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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91章 血亲 金乌心下一惊,他并没有料到会有……
金乌心下一惊, 他并没有料到会有这等变化,他隐约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就像这两把剑, 这本来应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但他并没有慌张, 他还没有动, 他身侧的两位风云使者已经一齐而动!
风云席卷,平地大风刮过,大雨骤落, 雨打风吹,都纷纷射向柳无咎二人!
与此同时, 青冥剑出。青冥剑却似一道沉默的闪电, 来的比风雨要迟,到的却比风雨更快。
贺青冥一剑逼退梅伯等人, 一把抢回了贺星阑!
贺星阑还没来得及高兴, 便已瞧见了自己身上的一掌血印, 贺青冥一手抱着他,那是贺青冥的血。
“父亲!”
他焦急万分, 终于脱口喊出这一个久违的称谓。
他顿了顿, 贺青冥也似顿了顿,而后微微笑了:“星阑。”
他的脸上已有暖色,贺星阑心中也已温暖。尽管他们脚下是故园的废墟,对面是嗜血的仇敌。他们毕竟还是父子, 十二年的养育之恩并不比骨血之亲来的浅薄,他们已是世上至亲。贺青冥的确骗了他,但十二年的亲情并不是一个谎言,如今他们不仅是父子,还是舅甥, 这只不过是亲上加亲。
贺青冥笑了一笑,如今他虽脸色苍白,笑的时候却远比从前要多,也比从前温暖。
他的笑容却还未及展开,便已凝在脸上,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贺星阑不明所以,贺青冥却已感受到了。杀气,无边无际,又毫无温度、毫无感情的杀气,已朝他背心袭来,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杀气,只有一个人足以威胁他——金先生!
贺青冥却已不能避开,他若要避开,受难的便是贺星阑,便是为他护翼的柳无咎他们,他只有强行抗下金先生的掌力!
时至今日,他也只是病体初愈,又如何正面抗下金先生?
“小心!”
突地一声大喝,一人鹞子翻身,竟飞扑至他身后,为他和贺星阑挡下了这一掌。
这个人却是众人以为已经死了的,万万不可能出现的张夜。张夜竟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生死关头,还选择了保护他的仇人。
“张掌门!”贺青冥一手抱着贺星阑,一手揽着他,神色似乎已然波动。他飞步抽身,身形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但金先生却始终没有放过他,又追着突袭而至!这一刻,贺青冥压根腾不出手来,更没有功夫应对接下来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脸上神情都似已凝滞了,好像他们都在等着一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必须要忍受的结果。
柳无咎、温阳已弃了金乌,折返回来,却又被冯虚子、雷娇娇中途截住,一时脱身不得。二人脸上已有惊惧之色。那毕竟是他们的爱人、亲人,而他们的爱人、亲人面对的,却是天底下头一号可怕的敌人!
金乌仍是那个操控棋局的人。只是,他把这一枚最厉害的棋留在了最后,叫他们都意想不到。若有人问他,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说:“要对付青冥剑主,自然得请舅舅来了。”
金先生掌风袭来,却硬生生停住了!
除了贺青冥,什么人还能还他一掌?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是洛十三。洛十三连连后退,最后不得不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为了接下方才那一掌,他也已经身受重创,禁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好……好厉害的掌法。”他颤着声线道。
金先生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洛十三竟笑了,这一笑竟露出来几分桀骜的本色,道:“少时虚名而已。”
他还要支撑,却终于再支撑不住,仰面倒了下去。昏昏沉沉之中,他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哭着叫他,又把他抱起来,可惜那个人年纪太小,力气也不够大,只能半拖半抱,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无端叫人瞧着可怜。
洛十三甩了甩头,睁开眼,竟见到自己年轻时的脸。
他想:这不是我,我年轻的时候,才不会这样哭。
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刚被玉山变着样赶出来,再一次流落江湖。没有父母,也没有别的人爱他、关心他,他是不必哭的,哭出来了,也没有人为他擦泪,为他安慰。
只有那个孩子,他从来不曾知晓的,后来也不敢坦诚的孩子,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却是在爱里长大的。他的母亲爱他,以命换命,保下他一条性命。后来他没有母亲,却还有父亲,尽管这个父亲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舅舅,可他的舅舅也爱他。从小到大,他能哭也能笑,他已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能又哭又笑,而不必遮掩,不必隐藏的人了。
洛十三抬起手,擦了擦孩子的眼泪,有气无力道:“别哭了。”
贺星阑却哭的更厉害了:“爹,爹,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告而别……”
洛十三明白了。噢,是星阑在喊他,在喊他“爹爹”。
洛十三眼睛蓦地一亮,道:“你认我了?”
贺星阑抽抽搭搭道:“你,你本来就是我爹……爹,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他不会死。”温阳蹲下身,与洛十三把了把脉,“前天下第一剑,功力深厚,哪那么容易死?只是要养上一阵子了。”
贺星阑霎时不哭了。他忽地觉得很不好意思,又觉得很窘迫,尤其旁边还有他的一生之敌柳无咎的时候!
贺青冥对洛十三道:“你怎么来了,还知道我们都在贺园?”
洛十三笑道:“我老掷不出九阴之数,一时心急,便索性把筮草都打乱了,那先生怕我砸了他的摊子,便放我走了,我一路打探,这才知道你们来了贺园。”
几人面面相觑,他这个“打探”,估计是字面意义上的又“打”又探。
柳无咎道:“袁老先生肯放你走?”
“他姓袁?”洛十三道,“当时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强行逆命,会有血光之灾,说我们一个两个,都不听他的……想不到他说的倒成真了。”如今他确确实实挨了这一下血光之灾,不过,若为他关心的人们挡灾,莫说是这一掌,哪怕是一条命,他也舍得。
王子矛忽地上前,盯着洛十三道:“你还活着?你来了,竺可卿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洛十三冷笑道:“你是想他死了,还是活着?”
王子矛喉头一紧,不再说话了。
金乌大笑道:“精彩,真是太精彩了!义父,想不到你的这一堆朋友,竟有着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不亚于义父您的情史。”
温阳懒得否认“一堆朋友”这个说法,只盯着金乌,沉声道:“你干了这么多事,毁了侯府,挑唆我和飞卿的关系,还叫这混蛋玩意伤了我师兄!金乌,金教主,这笔账我一定要跟你好好算清楚!”
金乌却道:“义父,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早问过您老人家的意思,若你答应,圣教左右护法之位,任凭挑选,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我,不过,您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就算您再怎么恨我,我也不会杀了您的,还会把您带回圣教,好生赡养。至于青冥剑主,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也是您曾经的心上人……之一,我也不会亏待他的,只是——”他忽而沉下脸,“八大剑派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温阳不可置信道:“可他是你师伯!你小时候他还来看过你,照顾你,你过生日的时候,他还给你送了礼物!”
“师伯?生日?”金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义父,你可知,我两岁生日那天,发生了什么吗?就是他——我的师伯!他和其他几大掌门,派人来到我的家,逼死了我的生父!那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192章 了因 “你的……你的家?”张夜咳了两……
“你的……你的家?”张夜咳了两下, 他神色虚弱,似迷惑,迷惑之后, 又终于恍然, “终南山道观, 那个年轻道士……就是你的生父?”
“不错,我母亲无相峰一战后受了伤,是我父亲收留了她, 他们二人日久生情,情投意合, 便有了我。后来我母亲外出处理圣教教务, 没想到,八大剑派的人竟找上门来, 还逼问我父亲, 问他我的母亲在哪里!我父亲不肯说, 他们便杀了他!后来,后来我母亲赶到了, 把他们也都杀了!可惜, 可惜我母亲也走火入魔,不久身死,而我也从此流落街头。”
“不……不可能……”张夜断断续续道,“终南山一案, 我亲自查过了,你父亲身上伤口,并非出自八大剑派,而是出自魔教的武功……”
金乌脸色登时变了,却仍不敢相信:“不, 不是的,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夜叹道,“你也想到了,是不是?”
金乌的父亲不是死于八大剑派之手,而是死于走火入魔的金无媚,他的妻子之手。金无媚失了神志,已分不清敌我,是她错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
“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记不清……”
“一派胡言!”金乌大喝,目中却已有了泪光。
他恨恨道:“无论如何,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他们的死,都与你们八大剑派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要我死。”
“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身败名裂!”金乌喝道,“所以我要青冥剑主杀你,你不是对他心中有愧么?他杀你,你只会束手就擒,可是……”他顿了顿,疑惑不解道,“我不明白,贺先生,你为什么不杀他?”
贺青冥道:“他罪不至死,而且……他所犯下的罪孽,已还清了。”
所以金乌要他杀张夜的时候,他只是假装刺向张夜,实则却只点了他的穴道,叫他暂且动弹不得,看起来跟死人无异。贺青冥刺中的不是张夜,而是他自己的手心,流的也是他自己的血。就像昔年,他那么对待柳无咎一样,他真正伤害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温阳却已有一丝疑惑:什么叫做“已还清了”?
疑惑之中,又有一丝似是而非的惶恐,惶恐之下,他转过头,却见张夜神色越发黯淡、灰败,竟又忽地呕出一大口心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能再支撑下去,他看上去已不像人,而像一只等着下幽冥的鬼魂。
温阳大惊!
“师兄?师兄!”温阳急着去摸张夜的脉搏,却顿住了。
这分明是死脉。而且,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近乎枯竭了,可他竟没有察觉,方才混乱之中,他也只以为,那是刚刚受了伤的缘故。
他忽地想起来水佩青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你要明白,有些人,也许今天不见,往后能见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她并不是威胁,也不是哄骗,她只是在提醒他。
张夜早已病了,病得很重,多年来的心结压倒了他,叫他积郁成疾,已活不长了。所以他才要追着温阳,哪怕舍下自己一派掌门的威严,舍下作为师兄的尊严,也要求他回心转意,求他不要再怨恨自己。
他作为师弟,却都做了什么?戏弄他,嘲笑他,当着众人的面,拿酒侮辱他、践踏他,就为了……为了十二年前的恩怨,他错失了和师兄最后好好相处的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不告诉我?”温阳哽咽道。
“告诉你……只怕你又要以为我在骗你。”张夜笑了笑,“其实……你也不必难过,太多年了,活着对我来说已太过煎熬,我本以为我会就这样病衰而死,想不到今日,倒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让我为我亏欠的人,做一点什么……”他又看向贺青冥,神色已然涣散,“青冥剑主……贺公子,对不起,从前,我不该听信金先生的话,我以为,我做的事,是真的可以挽救武林,让各大门派重新和好的……”
贺青冥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那你,那你肯不肯……我知道,我不该奢求——”
贺青冥顿了顿,却道:“我原谅你。”
贺青冥竟已原谅。
他终于又懂得了一件事:原谅。可这件事,又同他懂得的其他事那样,都是那样的艰难。
“真好……”张夜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想不到我还能得到你的谅解,还有师弟……”他忽地仰头看天,好像在看着一个人的英灵,神色竟浮现出一抹温暖的愧疚,“若英,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见你,如今总算可以见你了……”
为了这桩恩怨,他牺牲了太多,他的妻子凌若英也为了平息动乱而战死。
如今他死了,却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十二年来,他终于得到了一夜安息。
温阳痛哭不止。金先生在一旁看着,却很是莫名其妙,他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哭,他道:“哭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他却激怒了温阳,温阳怒红了眼,好似给气笑了:“是,人总是要死的!你给老子去死!”他一剑挥去,竟把长剑当做大刀,要砍下金先生的头颅,他却不是金先生的对手,一剑落空,身前空门却又露出破绽!
金先生又一掌劈来,却被两把剑生生逼退!
李霁风的道生剑,和水佩青的映雪剑,双剑合二为一,竟诞生出无穷的威力,似不下贺青冥与洛十三的双剑合璧!
“阿阳!回来!”水佩青双目通红,面上已有哀色,却到底一把拉回了温阳。
金乌目光闪动,道:“看来,今天来了不少朋友。”
“谁要与你做朋友!”谢拂衣踏空飞来,一剑掷出一封书帖,喝道,“金教主,听闻长安有变,师姐命我前来送请帖与你,七日后华山盟会,八大剑派恭迎金教主大驾!”
金乌打开一看,正是季云亭亲手所书:
“金教主,见字如晤:
久闻贵教之威,诚邀尊驾之请。华山绝壁,提剑勒石,武林至尊,一决凌云。泊江湖之风波,愿万民之安寝。了因结果,再造浮屠。岂你我之功德?亦天下之幸事。
季云亭顿首”
金乌收下书信,看向谢拂衣、洛蘅等一众来人,笑道:“季掌门所请,金乌焉敢不从?只是谢公子,你带了这么多人,怎么却不见季掌门?”
谢拂衣道:“师姐正在闭关,金教主若想见她,可盟会之日亲临。”
“好!我定赴季掌门之约!”金乌颔首致礼,抬手一挥,带着一干魔教教众扬长而去。
柳媚儿站在原地,此刻她已变作最尴尬的那一个。她背叛了金乌,背弃了魔教,魔教不会再收留她,但她也已不容于八大剑派了。
谢拂衣正要询问,贺青冥却道:“是她带我们来到了贺园,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再见到星阑。”
谢拂衣迟疑地道:“……真的?”他怎么听说,柳媚儿已归附了魔教?
贺青冥面不改色道:“千真万确。”
“好。”谢拂衣笑了,“既然青冥剑主都这样说了,你走吧。”
柳媚儿深深地看了贺青冥一眼,一双美目之中似有无限感激,而后几步跃过墙头,好像一只飞出笼中的鸟儿一般,一头没入旷野了。
第193章 结果 白日高起,又见长安。 千家万……
白日高起, 又见长安。
千家万户仍在,昔年号称“千户万世”的侯府却已残败了,冷清了。温阳收拾了一地糊涂的焦灰, 也拾掇了一腔纠缠的心情。他抱着张夜, 把他安置在灵柩里。张夜虽已死了, 神情却很宁静,脸上还带着最后一抹释然的笑意,叫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还活着, 只是不再动作,不再说话, 永永远远地不再醒过来了。
死人在笑, 在做着美梦,活人却在哭。
这世上多么滑稽啊。
外边一片烧塌了的焦黑, 灵堂却是雪白雪白的, 像长安一下子没了夏天, 一会子步入冬天,冬天里, 下来一场鹅毛大雪, 把深邃的天空也好,深黑的枯木也好,深深的思念也好,都填满了, 铺平了,雪地里却还时不时跳出来一两只松鼠或是狐狸,天真无邪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温阳、水佩青身上也是雪白的,水佩青面带悲戚,一向如冰胜雪的她, 脸上也被泪水割过,留下一道裂痕。温阳哭的就更厉害了,一晚上他已哭了太多次,就算今日侯府的火仍未熄灭,他的泪水也足以浇灭了。这已是他一年之内两度戴孝,到了今天,他的眼睛已肿了,也不再哭出声了,只沉默着,又于沉默之中垂泪。这对于热闹了一辈子,也折腾了一辈子的不夜侯来说,倒是件极为稀奇的事。
他眼中却不止有悲痛,还有愤怒、仇恨和肃杀之气——人死为安,灵堂上是不该佩戴凶器的,他的腰上却堂而皇之地挂着戴月剑。若不是有水佩青阻止他,若不是还有张嫣要他照顾,只怕十多年前的旧事又要重演,他又要冲出去找仇人报仇了。
谢拂衣、洛蘅等人来了,他们来为张夜上了一炷香,又与温阳他们说了会宽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却又聊胜于无的废话。死的人是不需要废话的,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他们需要这些废话。
贺青冥、柳无咎也来了,张嫣小小的身子原本端坐着,看见贺青冥,忽地怒红了眼睛,冲了上来,喝道:“都是你!”
“要不是你,我爹也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
柳无咎踏前一步,护在贺青冥身前,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武功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她手中那把拈花剑却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他不能出手,却也不能看着她威胁贺青冥。
水佩青、洛蘅等人连忙上前劝解,贺星阑与她对峙,道:“你不要瞎说!张掌门是死于金先生之手,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可我爹是因他而死!”张嫣眼里还泛着泪花,却怒视贺青冥,“而且,你一直把我爹当做敌人!枉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水佩青道:“嫣儿,你怪错人了——”
“我没有!”张嫣大声道,她蓦地掷下剑,竟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会功夫,我就没有爹了!他明明说过要好好陪我的,他总是那么忙,好不容易要歇下来了,可以陪我了,却不在了……”
“嫣儿……”水佩青抱着她,似乎已有些手足无措。
“让她哭吧。”温阳定定道,“她只是发脾气,只是想哭了。”
贺青冥蹲下身,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道:“你若要怪谁,便怪我吧。你若想来找我,也大可来找我,只是,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拾起来拈花剑,把它递还给了她。
柳无咎看着他,贺青冥说张嫣不要让他等太久,其实是他已经等不了那么久。
张嫣自然一无所知,她怔怔地拿过剑,泪珠落下来,溅到剑身上。
她不再哭了,只怔怔地看着贺青冥转身。
洛蘅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惊呆了,世上还有这种安慰小姑娘的办法,难怪她总是制服不了那群师弟师妹,这种办法,她就是想学也学不来啊!
贺青冥、柳无咎一路缓缓而行,走到一座亭子里,贺青冥不觉咳了两下。
柳无咎道:“还冷么?”
“有一点,还有一点头疼。”
“昨天你一晚上没歇好,不头疼才怪。”柳无咎脱下来外衣给他,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一边为他按摩,一边怪道,“青冥剑主,贺大盟主,铁打的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些愧疚。”
“你愧疚的时候还少吗?不过一边愧疚,一边又做些让人恨的牙痒痒的事。叫人恨你,又怕恨不长久。”
贺青冥不满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
“就……甜言蜜语之类。”
柳无咎笑了,也不知是给气笑的还是逗笑的,道:“你想听那些话,怎么也不做点让我放心的事?”
贺青冥更不满了:“你从前做徒弟的时候,嘴甜的很,现在却挤也挤不出来几句好话,你这是成心报复我!”
“别乱动!”柳无咎一把摁住他,“这可是头,头!穴道按错了算谁的?”
贺青冥瞪他道:“你手劲太大了,我不舒服。”
“你故意找茬你!”明明他只用了三分力,就这点力道,还不够贺青冥平时打闹的。
“果然人人都说,男人追你的时候,和追完了是两种态度,两副面孔。你现在连一个按摩都不听我的,要是以后我又病了,岂不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柳无咎忽觉他才是头疼的那个,道:“你这都哪里听来的瞎话?”
贺青冥道:“黄娥说的,她说这是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
“咱俩在一块,你老听她说的做什么?”
“可她比较有经验。”
柳无咎无奈道:“虽然,好学是一件好事……倒也不必什么都学。”
“那你学啊。”
“学什么?”
“你要学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贺青冥恼道,“你连怎么……都不会,只会乱来!每次那什么……我都给你磕的牙疼!”
那好像……似乎……确实是该学习学习。
柳无咎也不大好意思了,却道:“谁叫你最近老躲着,愈来愈不爱配合了。”好像那天,那个主动的贺青冥,只是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会,好像那本来就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贺青冥一顿,道:“明明是你!”
“我?”柳无咎不敢置信道,“怎么这也怪我,那也怪我?”
贺青冥说他变作两副面孔,柳无咎却觉得贺青冥才是变了。他们两个,做师徒的时候尚且你侬我侬,待到做情人了,却也不必顾着什么慈啊孝啊的,更不必彼此试探,于是骨子里什么毛病都伸出手探出头了。不消说两个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消说,他俩在这回事上还都是生手,就好像在兵器铺里挑了一件极为宝贵又珍爱的名剑,可惜刚刚上手,用的并不熟练,老是容易磕磕绊绊。
贺青冥强词夺理道:“反正就是你——第一条,不准反驳。”
柳无咎哼道:“那三条咱们不是早就废弃了吗?你怎么还拿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
贺青冥左顾右盼,目光飘忽,道:“什么时候废的?”
“你……允我胡来的时候。”
“那不算数,你不准——”
贺青冥忽地顿住了。
他要说的话已被柳无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四下无人,贺青冥却不再冷了。
柳无咎于耳鬓厮磨之际笑了一声:“还牙疼么?”
“……胡来。”贺青冥轻声呵斥,却也笑了。
笑过了,却又一叹。
贺青冥望着满目疮痍,道:“无咎,你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能到几时。”
曲星河死了,张夜也死了,他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朋友也好,从前的仇敌也罢,他们都已烟消云散了。那么他呢?他的那一天,也许也不远了。
他忽而又生出犹豫,也许他不该拉着柳无咎与他一块。柳无咎还那么年轻,一个年轻人,生平头一个情人,却是一个将死之人,这未免对他太过残忍。
柳无咎握着他的手,道:“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过的一日是一日,难道你还想跑?”
“好,好……有一日是一日。”贺青冥压下满心不安,满腔心伤,微微笑道。
忽地一道动静,二人抬头看去,却见洛蘅鬼鬼祟祟,好像正要跑,却不小心踩到了散落的花叶。
她语无伦次道:“嗯……我不是故意,我其实只是路过……总之,你们不要在意我。”她的脸色却已通红。
贺青冥也似有些脸红,却正襟危坐道:“你是来看洛十三的吧?”
洛蘅点点头,道:“师叔祖他还好吗?”
“已无大碍。”贺青冥道,“只是,他说过,他此生不愿再入玉山,不愿为玉山门人。你若要见他,他必定不会拒绝,但你若要他出山,只怕难于上青天。”
贺青冥说的果然不错。
洛十三已料到了洛蘅会来找他。他道:“华山盟会,我是不会去了。我如今只想好好做一个父亲,至于什么天下第一剑,早不是我,我也早不想当了。”
洛蘅道:“师叔祖还恨玉山吗?”
“若不是为了玉山,我母亲不至于体弱身死,父亲也不至于走火入魔……那个地方,我已不会再回去了,从前我没有家,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有了我的家,我该回家去。”
“我明白了。”洛蘅道,“师叔祖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多言,只望师叔祖您能余生顺遂。”
洛十三笑道:“你不再劝我?”
洛蘅道:“我本以为,今日师叔祖拒绝了我,我会很失落,结果却也没有……也许我错了,我只是想见一见您。”
“见到了,会失望吗?”洛十三道,“我如今已不是从前的急风剑了。”
洛蘅摇头,道:“师叔祖永远是师叔祖,只是,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洛蘅了,我总不能一直依靠前辈。”她又笑道,“我曾经以为,我什么也做不成,可现在也都熬过来了。青冥剑主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说的不错,玉山的责任在我肩上,我既然是玉山掌门,就不会退缩。”
三个月过去,经历了岁月和战火的洗礼,她脸上稚气已脱,眼中已不再怯懦,而有几分锋芒初露了。
“哈哈哈哈!好!好!”洛十三大笑道,“不愧是玉山的人!”
洛蘅怔道:“……师叔祖?”
“青冥说的不错,你当得起一代掌门,我也可放心了。”洛十三道,“我身无长物,平生所学,不过一剑而已,可惜星阑走的是青冥的路子,已无法承继我的衣钵,不过,我玉山有你,倒也不算后继无人!”
言下之意,洛十三竟已接纳了她做他的衣钵传人,门下弟子。
洛蘅不由大喜,洛十三这一句话,几乎是雪中送炭,她已忍不住热泪盈眶,道:“多谢师叔祖!”
洛十三笑道:“谢什么?你既做了我弟子,我把剑法精妙之处传授与你,便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你可不要告诉你那群师弟师妹,我做你的师父,却和玉山扯不上关系。”
洛蘅深深俯首,重重允诺。
第194章 挑拨 几日后,该来的人已来过,该走的……
几日后, 该来的人已来过,该走的人也要走了。
谢拂衣先行一步返回华山,迎接即将到来的各派人士。洛蘅收拾好行囊, 告别了洛十三, 只待翌日启程前往华山, 贺青冥、柳无咎也将一同前去。温阳、水佩青则暂且留下处理张夜后事,让人把张嫣和张夜灵柩送回小重山,李霁风也与他们一道帮忙, 待到此间事了,他们三人再共赴华山之盟。
偌大的侯府, 又渐渐冷清了。
黄昏时分, 温阳却来了。他来的古怪,不走正门, 却偏要翻窗进来, 贺青冥起先还以为是哪位不速之客, 结果却是主人。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温阳四下看了看,疑惑道:“他不在?”
这个“他”, 自然就是柳无咎了。柳无咎眼下熬药膳去了, 贺青冥还在等他回来。贺青冥道:“你是找他,还是找我?”
“自然是来找你。”温阳拍了拍衣袍,他尚着素衣,上面沾不得灰尘。他道:“小嫣儿如今讨厌死你了, 也不准我找你,可是有一些疑问,我必须要问个清楚,便只好偷偷来了。”
贺青冥道:“你这样来,只怕要给我惹麻烦。”
温阳却道:“他都得偿所愿了, 还小气什么?对了,你们这两天还住的惯么?”他不待贺青冥回话,又自顾自坐下来,开始唠唠叨叨,“唉,反正我是住不惯,虽然我已找人收拾了,可侯府到底今非昔比,得,这下可真成穷光蛋败家子儿了。”
贺青冥不动声色,只道:“水佩青不是让你回小重山么?”
温阳却颇为自嘲道:“我早已脱离了小重山,如今再回去,又算什么?就算回去,新入门的那些弟子,也早不认得我这个师叔了。”
贺青冥道:“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叙家常的?”
“好久不见,叙叙旧嘛。师兄不在了,小师姐又是座冰山,跟她聊十句都不带回三句的,也亏的李霁风眼巴巴地留下来。不过嘛,这世道也说不准,柳无咎那小子都能成功,兴许哪天李霁风真能做我姐夫呢?”他口中滔滔不绝,跑马跑得漫山遍野,贺青冥心中越发古怪,却一时找不到时机打断他,正纳闷时,温阳却已蓦地停下。
“……飞卿。”温阳抬头看他,“你不是病了,你是中了五蕴炽,是不是?”
贺青冥终于明了,道:“你是来问我这个的。”
“看来果真如此。”
贺青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温阳忽地笑了,“因为我阿爹之死,与它脱不开关系!因为你身上种种迹象,与我阿爹许多症状一模一样!我阿爹死了,他的路,我不想你也走上一遍!”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温侯不是死于暗箭么?”
“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他死之前的那一路,都发生了什么,若是没有那支箭,五蕴炽又会叫他变成什么?我仔细观察过了,也翻阅了好几代卷宗,总算明白了!凡是中了五蕴炽的人,他们会变老,会变得黄发鹤肤,苍老无比,他们的五脏六腑会被掏空,会被蚕食殆尽!然后他们会发疯,会走火入魔,会死于非命!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容于世——因为在人们眼里,他们就是怪物,是随时会大开杀戒的魔头,必须要除之而后快!”温阳猛然喘了几口气,顿了顿,又道:“所以,无论能不能找到解法,他们都必须死。”
贺青冥道:“你是来提醒我的。”
“这件事,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我明白了。”
温阳却道:“你明白,柳无咎却不明白,我知道他还在想办法,可是他不会知道,就算到了魔教,就算逼着金乌想出来法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人心就是没有法子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怀揣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人人都会恐惧,会忌惮,又会因着恐惧和忌惮做出来令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糊涂事,混蛋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知道。
贺青冥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无咎若要守住一个秘密,只怕什么人也不会知道的。”他忽又想起来柳无咎唯一的那个秘密,眼角竟微微有了笑意。
温阳却哼笑了一声,道:“我只怕他的秘密,会叫你意想不到。”
贺青冥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这却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温阳忽地动手,他化掌为刃,竟径直劈向贺青冥身前!这一遭,却是贺青冥万万没有想到的。不过,要化解这一招,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贺青冥横臂格挡,温阳却并未退避,也并未变招攻击,而是使出一记翻花覆雨手,腕子一转,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二指于贺青冥手上经脉稍稍一点。
贺青冥奇道:“你这是……与我把脉?”
温阳脸色一沉,道:“果然,你体内有‘少艾’残存的痕迹。”
“少艾?”贺青冥更奇怪了,“那是什么?”
温阳不敢置信道:“你走江湖走了这么多年,没听过它吗?所谓‘知慕少艾’,‘少艾’乃是一种催情酒,风月场里的人,对这种酒再熟悉不过,只要一杯,就足以叫人意乱情迷,而且药效持久,即便过了数日,也仍然会刺激血脉经络,叫人任其摆布。”
贺青冥脸色登时变了。
这些天里,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那天他从柳无咎手里抢来的那杯酒。在那之后,他没有拒绝柳无咎的拥抱,也没有拒绝他的吻,而是第一次主动回应了他。
情欲。他记得他曾经茫然,他分不清,也不愿意分清。他只知道自己是爱柳无咎的,那么,那一天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变化,又有什么关系?
“按理说,你身中五蕴炽,除非服过‘少艾’这类催情之物,绝不可能这么快与人亲近,这两天你却与柳无咎同寝同席,亲密无间……”
“够了。”贺青冥冷冷道,“不用再说了。”
“你也知道,是不是?”温阳却低下头盯着他,好像要揪住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揪出来一个确凿无误的答案,“你也知道是他——”
“我说够了!”贺青冥低吼。
“温阳?”
一声熟悉的疑问,把二人的对峙打断。
来人却是他们口中那个“他”。贺青冥转过头来看他,此刻他眼中、心中都是他,脑子里也满是他,他、他、他……这个他却已乱糟糟的,贺青冥理不清辩不明了。
柳无咎看着他,余光却瞥了一眼温阳,道:“他怎么在这里?”
温阳还想再说什么,贺青冥却已下了一道语气不善的逐客令,尽管这个地方,温阳才是主人,但在这个时候,温阳已是客人,也不该再待下去。
贺青冥道:“出去。”
“飞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是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说这件事,并不是全然好心么?”贺青冥道,“我是无知,不是愚蠢,出去。”
温阳只好走了,走之前,却又看了一眼他们二人。两人一站一坐,却连影子都已融为一体,一个是山无棱的“山棱”,一个是“夏雨雪”的“飞雪”,飞雪本不该沾衣,更不该停驻人间,然而天地交合,一夜飞雪叫山峰模糊了棱角,飞雪顺着山峰淌下,化作来年脉脉的春水。
造物真是奇妙,两个世上至刚的人物,一旦相逢,竟也变作至柔,变作至情至性。金风玉露一相逢,可这样的相逢,又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朝朝暮暮?
温阳与很多人度过了很多个朝暮,他很清楚,越亲密的关系,就越危险,也越难以长久。这就是他始终难以长久的一大缘故,也许贺青冥和柳无咎,也不会长久。
第195章 分手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是做……
柳无咎道:“方才他来这里, 是做什么,又说了什么?”
贺青冥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道:“关门。”
柳无咎很是疑惑, 贺青冥却又道:“无咎, 把门关好。”
柳无咎于是关上了门。他已听出来了, 贺青冥似乎疲惫、叹息,也已不愿意再说第三次同样的话。他已隐约觉得,贺青冥接下来要说的事, 不是那么简单。
他却仍是体贴的,他为贺青冥盛了一碗汤, 细细吹了吹, 送到贺青冥嘴边,道:“我试过了, 这汤很鲜, 也不苦, 你不喜欢的那些药材,我都想办法换成同等药效, 却更易入口的了。”
贺青冥抬头看着柳无咎, 他忽而又无奈,又哀伤。
柳无咎道:“怎么不喝了?”
贺青冥却仍瞧着他,他从未这么仔细地瞧着柳无咎,尽管这张脸他已瞧了千百遍, 可千百遍来,都是一闪而过,这一遍,他却要一笔一画描摹,一分一秒也不放过。他看着柳无咎, 似乎是想要看出来一个新的他,却无论怎么看,也还是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关门么?”
柳无咎已隐约觉得不对,也正色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因为你我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希望旁人掺和。温阳是来了,可他只是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仍无关旁人,只关乎你我。”
柳无咎神色已柔和了,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是不喜欢他。”
“可我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贺青冥几乎哽声,“温阳说,我体内有服用‘少艾’的痕迹。”
柳无咎脸色微微变化,这一丝变化已是白驹过隙,贺青冥却仍捕捉到了它。
“……所以你早知道了。”贺青冥声音已枯滞了,也不再哽咽,脸上却闪过失望之色。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柳无咎道,“后来我找黄娥问过,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葡萄酒,她早看出来了你我情状,故意让我去取……可是那时候你已经答应了我,后来又是星阑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无咎嘴巴一张一合,却挤不出来一个字。他也曾想解释,想说明理由,他想说“事情太多了”,又想说“你身体不大好”,可他看见贺青冥的脸,便不愿再这样说了。他知道这些理由再冠冕堂皇,也只不过是请求贺青冥原谅自己的借口,也只是他曾经有那么一刻更爱自己而不是更爱贺青冥的证据。
他知道唯一的原因,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
七年来,无论是他瞒着自己爱贺青冥这件事,还是如今他瞒着“少艾”这件事,都只是一个原因。
“我只是怕你会不要我。”
他只是一直都在恐惧,如果贺青冥不要他,他就再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他可以是一等一俊美的男子,可以是江湖上一等一卓绝的高手,却永远都会是孤身一人,永远都和从前那个流浪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本以为贺青冥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了,他就不会再恐惧了,他却不知道,有时候拥有过,比从没有拥有,要更叫人畏手畏脚,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从未拥有过。所以他更慌张,更恐惧,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爱情要就此化为泡影。
“好歹你没有否认,好歹你是个男子汉。”贺青冥喃喃道,“好歹……我还没有爱错人。”
“青冥!”柳无咎猛的看他,猛的唤他。
贺青冥却似看不见他,道:“那天,我竟……这些天来,我纵着你,也纵着自己,我以为这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以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却想不到你我之间还有一杯少艾酒。”
柳无咎道:“可你的心并不是假的!”
“我的心?”贺青冥忽地笑了,“我的心并不可靠,它带给我的只是一个谎言。”
柳无咎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可难道你要因此否认你自己的判断,否认你和我?”
“这不该是你我!”贺青冥又已哽咽。
他很难过,他这样难过,只不过因为他真心地爱着柳无咎。
越是真心,就越容不得一粒沙子,一丝嫌隙。
他毕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仅存的时日都交给柳无咎。他活不长了,所以他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爱人,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他们虽都爱着彼此,可彼此眼中大不相同。柳无咎还在想着未来,他还在想着要找到五蕴炽的解法,贺青冥却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特别的优待,上天从没有优待过他,宽容过他,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喘息。他也已经太过疲惫,太过心力憔悴,这一点,却是柳无咎不可能理解的。一个刚刚步入及冠之年的,充满了活力和精力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已经走上末路的人?
这份爱情,对柳无咎而言是梦想成真,对贺青冥而言,却是又一次命运的戏弄。要不然,七年了,这么长的时光,他怎么会这时候才懂得呢?
他却已接受了这又一次戏弄,他仍选择面对而不是逃避,所以整个子午盟都在怀疑他和柳无咎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所以贺星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所以贺星阑假意骂他的时候,他亦没有反驳。
不知廉耻。
可不是不知廉耻么?一个快死的人,却拖着一个年轻人。做师父的,却引诱了徒弟,不仅没有抗拒、劝导,反而应允、鼓励、支持。
他已是众人口中的魔头,如今还要拉着柳无咎一道走上歧途。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他犯了太多罪,也不差这一桩,旁人如何说,那都是他们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哪怕他知道他会千夫所指,也都没有什么。
很多年来,他都是这么过的,对待旁的事是这样,对待这一件事也是这样。若说犹豫,他也只因着是否爱人而犹豫,却绝不会因着爱人而犹豫。
可这一次,他的决心却显得有些滑稽了。
贺青冥道:“无咎,你告诉我,少艾也好,神女泪也罢,到底有什么分别?”
柳无咎喉头登时卡住了,他不禁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下药强逼之人?!”
“你又不是没有想过!”贺青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打不过我!”
“是!我是打不过你!”柳无咎道,“我只恨我晚生了十年!你年少的时候,我不认得你,年长的时候,更挽留不住你!”
所以才有神女泪,才有少艾。
“既留不住,便不必留了!”
柳无咎不敢置信道:“你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无咎哑着嗓子道:“……你要我走?”
“你不想走,我可以走。”
柳无咎又猛然看向他的眼睛,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怎么会配上一个如斯冷酷的主人?
他忽地恨极了贺青冥。
他早该知道的,贺青冥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旦不如意,就会把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也许他错了,他不该爱贺青冥,更不该叫贺青冥爱他,贺青冥爱他,却还不如不爱他。贺青冥可以做朋友,做师父,做父亲,却永远也做不好一个情人。
一旦做情人,他就要防御,要攻击,他学了那么多,却学不会如何与心上人在一起。
柳无咎告诉自己,他不能怪他。
贺青冥的过往铸就了他,他不爱这些过往,却爱这些过往铸就的这个人。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在说服自己。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包容么?
如今他却已不能再说服自己,也不愿再去说服。
他可以忍受贺青冥不爱他,却不能忍受贺青冥怀疑他对贺青冥的爱。
贺青冥又凭什么怀疑?
他为之爱为之恨,为之怨为之伤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贺青冥关注仇人的时候,总是比关注爱人要多!
贺青冥爱他,可他远不如恨来的重要。
他本以为,他们在一起了,贺青冥就会改改的,却不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他又该怪贺青冥吗?
他始终不忍心,可就算再不忍心,也已经委屈,已经愤怒。
而且也已疲惫。
贺青冥疲惫,他也疲惫。这些天来,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贺青冥少。
他们会说他配不上贺青冥。他知道的,他的武功也好,地位也罢,都比不上贺青冥,这也许是时间的差距,但没有人会因为时间而原谅这些差距。
他自己也不能。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却不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差距。他入门太晚,年纪又太轻,偏偏喜欢的又是这么一个无情剑客。
他也许该怪自己。
谁叫他偏偏喜欢他?
谁叫他偏偏喜欢的那个他,也偏偏喜欢他?
世人都要讲究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也好,英雄美人也罢,就连故事里,情人也总要登对。门户、年纪、地位、性别……大家挑挑拣拣,条条款款,条条框框,他们却没有一个条件登对。
他们本来就有太多问题,本来这太多问题,都应该用时间来解决,偏偏他们又没有太多时间,于是就只能克制,只能忍让。
柳无咎的人生里,实在有太多“偏偏”。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曾经以为,和贺青冥在一起了就是结局,想不到才刚刚开始。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贺青冥要他结束了。
“好。”柳无咎道,“既然如此,我走。”
又也许,这已是他最后一次退让。
第196章 入戏 “长相思,在长安……” 柳无……
“长相思, 在长安……”
柳无咎卧倒了,也醉倒了,他的身前、身旁是满满一地七零八落的酒壶、酒杯。他在这家小酒馆里, 已断断续续喝了两天, 起先是用杯子, 一口一口地酌,后来兴头起了,便换成了酒壶, 他要把酒都灌进喉咙里,灌进肚子里, 好叫他的心肝脾肺肾都只有酒, 没有贺青冥。
有生以来,他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从前贺青冥总是管着他, 不论是管着徒弟, 还是管着丈夫。然而如今他已管不着柳无咎了。
贺青冥。
这里的确没有贺青冥了, 可惜柳无咎喝了这么多酒,他灌醉了自己, 却仍无法麻痹一腔相思。
他醉着也好, 醒着也好,都还记着贺青冥。
酒馆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做帮工。她是酒馆老板远房亲戚的孩子, 几个月前,她的父母兄弟都死了,死在别人刀下,乱马蹄下,幸运的是, 他们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死了,从此不必再挣扎着生不如死,不幸的是,这乱世里却剩下来一个她。她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跋涉,来到了长安城,又来到了这家酒馆。
她在这里看见过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每天都目睹着数不清的人生,看他们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可她的人生呢?她的人生却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天,从此她的剧本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再没有人与她对戏。
于是她便做了别人戏里的配角,后来又做了过场的龙套,做了报幕拉弦的角色,最后连幕后也待不下去,便只能做台下的观众。她再不曾进入别人的戏里,别人也不会进入她的戏。
她看了一场场戏,太多人只演了一场,便匆匆而去,又要奔赴下一个舞台。她也习惯了,每天都有新戏,尽管新戏也都只是一个套路,无非又是什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又偏偏要把这堆鸡毛吹上了天,闹得人尽皆知。
这么多场戏里,只有柳无咎不一样。他一旦坐下来,便一直演,从天明演到天黑,又从天黑演到天明,他好像不知疲倦,一连演了两天两夜也不肯散场。
他也从不吵闹,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喝酒,两天了,方才那句还是她从柳无咎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台词。
她起先是好奇的,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后来又厌倦了——再精彩的戏,若一连演了两天,也要厌倦的,何况这戏里还没有台词。但到了如今,她却已习惯了,她忽地觉得,她很喜欢这出戏,也喜欢戏里的这个人。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打过一次照面,柳无咎是孤独的,她也是孤独的,她瞧着他,渐渐瞧出来一个自己,她对着这个自己打招呼,对着他想象,他该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柳无咎终于说话了。
她虽没有念过书,没有学过这句诗,却也听出来了这句诗里沉甸甸的相思。于是她之前想象的都不作数了,她回到了现实,现实里,柳无咎始终在思念贺青冥。
当然她不知道柳无咎思念的人叫做贺青冥,她甚至也不知道那是个男子而不是女郎。她只是轻轻地想,这样俊俏的少年,心上的那个姑娘一定也同他一般俊俏,一般不凡。
可惜她不是那个姑娘,她不算俊俏,也太过平凡。
柳无咎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睡着了。
酒馆已快打烊了,小姑娘揉揉眼睛,爬起来关门,戏台上的帷幕要落了。
一只大手却抵住了门板,这是一只很粗野的男人的手掌,同他一道闯入的还有与他一般粗野的两个壮汉。
壮汉道:“柳无咎是不是在这里?”
他开口的时候,脸上疤痕也跟着颤动,好像一条佝偻的蚯蚓。
小姑娘觉得滑稽,却又不敢笑,她知道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好惹的。她疑惑道:“柳无咎是谁?”
“柳无咎就是贺青冥的弟子。”
小姑娘却更奇怪了:“贺青冥又是谁?”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道:“贺青冥是一名剑客,柳无咎也是,他们师徒横行霸道,曾经在漠北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如今贺青冥和他分开了,我们找不到贺青冥,便只好来找他讲讲道理。”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在说谎。”
三个汉子面露惊奇,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看得出来?
小姑娘虽是小姑娘,却有察言观色的大学问,酒馆里南来北往那么多客人,她早已学会了不用耳朵和眼睛,而是用心来分辨他们是善是恶。
她瞧出来了,几个大男人谎话连篇,横行霸道的是他们,他们打不过人家师徒,却又渴望报复,便挑了一个师徒二人分开的时机,想要逐一击破。
头一个汉子道:“这可怎么办?”
第二个汉子道:“一个小姑娘也能挡路么?南宫家说的准没错,柳无咎一定就在这附近!”
第三个汉子没话说了,却拎起来一个酒坛一般大的拳头,一把撞开了门板,小姑娘也被他一力撞开了,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撞到柳无咎睡着的那张酒桌。
咣当一声响,桌子上最后一个酒壶摔碎了,柳无咎嗯唔一声,似醒非醒。
三个汉子都围了过来,他们都盯着柳无咎,好像要把他洞穿。
柳无咎的头埋在臂弯里,他们再怎么盯,也只能盯到脸上一个小小的侧角。
头一个汉子道:“这就是柳无咎?”
第二个汉子道:“就是柳无咎,错不了!”
第三个汉子还是没有说话,也许他不会说话,但谁知道呢?也许他在这出戏里,只是没有台词。
这一次,三个汉子却一齐出手,他们打向柳无咎的天灵盖,要将他的脑袋砸的稀巴烂!
小姑娘大惊失色,她万万不愿让柳无咎死!
她终于不再做观众了,这场戏,她也要入戏。她大叫一声,把整个身子覆在柳无咎身上。
寒光一闪,却不是死前的一瞬间灵光,而是一道冷冷的剑光。
柳无咎忽地睁眼,忽地出剑,他的剑穿过小姑娘肋下,却斜挑而上,划伤了第三个大汉的虎口,洞穿了第二个大汉的手心,刺入了头一个大汉的肩胛。
竟是一剑三雕!
热血涌动,三个大汉痛叫着在地上打滚。柳无咎冷冷喝道:“滚!”
只一剑,一个字,他们便囫囵滚出去了。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都忘了抹一抹脸上的血点。
柳无咎道:“你受伤了?”
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惊惶未定地摇了摇头。
柳无咎道:“是我连累你了。”
小姑娘又摇了摇头。
柳无咎四顾左右,道:“其他人呢?”
“他们,他们都走了。”小姑娘还有些害怕,说话都结巴了,“后,后半夜了,我在这里守夜。”
柳无咎望了一眼浓浓的夜色,喃喃道:“竟这么晚了……”他这一瞬间的神色,也似散不尽的迷惘的夜色。
他道:“太晚了,这里也不安全,你住在哪里?”
小姑娘报了一个地名,说完又懊恼了,她不该把住址报给一个陌生人,尽管这个陌生人,她已瞧了两天了,也不再陌生了。
柳无咎却已擦尽了剑上的血迹,他不用剑,又清醒的时候,看着和普通人家公子没什么两样。
不,不对。
小姑娘心里想:普通人家公子,不会像他这样俊俏,这样奇怪。
柳无咎送她回去,路上冷风一吹,她忽又想起来一些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她道:“你没喝醉?”
柳无咎道:“我只是很容易醒。”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小姑娘道,“你是坏人么?”
柳无咎道:“不是。”
“好人?”
“也不是。”
小姑娘撇撇嘴:“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柳无咎道:“世上的人,本就没有好坏之分的,好与坏,也没那么容易分的出来。”
小姑娘道:“你倒是很懂得一些大道理。”
柳无咎神色忽而柔和,却又马上像被麦芒刺到。他道:“有人这么说罢了。”
小姑娘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你喜欢的人?”
柳无咎脸色绷得紧紧的,道:“现在不是了。”
小姑娘不解道:“现在不是?那么从前呢?”
“从前是的,从前很久都是。”
小姑娘更不解:“既然你喜欢那个人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喜欢呢?”
柳无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肯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喜欢贺青冥的。
贺青冥却质疑他,追问他,还要让他走。
小姑娘又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很漂亮,很厉害?”
“是。”这一次柳无咎却没有任何疑问和犹豫地回答了。回答过后,又不大甘心。
柳无咎几乎是要叹气,道:“他很美,是个很聪明,又很倔强的人。”
小姑娘忽而有些惆怅,道:“我既不聪明也不倔强,甚至也不漂亮,除了有那么一点善良,我什么优点也没有。”
柳无咎却道:“为人善良,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又道:“他虽然很美,很聪明,又很倔强,但我爱他,却不只是因为这些。他很美,美得却太过冰冷,他聪明,聪明得却太过狡猾,他倔强,倔强得却太过执拗。但即便是他冰冷、狡猾、执拗,我也依然爱他……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他的,但等我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已经爱了他很久了。”
第197章 劝和 小姑娘走了。 她忽地发觉,自……
小姑娘走了。
她忽地发觉, 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观众。
这里却还有别的观众在看这一场自白。
贺星阑与洛十三。洛十三的伤已好多了,他们明天已要离开这里,今天晚上, 是他们留在长安的最后一个晚上, 而后他们就要回到西北去。所以他们要出来走一走, 再看一看故土,只是没料到,却碰到了柳无咎。
贺星阑没好气道:“你在说父亲坏话。”
没等柳无咎回话, 他又补充道:“而且还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好像恨不得马上飞到贺青冥面前, 跟他参上一本, 好好地告一告状。
柳无咎却道:“我并没有同他在一起……我们已分开了。”他微微低头,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并不好过, 他不愿意给他们看见。
“分开了?”洛十三惊讶道, “所以你不是折返了, 而是根本就没有和青冥一块去华山?”
柳无咎道:“他这么说的?”
洛十三摇头:“昨天他出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我问你去了哪里, 他也没有说。我们还以为你是先行一步了。”
柳无咎却道:“我不会跟他一块走的。”
洛十三更奇怪了:“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已分手了。”
“分手?”洛十三大为惊讶,但还有一个声音盖住了他,这个声音却又惊讶又生气。贺星阑怒道:“所以你就为了一个女人,跟父亲分手?!”
柳无咎也怒了:“是他要同我分手!”
“不可能!”贺星阑喝道, “父亲他那么喜欢你,爱你,他怎么可能!?”
“……喜欢我……爱我?”柳无咎怒气又变作迷惘。
“他当然喜欢你!他只喜欢你一个!”贺星阑怒气冲冲,却道,“在侯府的时候, 父亲还特地找我说话——”
这一次父子之间的谈心,却是柳无咎不知道的。
贺青冥不要他知道。贺青冥只是让贺星阑不要再找柳无咎的麻烦。
“星阑。”那一天,尘埃落定,贺青冥看着贺星阑,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他盯着贺星阑,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论我身边来来回回什么人,无论我和无咎是什么关系,有一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你一直是,也永远是我的儿子,没有人能取代你。”
贺星阑心下一颤,已热泪盈眶:“父亲……”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不唤我一声‘爹爹’呢?”
贺星阑怔了一怔,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贺青冥。自从柳无咎出现之后,他就很少再这样叫贺青冥了。
柳无咎比他聪明,比他用功,他本已以为,父亲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若不是这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再领进来一个小孩呢?
“爹,爹爹……”贺星阑抽抽鼻子,几乎要哭出来。
他到底也只不过是父亲的孩子。贺青冥虽然不是他的生父,可是他对贺星阑有养育之恩,这一点已经足够。
贺青冥点了点头,笑了笑,道:“星阑。”
可是贺星阑心中仍有疑问,他仍要问个清楚、明白。
贺星阑望着贺青冥,他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道:“您……是不是真的很爱柳无咎?”
贺青冥怔了怔,又笑了笑,而且似乎有一点开心和一点羞涩。
这种神情,却是贺星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在贺青冥脸上看到的——少年怀春的神情。贺青冥虽非少年,可他想着柳无咎的时候,似乎已变成了少年。
贺星阑脸色已变得铁青。他已经不必再问,他已知道答案了。这世上只有爱情才会让人这样变化。
贺星阑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他有什么好喜欢的!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而且脾气又臭又硬,还冷冰冰的!”
“星阑。”贺青冥已不大高兴,“他毕竟是你师兄,你就不能尊重他么?”
贺星阑气道:“哪里有他这样对自己师父图谋不轨的徒弟!”
贺青冥有些脸红,贺星阑也忽觉自己这话在贺青冥面前说不太妥当,便道:“总之他就是不好!”
“星阑。”贺青冥无奈,“你和无咎什么时候能好好相处?”
贺星阑哼了一声,贺青冥又道:“我明白,可是他如今已不能只算做我的弟子,他和你不一样,你明白吗?”
贺星阑不服气道:“那他是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已算是我的丈夫,他不会再和你抢什么了,事实上他也从未和你抢过什么。”
岂料贺星阑更气了,他道:“我才不要他来做我后爹!何况爹爹,您难道不知道,柳无咎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招蜂引蝶,他若是对您不忠——”
“这些我都已考虑过。”贺青冥道,“无咎他还年轻,他说他喜欢了我很久,也许他以后会喜欢别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有多少人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呢?我只知道他现在是喜欢我的,也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将来的事,任将来去评说,即便真有那一天,那也只需好聚好散而已。何况一个人怎么能用虚无缥缈的将来困住自己的现在?我已做了选择,星阑,我也许确实没有这样的经验和经历,可是我愿意和他一起去体验。”
贺青冥看着贺星阑,很是郑重道:“我可以再一次回答你,我爱他,我这一生从未爱过什么人,他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希望你和他好好相处,他已答应了我,我希望你也能答应我。”
那一天的对话并不长,贺星阑却已记得清清楚楚。
柳无咎怔住了。
贺青冥爱他,并不比他爱贺青冥来的浅薄。
他还是气贺青冥,可是他也还爱他。也许贺青冥也和他一样,只是他们都不曾言说。
贺星阑仍然一看到柳无咎就生气,他现在甚至比从前更生气了。他并不觉得他父亲找的这个伴侣是什么好人选,可是他必须尊重贺青冥的选择。
贺星阑道:“我讨厌你,更讨厌你和父亲在一起,可是你若和他在一起了,就一定要好好和他走下去……我从没有看见父亲喜欢过什么人,我不要他为你伤心!”
洛十三也道:“星阑虽总爱说气话,可也是实话。不瞒你说,青冥曾经问过我,问我为什么我父亲喜欢母亲,后来你回来了,他说他明白了,但他又生出来新的疑问。”
贺青冥问他,为什么洛英喜欢洛华?
洛十三当然还是没法子回答,可这一次,过不了多久,贺青冥仍是自己找到了答案。就在他和柳无咎在一起的那天,他说,他也知道为什么洛英喜欢洛华了。
柳无咎喃喃道:“所以……为什么?”
洛十三笑了:“青冥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不过也许的确是了,我们都忘了,你和他都是头一回,他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没有过往,只有未卜的前程。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青冥的脾气,跟他在一起,想必并不会顺利。我劝过他,要他理解你,只是,你也要试着原谅他。”
柳无咎疑惑道:“原谅他?”
“是,青冥他比你年长,可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比你成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也是头一次喜欢人。”
他们是一样的。
很多事上,他们一个缺了过去,一个缺了未来,所以总难拼成一个圆满。可是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样的,既没有过去,也不知晓未来,过去与未来,都要他们自己去填满。
柳无咎忽而又有了神采,好像长夜之中,突地射出来一道神光!
他不会走的,也不会再走了,他要追上贺青冥,追到他身边!
他跑了起来,飞了起来,他的两条腿已太过疲软,他的目光却还炯炯有神,闪动着甜蜜而快活的光彩。他终于寻见了一辆车,车夫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华山。
“华山?”车夫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华山可险得很呐!”
“再险再难,我也要去!”
车夫道:“为何?”
柳无咎笑了,他已笑得开怀,笑得眉眼弯弯。他说:“我要赶着去见心上人!”
第198章 乞生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来到华山……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 来到华山脚下,华阴城中。
华山巍峨,腾跃于浮云群烟之上, 从此地望去, 头顶是天, 天上却还顶着一座西岳华山。时已大亮,在山的身后,金日烁光, 突地万箭齐发!
正午时候,天色转阴, 二人找来一家饭馆, 赶路赶了一天,肚子已不大听脑袋使唤了。一闻见香气, 不要说肚子, 就连腿脚也再控制不住。
洛蘅呼哧呼哧吃完一大碗大刀面, 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口气。抬头再一看,贺青冥坐在她对面, 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快, 他却只吃到了一半。
洛蘅顿时不大好意思了,她一个女孩子,饭量大不说,吃相也不大斯文。贺青冥却道:“年轻人能吃是好事, 如今我就是想吃什么,也有太多忌讳。”
洛蘅点点头。贺青冥只一笑,他知道她并不明白,就像很多年前,他也不明白。有时候, 有些事,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明白。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却见老板在巷角放了两碗剩饭,唤来一条哈巴狗,那狗儿生的十分活泼可爱,又极为粘人,洛蘅忍不住顺手喂给它一根棒骨,又撸了把狗毛。狗儿欢快地舔了舔她的手心,又接着埋头干饭去了。洛蘅笑了笑,转头问老板道:“这么就它一条狗,另一只呢?”
老板道:“店里只养了它一只,是前年路边捡回来的。”
洛蘅奇怪道:“那怎么却放了两碗饭?它吃得多么?”
老板摇头,道:“另一碗是给人吃的。”
洛蘅更惊讶了:“人?”
“是啊,这几天打东面来了个小乞丐,看着怪可怜的,偏偏又倔的很,给他钱也不要,给他饭也不吃,便只好把吃的放在这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管,等过一会,他就会自个来吃了。”
洛蘅心下纳罕,却也没有在意,只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钱递给老板。如今世道太乱,太多人流离失所,路见不平,能帮几分算几分。
不多时,贺青冥也已吃好了。二人正要动身,忽见巷口闪过一道灰色的影子,洛蘅定睛一看,只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也破破烂烂,只胡乱裹住身子,勉强蔽体,想来这便是老板口中所说的那个乞丐了。
那乞丐一顿狼吞虎咽,嘴巴顾不上了,便用手来刨,他的手却颤颤巍巍,抖如筛糠,碗里的饭菜抖出来了,洒在地上,他赶忙埋头去捡,又时不时左顾右盼,一副惊惶万状的样子。他虽是一个人,却还不如方才那条哈巴狗,哈巴狗尚且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跟人肆意嬉闹、撒娇,他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头不能过街的老鼠一样,生怕给人瞧见。
洛蘅瞧着瞧着,心中更为不忍,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这一眼,那乞丐却也转头过来,二人目光在这一瞬间忽地交汇成一条狭路相逢的直线。
二人顿时都愣住了。
虽只有一眼,可这对眼睛,洛蘅绝不会忘记——梁月轩!
夏日的天总是很快翻脸,老天爷一惊一乍,哗啦啦劈下大雨!
她记起来了,梁月轩也似记起来了。他却拔腿就跑,落荒而逃!他飞快地冲进巷子,又冲入瓢泼大雨!
“梁师兄——梁师兄!”
洛蘅追着他,在他身后呼唤着他,可她不知道她的呼唤,此刻却已变作索命的咒语!梁月轩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他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来一个疯狂的声音:他要逃,逃!
他跑得飞快,他的身子已不是他的,只剩下来一个残破的鬼魂,在他身体里鬼哭狼嚎,把昼夜颠倒。他在大雨里胡乱地逃,他不知道哪里是东西,何处是天地,他再不是人了,而是一头乱蹿的牲口,一条丧家之犬!
是,是了,他是牲口,他不是人!他不是什么梁月轩,不是什么人的师兄!他拼命地跑,也拼命地忘,他要把他所有的过往丢开、抛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能安息,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洛蘅却又唤道:“梁师兄!”这一次呼唤,竟已带了哭腔。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反正他们都在雨里雾里,反正他们的重逢也就像这一场夏日的大雨,合该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却脚下一滑,囫囵滚入一条水沟。
他要爬,爬起来,爬起来继续逃跑——洛蘅却已扑入水里,紧紧抱住了他!
梁月轩不住挣扎,他又变作一条水沟里的泥鳅,滑不溜手,他好像要潜入沟里,要埋头钻进泥里,让她再瞧不出他,再叫不出他。
洛蘅却仍抱着他,死死箍住他,失声哭道:“梁师兄!”
梁月轩终于不再挣扎了。他神色灰败,无数次想要支起来身子,却已再没有力气,他只能畏缩在她怀抱里。他怔怔地流泪了:“我太脏了……”
洛蘅却笑中含泪,道:“你看,我也一样。”
“洛……洛师妹!”梁月轩终于痛哭!
他的哭声那样凄厉,好像要与老天较量,要盖过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没事了,没事了……”洛蘅抱着他,不住安抚他,“都没有事了……梁师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师兄。”
一人却道:“是叶风眠?”
雨仍在下,却已落不到他们身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贺青冥撑着伞,站在他们身前。
梁月轩没有回答他。贺青冥又道:“还有你的右手,也是他?”
梁月轩低着头,勉强按住那只不断颤抖的手,不愿意叫它给贺青冥看见。洛蘅又惊又痛,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一只无用的右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梁月轩若废了右手,不亚于失去性命,从此江湖上也不必再有这么一号人了。
贺青冥又看了一眼,道:“经脉尚存,可知不是外伤,而是心病。你没有死,却给他彻底打败了,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梁月轩咬着牙,脸上肌肉隐隐抽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若是从前,他已然怒喝,已然拔剑,他是梁有朋和霍璇儿的儿子,是大重山的少掌门,他的尊严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他。但他现在已什么都不是了,又何谈尊严?尊严,呵,只怪他从前过惯了少爷日子,他太过天真,竟不知它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贺前辈!”洛蘅不敢置信,贺青冥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方才还是春风拂面,此刻却又冷酷如一头魔鬼。
贺青冥却不管不顾,继续道:“你在这里,你的叔叔梁有期在哪里?他是被迫给叶风眠做了人质俘虏,还是已被你抛弃献祭,换作活命的救生符?”
“……住嘴。”梁月轩终于痛苦,从唇齿缝隙里挤出来一道嘶哑的低吼。
贺青冥却道:“梁有期在哪里?你可以做狗,可以猪狗不如,你的叔叔呢?还是他早已死了,变作孤魂野鬼?而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在人间活着做什么!”
“闭嘴!”梁月轩喝道。
“你要我闭嘴?你要我闭嘴,该动手而不是动嘴,不过你已废了,已提不起剑了,你不配当梁有朋的儿子,他虽然糊涂却一辈子不曾窝囊,你也不配做大重山的传人,华山脚下,如斯圣地,已给你玷污了,八大剑派都要为你蒙羞!还有你叔叔,人尽皆知,他从小到大照顾你爱护你,可你不敢报仇,不敢这样不敢那样,噢!但你竟然还有勇气做一个乞丐,去跟人家家养的哈巴狗抢饭!”
“贺青冥!你个王八蛋!”梁月轩猛的怒吼,一把挣开洛蘅,顺势拔出她身上的坠露剑。
贺青冥喝道:“我此刻问你,你把梁有期丢在哪里!你的仇人叶风眠又在哪里!你该在哪里而不是这里?!”
“——隆昌赌坊!”
梁月轩一声大喝,一剑刺向贺青冥!
第199章 赌注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滚不尽……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 滚不尽无边红尘。
雷声很大,雨声也很大,赌坊里的众人却还是欢呼热闹, 人声鼎沸, 把午后的雷雨声声都压倒了, 再响不了什么动静。
天大地大,天上地下,这座赌坊里, 却只有叶风眠一个人最大。
他贪婪地盯着骰子,口中喊道:大!
喽啰、傀儡、爪牙都围着他, 为他附和呐喊道:大!大!大!
骰子抛下来了, 在空中翻滚着肚皮,滚到桌上, 把脸露出来的时候, 一群人都乐开了花, 只对面一个梁有期白了脸,流了汗。
叶风眠笑着躺在太师椅子里, 他的眉峰压的很低, 像喘不过来气的乌云,脸上却笑吟吟道:“师叔,看来你今天很不走运啊,怎么又输了?再输, 你的那些妻妾家眷可都要归我了!”
梁有期冷汗直冒,道:“再,再来……”
他却还是输,输,输!
整整三天了, 他没有一次赢过,从前他在赌桌上叱咤风云,没有人敢赢他,如今却已彻彻底底失败,他被打的落花流水,再无翻身之日!可他不能不赌!他知道叶风眠就是要玩弄他、嘲笑他,他越狼狈不堪,叶风眠就越痛快!所以他必须赌,如若不然,他就不是输,而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妾和门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又输了,且这一次,他把自己输掉了。
叶风眠大笑,他叫梁有期趴在地上,叫他在地上爬行,叫他学猪学狗,叫他猪狗不如!梁有期低着头,闭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听得见女人、小孩的啜泣哭声,可他只能装作一个聋子、瞎子,他要做牛做马,给叶风眠做一辈子的奴隶!不过,那又有什么呢?他本来就一无是处,本来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如今做了奴隶,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家人们活下去!
他眼中含泪,嘴角却翘起来一丝古怪的笑意: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终于做了一个有用的人。只可惜,他有用的时候,已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叶风眠瞧着他的模样,已快活极了。梁有朋活着的时候,处处护着梁有期,纵着梁有期,他虽然是梁有朋的大弟子,在梁有朋的宝贝弟弟面前,却依旧只是个可以随意呼来唤去的下人!梁有朋也不把他当做弟子,只把他当做一件趁手的兵器,一个可以为他干尽脏活累活的工具!
好在梁有朋终于死了,他死了,什么梁月轩、梁有期,通通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后还有金乌。他已得了大重山的一半势力,有整个魔教支持,另一半也马上要变作他的了!
叶风眠依旧笑着,挥挥手,把骰子掷下。他慢悠悠道:“师叔,从来生死有命,赌场上既定输赢,也就不要怪侄子我了……乖,把骰子叼回来。”
他竟已真的不再把梁有期当做一个人了。
他的那些手下们,那些依附于他的梁有期的师侄们,也都笑睨着梁有期,他们要看着他,看这个高高在上的,不知人间疾苦的老爷,是如何重重摔下来,摔得不是个东西的。
梁有期双手撑着地面,拳头在袖子底下攥紧了。
叶风眠忽而弯下腰看他,笑道:“师叔,愿赌服输啊,这不是你从前最爱说的吗?还是说,你想要那些女人香消玉殒?也对,反正她们都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女人,杀了嘛,你也不会心疼。”
“不,不要……”梁有期颤声道。她们虽不是他的爱人,却是他的家人。何况就算不是他的家人,而只是无辜的陌生人,他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们身死。
“这就对了。”叶风眠又直起身子,懒洋洋道,“师叔,你听话,我自然不会杀她们,也不会杀那些弟子,还有梁月轩,你那心爱的侄子,我那可爱的师弟,只要他安安分分当个废人,我也会留他一命……”
“好,好……你说话算数,我,我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梁有期怔怔地,不住重复着“愿赌服输”四个字,好像他从生到死,从今以后,只会说这几个字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枚骰子,他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爬过去,他心中却忽地有了一种莫名的窃喜:还好月轩逃走了,还好留下来的是他,不是他的侄子。左右他也荒唐,也荒唐了半辈子,再荒唐完后半辈子,也不算丢脸吧?
梁有期伸长了脖子,他低下头,就快要够到骰子了——
“铮”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从天而降,钉住了骰子。
坠露剑!
洛蘅破窗而入,单足于剑柄上一点,整个人竟凌空跃起,而后人与剑一同落到这场赌局里。
四下顿时慌张、惊叫,叶风眠喝道:“一个臭丫头而已,怕什么!”
他却也已有些慌张,洛蘅来者不善,他早听过,洛蘅日前已联合镜湖苏京等人,率玉山门人鏖战了三个月,昼夜不休,击退了魔教在中原的部分攻势。如今的洛蘅早不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了,何况她今日武功精纯,轻功之妙,已不是他能匹敌的!
洛蘅扶起梁有期,目光又陡然射向叶风眠,道:“叶风眠!他是你长辈是你师叔!你如此不仁不义,迫害门人,可算得什么好汉,算得什么大重山弟子?!”
“呵,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叶风眠收了收心神道,“洛——掌门,你是玉山掌门,我也是大重山掌门,我训诫门人,有什么不对?”他眼中忽地冷光闪动,“不要说训诫,就是杀了他们,又怎么样?”
一声令下,白花花的刀口剑刃瞬间朝着大重山一众门人、内眷脖子砍去!叶风眠已笑了,洛蘅武功进步了又如何,她再厉害,也没法子一口气救下这么多人。
惨叫声起,却不是那些女人、孩子,而是他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手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捂着胸膛、肩膀、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面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又不住翻滚尖叫。
这一幕已近令人胆寒,但更令人胆寒的是,当叶风眠回头看去,竟看到了一个人——贺青冥!
他其实已不大认得如今的贺青冥了,不过,他到底还认得青冥剑。他脸色终于忍不住变化,又忍不住叫道:“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只用了一剑,便打倒了所有人,又救下了所有人。他却连一刹那的剑光也没能看见,只看见了那尚未被披风掩藏的剑鞘。
叶风眠眼皮跳动,脸上肌肉也不住抽动,看上去已十分古怪。他勉强镇定道:“青冥剑主,这点小事,又何须麻烦您呢?”
贺青冥却道:“不麻烦,我也要去华山,正巧路过。”
叶风眠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他转了转眼珠,竟又笑了:“青冥剑主,洛掌门,今日毕竟只是大重山门内之事。正所谓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江湖规矩,我只不过教导一下门人,你们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洛蘅哼道:“家事?大重山何时变作你家的事?”
叶风眠得意道:“我已是大重山掌门,如何算不得我家之事?”
“混账!”梁有期颤颤巍巍道,“我哥哥又不是没有子嗣,大重山新一任掌门人,分明该是月轩!”
叶风眠却道:“大重山又不是只有掌门之子可以继承,我是师父钦点的大弟子,我是师兄,梁月轩是师弟,自古兄终弟及,如今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梁师弟做这个掌门?”
梁有期气得几欲吐血,喝道:“大重山从祖师霍秋山到霍东阁,哪一代不是亲嗣继位?!”他又气又急,等到这话说出口,贺青冥、洛蘅已来不及制止。
“哦?”叶风眠目光闪动,轻轻道。
梁有期脸色顿时变了,他心知自己方才已给叶风眠递上了把柄,划开了破绽。可是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叶风眠果然笑得更轻快了,他已有把握了。他轻飘飘道:“可师父他并不是霍东阁的儿子。”
第200章 法统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已把大重……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已把大重山的出路堵死了。这一句话,已抵得过一千把青冥剑,一万把坠露剑。
他打不过贺青冥和洛蘅, 他的武功不如他们, 可若论法统, 他们谁也不如他。
八大剑派的法统。百年来,江湖动乱不休,人才辈出, 可中原武林,自八大剑派祖师们彼此立下誓约以来, 这法统从未变过。
当然了, 每个门派的传承路子不尽相同。就像玉山好内斗,镜湖尽女辈, 华山派掌门之位则从来以能者居之,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在季云亭之前, 华山从未有过女弟子,但她的出现, 却并未在华山门内招来太多非议的缘故。
而大重山, 在梁有朋之前,从来都是霍家人的天下。只不过,这一个惯例,已被梁有朋打破, 当时也有人不服气,可霍东阁却说,梁有朋既是弟子,也是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 梁有朋也算得他的儿子。这当然只是霍东阁为梁有朋铺路的借口,也是他为了大重山不落入远房旁支之手的苦心筹谋,但他万万想不到,他可以找借口,其他人也可以。
叶风眠便找准了这一个破绽,拿出了这个理由,这个理由,莫说是梁有期之类,就算是八大剑派之首季云亭亲临,也不得反驳。因为就算季云亭是八大剑派之首,她也只是华山掌门,却做不了大重山的主。抵御外敌,她可以一呼百应,可若论别派门内事务,她便不能插手。
叶风眠的算盘已敲的叮当作响,这一场赌局,必定他是赢家。
贺青冥却忽道:“可你也不是梁有朋的儿子。”
叶风眠脸色凝滞了一瞬,他一看到贺青冥,看到贺青冥眼中那种极为压迫的神光,又紧张起来,忙道:“那又如何,梁月轩已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怎么能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陡然住嘴!
贺青冥微微笑了,方才那种压迫的神色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人道:“是么?”
梁月轩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叶风眠身前十步站定,看着他道:“这么说,师兄也认为,我有资格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仍然衣衫褴褛,仍然形容落魄,可这一刻,那个被寄予厚望、意气风发的少掌门似乎又回来了!
叶风眠盯着他,盯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敢回来?”就是在这条街上,他截住了梁月轩、梁有期一行人,就是在这里,他用梁有期等人的性命威胁梁月轩,要他与自己决斗,以此决定大重山掌门之位。
就是在这里,在这张赌桌旁,他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梁月轩,逼的他弃剑而走,逼的他变作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人人嫌弃的乞丐!
而今梁月轩竟然回来了?一个乞丐,一个过街老鼠,竟然还敢回来?!
梁月轩道:“这里有我的叔叔,我的家人,我当然该回来,我本来就应该回来。”
叶风眠嘲讽道:“你回来了,可你还拿得动剑么?”
梁月轩道:“那却要请师兄一试。”
“好,好!”叶风眠怒而笑道,“拿剑来!”
两把剑,一把是梁有朋的独步,一把却是霍璇儿的璇玑。它们的主人本是一对夫妻,而今这对夫妻都死了,只剩下来它们两个,还有两个结为死敌的师兄弟。
梁月轩拿起璇玑,凝望片刻,叹道:“如此……倒也是天意。”
叶风眠却已仗剑来袭!
叶风眠招招猛攻,大开大合,真是把大重山威猛迅捷的打法做到了极致!
梁月轩连日来身心俱疲,连用剑的那只手也才恢复不久,又如何敌得过他?不消十数招,梁月轩便已落了下风,腰上也被独步划出一道口子!
洛蘅一旁观战,虽是旁观,却好似自己也入了战场,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叶风眠步步紧逼,他步法稳健,好像古树生根,一路稳扎稳打,然而上身却如风云叱咤,不给对手留半分余地,一力劈山,就要削下梁月轩半个脑壳!
洛蘅一声惊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襄助梁月轩,却被贺青冥一把拦下:“这是大重山掌门之争,你作为玉山掌门,不该插手。”
说话间,梁月轩往旁就地一滚,避开了这一剑,独步劈下,几块地砖登时应声而裂!叶风眠一击未成,又箭步上前,抡了一半乾坤,削去了梁月轩一缕头发!
洛蘅心急如焚,道:“可,可梁师兄要是……”
“就是死了,他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梁有期深深叹息,他的十指却已掐入血肉,似是极力忍耐,“哥哥死了,他犯了罪,死的时候,也是带着罪名死的,大重山的上一任掌门,竟是一个囚徒,一个罪犯……所以,无论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为了他父亲、母亲,这一仗,月轩都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打。”
洛蘅不再问了。
她也已听懂了梁有期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梁有朋之死,对大重山来说,不啻于一次天崩地塌的打击,这种打击却不只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它的掌门,而且也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可令众人信服的威望。梁月轩作为梁有朋的儿子,若要重新执掌大重山,若要大重山的人,全江湖的人都服他做这个掌门,就必须要堂堂正正!
“懦夫!孬种!”叶风眠骂道,“你哪里是他的儿子!你手里拿的是璇玑剑,你对上的是独步,可你只会躲!师父师娘在天上看了你这个狗熊儿子,也要羞愧难当!”
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他伤不到梁月轩,那么他就要激怒他,乱他的心神!就像那天,他拿梁有期的性命扰乱他的心神一样。
梁月轩却面沉如水,这些天来,他已听过太多的奚落,太多的骂声,他们骂的比叶风眠更狠!而今他已不再惧怕这些咒骂了,叶风眠再怎么骂他,也只不过从他左耳入,右耳出罢了。
他的步法也愈来愈灵敏,他已渐渐找回了一个剑客的感觉,他好像忽地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父亲斥责他,却也看重他,母亲宠着他,也护着他。
他的心境,已愈来愈平静。荣辱不惊,不动如山,却正是大重山祖辈传下来的心法口诀。
叶风眠的心,却已愈来愈浮躁不安!他忍不住想要去看贺青冥,看洛蘅,甚至连梁有期,这个他一向不放在眼里却又不得不遵从的人,也忍不住想要看一看。
心有旁骛,已是兵家大忌。
梁月轩找准时机,蓦地一剑反击!
叶风眠冷笑一声,他好像是在笑:这样的招式,也敢来跟我班门弄斧?
他却喝了一声,又以同样的招式回击!而后一力压下!
这一招,已逼近梁月轩的脖子,已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梁月轩却只稍稍抬手,好像拨弄了一下琴弦,独步震颤不已,梁月轩又一剑上挑,直削入叶风眠胸口!
叶风眠不得不收势回防,却不料梁月轩出剑如群山万壑,绵亘一重又一重,他的剑虽不如叶风眠那样刚猛,却更为沉稳有力,气息连亘不断!
梁月轩连招逼退叶风眠,又一肘打向他臂弯,手指摁住他小臂穴道,霎时叫他整条右臂又酸又麻!梁月轩趁此时机,右手以剑背拍向叶风眠侧颈,而后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独步剑!
叶风眠连连败退,再无反击之力,面对双剑夹击之势,失声叫道:“师弟!师弟!饶命啊!”
“我父母双剑,不该沾染你这种叛徒败类的血!”梁月轩一声长喝,双手反转,两只剑柄于叶风眠双手双脚经脉上重重一击,算是废了他的周身武功。
“父亲,母亲,我总算做到了……大重山,又回来了。”梁月轩收剑而立,却也已经精疲力尽,仰面倒下,洛蘅、梁有期几步上前,把他抱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