分之一。他道:“她挣不脱,你放心。”


    “那就好。”云纤纤终于走到那人跟前,她每走一步,都倍觉艰难,好像她走一步,便走了一年那么漫长。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拨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看见了一张脸——这是一张本该死去,却忽而复活的一张脸,也是一张她本该熟悉,却忽而陌生的一张脸。


    这张脸,这个人,本该好端端地躺在华山后山的棺材里,被供奉在各地的七贤祠里。她本该意气风发,神光四射,而非像现在这样满面脏污,双目无神。


    季云亭。


    这个人,顾影空说要带她来看的女人,竟然就是季云亭!


    八大剑派的魁首,华山掌门……季云亭。


    但季云亭又已不是季云亭了。很多年来,“季云亭”三个字,已近变作一个形容词,但现在,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比季云亭更不像季云亭。


    季云亭已不再是掌门,不再是魁首,她从云端跌落泥潭,没入泥沼,她不再死去,但她似乎也不再是在活着。


    她已变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女人。


    顾影空为他的杰作感到骄傲:“怎么样,我就说吧?”他见云纤纤半晌没有动作,心下狐疑,“怎么?你难道还把她当做你的恩人?”


    “呵呵,她算什么恩人?当年她给我脱了乐籍,害我一下子少赚了好些营生,她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多了,一个个说的好听,其实都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云纤纤哈哈笑了,又道,“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她可厉害得很。”


    顾影空道:“那有何难,只不过使了一点手段而已。”


    顾影空便将自己在孝期时候,趁着季云亭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毒暗算的事捡着说了。云纤纤听了,不由抚掌而笑:“好!好!好!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那一向娇柔迎合的喉咙里,陡然射出一道怒喝。顾影空心中疑虑,察觉不对,便要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山下火光重重,已有人冲了上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谢拂衣!


    顾影空瞬间明白了:“你跟他才是一伙的——你们使的苦肉计!”


    云纤纤道:“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取信于你呢?”


    顾影空忽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像是剥下她轻薄的衣裳,洞穿了她的娇躯胴体。他讽道:“你倒舍得,把自个的身家性命一并送了上来。”


    云纤纤面色不变,只道:“我本来就是微贱之身,哄人不过是我的老本行。”


    “婊子!”顾影空暗骂,他当机立断,一掌打伤云纤纤,又一掌劈断锁链,要带着季云亭从后门逃离此地,却被云纤纤扯住了衣角,抱住了小腿,“你看不起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连名字都懒得问,可是恰恰是我,哈哈哈,恰恰是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婊子!”


    “找死!”顾影空怒喝,一掌又拍向她,云纤纤却死不撒手,只瞧着他怀里的季云亭,轻轻笑了,“我叫云纤纤,纤纤擢素手的纤纤……季云亭的云。”


    她本来只叫做纤纤。她本来只有名字,没有姓,从她被爹娘卖入乐坊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姓氏。


    季云亭不只救了她的性命,更给了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她让她变回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必献媚,不必逢迎,她让她只用做她自己。


    顾影空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为了做自己,她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力。


    但季云亭理解,她理解她的喜怒悲欢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于是她为她谱了新曲,为了她挣扎着生,又为了她甘心赴死。


    曲中含情,这一点不会有假,但世人不会知道,她的曲子是写给谁的。《悼英雄》《怜英雄》一字之差,却已千差万别,《怜英雄》从头到尾,都是写给季云亭的。


    “怜”为“怜子”之故,这首曲子,追慕的对象是季云亭,但追慕者却不是谢拂衣,而是云纤纤。


    泪水悄然滑落,云纤纤闭着眼,等着属于她的死亡,但她的神情却那么安详,宁静。


    士为知己者死,她若为她而死,已死得其所。


    云纤纤到底没有死。


    一把剑飞掷而来,把顾影空的左手钉在墙壁上。


    顾影空不住痛叫,他看着这把剑,目光似又露出来畏惧。


    剑是谢拂衣掷的,剑的主人却不是他,而是季云亭。


    季云亭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哪怕她此刻已然痴傻,哪怕她还被挟持在他的手上。


    谢拂衣已冲了过来,喝道:“抢人!”


    顾影空却忽地抓起来季云亭,喊道:“师弟!你看看师姐!看清楚了!”


    谢拂衣一眼望去,已近哽咽,然而火光重围之下,他再看的时候,浑身已然如浸泡在寒冰一样。


    明黛等人也已大为震惊!


    震惊之后,却是滔天的愤怒与痛心。


    云纤纤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她方才没来得及看清的——季云亭腹部臃肿,看样子竟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谢拂衣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顾影空非转移季云亭不可,他藏着季云亭,不只是藏着她,也是藏着这个孽种。


    顾影空大笑道:“师弟,师姐已经有了我的骨血,你忍心让她受此颠簸之苦吗?”


    谢拂衣痛怒道:“混蛋,王八蛋!”


    “师弟——”顾影空道,“你再怎么骂我,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师姐有了我的孩子,你若不想她一尸两命,便放我走。”


    谢拂衣咬牙切齿,道:“好,你走——!”


    顾影空以季云亭作为人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跑入后山,又眼看着要跑掉不见,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第142章 影空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


    来人却是上官飞鸾。


    顾影空忽而笑了:“原来你也跟谢拂衣约好了?”


    上官飞鸾沉声道:“你杀了我哥哥。”


    她道:“杀兄之仇, 不共戴天。顾影空,今日我必取你性命。”


    顾影空轻笑道:“你路都走不了,还能杀得了我么?”


    “杀与不杀, 今日是我说了算, 不是你。”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静水流深,她虽不能行走,却有一股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气势。


    顾影空扯了扯嘴角,露出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他要跑, 上官飞鸾却提前在这里堵住了他。他和上官飞鸾对峙, 却没有出手,只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有伤, 又带着季云亭, 已不是上官飞鸾的对手, 他想激怒上官飞鸾,想让她露出破绽, 自己好再动手。然而上官飞鸾不吃他这套, 他这套嘴上功夫,在上官飞鸾面前毫无用处。


    顾影空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已隐隐感到,谢拂衣就快要找过来了。谢拂衣若来了,他就再没有跑掉的机会。他其实也可以丢开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是他的战利品,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一败涂地。


    顾影空终于还是动手了。他的剑锋还未至上官飞鸾面门,谢拂衣却已赶了过来。他一拂琴弦,内力催动之下,琴声变作比金铁还要锋利的武器, 顾影空不得不退居一旁。谢拂衣拔剑而起,低喝一声,斩向顾影空的手腕,而顾影空的身侧不远处,还有一个上官飞鸾,他必须要同时防备上官飞鸾。


    顾影空再不放开季云亭,便要丢掉一双手了。


    他只能放开她。


    顾影空飞身退避,总算脱离了上官飞鸾的威胁,得以直面谢拂衣。


    谢拂衣一抖手腕,挽了个剑花,一手剑法已然起势。他微微侧头,道:“谢二小姐。”


    上官飞鸾道:“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顾影空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好在这里距离山下还有一段路程,这会功夫,明黛他们还没有赶到,上官飞鸾似乎也没有以多欺少的打算,他要对付的只有谢拂衣一个。


    谢拂衣道:“今日我便代师姐诛杀叛徒,为华山清理门户!”


    剑光缭乱,夜空下,二人形影交错,闪烁绽开一簇簇剑花,如星如月,又一如早已被尘封的过往,消散在过往的同门之谊。


    上官飞鸾看着,季云亭吃着手,也似怔怔看着。


    他们二人的身手几乎如出一辙,招式也大同小异,从前他们这样切磋,如今也用一样的招式要杀出个你死我活。


    兄弟。


    他们曾经是兄弟,但现在已变作仇睢。


    百年以来,八大剑派之中,又有多少这样的兄弟,多少这样的仇睢?


    谢拂衣曾经以为他们这一代,永远不会再出现上一代、上上一代同室操戈的局面。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师姐、师兄羽翼下的小师弟。


    事实证明,他太年轻了,也太不懂得人心。


    他竟以为顾影空的心,和他是一样的。他竟以为顾影空跟他、跟季云亭是一条心。


    “师弟!”


    顾影空到底受了伤,不是谢拂衣的对手。他瞪圆了眼,大喝一声。


    谢拂衣也瞪圆了眼,眼眶却是红的,他浑身颤抖,他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记得他是师兄!


    可是他的师兄又何曾把他当做师弟?五年来,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顾影空囚禁了季云亭,又想要他死。


    他记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听见动静,闯入房中,却见季云亭和顾影空起了争执,顾影空偷袭季云亭,季云亭毒发震怒之下,真气爆起,将浮生剑折断,正要持剑刺入顾影空胸膛的时候,顾影空却叫了一声“师姐”。


    如今顾影空又要故技重施。谢拂衣若心软,只会重蹈季云亭的覆辙。


    “你总说师姐心里没有你,不把你放在眼里,可是五年前,若非她一时心软,你又怎么有机会做了这些年的掌门?”


    谢拂衣定定道:“我不会再心软了。”


    这一剑直指顾影空的咽喉,他要叫顾影空死的痛快,死的干脆,要叫叛徒丧命,叫仇敌用血来偿还代价。


    顾影空面上似而惊骇,任谁看了,也要以为他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惊骇。但他目下却无一丝惊涛骇浪,只平静如一潭弥漫着毒瘴的死水,这潭死水却是他为谢拂衣精心准备的。


    明黛等人终于赶来,他们脸上竟有了惊骇之色。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顾影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惊骇。他们是为了顾影空掩藏在惊骇之下的阴毒,为了顾影空趁着喊那一声“师弟”的功夫,悄悄藏在身后的碧霄剑,和剑柄处突然射出的暗箭。


    世人皆知顾影空佩剑名为碧霄,却不知道他的剑柄之中,还藏着三支名为碧霄飞花的毒箭。就像他们从前只知道顾影空爱重师姐、爱护师弟,为华山奔波劳苦,却不知道他囚了师姐,夺了掌门之位,如今又要毒杀他的师弟。


    三支毒箭,奔着谢拂衣的面门,打向他身上几处大穴。


    顾影空要谢拂衣死,就像他要上官飞鸿死一样。他不杀季云亭,却要她一而再再而三心痛、心碎。


    这三支毒箭是从身侧发出,谢拂衣背着光,根本没有看清,等到他看清了,一切也已来不及了。他来不及抵挡,至于其他人,明黛也好,上官飞鸾也罢,她们都鞭长莫及,离他太远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


    一片死寂,众人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顾影空眨了眨眼,似乎也怔住了。


    他低下头,看见那三支贯穿了自己胸膛的碧霄飞花箭。


    他的独门暗器,而今却射中了他自己。


    顾影空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是惊诧,似是疑惑,又似是迷茫。


    然后他竟忽的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侧过头,慢慢地道:“……师姐。”


    众人大惊!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忽然想起来,方才顾影空与谢拂衣在此对战,有机会出手截下碧霄飞花箭的,只有离他们最近的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不是已经痴傻了吗?


    顾影空望着季云亭,眼里竟浮现出一丝怀念:“好一招……‘流云飞袖’。”


    他只道要对付谢拂衣,却忘了防备季云亭。


    因为季云亭已经失去了神智,因为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武器。


    但他忘了,季云亭的成名绝技正是“流云飞袖”,而“流云飞袖”这一招是不需要武器的。


    五年来,他夺走了她的地位,囚禁了她的自由,残害了她的心智,蹂躏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健康,在日复一日的侮辱、支配、征服与掠夺里,他已逐渐忘记了她曾是他最强大的对手。


    顾影空目光闪动,笑道:“师姐真是……真是好手段,也不知师姐您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怎么也不知会师弟我一声?”


    他心肺已然伤重,碧霄飞花箭上的毒素迅速地蔓延开来,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每说一句话,便要剧烈地咳上一阵,又吐出一口鲜血,不消片刻,他原本白皙隽秀的脸庞便已变成青灰,而溢出的鲜血也已被更多的乌血代替。


    他却只是不甚在意的擦去了那些乌血,他看着季云亭的目光便似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般的疯魔,一般的病态。


    季云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影空的脸色愈发灰败,但这一瞬间,原本灰败的脸色又徒添一抹兴奋和激动,使得他整张脸看上去越发诡异了。


    他的神经不住剧烈跳动,已似对疼痛感到麻木,他甚至还往前挪了一步,笑着道:“师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做过五年的夫妻……”


    “住口!”


    谢拂衣的剑已经横在顾影空身前,他恨恨道:“你敢再多说一个字,再多走一步……”


    “那又如何?”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反正……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呕血,双目赤红,脸上青筋迸出,活像一张五彩斑斓的蛛网,已变得十分可怖。


    “哈哈哈,师姐,你知道吗,这五年来,我过得实在是快活极了,你的掌门之位是我的,你最心爱的华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地缠住季云亭的脚踝,又顺着她的双腿爬上去,再缠住她的腰身,她的脖子。


    “抱歉”


    季云亭在谢拂衣的护送下离开,经过他的时候,只微微侧身,道:“我不认得你。”


    顾影空登时愣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的眼睛,双目澄澈如雨洗青空,这样的眼睛,绝对不可能做假。


    这怎么可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到,季云亭已经忘记了他。


    季云亭根本没有恢复神智,她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


    这“任何人”里边,自然也包括顾影空。


    哪怕他是她的二师弟,哪怕她教了他门派武功,和他一起长大。


    哪怕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也几乎摧毁了她的一切。


    但她已经不认得他了,既不会怨,也不会恨。


    他对季云亭来说,什么也不是!


    “师姐!”


    顾影空突然嘶喊道:“你不记得我,难道你也不记得他么!”


    “——上官飞鸿!”


    晴空霹雳一般,他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季云亭终于顿了顿,脸上似乎有一点疑惑。


    顾影空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爬过去,却已没了力气,只好尽力大声道:“他是藏剑山庄的庄主,是你的未婚夫,你一生中最爱的人!”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不得不用上官飞鸿的名字,来挽留季云亭。


    他又哭又笑,已是面目狰狞,满面泪流。


    “可是……”他顿了顿,眼里忽又闪过一点恶毒的光,“可是他已经死啦哈哈哈!是我杀的他,我杀的他!”


    他似乎希望惹季云亭生气,但季云亭并没有留下来,甚至也没有回头。


    她就这样不回头地和谢拂衣走下了山。


    顾影空望着她的影子,影子已然消失,而他也骤然气绝。


    无边飞花落叶铺天盖地地飞舞,很快便盖住了他的尸体。


    再过一阵子,连他的尸体也会随着花叶一道腐朽。


    身名俱灭,一切转瞬成空。


    第143章 浮生 风拂花,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风拂花, 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谢拂衣扶着季云亭走下山阶,每下一步, 风月总要相随。这一夜的风月不离不弃, 亦步亦趋, 仿佛要伴着她走向终老。


    走到白头,走到她入了棺材,走入每一天日落, 每一夜月沉,走入一年年春灭夏烬、秋收冬藏。走到美人迟暮, 一世英雄走向末路, 变作地下黄泉,冢中枯骨。


    少女笑着说:“到那个时候, 你还在我身边吗?”


    少年道:“自然。”


    季云亭猛地看向谢拂衣, 又转了一圈, 看向明黛、上官飞鸾……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们都不是他!


    他是谁?谁是他!


    季云亭脑子里混沌不堪, 一道霹雳刺穿!


    “——上官飞鸿!”


    她记得他。


    小的时候, 她爬上山墙,偷偷看华山弟子们练武,却没有留神身后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奇道:“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没踩稳砖墙, 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少年慌慌张张地跑来抱住她,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看见他头戴玉冠,身披锦缎,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看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亲传弟子。她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又满是烧火扑出来的柴灰。


    她心想:还好还好,脸脏了,他想跟人告状也没辙。


    少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发现自己抱着的好像是个姑娘家,蓦然脸红,又慌慌张张地把她放下来,又揖了一礼,道:“在下藏剑山庄上官飞鸿,敢问姑娘芳名?”


    她随口胡编道:“阿云。”


    “阿云。”上官飞鸿笑道,“好,我记住了。”


    她心里直打鼓,只想:他不会真要找人告状吧?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官飞鸿倒又跑了几趟华山,每一回都借着探望长辈的名义,每一回探望了华山掌门,又都不急着走,而是找到她,和她一块待一会,一来二去,两人已然做了朋友。


    她会笑着从墙头跳到他怀里,跟他说自己近日又学了什么武功,他们会一块切磋,一块聊天,彼此交流武学心得,又一块畅想将来。


    她道:“要是我也能做华山弟子就好了。”


    上官飞鸿道:“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武学天赋,一定可以的。”


    她奇道:“别人都说我痴心妄想,说我只是个烧火丫头。”


    上官飞鸿哼道:“你明明是天才!”


    她笑了,道:“那我就承你吉言啦!”


    一年后,她因天资出众,勤奋用功,被老掌门破格收为入室弟子。她是在华山山脚松林云亭被人发现收养的,那时候正值季冬,于是她为自己正式取名“季云亭”。


    三年后的秋天,枫叶转红的时候,上官飞鸿为了公干上门拜访,却碰了一鼻子灰,刚从老掌门那里出来,忽听得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上官飞鸿定睛一看,只见季云亭一袭白袍,脚踏山石,浑身衣袂翻飞,恍如仙人。他笑道:“在下——”他还没有说完,季云亭仗剑飞来,二人一路打到崖壁,一日之际,天光变幻,剑光缭乱,漫山红叶飞舞,飘来刀削斧凿一般险峻的山崖,飘来他们身畔,又飘飞过万丈红尘,大千世界。


    二人收剑而立,总算打得痛快。季云亭抱拳笑道:“上官兄,承让。”


    上官飞鸿道:“听说你已达成心愿,做了华山入室弟子,恭喜。”


    季云亭轻快地跃下来,挑眉笑道:“那么可有贺礼?”


    上官飞鸿无奈摇头,道:“哪里有人像你这样子伸手讨要礼物的?”


    季云亭道:“我只问你,你给不给我?”


    上官飞鸿道:“你都问我要了,我能不给吗?不然你又要想法子折腾我,跟我胡闹。”


    季云亭哼道:“我从不胡闹!”


    “好好好,那你要什么?”


    季云亭笑道:“你这么爽快?若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也能为我摘来吗?”


    上官飞鸿道:“能不能是一回事,尽不尽力又是另一回事。”


    “那好,这次公干,我跟你一块去。”


    上官飞鸿一顿,季云亭道:“怎么?不愿意?还是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上官飞鸿道,“只是江湖门派各自为战,河西那边又有魔教威胁,谁也不愿意一块管,遑论帮藏剑山庄出人出力,去找回那批丢失的兵器了。”


    季云亭道:“他们不去,我去。”


    上官飞鸿又惊又喜:“阿云?”


    季云亭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飞鸿,你信我,有朝一日,河西会回来的,八大剑派也绝不会还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信她。


    他们一同行侠游历,一同奔波游走。后来上官飞鸿的姑姑死了,上官飞鸿初任庄主,无人可用,庄内老人也不听他的。季云亭来藏剑山庄祭拜,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袍下跪,俯身叩首:“姑姑,一路好走。”


    一众皆惊。


    这个时候,季云亭已是华山将来的掌门,如今的话事人。他们都知道,两派曾经有意结为鸳盟,但又因上官玉之死耽搁下来。季云亭今日亲自登门,又当众喊她做“姑姑”,岂非已认下来这桩婚约,将来要嫁给上官飞鸿做妻子?


    上官飞鸿找到她,道:“我知道两家结盟的事,也知道你关心我,怕我困难,可是你没有必要为了别的委屈自己,我——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幸福。”


    季云亭却道:“我不是为了盟约,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只为你、为我。”


    上官飞鸿一怔,季云亭笑着凑近他,把信物放到他手里,道:“飞鸿哥哥,你愿意吗?”


    上官飞鸿红着脸道:“愿意。”


    他们已是朋友,从今而后,又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然而华山事情太多,她也太忙了。婚约一而再再而三推迟,等到老掌门去世那天,上官飞鸿前来华山凭吊,临别的时候,季云亭面带哀戚,又无不愧疚道:“只怕这次……又要让你等了。”


    上官飞鸿却道:“没关系,我等着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来做我的妻子。”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还有将来。


    谁知道这一次告别,竟成永别。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上官飞鸿不只是季云亭的未婚夫,还是她的同盟,她的同袍,她的同路人,她的挚友,她的挚爱。他们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生死与共,他们不曾朝朝暮暮,却已天长地久。


    她不该忘了他的。


    季云亭突然头痛不已,她抱着头不断吼叫。谢拂衣又惊又忧,道:“师姐?”


    “飞鸿——!”季云亭仰天长啸,声震九霄,响遏行云,喝断流水。被困在深渊里的潜龙终于咬断锁链,挣脱桎梏,飞出重重迷障,跃于九州之野,腾于四海之上。


    季云亭内力陡然炸开,在场众人都被她逼退数步,不得近身。山下许多人听见这声长啸,纷纷举起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一段从天上奔涌而来的黄河。


    飞花迷狂地舞动着,舞成一团巨大的风暴漩涡,远远望之,竟好像平地风云相生,龙虎相争。


    一刹那,方圆数十里刀剑交鸣,谢拂衣等人的佩剑已似不住挣动!


    众人不止惊异,更忍不住赞叹,胆子较小的,竟已畏惧不敢前进!谢拂衣见了,却几乎瞬时潸然泪下,哭道:“师姐!”


    这就是季云亭。


    这才是季云亭——八大剑派之首!


    今日他见到季云亭的时候,已不住劝说自己:这样也很好,只要师姐活着,什么都好。哪怕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只要活着,只要她活着。


    可是他到底不甘心。


    又有谁能甘心!


    季云亭若不是季云亭,活着已很不错了。可她偏偏是季云亭,季云亭若只是活着,对于她而言,不啻于死去。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不可能只为活着而活着,他们总有一身天赋要去兑现,一腔抱负要去实现,他们的生命里,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人生于世,若做烈火,该当烧尽一个旧世界,若做江河,该当浇灌一个新世界。


    至于他们自己,无不可弃,无不可牺牲。骨头打碎了要再拼起来,撞的头破血流要再爬起来,痛心疾首、痛彻心扉,要再振作起来,死了也要再活过来!


    季云亭已死过一回,而今该活过来了。


    可惜她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曾经陪伴她、鼓励她、理解她、支持她、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天下谁人不识君?所有人都认识她,都听过她的名字,可只有上官飞鸿,在她还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已经陪着她,已经那么爱她。


    他陪了她那么久,本该继续陪着她的。他们本该在一起一辈子的。


    造化弄人,命运竟上演了一出如此滑稽的戏剧:上官飞鸿生而死,季云亭死而生。


    季云亭腹痛不止,支撑不住,陡然扑倒在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谢拂衣跑下来,却发现她已浑身是血,一地飞花也已被血染红。


    就好像是那年的枫叶。


    “师姐!”谢拂衣抱起她,哽咽道,“师姐,我们走……”


    “拂衣……”季云亭抓住他的衣襟,五指发力,指节已凸出泛白。她咬着牙,紧绷着一张脸,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慌忙赶回农舍。男人们止步门外,明黛、上官飞鸾则跟着谢拂衣进了屋,谢拂衣把她放到榻上,忙着为她擦汗,焦急道:“师姐?师姐!”


    季云亭却已不再回答他,她已几乎丧失神志,脑子里不住涌现一些零碎的片段,她都记起来了。她记起来顾影空是如何偷袭她,她又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把内力都逼入脑穴,为今日留下来复生的机会。她也记得顾影空如何羞辱她、鞭挞她,记得他如何强令她为他敞开怀抱,舒展四肢。她若是头猛虎,他便要砍掉她的尖牙利爪,再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要她屈膝臣服,任他摆布。


    季云亭骤然怒喝道:“滚!滚开!”


    季云亭不住挣扎,然而下身流的血水愈多,几乎要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上官飞鸾道:“按住她!”


    谢拂衣道:“师姐她——”


    上官飞鸾道:“若不这样做,只怕她便要一尸两命,我们三个也要跟着同归于尽。”


    谢拂衣又道:“可是这孩子怎么没个动静?”


    这却难倒了上官飞鸾,她给人疗过伤,却没给人接过生。明黛忽道:“我知道!”


    两人齐齐看她,明黛霎时不大好意思,道:“相思门里都是女子,我看她们……方才我看过了,季掌门惊悸之下胎位不大正,所以孩子老出不来,咱们用内力一点点把胎位正过来便好了。”


    孩子果然快出来了。


    季云亭痛吼一声。她记得顾影空如何入侵她的身体,掠夺她的领地,如今他的孩子也和父亲一样,要将她的身体撕裂,用她的血来灌养他的出世。


    “孽子——!”婴儿呱呱坠地,明黛还来不及高兴,却见季云亭目眦欲裂,翻身一把掐住孩子细弱的咽喉,掐哑了他的哭声。


    明黛一惊,心中不忍,但她知道这一刻已没有人能代替季云亭决定孩子的生死。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月亮西沉了,天色如更漏一般,渐渐转明。


    季云亭掐住孩子的喉咙——她只用了两根手指。她还没有杀过稚子,但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非杀不可。


    她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她只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仇人,仇人之子,自然要斩草除根。她刚刚杀过他父亲,自然也可以再杀了他。他父亲袭击她、囚禁她、凌辱她,不止如此,他父亲还残害了那么多义士,还杀了上官飞鸿,他父亲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将随着他们父子的死亡烟消云散,而今她只需再杀了他。


    她只需再杀了他。


    季云亭右手食指和中指稍稍用力,她只需再用一分力,便能杀了这个孽障。


    “掌门——!”


    季云亭浑身陡然一颤!


    她猛地看向他。


    她猛地看向她的孩子。


    山下,八大剑派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


    “张夜率小重山弟子来贺!”


    “苏京率镜湖弟子来贺!”


    “李霁风率青城弟子来贺!”


    “谢拂衣率华山弟子来贺——”


    季云亭抬头望去,众人一齐单膝下跪,抱拳喝道:


    “八大剑派众弟子,恭贺季掌门归位!”


    长夜已尽,天已大亮,朝阳似火燃烧,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里,一道新生的婴啼响彻天际。


    第144章 风雨 初七,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


    初七, 上官飞鸿入殓。季云亭为其抬棺,一路送出扬州,上官飞鸢带人返回锦官城, 上官飞鸿葬入藏剑山庄, 佩剑缘生归葬剑冢山。


    初八, 八大剑派之中,云门、玉山被围;崆峒、大重山分裂。季云亭连夜调配人手,让华山和镜湖支援云门、玉山, 青城、小重山支援崆峒、大重山。


    初九,季云亭病倒, 天枢阁派人诘问浮屠珠下落, 未免众人打扰季云亭养病,谢拂衣不得不接受邀请, 前往天枢阁赴宴。


    初十, 各地情形混乱, 不少门派或陷于内斗,或抵御外敌。天枢阁眼线横行无忌, 城中不少江湖人士皆受其胁迫、引诱。沧海横流, 群龙无首,一时之间人心难定,不保朝夕。


    “你昏迷的这阵子,江湖上发生了好多事。”柳无咎坐在贺青冥病榻边上, 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柳无咎道:“上官飞鸿、顾影空死了,你和季掌门病了,就连金乌也没个影子,南宫玉衡没了忌惮,已越发放肆, 此地已快变成他的天下。”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一张浅金色的信笺,那张信笺静静地卧在那里,上边写着贺青冥的名字。柳无咎道:“昨天南宫棠奉南宫玉衡的命令,来别业给各家发请帖,我也代你收到了。如今天枢阁哪里是来发请帖,分明是来下战书,但是很多人都不能不去,为着名利富贵也好,为着别的什么也罢。人活着,总是要为着什么的。”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也不能不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可是我早说过,我一定会为你抢来浮屠珠。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办到。”柳无咎的手掌贴在贺青冥的脸庞,食指和中指忍不住拈来一缕垂落的青丝,“师父……我已很久没有叫过你师父了,可惜我这样叫你的时候,总是要违背你的意思,不过反正我违抗师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青冥,就让我再不听话一回吧。”


    柳无咎把那缕头发别到贺青冥耳后,目光似无限流连,然后却霍然起身,他刚踏出一步,身后忽而牵绊,低头一瞧,他的手已松开了,贺青冥却握住了他。他心中如春水漾过,轻轻拨开贺青冥手指,便似柳枝抚弄水面。


    做完了这个动作,他又陡然化作一把利剑,大步走出屋子。屋外黄娥、贺七等人面有忧虑,黄娥道:“小无咎,不用我一块去吗?”


    柳无咎道:“你是四判之一,若你去了,岂非等于子午盟出面?”


    贺七道:“那柳少爷你……?”


    柳无咎又道:“我却不同。我若去了,不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徒弟为着师父,波及不到整个子午盟。”


    黄娥道:“可是听咱们的人说,南宫玉衡已倒戈魔教,天枢阁这次酒会,如今已是风云莫测。南宫老贼功力深厚,即便是盟主也未必能敌他,不然你再等等?等盟主醒来了,再……”


    柳无咎打断她道:“等他醒来了,浮屠珠只怕已落入他人之手,他身体尚未康复,又怎么能让他去?我这次前去,至少还有明黛他们,还不算孤军奋战,若等到下次,以如今形势,只怕一切为时已晚。”


    黄娥见他心意已决,也不知该劝什么了,只叹道:“往日盟主在的时候,一切由他筹谋,江湖上的事,你向来是不关心的……我还以为你小子只会舞剑呢。”


    柳无咎略笑笑,又嘱咐他们道:“我若胜了,自然万事无虞,我若败了,你们便带着师父退居西北,静观其变……黄姨,七叔,他肠胃不大好,偏又贪凉,平常要多管着他的饮食才好。”


    黄娥捂嘴笑道:“我们哪里管得?还是你来吧!”


    柳无咎与二人告别,出了别业,回头只望见一片绿幽幽的竹海,心下暗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西北给他种竹子了。”


    他摇了摇头,把一干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别业门口,南宫棠早已领着十二仙请众人过去。一共十二辆马车,每一辆马车,皆由一位仙子坐镇,请上来两三位客人一同落座,另由一名车夫执舵。说是车夫,其实不过是天枢阁的耳目。


    好巧不巧,柳无咎这辆车上坐镇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南宫棠。她吃吃笑道:“柳小公子,好久不见啊。”


    柳无咎道:“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南宫棠道,“柳公子,奴家可想煞你呐,这不,我亲自接你来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柳无咎不再搭理她,只敬而远之,坐到她对面去了。南宫棠不满道:“柳公子,这里就咱们两个人,咱俩又都是老熟人了,你不要那么见外嘛。”


    柳无咎道:“没有别人?”


    南宫棠笑道:“那是自然。”


    柳无咎又道:“也没有马夫?”


    南宫棠道:“有马夫在,多碍事啊。”


    柳无咎道:“如何赶路?”


    “这还不简单?”南宫棠笑着吹了声哨子,马儿尥开蹶子,飞也似地跑了起来。她似乎很得意,很骄傲,对柳无咎道:“现在好了,只有你我了,这匹马是千里马,他们一时半会赶不上来。”


    柳无咎没有说话。南宫棠却偏要跟他搭话:“不瞒你说,本来抽签下来,跟我一块的不是你,是明姑娘和少主人,不过呢,上官二小姐行动不便,明姑娘自告奋勇,跑去跟她坐了。至于少主么,他如今美人在怀,又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小姨?比起来我这个半老徐娘,他自然更乐意跟未婚妻一路了。”


    柳无咎心下思忖,道:“我并未听说过天枢阁少主有婚约在身。”


    南宫棠又笑了,笑容里还有一丝玩味。她道:“本来么,是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


    柳无咎窥她神色,道:“难不成我认识这位未来的少夫人?”


    “不仅你认识,很多人都认识,说来这个女人可神奇了,前几天还是另一个男人的未婚妻,如今嘛,她还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的男人已换了一个了。”


    柳无咎道:“阿芜。”


    “柳公子真是冰雪聪明!”南宫棠笑道,“不错,就是她。阿芜姑娘嘛,长得倒也俊俏,只是心思委实难测,连我也看不大出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怎么前一天还跟后刀你侬我侬,生死相随,后一天却要嫁给我家阿羽了呢?想想这些年,我跟阁主为了他的婚事,也不知道操心多少回,物色了多少名门淑女,可他偏偏不要,说什么他跟阿芜姑娘一见钟情,他只要阿芜姑娘一个。可是那阿芜姑娘外柔内刚,连沈耽都镇不住,又何况他一个毛头小子?唉!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这男孩子大了也是不大中留哇!”


    柳无咎道:“你不放心?”


    “我好歹也是做他长辈的人,这么一个厉害的媳妇进来家门,当然不放心!可是我再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小屁孩随了我跟他娘亲,非得经历一遭情劫不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无咎忽道:“那南宫阁主呢?”


    “阁主他就更奇怪了,本来他是非指给阿羽一个大家闺秀不可,这个阿芜不仅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往来于飞花馆,甚至还曾是沈耽沈大侠的未婚妻,这么一个女人,不要说是给阿羽做妻子,便是做妾,只怕阁主都不会同意,可是那天阁主见到她,偏偏就同意了!”南宫棠说着,忽低下头,又低着声道,“听人说,这个阿芜啊,是魔教的人,还有人说,她容貌跟金乌肖似,兴许是金乌的同胞姐妹!”


    话说到这份上,柳无咎也不必再问了。南宫玉衡必定看上了阿芜跟魔教之间的种种联系,所以才答应她跟南宫羽的婚事,想要借此姻亲与金乌结为亲家,跟魔教结盟。这也难怪南宫玉衡近日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变得蛮横起来。知晓他所有秘密的金先生死了,贺青冥在他眼里也快死了,中原武林群龙无首,魔教却又来势汹汹。如此情形,南宫玉衡作为天枢阁阁主,必然是要押宝的。


    如今又何止南宫玉衡?只怕此次赴宴众人也要掂量掂量,以后站在哪边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江湖无人得以身免。


    第145章 弱水 然而,眼下柳无咎疑惑的却是另一……


    然而, 眼下柳无咎疑惑的却是另一件事:南宫棠。


    南宫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天枢阁秘辛一向不为外人道,何况他还是南宫玉衡往日仇敌的弟子。


    南宫棠却笑得花枝乱颤,似乎他问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她道:“柳公子, 你难道还不知道奴家的心意吗?你虽是青冥剑主的弟子, 可是你若做了奴家的夫婿, 自然便是奴家的人。”


    柳无咎面无表情,只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虽无父母,却有师父, 自当遵从师命。”


    “遵从师命?”南宫棠笑得更厉害了,“柳公子, 何必把自己装成一个小古板呢?”她顿了顿, 目光深深如炬,“你若是个小古板, 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变成榆木脑袋了!柳公子, 你觊觎你师父, 不是吗?”


    柳无咎却道:“他是我的师父,又不是别人家的, 怎么能说是觊觎?”


    南宫棠啧啧道:“好一个‘你家师父’, 若是青冥剑主醒来,听见这话,也不知作何感想?可惜啊,他身染沉疴, 连赴宴都做不到了,还能听见你说这话吗?”


    柳无咎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道:“南宫棠!”


    “我有说错吗?”南宫棠忽笑道,“青冥剑主就算撑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呢?柳公子, 不要说他不会应承你,就算他应承了你,那又怎么样呢?他活不了多久的,与其等他死了,你到时候再找新人,不如干脆跟我好一场,也不亏啊!青冥剑主一看就不解风情,我可不一样,你想怎么着,我都可以……”南宫棠说话起来也像唱歌,她这一番话落入一个余韵悠长的调子里,倒更引人遐想。她一向很懂得如何钩住男人的心,尤其是少年男人。


    她一面说,身子也慢慢软了,又似要软进柳无咎怀里,柳无咎拿剑鞘抵住她的腰,逼她退了回去。他道:“我这辈子只欢喜他一个,没有他,也不会有别人。”


    南宫棠被他威胁,只好正襟危坐,这姿势对柳无咎而言是家常便饭,对她而言却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她毫无感情地拍了拍手,道:“好一个痴情种!可你这样的痴情种,我见多了,不过是什么‘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真到了时候,早把这一瓢忘了个干干净净。”


    柳无咎道:“我生在西北。”


    “那又如何?”


    他道:“西北不像江南,没有三千弱水。我也不是喝水长大的,那里没有春水,只有黄沙、碧血和冰雪,若没有他,我早已渴死了。”


    南宫棠怔了怔,还没想好拿什么话来反驳,柳无咎又道:“你之所以看见我,是因为他。没有他,我也不会来这里。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既有弱水三千,又何须我这一瓢饮?”


    南宫棠张了张嘴,最后干巴巴道:“我以为柳公子只会动手,不会动嘴。”


    柳无咎道:“我又不是哑巴。”


    “可你往日不会说这些话。”


    “往日我不说,是因为不必说。”


    南宫棠道:“但今日你必须说?”


    “我必须拒绝你。”


    南宫棠忽笑了,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柳无咎摇头,道:“今日我有别的事要做。”


    南宫棠道:“这件事,你还是不做的好。”


    柳无咎道:“我却非做不可。”


    南宫棠道:“你若非要做这件事,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柳无咎道:“我今日赴宴,本就不是为了保全自己。”


    “好!好!好!”南宫棠笑叹道,“我这辈子看错了那么多男人,你这一个,总算没有看错。”


    她道:“青冥剑主半生坎坷,有你这么一个人在他身边,也算幸事。”


    柳无咎目光闪动,道:“你知道他的事?”


    南宫棠道:“不是我,是阁主。”


    她还未等柳无咎说什么,便自顾自道:“听阁主说,青冥剑主曾是世家公子,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然家道中落,却文武双全,难能可贵。这也难怪,一个大妙人,自然教出来你这个小妙人。说实在的,若不是我先瞧上了你,青冥剑主这个人,我也很感兴趣的。”


    柳无咎看着她,目光冷得好似剑已出鞘。


    南宫棠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说笑的,你可不要吃醋,毕竟青冥剑主已经老了,又怎么比得上你青春年少?”


    柳无咎反驳道:“他不老。”


    “行行行,不老就不老。”南宫棠嘀咕,“什么老不老,还不是看心情?反正喜欢人家的时候,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喜欢了,便是‘老妇面目可憎’了!”


    柳无咎懒得跟她耍嘴皮子,只道:“南宫玉衡对他很了解。”


    南宫棠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可惜今天青冥剑主来不了了,不然……”


    “不然什么?”


    南宫棠笑道:“不然,阁主本来为他备了一份礼的。”


    柳无咎道:“他的礼物,也能叫做礼物?”


    南宫棠道:“敌人的礼物,自然与众不同。”


    柳无咎道:“敌人?”


    “啊哈哈!”南宫棠打了个哈欠,“奴家困了,先睡一会。”


    柳无咎看着她,她竟真的侧卧下来,和衣掩面而睡,她虽然睡在马车上,却似睡在海棠花丛之中,自有一番别样风流。


    南宫棠要做什么?她为什么对他说了这么多?如果说天枢阁是做情报生意的,那么南宫棠今日行径,无异于当了别家间谍。


    她说是因为爱他。


    但柳无咎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的爱是可靠的,没有几个人会为了一厢情愿的爱而损害自己的利益,甚至把自己陷于可能的危难之中。


    何况是南宫棠。她爱过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南宫棠忽道:“柳公子,你再这样看着奴家,奴家可要以为你移情别恋了。”


    柳无咎道:“你不是困了么?”


    南宫棠果然不说话了。她打起了盹,呼吸也慢了下来,顷刻间,她好像就这么睡着了。


    南宫棠并没能睡很久。


    千里马不愧是千里马,打个盹的功夫,便已快到了天枢阁门口。


    天枢阁建在悬崖之上,乃是附近方圆百里最高点,其楼高九层,近乎十丈,从底下往上仰望,只见云雾缭绕,恍如天上宫阙一般,飘然欲仙,又巍峨庄严,不愧为“天枢”之名。


    天枢阁阁底悬空,只用四根状若鳌头的楠柱支撑,鳌脚下是流动的一江春水,千丝万缕,川流不息,好似蛛网一般,连接着城中每一条支流,传递着天枢阁百年来庞大的信息网络。巧的是,从天枢阁到别业,再到大重山总舵旧址,都需穿过一条巷子,也就是斜月巷,斜月巷再往南一里,便是听水山庄、陶园等私家园林所在。百年来,此地的名门望族,多在这一条巷子附近盘踞生根。


    柳无咎他们走过来的,也正是这一条路。或者说,若要通往天枢阁,也再没有别的路,只有这一条路。


    这一条路上,却已有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挡在路上,教其余人难以前进。


    南宫棠这一觉睡的还不大安稳,便被人吵醒了。她道:“什么?刀客?”


    “是啊姐姐。”来禀报的人正是她手下醉生梦死楼的一位黄衣姑娘。黄衣姑娘道:“那人约莫八尺有余,比,比姐姐身边这位公子,还要高那么一点……”她瞧见柳无咎,脸上似乎多了一丝红晕,又道,“那人瞧着倒也很是年轻英武,只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一副谁惹他谁就要倒霉的样子,跟咱们欠了他一万两似的!”


    南宫棠笑了起来,道:“咱们虽没有欠他一万两,可却欠他一个老婆呢。”


    “啊?”黄衣姑娘一脸诧异。


    南宫棠笑道:“连日来天阴得很,江上也不大风平浪静,今日好容易来了一出好戏,柳公子,随我等前去观戏吧。”


    第146章 假戏 来人正是沈耽。 南宫羽听闻沈……


    来人正是沈耽。


    南宫羽听闻沈耽来了, 一脸不置可否,道:“是他先跟阿芜分手的,如今阿芜不要他了, 他又腆着脸来做什么?”


    阿芜脸色却已不大好看, 道:“小羽, 毕竟是我有负于他,又怎么能视而不见?我,我想去看看他。”


    南宫羽面色古怪, 不大情愿道:“阿芜,你不会还对他……?”


    阿芜摇头, 道:“我既已答应了你, 就不会反悔,今日权当了断这一段情谊。”


    南宫羽到底是少年心性, 听了这话, 底气足了, 也乐的装出一副大方的样子。他高兴道:“好,咱们夫妻就给他看看, 让他死心!”


    沈耽一人一刀杵在原地,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的脸更白了一分,与他这一身黑衣服一搭,倒像是白桦林枝头上的一只乌鸦, 好似要带来凶兆。他开门见山道:“阿芜呢?”


    南宫棠好言相劝道:“沈公子,沈大侠,弱水三千,何必只取这一瓢饮?阿芜已与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定下婚约,你便忘了她,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她倒好,柳无咎方才说她的话,她转头抄了拿来糊在沈耽脸上。


    沈耽不理她,只道:“我要见她。”


    “你看看!你看看!”南宫棠回首众人,叹道,“怎么现在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倔!”她方才撩拨柳无咎的时候,一口一个娇俏的“奴家”,如今面对沈耽却讲起来辈分了。有的时候,有的女人,她们的年龄简直灵活的像条蛇一样。


    沈耽却似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要见她。”


    他好歹也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这样闹到众人面前,彼此都不好看。这样的人物,却为情所困,真是叫人不忍。


    “沈——沈大哥?”


    阿芜被南宫羽揽着,和他一块下了马车。方才她坐在温暖的铺了毛毡丝绒的马车里,脸色宛如桃李,而今一见到沈耽,桃色却跑到了眼眶里,脸上只余雪一般的李色了。她似乎要脱口而出旧日称呼,但临到头还是改了口。


    南宫羽喊道:“沈耽!我素日敬你为人,也算是条汉子,怎么如今却拖泥带水起来?你既和阿芜分手,阿芜又和我定下婚约,便与你再无干系,还望你速速离去,不要打扰我的未婚妻子,否则天枢阁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未婚……妻子?”沈耽却似看不见他,目光只穿过人墙,定在了她的身上。他们虽然隔了那么远,隔了那么多人,这一眼对视,却恍惚如同昔日喃喃私语。


    阿芜似已不敢看他,只低下头。


    沈耽道:“你果真和他在一起了?”


    沈耽一再追问,阿芜顿了顿,终于道:“前尘已矣,又何必再问?”


    沈耽喉头滚动,似乎哽了一下,道:“你爱他吗?”


    这一问,南宫羽却紧张起来,他的喉头也似滚动,脊背也挺得更直了,只是太直了,倒有些僵硬。


    沈耽又道:“你爱他——?”


    这一声却逼的太紧了。阿芜忽拔高了音调,道:“你来问我?你这个时候来问我?”


    沈耽骤然沉默。


    阿芜又道:“沈耽!你英雄,你仗义!可我只是个弱女子!我只想活下去!我不管什么大义,不管什么——”她顿了顿,“沈耽,你走吧,你给不了我的,他可以给我。”


    沈耽的咽喉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好像他吐了血,却没有人看见。


    南宫羽笑了起来:“娘子,我们走。”


    这一场戏剧便以沈耽的落败和南宫羽的获胜告终了。


    众人又回到了马车上,马车陆续经过沈耽身旁,他没有动。


    一辆辆滚过,沈耽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马车滚过的时候,柳无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沈耽,却像是看到了一颗石头。


    君心如磐石,磐石无转移。


    柳无咎只看了这一眼,便知道了。


    这颗磐石,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太阳被云遮住,更不显眼了。


    阿芜已和南宫羽先行回了天枢阁。她坐在房间里,从窗户往外望去,已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屋子里红彤彤的,大喜的红。再过不久,她就要嫁人了。


    她还没有嫁过人,她本来以为要嫁的人,也不是这个人。而是那一个黑漆漆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温柔,更不懂得体贴的人。


    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


    那个人外表虽冷,骨子里却很热,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江湖侠义。可惜啊,为什么他骨子里的热情,就不能只对着她呢?


    阿芜似乎想要叹气。


    她其实没什么可叹气的。虽然她嫁给的这个人不是沈耽,却也对她很好,而且很爱她。南宫羽不嫌弃她的出身,不嫌弃她的过去,不嫌弃她的立场。他不仅为她忙上忙下,筹备婚礼,还处处为她着想,关心她,爱护她。她说什么,他也都顺着她。


    就拿这间新房来说,阿芜漂泊了这么些日子,还从没有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沈耽什么都没有。


    他唯一有的,是她的一颗心。


    一只飞鸟从黄昏身畔落了下来,他落地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人。冯虚子掩门又掩窗,生怕有人进来。阿芜总算看不过去了,道:“你这么做,会让人以为你是奸夫。”


    冯虚子道:“我可不敢做你的奸夫。”


    阿芜道:“你来做什么?”


    冯虚子道:“晚宴要开始了,你不过去吗?”


    “我为什么要去?”阿芜忽而露出来一丝难以捉摸的笑,“阿芜身子不舒服,何况她不会武功,不便行动。何况这出戏,各路人马已经到齐,就算不需要我,也演的下去。”


    冯虚子道:“你倒可以偷懒,我却还要露面。”


    阿芜道:“能者多劳嘛。金先生不知所踪,我又不能露面,眼下便只有你了,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反正现在贺青冥、季云亭都不在,以你的武功,还怕什么?”


    冯虚子叹气道:“我只怕咱们教主多了一位妹夫。”


    “妹夫?”


    “你不知道?”冯虚子揶揄道,“他们都说你是教主的妹妹。”


    阿芜顿了顿,道:“那我还真不知道。”


    “我说你这出戏演的也够久了,你总不会真要把自己嫁出去吧?”


    阿芜道:“我的私事,不用你来过问。”


    “行行行,不问就不问。”冯虚子道,“可是我实在是不懂,难道你还等着南宫少爷来跟你洞房花烛?南宫玉衡已经放松警惕了,天枢阁也好,其他人也好,都只是我教囊中之物,你还在等什么?”


    阿芜皮笑肉不笑道:“却是要等人来洞房花烛。”


    “啊?”冯虚子故作震惊,“你来真的啊!不会吧?你不会真的吧?”


    “跟我这还演上了——快走!”


    冯虚子悻悻然叹了口气,转头飞走了。


    阿芜脸上浮现笑容,她等的人已来了。


    阿芜弹指熄灭一室烛火,滚入床榻,落下床帐。


    沈耽口衔刀柄,从桥下游了过来,又爬上来山崖,从窗户那里钻了进来。他落到地上,水声哗啦啦一片,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湿的。


    阿芜闭着眼,她努力平复呼吸,但呼吸已变得急促。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的缘故。


    沈耽却好一会没有过来。他还在拧干自己衣服上的水渍。阿芜呼吸越发急促,手指抓住床褥,似乎又紧张、又忐忑。


    沈耽终于发觉不对劲了,他走到床边,试探道:“阿芜?”


    阿芜想要唤他,但喘息先于呼唤脱口而出了。她一下子红透了脸,手脚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耽惊道:“阿芜!”


    他果然还是来了,而且他还是担心她,还是爱她。


    阿芜已忍不住笑着投入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几乎像在撒娇:“沈郎……你,你不是要走吗?怎么又来了?”


    他本来是要走的,可是他看到了阿芜,他又怎么能走?他怎么能眼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手?


    阿芜道:“可是,你,你不是不要我……?”


    “我错了。”沈耽抚摸着她的脸庞,“我本以为可以放下,可是今天见了你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放不下……阿芜,我爱你,我们私奔,我们远走高飞吧,不再管江湖事……”


    阿芜身子一颤!


    他为了她放下了。


    可是她又能为了他放下吗?


    “阿芜?阿芜!”


    门外响声不断,却是南宫羽来看她了。


    南宫羽心道不妙,当即命人砸门,却看见他的未婚妻,在他的新房,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沈耽——!”


    南宫羽怒喝一声,然而沈耽已抱着人跳到水里。冷水一激,阿芜身上却不知怎么,变得更热了。沈耽带着她游走,带着她躲避追兵,两人逃入林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沈耽又已提心吊胆起来:“你,你吃了什么?”


    阿芜脸和脖子都红了:“我没吃什么啊,只喝了南宫玉衡送来的一杯酒——”


    她顿住了。


    南宫玉衡送来的那杯酒里掺了东西,他不放心她,所以要她和南宫羽生米煮成熟饭,要她真正变作南宫羽的妻子,这样她就跑不掉了。若非沈耽来了,这一遭不知要如何收场。


    阿芜心中暗恨:老贼!


    千防万防,没防着这一手。想不到年年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但眼下却又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的要做沈耽的妻子?


    阿芜想到此处,脸上更红,身子却越发瘫软了,腿脚已使不出来力气,只软在沈耽怀里,她羞得很,捂着脸,几乎要哭了:“沈,沈郎,我好难受……”


    沈耽似乎也脸红了,但此处荒郊野岭,他已没法子给她找解药来。他只好抱着她,安抚她,犹豫再三,终于道:“我知道附近有农家,也许可以找到一间屋子……你,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阿芜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太委屈你了,对不起,你若是不愿意……”


    “别走!”阿芜生怕他要走,拽着他的一角袖子,力道之大,似要把它扯断了。


    沈耽叹气,拍着她的背,轻轻道:“我没有要走。”


    阿芜伏在他身上,把头埋了起来,微微颤抖着,流着泪道:“……好。”


    这一晚,两人都手忙脚乱。阿芜害羞极了,叫沈耽关了门窗,又熄了灯,屋子里黑灯瞎火的,沈耽看不大清,等他醒来的时候,已入夜了。


    这一夜江湖上已天翻地覆,他却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不再重要了,他如今只想着他的妻子。然而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见阿芜的身影。


    阿芜走了。


    阿芜给了他一夜春宵,却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路上。


    他的阿芜,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147章 原委 水声激激,似已淹没所有。 众……


    水声激激, 似已淹没所有。


    众人坐在车上,行走在阡陌之间,看着窗外的风景。


    南宫棠却只瞧着柳无咎。柳无咎道:“你在看什么?”


    他当然并不是在问她, 他只是在警告。


    南宫棠也懂得他的警告, 只是偏要装作不懂。她这个人不大正经, 所以越正经的人,她越想要逗逗他们。她笑道:“自然是看美人、美景。”


    柳无咎没有搭理她。南宫棠又道:“你可知,天枢阁有十二楼, 亦有十二景?天枢阁内移步换景,一季之中, 风光有无穷变化。眼下正是暮春时节, 又将入夜,上了云梯, 入了栈道, 便如身处云海之中, 又兼星光熠熠,沉入碧湖, 故称之为‘荧星碧湖, 碎玉投珠’。”


    车队转入山峦,人群之中,果然发出一声声赞叹。


    夜色初露头角,天枢阁这座地上的云宫仙阙, 却已抢先一步撷走星辰,把它们琢磨成一颗颗熠熠生辉的宝石明珠,将它们镶嵌在自己身上,让它们睁着眼,替自己俯瞰人间, 巡视人群动向。一千颗明珠,便似一千只监视的眼睛。昼夜不息,轮转不休。


    柳无咎已瞧出来了。整座高楼如一发系千钧,一旦入楼,若无出路,要么困死于此,要么摔下悬崖,葬身江海。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却是真正的“碎玉投珠”。


    南宫棠又笑道:“柳公子,你进来了,可千万不要迷路,这里这么大,若迷了路,我也救不了你了。”


    众人下得车马入内,柳无咎环顾左右,只见不少人都是别业里见过的,除开张夜、杜少松、曲星河这样的一派之主,还有如上官飞鸾、谢拂衣等各派代表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游侠,如玉如龙、萧关等人,明黛也算得此列,另外,也有从西域远道而来的朱邪等人。


    萧关见到朱邪等人,啐道:“什么时候沙陀人也能来天枢阁了?”


    朱邪道:“你这条野狐狸都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萧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们投靠了金乌,就能落得什么好果子吃吗?”


    朱邪道:“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病秧子要活得久。”


    萧关当即浑身真气隐动,两人似乎要在天枢阁门口动起手来,却被玉如龙拉住。南宫棠走在众人前头,她适时地打了个哈哈,道:“诸位,今日何须徒费口舌,不如与我一道入阁,观宝去吧。”


    话音刚落,阁门轰然洞开。众人抬头去看,天枢阁的大门乃是用一整块太湖巨石雕成,上图各派百年峥嵘,不少武林人士皆以能入画为荣。不出意料,上边刻着贺青冥、季云亭等人的事迹,不过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来,江湖风云转换,实在让人追不上变化的脚步,遑论是一扇沉默的石头。


    明黛推着上官飞鸾,忽而叹息。上官飞鸾笑道:“怎么,明姑娘也想入画吗?”


    “想啊!”明黛点点头,又道,“不过,一块石头而已,它再怎么稀奇,也只是因为这些豪杰。这么想来,能不能入画,又不那么重要了。若是身前一世不枉,身后如何,又何须一块石头来置喙呢?”


    明黛这么想,其他人却不这么想。图形入她眼,却不入她心,她的心从不为旁人左右。但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的心已变成了画的模样,他们已将自己捆在了一条风雨飘摇的船上,随它摇摆,任它捉弄,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


    柳无咎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也和明黛不一样。图形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他既没有看画,也没有看画里的人。画中人再像他,也不是他。他两眼空空,但他的心却不是空的,只是也未曾脚踏实地,落到实处。


    他始终不曾得到,但他已决心要为得不到的舍去一切已经拥有的。


    心门已关上,身后路已被他亲手斩断。


    他不回头,也不后退,他只看着前方。他只给了自己向前的路,至于路上是荆棘还是玫瑰,已不是他会考虑的事情。


    一行人鱼贯而入,大厅金碧辉煌,十二根鳌柱擎着这座天宫,十二个仙子一般的侍女飞落路旁,她们身披雾一般的丝裙,手上提着灯笼,在阁楼里翩翩起步,一路上为他们燃起点点明星,夜空倏忽亮了。


    夜空当中,却有一座雕兰玉砌的圆台,圆台之下,众人依次落座,便像是北斗归位。


    北斗七星只指着一个方向。


    众人的目光转动,不由自主地落到一个人身上。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他们有的本来在看天,有的本来在看地,但南宫玉衡出现的时候,他们都只能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竟似不受自己控制似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南宫玉衡很好看,他也许好看,但他现在毕竟已是一个老头子了。老头子再好看,也比不得他们身旁的那些侍女,比不得南宫棠和十二仙。


    柳无咎已明白,他们已身处阵中。每个人都已变作局中人,从他们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只有胜负成败。


    胜负未分,他们都不可能离开。


    他们也都不会愿意离开。


    他们和柳无咎一样,都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样他们梦寐以求了太久的东西。南宫玉衡座下,圆台中央,缓缓升起来一座莲花,莲心之上,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红珠子。


    这颗珠子看上去没什么稀奇,若它不是出现在这里,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别的人的身上,它便与寻常玛瑙宝石无异。但它出现在这里,就只有一种可能,它便是掌管过太多人生死的浮屠珠。


    它出现的那一刻,不少人已蠢蠢欲动,已将它视作囊中之物,志在必得。朱邪双眼放光,道:“这就是浮屠珠?”


    南宫玉衡道:“不错,想必诸位也都听过它的故事。百年以来,魔教因它而兴,因它而衰。江湖传闻,浮屠珠是魔教的圣物,但诸位有所不知的是,浮屠珠还是杨氏一族的信物,一向不示外人,除了教主,就只有教主夫人、子嗣等至亲可以拥有。”


    “信物?”萧关奇道,“怎么我却没听过?”


    “因为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除了失踪的杨教主,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魔教当年的右护法,谢秋。”南宫玉衡道,“谢秋不只是杨教主的护法,也是他的表弟,是他唯一的血脉之亲,当年杨教主找回谢秋之后,为了救他,便把浮屠珠赠给了他,又告诉了他浮屠珠的秘密。”


    玉如龙道:“可是谢秋已经叛出魔教,几十年过去了,人也早就不在了。”


    “谢秋是不在了,可他还有后代,他的后代也不是别人,就是华山派的谢拂衣谢公子。”


    南宫玉衡的话,无异于在众人心中投下一道惊雷!


    华山派作为八大剑派之首,竟然收留了魔教的后人!不仅如此,还把谢拂衣认作了亲传弟子!


    一众哗然!


    玉如龙又道:“可是不是说浮屠珠在李飞白之子的手上吗?”


    南宫玉衡道:“因为李飞白就是谢秋的儿子,只不过李飞白的母亲姓李,赵郡李氏的李。”他忽地看向柳无咎,又笑了一笑:“这个姓氏,想必柳公子不会陌生,因为柳公子的师父青冥剑主,他的母亲和妻子,也都姓李。”


    柳无咎心下凛然!


    南宫玉衡这一趟,果然不只是冲着浮屠珠,也是冲着贺青冥。


    南宫玉衡不待众人反应,又道:“这个李,也是李圭山的李。”


    “李圭山?”朱邪等人惊道,“那个李圭山?藏剑山庄之前的主人,最后一任武林盟主?”


    南宫玉衡道:“不错,几十年前那次武林大会上,无名剑吴愁指认,李圭山用计残害前辈同道,夺取了藏剑山庄,当年八大剑派之中,有不少人是他的同谋,此后,中原再无盟主,八大剑派声名衰败,这才变化出今日的武林。”


    萧关道:“这些老子都知道了,可是这跟浮屠珠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巧的是,谢秋的妻子,就是李圭山的女儿。李飞白被李圭山养大,一度误入歧途,后来受到吴愁感化,才走上正道,但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也一直和魔教有联系,不要说他的父亲谢秋,就连他自己,也曾和金无媚做过夫妻。”南宫玉衡又道,“他父亲是杨真的表弟,他是杨教主的侄子,所以白鹿崖之战后,浮屠珠落到他手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一人忽道:“南宫阁主,你这样拐着弯地污蔑先父,又是何居心?”


    这个人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拂衣!


    谢拂衣道:“南宫阁主,我把浮屠珠拿出来,可不是要你胡编乱造的。”


    南宫阁主笑道:“那是自然,谢公子宅心仁厚,不愿诸位同道因浮屠珠蒙难,这才把它拿出来公之于众,希望大家公平竞争,免于杀戮。”


    曲盈盈忽道:“南宫阁主,可是你怎么确定这就是浮屠珠?又怎么确定谢拂衣就是李飞白之后?可别弄错了,闹笑话不说,还让咱们跑一趟空啊。”


    南宫玉衡道:“魔教一族惯用浮屠珠,所以族人背上,都有一道血红的朱砂胎记,这却是什么人也改变不了的。”


    南宫玉衡又道:“白鹿崖之战后边的事,你们也就知道了。李飞白住在无相峰上,后来,他和一名渔家女子相恋,生下了谢公子,金无媚东征前夕,李飞白把浮屠珠交给妻子,让她带着孩子和浮屠珠逃命,可惜李夫人到底还是被害了,好在他们的孩子活了下来,后来又被华山老掌门收留。”


    这个孩子,自然就是谢拂衣。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整个江湖都在找的人,竟然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就在他们面前。


    第148章 夺珠 谢拂衣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浮屠珠……


    谢拂衣不仅来了, 还带来了浮屠珠。人人都想要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只有一颗。僧多粥少,世上大多纷争皆由此而起, 如今又要上演同样的戏剧, 也不知鹿死谁手, 花落谁家?


    谢拂衣道:“你们之中,若有人想要浮屠珠的,大可向我挑战。”


    “哈哈哈!好!我便来会会你!”朱邪大笑一声, 一跃登上擂台。


    谢拂衣见了他,微微一笑道:“朱老板远道而来, 也想要这颗珠子么?可是我看朱老板身强体健, 拿了它也无用处。”


    朱邪却道:“我不要,也总有人要的。”


    言下之意, 他只不过是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至于这个幕后老板是谁,在场的人心中都已猜到几分。朱邪来自西域, 如今西域最大的老板, 无过乎金乌了。


    昔日醉生梦死楼前,朱邪尚要遮遮掩掩,不愿旁人说他受金乌驱使,今日却一反常态, 显然已跟魔教勾搭上了。如今季云亭虽然归来,却身染重病,八大剑派式微,魔教势大,他也再无需遮掩了。


    朱邪道:“怎么?我不能替人前来吗?”


    谢拂衣道:“那自然没有这个说法……”


    谢拂衣话音未落, 朱邪那钩子一般盯着他的目光已然变化,身形也已动如游蛇,一双手五指成抓,恰似鹰隼扑兔,不消片刻,利爪又变作铁拳,一招一式都凶狠毒辣至极,欲把人五脏六腑都震碎出来。


    他一连抢攻,谢拂衣却纹丝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朱邪乱他心神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不说,手脚反倒被谢拂衣牵制,只觉自己如同枯花落叶,落入水中,被一阵漩涡吸了进去似的。


    朱邪已滴下来汗珠,道:“华山的‘风火不侵,不动如山’?”


    “正是。”谢拂衣道,“朱老板,你本是沙陀人,又何必搅和进中原之争?不如趁早收手吧。”


    朱邪嗤笑道:“说的好听。覆巢之下无完卵,西域如今已是金乌一家之言,我又如何——”他陡然罢口,似乎察觉到自己被谢拂衣套话,一时不慎说漏了嘴。所谓祸从口出,朱邪当即不再与谢拂衣搭话,只一路变化招式,欲要舍了谢拂衣,直接夺取浮屠珠。


    柳无咎却已从他们零星的对话里察觉出一点端倪。西域被魔教统一,但魔教治下,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朱邪这样不服魔教管教的人物,也许并非只他一个,只是他们畏惧金乌声势,不得不从。


    朱邪到底不是谢拂衣的对手,他心知自己低估了这位颠沛流离多年的华山小弟子,于是只一味缠住谢拂衣,叫他不能抽身,口中却大喝一声:“玉如龙!萧关!莫忘当日之盟!”


    朱邪向来不与外人往来,今日前来,却和玉如龙、萧关等人结成盟约,他们表面不和,暗地里却竟已约定一同夺取浮屠珠。不仅是他,玉如龙、萧关同样也是如此,三两头独行的夜狐狸竟臣服于同一个人,为了同一件事,齐齐拢成一个狐群,倒也真是怪事一件。


    刹那间,玉如龙一挥龙首刀,似要劈开莲座,萧关也已游曳飞空,食指、中指轻轻一拈,似要夺过浮屠珠,而后翻身一落,与另外二人会合。


    这一道变故,却叫谢拂衣没有料到。他既被朱邪缠住,一时半会也不能脱身回援。但萧关的手还没有伸到莲座上,身子却已转了个圈,趔趄退后几步,只盯着一根赤红带钩子的鞭子。


    这根鞭子吐着蛇信,打开了他一双欲要染指浮屠珠的手。


    曲盈盈的鞭子。


    除了朱邪三人,在场的人里面,毕竟还有许多人都是为了浮屠珠来的。他们自然不会愿意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独占鳌头。


    朱邪的一番盘算被曲盈盈打乱,已经跳脚,又破口大骂起来。


    曲盈盈浑然听不见他在骂什么,她眉目宛转,几乎含情一般看着她的鞭稍,看着鞭稍上的浮屠珠。有了浮屠珠,曲星河的病就有救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她转过头,她看着曲星河的笑容,宛若一个十多岁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的无邪,一般的天真喜悦。她这样笑着,似乎又骄傲,又想要讨要夸奖,她道:“阿兄——”


    她刚刚开口,但她的喜悦还维持不到一秒,还来不及展开笑颜,便似已要哭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浮屠珠竟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花了那么久,付出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得来了它,却还没有捂热乎,它便已不翼而飞了!


    纵然飞鸿踏雪,也要留下爪印,世上发生了什么,也总要留下痕迹。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浮屠珠竟好似散成一缕雾气,雾气随风飘去,凝成一滴露珠,掉进无垠的江海里了。


    浮屠珠丢了。在场那么多高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道风盗走,却无一人反应过来,更无人知晓它是怎么丢的,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们之中,却有一人拔出了剑,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风更快,那便是光。


    剑光动了,也似照出来阁楼上一个人衣带飘动的样子。剑光粼粼,好似长天春水,衣裳上边的血珠“咕咚”一下,滚落进水里了。


    柳无咎的剑刃上,忽而滑过一颗血红的影子。


    他俯身去瞧,却见如水一般的剑身上,一个人也正侧头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剑中交错,撞出来一道水花。


    一刹那,那人的目光变了,他已从戏谑、玩笑和轻蔑变幻出来几分惊讶。柳无咎的目光也变了,他眼中常年冰封的雪山已然崩塌,冰雪下烈火烧了起来,烧得他那一颗心沸腾了,又沸腾得近乎贪婪。他此刻满心满眼,满脑子都在叫嚣着同一件东西——浮屠珠!


    柳无咎飞身仗剑,一人一剑直冲冯虚子面门,他那么快,那么渴望,教冯虚子只觉飞奔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坠天的流星。


    冯虚子想要跑,却忽而发现跑不掉了。他为了躲避众人,隐匿行踪,他选择的藏身之地,正是天枢阁中一处不起眼的角楼,不仅如此,方才柳无咎奔袭而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往里退了一步,这一步,便已近乎将他自己的出路封死,于是东南西北四方位上,都有虎视眈眈的人们,而他面前,又来了一个咄咄逼人的柳无咎。


    柳无咎早在入天枢阁的时候,便已仔细观察过了,如今他正是利用了南宫玉衡打造的这一座大楼,诱使冯虚子退至困境,叫他轻功再高,应变再机敏,也要插翅难逃!


    冯虚子却笑了,如果这一个角楼便能困住他,那么他也妄称“风使”了。风又怎么能被一个人困住呢?


    他施展步法,如踏云中,每一次腾挪,每一次进退,都那么游刃有余,旁人怎么围追堵截,也无法捉住他,只觉清风拂面而过,又从指头缝里溜走。


    不要说是柳无咎等人,就算是贺青冥归来,上官飞鸿再世,冯虚子不也一样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了吗?他是打不过这么多人,但若要溜掉,天下无一人能比得过他。


    一时间人仰马翻,曲盈盈气得跳脚,跟朱邪几人撞上,又是冤家路窄,幸得曲星河、晏云之回护,这才没有闹出来更大的麻烦。杜少松、杜西风等人更是被冯虚子挨个耍了一通。谢拂衣他们有心拦截冯虚子,却被这一群人先拦住了去路。柳无咎利用了天枢阁的机关方位,冯虚子便干脆搅浑了这一潭水。今日来天枢阁赴宴的人,虽然都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头的人物,却人心不齐,一个个打着各自的算盘,许多人想要浮屠珠,却又怕浮屠珠落到对方手里,于是在追捕冯虚子的时候,往往是算盘珠子先崩了对方一脸,于是大珠小珠哗啦啦落了一地,他们心心念念的浮屠珠却还稳稳当当地被揣在冯虚子这个大盗怀里。


    冯虚子望着身后乱成一锅粥的人群,不由悠悠笑了,又叹了口气,心道:“哎呀,可惜啊可惜,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却群龙无首,只不过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化了。”他正要故技重施,像那天晚上一样,再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在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却忽而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柳无咎气喘吁吁,却到底从混乱的人群里边挣脱,又追上了他。


    冯虚子叹道:“柳公子,何必追着我不放呢,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至于吗?”


    柳无咎只道:“把浮屠珠留下。”


    “你也要浮屠珠?”冯虚子心思一转,恍然大悟,“听说青冥剑主受了伤,你是为了他?”


    柳无咎抿着嘴,双唇已绷成了一条薄薄的线,显得他越发孤峻沉毅。他道:“把浮屠珠留下。”


    “浮屠珠本来就是我教的东西,是你们中原武林抢了它去,我如今只不过要它物归原主,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来拦我?柳公子,你就算要为了你师父,也该讲一讲道理。”


    柳无咎却道:“我不知道什么魔教,什么八大剑派,也不管你们有什么谋算,我只要它。”


    冯虚子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碰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硬茬,柳无咎根本不讲道理,也不谈侠义、不分敌我,魔教和八大剑派在乎的一切,他竟全然不放在眼里。


    冯虚子道:“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身形飘逸,指力刚劲,指尖点在柳无咎剑身上,倒似刀剑争鸣。柳无咎浑然不顾不住震颤的佩剑,一心只在冯虚子怀中的浮屠珠,他抢身攻入,剑气直逼冯虚子身上数处大穴,也不管两人靠的太近,他自己会不会被剑气波及。冯虚子心下暗骂,出道这么多年,还没碰见过这样不要命的!


    柳无咎这个麻烦一时半会无法解决,一波新的麻烦眼看又要来了。冯虚子望见追上来的众人,眼一跳心一横,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耍了个花招,正要后撤,却发现脚步似乎乱了。


    他脸上竟有了一丝惊愕,他看着柳无咎,道:“你——!”


    柳无咎竟也耍了他。


    他只道柳无咎是剑客,他一意防着柳无咎的双手,防着他手上的一把剑,却未曾防住柳无咎的步法。他太过自信了,他以为只有他乱了人家步法的份,却无人能够打乱他的。


    柳无咎追上了他,但柳无咎用来拦住他的不是剑,而是轻功身法。


    冯虚子已明白了,早在那一个晚上,柳无咎便已开始想着如何对付他了。这两招不足以击溃他,却足以乱了他的脚步,乱了他这一瞬间的方寸心神。


    前有狼后有虎,冯虚子已没有退路了。他若要带着浮屠珠,便只有留下他的一条命。


    冯虚子一咬牙,向上一跃,竟要强行施展“月敛鸢飞步”,想要冲出天枢阁。柳无咎心下诧异,他没有料到冯虚子这样的人竟也会拼命。不过冯虚子这一跃,也已是徒劳了,明黛掷出相思子,冯虚子一个趔趄,没能够到窗边,倒被柳无咎追上来一剑划破衣襟,浮屠珠应声落入柳无咎之手。


    冯虚子懊恼不已,今日竟被两个小孩子算计了一回,但此地凶险,已不宜再留。他当即不再犹豫,趁着他们注意力都放在浮屠珠上的时候,一个扑腾跳入江里。


    第149章 碎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


    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珠本是为了救人的,但它问世之后却掀起来太多纷争、太多波澜。


    百年来,它杀过的人已比它救过的人还要多了。


    无论如何, 浮屠珠终于到了柳无咎手上。柳无咎还未来得及高兴, 却听得身侧一人道:“柳公子果然好手段, 倒也不愧是他的弟子。”


    南宫玉衡!


    柳无咎心下一惊,南宫玉衡竟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南宫玉衡便要做这一只黄雀。他要在他们都精疲力竭的时候, 再一招夺取目标。


    明黛喝道:“小心!”


    但她的警示也已晚了。柳无咎本不是南宫玉衡的对手, 何况他刚刚对付完冯虚子,体力、精力都落了下乘。南宫玉衡一掌攻入, 竟似雷霆万钧, 将要劈开一方长夜。柳无咎持剑横挡, 却也虎口剧痛,几乎难以抵御。南宫玉衡掌下再运力一分, 柳无咎仍不后撤, 见此情形,南宫玉衡叹道:“柳公子,你这样为了他,他又何曾为了你?”


    他道:“七年前, 他收你为徒,本来就只是要利用你,后来利用完了,发现你很好用,又接着用下去罢了。钱财、名利, 乃至美人、地位,你想要什么,我和金教主都可以给你,你还有大好年华,又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丧命呢?”


    “你也说了那是七年前。”柳无咎道,“至于今日,他确不必为我,我却必定为他。”


    南宫玉衡似也怔了一怔。


    七年了。七年来,江湖风云变化,又不知有多少人心变迁。七年的光阴,足以让孝子变成孽障,让义士变成魔头,让本来安稳度日的,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何况本就易变的人心。


    他变了,贺青冥也似乎变了,魔教也好,八大剑派也罢,人们都会变的。人们变了,也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没什么可惭愧的。


    但柳无咎却没有变。


    他的心一如当年西北边陲饱经风霜的磐石,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冥顽不灵。


    他年少的时候为着的那个人,如今他不再年少了,也依旧还是为着他。


    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为着他。


    他的剑已很锋利,但比他的剑更锋利的是他的感情。


    人的感情,总该是柔软的。柳无咎却不是,他的感情锋利得可以刺穿血肉,斩断经脉,任你铁石心肠,也要被他一天天、一点点磨成齑粉。


    然而世上又有什么人是真的铁石心肠?


    贺青冥不是。


    南宫玉衡也不是。也许他从前是,但他现在已是一个老人,老人的心肠,总是牵绊太多。


    南宫玉衡道:“我本已答应了她,不再多造杀孽,可是贺青冥找上了我,我也只好想办法杀他,既然你非要追随他,那么我便送你们师徒一并归西!”


    南宫玉衡一掌拍来,恍如惊涛骇浪,十多年前的风波重又卷来。


    他要折断柳无咎的剑,再折断他的骨头,正如十二年前正月初六那天晚上,他和金先生对贺青冥的父亲做的那样。


    原来他的业障从未消退。


    他为了他的妻儿隐姓埋名,但他还是厄命道人。


    他扼住了自己的路,也要扼住旁人的路,扼住世间千万条生路。


    但这一次,他却没能杀的了柳无咎。


    他和柳无咎都感受到了一道剑气。那剑气对他而言是寒冬地狱来的杀气,对柳无咎而言,却是拂面的春风,脉脉的春水。


    贺青冥握着青冥剑,站在走廊尽头。


    尽头的烛光很弱,他的身体也似烛光一般微弱,他的脸色还很白,又那么单薄,被烛火一照,好像是一张书房里的洒金纸。但他的目光却是锋利而坚韧的,只要他还睁着这一双眼,任何人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倒下。


    贺青冥道:“放开。”


    他的语气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压迫,南宫玉衡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到青冥剑威胁不到的地方。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你竟还活着。”


    贺青冥道:“你既未死,我就不会死。”


    柳无咎看见贺青冥,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径直冲到贺青冥面前,又停了下来,似乎怕他带来的风惊扰了贺青冥。柳无咎笑着拿出来浮屠珠,开心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无咎一向说到做到。”


    他拿起来浮屠珠,众人瞩目之下,贺青冥却似乎怔了一怔。


    柳无咎率先察觉不对:“怎么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很白,他看着柳无咎,目中却似凝结出来一滴血泪。柳无咎忽觉贺青冥好像很伤心,但他不是为着自己伤心,而是为着柳无咎伤心。


    他不明白的,马上就明白了。


    下一刻,贺青冥手上运力,浮屠珠顿时碎成齑粉!


    一众哗然!


    曲盈盈尖叫道:“青冥剑主!你就算不用浮屠珠,也不能毁了它!”


    曲星河却拉住她,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


    怎么可能!


    谢拂衣也很是震惊道:“不可能!母亲给我的就是这颗!”


    贺青冥叹道:“这不是浮屠珠,它只是一颗血色的珍珠。”


    他道:“也许浮屠珠早在白鹿崖之后就丢失了,苏醉生后来失踪,也不是失踪,更不是游历山水去了。李飞白想了一切办法,也救不回来他的挚友,只勉强挽回了他几年寿命,后来他死了,李飞白便在无相峰上闭关思过……至于这颗血珠,只不过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却不是什么浮屠珠……不然,为什么你父母都救不了自己呢?”


    鸦雀无声。


    没有声音,也似没有呼吸,一干人等都失魂落魄,他们追求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已经不在了!


    曲盈盈哭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愿相信,没了浮屠珠,曲星河再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贺青冥又未尝不是如此。


    “不存在……”柳无咎无意识地喃喃,整个人竟已失魂落魄。


    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年之初,他却感到了一阵末日般的严寒。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他本以为可以和贺青冥一直在一起。


    可是浮屠珠不再,贺青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原来那些未来,从来都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美梦破碎,原来上天从未给过他机会,贺青冥也不能给他机会。


    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的心中忽然又涌起一阵滔天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跟他过不去,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放过他!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而后又慢慢熄灭。


    早知如此,合该让他死在当年边陲的那场火里。


    很多年来,他活着,只是因为他爱一个人。


    他凭着爱而活着,也凭着爱而快乐。


    如今这个人要没了,他又该去爱谁?他又该怎样活着?


    众人几乎变作行尸走肉,只南宫玉衡面色不变,他甚至更高兴了。浮屠珠不在,贺青冥也活不了多久了。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如此一来,大家倒不必争了。”


    贺青冥沉声道:“南宫阁主,你我的恩怨却还未清。”


    “哦?”


    贺青冥看着他道:“李霁风已飞鸽传书,我已解开了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当年我砍下了你右手一根手指,你却还是五指——因为你,赵玉衡,那个本来是青城外门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又化名厄命道人的人,右手原来是六指。”


    其他人听见这话,不由大为惊诧:南宫玉衡,天枢阁的阁主,竟然就是当年为祸武林的厄命道人!


    那他们这些年,到底都听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又误做了什么人的手中刀?


    他们听来的,到底有多少是谎言?


    他们为着谎言奔波劳碌,为着谎言舍生忘死——他们的身家性命,只不过为一个个谎言做了嫁衣。


    南宫玉衡忽笑了:“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查出来一切的。”


    他又转向众人,道:“你们不信我,不过这个人,你们又能信吗?他是什么人,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到江湖的,你们也不知道。”


    南宫玉衡道:“他的父亲、祖父,是长安贺家,可是他的外祖父,却是李圭山的堂亲,他的外祖父把孙女嫁给他,只是为了把李家藏着的武功秘籍交到江湖人够不着的地方。”


    贺青冥脸色似乎更白了,道:“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南宫玉衡道,“你的父亲,竟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藏书楼里,可不只是什么诗词歌赋,还有李家的秘籍,包括你的妻子,她带来的也有秘籍,如若不然,我们又为什么要找来你家呢?贺公子,你家可并不无辜,你身上流着的本就是江湖纷争的血。”


    贺青冥的脑子一时嗡嗡作响,他们骗他。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外祖父,他的表姐……他们都骗他。


    他们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骗他,所以他从没有怀疑过。这么多年,他虽知道李家是江湖人,却不知道他们背后和江湖的渊源。


    “可怜啊,可怜……”南宫玉衡盯着他,“贺公子,我都替你可怜,你几岁的时候,父母就一直争吵不休,后来你长到十二岁,你的母亲彻底疯了,丢下你不要,父亲又酗酒,你一个人撑起来家业,虽为世家子弟,却总是和他们格格不入……不过,贺公子,你总还记得钱老板,记得陶家少爷。”


    众人窃窃私语,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我曾在陶家见到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原来这幅画是不夜侯画的,长安乱后,几经辗转,先是到了钱老板手上,后来钱老板死了,又落到陶家手里。那画里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贺公子,或者说如今的青冥剑主,不过,那个时候,贺青冥还不叫贺青冥,而叫贺端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南宫玉衡此言暧昧至极,不得不让人多想。南宫玉衡却似乎还嫌热闹不够大,又道:“贺公子为了振兴家业,认识钱老板、不夜侯他们,也不足为奇,难怪当时坊间有一句话——‘贺家公子年少洵美,荡子王孙多渴慕之’。”


    “够了!”柳无咎喝道。


    他已脸色铁青。


    贺青冥却面色如常,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道:“南宫阁主,你总不会以为,如此便能羞辱我吧?”


    南宫玉衡目光沉沉,只道:“事实如此而已。”


    “那你知道的事实也太少了,亏的你是天枢阁阁主。”


    南宫玉衡激他不成,反倒被他质问了回来。他道:“贺青冥,你如今的身子骨,又能撑的了多久?”


    “不多不少,刚刚好够杀你。”


    南宫玉衡沉声道:“天枢阁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你这话未免为时尚早。”


    他一掌拍去,掌风扫过,正催倒了那一个莲座。与此同时,天枢阁这头沉睡的猛兽也似醒来,又挣扎着要飞越地面。


    南宫玉衡竟催动了机关。他宁肯毁掉天枢阁,也要将他们葬身于此!


    第150章 无情 浓云滚动,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


    浓云滚动, 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雨劈下来了。


    天枢阁好似被劈成两半, 地动山摇, 海枯石烂, 高楼颓废成一地断壁残垣,欢宴已散,良时已尽, 子夜已至。


    人群吼叫着逃离这座即将崩溃的阁楼,贺青冥却追着南宫玉衡, 一直追到了天枢阁深处。


    青冥剑垂了下来, 垂到湿漉漉的地面,划过木质的地板, 好像破过仇人的骨头;雨水顺着剑身滴滴答答淌下来, 好像滴下仇人的血肉。


    贺青冥穿过长廊, 却没有看见仇人,倒先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气喘吁吁, 却到底追上了他。柳无咎的两只眼睛已红了, 红得好似两滴血,又和着这一夜雨水滴下来,滴到青冥剑上。


    贺青冥看着他,眼睛也好像红了。


    他们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是泪如雨下,还是血流如注。


    贺青冥道:“你是帮我,还是拦我?”


    于是他们之间又隔出来一条长长的奔流不息的大河。


    柳无咎淌过大河,蹒跚而来。他道:“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等?”贺青冥冷笑了,“我为什么要等?我已等了十二年了, 好容易等来今日,我为什么还要等?”


    柳无咎几乎哀求道:“哪怕一天,一个月……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我只求你——”


    “你以为我不想活,你以为我不想——可是我已等了太久!我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等这么久!”贺青冥顿了顿,冷着声线道:“这是我的仇,我的仇人,用不着你来劝我。”


    他的声线冷得也像这一夜的暮雨,像青冥剑上冷冷的剑光。


    贺青冥要与他擦肩而过,柳无咎却偏偏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大到贺青冥忽然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柳无咎的嗓子似乎哑了,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五蕴炽——”


    他竟还是阻拦。


    他竟还要阻拦。


    贺青冥冷得像冰的声线里,又多了一丝如火的愤怒。他道:“五蕴炽无可解,我来这里,本来也是为了找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已不在了。”


    柳无咎道:“天下未必只有浮屠珠可以解五蕴炽。”


    贺青冥忽而反问:“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柳无咎猛然一顿,又猛地看向贺青冥。他那眸子里的两滴血已陡然凝固,变作最深沉无垠的黑夜。


    贺青冥道:“你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老子,你管不着我。”


    他蓦然用力,他的手臂从柳无咎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正如一头憋闷了太久,从囚笼里挣脱出来的饥渴难耐的野兽,一心只觅着仇人的血腥气。


    他什么也不顾了。


    不顾着自己,也不顾着旁人。


    他也不再顾忌五蕴炽。


    他要的不是活,而是死得其所。任何人来劝,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柳无咎喉咙里忽地溢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怒吼。他仰头大喝,身形蓦然一动,又突然对贺青冥出手!


    他要变作深山里的猎户,要把这一头一意孤行的猛兽关进笼子里。


    猛兽就是猛兽,又怎么会甘心受猎人的辖制?


    哪怕他只是要它活下去。


    但对渴望着山林和厮杀的猛兽来说,他却是要它变作行尸走肉。


    夜雨凄厉,夜雨里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脚,却比夜雨还要凄厉。


    柳无咎打向贺青冥的腰侧,贺青冥也打向他的腰侧。


    贺青冥劈向柳无咎的肋下,柳无咎也劈向贺青冥的肋下。


    双手双脚,竟变作一双手脚。他们用的是一样的招式。


    柳无咎的武功本来就是贺青冥教的,他们的招式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出入。


    从前他们也用一样的招式,那时候贺青冥在柳无咎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出拳,怎么踢脚。后来也是一个春天,春天里花儿正开,鸟儿正鸣,他们便在那样的春天里切磋,一边切磋,一边又笑。


    如今他们却都不再笑了。


    如今的春天里,既没有花开,也没有鸟鸣,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点。


    柳无咎的手掌切到贺青冥的胸膛。


    贺青冥却没有回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攻击他的地方,正是当日藏王村密道之中,他为了不让青冥剑伤到柳无咎,而伤了自己的地方。


    这一个地方,若剥开来衣裳,还能瞧见一道浅浅的白色的疤痕。


    柳无咎的手已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他怔愣片刻,最后只紧张地抓了抓衣角,把衣裳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同为剑客,同为习武之人,二人比试的时候,只懂得破阵杀敌,又怎么还能记得守着这一处柔肠百转的关隘?


    贺青冥却不待他解释,陡然怒道:“拔剑!”


    柳无咎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二人过了没有几招,都没有尽全力,但现在贺青冥却要他拔剑。


    剑一旦出鞘,就是决生死,不是定胜负了。


    贺青冥喝道:“我教你的,你忘了吗?拔剑!”


    柳无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他终于不再犹豫,拔出来自己的剑。


    与此同时,青冥剑再度出鞘!


    他们的剑锋,终于头一次对着彼此。他们的剑刃,终于头一次刺向彼此。


    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动手,都没有留情。


    贺青冥要走,柳无咎要他留。贺青冥的身体痊愈不久,柳无咎的武功差了一招。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情,若要赢,就必须无情。


    他们的剑却似与彼此交换了。青冥剑本来游刃有余,工于灵巧,今夜却变得迅猛直接,不留后路。无咎剑本来善于攻势,长于速度,今夜却多了变化,似乎不忍,又似乎怜惜。


    若说贺青冥是在雕刻一块不朽的顽石,柳无咎便像在修剪一枝无悔的梅花。


    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


    他爱他。


    他爱贺青冥。


    他爱他的师父,爱他的养父,他爱他如爱他的妻子或是丈夫,他年少的时候爱他,年轻的时候爱他,若是以后年老,也还是爱他。


    他也恨他。


    恨他狡猾,恨他冷酷,恨他来了却又要走,恨他让他爱却又让他的爱无处寄托。


    他是他一世的爱,也是他一世的恨。他是他一生的爱侣,也是他一生的仇敌。


    他要征服他的仇敌,拥抱他的爱侣。


    柳无咎冲进雨夜里,他的剑鸣代替了他的嘶吼。


    他已不知是痛楚还是痛快。


    他却已冲出来一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