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忠笑得和善：“在船上死人本来就是最正常的事情。”


    好熟悉的语句，段方海一下愣住，他才向余芃芃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是了，这再正常不过，但呆愣过后才感同身受余芃芃听闻此言的惊愕。


    这是对的吗？他不由自主地对理所当然的事产生怀疑。然而沉重的惯性压得他不敢再想。再进一步的代价太重，他不敢逾矩。


    余芃芃不认可他轻飘飘的一句，才不愿听他讲废话，打断道：“你当我们是危言耸听，这没关系。但至少要拿个主意，你是主心骨。”


    陈文忠不以为意：“你们说的那什么、加速的那个办法，想方设法推进就是。”


    他指名：“方海，你专心在这件事上，三日内我要看到成效。”他看出段方海心思浮动，干脆彻底让他不要掺和。


    陈文忠铁了心不肯动药材，余芃芃和罗布自然懒得劝他，两人对视一眼，俱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无奈。


    段方海领命去钻研新符咒，言下之意是船上的决策都不要管了。走出议事厅，他还有些咒符的细节想同罗布商量，罗布却谢绝。


    罗布以手抵额，叹口气说：“蛾虫生于幽墟，结群而行，常以迷阵惑乱心神，若修士误触蛾阵，则经脉滞涩、金丹蒙尘。你先去船工的通铺里布下安定心神的咒符，之后再论这事。其间原理你大抵已经知晓，实在想不明白再来问我。”


    段方海哑然。他领下咒符的研究有逃避的意味在，罗布却严阵以待。沉重的惯性在此刻松动了些许，如果不能坚信陈文忠的决定，至少他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


    段方海坚定回应道：“我能解决。”


    完全不清楚对方心路历程的罗布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只觉得茫然。“嗯”了几声憋不出回应的话来，转头就往房间走了。


    余芃芃拽住段明昭，想随着她一同去舱内巡视。


    本是不合情理的，但段明昭的关注点全放在余芃芃微薄的灵力上。货舱内的环境全被她调整成低温的状态，余芃芃跟着她行动只怕会受凉。


    余芃芃摇摇头，全不在意：“我没那么娇气，走吧。”


    醉鱼草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其上附着的蛾卵虽然不到灵兽程度，但受醉鱼草药效滋养，比一般虫蛾更难缠。


    蛾卵在方才交涉的过程中成熟度又整体暴涨。阿昭还在高兴蛾卵的覆盖率减少许多，余芃芃毫不留情地指出：“是已经孵化了许多。”


    二人未曾发现已被孵化的幼虫或是蛾子，但这并非值得庆幸的事——这些蛾虫隐匿在灰暗的角落里，永远是个定时炸弹。


    噩梦里近在咫尺的深灰色蛾虫想起来仍然叫余芃芃反胃。段明昭轻拍她的后背，沉默地宽慰她。


    陈文忠讳疾忌医，那就一定要将这顽疾催发。余芃芃皱眉，终归有些于心不忍——不晓得船上这么多没有灵气护体的普通人，有多少能捱过今夜。


    *


    段方海画就数道宁心符，便觉颅内浑噩，清醒不得。强撑着贴遍船工夜间的宿处，还余下两道。他心下一合计，修士有灵力护体，小小的蛾虫应当影响不了他们太多，只有阿昭这两日消耗甚巨，这两道安定心神的咒符留给她的好。


    但若是直接给她，她定会觉得是对她实力的不信任，又要说他偏袒。干脆偷偷藏进她枕下。


    却见有人抱了满满一袋东西直直走来，段方海避让不及，袋中橙黄的柑橘滚落满地。


    是孟家的小少爷。


    孟元白没发脾气，一枚一枚将柑橘捡回袋中。段方海不由得有些愧疚——他根本把孟元白忘了。


    他是此行中唯一一位“客人”，本该先顾及到他的安危。但所有人都没记起他。


    段方海叹口气，俯身一起捡。孟元白顺手剥了枚柑橘放他手里，自己也吃了一瓣，嘟嘟囔囔说：“从行李里翻出点水果，想着分了吃了，但他们人呢，怎么全没看到。”


    “船上有点事，都在忙。”段方海含糊其辞，纠结之下塞给他一道宁心符。


    “这是什么？”孟元白试着辨认他看不懂的咒文，无果，随手塞进袋中。


    段方海欲言又止，心疼被他乱放的咒符，却又不好阻止，纠结后只说：“你夜间放在床头便是，保平安的。”


    “啊？”孟元白有些好笑，修道之人都这么迷信么？还是余仙子不同，和他一样爱玩爱吃，务实多了。


    孟元白问：“余姑娘在哪？”


    段方海知道她和阿昭在巡查船舱，但那地方孟元白必定嫌恶，也不适宜去，含糊过去。又担心他确实有事，好心指路说：“罗布在主船右……”


    孟元白摆摆手打断他，谁要去找那凶小子：“我去找忠叔送水果，你有事先去忙吧。”


    暮色西沉，主船上的灯烛次第亮起，余芃芃窝在屋内觉得沉闷，推开门却见罗布在门口倚着墙假寐。木门吱呀地响，罗布的眼睛倏地睁开，目光锐利。


    余芃芃看出他紧张，只笑着望着他。罗布被看得惶恐，明知故问：“出来透气？”


    “你好全了？拖着病就在这边吹风。”


    罗布瘪瘪嘴，罕见地露出力有不逮的忧愁神色：“不能动用灵力后不如往常敏锐，怕有什么事我感觉不到，干脆来你门前吹吹风。”


    余芃芃扶着栏杆，合上眼任江风吹拂：“是挺好吹。”


    余芃芃歪头看着他笑：“担心我做什么呢。你也说了蛾虫多是用惑乱心神的手段，在这方面我很有自信的。”


    以精神力驭使灵兽的驭兽师面对此类危机，天然地处于优势，余芃芃未曾过分担忧自己。


    “反而是你……”话未说完，余芃芃见着罗布琥珀似的眸子极快地蒙上一层灰雾，表情木然。


    什么时候中招的？！余芃芃心下悚然。又是一阵江风吹过，余芃芃呛得咳嗽两声。虚扶着栏杆的手上覆了薄薄一层灰，余芃芃抬手近看，粉尘有光泽——是蛾翅上的鳞粉。


    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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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的身心前所未有地放空，仿若飘在水中，有一股力量稳稳将他承托。他惬意地闭上眼，暗幕中却涌现无数的灰色虫蛾，再想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沉重，做不到了。


    他摸上腰侧的佩剑，木柄微凉，实在的触感让他清醒几分。合上眼分辨不出周遭环境，他胡乱挥剑，将周遭划定出一个无法靠近的区域。


    目不能视，其他感官更为敏锐，周遭的蛾虫源源不断，罗布挥剑的动作愈加暴躁。没有灵力加持，动作随着时间推移无可避免地变形。


    忽然间罗布又想起遥远的某个雨日。还是个孩子的罗布拎着比自己还高的木剑，费力抵挡着素衣仙尊的攻势。对方的招式像雨一样绵延，罗布发麻的手指彻底脱力。


    咚——


    剑柄叩上青砖时发出沉闷的钝响，剑身在地面上划开一道长线。和回忆里一样，他的剑又脱手了。


    怎么会这样？罗布的眉头紧皱，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同彼时一样弱小，连一柄剑也握不住？


    遥远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罗布、罗布你醒醒！”


    好熟悉的声音……罗布勉力睁开眼，眼皮还是一样的沉重，但比起身体的脱力意外地不再有负担。像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罗布强逼着自己观测周遭环境。


    没有飞虫的踪迹，围栏破开一块，地板上也有他损伤的痕迹。他的手脚被余芃芃死死压住。木剑静静躺在一尺外。


    余芃芃左颊破开一线，一点血珠淌过她的面容，滚落在地。


    她受伤了？


    看他眼神恢复清明，余芃芃抱头，靠坐在墙边，大口喘气：“还好你没用灵力加护，不然、不然真的搞不定了。”


    罗布指着脸颊，余芃芃疑惑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伤口接触到手指有些刺痛，余芃芃看着手上浅淡的血迹不以为意：“小伤，等我灵力周转过来自然好了。歇、歇一会，这蛾虫还真是靠惑乱心神，连你也被魇住了，我耗费好大精神才把你唤醒。”


    罗布不解：“怎么忽然之间就中了邪，才和你说着话。”


    余芃芃伸手拂去墙边的薄尘，递给他看：“数量已经变得非常多了，隔了不知道多远也能吹来这么重的鳞粉。”


    罗布拾起木剑：“休息好了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吧，看是不是都中招了。”


    余芃芃仰头看他，直直伸手。罗布不与她计较，伸手将她拽起，有些嫌弃地掸去她衣裙上的灰尘。


    行廊尽头跌跌撞撞出现一道仓皇的人影，两人对视一眼，都小心提高警觉。


    孟元白虽然敦实，但是虚胖，爬了两层楼终于看见清醒着的人，惊喜万分，强撑一口气要跑过来会面。


    途中却将自己绊倒，摔了一跤。


    两人俱是不解，怎么会是他先出现在这里？孟元白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论功法不是他，论健壮也排不上号，甚至连罗布都中了招，他除了喘不过气，目光澄澈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