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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96章 第 96 章 出名与危机


    在欢呼声, 在盛大的喧闹声里,目光从台上汇聚到林秀水身上。


    她神色不见半点慌张,穿一件绿色窄袖衫, 戴一条粉紫蝴蝶领子,下身为白底绿团花的百迭裙,明媚张扬。


    走在看台的窄道上, 面带笑容,“感谢大家捧场蝶恋花,也欢迎来我们水记全衣做衣裳。”


    “做得好不好啊?”人群有声音突兀地响起。


    林秀水响亮地回道:“好不好,我说了不算, 大家穿上身觉得好才算。”


    有人故意挑刺,“那我不想到你这做呢?”


    林秀水反应很快,开始掏包, 取出一叠之前印好的绯帖递给说话的女子,“没事,风里雨里,寒冬酷暑,水记都在等着你回心转意。”


    “你也想要,”林秀水转头看笑得前俯后仰的中年妇人,嫣然一笑, 塞给那娘子一张, “见者有份。”


    大家哄堂大笑之余, 都赶紧伸出手要一张, 只见那绯帖上面写,生衣熟衣,尽在水记全衣。


    桑桥渡南货坊东街第六间。


    这念得朗朗上口,有人琢磨了一遍, 夏天里穿的衣裳叫生衣,春秋冬三季的衣裳为熟衣,生衣还通生意,口号喊得好。


    “说得好!”汪二娘带头鼓掌。


    赢得几声喝彩,林秀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露面,一点没胆怯,不仅让大家记住她,还拉了好些生意。


    发完绯帖后,她不慌不忙走到出口处,面朝众人大方行礼,从聚集的目光里离场,大家都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目光落到她的衣领上又慢慢落到后背处。


    刚才光听她说话了,却忘了她的衣裳。


    那背后的一双蝶翼居然


    是镂空的,紫色的丝线绣出了花纹,原本的蝴蝶凤尾变成了两根粉色长飘带,随着风摆动,像蝴蝶化成衣领,伏在肩膀上。


    林秀水越走越远,却让人恍惚中有种错觉,会从那绿衫子上,飞出一只蝴蝶来。


    美在走动间,映到大家的眼里。


    比起蝶恋花变换衣装带来不可忘记的惊艳,这种在寻常服饰上的巧思,又是从未有过的


    衣领样式,一下就击中了不少人。


    林秀水已经走出去了,还有数十个女子踮脚观望,坐在最前面的女子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一件蓝白的貉(hé)袖,袖长到肘部,上面全是铜钱纹,她来时还算满意,看了林秀水穿的,自己这穿的是什么?


    当下站起来,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要知道这前排的座,可是她抬高价,花了八百文才买下来的。


    “小娘子,小娘子,”那女子气喘吁吁地喊,她记得名字,“林东家,你等等我。”


    她喊到破音,“你这领子卖我一领啊——!求你了——”


    林秀水想跟管事王荔说句话,差点没被这鬼哭狼嚎给吓死,她长呼一口气,转过身说:“你都求我了,要不我的解下来先给你带着,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汤娘子被她逗笑,连连摇手,指指自己的脖子,“你瞧我这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就缺你这样的领子。”


    “卖我一领。”


    林秀水解下蝴蝶领说:“好说好说,不过我们领子五百文到一贯钱不等,这是五百文的。”


    五百文的衣领,属实有些小贵,不过等汤娘子摸到这料子时,什么贵不贵的,全抛到脑后。


    在屋里看着时,便觉料子有股莹润的光感,一上手还真在这翅膀里夹杂了绸面,下面的翅膀镂空做得很大胆,有点蜻蜓翅膀上的感觉,出乎意料得和谐。


    “要不,你先把这领卖给我,”汤娘子呵呵笑两声,“我脖子空得很。”


    她当真喜欢得紧,没有的话,夜里都睡不着。


    林秀水则摇头,“要合适的才好,我们铺子里有百蝶图,娘子你挑一只喜欢的。”


    汤娘子虽有些失望,可很快对蝴蝶领的喜欢,又让她很快高兴起来。不待她开口,跟随她脚步来的十好几个娘子,一窝蜂围住了林秀水。


    “我们也要做!”


    有位老太太拿着绯帖拍在手里,很大声地说:“见者有份啊。”


    那当然每人一份到多份都可以,林秀水又不会跟钱过不去。


    找了个地方,借了纸和笔,把一堆人的需求写上去,衣领是从脖子到肩膀,前襟后背占一半,需要的布料不多,工艺倒不少,一领做好最少五日。


    林秀水又招了十个裁缝,八个绣娘,铺子里又招了两个打下手的,这也是她敢发出几十上百份绯帖的原因。


    十五个人做三十六条领子,有人做三条,想轮换着带,林秀水收了一大笔定钱,有十贯多,大多碎银子,她问王荔借的戥子称的,掺杂一点铜板。


    林秀水在做蝴蝶翅膀时,就想到了蝴蝶领,这种画完图样,明确要用的布料、绣样,裁好合适的大小,人手多,做出来就不会耗工时。


    她认定蝴蝶领会卖得不错。


    拿钱袋子走出来,她脚下步步生风,脸上有种得志后的锐气。


    “阿俏,”金裁缝在亭子里喊她。


    林秀水收了步伐,向亭子看去,见到几张陌生和蔼的脸庞,她赶紧走过去,有些不明所以。


    金裁缝拉过她的手,“走吧,跟我们几个老家伙吃饭去。”


    “各位老太太好,”林秀水笑眯眯地一一问好,又好奇,“请我吃什么饭?”


    她立即又道:“老金,你不是吧,刚看我赚了钱,想我请就直说嘛,我有钱得很,让我做东。”


    “你个臭丫头,把我叫老了,”金裁缝又怒又笑,作势要打林秀水。


    唐老太太捂着嘴笑,“你这丫头怪有意思的,怪不得能做出这么出奇的衣裳。”


    “你怎么想出来的?”


    林秀水走在她们身后,闻言便说:“胡乱想出来的,其他裁缝走的正道,我整日寻思些旁门左道。”


    “一门心思花下去,总算听了点水花。”


    裁缝这营生,跟尺子打交道多了,要丝毫不能差,形制各有定数,哪怕平日性子活泼,到说起衣裳来,都变得一板一眼起来。


    尤其像她们这群裁缝老太太,从前给富贵人家做衣裳的,命妇有专门赏赐的霞帔(pèī),穿大袖时搭配横帔直帔,过节穿大袖、长褙子,平时见客也多半为褙子,年轻小娘子则穿上襦下裙等等,早已练就一套刻板又不会出错的路数。


    很少有像林秀水这样非常有想法的裁缝。


    这群老太太很稀罕她,到酒楼前的路上夸了又夸。


    金裁缝做东,庆祝林秀水大出风头,表演圆满落幕。


    “阿俏,你怕是要出名了哦,”唐老太太拍着林秀水的肩膀说,她想得远些,“你还太年轻,到时候有些是非风浪,可以来找我们。”


    许裁缝说:“出名嘛,有好有坏,你拿不准主意的时候,我们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大家包括金裁缝都认为,少年得志时一定会飘忽,走不好脚下的路。


    唐老太太温热的手握住林秀水的手,很认真地说:“你加入我们裁云社怎么样,别看我们几位老,我们老有老的好。”


    林秀水丝毫没拒绝,她知道金裁缝对她的好。


    “那当然太好了,”她毫不作伪地说,“我可不嫌弃,这不叫老,叫作多吃几十年的裁缝饭,多拿几十年的针线,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她又很诚恳地说:“我确实很年轻,不过我想着哪怕跌几个跟头,也不打紧嘛,至少人生路漫漫,该走的弯路一步也少不了。”


    此时林秀水豁达地道:“我嘛,就信奉做好今日的事,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她打心底觉得自己少年得志,前程远大,又不掩饰野心勃勃。


    林秀水拿起茶杯,多谢大家替她着想,又贴近金裁缝说:“金姨,我最感谢你。”


    “少来,你还是叫我老金吧,”金裁缝别扭地说,嘴巴很硬,看似不吃这一套,实际上心里老喜欢了。


    “好吧,老金姨。”


    金裁缝说:“你多吃点,上好的东西封不住你的嘴。”


    大家哄堂大笑,林秀水又不恼,到外面借了条小毯子,盖到金裁缝腿上。一屋子裁缝坐在一块,烛火照耀下,听林秀水讲,她怎么将衣裳做出来的,一群人听得津津有味,来上菜的伙计只听出了,先这样再那样,暗自嘀咕。


    不过说衣裳说着说着,这群老太太总绕不开一个话题,那就是说媒。


    “有没有中意的人了?”唐老太太问,“没有的话,我手里有几个很标志的郎君,肯定配得上你。”


    林秀水很坦率地承认,“有。”


    “挺中意的。”


    金裁缝半点不震惊,唐老太太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茶,要泼洒到旁边的张老太太身上去,许裁缝哈哈笑了一声,难得见到这么不扭捏的,好奇问道:“怎么没定亲呢?”


    “想再等等。”


    林秀水其实想说,她不怕感情迟到。


    至少要经历朦胧的,清楚的,热烈的情感,等她认为很合适又幸福的时候。


    大家倒没觉得多惊世骇俗,很欣赏林秀水的想法,说笑着到了夜深,再三三两两离开,叫林秀水腊月中旬来裁云社。


    热闹过后,林秀水搓搓自己冰凉的手,跟金裁缝挥手告别,等到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她才起身走回家。


    随后事实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随着蝶恋花的火爆,林秀水以及水记被反复提及。


    大家最喜欢的她两件衣裳,一是蝴蝶镂空加纱的罩衣,二是蝴蝶领。


    这是天还没亮的清早,林秀水都没有睡醒,桑树口的巷子还少有人烟,连王月兰还沉浸在睡梦中。


    她已经被喊下来,披着件外衣,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无比激动的六七人,她压根没有听进去,“嗯?”


    她不认


    识这些人。


    “就是你那蝴蝶领,我买十领,”一个高挑的女子手舞足蹈地说,语气抬高,唾沫都差点飞到林秀水身上来。


    另一个戴着高冠的娘子抓住林秀水的手,上下使劲晃了晃,“我除了蝴蝶领的,我还要那罩纱,你懂吗,我昨夜做了两场梦,梦里全是蝴蝶,你再给我做一身蝴蝶的衣裳,我要满绣的。”


    “你给我先做,我可以把全部的钱都给你,不需要定钱,你给我先做!”


    林秀水被惊得一激灵,她抹把脸,“我去开铺子,你们慢慢说。”


    等她到铺子那时,也围着十好几人,等她过来时,连忙聚过来,话语淹没了林秀水。


    金裁缝来了都插不上话,阿云力求能发出最高的声响,努力震慑住大家,新招的两人嗓门很大,让大家站好,一个个说。


    “听懂了吗?”金裁缝揉揉耳朵,面朝林秀水小声问。


    “听懂了,”林秀水说,“全部都是给我先做。”


    出名的烦恼在于此,生意火热。


    五个人也抵挡不了大家的热情,水记又重现从前缝补时的盛况,林秀水也选择抽签摇号做衣裳,相对来说公平,需求也听得更为准确。


    一日累得半死,口干舌燥,她瘫在椅子上,所幸银钱很可观,一日定钱收了一百一十贯,这对于从前一日二三十贯,已经有了翻了不知多少。


    金裁缝看她得意的神色,“要稳重。”


    “让小水得意一下,”林秀水靠在钱堆上,白花花一堆钱,她还能赚!


    赚到了钱,先给辛苦的大家发赏银,再定料子,打好图纸,安排妥当,她想买大宅子。


    忙到夜深回去,巷子口王月兰四处张望,夜里寒风盛,林秀水见到她都戴上平日不戴的风帽,三两步提起吃食走上前。


    “姨母。”


    王月兰哎了声,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将怀里热腾腾的汤婆子塞给她,“走吧,回家去。”


    屋里还有灯火,小荷趴在凳子上睡得迷迷糊糊,还没睡醒,嘴巴先说:“阿姐,你回来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一头撞进了林秀水的怀里,呼呼大睡。


    王月兰拉起她,嘀咕道:“叫你上去睡你不睡,非得找罪受。”


    小荷上楼睡去后,王月兰走下来,林秀水摆开吃食说:“姨母,我们买个宅院住吧。”


    “买个好点的,院子大些,屋子宽敞亮堂的小荷七岁了,得有间自己的屋子睡了。”


    林秀水倒不是不喜欢这屋子,烟火气很足,早上吵晚上吵,跟两边人家都只隔着一块木板,林秀水睡觉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像小荷打呼噜,她半梦半醒时总以为,哪头牛跑到床边来了。


    王月兰沉默,过了会儿才说:“你想好了?”


    “想买多少钱的?”


    她倒不想阻拦,如今林秀水的生意很好,来往人太多,三更半夜还有敲门的,换个更好的住宅确实不错。


    林秀水拆开一罐鸡汤,将油纸扔出去说:“想了好久,我找张牙郎问过,有几间好一点,朝向不错,亮堂,院子能栽树和花,也临河,有私家船亭,两百贯上下。”


    这个价钱听得王月兰眼皮子直跳,她就算在织锦处,从三贯银钱涨到四贯,攒下来的二十几贯,只付得起零头。


    “要不,我把这屋子卖了,也能有个五十两,”王月兰很艰难地开口,她很难下得了这个决心,为了买这间屋子,她以前在染肆里从早干到晚,没有一天歇工的,好不容易靠自己还清了债,又打算卖掉它。


    林秀水按住她的手,“姨母,不要卖,我们说好的,我没有娘了,我只有你跟小荷这门亲了,你对我好,我会好好孝敬姨母的。”


    她能够很努力,很拼命地往上走,不是有人逼着她,是她想让牵挂的人过上好日子。


    “我手里有钱,等着另一半定钱到账,我们就去买宅子。”


    林秀水如此笃定地说,她手里有两百贯,一半要用作各种开支,差的那一百多贯,裁缝作的五十贯和满池娇的三成利都还没有到她的账上,但她已经在物色宅院了,开春前肯定能搬进去住。


    王月兰抚摸林秀水的头发,暗自想,她姐这一辈子没有享过的福,怎么就让她享了呢,姐啊姐,孩子真有出息了。


    出息这两个字,成了林秀水最常听到的话。


    她走在去南瓦子的路上,已经不是别人眼里的生面孔,不少人跟她打招呼,问好,再询问做衣的事情,也有人跟她攀谈,许出大价钱,想要她再做一身蝶恋花的衣裳,一切好说。


    她来者全拒,走到王荔的屋子里,王荔亲热地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裁缝,哪里来的这么多念头。”


    “那你眼下见到了,”林秀水指指自己的脑袋,“想出来的。”


    王荔作为南瓦子里团圆瓦子的管事,她手里名角不少,如今也深刻感受到林秀水的能力,想跟她处好关系。


    “你眼下在我们南瓦子里,尤其是那么多伎艺人里,大名响当当,”王荔长得很稳重,说话也很稳,“有二三十人托我,想让你也给她们出出主意,钱好说,一个人十贯起步。”


    十贯起步,不是做衣裳的,而是仅仅给林秀水个人,她如果接下二十个人的活,就能净赚两百贯。


    林秀水没有出声,拢着裙子慢慢坐下来,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她知道王荔还有话要说。果不其然,王荔关上了门,转过身沏茶,端上桌轻轻放下后道:“林娘子,我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南瓦子更想你可以跟我们做生意。”


    “我们里面有很多裁缝,但各种杂剧、乔装扮需要更出挑的服饰,能比同蝶恋花的最好,只是苦于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道林娘子你有没有想法?”


    王荔比了一个数,“我们一个月可以给到一百贯。”


    虽则王荔并非觉得林秀水没有见过世面,可这一月一百贯,是相当高的价钱了,她瞄着林秀水的脸色,想看她露出震惊的神色。


    不过王荔失望至极,人家沉稳得很。


    林秀水端起茶抿了一口,不为所动。


    “我做不到,”她放下茶盏说,“你们想要变出第二个蝶恋花,不可能的。”


    “我呢,是个很喜欢钱的人。”


    王荔心里腹诽,没看出来。


    林秀水盖上茶杯盖,笑了一声,“要很早之前,我会答应的,眼下真的做不到,蝶恋花只会有一个,两百贯也打动不了我的。”


    “不过我可以跟你承诺,我会帮她们换服饰的,算我借了你们南瓦子来宣扬自己的生意。”


    很可惜,她已经见过和拥有过许多钱,那些钱构成了她的底气和所见的世面,让她能选择也能有所拒绝。


    她并不想被逼着,一定要做出被人人称道的衣裳,单纯为了钱,灵感会枯竭,最后还会砸自己的招牌。她也想给汪二娘她们一点时间,可以站稳脚跟,从最后爬上来并不容易。


    王荔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不过她知道的,等林秀水名气上来后,南瓦子想在她相对不出名的时候,用钱笼络住她,算是白想了。


    又很不甘心,她问:“为什么呢?我们这里有比汪二娘几个更出众的,如果你做出来,等她们给你宣扬,到时候场场满座,别说一两百贯,哪怕三百贯我们也不是不能给。”


    林秀水叹口气,“比起钱,我更喜欢真心。”


    她跟王荔说不通的,她绷着脸说:“不过我要说,请慎重,换掉汪二娘她们,也就换掉了我。”


    “你们总不想以后都是同样一身衣裳,不想刚捧出个蝶恋花,就折在你手里吧。”


    王荔倒没有太大的想法,但她顶头的人确确实实这么想,只要衣裳在,手法在,谁来都一样,不如捧几个出名的,给她们镀金。


    “我不想,”王荔如实说,要上位的又不是她手底下的人,好不好关她屁事,只不过她又做不了主。


    而林秀水还不够有名气。


    “最多半个月,”王荔摊手,“我比你都想把蝶恋花留在我手里,可我办不到,哪怕你不愿意再做,其他裁缝也能照抄。”


    实话实说,虽然很难听。她的衣裳风格鲜明,当时为了意象,并不算很难,只要照着版型做,很快能做出一套来。


    林秀水并没有动气,摩挲着茶杯,挺可笑的。


    在一样东西有了名气后,一是造替代品,二是让人顶替。


    其实对她的影响并不大,换成更出名的人来,只要蝶恋花出演一日,她的生意会一直好,名气会继续增长,只要她肯舍弃,肯妥协,她想要的应有尽有。


    可是,抛下良心太容易,捡起来就不容易了。


    她站起来,正了正自己的领子,微笑道:“那就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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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第 97 章 斗篷秀


    时至十一月底, 南瓦子十二座勾栏瓦舍,处处热闹非常。


    林秀水从王荔那推门出来,一排石墙上张贴着纸榜, 她定睛一看,上面写了蝶恋花出演的时辰,早中晚三场。


    她走下木质台阶, 想起前两日汪二娘和李夏五人,又请她吃饭,满脸红光,席间一直说以后的事, 一谈起浑身有劲。


    哪怕南瓦子让她们连轴跳,从最早的卯时到酉时,等候加转场, 一日下来长达五个时辰,哪怕衣裳穿得厚,一层层叠加起来,也免不了头昏脑胀,她们一场场熬了下来,畅想自己的出头之日。


    林秀水来时脚步轻快,走出南瓦子时, 走得很沉重。


    找了间茶馆靠窗的位置坐下, 要了一杯清茶, 坐下来后看向窗外行色匆匆的人, 心事重重。


    她倒不觉得这是个难破的死局,只是有点疲累,又不想将脸色和不满的情绪带回去,让身边的人看出来, 只好坐在这里喝闷茶。


    林秀水呸了一声,茶真难喝啊。


    等嘴巴里的苦味散去后,林秀水起身回去,她没露异常。


    明日照常到裁缝作里上工,她之前为了制作蝶恋花的衣裳,连休了好几日,今日到了上工的时期。


    “哎,”顾娘子从门口进来,照例往满池娇走一趟,看见她面色还有些惊奇,朝林秀水走来,“你今日来这么早,正想找你呢。”


    “我可不得来早点,有一堆的事,我哪怕歇了几日也记在心里呢,”林秀水正拆临安寄来的信,桌子上摆着一堆的色织布,她一夜没睡,照旧精神奕奕。


    顾娘子轻挨在桌子边,打趣道:“我离这么远可是都听说你的大名了。”


    “我还打算带我家里那两个小的,也去瞧瞧,算是给你捧捧场。”


    林秀水从信上移开目光,笑道:“行啊,不过娘子你还是要趁早去看。”


    她将信展开平整,压在新买的书底下,顾娘子瞥了一眼,伸手点了点,有些奇怪,“你怎么还看起孙子兵法来了?”


    “学一学里面的战术,”林秀水面不改色,“想知道什么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顾娘子拿起这本蝴蝶装的书,翻看了两页,又放回原处说:“怎么,你也想保家卫国?”


    林秀水站起来,她用玩笑话说真心话,“我想保卫自己的衣裳和脸面。”


    她一笑而过,顾娘子却说:“你呢,就是太要强,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只管直说。”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肯定会帮你。”


    林秀水并不是会推脱的人,她不会放过所有她可以依靠的力量。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重新制作衣裳,她个人不足以能完成。


    但她也没有急到手足无措,关上门,隔绝掉外面纷扰的声音,慢慢走过来,跟顾娘子坦白,“我确实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你尽管说,”顾娘子看她,并没有刨根问底,“休工的话,我给你暂时顶着。”


    林秀水大致讲了南瓦子的事情,而后又笑道:“不会,我接下来半个月里,会一直待在裁缝作里。”


    “我想了一夜,这对于我,或是抽纱绣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


    顾娘子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眼下抽纱绣已经日渐平稳,活也不多,毕竟冬日里穿镂空很少见,而且手指头冻得僵硬,并不算很灵活。


    活少又受阻于季节,抽纱绣的十五个人只干半日,总忧心忡忡,怕年底钱袋跟活一样空空如也。


    林秀水说:“既然抽纱绣时隔半年,大家手艺都见长,我们就不要局限在领抹上,谁说抽纱绣的布料不能做衣裳的。”


    她拿出一张卷好的纸,拿镇纸压着四周,她熬了一晚上画出来的。


    顾娘子低下头,又转而坐下,神色凝重,只见纸上画了一个半身,人的头顶上盖着颜色偏金黄的盖头,林秀水管这叫头纱,从头顶处绘制着蝴蝶纹样,用金线、黄丝线、各种珠子来展现,既不给人以真实的恐怖,又能带来真实的惊讶感。


    她伸手沿着头纱的走向,摸了摸那额头处的珠链,又往下看垂落于脸颊的珍珠串,长久没说话,内心震撼,有种不同于飘逸的仙气,很圣洁。


    林秀水甚至还没有做匹及的衣裳,顾娘子难以想象做出来之后,她深吸了口气,“你尽管做,人手不够来找我,我给你安排,你先把衣裳做出来。”


    “好,”林秀水点头,她接下来的重心会放在抽纱绣上,她轻笑一声,想抄她的东西,抄吧,能抄明白算她低头认输。


    越激她,她的斗志越高昂。


    林秀水这一段时间都要在裁缝作里,那么同样得兼顾下满池娇的事宜,之前说做斗篷,大家的斗篷都做完反复收尾了。


    当初本来就以此为题,谁做得好以此为形制,先放到临安去,其他再商量放到桑青镇里来。


    她并没有草率地下结论,而是说要在裁缝作里开一个斗篷秀,先选一百人,看了之后投签子评选。


    顾娘子感慨于她充沛的精力和无限的巧思,说她会让庄管事安排下去的。


    当然满池娇的众人并非都同意,对于有些裁缝来说,衣裳做得好不好,卖不卖得出去才是关键,展示给其他裁缝看,那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除了忐忑怕挑刺以外,还怕打击信心。


    章娘子放下手里的活问:“一定要比吗?”


    林秀水面朝众人,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比,是展示,不是挑谁的差,谁的好,而是看谁做得好,谁做得更好。”


    斗篷很容易掩盖身材上的不足,大小都可以穿,而且斗篷几乎没有形制的要求,她在以此定题的时候,就想了做好之后让大家展示。


    她不想大家全被固定死,认为衣裳只有做好了,等别人穿后才知道如何,又或者想让她直接出衣样,照着做就行,长此以往,大家会在做衣上麻木、呆滞、僵板。


    林秀水不想满池娇成为她的思想,让大家有自己的考量,她从斗篷秀开始,以后以各种东西为题,反复开衣物展。


    反对声很强烈也无妨,背后偷偷骂她也无妨,她想要的是大家的以后,满池娇的以后。


    “准备吧,决定找谁来穿,两天后见,”林秀水站在大家面前,“甩脸子可以,不来也可以,衣裳给我带过来。”


    “想说什么,来抽纱绣找我。”


    满池娇离抽纱绣离得挺远,就算一时激动想要找林秀水理论,顶着冷风走到那里,头上的火苗也噗嗤熄灭了。


    这件上午定的事,下午传遍了裁缝作,大家议论纷纷,对此表示非常新奇和期待。


    有些人想跑来满池娇里问,但林秀水在抽纱绣里,关上院子门,屋子里挺暖和,只开了几条窗户缝。


    在抽纱线有说有笑的众人


    ,听见关门的声音,纷纷看向她,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


    林秀水解下外套,搓搓手,“怎么了,很惊讶吗?”


    大家连连点头,她们有将近十日没见过林秀水了,不同于满池娇众人的不服气,抽纱绣所有的人都很信服林秀水。


    毕竟这是她从最开始只有小七妹和李锦两个人时,手把手带出来的,后来选学徒,到织巧会选人,大家都跟她有不一样的情感。


    很难说到底有多复杂,毕竟有的人想嫁给她。


    林秀水总是带着笑容,“今日起到半个月内,所有的活都先停下,得辛苦大家帮忙做出两件衣裳来。”


    “这不是客单,是我的私事,需要大家帮我一块将这两件衣裳做出来,如果期间有觉得辛苦的,随时可以跟我说,在这期间,月钱会多两贯…”


    “林管事,”小七妹大声地说,“不用说的,你的什么忙我们都可以帮。”


    李锦慢吞吞地开口,“我什么都可以,我的手艺练得很不错了。”


    哪怕不是林秀水时刻管着,李锦和小七妹也一直没有松懈,或许就是等着林秀水说,有用得上她们的地方。


    “我很愿意,林管事,我不是为着钱才说这种话,我就是想说,不要说让我们帮忙了,”张娘子说,“我们哪一个不是从你的手底下出来,才有今时今日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无论多难可以做到,林秀水选择抽纱绣来作为她的底气,就是因为知道,大家会和她站在一起并肩作战。


    这次她除了金色头纱外,还有一条白色蕾丝花边头饰,以及黑白拼接蕾丝蝴蝶抹胸长裙,和一条非常重工的偏黄偏金裙子,上面的刺绣和所抽掉的纱组成的蝴蝶镂空,很繁复,属于一眼看上去再也忘不掉。


    但对要做出来的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挑战,加上林秀水,再加顾娘子找来的四个织金能手,二十个人十五个日夜,做完抽纱加纱刺绣裁衣钉珠,做的时候崩溃,做出来后相当了不起。


    大家干劲满满,先从头纱和包边头饰开始,在一间屋子里忙忙碌碌,听从林秀水的调派,毫无怨言。


    林秀水承担最主要部分的抽纱和刺绣,纱裙的整只蝴蝶镂空蕾丝部分很难绣,而且她要用白纱抽掉不少的线,加银丝来做衣服后背处蕾丝的骨骼,抽得手抖。


    她深呼吸,为了无人能再说抄她做出来的衣裳很容易,为了没有下一次可以用她的衣裳来威胁她,也为了来之不易的一切。


    她不会低头,该向她低头的另有其人。


    因为这两件衣裳,她下工后敲着酸疼的肩膀,找到汪二娘,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一个月里不许再吃烧鸭了,不然我的衣裳穿不上,你就完了。”


    “我知道的,”汪二娘努力挤出笑脸,“我再也不想吃烧鸭了,我什么也不会多吃。”


    林秀水说:“以后会让你吃上的。”


    汪二娘静静看着林秀水,“好,我很相信你。”


    “相信我的人都很有眼光,”林秀水大言不惭地说。


    汪二娘努力忍住眼泪点头。


    林秀水出来后,路上碰见一身黑衣的王荔,王荔看见她叹口气,“你早答应,还能多赚点钱呢,这下没有钱又讨不着好,上面都已经再练动作了,十几日内肯定能换掉的。”


    “试试看,”林秀水笑盈盈地说,“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好十五日为期的,别偷偷改了,改了那就真的很不好玩了。”


    王荔好言道:“我们还是很想要跟你好好商量的,钱不满意还可以谈,什么不满意都可以谈的。”


    林秀水呵呵一声,“我不满意你们换人。”


    王荔没话可说,只好跟林秀水确定十五日这个期限,她好回去交差,又觉得林秀水嘴硬,指不定心急如焚,茶饭不思,到处想对策,殊不知林秀水根本没有,她在此期间,还很有兴致地开了个斗篷秀。


    有一百名裁缝拿到了签子,到外面曾经空置的书院处,如今被顾娘子长期租了下来,等待斗篷的亮相。


    在场裁缝脸上都抑制不住期待。


    “今年她们满池娇搞得风风火火,每一次都是大动静,”有位老裁缝说。


    “谁说不是呢,我们说冬天里冷得慌,不止手脚麻木,脑子也跟着木楞,林管事偏偏还能搞出这么多的花样来,每次都小瞧了她。”


    每个在场的裁缝很是感慨,从对林秀水的轻视,对她年纪的不屑,到眼下对林秀水除了服气两字,没有别的话。


    而这场斗篷秀,也成为此后所有服装秀的开始。


    顾娘子等着人陆续穿斗篷进场,不免问身旁的林秀水,“做的怎么样了?”


    “还行,”林秀水回了句,看着空出来的过道,“虽说有些棘手,先把大概的轮廓和绣样做完,其他的慢慢细化,如果这次成了,后面抽纱绣我想再招人,我们可以做春夏两衫,色织布这种偏硬挺的,还比较适合做一些衫子的。”


    顾娘子看前面过道上慢慢走过来的人,说道:“你倒真沉得住气。”


    林秀水将目光放到那人穿的斗篷上,她回了句,“沉不住气的会输得很快。”


    她不再言语,而是和其他人一样专心看斗篷秀,这也是她在年底前做的收尾。


    出乎这群裁缝的意料,满池娇的斗篷做出来并非中规中矩,如同大氅一样严严实实的,或者料子很厚实,包裹住全身,堆砌绣样。


    第一件穿出来的斗篷,菱纹格交织的白和绿色,穿在人身上,很流畅的花型,从肩膀处到小腿处,侧边用了一窄一宽两道织纹暗边,从垂坠着粉、青、白三色的小流苏。


    料子看上去相对厚实,却在装点下有着说不出的轻盈。


    一出来,大家议论声四起,瞪大眼睛难掩自己的震惊,忙将目光放到后面,后出场的那件斗篷,领口相对来说要小,青绿色,长度从脖颈一直垂到脚边,廓形也是花瓣边,不同的是有金边小花点缀,从两侧一直开到最底下,开了一朵朵大小不一的金莲。


    “嗯?不是,能做出这么多花样的吗?”有人侧头跟旁边的人说,没压住声音,又赶紧捂住嘴。


    “你别说话,赶紧看。”


    哪怕见识了许多好衣裳的裁缝,也体会到了目不暇接的感觉。


    实在很出彩,就哪怕寻常的粉青两色,都可以在斗篷上做出上下撞色,领口缝制毛领,底下做不规则的花瓣裁剪,缝制雪白的毛球,又活泼又俏皮。


    还有做两面穿的,一面荷花明绿,一面水墨暗纹,当场换了一面斗篷后,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有人还揉了揉眼睛,二十五条斗篷,每一条都有着独特的美,轻盈、活泼、端庄、俏丽、沉稳,没有清一色的美。


    大家看见了满池娇不同,也看到了这些裁缝


    的用心,夸奖声一阵又一阵。


    “我特别喜欢这个流苏,天呐,点缀得特别好。”


    “我倒是很欣赏第六条那个裁剪,还不是层层叠叠的,底下缀着的小铃铛真的很不错,颜色搭得也很好。”


    “你们懂那件雪莲斗篷吗,刚才一出来,我压根没挪开眼,还是两层布的,很少有把这种素白色也。能做得这么好看。”


    原本忐忑的满池娇众人,在这么多夸奖声里,挺起胸膛,满满的欢喜在全身流淌,下了许多功夫,卖出去不曾听见的夸奖,在这里听了个遍。


    也忽然明白林秀水的用意。


    让好好做衣的裁缝找到了日后该走的路,让一直墨守陈规的裁缝忽然见了新世面的大门。


    今年林秀水也交出了一份亮眼的成绩,打破了所有常规的偏见,和对她年纪的轻视。


    临近结尾,顾娘子让她说点什么,她在众人的目光里说:“不说明年的事情,就说眼下的,我们在裁缝作里也可以结社,大家相互切磋和交谈,我们满池娇没有可以藏着掖着,不能让大家知晓的。”


    林秀水做衣的理念就是什么都要试着做,做不成再改,完成比完美重要。


    大家再度震惊,有人问道:“真的吗?”


    林秀水说得很笃定,“当然。”


    像从前织巧会说的那样,她希望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一切向好。


    斗篷秀圆满落下帷幕,而在抽纱、刺绣、钉珠,日夜苦做衣,包含了二十人的心血的衣裳,等着新蝶恋花的开幕精彩亮相。


    之前看过蝶恋花变装的,有看过五六遍还买了坐票来的,她跟身边的同伴说:“我都能数着鼓点,知道她们在哪里变衣裳,你等着我晚点告诉你,你千万别眨眼。”


    该女子说得很笃定,结果蝶恋花一上来她就傻了眼,原先的蝶恋花呢??


    大家站起来,翘首以盼,台上推出一张屏风,纸做的屏风,众人从来没有在一张屏风上。看到那么多精巧镂刻的花纹,原来是一朵朵镂刻的蝴蝶贴在上面,随着鼓点敲起,几人脚步轻快地上来,穿着很长的水袖,在屏风前如花朵般舞动。


    那屏风上面的纸制蝴蝶,一只只飞向众人,引得众人哄抢,再抬头就见那屏风后面,有雪白镂空发饰半包着人,慢慢的,褪去了脸上的装扮,变出背后透明又灵动的羽翅。


    穿过屏风,在花丛间轻快地飞舞,大家跟着她一左一右地转视线,此时还有不少嘈杂的声音。


    随着她走到另一扇屏风后,转个圈羽翅消失,露出上白下黑不规则,双层面纱的抹胸长裙,裙子上沾着展翅欲飞的蝴蝶,搭着大蝴蝶袖时,那种黑白的冲击力,比起之前飞舞的大翅,更让人心生敬畏。


    黑色网纱覆盖着脸,眼睛被蝴蝶所遮盖,在现场的众人无不为之一静。


    忽然鼓点变了节奏,花又将蝴蝶包裹于其中,等挣脱出来后,金色的长头纱先露出来,垂下来的雪白珠链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可又会回到那珠子缝制起来的纹路上。p


    哪怕坐在后排,也能看出流光溢彩,更别说那覆拢于全身的长裙,像是美丽圣洁的金蝶,这才是羽化成蝶。


    全场没有哗然,相反地安静下来,又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比之前的还要热烈。


    台下王荔难以合拢自己的嘴巴,又看向信誓旦旦说要换人,得罪林秀水也没有关系的大管事,反正他相信林秀水太年轻,再出不了绝对叫座的好衣裳。


    他从前都是这么做的,没有人能够反抗,这回倒是真碰到硬茬子了。


    “怎么办?”这下换王荔心急如焚了。


    大管事想给自己一嘴巴子,他深呼口气说:“跟人好好商量,无论什么结果都答应。”


    他都等不到明日,难以想象明日的轰动,不想等北瓦子以更高的价钱,将人挖走。


    王荔和大管事硬着头皮又去找林秀水,姿态放得很低,“林娘子,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


    “你们不是可以照仿吗,”林秀水微笑,“给我仿一个试试看。”


    她坐在那,轻轻抬眼,“三个月内能仿出来我就认输。”


    没人说话,之前南瓦子的依仗是能仿出来,造出第二个蝶恋花,而眼下是给他们半年,兴许能做得一模一样出来。


    “等明日再谈吧,”林秀水站起来,轻轻笑了声,“你们之前开价一百贯请我,以后三百贯也请不到我。”


    “别走,别走,还可以商量,我们永远不会换人的,”大管事急得团团转,“四百贯行不行?买下来,衣裳我们买下来。”


    当然还可以好好商量。


    林秀水不会跟钱过不去,她要人写红契,不许换人刻进骨子里,按两百贯一件衣裳,出之前每一场的钱,以后看她心情要不要再做。


    让南瓦子忘不掉的除了衣裳,还有她这块铁板。


    林秀水则拿着红契,缓缓露出笑容,这次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是很多人一起造就而成的。


    她想一只蝴蝶的羽翼很渺小,那么很多聚集而成的蝴蝶,煽动起来也足以造成一场风暴——


    作者有话说:红包[红心]


    明天应该不更新


    第98章 第 98 章 蚕蛾与新房


    腊月里, 桑青镇头一件新鲜事,便是蝶恋花。


    蝴蝶变装,尤其破茧成蝶的说辞, 在依靠桑蚕为生、主赋税的市镇里,没有避讳,相反这里蚕蛾崇拜盛行。


    蚕吐丝后, 会破茧成蛾,蜕变为蚕蛾,在短短的几日里繁衍,留下蚕种, 千年间周而复始的延续。


    是以新版蝶恋花一出场,叫好又叫座,场场人头攒动。


    不过很多人都不满意蝶恋花这个名字, 有不少人认为应该叫蚕与蛾才好,或是蝶为蛾影等等。


    林秀水满心以为,大家为她的设计而倾倒,结果一堆人在南瓦子的小道上,跟她探讨蛾跟蝶的区别。


    脸蛋红扑扑的小娘子说:“那衣裳歘一下变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蚕了。我养蚕时,蚕每七日一眠, 每一眠会蜕皮, 从前三眠, 往后四眠才成虫吐丝结茧, 再破茧成蛾。那白丝织成的破洞衣裳,不就像是茧丝嘛。”


    “你做衣裳的时候,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林秀水无言,抬举了, 并没有。


    她转身,又听一老一少在争论。


    老者捋把胡子慢悠悠地说:“蚕蛾蚕蛾,蚕为天下虫,蛾在其后,虽当不成榜首,也能混个探花。”


    少年则道:“蝶能采花蜜,蜜能治百病。”


    “你蜂了没?”


    两人齐齐转身问林秀水,“你说呢?”


    林秀水背过手道:“不好说,我得先去补一补《中庸》之道啊。”


    少年问:“什么意思?”


    老者回:“她说下回站咱俩中间。”


    “哦——”少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一说到蚕桑,镇里人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发了狂,指蝶做蛾。


    争蛾斗蝶,越吵越烈,蝶恋花的风头越出越盛。


    林秀水压根不参与,不过她后面还是偏了蛾派,因为说不过,她们搬出了峨眉山,地上的不行,还有天上的嫦娥。


    唔,以及小春娥。


    小春娥振振有词,她说贴羽做蝶就是春蛾,林秀水只好偏心一点了。


    不过论到做衣裳,还是喜欢蝴蝶的多。


    “争争争,我一说蚕蛾有蝴蝶那样漂亮的翅膀吗,就跟我扯东扯西,”王大娘子说到这眉头皱成八字,一见柜子上摆出来的蓝紫黑边蝴蝶领,她眼睛瞪圆,闭上了嘴,乐滋滋地对镜试起了领子。


    她可等了十来天,抓心挠肝地等。


    实在很抢手,这单还是她从别人手里花高价买的。


    “花了多少?”林


    秀水好奇。


    王大娘子抬起手,露出一对金钏,上下一晃,叮叮啷啷地响,又比了一根手指。


    林秀水猜测,“一百文?”


    王大娘子低头看领子垂下来的长尾,语气得意,“那也太看不起你了,我愣是给你抬了个身价,一两金。”


    “嘶,”林秀水站在柜台与墙面的夹缝里,面色戚戚,“姐,下次有这种生意,记得找我。”


    中间商赚差价。


    好气!


    “姐想着你呢,给你百两金,你给我做一身那金丝金线的,”王大娘子冲她眨眼,额头贴的珍珠亮闪闪。


    林秀水立即道:“那不成,给姐你做三身。”


    王大娘子人有钱,很阔气,“好,以后衣裳都到你这做了。”


    林秀水还送了她两条用木盒装的领抹,抽纱绣里出来,王大娘子只瞥了一眼,又定了十条,她早中晚换着戴,钱到金银交引铺里兑。


    说到金银交引铺,林秀水拉开柜子,取出一本账册,之前里面夹杂着南瓦子的红契,如今变成已兑换的八百两。


    不过这笔钱,她拿得很曲折。


    那日南瓦子蔡管事很爽快地签了契,承诺买下蝶恋花之前变装所有衣裳,也同意给八百两。


    签完他立即变了脸色,抚摸两撇小胡子,拉长声调,嗓音尖锐,“可是从我们这里拿钱,只有两个法子。”


    “一是到我们南瓦子西边那曹家柜坊里,拿契去支八百两,二则,”


    他顿了顿,笑容更深,“我眼下便能给你八百两银,出了门,我们就银货两讫了。”


    若是刚到桑青镇的林秀水,保不准犹豫再三会答应,这会儿的她清楚个中底细。


    柜坊早先是寄放和保管钱财的铺面,到眼下已变为赌坊,关扑博戏,别说给八百两,不倒赔输个精光就见鬼了。


    当面当日付清八百两银,银子摆在一排,银光闪闪很是晃眼。林秀水不为所动,她嗤笑,南瓦子惯用的骗术便是用铜铅做金银,出了门哪里都花不了。


    除了这两种法子外,除非她上官府去,一遍遍控告,不然根本拿不到钱,契约只能变成废契。


    南瓦子的生财之道很多,有被称作白日鬼的小贩专门骗钱,还有出名的水功德局,用求官、迁转、讼事、买卖等骗取钱财和谋利。


    蔡管事洋洋得意,他赌林秀水这个小丫头片子没法子。


    林秀水面不红心不跳,甩甩红契,瞟他一眼,“你多长几张脸了吧。”


    还有脸说出来。


    她冷笑,“长八百个心眼,我也拿得到我应得的。”


    不好意思,有的是招。


    相较于南瓦子,在顾家成衣铺对岸,被称为金银坊的北瓦子则更豪奢,这里有一整条街的金银交引铺。


    交引铺买卖茶引、盐引,又兼之金银交易,动辄金银运转数以万计,林秀水没进去,她走进了其中铺面装潢最奢靡的彩帛铺。


    李家彩帛铺不止卖彩帛,还兼金银交引,以及隐晦的讨债营生,因为一般欠债不给,小的铺面有小的法子,大的诸如南瓦子这种硬骨头,则有都税务的官司给他们吃。


    林秀水跟这家彩帛铺关系挺密切,不止是到这买彩帛多,主要今年顾家裁缝作的色织布,一半卖给了她家。


    色织布的彩比染出来的更艳,固色更好,条纹花样新奇,彩帛铺为了明年的色织布以及两边关系,且今年林秀水风头正盛,很乐意以各种法子帮林秀水讨要。


    彩帛铺请了都税务出马,两日便悉数讨来。


    足重的十六锭五十两真银,银子一般有大锭五十两,小锭为二十五两、十二两、七两和三两。


    林秀水一边看人拿秤来称银子,一边听彩帛铺李娘子冷哼道:“那老鳖孙可坑了不少钱,叫都税务逮住了,要叫他坐监牢,以后没钱就盯着他呢。”


    “要是再有这事,只管找我,”李娘子压低声音,“我娘家几个哥哥有的是门道。”


    林秀水可惜看不到蔡管事的神情,她只管道谢,等银子称完事毕,李娘子不叫林秀水走,她贴过脸来,小声而亲切地说:“你也不用谢我。”


    “倒是还得阿俏你以后多提点提点,我们做彩帛营生的,金银交引倒是次要,看的还是料子出货多少。”


    “可惜每年盛行的料子衣裳不相同,你眼光不俗,又有好手艺,光我知道今年的荷莲,蝶蛾就出自你手,我们私底下可艳羡了,明年你要不给我透透风。”


    林秀水听完,她轻轻笑了一声,“这年月刮什么风我可不好说,不过顺风好做,逆风难行。”


    刚承了人家的情,她也透露了些,明年她要出款新料子,叫作胜轻纱。


    抽纱绣明年春夏会出整匹的料子,用丝重更轻的三眠蚕来织,这种料子会比纱的飘,相对更有垂感,镂空织花透风会较凉快。


    这话说得轻狂,李娘子信又不信,轻纱一在轻,二是薄和透,还要胜轻纱。


    林秀水不多解释,在彩帛铺里,她用二百两定了下一年的纱和缎,又拿了剩余的钱去了金银交引铺里换碎银。


    交引铺的伙计不仅殷勤,还送给她一包临安茶菊,以及一桌酒楼或正店的席位。


    林秀水盯着一堆碎银问道:“哪里都可以吗?”


    “对,”伙计很自得,“我们陈家交引铺在哪里都有关系。”


    “给我来最好的。”


    她慢悠悠地说:“多谢,我不挑。”


    成堆的碎银,闪着光泽,林秀水试着抱起来,很沉重,她又放下手,微微露出点笑容。


    心很轻快,想哼着小调。


    金银越沉重越好,她得来的一切都不容易。


    隔一日,她在北瓦子最好的酒楼办庆功宴,她自己定了几间大的稳便阁儿。


    此时蝶恋花不仅在南瓦子场场满座,甚至已经移到最中心的神楼,在两侧最大的两侧腰棚里表演,每日人数不断,街边张贴的招子也全换成了蝶恋花。


    街市扑买的冠子、头饰、耳坠基本为蝴蝶、蚕蛾形状,团扇、布料等等,甚至碗具都有。


    夜里参宴的抽纱绣众人衣着朴素,楼下坐的宾客好奇地看她们几眼,继续说起蝶恋花,浑然不知她们联手造就了蝶恋花。


    “今年南北两瓦舍,没一个有新意的,年底倒是杀出来一个,”做钗环生意的商客闷了一杯酒,跟旁边的小贩打赌,“你信不信,从明日起不管啥蝶,只要沾点边那生意就好做得很。”


    “我算是压注了,也别说赶明儿了,今晚我就把一枚蝶赶花金梳背,金镶玉四蝶银步摇花钗、双蛾簪给拿下来,趁着年底赚上一笔。”


    坐他旁边的货郎说:“还真说不准,按我走街串巷买卖那么多年来看,这生意确实好做,钗环什么我不打算上手,我准备叫人做些蝴蝶和蛾形灯笼去。”


    长期在市井坊巷的商贩对即将盛行之物最为敏锐,不光两人如此说,边上好几桌也在议论此事。


    不同的是,他们谈论与蝴蝶相关的买卖与否,坐在靠楼梯角落的那两桌,六人都是周边成衣铺里的裁缝。


    “人比人当真气死人,”年过四旬的裁缝一脸沉重,“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另一个裁缝夹了一筷子菜,笑道:“那你可别气。”


    “毕竟气死你,你也做不出来。”


    其余几人沉默,手很痒,不想做衣,想打人。


    “之前那蝴蝶罩衣,我自己私下做了很久,做出来都差些意思,后面那蝴蝶领我也买了五六条,还没绣好,这回人家又出了新的,老天,”年轻的小裁缝哀嚎,“没有几个月,我是做不出来了。”


    “裁缝和裁缝,手艺也不同啊,我决定了,”中年裁缝郑重地说,她下了个决定,“我找水记给我做身衣裳。”


    “那你可抓紧,两个月内能不能排到你再说。”


    楼下讨论得热火朝天,酒楼里请了小唱,唱的是各种词本的蝶恋花,悠扬婉转。此时上楼的抽纱绣众人等,面色红润,兴奋而又与有荣焉,升起一种切实被认可的感觉。


    不枉费她们日以继夜的辛苦,好像再也想不起来,总是冰冷僵硬的手指,轮换着去烤炉火,裁缝作的人全下工以后,她们抽完所有的纱,在那细小的孔眼里一寸寸编织出形状。


    等菜上来,一群人也不说了,转过头等林秀水开口,她站起来,在烛光交错里举起酒杯,她说:“敬大家。”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目光凝视着她,轮番跟她敬酒。


    林秀水喝了几口,她又笑道:“别急,还有一件事,我们镇里腊月有祭财神纸马的习俗,我给大家每人都备了一份。”


    “啊啊啊啊,”小七妹拿到纸马后叫出声,她打开沉甸甸的袋子后不敢相信,都是碎银子,起码有三十两。


    每个人都有!


    财马的财原来是给财,马是马上拥有的意思吗。


    大家至此喜悦攀升到顶点,全都喜气洋洋。


    之后林秀水也


    单独谢了顾娘子、金裁缝等人,大家让她不要客气,毕竟她还有得请。


    是的,林秀水至少得再请一次。


    她终于买房了!


    蝶恋花让她净赚了上千两,她有很多余钱,和王月兰逛了又逛,看了又看,终于在靠近南货坊最中心的地段,请张牙郎说价,花三百两多买了一间大宅院,围墙、照壁、前厅、穿廊、后寝一应俱全。


    那窄小的阁楼,只透点微光的天井,长满青苔的院子,也变成了宽敞明亮,雕花大院的宅子。


    大家说她很争气。


    可不止如此,即使到了年底,林秀水还收到了来自官府的帖子,请她做今年傩礼的神鬼服饰。


    她右手拿着刚签完的房契,左手握着递来的红帖,手指摩挲上面的名字。


    林秀水又重复问道:“真的是请我吗?”


    “是的,”来人很肯定地回答。


    傩礼是整个宋朝腊月里最隆重的节礼了,宫中办大傩仪,民间则称为乡人傩,一直到除夕,驱邪避灾,盛况空前绝后。


    即使很匆忙,对她来说考验很大,林秀水毫无犹豫应下了。


    这一年底,她崭露锋芒——


    作者有话说: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今年由于个人的原因,导致本文更新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事出有因,我也感觉到非常抱歉。


    之后没有特殊情况,应该会每天更新直到完结。


    红包致歉,以及抽奖感谢所有读者的关心和等待。


    第99章 第 99 章 万物生灵


    有句俗语叫作腊鼓鸣, 春草生。


    腊鼓便是腊日二十四行傩击鼓,傩为腊祀祭礼,在最初上古时期, 人们会戴面具,手拿戈盾,嘴里呼喊傩、傩、傩来逐疫驱邪, 到宋朝则有诗写为驱病鬼,媚钱神。笑他腊鼓闹东邻,是酬神、祈年的节日。


    乡人傩遍布市镇四野,一到腊月, 各地鼓声不断,商贩挑担卖各色面具。


    傩的历史相当久远,在桑青镇也流传了上百年, 由官府、社首、布行出头,另有易行社,是临安昭庆寺的佛教法会,还有全为杂剧伶伎的绯绿社出钱。


    林秀水听穿绿衫的官吏说:“林娘子,今年布行的行老和社首都很看好你,绯绿社有不少名角私下也说过好多次,所以今年到了腊祭前才匆忙相邀, 还请不要见怪。”


    布行的行老引荐她, 林秀水心里倒并未有多少惊异, 她跟布行往来很频繁, 至于社首主管各种祭祀,她不认识,更别说绯绿社的名角,即使官吏说了名字, 她只模模糊糊听人提起过。


    官吏往前走,又回头笑道:“等小娘子你见到了,说不定就相熟起来了。”


    林秀水跟在他身后,走得不快,过了两排照壁,进了间屋子里,绕过绣花鸟的屏风,屋里一角的铜制香炉缓缓飘出一阵香,火盆烧得很旺,偶尔一阵笑声。


    官吏带她进去,又报了名姓,屋里笑声便越发轻快,“快请她进来。”


    屋里不乏男子女子,分坐在几张檀木桌旁边,正对面的横木衣架上挂了红红绿绿的衣裳,桌上凌乱放了许多纸样。


    林秀水解下青绿斗篷,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倒也不惧,大大方方行了礼,坐在右侧穿红绣花锦袄的杨从宜上前拉她,她是北瓦子杂剧里的头牌。


    她很瘦,长相清秀,说话也很和煦,“这回可算是见面了,我也久仰林娘子大名许久了。”


    林秀水说得很谦虚,“可真抬举我了,我也就是好风凭借力,才能到大家面前来。”


    屋里众人也笑,在这里十五个人里,全为二十多到四五十岁,只有她很年轻,瘦长身姿,面孔也难掩青涩,瞳仁很亮,透露出少年心气。


    除杨从宜外,其余人在等着林秀水看她的本事。


    主管的张社首年纪很大,长了一把白胡子,脸很瘦长,林秀水总觉得他很像一只羊。


    当然说话就不像了,很像牛叫,她的意思是,很浑厚。


    “我们这几年办的傩礼,基本为钟馗、小妹、判官、五方神使、灶君、羊面鬼、药师、雷神,服饰也没甚变化,今年虽说离除夜傩礼只剩二十日,我们也商量多些变动。”


    他说了句玩笑话,“我看了蝶恋花后,确实反思了下,不能固守老路子,也得破茧才对。”


    又立即引到林秀水身上,“林娘子你说呢?”


    林秀水在来的前一日,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他们说的钟馗、小妹、羊面鬼等等,包含了小鬼,只管往脸上涂成青面,判官则固定穿着红衣袍子,雷神最突出的点就是手拿拨浪鼓,钟馗在于脸涂得很黑。


    除此之外,也用到了非常多的道具,各种斗笠、箩还有箕,有鼓、锣、铃或者檀板、笛子等等器乐,至于手里拿着的东西,包括花枝、扇子、大小篓子、各色瓜果、红青黑等面具,绣样不多,关键在于怪异奇绝感。


    林秀水本来觉得大家会做些很奇怪的衣裳,来打破原本的传统,结果一个说得比一个保守。


    此时她被点到,心里长叹口气,端坐着,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她顶着众人的目光慢慢开口:“如果是我的话,乡人傩本来便是酬神,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问祥消灾的好日子。我来前便曾想过,应当出些什么神鬼精怪才好。”


    “既然腊月过完便是年,又很快到立春,我们说春神句(gōū)芒,它掌管万物生机,鸟面人身,骑着两龙,我认为很合适。”


    “还有青鸟,为西王母报信神鸟,说是祥瑞,非常合适。”


    林秀水选的这两个,相对来说百姓都很熟知,也满足了祥瑞、崇尚新一年的希望,算是契合了在场大家所盼望的,在商讨后,很快被采纳,希望她尽早出衣裳。


    但在乡人傩,这种百姓狂欢,热闹鼓舞的日子里,她压根不这么想,其实她心里有点失望,说是要突破,可大家聊得太正经了,出的图样林秀水不大满意。


    这种正经到她不得不迎合,而非畅快地提出自己的设想,她认为可以更加奇诡,即使摒弃血迹等东西,什么牛角、符咒、铜钱、红线都可以用上。


    “我有点失望。”


    林秀水从衙门出来后,小春娥在外面等她,今天两人一块来的,她搓搓脸,跟小春娥说:“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


    “怎么,句芒他们都不满意?今年春耕的收成还要不要了!”小春娥气鼓鼓,穿得圆鼓鼓,双手叉腰,“青鸟也很好啊。”


    她重复,“就是很好啊。”


    两人穿梭在喧嚷的人群里,林秀水嘀咕,“太一本正经了,你知道我当时想说的吗?”


    “想说你们都给我下来,”小春娥模仿林秀水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让我林秀水上来好好跟你们说说。”


    “你正经点。”


    小春娥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她的胳膊,“这会儿又嫌我正经了??”


    “停,”林秀水让她住嘴,前段日子太忙,两人都没有工夫聚在一块,这会儿找了间做肚子羹的食铺吃饭。


    小春娥跺跺脚,她哦了一声,蒙住眼道:“你有点太出奇了。”


    原来林秀水说,她当时很想说,她想给她的剪刀做一套衣裳,名叫裂娘,肯定能震惊四座。


    她那把顾娘子送的并州剪刀,实在很好用,剪厚料子都很丝滑。合起来为并,张开为剪则可裂帛,怎么都很合适。


    林秀水靠在椅背上说:“从古至今我敢说,没有人给剪刀做衣裳的,手握一副大剪,真的很好玩啊。”


    小春娥仔细一想,转而笑嘻嘻地说:“那你给我也想一套,到时候我跟你一块穿,就不会觉得你特别奇怪了。”


    “好,给你出一身蛾子的,”林秀水也跟她一块笑,“天天说蛾派蝶派,我还是站你这边的,让大家也知道,即使是蛾不止白、棕两色。”


    自从争蛾派蝶派之后,林秀水


    还深入了解过蛾类,在她心里,小春娥很像明州独有的绿色大尾蚕蛾,青青绿,淡淡粉。


    “也只有在你心里,我是只漂亮的蚕蛾,大家都说像伸着长脖子,左右看的大肥鹅。”


    小春娥听了美滋滋的,最近猫冬,她只顾着吃,因为冬天烧炭太暖和了,她管三只炉子,总有一只炉子会空下来,她舍不得那些余炭。带着只小铜锅,等炉子空下来就放上去借点火,热各色茶汤喝。


    每次还都能准确听出管事的脚步,反正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她越发洋洋得意,到头来林秀水瘦了,她还长了几斤肉,全长在脸上了。


    林秀水说她得意“忘形”。


    小春娥不承认。


    揽了一堆活,林秀水还要抽出空来搬新家,从桑树口搬走,其实她很舍不得,只不过吹的河风实在有点太冷了。


    最难受的要数陈桂花,她今年忙到头,赚了不少钱,都有二十几两能翻新房子,盖新房顶,觉得自己是桑树口独一份的人家,锃光瓦亮的新房顶呢。


    起码能压王月兰的老房子一头。


    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就像风吹雨打,年久不换的瓦一样裂开了,她难受得很,她吃不下饭,她绝对是不想王月兰住进好房子里,而不是舍不得。


    “真走啊,”陈桂花在门口徘徊来徘徊去,终于伸个脑袋进去,看王月兰收拾屋子,嘴巴抿起来,“这搬走了,以后我就是桑树口头一户的人家了。”


    王月兰难得没反讽她,放下装衣物的细巧笼仗,“你确实是。 ”


    陈桂花更难受了,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月兰也不小心眼了,扬起张笑脸,“你可别想了,这房子还是我的,我们以后还得回来住的,要是哪里坏了,我天天杀回来找你麻烦。”


    陈桂花瞪大眼,大着嗓门说:“噢,那你回来吧。”


    今日天色好得很,阴沉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陈桂花要帮她们搬东西,说是认认路,以后好串门,她太惆怅了,掉了两滴泪,愁的,隔壁没人跟她吵嘴了。


    不过陈桂花倒是心眼很实诚,看到宅子后,又无比衷心地祝福起她们来,也有艳羡。要换作是她,也想住这么宽敞的大宅院,景致好,热闹,前后院都是有钱人家,军巡铺离得还近。


    不止陈桂花难受,桑树口好些人家,以及缝补廊棚里的众人,曾经林秀水是这里的顶梁柱。


    缝补廊棚如今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来往的人增多,缝补的生意越来越好,补东西的匠人逐渐增多,各色各类,诸如使漆修旧人、修灶、大小提桶、铜罐、熨斗等等。


    即使这样好的天色,他们也都难受得慌,可谁都不会阻拦林秀水走向更好的前程里。


    在大家心里,林秀水以后或许离开桑青镇,到更大的临安城里去。


    林秀水收到了祝福,那些祝愿都藏着不可被遗忘的真心。


    就这样,在欢声笑语里,衷心祝愿里,林秀水和王月兰,带着小荷搬到了新家里。


    小荷最高兴,她终于不用跟她娘睡在一块了,她有自己的屋子了,当然夜里又灰溜溜地跑到林秀水的房上,她抱着衣裳,快快地钻进被窝里,蒙住脑袋说:“外面有鬼啊。”


    她最近看了不少街边的鬼怪神妖物件,街上也多有打夜胡的,装作神鬼、判官、钟馗等,举止夸张,敲锣打鼓,沿着各家商户讨要钱财,小荷确实有被吓到。


    “是你这个小鬼吧,”林秀水翻身抱住她,迷迷糊糊地说。


    小荷努力反驳,“我不是,我是小荷。”


    “噢——,睡觉。”


    “可我害怕,”小荷把腿缩起来,手紧紧抓住被子,“阿姐,我很担心,你摸摸我的心。”


    林秀水睁开眼,下床挥了几下手,跟小荷说:“我把他们赶走了,你睡吧。”


    到第二日,小荷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说:“好可怕,我做了个饿梦。”


    “有鬼要吃我。”


    林秀水说:“你晚上吃饱饱的,就不会做饿梦了。”


    她最近忙傩礼的事情,买了各色衣料,还有各种零散的小物件,有很多要忙的事情,她回想小荷的恐惧。


    其实傩俗对于大人来说更多的是怪诞,可对于小孩而言,那些突出的眼睛,斑斓的花纹,极度夸张地打鼓,庇佑的神明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也是可怖的存在。


    林秀水缝制着青鸟的服饰,腊月放假,小荷帮她整理鹅毛,不少尾端都是请画匠用青绿石料磨成的颜料涂上去的,比青绿山水画的青和绿还要更明亮一点。


    “你觉得街上的那些东西很可怕吗?”林秀水问小荷。


    小荷想了想,“很可怕,它们长了好多双眼睛。”


    “不过我又觉得它们好聪明,我在这么大的家里都会迷路,它们还能找到我。”


    林秀水笑了声,“那我们找一个守护神吧。”


    “什么是守护神?”小荷歪着脑袋问。


    “你想想,什么是你最喜欢的?”


    小荷很仔细地想,把眼睛瞪得很圆,然后从自己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一只白色长尾的海螺,那是陈九川从明州海岸那边寄来的,专门送给她的。


    小荷特别喜欢,时常戴着,也经常炫耀。


    林秀水说:“海螺里也有一个守护神,我画给你看。”


    小荷踮起脚,好奇将脑袋凑过去,“真的吗?”


    林秀水画了一个胖嘟嘟,短手短脚的小海螺,眼睛很圆,戴着一只尖角螺旋往下的圆顶帽子,旁边还有用珍珠、珠链串起来的装饰物。


    小荷非常喜欢这个守护神,她很相信林秀水。


    那个下午还和林秀水一块做了一顶海螺帽子,用一顶小檐边的尖顶帽子作为底部,蓝绿色的布料慢慢缠绕,模拟出海螺盘旋网上的痕迹,帽子顶逐渐往左边倾斜,来达到倒扣的效果。


    又用细小的珠链穿成串,缠到帽子的螺旋上,其余的则缝到顶上,渐渐垂下来,因为林秀水为了加深守护神的印象,还特别说它在海底很喜欢珍珠,以及各种珠子,它总是跟蚌壳一块玩。


    这顶海螺帽子做得不大精细,可戴在头上,像海螺偷偷成形跑到岸上来,珠链一甩一甩,很灵动,小荷哇哇大叫。


    林秀水拍拍她的大脑袋,“好了,现在你也可以参加傩戏了,不管看到什么,守护神都会保护你的。”


    小荷终于不害怕了,她扶着大脑袋,很严肃地说:“我可以叫大家都来跟我一块当海螺吗?”


    “我也想叫守护神保护她们。”


    林秀水哑然,她答应,“好吧,小海螺。”


    可当她跟一群孩童聊过后,小孩子的想法都很奇特。


    “我想当一只虫子,它背上也有一个好看的壳,我要是有了壳,我就能缩进去了。”


    “我家门前有棵很大很大的桑树,”有个小女童张开手臂,努力往两边伸直,“我看不到它的脑袋,可我捡了它很多的叶子,桑叶会保护我的。”


    矮个子的小男孩说:“想当菩萨吧,每个人都给我磕头。”


    “我想把衣服支起来,”十岁的小孩说,“袖子应该有四只手。”


    小小孩举起一只小狸花猫说:“我可以当我家阿花的猫吗?”


    林秀水听完,她其实连春神句芒的鸟面都做完了,羽毛粘好,纹路细腻,已经想做更加可怖的头顶,突出非人感。


    仔细想过后,她还是认为傩礼不应该拘束在礼上,更应该突出戏和狂。


    所以她最后在完成神鬼服饰上,又额外请很多裁缝帮忙,在这场傩”礼中,又剪出了新的路,毕竟她是剪刀侠客。


    这条路就是——万物生灵——


    作者有话说:感谢每一个人,明天见。


    第100章 第 100 章 傩服之青鸟


    今年傩礼有林秀水参与, 正值她风头劲盛之际,许多人都很关注。


    各种言论繁杂,有说社首糊涂, 选林秀水做什么


    ,她难当大任,也有对林秀水充满偏见, 认为她会搞些哗众取宠的东西等等。


    林秀水听完一乐,她甚至能把那些对她的诋毁,当作下饭菜咀嚼,有些人还以为她气疯了。


    随着林秀水大量买鹅毛, 花枝、青绿颜料,兑换铜钱,去庙里求符箓, 求来的黄纸上写满了大吉大利、百无禁忌之后,大家对她已经从审视到一种相当关注的地步了,爱恨同生。


    腊月二十四,江南小年,今日敲腊鼓,行傩、起傩,祭祀灶神, 跟往年钟馗、判官、五方神使等别无二致, 有娘子在人群里嘀咕, “万物生灵到底是什么万物?”


    “嗯, 或许是姓万的呢?”她同行的娘子逡巡街上游行的长队,随口说道。


    腊月二十五,扫房掸尘土,腊月二十六, 抽空上街买各种年礼要备的东西,聚众讨论万物生灵是什么衣服?腊月二十七,里外洗一洗,腊月二十八,家生擦一擦,腊月二十九,脏污全搬走。


    除旧布新一番,到了万众瞩目的除夕。


    傩礼一般放在除夕,因为除日为一年岁末,是阳气最衰、阴气最盛的日子,要扫除阴气。


    每年午后开场,镇长务必祷告上苍,随着沉重的鼓声响起,社首宣布傩礼开始,街巷楼上、树梢、站台全围满了人,孩童戴着青绿黑相间的傩面,在人群里嬉笑跑跳,乌溜溜的眼睛却盯着中间的宽阔大道。


    当大家以为最先出场的,仍旧是往年穿红裳,随鼓声大跳,口中念念有词的大巫时,却没想过,眺望远处的街角,最先浮现的是一片纯粹的青绿。


    “那是什么?”有人高声惊呼,试图将挡在前面的人使劲往下按,他好看得更清楚。


    一条浑身青绿,头顶着长而弯曲左右分叉的枯枝,枯枝上面开满桃花的青龙,舞动着往前行进,右边另一条龙的龙角则为鲜红的腊梅。


    在两条灯笼做的长龙中间,随着车轮滚滚前行,有人坐在一截枯木上,大家傻愣愣地从他头顶半人高手臂粗,蜿蜒向上,开满了绯桃、香梅、紫笑、玉绣球,小牡丹、海棠等花枝做的角往下。


    随之为尖嘴绿脸的鸟面,长到脚踝的头发布满缠绕的青绿苔藓,顺着他披着用花和叶片做出来的披甲,背后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叶片,一直蜿蜒到脚边,绿苔藓布满枯木。


    即使这跟画像上的春神截然相反,可仍旧能被大伙一眼认出来,扯着嗓子喊:“春神——”


    “是春神啊!”


    木主生发的春神,巨大花枝吸引着每个人的视线,不敢挪开分毫,满心欢喜的雀跃要跳出胸膛,凝望着被具象化的春神。


    往后许多年里,这版的春神仍旧被作为祭祀的画像,和各种雕版印刷的纸马而广为流传。


    在撕心裂肺地祷告和欢呼中,春神骑龙缓缓飘过,有穿绿衫的小孩提着篮子,往道路上撒缠绕的青色苔藓,有人捡起来,才发现压根不是真的,是用绿纱剪出来的细丝缠绕在一起的。


    随着春神过去,祈祷来年丰收的祝词说完,又迎来一阵敲锣打鼓,摇晃着铃铛的女巫出现。


    从前许多年里,每一次出场的都是男巫,也被称为觋(xí),女子才被称为女巫、师巫或者叫灵姑。


    今年却很不相同,觋的穿着每年大抵相同,绣样简单,蓝绿红三色往身上套而已,女巫的穿着引起众人一片惊叹声。


    手拿一根法杖,法杖最上面两边为羊角,挂着十几根红线,每一根红线上吊着铜钱,明黄色的葫芦,还有铃铛。


    缓缓走过来,宽大的草帽上顶着一对青黑的牛角,牛角两边封着黄色的符咒,只能看见大吉大利这四个字,垂挂下来依旧红线加上铜钱,女巫戴着深青色的獠牙面具,线条凌厉,眼神尖锐。


    青蓝色的圆领袍,黑色宽边领,袖子为深绿色,一圈红色绳结绑绕,腰间挂着两张手掌大小的白色圆脸小孩面具,两颊涂着红点,随着晃动注视着众人。


    胸前绣着鲜红的巫字,两边则绣有鬼怪退让等等,腰后挂着几张符咒,铜钱垂下来,红绳结一晃一晃的,让人眼花缭乱间,又随之生出敬畏之心。


    鼓声震天中,大家从头到尾看下来,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深深被这些服饰所震撼,那种震撼不同于蝶恋花的快速变装,用各色华丽或舞台效果来吸引人,这种厚重的,有底蕴而又灵动的美,是与众不同,咂摸中欣赏。


    欣赏又同时能服气地说出一句,“林秀水真有本事。”


    抹去了那些画像上鸟面人身的春神形象,抹去了在大家心里,念起巫咒来疯疯癫癫的女巫形象,取而代之的有些许敬畏和神秘。


    那些传统的形象被颠覆,林秀水又用服饰塑造起被人们利用,却又只在特殊时候才会想起的扫晴娘。


    在梅雨季节,或者洪涝雨下不停时,才会出现,人们创造她,最开始是村中妇人剪纸为女子形状,白纸做头发,红衣绿裳,手里拿着扫帚,头朝地,脚朝天,扫帚朝天扫去,扫去连雨,再焚烧殆尽。


    虽说大家以纸代巫,可扫晴娘也明确为女性神明,人称扫地娘娘。


    当然这种神明,从来不会出现在傩礼上,林秀水力排众议,请了慈眉善目的老媪,头戴白纱,身穿红绿相间的衣裳,拿着柳条做的扫帚出现。


    她是生于物中,被人们需要而幻化的灵。


    当然给林秀水一个向大众展示的舞台,她根本不会局限于此,她放得很开,穿一身红色侠客服饰,穿一件黑色布帛披风,背上挂着一把用竹子弯曲作为剪刀柄,桃木做剪的剪刀,有半人高,剪刀柄用红线缠绕而成。


    她衣服上插着针,腰间悬挂线团,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有着剪刀的锋利,可裂所有布帛的意气风发,别人仗剑走天涯,她用剪刀也可以,因为她背后有许多支持她的同类裁缝。


    “天呐,”有年轻的小娘子红着脸,低低叫喊,十分艳羡,林秀水这种不被世俗侵扰的勇气,哪怕她只是个裁缝,走到人群的目光所向里,相当鼓舞人心。


    她们有些人甚至不敢戴傩面,只是穿行于盛大喧嚣的傩礼中,那些贺词跟她们无关。


    她们从小声议论,低喊,到开始为林秀水欢呼,


    凝视着她的背后,哪怕长剑、弓箭、棍棒都无法替代她的剪刀。


    “谢谢,希望明年你们都可以站在这里,”林秀水的笑容恳切,语气真诚。


    今年的傩礼很不相同,在钟馗、判官、羊面鬼、五方神使、门神、土地神、户尉、夜叉、猪面鬼等神鬼里,一般都难得有女性神明和女子登场。


    可随着后面出场的蛾女,小春娥装扮的,两边脑袋重点突出的粉色飞蛾的翅膀,身上斑斓绿色花纹衣裳,两三点圆形图案,脸上带着蛾面,涂着短小粗重的蛾眉,弯曲卷绕的触角,乍一看有点唬人。


    以及青鸟。


    她的出场在一只巨大而狭长的眼睛后,蓝色的瞳仁,眼角为青蓝色尖嘴鸟头,睫毛则长而向上弯曲,那是青鸟起伏的身躯和羽毛,下眼淡淡的蓝是它的肚皮。


    从注意到蓝而淡漠的瞳仁,那只属于青鸟狭长的眼睛后,屏风后青鸟慢慢出现。眉


    眼为山间青绿色,身体瘦长,披着一件青蓝色的羽毛披风,每根羽毛下还有黑色的斑纹,长袖到膝,里面的衣裳也覆盖明绿色的羽毛,长短交替,一直到脚。


    众人惊叹万分,一直围绕着青鸟,欣赏之情全都迸发出来。


    林秀水在今日的傩礼上,锋芒尽显,她张扬肆意,在场作为同行的裁缝,都已经心服口服,佩服她的本事,年轻不是被轻视的理由,她靠能力征服众人。


    她甚至将民俗口数粥,也能用服饰和风趣的想法表现出来。


    宋朝本来就有腊月二十四吃口数粥的习俗,也叫人口粥,用赤豆熬制成粥,家里每个人都要喝,包括猫狗。


    成群的小孩就梳着圆鼓鼓的头发,两边头发后绑着爆开的黄色长豆荚,垂下一串红通通的红豆。


    穿的衣裳上半身是淡黄色的圆花瓣,红豆荚开花就是黄花瓣,下半身又为红豆色圆筒裙,


    围着一口大锅又唱又跳,后面跟着一群猫狗和人,一同参加盛礼。


    万物生灵,什么都能从万物里来,它们既可以伟大,又可以渺小。


    可以是掌管万物生发的句芒,也可以是祈求神明的女巫,是悬挂于窗台的扫晴娘,或为赋予感情的剪刀而生的裂娘,是蛾女,是青鸟。


    随着腊鼓声声,铜锣阵阵,傩礼欢腾,除夜的狂欢开始,每个人戴着面具游走在长街之中,笑语乐声,一年有了好的收束,新的一年又有新的开始。


    而林秀水背着她那把大剪刀,十分显眼,白日里好奇且向往的小娘子终于鼓起勇气,将她拦下来。


    穿粉红衣裳的小娘子挡在林秀水面前,她期期艾艾地说:“青鸟真的很美,我就算做梦也不会忘掉,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靠想还有看,看各种鸟,实在看不到鸟,就买各种画册,或者从书信里翻找出一二,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出来的,需要很多人帮忙,”林秀水很耐心地回答,“我们要先画图,确定要做的青鸟服饰,再翻找合适的布料,从各色羽毛中挑选出来,缝合到布料上。”


    她清楚地向她们描述如何从成图、定稿、挑各种绫罗绸缎的布料,又如何选定其他的辅料,修剪、装饰、缝合再到一遍遍修改的。


    一群年纪尚轻,既没有婚嫁,又没有怎么出过内宅的小娘子,在灯笼的照映下,满目惊奇,捏着双手十分激动的模样。


    在她们心里,今天开始,林秀水比她们的幻想里的郎君还要出色,她们是有点渴望,或者能够非常坦率地说,就是想成为林秀水这样的人。


    林秀水从不会放过招揽人的机会,她在震天响的傩鼓里,向她们伸出了手,“过了今天,就是明年,什么都可以实现。”


    “那要不要来当一个裁缝呢?”


    她明年的愿望,是要成立裁缝作。


    “可是我们只会点针线活。”


    林秀水却说,在裁缝这行里,剪刀固然重要,针线也不可或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