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太皇太后的生辰庆典筹备得异常顺利，除了中途她曾派明空道长传来两句话之外，一切可谓风平浪静，井然有序。


    然而，在这片刻意维持的祥和之下，裴太皇太后那份关于期盼兄长裴阁老前来赴宴的隐秘心愿，终究还是无声地落空了。


    裴阁老终究是病了。虽未至卧床不起的严重地步，但太医诊断，病体沉疴，实在难以承受远赴长安的舟车劳顿。


    他大抵是深谙自己这位妹妹的秉性，知晓她期盼落空后难免心生怨怼，提前送了一封信到她手里。


    信中字句恳切，满是兄长对病体的无奈。


    裴太皇太后读罢，除了又召见了一次王砚知，细细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婚事筹备，她便愈发深居简出，终日只在佛堂诵经礼佛。


    随着裴太皇太后的沉寂，整个后宫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涌动的力气，真正重归了一种近乎死水般的平静。


    就连苏寒清胆大包天潜入掖庭刺伤裴昱这般石破天惊的大事，竟也如同石子沉入深潭，未曾激起半分议论的涟漪。


    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帝李宣骤然崩逝的那一天。


    只是，与当年那场席卷宫廷的慌乱截然不同，这一次，陆扶摇端坐于高楼，却未见半分惊惶。


    她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召来了赋闲在家的王允，就着一局双陆棋，不紧不慢地对弈起来。


    玉质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平静地敲在更漏上，渗出点点的杂音。


    王允躬身立在棋枰一侧，心思早已不在胜负之上，只反复掂量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恰到好处地让予陆扶摇几步，既要显出她的棋高一着，又不能露了刻意奉承的马脚。


    “嗒”的一声轻响，陆扶摇将一枚白玉棋子稳稳落定。


    她并未看向棋盘，反而侧过头，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王允紧绷的侧脸上。


    “王允。这棋还要让本宫吗？”


    棋局乍一看杂乱无章，可仔细瞧来，还是能窥见内里乾坤。


    黑子虽散布各处，看似不成气候，实则彼此呼应，早已悄然连成一片不可撼动的大势，将白子所有的气眼堵得七七八八。


    那零星散落的白子，在棋盘上左冲右突，每一步都走得艰辛，仿佛困兽犹斗。看起来除了黑子主动退让，自毁长城，否则白棋绝无扭转乾坤的可能。


    偏巧，王允是陆扶摇的臣子。


    对着这盘白子必败的棋局，他殚精竭虑步步斟酌终究还是该让给陆扶摇。他捻起黑子，未如预期般斩断白子最后的生机，而是落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边角处。


    落下这一子，王允屏息凝神，等待着预想中的赞许或至少是默认。


    陆扶摇虽厌烦他的自作聪明与怯懦，可他毕竟曾是她麾下效力多年的臣子。此番她愿意出面，将他从苏寒清遇刺这滩浑水中暂且摘出，无论是真是假，是权宜之计还是另有深意，面上总归是全了往日那点情分。


    只是经此一事，两人之间那本就脆弱的君臣之谊，日后还能否维系，便难说了。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许久未闻陆扶摇开口，王允心中忐忑愈甚，他终是忍不住，极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她的神情。


    她只是垂眸瞥了一眼棋盘，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身子向后倚靠，慵懒地倚入了鸾座厚厚的软垫之中。


    指尖随意拨弄着几枚棋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陆扶摇忽然抬起眼，目光直直对上王允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王允。”陆扶摇的声量并不高，“你来瞧瞧……”


    她用指尖点了点那僵持的棋局。


    “若你不让，本宫接下来的棋子该如何走？”


    陆扶摇的声音平淡无波，可这每一个字落在王允耳中，却都像裹着细针，扎得他耳膜生疼，心头发紧。


    王允又跪了下来。


    看着他这般模样，陆扶摇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不紧不慢地将王允方才小心翼翼放下的那颗黑子，从棋盘上拈了起来。


    玉质的棋子在她指尖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就着这零星的光，端详王允身上的织锦纹路。


    “你觉得本宫的棋子输了。”


    陆扶摇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指尖的黑子温润，她思量片刻，便稳稳落下。


    不偏不倚，正正点在了一个扼住白棋所有生机的要害之处。


    “这才是你该落的地方。”


    陆扶摇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她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王允，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怜悯。


    “你的棋术很好。从江南到云州……”


    王允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沿着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你说服多少人了呢？”陆扶摇微微歪过头，“崔大人？裴太皇太后？长公主？还有裴阁老？”


    “没……没有……”


    王允的话磕磕绊绊，陆扶摇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当然没有那么多。”她轻声道，“若真有那么多人被你轻易说服，与你同谋。本宫此刻，便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了。而你，也绝不仅仅是跪在这里。”


    话音落下，王允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噤声。


    陆扶摇也不再看他，她径自回过身，拈起一枚棋子，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棋盘，而后清脆落子。


    棋子落下，清脆一响。


    黑子如猛虎添翼，攻势陡然变得凌厉无比，几处散落的棋子瞬间连成一片森严的合围之势，对着棋盘上另一侧的白子展开步步紧逼的剿杀。


    在黑棋突如其来的锋芒下，白棋显得不堪一击，节节败退。


    “以你的棋术，”陆扶摇收回落子的手，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目光平静地端详着瞬间逆转的棋局，“这个局势，早该是如此模样。”


    “你先前，是在让着本宫吗？”她问。


    王允伏在地上的，依旧死死咬着沉默，连头都不敢抬。


    浑不在意他的沉默，陆扶摇指尖又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上空虚虚一点。


    “我原先以为，”陆扶摇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发出规律的轻响，“你在云州那般费力地铸币，是为了江南。”


    造反么，无非是招兵买马，囤积粮草。最多再匀出些许金银，去收买那些世家文人，堵住他们的嘴。免得事成之后，那些软骨头摇笔杆子，在史书上把人写得不堪入目。


    所以，在冯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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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后，她看向了江南。


    春初的江南，水患肆虐，哀鸿遍野。正是浑水摸鱼、攫取那足以支撑野心的巨额粮草的最佳时机。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他们费尽心机，冒着天大的风险，从混乱的江南攫取来的大批粮草，最终竟只是规规矩矩、原封不动地运抵了长安，分给了大批的世家。


    想到这，陆扶摇也不由怔了一瞬。


    ……真是，蠢不可及。


    “娘娘当真以为，是臣等不想去招兵买马，不想拥兵自重吗？”王允终于抬起头，脸上不见惶恐，“先是冯琢，后来又是楼衔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纵有通天的手段，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避得开您这双眼睛呢？”


    云州刺史是他舅父，自然能行方便。江南那两位崔家的刺史，贪财好利，用金银开道，上下打点，也能疏通关节


    云州巡察御史冯琢，是个油盐不进的懦夫！他胆小如鼠，不敢沾染分毫！而楼衔霜……无人敢拉拢，无人敢谋害。


    他们无路可选，只能去长安。


    借着各家的荫蔽和漏洞，像老鼠打洞一样，偷偷摸摸地攒出那么一点私兵。


    只是他至今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泄密。


    未等他将那句盘旋在舌尖的疑问彻底问出口，陆扶摇早已淡然开口。


    “无人泄密。”


    王允瞳孔骤缩，僵在原地。


    陆扶摇将指尖那枚决定胜负的黑子，稳稳地按在了棋盘之上。


    “是你们小看了崔家。”


    崔晦明此人，虽贪恋权势，但他对裴家，向来是厌入骨髓，绝无可能坐视裴家势力再度膨胀，威胁到崔家现有的地位。


    “可偏偏，如今稳坐世家之首的，是崔家。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瞒得过那只老狐狸？”


    从江南的刺史受贿起，便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了。


    正巧，陆扶摇对云州江南起了疑心。两个老狐狸自然是一拍即合。


    裴太皇太后生辰在即，八方来朝，鱼龙混杂……的确是个人多眼杂的好时机。


    王允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吗？


    难说。


    但陆扶摇不想赌。


    “无论是以苏寒清为由，还是借昌王的名头，”陆扶摇垂下眼睛，“本宫都不想因为这场注定失败的谋逆，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徒增变数。”


    “故而，本宫今日请你来，是与你下一盘棋。”


    棋局之上，形势已然明朗。


    黑子如铁桶合围，步步紧逼，不留丝毫喘息之机。白子左支右绌，败象已露，颓势难挽。


    纵横交错的经纬之间，王允好像胜了，可他却知晓，胜的只有坐着的陆扶摇，不会是像狗一样跪着的王允。


    “娘娘。微臣死了，您可就难查那些谋逆的人了。”


    听到王允那句算是威胁的低语，陆扶摇终于侧过眼眸。


    她并未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即伸手，将棋盘上那局已见分晓的棋子一把抓起，信手洒落在王允面前的空地上。


    玉质棋子噼啪作响，滚落一地，黑白混杂，再也分不清彼此。


    “你瞧，现在，没有赢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