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茶房门头悬挂的旗幌微微摇曳，举着糖葫芦的孩童沿街嬉戏打闹，快跑到马车跟前时，被身后紧跟着的长辈哄着唤了个方向。


    街道上的行人和小贩经过这段路程，不约而同地默默绕着边走。


    那郎君锦衣华服，跨下所骑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打眼一瞅便知非富即贵，不是普通百姓能招惹起的。


    驾车的车夫亦是这般思量，不敢得罪，战战惶惶地道：“车上是我邻居阿婆，老家出了事，着急出城返乡。”


    谢钊微眯眼睛，视线落在粗布车帘上面，似要透过那层蓝布看穿车厢内藏匿的秘密。


    照常理来说谢钊此时不该现身于此。


    今日是罗老太君寿辰，谢钊本该陪在她身侧共用晚膳，偏外祖母闹着要吃盈松堂的点心，指名道姓要他亲自去买，他这才骑着雪影出门，方才有现在这一遭。


    雪影是外邦所献宝马中性子最烈的一匹，摔下过十数位驯马师，虽被谢钊驯服，可性子依旧顽劣。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主人不让它放开跑，慢悠悠地在街上晃着，辱没了它的名声，现下甚至连动都不动。


    雪影忽地打了个响鼻疑似发泄不满，却惊了套车的马匹，车夫慌忙拽紧缰绳稳住颠簸晃动的车厢。


    “咳咳～这是怎么了？”苍老的声音响起，喉咙里像是布满干枯皱巴的老树树皮，喑哑暗沉，了无生机。


    “阿婆无事，只一郎君骑马经过，咱们且让让他。”车夫安抚几句，扭头看缺了兴致的谢钊，“郎君先请。”


    谢钊抬手拽下腰间钱袋扔向车厢：“老人家，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话音刚落自夹紧马腹，赶去樊府。


    马蹄声远去，明霜肩头一松，似有千斤重担卸下。


    羽睫轻垂，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扇影，自唇间吐出心口浊气，总算又过一关。


    早就看呆了的金翘，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姑...姑娘竟善口技？”


    妙龄少女的脖颈莹润如玉，平白无故发出老妪的嗓音，惟妙惟肖，闭眼倾听当真以为面前坐着位饱受风霜的老人家。


    孩童时玩乐的回忆闪过，明霜唇间逸出丝笑音：“我十岁那年学着玩的，今日正好用上。”


    十岁那年，她随兄长逛花会，路见不平救下耍皮影戏的老翁。他为了报恩将自家传下的《口技杂学》一书赠予兄妹二人。


    明霜闲来无事依照书中所写练了几日，琢磨出门道入了门，其中模仿老妪的嗓音最为出众，可惜回头去寻那老翁却不见踪迹，偶遇被戏台班主殴打的金翘，便将人花钱赎了回来。


    隔了几日，兄长带回消息，言那老翁自称了却心愿，于睡梦中离世，自此《口技杂学》被她束之高阁。


    等金翘学好规矩能胜任她的贴身丫鬟时，明霜早就不再人前显弄会口技一事。


    明霜沉浸在往日记忆里，浑然没有察觉她提到十岁那年时金翘显露出的紧张神色。


    金翘将话锋一转：“谢郎君扔下的钱袋该作何处置？”


    像是看到了催命符般，明霜肩向后缩，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你先收着，等到了金陵地界赏给车夫。”


    车夫是林叔寻来的心腹，顶着谢钊的审视帮她们圆谎，可谓是帮了大忙。


    收起钱袋后，金翘又担忧明霜的计划：“边关凶险，老太爷泉下有知，定不愿姑娘以身涉险。”


    刚逃离侯府这豺狼虎穴，本以为金陵就是安身之所，没料想姑娘最终打算竟是前往边关，寻找老爷夫人。


    明霜凌然正色，目光坚定：“我心如磐石，你若不愿，等到了金陵你同车夫一起返京，林叔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此去金陵赠幽居藏书是一回事，真实目的是她答应亡夫唐云治将书信送到一人手中，报酬便是他事先拟定的，交由那人保管的和离书。


    她自幼养在祖父膝下，虽非男子行科考之路，但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下自有一套行事的章法。


    待和离书到手后，她便手书一封寄予康华郡主，一来解决侯府后患，二来借郡主之口压制陛下怒火，以免陛下误会奚府罔顾圣恩。


    若非如此，她不必折腾着去金陵走一遭。


    至亲血脉远在边关饱受摧残，她怎能心安理得享受富贵荣华。


    她虽还端坐着，整颗心却早飞出车厢，越过崇山峻岭的屏障，掠过潺潺溪流，直直往边关去了。


    金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忙表忠心道：“姑娘去哪，奴婢就去哪，寸步不离。”


    明霜喉头哽了又哽，颤颤地点着头。


    白日内熙熙攘攘的京城渐行渐远，庄严肃穆的朱红城门在夜色中浸得模糊，直至变成一个墨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不觉间，夜色深浓，乌篷马车在官道疾行，鸮鸟振翅啼叫，一两声后匿于黑暗复归沉寂。


    明霜素手撩起帘子，车前悬挂的灯笼亮着朦胧微弱的光芒，夜风拂过，惊起道旁草丛中三两声虫鸣。


    观这天色，合该到了她与唐云宁约定于祠堂相见的时辰，不知荣恩侯府现下有无发现，她人已不再府中。


    ……


    酒过三巡，樊府歇了迎来送往，喧嚣散尽，只剩悬挂一排灯笼在廊下晃着昏黄。


    陛下托康华郡主送来一尊观音像，还令与罗老太君年龄相仿的老臣们皆来樊府贺寿，美名其曰为外祖母添福。


    不管皇帝打得何种算盘，谢钊照单全收，只是宴席刚结束，荣恩侯急色匆匆地打道回府，可不像他往日四平八稳的作风。


    谢钊敛眉深思，总觉得有大事发生：“荣恩侯府可有消息传来？”


    春生垂首回道:“奚娘子未用晚膳，其他如常。”


    谢钊扶额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亲自跑一趟。”


    待春生离开，谢钊转身进了正院，见康华郡主正陪着罗老太君说笑。


    罗老太君看到谢钊，眼尾褶子堆积成层，招了招手。


    谢钊敛去眸底冷光，嘴角上扬，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迈进屋内。


    罗老太君苍老的面容皱如晒干橘皮，透着关切:“子由，你与那姑娘是月底成亲吗？外祖母年龄大了，老糊涂了，记不清日子喽。”她此时神智俨然是清醒的。


    浑似没看见康华郡主一副惊掉下巴的模样，谢钊附和道:“您给定下的娃娃亲，成亲的日子自是由您决定，哪一天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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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君听完眼睛笑成一道缝，拄着拐杖在侍奉婆子的搀扶下去了内室，着手去翻黄历。


    原她猜测京中盛传谢钊搂抱的那位姑娘是明霜姐姐，没曾想真是谢钊的娃娃亲。


    康华郡主甩了甩混沌的脑袋，喃喃道:“明霜若是知晓你成亲的消息，定会心情大悦。”


    毕竟有逼婚一事，谢钊一日不成婚，京中的流言蜚语就像根刺，扎进肌肤里拔不出去，即使经过磋磨结了厚厚的茧，偶尔动作大了些也会被刺痛。


    谢钊直截了当：“成亲那日她自会知晓。”少了她，这场婚礼可办不成。


    康华郡主不知两人关系，只当他显摆婚事浩大，叉着腰反驳道：“明霜姐姐不日便前往金陵，为亡夫还愿，万一她走的早肯定看不到，只能由我写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话音刚落，罗老太君从内室出来，康华郡主向谢钊做了个鬼脸，笑盈盈地凑到刚从内室出来的罗老太君跟前，寒暄了几句便回房休息了。


    废太子妃幼时曾在樊府待过几年，府上仍还保留着她的闺房，说起来罗老太君算康华半个外祖母，留宿樊府并不稀奇。


    哄外祖母睡下，谢钊轻阖门扇，转身时嘴角噙着的笑意霎时消散，薄唇紧抿成线，锦靴踏在木板上，影子被拉得斜长。


    行至檐下拐角处，夏明已久候多时，神情肃穆:“郎君，奚娘子不见了，侯府杖毙了一女子，载着尸首的马车奔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


    谢钊眼底那点温度倏地消散，双眸似两潭不见底的古井，周身冷气萦绕，如狂风暴雨前的黑云压境，让人喘不过气。


    “备马。”


    雪影化作一道闪电在深夜疾奔，鬃毛飞扬四蹄生风，转瞬间现身于荒郊野地的乱葬岗。


    枯树上挂着几缕破布，微风拂过发出簌簌如啜泣般的低语，不免让人心声胆寒。


    铁锹刨土的沙沙声，裹挟着远处乌鸦啼叫，愈发衬得阴气沉沉。


    乱葬岗处一束火把亮起，照在被一张草席潦草裹着的尸体上面。扑面而来的腥气直冲谢钊鼻尖，他浑然不觉，抬手去掀草席。


    一张惨白狰狞的女子面孔露出，不是她。


    谢钊起身语气冷漠，接过夏明递上来的锦帕，擦拭指尖：“这是怎么回事？”


    夏明探头去看，思索片刻道：“这是唐云帆身边的丫鬟，名唤双儿。”


    他本奉郎君之命向奚娘子传话，依照情报她应在幽居休憩，然而他去时却扑了个空。


    正欲回府向郎君禀告，路经侯府后院时，远远瞧见两个奴抬着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行动见露出那女子的眉眼，竟似是奚娘子，这才匆忙传话。


    明霜，双儿？


    谢钊阴沉着脸，命夏明当场验尸。


    此女子生前吸入助人情动的迷药，脖颈腕间皆有男子留下的痕迹，再结合春生刚报上来的，侯府那出诱人深处，预计捉奸的戏码。


    谢钊忽地笑了，这一招偷梁换柱竟将他也骗过去了：“奚明霜现在何处？”


    春生回道：“秋芮传来消息，奚娘子在六安渡口。”


    过了六安渡口就是金陵，谢钊冷笑一声，原来死了的那个才是心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