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岭南行(十八)

作品:《清枝

    晨光初透时,消失了一夜的张钺才踏着露水归来。


    他站在徐闻铮的床头,见徐闻铮单手支着下颌,双目轻阖正在假寐,另一侧的衣袖被清枝拽在手里。


    似乎是觉察到屋里有了他人的气息,徐闻铮眉心微动,眼睫倏然掀起,见张钺站在身边,直接开口问道,“如何?”


    张钺一撩衣摆径直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满碗,喉结急促地滚动两下,将凉透的茶水尽数灌入喉中,这才张口道,“是何乾,但是他失踪了”


    晨光渐盛,屋里也逐渐有了光亮。


    徐闻铮垂眸见清枝依然在熟睡,他试着抽了两次衣袖,见清枝不但不松,反而将衣袖拽得更紧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压低嗓音说道,“待查明了再告诉她。”


    昨日,席间有个多嘴的汉子嚼了句舌根,说新郎官那村前些日子从河里捞出个活的,还是穿官服的。


    徐闻铮与张钺隔空交换个眼神,彼此心下了然。


    喜宴散后,徐闻铮背着醉倒的清枝回去,张钺则转身隐入夜色,前去探查。


    清枝虽一句都未曾提起,但两人知道,她是记挂着何捕头的。


    张钺暗忖,眼下虽未寻得他的确切踪迹,但既知性命无虞,已是万幸。待他回到天珺卫,和天枢卫联手查一个人的行踪,不是什么难事。


    原定今晨便要启程,岂料清枝这一觉竟睡到了晌午。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见徐闻铮闭目小憩。


    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光影,连睫毛都染了一层金色。


    清枝轻轻松开了徐闻铮的衣袖,她撑着床沿缓缓支起身子。


    不料一阵眩晕袭来,眼前蓦地发黑,不得不闭目定了定神。


    宿醉的钝痛如潮水般袭来,她连呼吸都带着梅子酒的余味,不由得喉间发出一声酒嗝。


    她赶紧捂上嘴,却见徐闻铮已经睁开了眼。


    他起身去桌边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捧着茶碗小口喝着,瞬间感觉喉咙舒服多了。


    清枝想起什么,忽地耳尖一热,昨夜自己占了床榻,小侯爷岂不是枕在这床沿睡了一宿?


    她慌忙下床,谁知刚站起身便觉双腿发软,眼前一阵昏沉。


    一条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她,徐闻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无奈,“昨夜饮了多少?”


    清枝答道,“就一小杯……”


    那酒一点都不辣喉,闻着是梅子的甜香,她浅浅尝了一口,觉着好喝,于是一杯都下了肚。


    徐闻铮低声一笑,“这种果酒后劲足,喜欢也要少喝。”


    清枝乖顺地点点头,身子往后一仰,软绵绵地靠回床柱。


    徐闻铮转身出了房门,不消片刻便折返回来,手里稳稳托着个青瓷碗,“喝点蜜浆水会好受些。”


    清枝接过瓷碗,仰头就是一大口。


    谁知那蜜水刚触到舌尖,她整张小脸顿时皱成了褶子。


    齁甜……


    “怎么了?是不够甜吗?我再给你添点蜜浆。”


    徐闻铮话音未落就要伸手拿碗。


    清枝将碗往后一撤,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够的,够的。”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将碗中蜜水一饮而尽。


    清枝突然悟了,原来小侯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吃食这块,他是毫无章法。


    徐闻铮见清枝喝完,修长的手指接过瓷碗,甚是欣慰。


    入了夜,清枝给徐闻铮烧好一桶洗澡水。


    徐闻铮这次不用清枝扶着,自己脱了衣服,抬脚进了浴桶。


    沐浴后,他换了身素白中衣,衣带松松系着,发梢还滴着水。清枝拿着药瓶进了屋,伸手将他衣襟褪至腰际,细细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前几日结的痂已经褪去大半,露出新生的皮肉,泛着淡粉色。


    剩下的几处将掉未掉的痂壳,边缘微微翘起,想必不出两日便能脱个干净。


    她忍不住用指腹轻抚过伤处边缘,触到的是一片光滑,再也不见当初那般狰狞的模样。


    清枝绕到徐闻铮身前,目光先落在他胸口那道已转为浅褐的旧疤上,当初皮开肉绽的伤口,如今只余一道线。


    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游移,停在他的腰带上,想起还有一处伤口隐在更下方。


    还未等她抬手,已被徐闻铮握住了手腕,他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自在,“那处的伤也长好了。”


    清枝点头,将剩下的伤药细细收好,转身出了门。


    悬着的心这才真正算落了地。


    小侯爷的伤这下算是彻底好全了。


    她找王娘子纳了两双千层底,一双给了徐闻铮,另一双捏在手里,走到张钺房前,轻轻叩了三声,里头却无人应答。


    她推开门,将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榻边,然后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清枝这夜与王娘子同榻而眠。


    虽说是换了更软的枕头,她却辗转难眠。


    王娘子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起伏,偶尔夹杂几句模糊的梦呓。


    清枝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索性起身,提了盏灯笼走出院门,沿着河岸走去。


    今夜的月亮格外清亮。


    她迎着河风走了一段,忽见前方的河滩处立着个赤条的身影。


    他正举着木瓢往肩上泼水,水花四溅时,宽阔的肩背上,几道旧伤疤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谁?”


    是张钺。


    清枝赶忙吱声,“我。”


    张钺将手里的巾子展开,快速在腰间绕了两转,这才转过身,朝着清枝走来。


    离得近了,清枝见他整个人都在滴水。


    湿发凌乱地垂落在他额前,水珠沿着贲起的胸膛沟壑蜿蜒而下,在灯笼的暖光下,划出晶亮的轨迹。


    那水痕流过块垒分明的腹肌,在腰际凹陷处稍作停留,又继续往下,隐入巾子里。


    他问道,“怎么还不睡?”


    清枝蓦地抬头,正对上张钺的眼睛,水珠从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擦过薄唇。


    他的眸中褪去了素日里的讥诮和漠不关心,只剩下月色浸润后的漱玉之感。


    清枝惊觉,记忆中张钺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的,只有这次她才瞧得真切。


    她在脑海里有了一个猜测,张钺是有意让人忘记他的长相,忽略他的存在。


    眼前这个男人才是褪去所有伪装的张钺。


    清枝蓦地想起昨日小侯爷的变化,那定然也是张钺的手笔。


    清枝细细打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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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钺来。


    他的俊朗与小侯爷自是不同,并非那种令人屏息的惊艳,却很耐看,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望着望着清枝就笑了,张口问道,“这是你本来的面目吗?”


    张钺心头一紧,他望着清枝澄澈的眼底,唇瓣微启又合上,喉结滚动两下,终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对于暗卫来说,被人记住模样是大忌,更何况他是暗卫的首领。


    他行走于刀锋,惯于将面目隐在暗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希望她能记住他真实的模样。


    清枝抬手,语气轻松,“该不会你脸上还贴着一张人皮吧?”


    张钺的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退开,可他的双腿却似生了根,反倒不自觉地朝着那温软的指尖迎上去半寸。


    水滴凝在他绷紧的锁骨处,即将坠落,如同他此刻悬在崖边的理智。


    清枝的眼睛弯成月牙,“好看。”


    两个字让张钺心头一颤,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清枝退了一步,轻声说,“走吧,回去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两人并肩而行。


    张钺回了屋,再次踏出门槛时,脚上已换了那双新纳的千层底。


    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清枝站在他身后,将他的头发全拢到身后,拿起晒干的棉布巾子裹着发丝轻轻一绞,发尾的水珠便落在青石板上。


    清枝展开巾子,从发根至发尾一遍遍轻拭。


    月色如水,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荷花的香气,清枝想着,许是下游河塘的早荷开了。


    天空中,星子不断闪烁。


    很多年后,这夜的月色突然猝不及防地漫上他的心头,胸口的某处突然溃堤,疼到他无声呜咽。


    这夜的月光便成了他挣不脱的枷锁。


    翌日,天光未亮。


    清枝收拾好包袱,将一粒银子悄悄放在了枕头下,然后走出院门和王娘子,河生告别。


    张钺和徐闻铮站在不远处等她。


    张钺眼见没了耐性,催了两声,清枝将包袱紧了紧,利落地背在身后,然后提着裙子,抬腿追了上去。


    张钺顺手拿下她的包袱,清枝本能地朝徐闻铮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到他衣袖时,蓦地顿住。


    清枝忽地想起,小侯爷的伤已经痊愈,步履轻健,不再需要她伸手搀扶。


    她有些失落地放下手。


    徐闻铮和张钺走在前面,清枝默默地跟在身后。三人翻山越岭,跨溪过河,山间云雾缭绕,溪水冰凉刺骨。


    张钺走在前头开路。


    当行进到一处洼地时,徐闻铮忽地反手向后,掌心朝上悬在半空。


    清枝盯着那手掌迟疑片刻,终是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指尖相触的刹那,他倏地收拢五指,将她微凉的指尖严严实实裹进掌心。


    清枝低头瞧着两人交握的手,他虎口处的薄茧贴着她的手背,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


    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炽烈的阳光照在脸上。


    清枝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再次爬上脸颊,眼前是一片新的天地。


    徐闻铮的手还握着她的。


    清枝觉着,今日天气晴朗,万物恣意。


    有风,有云,还有小侯爷……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