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捞月是在今年春节后的游戏里认识青阳应此辰的。


    最初是怎么有交集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很大可能是某次对局随机匹配成为队友，发现彼此技术OK，不拖后腿，下一局就顺手点了“邀请”。


    如果另一方接受，再来几局，发现大家配合不错，就可以试试加个好友了。


    他企鹅列表里加上的游戏搭子都是类似方式认识的。


    那个时候，对方甚至都还不叫“青阳”这个名字，而是一串猴子捞月不认识的英文字母：“Peafowl.P”。


    好在电子竞技，不看学习成绩。猴子捞月一点都不关心这是什么意思，但嫌弃地认定顶着黑白动漫男头的对方多少有点strong了，正经学渣谁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英文名？这看起来完全不像英语书上那些人名。


    不过打游戏嘛，技术操作最重要。这个英文名strong哥确实从没坑过他，对局里除了发信号就不说话，合作上分非常顺畅。


    游戏外，对方的空间动态也是“三天可见”，而在猴子捞月加上好友后，就从没见他更新过。


    他现在回忆起来，自己也不太确定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青阳不满的。


    也许本来从一开始就不怎么顺眼，也许是从他们凑到了五排的相对固定队伍后，大家第一次开麦。


    变声期后，猴子捞月的声音就变得非常粗。明明他才十几岁，却总被现实里先闻声后见面的人惊叹：“天哪！我刚刚还以为是哪个叔叔在说话！”


    他一直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坏事，男人就该走成熟风。但确认变不回去以前也不见得多好听的声音之后，他又无法不介意别人说他声音粗，也总是无法抑制地第一时间注意别的男的音色如何。


    尽管当初开麦后，对方是队伍里唯一一个不曾对他声音点评过好坏的人。但他有着那样动听的嗓音，本身存在就像对他的一种嘲讽。


    何况就算对方再怎么少在队伍里谈及现实生活的事，一起打游戏的次数多了，总有接话透露些许信息的时候，猴子捞月逐渐了解到：他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还是学生……但家里好像很有钱，每次游戏新皮肤刚出就会看见他顶着贵族10级用上。打游戏时，从没有家长催骂他，不是自己独居就是家里溺爱的……而且，也就是他隔壁S省的人罢了，居然还天天刻意讲不带口音的普通话！装给谁看呢？他们都没和女生一起排位！


    凭什么？


    他一边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应该是青阳那样，一边也自知这样想不太好……所以，通常情况下，他都努力和对方保持距离，免得心里不平的怒火压抑不住。


    这学期开学没多久，猴子捞月和家里爆发了巨大的矛盾，决定离家出走专职直播。


    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只学习高考一条路，他也只是认清现实。他学习就是很烂，与其浪费时间读完高中，不如让家里尽早把嫁出几个姐姐的彩礼钱拿出来，让他和堂哥合伙做个在村里开网吧的小生意。


    村里没有网吧，大家每次去上网都要步行十几分钟才到镇上。这就说明村里的市场完全是为他们的网吧留下的生意，只要家里愿意出钱，肯定赚翻……然而顽固愚蠢的家长不仅不赞同，还胖揍了他一顿，说猴子捞月就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天除了好好学习什么都敢想，就是太欠缺社会教育……


    一气之下，猴子捞月就带着手机上还剩下的压岁钱独自坐车出来闯荡了。


    他到了省会，顺利找到了之前在网上曾询问接触过的游戏公会线下位置。


    公会提供直播室和住宿的地方。住宿的地方也不差，就在公司附近的老旧小区里，据说有一栋楼都是公会公司的。每个房子都被二次改造过，除了保留厨房和卫生间，客厅也是要改造成大通铺的。


    猴子捞月分到了一个由次卧改成的上下床双人间。与他同住的，是一个高考完暑假就来公司直播的19岁男生。


    ABB公司开出的工作要求和工资条件非常好，猴子捞月每个月都有三天假，平时每天也只用一共直播四个小时以上即可。如果直播间的礼物总收入没到2000，那么公会的保底工资是2000元。如果礼物收入达标，那么公会就抽走平台分成后主播那份的百分之二十。


    他大概算过，哪怕就按最差情况只拿保底工资，一个月要是全吃方便面加火腿肠，他还能攒下一千多呢！


    猴子捞月觉得自己一定马上就会成为全家，不，全宗族最有出息的人。幸好没听家里的好好学习，出来混社会直播这才是人生明路。


    什么老家班上的优生、什么游戏里认识的有钱同龄网友……等前者读出来可以工作赚钱的时候，他都会出息得可以退休躺在钱上睡觉了；至于后者嘛，现在直播几场也就立马追上了呗，而且他还是靠自己挣钱，不是依靠投胎！


    结果刚开播三天，猴子捞月的自信就站不住脚了。现实完全不像他想象的，开播就爆红。一开始就没几个人会点进来看，而根据公会运营的培训和同寝19岁的教导，每进一个观众，作为一个合格的小主播，他就得热情地念出对方ID，并且情绪饱满地欢迎对方……务必使出浑身解数留下路人观众成为会花钱的粉丝。


    就这样，三天他的收入才堪堪突破三位数，其中大部分还是之前一起玩过游戏的搭子出于人情刷的礼物，而又以青阳刷得最多。


    第四天，因为开播时第一个给他刷礼物的大哥三天没出现，播到凌晨两点的猴子捞月下播后顺着对方关注一看，大哥去了别人直播间，他就扛不住哭了。


    已经月入七八千的19岁深夜被他吵醒，安慰不住，没办法了，只好教他一些挣钱技巧。


    19岁说：“游戏直播挣钱的不是看主播游戏技术，而是主播本人。”


    有脸露脸，有声音出声音，有才艺搞花活，而且最好多开直播PK，这个是最吸粉赚钱的……总之，光靠直播游戏对局，是很难让粉丝从口袋大量掏钱砸给主播的。


    19岁说：“而且最好不要让粉丝走平台，明面上过了平台的礼物收益，平台和公会一抽你还有什么？遇到有点粉丝灯牌的，你就让对方加你的群，他们要找你带上分、陪玩，或者说直白点，代打，全让他们直接给你转账，这才是没有手续费的收入。”


    猴子捞月听完，嚎啕的嗓音悲伤地更大了。这么一说，他就发现自己这个全村最帅在直播里美颜开到最大也排不上号，没有好声音，除了会打游戏更无才艺。


    19岁往他手里塞一大包纸：“这些都没有也没关系。你看，我其实也没有。但是我们最差会说话吧，只要会说话、能往好听了说，把粉丝客户哄好了就行……这就是所谓‘情绪价值’了，懂不懂？”


    那一晚得到19岁指点迷津的猴子捞月简直要将对方从此视为知心大哥。他一边遵照着19岁的指点，出卖情绪价值换礼物，一边带粉陪玩又代打，周末还有闲心跨平台再经营一个私人直播号。


    他虽然没有好嗓子可以出卖，但他知道别人有啊。


    果然，如他所愿，青阳那小子对他的打算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地和他开麦排位。他偶尔在直播间里简单说两句，之后几分钟直播间的评论甚至礼物就会立刻小幅度地增多……


    猴子捞月既觉得这样都能花钱的粉丝太蠢了，又深恨有好嗓子的不是自己，不得不常常忍着恶心装朋友叫青阳一起排位。


    更可恶的是，就这样在他直播间露一两句话的声音，青阳什么都没有的音符号上居然都能涨出几十个粉丝！


    唯一让他茅塞顿开、获得极大安慰的，是第一次这样直播时，有耳聪目明的网友提出了“别听线上音色好，偏低沉又有磁性，青阳现实里很可能是个又矮又胖的男墩子”的论断。


    猴子捞月对此上了心，事后上网一搜：嘿，这bro说的话，可太真理了！


    原来那么多网上声音好听的男生都是因为长相差到不只普通，才刻意练声音技巧的！更别说现在科技发达，还有可能都是用声卡变声的！青阳那音色一听就不是正常普通人的同款……


    猴子捞月的怨恨都消了大半，他自己或许称不上绝世美男，但也是全村最帅了，总比矮胖男好，声音粗其实远不如外表的丑胖在现实里给人的感觉更差。


    想到这些，他简直大发慈悲，好心地顺势提议，让过往早就知道同样成绩奇差的青阳也从学习解脱，赶快来和他一起直播。播不了游戏，不露脸卖卖嗓音也饿不死的。万一侥幸地混出了头，成为一个小网红，说不定还会有眼瞎的女粉丝愿意给他一个家。


    不知好歹的青阳完全无视了他的苦心，也不知道怎么敢这么不为自己打算的。


    没多久，之前人缘差到好像只有他这种网友的青阳，突兀又多出了几个所谓的同学朋友要一起排位。猴子捞月虽然分外嫌弃这些愚蠢笨拙不知世故的好坏学生们，为了稳住青阳偶尔的出声，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


    就在青阳因为低级的期末考试决定退游闭关一段时间，猴子捞月周末的收入大减的同时，19岁那边又爆雷了。


    经过一直以来的相处，猴子捞月终于和最初几乎称得上引路人的19岁彻底混熟，也就得知，19岁那个很疼宠他的榜一大姐，原来和他不仅是这样纯粹的关系，他们还在好几个游戏里绑了情侣关系，算得上网恋了！


    而19岁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带着大包小包来宿舍看他了。女朋友不打游戏，只知道男友是个有些起色的主播。19岁嘱咐猴子捞月千万别乱讲。


    当晚知道女友存在的榜一却和19岁闹起了别扭，搁置19岁的直播PK不顾，跑来猴子捞月直播间刷了上万的礼物。


    即使现在他的榜一大哥累积也是刷过起码两万了，猴子捞月却从来没有一次性收到过这么多。


    过往19岁也是拉他和自己的榜一一起三排、五排过的，他知道19岁的榜一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辈人物，常在打游戏时哼起猴子捞月妈妈会唱的那种歌……所以，19岁的好大哥形象才在猴子捞月心里崩塌成碎渣。


    猴子捞月知道，其实19岁和榜一没有什么，只是一起打游戏、聊天，只是榜一会因为19岁带其他女粉丝而有抱怨……他们之间更多是19岁在贩卖年轻陪伴的情绪价值。


    但猴子捞月还是觉得难以接受的恶心。


    可是榜一每次一和19岁有矛盾，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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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意到和19岁认识的其他男主播直播间狂刷礼物，比如和19岁一个寝室的猴子捞月……这就使他非常希望他们这样……


    没办法，他这么年幼又这么小，榜一的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最终，猴子捞月也只能为榜一的老公深深惋惜不值，尽管他从没听说过19岁的榜一究竟有没有老公。


    就在猴子捞月这样在直播间沉沉浮浮浮、吃尽人间疾苦的时候，公会做出了新的决策，认为原先的主打平台前景不太乐观，决定逐渐让主播们改换到新的平台——音符，就从猴子捞月这样最底层的小主播最先换起。


    这下，他赖以攒点零花钱的音符个人直播号也被公会收编了。


    猴子捞月难受得天天失眠，也没有心情再找青阳。


    结果就在这样不联系的短暂时间里，青阳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小爆出圈了！


    猴子捞月那天凌晨刷到“摄影师早马”的最新短视频，完全是意外。他从不刻意在音符上刷帅哥视频，去掉化妆和美颜滤镜，这些人现实未必有他本人一半帅。


    可那个视频是他当时打开音符就自动跳出来的，照片太有震撼的冲击力，猴子捞月几乎在看见的瞬间就被牢牢攫住了心神，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将视频循环播放了好几遍！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评论区，结果就看见了熟悉的“出镜模特@青阳应此辰”！


    这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青阳吧？猴子捞月都被自己想笑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好的事？


    照片里的模特不露脸都给人一种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而青阳只可能是声音好听还不一定没用声卡的矮胖墩子……


    他点进了那个“@”后的名字。


    对方主页显示：互相关注，粉丝：1000+！！！


    猴子捞月瞪大了眼睛，又退回去看早马的原视频。


    视频里的模特青阳全程没有完整露脸的，即使有暴露的半脸也是妆容浓厚还隐在阴影里……


    就这？没有说过自己180的男生必然没有180，不肯露全脸的男生必然是丑男。


    可见就算身材也能看，青阳不过就是去头可看的虾系男罢了！


    19岁半夜惊醒，迷迷糊糊地被在暗处死盯着手机却没开台灯的猴子捞月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被子都被咬破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猴子捞月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


    而这种不舒服，更是在延后才看到青阳假惺惺请假他直播经验的消息时，登峰造极。


    不是要学习吗？怎么又敢肖想来直播了？


    猴子捞月毫不犹豫地将这等卑鄙小人删掉了。


    可是第二天他收到消息提醒，说青阳开播时，还是没忍住犯贱的手，去看了看。


    直播里全屏都是游戏画面，猴子捞月不由得松了口气，更加确信了青阳的真实面目不能见人。


    青阳也确实如他预料般的愚蠢。


    刚开播的小主播太low了，居然都不会念每个进来观众的ID热情表示欢迎，也几乎不会和粉丝互动……就算现在有零星几个给他刷最便宜礼物的，也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只是那个摄影师的视频带来的短暂流量……


    照他这个播法，起得来才怪。


    猴子捞月放心地退出。


    他原平台的粉丝这些天陆陆续续跟过来了一些，音符确实也比之前平台的流量好、受众多。凭借前几个月的直播积累，猴子捞月专心经营音符的直播号，粉丝很快就涨到了五千。


    阴魂不散的青阳却又出现了。


    在公会发放的合作公会主播资料里，唯一一份不带照片和真名的，赫然便又是“青阳应此辰”。


    作为抽签选中的最先试水的主播，猴子捞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青阳应此辰这个菜鸡新主播。开玩笑，公会这边可是明确说明，PK失败要倒扣钱的。既然他已经知道敌方谁直播最差，那当然要挑最软的柿子捏，他只是学习不好，又不是人笨。


    而且，直播PK是约定俗成默认有惩罚机制的。


    原本，他下午是心软了的，准备连麦向青阳传授一下直播规矩，也可以视作在他直播间对晚上两人PK的预热……结果对方一点不懂事地直接拒绝，那就怪不得他了。


    在开播之前，猴子捞月生怕背不熟搜罗到的几种既不会严重到封掉直播间，又可以非常刺激地侮辱对手的项目要求，于是又抄下来放在了直播电脑旁。


    今晚不论如何，至少要在广大观众粉丝面前揭穿青阳丑陋的真面目！


    就算他PK不出镜，也可以借由惩罚规则让他打开摄像头；就算他出镜戴面具，也可以再让他亲手揭开面具……总之，必须露出脸来供他审判！


    猴子捞月自觉已经想好了一切，越接近约定的直播PK时间，越是连浑身血液都因靠近成功的狂喜而热烈燃烧起来。


    然而，等到对方的摄像头真的大开，猴子捞月却和两个直播间的所有观众一样，在意识到自己看清了什么的瞬间，被震撼到仿佛神明已收走了人类语言的能力。


    ——那完全不是一张该出现在俗世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