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裴太皇太后并不待见陆扶摇，始终冷着脸，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过陆扶摇，但陆扶摇依旧端着完美无瑕的孝女姿态，一次次执壶斟酒，盈盈举杯，“儿臣再敬母后一杯，愿母后福寿绵长。”


    一杯接一杯的酒液下肚，陆扶摇眼尾渐渐染上胭脂色，握着酒壶的指尖也泛起微颤。


    “明月皎皎，美酒醇香，满堂欢喜……”陆扶摇早已醉倒，斜斜地靠在了椅子上，“母后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陆扶摇身子微微前倾，珠钗流苏叮当作响，“莫非……是对儿臣有所不满？”


    并不愿接过陆扶摇手中的酒，裴太皇太后眼皮都未抬，指尖佛珠转得愈急，“纵有千般不满，满朝文武谁又敢与你陆扶摇作对？”


    若是常人听见这句诛心之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请罪。


    可偏偏听见的是陆扶摇。


    她非但不惧，反而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尾飞红如灼灼桃花。


    “母后既然明白，又何必与儿臣相争？”


    她并非孤身一人。


    自六年前李宣登基起，她便开始执笔描绘这万里江山。纵然李宣骤然驾崩，她也能说动崔晦明这只老狐狸，与之联手联手，在这风雨飘摇中稳坐钓鱼台。


    这三年来，她与崔晦明表面上携手共治，暗地里却始终在相互试探较量。


    他们斗得算不得惊心动魄。只是一个失了丈夫，一个死了亲属。但不管二人怎么相斗，彼此都心照不宣——这江山，只能由他们二人来争。


    王家裴家若想插手，那便唯有死路一条。


    陆扶摇望着裴太皇太后紧绷的侧脸，语气里竟透出几分真切的哀求，“母后，安安稳稳地在后宫念佛不好吗？”


    “何必非要来蹚这浑水，徒惹一身狼狈。”


    裴家即便真能上位，她这位前朝的太皇太后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杀？还是留着供养？


    陆扶摇猜不到，但总归不会比现在这般稳坐深宫、受着皇室供奉的日子更好过。


    裴太皇太后终于侧首，“你在李宣在位时，做他后妃，日子不也一样顺遂？”


    陆扶摇闻言轻笑出声，悠然起身整理衣袖，“儿臣当初，可没害过人命。”


    裴太皇太后倦怠地合了合眼，仿佛连多看对方一眼都嫌累。


    “当时不过势薄罢了。”她缓缓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如今权势在手，不也开始杀人了？”


    裴太皇太后的声音里听不出嫉恨，也辨不出感慨，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茶点，偏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仿佛只是闲来无事随口一提。


    酒意阵阵上涌，陆扶摇只觉得眼皮沉重，身心俱疲。


    她懒得再与裴太皇太后虚与委蛇，只想饮尽杯中残酒，便回去寻李旭轮


    只是李旭轮向来爱拈酸吃醋，怕是要哄一阵子了，许他一堆好处。


    陆扶摇笑着笑着，那笑意便僵在嘴角，再也维持不住。


    她看着王夫人抱着一个孩子踉跄地闯了进来，神色惶惶。


    陆扶摇低头看着王夫人嘴角微动，像是要辩解什么。但她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凝视着王夫人身后那张熟悉的面容，缓缓吐出一直压在胸口的浊气。


    “裴昱……”


    李宣。


    陈瑜？


    “你在做什么？裴昱？”未等回应，陆扶摇的视线早已转向王夫人怀中蜷缩的小小身影，“旭轮如何了？”


    “不过是一时受了惊吓，暂时昏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骚动乍起，满殿文武尽数哑然，惊诧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王夫人身后的青年。


    她缓缓自阴影中踱出，眉眼在宫灯下逐渐清晰。


    与先帝李宣的容貌如出一辙……


    “娘娘倒也不必担忧。”


    众人慌忙垂首。


    先帝李宣三年前分明已驾崩于云州之乱，怎会复生于洛阳？待他们偷偷抬眼，却见高台上两位娘娘面色如常，仿佛眼前之事再寻常不过。


    联想到市井间流传的那些香艳词句，不少老臣已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昏厥，免得再听这些皇室秘辛。


    裴昱缓缓自王夫人身侧踱出，手中刀倏然显露。


    刃上沾着点点血污，煞气森然。


    她向前一步，刀尖垂落的血珠在地砖上溅开细小的梅痕。


    “住手。”


    灼华闪身上前，毫不犹豫地挡在陆扶摇身前。


    与此同时，一柄雪亮长刀已悄无声息地横在裴昱颈间，锋刃紧贴肌肤，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取他性命。


    王夫人僵立殿心，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指尖颤抖得几乎抱不住怀中的孩子。


    尚义见状匆忙上前，正要伸手接过李旭轮。


    “别动。”


    裴昱的刀锋又逼近王夫人的腰半分，而血珠也顺着她的脖子缓缓而下。她回过头，看着楼衔霜凝重的神色，嘴角微微勾起，“楼将军，伤了陛下的罪责，你我都担待不起。”


    尚义顿在原地，厉声呵斥，“大胆裴昱！伤及天子龙体，你该当何罪！”


    裴昱闻言轻笑，抬眸直直望向鸾座上的陆扶摇，“娘娘明鉴，裴昱可没这般大的胆子。”


    出乎意料地，陆扶摇也低笑出声。


    “是。”她指尖轻点额角，似在回忆，“他不过一介马夫出身，并无谋逆天下的本事。”


    懦弱的裴昱，就连与宫人搭话的本事都没有，又岂敢行此大逆之事？


    “放下刀罢。”她目光转向阴影处若隐若现的楼衔霜，看着楼衔霜手上微微凸起的青筋，“衔霜的功夫，足够让你走得痛快。”


    但裴昱依旧僵持不语。


    陆扶摇终于失了耐心，指尖微抬，示意楼衔霜动手。


    她确信楼衔霜的功夫能一击毙命，只是王夫人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你是谁？”裴太皇太后突然扬声问道，目光如电直射陆扶摇。


    这话问得蹊跷，众臣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裴昱那张与先帝李宣极为相像的脸上。


    殿内静得能听见王夫人的啜泣声，无数道视线在她旁边人的眉眼间逡巡，试图找出破绽。


    裴太皇太后扶着凤座缓缓起身，珠翠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是宣儿吗？”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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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双苍老的手紧紧抓住凤座扶手，仿佛随时都会跌跪在地。


    仿佛不再是权倾朝野的太皇太后，只是个思念成疾的母亲。


    “微臣是云州人士。”裴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似是砾石相磨，“今日来，只想问太后娘娘一事……”


    裴昱的话还未说尽，裴太皇太后便已抢声，“是你杀——”


    “陈瑜。”


    与满殿或惊骇或茫然的神情不同，陆扶摇只淡淡瞥了眼反着烛光的利刃，“若你此刻将陛下交予尚义，我尚可保你一具全尸。”


    “娘娘谋害先帝得以临朝称制，而微臣今日谋害陛下，九族同诛。”陈瑜在烛光下抬起阴郁的眉眼，“也算是胜者为王，败者……”


    楼衔霜的刀锋毫无征兆地掠过。


    血光飞溅，温热地泼了王夫人满头满脸。她怀中一轻，尚义已趁机夺回小皇帝，疾步退到陆扶摇身侧。


    王夫人看着满身刺目的猩红，双腿一软，眼前发黑便要栽倒——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她惶然回头，正对上王砚知沉静的眼眸。女儿不知何时悄然归来，在这血雨腥风里为她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王夫人唇瓣无声翕动，只吐出一个字，“走。”


    王砚知缓缓摇头，发丝间沾着的碎草随动作飘落。


    王夫人这时才看清，昔日稳重端庄的女儿此刻云鬓散乱，袖口撕裂，裙裾上沾满泥泞草屑。


    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翻涌着未曾见过的惊涛骇浪。


    不像是惊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王夫人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寒意顺着脊背攀爬。


    走不掉了。


    王夫人绝望地闭上眼。


    女儿搀扶的手臂重如千斤，裹挟着满殿血腥气，织成天罗地网，将她死死地黏住。


    她睁开眼，满殿朱紫官员竟真化作嗡嗡蚊虫，在血色弥漫间盲目乱撞。


    高台之上，两位娘娘已化作两只硕大无比的蜘蛛，节肢相互摩擦，发出令人齿冷的细响。


    “当年是你，陆扶摇！”裴太皇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划破蛛网，“是你利用李宣对你毫无防备的信任，假借夜飞骑之手传递假情报。”


    她枯瘦的手指直指面色沉静的陆扶摇，每个字都浸着积攒多年的恨意，“害得我儿孤军深入，致使三千将士葬身云州！”


    “如今有义士冒死入京，要向天下人揭穿你这毒妇的真面目。”裴太皇太后笑声凄厉，“而你竟当场格杀……好，好得很！”


    千万支箭矢如骤雨般穿透窗棂！


    漆黑的箭镞撕裂锦帷，钉入蟠龙柱，射穿琉璃灯。百官抱头鼠窜，惊叫声与箭啸混作一团。


    两支淬银箭直取鸾座，一支擦过裴太皇太后凤冠，珠翠迸溅如泪，而一之直冲陆扶摇面庞而去。


    楼衔霜慌忙转身欲挡，却见陆扶摇早已被人扑倒在地


    苏寒清不知从何处闪出，将她严严实实护在身下。那支淬银箭擦着他肩胛掠过，撕开一道血痕。


    苏寒清疼得龇牙咧嘴，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陆扶摇终于变了脸色。


    “苏、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