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清死了。


    晨光熹微，李旭轮睡眼惺忪。


    陆扶摇正对镜由宫人梳妆，闻言，执眉笔的手甚至未曾停顿，只是透过铜镜，看向侍立一旁的灼华，“裴昭靖呢？”


    “回娘娘。”灼华垂下眼睫，“太医说救不回来了。”


    陆扶摇指尖拨弄台面上琳琅满目的珠宝，听着它们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费尽心机。”


    那方素白帕子，苏寒清留下它，是为了断了自己的生路。


    而裴昭靖，在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避开了那枚能予人解脱的毒药。


    活一夜，便是一夜的转机。


    外头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绝不会坐视陆扶摇一家独大。只要他咬牙撑下去，待到朝堂动荡，各方势力闹得个天翻地覆之时，谁也说不准，明年会不会就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而苏寒清的身份，他又曾与多少人言说？


    陆扶摇只是眼睫微垂，将最后一支凤钗稳稳插入发髻。


    她懒得去想。


    如今，苏寒清才离宫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回家的暗巷中遇刺。


    不知真假。


    便是真，她却再也不像三年前那般有泪可流。


    陆扶摇将手中的玉梳轻轻搁在妆台上，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向暖阁，来到床榻边。


    李旭轮仍蜷在锦被中，睡意正酣，小脸泛着红晕。她伸出手，没有半分犹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旭轮，”她的声音不高，“该起身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仰起脸担忧地问：“母后是身子不适吗？为何不去早朝？”


    “自然要去。”


    陆扶摇伸手，指尖轻柔地为他撇开额前细软的碎发，动作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存。


    “只是……”她话音微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李旭轮耳中，“母后有事，需嘱托旭轮。”


    “什么事？”孩子揉了揉眼睛，困惑地歪着头，“是要背新书？还是不能去御花园玩了？”


    他列出孩童世界里最大的大事，生怕又是一场裴太皇太后的生辰宴。


    “都不是。”陆扶摇俯下身，平视李旭轮的眼睛，“替母后传一句话。”


    “三载春秋为限，锦书难托，雁字空回。若至洛阳上阳繁灯尽未归……便取佛珠换酒，莫再忆长安月下故人。”


    李旭轮嘴微微翕动，依言默念着那句需传达的话语。片刻，他抬起脸，眉头皱起，带着最直白的抱怨。


    “好长。”


    听着李旭轮的抱怨，陆扶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漾出冰冷的讥诮。她垂下眼帘，看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


    “那你便说——”她刻意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话语中将掀起的波澜，“他三年后若不回来，你便要叫裴昱爹。”


    “了不得了！”若非说话之人是陆扶摇，侍立一旁的尚义只怕早已上前掌嘴，但现下她也已顾不得什么礼节，急步上前，“娘娘！天家名节岂容儿戏？这等玩笑话，万万说不得。”


    陆扶摇连眼皮都未曾再抬一下，冷笑一声，轻轻抚了抚李旭轮细软的发顶。


    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熏香袅袅。


    李旭轮茫然地看着四周垂首不语的宫人，揉了揉眼睛，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满满的委屈。


    “我记得。”


    “我才不要叫人爹。”他把脸半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声音闷闷。


    尚义连忙弯下腰，生怕这位小祖宗又闹将起来。


    “娘娘方才只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您还记得……”


    尚义那安抚的话语还未完全说完，李旭轮的小脑袋一歪，靠在纹引枕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已沉沉睡去。


    算了。尚义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不是……叛军进宫。”


    虽是天大的风波，但终究只是言语之争，宫墙依旧巍峨，社稷尚且安稳。她轻轻为李旭轮掖好被角，动作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


    “呸，晦气死了。”客栈的老板娘朝地上啐了一口，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


    怀里的女婴被惊得哼唧两声，她立刻拍着襁褓哄道：“囡囡不怕，娘把那些贵人的腌臜气都吐干净。”


    “娘子，就看在老夫为您接生的份上通融通融？”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沙哑，满面倦容，眼角深刻的皱纹里，“人生世事无常，老夫……老夫也不知他会突然走了。”


    “不是我不通融。”老板娘脸上也露出为难之色，将怀里的女儿往上托了托，“本身我也只是做些小本生意。见你父女不易，才特意收拾出这间偏房给你们落脚。”


    她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桌面上的牌位，“可你这……实在是……”


    “我家丫头刚出生，压不住这等事。”老板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不由分说地塞到老丈手里，“这些，就当是酬谢老先生的救命钱了。”


    “要是不够，”老板娘说着已抱着孩子转身往内屋走，声音从门帘后传来，“就等我回去拿钱。”


    “总之，那人不能留在我家。”


    门帘晃动的声响里，老头攥着那串犹带体温的铜钱，望着直挺挺躺着的人，佝偻的脊背又弯下了几分。


    从一开始，他便不赞同苏寒清南下。


    他早就说过，陆扶摇掌权多年，根基深厚，岂会真倚仗他们这点微末伎俩？他们手中那点自以为隐秘的消息，于她而言，恐怕早已是摆在案头、过了时的旧闻。


    可偏偏苏寒清……


    何必非要行此险招，赌上性命去递这无关紧要的消息？


    他闭了闭眼，地将零碎物件一件件收进包袱。


    包袱打了个结，轻飘飘搭在肩上，没什么分量。


    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个合适的地方，为他设个灵堂，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完这最后一程。


    正感慨间，远处忽有辚辚马车声传来，打破了这巷陌的沉寂。


    老头难得抬起头，那少年端坐马上，锦袍玉带，意气风发，恰似旭日初升。


    楼衔霜勒住马缰，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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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时，后方马车的车帘被一只手掀开，露出李旭轮清俊的面庞。


    少年天子并未下车，只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外界。


    “便是这里。”楼衔霜利落下马，随即小心地将李旭轮抱下车驾，她看着眼睛已经浑浊的老头，正欲向李旭轮解释，“这是……”


    “苏寒清的师傅。”老头看着李旭轮，脸上带着慈爱，“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原来地方官员进京不是易事。”李旭轮微微歪头，他久居深宫，虽知规矩森严，却未曾真切体会过其中关隘。


    老头闻言，摆了摆手，“不过是费些车马钱罢了。”


    “比起一条命，几两车马钱又算得了什么？”


    李旭轮并未听懂老者话语中那沉甸甸的艰辛，他只是记着自己的使命，仰起头，认真说道：“我是来替母后传一句话。”


    他抬起眼，仿佛看到了那个孩子影子，“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母后说，”李旭轮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努力回忆着那拗口的长句，一字一顿地复述道，“三年……”


    “三载春秋为限，锦书难托，雁字空回。若至洛阳上阳繁灯尽未归……便取佛珠换酒，莫再忆长安月下故人。”


    “哎，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李旭轮眼睛一亮，脸上瞬间绽开毫不设防的欣喜，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


    老头只是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李旭轮那天真的疑问。他转而抬起头，目光越过小皇帝，望向始终静立护持的楼衔霜。


    “楼将军。”他顿了顿，语气平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在京中，可有闲置的宅子，能暂借老朽一用？”


    楼衔霜闻言，并未立刻回应老者的请求，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她俯身，小心地将李旭轮抱起，动作稳健地朝着马车走去，是要先将小皇帝安然送回宫闱。


    小皇帝整个人挂在楼衔霜身上，像块甩不开的小年糕，拖着甜腻的尾音：“带我去嘛，楼将军，我最听话了。”


    身形一僵，不过是眨眼。李旭轮像只灵活的树袋熊，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任凭楼衔霜如何试图将他剥离，他都死死搂住脖颈不肯撒手。


    楼衔霜抱着李旭轮，犹豫地看着老头。


    “我不管！”李旭轮得了楼衔霜眼神，铆足了劲，小脸憋得通红，一双腿紧紧盘在将军腰间，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小孩子莫要沾这些晦气的事情。”


    老头上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异常稳当地将李旭轮从楼衔霜身上摘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不等小皇帝反应，他又将一本薄薄的、边角磨损的旧册子塞进李旭轮怀里。


    “早些回去。”老者的声音低沉，“莫要母后担心。”


    李旭轮顺着老者的力道轻巧落地，却并未立刻转身。他仰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对方苍老的容颜，轻声问道：“你还会在这里吗？我……我改日再来寻你说话。”


    老者抚掌而笑，看向楼衔霜，“青山不改，终有云霁再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