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席间巡睃一圈，不止是王砚知，连同昌王也不见了踪影。


    余光瞥见灼华就要去寻人，陆扶摇顺势敛袖，将杯中残酒轻漾，“总归都还是孩子心性，强求不得。往后再议罢。”


    王砚知这桩婚事，终究是成不了了。王太皇太妃对宫中风向最为敏锐，如今王允身陷囹圄，她更是步步谨慎，只求置身事外，免受牵连。


    昌王虽与她不算亲近，终究是她腹中所出的骨血。若来日真被卷入谋逆大案，她身为生母，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她是最不愿见王砚知与昌王喜结连理之人。


    陆扶摇执箸，闲闲夹起一块糕点。


    无论王太皇太妃最后是送走王砚知，还是遣开昌王，于她而言都无甚分别。


    只是无论要做什么手脚，都且缓过今日。这般宴席，要是乱起来就是费了砚知那孩子的多日心思。


    将糕点轻轻放回碟中，陆扶摇唤过女官：“尚义，将这碟芙蓉酥赐予王夫人。”


    女官躬身领命，手捧剔透琉璃碟缓步而下。


    王夫人望着眼前精致的芙蓉酥，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但终是缓缓抬起手，以接过那沉甸甸的琉璃碟，“臣妇……谢娘娘赏赐。”


    她再不敢多问半句砚知的婚事，几乎是踉跄着起身，捧着那碟精致的点心，仓皇退回到丈夫与儿子身侧的席位上。


    “如何？”


    王夫人正心乱如麻，丈夫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更是惹得她阵阵心烦意乱。


    “还能如何？娘娘们要操心的大事多着呢，哪一件不比砚知的婚事要紧？”


    “待日后事成，也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与殿下结亲。”王大人缩着脖子，声音含混，“若是这么一直拖着，谁知道最后我们一家还能不能留在京城。”


    王夫人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若非身处这众目睽睽的宫宴，她几乎要当场将手中琉璃碟砸向丈夫那张窝囊的脸。


    她死死攥紧袖口，从齿缝里挤出低斥：“闭嘴！”


    王大人猛地缩回脖子，再不敢多言半句。


    王夫人盯着丈夫，几乎是咬牙切齿，“事以密成。”


    话音未落，指尖已狠狠掐进丈夫袖中皮肉。


    她虽不曾知晓王家这些年具体的谋划，但她也熟读前人史书，又如何猜不出王家所图之事，定然是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


    她对此并不抱半分期待，甚至隐隐感到恐惧。可身为依附王家生存的妇人，她不敢多言，更无力阻拦。


    唯求此事过后，丈夫能得升迁，儿子顺利入仕，女儿平安顺遂。


    至于其他，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王夫人避开丈夫那满是窝囊与埋怨的目光，转而望向高台之上


    陆扶摇正执杯与裴太皇太后说着什么，侧脸在宫灯映照下如同玉琢，从容威严。


    王家人，是要与她相斗。


    高台之上，陆扶摇仿佛察觉到了这道凝视，倏然转头，遥遥举杯。


    王夫人心头骤紧，慌忙垂下头，假借整理衣袖掩去满心慌乱。


    “我去寻寻砚知。”


    她说不清心底的万般滋味，只是找到了以往惯用的借口，不等丈夫回应，便已匆匆离席。


    王夫人脚步虚浮地穿过回廊，心底明镜似的。席间或许无人留意砚知何时离席，她却看得分明。


    就在她战战兢兢靠近裴太皇太后凤座，准备为女儿求情的那一刻，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已悄然隐入殿外夜色。


    那孩子早已厌烦母亲孜孜不倦的唠叨。


    夜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她眉宇间深深刻着的纹路。


    没了宫灯的映照，长长的宫道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比城郊的乱葬岗更显荒凉。


    夜风穿过空荡的廊庑，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卷起她臂间滑落的披帛。


    王夫人伸手挽了挽那冰凉的丝帛，循着荷塘边隐约的人声走去。


    万幸，砚知果然立在荷塘边的柳荫下，衣袂被夜风轻轻拂动。


    她身侧还跟着个小小身影，王夫人定睛细看，心头猛地一紧。


    是当今天子李旭轮。


    “陛下。”


    王夫人忙不迭从暗处趋步上前，敛裙行礼。抬头瞬间，却恰撞见女儿眼底一闪而过的厌烦。


    李旭轮正仰头与王砚知说话，被这声响惊动，茫然转过头来。


    “你是……”


    李旭轮眨了眨眼，好奇地望向突然出现的妇人。


    “臣妇……”


    王夫人刚欲开口自陈，却被女儿快速截过话头。


    “是妾身的母亲。”


    王砚知清凌凌的嗓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她弯下腰，声音放得轻柔：“陛下，夜深露重，在这荷塘边久立恐伤及龙体。”


    她边说边自然地侧身半步，恰好将母亲略显无措的身影挡在身后。只是略微慢了半步，还是让李旭轮注意到了母亲。


    “王姐姐，你也是被娘亲赶出来的吗？”


    李旭轮这句稚嫩的言语，让王砚知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她沉默了片刻，伸手拂过额前的碎发，“陛下说笑了。”


    王砚知强迫自己不去看母亲此刻的神情，只将目光专注地落在小皇帝身上，语气平稳温和，“陛下，夜深了，妾身送您回宫可好？”


    李旭轮固执地摇了摇头。


    “母后不在，朕怕。”


    他仰起小脸，眼巴巴地望着王砚知，在寂静的宫苑夜色中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轻轻握住小皇帝的手，王砚知犹豫片刻，终是转过身看向母亲。


    记忆中那个总是蹙着眉、神色严厉的母亲，在朦胧月色下，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柔和目光，静静注视着她与小皇帝交握的手。


    褪去往日的苛责与不满，只剩近乎哀伤的温柔。


    “母亲，”她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艰涩，“还请……暂且照看陛下片刻。”


    这是她今夜第一次正眼看向母亲。


    目光相接的刹那，王砚知像是被什么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将小皇帝那只温热的手，轻轻递到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低下头，目光落在女儿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那曾是她握着教习女红、执笔写字的手，如今却稳稳牵住一朝天子。


    她极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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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颔首，强迫自己抬起眼角，将那股汹涌的泪意死死压在眼底。


    “你去罢。”她说。


    王砚知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敛衽，朝母亲行了个规整的礼。而后她提起裙角，准备走去。


    只是，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母亲忽而开口。


    “砚知……”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带着几分疑惑望向母亲，静候她将未尽的话语说完。


    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母女之间。


    王夫人唇瓣微颤，那些压在心底的话抵在喉头，翻涌着，挣扎着，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终是沉入了这无边的夜色里，一个字也没能出口。


    王砚知静静地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开口，“宫中人待我都很好。可我不好。”


    她不好。


    她在宫中守着繁琐刻板的规矩，日日如履薄冰；她要强颜欢笑去讨好各位贵人，笑着的眉梢嘴角都要精心算计；她甚至还要时时悬心，担忧母亲会为她求来一桩她宁死不愿的婚事。


    她不好。


    纵有珍馐美味摆在眼前，她食不知味；纵有高床软枕安置身后，她夜不能寐。


    她不好。


    无论是在规矩森严的王家高墙内，还是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深苑里。


    她不好。


    只是看着母亲因她的话语而暗淡下去的目光，王砚知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与怨怼，终究是一个字也未能再说出口。


    她默默别开脸，将未尽的话语混着宫苑的清冷月光，一同咽回了肚里。


    “若您……没什么事，”王砚知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裙角，“我就先走了。”


    她说着，脚步已向后微挪。


    王夫人忽然抬眼，“我方才……已向太皇太后替你拒了婚事。”


    王砚知闻言蓦地一怔，她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极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陷入了沉默。


    夜风掠过荷塘，吹动王砚知的裙摆与王夫人鬓边的碎发。远处宫灯的微光在水面上摇曳，映着两张相似却疏离的面容。


    王砚知静静望着母亲，忽而开口问道：“母亲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女儿便告退了。”


    王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几乎同时，王砚知迅速背过身去，裙裾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


    王夫人猛地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漏出两声古怪凄凉的声音。


    李旭轮伸出手，轻轻抱住了王夫人的腿，仰起脸安静地望着她。


    王夫人低下头，正对上孩子清澈纯净的眼眸。她蹲下身，与天子平视，抬手为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额发。


    “陛下……为何独自在此？”


    依照丈夫的话，太子早为太后所拘，故未能亲临太皇太后圣寿盛典。可是如今，这个孩子真真切切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想母后了。”李旭轮张着手臂，奶声奶气地说道。


    后宫只剩他和几个宫人，他害怕，去紫宸殿，却不见苏寒清的身影，只得壮着胆子来寻陆扶摇。


    可谁知，先是撞上了王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