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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91章 第 91 章 不是走远,是走近(感情……
林秀水站在原地, 没急着开口。
街边屋檐下挂着两三排红灯笼,从她身旁路过的人,手里抱一个很大的子孙桶, 里面必定放了红蛋和喜果。今年底丝绵卖得很紧俏,有三个女人从旁路过在闲谈,“我就说今年肯定买不着好的, 我从去年就开始备着了,生怕紧赶慢赶,赶不上。”
“我不是想着去年是旧年,今年是新年, 新人要用新被子,”中间女子懊恼,“真是失策了。”
两个穿厚袄子的女子跑过去, 其中一个说:“那家铺子进去瞧瞧,我给我家闺女的奁产里,还少三匹彩帛,再不买可真就来不及了,”
寒夜里,路边仍有不少摊子,多半是算卦的摊子, 算男女八字相不相合。也有不少卖茶饼、鹅, 重金悬赏大雁的, 即使九月后朝廷不再抓卖野物的猎户, 可大雁都被捕了一遍又一遍,压根没有几只幸存的。
林秀水还瞟到卖彩画的,画着五男二女,买的人不少, 沾传说里周武王的光,说他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借此来希望子孙繁衍。
到处的香烛、花茶果物、羊酒、大鹅、媒箱、茶饼、冠花、彩缎等等,全是为成婚所备的,桑青镇的九坊三十六巷里是红彤彤。
红色照亮了每一张脸庞,看似是喜悦的,幸福的,所有人都像被一块红绸布裹挟。
林秀水伸手接住飘落的红色纸屑,从炮仗身上来的,她又丢掉,拍拍自己的手。
她走上了一侧的石阶,跟陈九川身高持平,“你还没猜,怎么就说猜不到呢?”
“想听你说的,”陈九川如此道。
两人很少谈论过这种事情,譬如婚姻大事,譬如情和爱。
林秀水知道陈九川在试探,她也清楚陈九川的心思,像夏日里的冰块,冬日里的火炉,只要走近,一定能感受到。
她直视陈九川的眼睛,说出那句话,“以前是不会,眼下是考虑过后,”
她在冷风里叹气,幽幽地道:“不清楚。”
陈九川原本心吊得高高的,听她说完,又变成上不上,下不下,跟在林秀水身后追问,“不清楚?”
“就是不知道,”林秀水往前走,陈九川走得很快,她踩在他的影子上。
陈九川不大相信,路过要吃饭的正店,又叫住她,“阿俏,你过来点。”
两人坐在稳便阁儿里,伙计送过来食牌,林秀水先点了一道鹅排吹羊大骨,便放下了,陈九川加了道四鲜羹,又忽然没了说话声,只有轻微的气声。
“你之前去明州时,说回来有话想跟我说,不会就是这个问题吧,”林秀水很直白地问,她才不相信。
陈九川说不出口了。
想起从明州回来,路过上林塘,回了趟家,他娘张凤梅在家里,又骂他有钱没处使,找些人手来田里帮忙白花几贯钱。
“只有三贯,”陈九川纠正。
张凤梅呸他,肘子都不想给他吃了,还埋怨他不把桑英带回来,吃肘子也吃不上热乎的。
“三贯,”她冷笑,“知道的以为你是个十六七岁的人,不知道的以为你六七岁,不用成家立业的,就算成家也不用钱的。”
“我都懒得讲你,怎么就生了你个倒霉儿子,”张凤梅气死了,话是这样说,指着陈九川,一句话也没少讲。
陈九川不想听,张凤梅一把扯住他衣角,强硬坐下听老娘的教诲,“我跟你爹赚的钱,大半是给你妹当奁产的,你要讨媳妇,自己得出大力知不知道,一天有两个钱就抖起来,当自己是香饽饽啊?”
“你要是找个镇里的小娘子,那定亲的细贴上面要写多少聘礼,金银、田土、房舍、财产,你有哪几样?”
“当然你要想入赘的话,我也不拦着。”
陈九川不要脸地说:“那我真去了。”
“你去吧,我肯定会打死你,”张凤梅面无表情地回,还骂他一句,“没种的东西。”
陈九川真佩服他娘,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往他心窝子上戳,半个下午骂得他狗血淋头。
张凤梅是绝对不允许陈九川不干活,吃老本,回上林塘来种田的,都说士农工商,狗屁玩意,种田种得只能混口饱饭。
“都到年底了,正好明年无春年,你看你自己也找不到媳妇,你就可劲地赚钱去,”张凤梅择着菜,“把钱给赚到,我后年一出年就给你张罗。”
“别跟你这死鬼老爹学,啥也没有就敢娶妻,跟他过了大半辈子苦
日子,我也不想到老了,还得替你卖命,你争点气。”
陈九川打小听他娘这样说,这话只跟他说,倒从不跟桑英讲。
他也上进,十三岁前下地种田,十四岁就有胆子出门跑船运,沿河两岸边上到镇里,再到临安内城,去明州,赚的钱他娘拿去买了七八亩上等田,帮他种着。
八和九两个月,他待在镇里多,船运往来少,他爹倒不骂他,跑船运是个苦活,就是总蛐蛐他,说他个大小伙子虚成这样,以后就在镇里赚个三瓜两枣的算了。
陈九川并不看好桑青镇,在镇里跑船运,两三年也买不下一座大宅院。从临安钱塘江,到余姚再出运河南上的几个州府,只要他肯将手里的七十贯银钱作为本钱,带人组船队,长期在外跑一年船运,能挣出一间大屋子,几亩临安上等田,珠翠、宝器等等。
可手心是肉,手背是钱,更好的生活,能够说出口的承诺,未来的种种,他很为难。
在没有钱的时候,碰上足够好的人,想说的那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幸福也是要用钱来编织的。
“阿俏,”陈九川轻声喊,思绪又回到了这座风夜里的小阁间。
林秀水静静地看他,陈九川说:“人常说成家立业,先有家再立业,可是我应该先立业的,如果要去做的话,明州比起临安,会有更好的出路。”
“可我,其实也抉择不了。”
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两样兼得,又将一切摊开来明说。
林秀水却问道:“是为了自己吗?还是为了别人?”
“是为了自己,”陈九川承认,他所做的种种,是为了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而不是想要林秀水来俯身迁就她。
因为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林秀水又将食牌拿起,语气轻快,“那再点一道菜,庆祝陈九川在此刻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关乎他自己。”
“而且为什么不去呢?”
“你去了明州后,我们可以期待以后的每一次见面。”
直白而坦率的话语,陈九川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要跳出胸膛。
林秀水真心觉得,两个人太熟悉了,打一出生就认识了,她前十五年的人生轨迹里,都有陈九川的身影,熟悉到她知晓所有的往事。
有时候也输在太熟悉上。
熟悉会知道很合适彼此,太熟悉就会降低新鲜和期待感,失去探寻对方的欲望。
远离或许是另一种走进彼此,明确到底是因为熟悉一个人的存在,还是喜欢一个人的存在。
“什么时候走?”林秀水问。
陈九川说:“要等到冬至过了。”
林秀水算了算,还有七八日。
她也第一次详细听了陈九川的船运营生,并不是随口说的,他想先干船运,再转海运。
咸平二年,明州和临安同时设立了对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只不过两边海上贸易不如泉州,眼下泉州势头正盛,很多船队到天竺和蓝里的海岸。海上夏天刮西北风,冬天刮东北风,夏天外番船只抵达泉州,十一月各路商队船只经由泉州出海,到蓝里过冬,顺着季风一个月横跨海域到诸国做生意。
船运累且赚的是小利,海运有朝廷大力推行,去往泉州的船比临安府的都要多。
可陈九川却说:“我很看好明州,即使几百年后,它的海运依旧会长盛不衰。”
明州相比临安有极其优越的位置,在大运河的腹地,地处三江口,余姚江、奉化江以及甬江汇合之处,沿江所过的州府,为临安、绍兴、扬州、南京,船运的路程很短,也可以直接由此抵达开封。
外经由明州港到高丽半岛,或是东瀛诸岛,经商往来相当成熟。
陈九川确实觉得船运不如海运,他也并非一股脑抛下船运,而是先继续干船运,再学航海里指明方向的司南,也叫指南鱼,以及和指南鱼一起配套使用的观星术。
有一句话叫昼则观日,夜则观星,阴晦不定观司南。
人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事物时,即使在两根蜡烛照耀的夜色里,也会变得明亮,林秀水看到了他的熠熠神采,很动人。
即使分别的时候,也会想起,他今天晚上的光彩,她好像第一次了解陈九川。
与其说是了解,又好像是笨拙地在他的心里探索。
林秀水并不算排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金裁缝的眼里,她也很莫名其妙,买了几块湛蓝的布料,跟水芹讨教男款制的袍子怎么做才好。
“你不会想跟我说,你以后想改行做男服了?”金裁缝拉过她,呼出口白气,要排除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
林秀水真是佩服,“老金,你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我有那么多人手可以做吗?”
两头忙得慌,旋裙翻来覆去地改,临安那边还想要更独特的,色织布进展不大顺利,拆了又织,织了再拆,一个个改得大冷天也相当恼火,织出来会有色线分布不均匀,而导致的明显色差。
这边王家租铺又催着红色大袖衫,林秀水还额外多找了几个其他地方的裁缝娘子,先将裁好的大袖衫缝合好先。
金裁缝噢一声,拉长音,“那让我猜猜给谁做的?”
“别猜,”林秀水捂住耳朵,“我听不到。”
金裁缝忽然道:“哎,女大不中留啊。”
“停,”林秀水伸出根手指,嘘了下,“人家要去明州了,我做几件衣裳也不大妨碍吧。”
“我还没说是谁呢,”金裁缝嘀咕,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又好奇上了,“又去明州,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应该隔三岔五回。”
金裁缝嫌弃地皱眉,能不能行,明年是寡年,也不能可劲地寡着啊,真叫人着急。
“去做什么?他在那边船运生意很好啊?”
林秀水拿过袍样,寻思再给人做两件加厚的油衣,这次倒没有说不知道,“把船运两个字倒一下。”
“运船?”
林秀水说得头头是道,“对啊,明州稳赚不赔的买卖,造船场在那里,江西湖南两地造船场减少,温州的造船场又并入了明州,那里每年的岁造漕运船更多,海防船也多,正是缺人运船的时候。”
“明州的买木场并入温州,回来再用专门的百官船运木头。”
主要运船有个默认成规,可以捎带土宜在船上,再沿河兜卖,一次赚两份的钱。
金裁缝心说,坏了,还真被这小子给唬住了,从前她问林秀水,一问三不知,运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弯弯绕绕的,乱七八糟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真是上了贼船,”金裁缝唉声叹气。
林秀水说:“哪家贼船会捎绍兴布的吗?给我介绍一下,他这艘贼船说,可以带绍兴的耀花绫、绉纱、茧布。”
当时听陈九川说的时候,林秀水比他说海运的时候更惊讶,绍兴最出名的是酒,其次是布,耀花绫名气大,毕竟是上贡的布料,但绉纱和茧布却不是,外行很少知道这两种并不出名,料子却很好的布。
金裁缝无话可说,真有心了。
同样的问题,桑英也问林秀水,啃着个年糕团,很不可思议地问:“我不懂啊,怎么说要去明州,就说搞运船。”
林秀水又重复一遍,桑英嗷嗷两声,“他嫌我烦是不是,跟我说得嘴跟在质库里借的,着急还去,生怕还不上。”
她愤愤跺脚,不过倒也不是真生气,毕竟陈九川还很认真问她,等他去明州落脚后,要娘来陪她,还是爹来陪,一个人住也行,他会拜托王月兰多照看下。米行的买卖太累,没有他时常帮着一起运的话,他会托给表哥张林一起帮忙,想回上林塘的话也可以坐张林的船,到明州会捎东西过来,记得收…
桑英很不解,“搞船运的话,临安也很合适啊,又是行都,离镇里也近,哪哪我都觉得挺好的,明州有点太远了。”
“三五天也不一定能来回,待得久了,到时候他别说跟你,跟我们不熟了。”
也许,也可能并不会,林秀水想。
不熟悉也是另一种熟悉。
第92章
第 92 章 冬至节要账
冬至前几日, 下了小雨,自古晴冬至烂年边,冬至下雨过年晴。
桑青镇有在冬至前后几日要账、结账的习俗, 叫作冬节账。
林秀水开铺子自然也有好多笔烂账,让她去要账,她缝完两件圆领袍后, 早上蒙在新做的丝绵被里,实在提不起劲来。
王月兰早已在楼下烧了滚水,杀她养的最后一只鸡,之前养了五只鸡, 三只鸭,陆陆续续全给杀完了。
明年她不想养了,富裕起来后, 也嫌鸡鸭屎脏污了院子,打扫麻烦,还不如拿现钱去现买几只肥鸭划算。
她晚些要去织锦,出门买了三碗卷鱼面,走到楼梯口朝上喊:“阿俏,你起了没?洗面汤我都烧好了。”
林秀水应着,穿件不起眼, 没有任何花纹的蓝绢布袄子, 下身为鸭蛋青百迭裙, 王月兰一扭头, 嫌弃道:“你不是新做了几件袄子,咋又穿这么素净,不说簪子,连个发带你都不带。”
“姨母, 我这是去要账好不好,”林秀水说完,甩甩巾子,冻得梆硬,她索性扔进热腾腾的洗面汤里。
她洗了两把脸,过来吃面,搅了两下坐那里说:“她们看我穿太好,到时候不把钱给我,我岂不是亏死了,总共十八贯七钱呢。”
王月兰最恨赊账的,她系上围裙,提一把大刀狠狠剁鸡,“你等我上午忙完,晚些陪你一道去。”
“要不你先把小荷带上,谁有那个老脸欠着,你叫小荷趴地上耍闹给她们看。”
林秀水夹了一筷子面,差点没喷出来,“姨,有没有体面点的法子?”
王月兰剁完鸡说:“什么体面,都不要脸面了,还体面。”
林秀水吃完面,戴上风帽,掖一掖领子,拽过提包出门了,正碰上陈桂花跟她家回来的官人挑炉子,里头是热水,两人去卖洗面汤。
这吴大今年卖桑赚了不少钱,嫌陈桂花干洗头营生丢人,叫她别干了,被陈桂花追出来一顿好打,将他身上的褐布袄子扒下来,大骂一通,“给你生了个儿子,又不随我的姓,嫁过来多年,连半点福都没享过,我累死累活的,你回来就指着我鼻子骂,你个丧尽天良的货色…”
吴大被骂得连脸皮都给揭了下来,还被陈桂花扒了袄子和袍子,就剩件里衣,冻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且陈桂花自己兜里有钱,比他一年在外头挣得要多,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活,如此几次,他就收了这破嘴,在家里半个屁也不敢放。大冬天砸冰挑水劈柴扫地的苦活,终于有苦力干了。
最近两人还算融洽,林秀水见她风风火火走来,笑问道:“桂花婶,你生意还没做够呢?”
“谁会嫌钱多,我恨不得天底下的钱都是我的,”陈桂花将桶扔给吴大,自己搓搓通红的手。
她其他什么也不迷,就是财迷。
林秀水最佩服她一点,不管做什么生意,没有人敢欠她的钱,哪怕兜里有钱,可一文钱撒泼打滚讨回来。
“你脸皮子得厚,”陈桂花向她传授,“上手扯头花,死命拽着不让人走,比谁嗓门大,实在不行当着人家的面哭丧,要不我给你哭一段,我最近跟我那老婆婆就是可劲地嚎。”
她敢说,林秀水都不敢听,还是自个儿要去吧。
先去裁缝铺拿上没给钱的衣裳,到相对容易要的第一户人家去,这户人家住在桑桥渡孙家熟药局对面的巷子里。
当时那封大姐拿着自家私藏的三匹布过来,两匹红色的蔷薇花罗布,一匹水红色的宝花罗,说是只做袄子和旋裙,袄子要加三层丝绵。
丝绵的钱为一贯三钱,其他费用为两贯六,一共三贯九钱,那日给了定钱两贯,后面来拿说没钱,想先赊账,衣裳拿回去穿,林秀水没答应,说等有钱再来拿回去,结果一个多月了,愣是不来。
林秀水走到人家门口,大门敞着,她探身进去询问,“封大姐在家吗?”
“来了,”屋里传来封大姐的声音,随即有个穿身红的女子掀开帘子出来,手里端个圆盘子。
封大姐一见林秀水,脚步缩两步回去,笑容也跟屋檐下的冰棱一样僵硬,想倒退回去关门,结果脚跟踢在门槛上。
“妹啊,我最近家里置办成婚的事宜,家里真没有闲钱,”封大姐唉声叹气,“不然我能不来拿吗。”
“这样的,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东西,能抵那一贯九的,你就拿去吧。”
封大姐指着收拾出的一堆东西说:“果盒、果盘、桶架、菜盆、脚桶,这蒸笼可好用了,我用了好些年,它蒸出来的馒头包子没一个差的,我便宜点,五十文给你。”
林秀水冻得脸都僵了,当她眼下还搞缝补啊,收破烂上瘾啊,瞧不起谁呢。
她摘下布手套,搓搓自己的脸,走到屋子里去,打开天窗说亮话,“封大姐,这些东西我家里多的是,你要实在点,拿匹布来抵,什么布价我心里有数,多的我还能倒找给你,再把你定做的衣裳拿回去。”
“你要拖着,等会儿腊月都过了,到开春里,袄子压根穿不上。”
封大姐让凑热闹的两个小孩走远点,尴尬地笑笑,眼珠子一转,“早说啊,我还真还有两匹布。”
她进去翻箱倒柜,在两只大红木箱子里找到了两匹布,藏了多久不知道,两匹布表面这一层发黄有脏污,瞧不出原本的模样。
弄得林秀水都认不出是什么料子,找了块布包手上,摊开来才看得出,她搓热手,摸了摸,这匹是木槿色绣花厚布,除了包裹住外层的一圈脏了外,里面倒是干净。
料子不错,没有粗布那种粗糙的手感,林秀水挺满意的,“就是脏污的地方要剪掉的多,起码有一尺,我顶多能出两贯二。”
“行行,”封大姐也不指望能卖出高价来,这两匹颜色她不喜欢,一直没动。
另外一匹为豆绿色绸缎面,上面为深绿色龟背纹,太密了,林秀水瞥了一眼就合上,她不喜欢,收了也是砸手里的货,做出来很难好看。
只收了木槿色绣花厚布,来要账的,倒给封大姐三百文,林秀水抱着布料出了门,安慰自己至少没亏。
万事开头难,可在讨账这事上,开头难,中间难,结尾难。
林秀水又溜达到了南瓦子里,找里头以合笙为营生的汪二娘,合笙是靠说话为本事的行当,看客随意在周围指出一样物件,必须立即以此物为题做出诗来,一般干这行的女子要多点。
汪二娘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她油腔滑调的,来定做衣裳先对半砍价,当时金裁缝都服了汪二娘,跟林秀水吐槽,说就算她姓金,也不能拿她当金兵砍啊。
后来汪二娘着实喜欢新进的两款布,颜色耐看,又很厚实,一身做下来,价钱为十五贯。她先给了七贯钱,那会儿子说得天花乱坠,就算不吃不喝,也要付清剩下的八贯,穿上这套衣裳。
结果做好衣裳后,催她来拿,可一个月多十日,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
到了热闹的南瓦子里,林秀水四处询问,找到汪二娘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再也没看到过她了。
合着当初说不吃不喝,原来是又吃又喝去了。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竖着长的人,一个月后横着长了。
她捏了捏眉心,低头看手里的衣裳,汪二娘真不吃不喝,也穿不上了。
“我的肉当真冤枉啊,”汪二娘从台子上下来后,看见她就哭诉自己,“我上个月生了点病,那郎中给我开了几味方子,谁曾想竟是开胃的。”
她压低声音道:“一时胃口大好,多吃了点东西罢了。我怀疑是卖瓦药前那烧鸭放了东西,勾得人嘴馋,不然我不至于夜夜都想着吃。”
“哎,眼下是袋子空空,肚子饱饱。”
林秀水拆台,“是啊,加了你的口腹之欲吧。”
汪二娘破罐子破摔,捏捏自己肉嘟嘟的下巴,“那你说咋办,我瘦也瘦不回去了,圆都圆了 ,除非你把我打扁我才能塞到衣裳里进去。你想让我拿剩下的八贯钱也可以,要排在烧鸭、羊脸肉、糟蟹、芥辣虾后面。”
林秀水呵呵笑两声,长的一斤肉没一点是冤枉的。
“我有两个主意,一是你自己付清定钱,拿回去转手卖了,二是在这里给我寻个能穿的买家,我把七贯定钱退还给你,你想吃整羊都没有问题。”
汪二娘又没钱,有钱她早就去把衣裳取回来了,选择接受第二个建议。
她让林秀水在一处空台子那等着,“你且等等,我给你摇人去,我们瓦舍里不仅女子多,有钱的女子更多。”
林秀水等得双腿发麻,站起来蹬了蹬,才见汪二娘领着十几个女子过来,模样不说,至少身形是从前瘦版的汪二娘,指定能穿。
做吹弹的尤姐儿说:“汪二娘说你这里有件顶好的衣裳,叫我们过来掌掌眼。”
“什么好衣裳,让我们瞧瞧,别是汪
二娘这嘴巴吃了你的好处,”杂剧崔娘子掩着嘴巴笑了起来。
汪二娘气恼,“崔大妞,少胡说八道,再怎么样也得我真吃到好处再说,下次就吃你,王八加犊子,听起来也很好吃。”
两个人掐架,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反而催促林秀水赶紧将衣裳拿出来看看。
林秀水也不急,她先是将大包袱解开,取出叠在最上头的背心夹袄,捏在手里,对着光照好的地方,展开来给大家瞧。
原本还在说话的一众人,将目光移了过去,只见那背心的料子跟寻常的不同,竟是由一块块不同花色的菱形布拼缝而成。
这些菱形大小相同,可每块颜色和里面的纹样却不一样,有水蓝、桃粉、浅紫、橙色,打乱分开排列,每一块的图案都很细致,桃、杏、梅、李等等,用着统一的偏金色线绣成,凑进看精巧绣美,退后几步再看,颜色和谐,半点不杂乱。
里面搭一条浅蓝色的衫子,瞧着没有多大的花样,直筒的,袖口处也是平平无奇,套在这件背心里却是绝佳。
汪二娘已经后悔了,她看见衣裳后,心里悔死了,明明是她的衣裳啊!跟她这种俏丽的长相简直相配,这种颜色在冬日里也显得很活泼,并不死板,关键是菱形拼缝做得出挑,跟百家衣那种完全不同。
她还在懊恼中,到底是管住嘴,还是借点钱,便听崔娘子说:“只是平展着看上去不错罢了,衣裳跟人一样,也是千人千面的,得穿上身才知道合不合适。”
林秀水无所谓,她对自己做的衣裳有底气,“尽管试,不满意还可以到我们水记全衣来做,保管从头到脚都是合身的。”
其他人根本没兴趣听她打招牌,猜拳让谁先上身,尤姐儿抢到了头一个,她人瘦,倒是怕这衣裳穿起来宽宽大大。
没想到哪怕只是套在她的银红色袄子外,这背心也很意外地服帖、合适,而且下摆做得很好,长短到臀部边上,却不会翘起来,尤其在里面还絮着丝绵,并不是薄薄一件的。
好不好,上身就知道,好的衣裳会遮住身上的瑕疵,比如尤姐儿有点含胸驼背,穿其他贴身的衣裳,都有点顺着后背拱起来,瞧着就别扭,这一点不硬挺,穿上遮住了后面露出来的脖子,让她显得很挺拔。
“别说了,给我吧,我能出十六贯,”尤姐儿立即护着衣裳,往后边跑边说,其他人群起攻之,忘了她们南瓦子的规矩了,那就是要讲义气。
其他人争抢,本来身形就相似,一上身都觉得不错,更是不肯让出去。
争抢不出来,只好扑买,将价钱写在纸上,价格跟林秀水新定的价钱最接近的得,林秀水精确到几文钱的,控制一下,不要抬高价。
虽然对她来说,价钱越高越好,可是对这些女子来说,每一文也是辛苦挣的,反正合适的价钱,双方都会高兴,太高昂的,只有拿到手的时候欢喜。
一群人跟赌一样,数着手指头,一文钱一文钱往上加,力求跟林秀水定的价钱最接近。
“多少啊?我写了十五贯六钱七十,”
“我是十五贯九钱九十”
“十五贯七钱”
“十五贯三钱三”
大家写完各自扭头打听,林秀水等众人写完,将纸摊开来,十五贯一钱一。
“啊啊啊,”尤姐儿蹦起来,举起手臂欢呼,“是我,是我,我写了十五贯一钱!”
崔娘子怒道:“被你骗了,你不是说十六贯你都出得起,你好意思写个最低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各位,愿赌服输,”尤姐儿摇头晃脑,她将得意的脸凑到崔娘子手边,“不然你打我啊。”
崔娘子将她的脸撇到一边去,“懒得看你,你今日粉没抹匀。”
“啊,天杀的,你怎么不早点说!”尤姐儿气死了,她赶紧找镜子。
林秀水趁大家懊恼之际,又给自己的铺子拉生意,“我们水记就在你们南瓦子对面,大家要是有想做的衣裳,我们都能做好,娘子们想做的话,我还可以给大家少些钱,就当交个朋友。”
“那做一件,我这个人很挑的,不满意我是不会给钱的,”崔娘子说。
小唱的李画说:“我也想要那种拼缝的衣裳,只是我不大喜欢这么俏丽的颜色,你带我去瞧瞧,你们有什么好的料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汪二娘独自伤心落泪,就算拿回七贯定钱,吃上最喜欢的烧鸭,她也不会再快乐了!都是这烧鸭毁了她!
林秀水接了许多生意,大冷天的都要笑出声来,拉了客也没忘记汪二娘,她笑眯眯地说:“多大点事,大不了新做一身,我保管你显瘦,不过这次,你得先把钱给我。”
“给你给你,”汪二娘将还没捂热的钱还给她,“等着我凑齐,这回我铁定不吃了。”
林秀水晃晃钱,“等你哦,不过你吃再多也行,我们反正都是按你的身形来做。”
“我再吃没钱了啊,没钱也可以做吗?”
林秀水微笑摇头,“不可以。”
想得美。
出门讨债,结果带回来一大帮生意,也是少见,金裁缝真佩服林秀水了。
林秀水先记下大家乱七八糟的要求,要好看要不同,还想要新奇,最好出众的同时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而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那可不,不就是要账吗?要的够不够多,一下午要来十二套衣裳。”
“够多,做完再说,这么多衣裳,我早前给富贵人家做衣裳的时候,可是一套衣裳做一个月的,精工细做,”金裁缝感慨。
林秀水烤着火,等她真的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她也会像金裁缝那样,将全身心放在做衣裳上,一针一线,慢慢做上几个月。
她还得去买料子,将纸盖在自己脸上,“讨回了九贯多,还有就是还有些十来笔散账,得慢慢磨了。”
还真不一定能要回来,有些人脸皮太厚了,厚如城墙上的砖,不怕风吹雨淋,斧钺钩叉。
她得先将王娘子要的大袖衫给人家,把这笔买卖没收的钱拿回来。
林秀水也只能趁有空的时候去要,这边是要账,裁缝作那里是还账。
她们满池娇大多数的布料以及各种丝线,用针损耗,以及其他花边、领抹等等东西大多是挂在账上,有钱的话,一月一结,没钱就两月,三月,拖欠到有钱的时候再结。
有没有钱呢?答案是,约有。
相当于有和没有之间。
林秀水面对一堆账,想想满池娇十月赚了四百二十八贯,除去所有种种,尤其是这么多没还的债,根本没赚多少。
没赚多少,就是先还一部分后,她账面上只剩下三贯六钱。
“还买吗?”庄管事拿了钱,笑容可掬地问她,“还有一批好布,就是价钱上贵了点,我觉得你们满池娇肯定能用得起。”
林秀水抖抖账册,一脸无语,“我看着像很富有的人吗?”
“像,”庄管事笃定。
林秀水穿得很像样,粉白绸缎衣裳,蓝裙子,往那一坐,就显得很
有钱。
“我装的,”林秀水说,她绝对不会买的,七贯一匹的料子,跟镀了金一样。
她都难以掩饰刚才她看见九月和十月,高达七百六十二贯采买布料钱的震惊,幸好她稳住了,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同样的布料,从生丝织出来变成生帛,再经过多道工序,变成彩帛,期间不知翻多少钱,短期来看,林秀水能负担起这笔高昂的费用,长期的话,她付不出来,对布料要求越高,花费越多。
幸而色织布在反复的试错后,终于有让林秀水满意的料子了。
头一匹是浅粉渐变的料子,犹如桃子尖和桃身的粉,丝丝缕缕,过渡得很自然。
布料是用染好的色丝织出来的,免不了线与线之间的轻微色差,拆了重织一遍又一遍,也免不了。
后面干脆就放弃同色,随便织,倒是有了意外的效果,一匹布上的轻微色差,导致渐变得很自然。
林秀水摸着眼前的料子,哪怕想再织成同样的纹路,也不可能。
而且这种布直接做衣裳,会比绣样和织金、销金堆叠而成更好。
一双双眼睛看着她,织了半个多月,一直被否决,大家都极为低落,相当于在做无用功。
“按我的眼光来说,相当好,我很满意,”林秀水朝大家说,“等过完冬至,再加把劲,第一批的料子会先在镇上用,等大家技术再精湛一点,可以多种丝线混织,再到临安,说不准以后还可以到其他州府里。”
在一步步被否决后,终于迎来了肯定,每个人脸上有着冬日里极为耀眼的笑容。
李娘子双手掩面,“真的吗?就这样织了吗?这半个月里来我拆了织,织了拆,我给自己数着,起码有五十来次,终于可以了!”
“谁说不是呢,就是可惜了,这些丝线,拆拆织织,全都起毛边了,再也不能用了,”有人极为惋惜,浪费了好大一笔钱。
林秀水却不觉得,至少这些损毁的丝线,见证了大家数以百计的过程和努力。
等到每一件色织布衣裳出现在镇里的大街小巷时,那么努力有了另一种更为直观,和直击人心的回报。
大家沉浸在被肯定的喜悦里,林秀水则已经开始筹谋下一步。
下一步需要很久,那就先过节嘛。
她发出去不少节礼,领到了顾娘子给她备的节礼,尤其多,什么核桃、佛手、腊味,布匹等等不用说,最让林秀水震惊的是,给她送了大半扇羊肉。
“补一补,”顾娘子拍拍她的肩膀,“即使今年赚赚亏亏,可也要说,多亏有你。”
“冬至添岁添福,保重好自己身体,以后还要看你往前迈步。”
林秀水有了莫大的感触,顾娘子也给予了她很大的肯定,让她知道,她的努力也有被深深地看见。
林秀水总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她说的话哪怕轻,语气也很昂扬,“会的,我希望不止我,大家也可以更好,不过今年还没有过去,我觉得我今年底也能有点小成就。”
顾娘子点点头,她说:“我很相信你。”
两人站在一起,又说了许多话,关乎眼下,关乎以后该怎么走。
转眼到了冬至前一夜,叫作冬至夜。
冬至夜有个不出名的传说,这天夜里是全年最漫长的一个晚上,夜里如果做梦的话,会很准。
“我希望我以后不用再写大字,”小荷将自己的手掌合拢,她知道晚上自己不会做梦,所以非常虔诚地当着她娘的面许下了这个愿望。
果不其然,就听王月兰冷笑道:“你做梦去。”
“太好了,我会成真的,”小荷提着自己大红裙摆转圈圈,“太好了,老娘保佑我做梦。”
王月兰想打人,强行忍住了,她微笑道:“老娘还可以保佑你屁股开花,你信不信。”
小荷不想听,她装傻,“屁股是两瓣的,不会开花,娘你真厉害。”
母女两人斗法,林秀水则当听不见,在想羊肉哪个部位最好吃,听到走到她身旁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说:“太可惜了,冬至过后你走了,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羊肉了。”
“是啊,怎么办?”陈九川问,真想不走算了。
林秀水有点舍不得,她指着羊肉说:“只好多吃点了。”
“伸手。”
她不明所以,伸出两只手,陈九川给了她一个橙黄的大橘子,一只剥去壳的老菱。
橘子则为吉,菱角则像元宝,寓意发财。
她疑惑:“嗯?”
陈九川低下头说:“送给你,一是吉祥,二是发财。”
三是今夜做个好梦。
林秀水收下了,又反手塞到陈九川手里,笑眯眯地说:“好了,福气过一过,送给你了。”
此时屋外有人敲门,她赶紧跑去开门,小春娥一手拎条大鱼,一手提只大肥鸭,“看我干什么,冷死我了。”
“搭把手呀,阿俏,你咋脸这么红,烤火烤的是不是?”
小春娥一脱手,从包里拿出个热乎乎的东西,街上到处有卖的,用面粉炸起来的饼,名字取得很大,叫长生果。
“我也送你个东西,长生果,快接着,阿俏,祝你永远不老。”
林秀水伸手接过,她眨眨眼,“这东西我很喜欢,不过永远不老是不是有点可怕?”
小春娥说:“管它呢,先许一把长生,愿望要往大了许。”
这一年的冬至夜,林秀水已经不在上林塘,没有孤单,冷清,她有了许多真挚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红包[让我康康]
第93章 第 93 章 台上变装衣【上】
“绿蚁新焙酒, 红泥小火炉,”
小荷摇头晃脑地念诗,她念得含糊不清, 看看桌上的米酒,又踢踢脚边的泥风炉,再抬头望天, 背着手转一圈脑袋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王月兰在屋里八仙桌上揉面,包大肉馅馄饨,时下习俗冬至吃馄饨, 俗语说大担馄饨,一口一个。
她拿一口细瓷碗出来舀面,听到小荷这么念, 转身回去,踮脚拿柜子最顶上的小罐,拆开一层又一层的油纸,舀一勺蜂蜜在碗里用热水冲泡开。
“饮吧,”王月兰好脾气地满足,搅搅勺子,让蜂蜜融化, 叫小荷过来喝。
这蜜可是紧俏货, 大家信蜂蜜治百病, 好的白蜜市面上难买得很, 还是别人专门从宣州带过来送林秀水的。
小荷把大红虎头帽戴脑袋上,她有的喝半点不嫌弃,小春娥逗她,“你再背首诗来听听。
小荷眼珠子一转, 捧着碗说:“甜,水真甜,努力多喝一碗半。”
桑英哈哈大笑,“小荷,你是不是想念,努力加餐饭。”
“根本不用努力,”林秀水拍拍小荷的脑袋,小荷不服气,她双手叉腰道:“阿姐,你怎么不懂,我就是吃甜不努力,努力不吃苦。”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闻言大笑,王月兰挑眉,“哦豁,有志气。”
只有林秀水深深明白,小荷说的努力不吃苦,到底不吃的是什么东西,酸甜苦辣咸,她不吃苦而已啊。
几个女人聚在一块,一直在说在笑,陈九川很局促,很局促地包手里的荠菜冬笋肉末、莲藕鲜肉、虾仁三鲜馄饨,很局促地拿过虾皮,切好葱段,芹菜末,等着鸡汤沸腾。
期间再希望林秀水搭理一下他,说笑都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后来,陈九川宁愿没人搭理他。
此时头上簪一大朵菊花的张木生进门,手里提两条黑鱼,一块豆腐,一只酱鸭儿,还有一只老鸭,乱七八糟走了过来。
他见了女客也一点不局促,面皮黑,看不出来,张口便是,“正好给各位添几道菜,冬至大过年嘛,多多进补。”
王月兰也不客气,去拿了酱鲫鱼和酱肉,叫张木生带回去。
张木生忙点头应好,也没有走,看见陈九川嘿嘿一笑,举起手喊道:“川哥,正好找你呢,听说你要去明州,我有东西要送你。”
陈九川一看他嬉皮笑脸的,就知道没憋好屁。
“什么东西,”林秀水有点好奇,“你们两个还挺要好啊。”
张木生低下脑袋掏篮子,兴冲冲解释道:“确实挺好的,川哥给我介绍了水行的路子,前几日还给我们潜火队送了一架太平车,老贵了,比我们修了十几次的平头车好用太多了,运水救火也不费劲。”
潜火队里的人都很感激陈九川,太平车用了很多的铁皮,起码十几贯。且料子用的是椿木做的,耐腐耐震又很坚固,可以短途运送超大缸的水不会晃倒,名字寓意也很好。
林秀水有点费解,两人关系真有那么好了?
当然没有,陈九川看张木生挺不顺眼的,只不过他想这是林秀水的朋友,朋友不管是女或是男,越多路子越好走,他不会破坏这种关系。
只不过他没想到张木生会说这件事,他也没法解释清楚。
桑青镇人口稠密,现有的军巡铺和望火楼已经无法满足潜火的需求,防火司要往外扩建。
在选址当中,陈九川走
船运,人脉很广,他知道桑桥渡在今年明年内,会添置一座望火楼,里面潜火兵以张木生所在的潜火七队为主。
在这里,望火楼是富庶的分隔线,望火楼和军巡铺多的地方,多半是富人居住的金银巷、山水桥,他们很害怕走火。
可比起他们的大宅院,货物多的铺子更容易发生火灾。
陈九川只是很清楚,在桑青镇里,夏天发生火情并不多,反而冬天里。
生炉子生火盆放炮仗,家家户户堆满了柴火,冬风干燥易燃,每一日都会起火,南货坊和桑树口也不例外。
所以他走之前,给管桑桥渡的潜火六队和七队各送了一架太平车,以水记的名义,虽然不希望,但必要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陈九川不愿意说,张木生大夸特夸,“这架太平车可以载三大缸的水,尤其在我们桑桥渡这种路不好走的地方,比便宜的平头车可好使多了,我们就这两日,比以往更早扑灭了好几间起火的屋子,没酿成祸患,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陈九川没什么太大的情绪,直到林秀水夸道:“陈九川你很有潜火义社的风范。”
陈九川立即来了句,“那看来我们志同道合。”
张木生连连点头,“那可太对了。”
说了句人话,陈九川看张木生一眼。
不料下一瞬,张木生终于完成了掏篮子的动作,掏出一朵超大的粉红象生花,“来,川哥,这是我精心挑的,送给你,好汉戴好花,出门不用怕。”
陈九川嫌弃地转过脸,叫什么木生,改名叫花生,倒过来叫生花,还能叫老眼昏花,一朵奇葩。
桑英笑趴下了,她边捂住肚子边伸手说:“给我吧,你给我哥也是白搭,让他簪朵花跟要了他命一样,花朝节都不应景的主,遥想以前在上林塘,我们还有下田簪花的。”
“妹啊,还是你懂我的苦心,”张木生差点没哭出来。
林秀水倒是努力不笑,力求很严肃,又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往他头上瞟。
很难想象陈九川簪上的样子,毕竟在男子簪花成为盛行和风潮,互送簪花也成为正常的人情往来,可他居然不簪花,从头到脚很干净。
几人欢笑着,林秀水戴了满头的花,她笑得眉眼弯弯,故意道:“要不我送你一朵,我们这不叫簪花应风雅,叫作锦上添花。”
“好。”
他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换作林秀水发愣,她仰头,只记得自己图好看,往头上簪了一堆的花,白的蓝的粉的紫的,如今已经分不清了,只好说:“你自己取吧。”
她感觉有手轻轻拂过耳畔,鬓发,看陈九川取下了一朵梅花,斜插在黑色帽子边上,倒不俗气,颇有点少年风流意气。
林秀水偏过头,没有多看,热闹与喧嚣里,谁也没有发觉两人的暗潮涌动。
后来只听桑英围着陈九川惊叫,“天呐,哥你哪里来的梅花,不是,你咋会簪花了呢?”
她绕了好几圈后,陈九川没说半个字,终于消停,才点点头说:“梅花挺好挺好的。”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什么意思,”小春娥好奇。
小荷显摆,头仰得高高的,“我知道,是聊着聊着,春天就会早点来,就是她不带点东西来,什么也没有,这怎么可以。”
解答得乱七八糟,王月兰一把薅住她,“少胡说八道,冬至添岁,你多念点好的。”
“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小荷举起双手重重合上。
众人哄堂大笑,林秀水也笑,忽而闻到梅花的香气,她笑容渐缓渐深。
有过冬至添一岁的说法,大家一起吃了馄饨,烤火,说话,坐在火盆前,等待夜晚的过去,冬至的来临,此时也是人间小团圆。
过了冬至前一夜,到冬至当日,陈九川要和桑英起早回上林塘,林秀水送完小春娥,再送两人出门。
此时阴云蒙蒙,月色昏昏,家家户户挂红灯笼,远处仍有炮仗几声噼啪。
桑英坐在船上昏昏欲睡,陈九川提一个大包袱,林秀水塞给他的,嘱咐道:“给你做的,到上林塘后再试。”
“听说明州多雨,记得穿油衣。”
“小荷的话送给你,努力加餐饭。”
她没有喋喋不休,只是轻声说着再会,两人聊了许久才停,怪夜色太匆匆。
月亮在她身后升起,月晕笼罩着她,在陈九川心里,月亮永远不会落下。随着日子的过去,忽远忽近,会朦胧会明亮,直到他再次回到这里,等着久别重逢后的月圆。
后来他在上林塘里打开包袱,里面有两件厚油衣,还有两件圆领厚袍,一件是青色锦面竹叶竹节纹的,一件则为蓝色,绣了很多黄色的小杏子,他试过,很合身。
只是他不懂,之后才明白上面的纹样,竹为竹报平安,多杏为多幸。
没有说的话,一针一线全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
陈九川走后,冬至来临,日子会越来越冷,林秀水此时仍有点不习惯,老是喊出声,才收回口。
冷天里,她穿上了自制的紧身里衣,自己穿不算,给王月兰跟小荷、桑英、小春娥都提前做了一套,裤子有些紧窄,贴身,不宽松,谁都逃脱不了穿秋衣秋裤。
一穿上就脱不下来,不是紧得脱不下来,而是舒服得不脱。
所有衣裳里,冬天里穿裤子是最为人诟病且烦恼的,穿裤子如厕,就像穿上了扫地裤,从蹲下开始裤脚开始打扫地面。
很锻炼冻得僵硬的手和脚,手忙脚乱地把裤子解开,又要用两只手提起裤脚,将宽大的裤子拢做一团,边弄边恨怎么有两个裤腿。
因为时下裤子只有两种,一是穿裙子里的,多半是开裆裤,另一种则为合裆,又称作满裆,侧开衩穿的,裤脚很宽大而且不便。
林秀水夏天喜欢穿裤子,裤子两边侧开衩,走动起来很好看,冬天就改良裤子,不然上下台阶,只穿平头鞋,不穿翘头履,很容易踩到裤腿。
别人削足适履,她削裤腿。
阔腿变成收身的直筒裤、衬裤,腰间的多层系带改为收紧的裤腰带,不过没人理解她,以为她在省布料,一条裤子抵合裆裤一条裤腿。
做这行也凭天地良心,改良裤子,别人以为她在暗改自个儿的良心。
裤与裤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也有人非常喜欢林秀水的改动。
冬至当天,走了三条街巷过来,穿着林秀水做的衣裳。
葛大娘住在桑绫弄附近,一个掉下把剪刀,都会引来一群裁缝的地方,成衣铺多如布匹,她却唯独喜欢绕远路到水记来做衣裳。
她总是说,那里的裁缝不听我的话,她们总觉得我老了,不用走动,在家里不穿衣裳都是合理的。
其实葛大娘那时要求很简单,想要一条合身的裤子,一身不是青蓝绿褐的衣裳。
那时林秀水给她量身做了一条直筒的衬裤,一条收口的灯笼裤,葛大娘穿上后爱不释手。
有一年里,葛大娘穿着满裆裤,走在小石桥上,要上去有很多台阶。她走得有点急,裤腿被脚踩住,只听咵嚓一声,她以为是裤子被扯裂了,后知后觉,原来是她骨头裂了,养了三个月才好。
“这回我走路可不怕了,”葛大娘扯开裙子,露出里面收口的白色罗裤,刚好到脚踝处,兜袜塞进去就不怕灌冷风。
裤腰不是绑系带的也很好,她年纪大了,动作迟缓,穿脱不方便,抽松紧的话很方便。
“哪怕走远道,我也要过来多谢你,”葛大娘太欢喜了,她很想要把自己这份欢喜,也诉说给林秀水听。
她时至今日,才穿上一套自己喜欢的衣裳,一件黑色绣花背心,配有领子的紫色暗纹袄子,袖口不宽大,也是直筒收口的,裙身是紫黑两色的,不说做得多华丽,却是葛大娘自己喜欢的。
她笑得很慈祥,“你瞧瞧,我为了穿这身衣裳,还特意找我们那边有名的梳头婆子,梳了个时兴的发髻。一穿出门,我几个老姐妹都夸我,说我又添了一岁,却比从前要年轻。”
林秀水请她进屋喝茶,笑着说:“大娘你喜欢便好。”
“喜欢喜欢,我几个老姐妹也喜欢,赶明儿等你开门,我们一块再来做几件,”葛大娘说得高兴,笑得露出牙齿,拍着林秀水的手说,“你做衣裳做到我心坎里去了。”
又说了许多话,放下沉甸甸的节礼后便走了。
她走后,林秀水收拾果盘,今日不出门,冬至大过年,有不少人上门来给她送节礼。
苏巧娘来得很早,她每次逢节就会上门来,自打之前的小布袋戏社,和林秀水给她卖布袋木偶后,她有了不少本钱,租了个街脚的浮铺,卖点布袋木偶。
在林秀水的帮忙下,她和做绢人的绢婆婆一起卖各种布偶,生意有了很大起色,她也在南瓦子里,又租了块小地方,作为小布袋戏社专门的地段,带小孩玩耍学些手艺,可以达到自给自足。
苏巧
娘将一匹布放下,转向林秀水,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神明亮,“前些日子,南瓦子里还找我去做木偶戏,说给我个台子。”
“只不过我给回绝了,好久前确实想要回去,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在南瓦子找回面子和场子,到如今,感觉也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事有很多,只是这个不重要了。
去年冬至她在傀儡班子里,吃一碗冷饭,今年的话,她已经有一席之地,安身立命,有徒弟传承手艺,有孩童喜欢布袋木偶,如此便已经足够。
她很感激林秀水,觉得这份恩已经很难回报,总是记挂着,时时念着,找到机会就报答。
林秀水却揽过她的肩膀说:“以前你说过,传承这门手艺,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那我也要说,等到十年以后,再说谢我不迟。”
待她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人生难得有幸能相遇。
陆陆续续又有人上门,诸如李习闲和皮六这一种,平日一般不出现,每逢节日必定登门,王月兰都对两人很熟悉了。
还有陈桂花,她今年难得出乎意料,很肯舍得下本钱,真买了一头猪,不算太大,是那种小猪,自己扛在肩上过来的。
她也不顾王月兰惊异的神色,自顾自进门,“又不是给你的,看什么看,就算晚些吃到你嘴里,那也不是给你的,我是给我秀姐儿的。”
“秀姐儿,”陈桂花扛得满头汗,兴致勃勃地招呼,“还记得我那时候找你补衣裳,我说我命值钱得很,起码值一头猪。”
“来了,你的猪它送来了。”
陈桂花是真托了林秀水的福,给她指点迷津,真让她自己走出了一条路,眼下别说在自家,就算在娘家,她也是长脸得很。
她也实打实有钱了,人一有钱,她没那么抠抠搜搜的,想着兑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老娘值钱得很。
林秀水看到她这模样,差点没笑趴下,什么叫猪来了。
王月兰看得好笑,上前搭了把手,陈桂花哼一声,“记着我的好,今年叫你嘴巴享福了。”
“对,托你的福,我也能吃上你陈桂花送来的猪,我今天吃猪蹄子,明天吃猪肉,后天我炖猪头,感谢你的猪,”王月兰半点不恼。
陈桂花翻个白眼,真叫王月兰显摆上了,那可是她花一贯五钱买来的猪!
“你吃一块就得了,我给我秀姐儿跟小荷的,大馋嘴老丫头,还烀猪蹄子呢,”陈桂花气哼哼,“秀姐儿,你多吃些,我挑的好猪肉呢,明年等我挣到许多钱,我还给你送。”
“得了,恭祝你发财,”王月兰接话,林秀水笑岔气了,正揉肚子还没缓过神来。
陈桂花要走,王月兰又喊住人家,还了一块羊肉,一堆炒货,还有她买的一包茶叶,估摸着也有一贯多,没白占陈桂花便宜。
“你多吃块肉,”陈桂花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嘴巴也甜,“猪肚子那好肉你且吃着,炖久点,吃得烂糊。”
王月兰看她喜气洋洋地走远,又好气又好笑,“嘿,瞧瞧这人。”
林秀水看了眼猪说:“真实诚。”
“我上哪剁去啊,得找个肉行的来,”王月兰颇为棘手,正好冬天里不用买肉吃了。
等她出门后,孙大就上门的,携一双儿女过来,穿得一身红通通,喜气洋洋地给林秀水拱手作揖,“小娘子,冬至如意,四季发财。”
“特意从临安赶回来,给小娘子送银钱节礼的,”孙大笑嘻嘻地说,“托小娘子你的福,我孙大也算是脱胎换骨,从人模狗样到人模人样了。”
林秀水失笑,他从兜袋里摸出九锭银子来,搁在桌上,又推到林秀水跟前,是林秀水让他卖东西,没有提前收取的本钱。
她掂了掂,笑盈盈收好,这批的衣物大概值六十五两,赚二十五两银。
孙大坐下来说:“临安的莲裙买卖眼下很好做,尤其是寺庙里,我这些时日中,寻摸出了一样门道。”
“灵隐寺前头有个出名的算卦摊子,叫作玉莲相的,他算卦算得准,四面八方慕名到他这里来的,”孙大张开两只手,“十来个地方不止。”
林秀水没说话,抓了两把糖给孙大的一双儿女,叫小荷跟着一块去院子玩,再听孙大继续说:“他每日来客众多,我就花些钱,在他边上占点位置,听下来发现大家所求太多。”
“有几年不孕想早生贵子的,我就说穿莲裙,谓之莲生贵子,有那想求个好彩头的,我说多买几样莲衣,叫作好运莲莲。
又则有遇事犹豫不决的,我就让人买顶莲花冠,莲冠里有莲花和莲藕,这在佛教为因果同时,因中有果。”
东西本就不差,又加上孙大的口才,能借助别人的东风,卖自己的东西,一日便可卖空大半。
那叫玉莲相的相士,看从自己摊子上的人,转头又去孙大那摊子,听他能说会道,尤其还会两句诗。
一对双生姐妹来买莲衣,犹豫不决,孙大说她们是并蒂莲,又念了一句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莲叶上兰舟,人家欢欢喜喜买了一大堆。
玉莲相也就默允孙大蹭他的生意,而且因为这莲衣别致,也给玉莲相增添了名气。
在灵隐寺庙里,有名的诸如蒋星堂、花字青、简堂石鼓、鉴三命等,玉莲相排在后面,如今倒是因为孙大这铺子,大家找玉莲相更为方便。
是以玉莲相换到灵隐寺里地段好的位置,也不忘提孙大一把,叫他收拾收拾跟过去。
孙大摸摸后脑勺,“别人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这叫宝莲渡我,无水不成活。”
林秀水笑一声,“这叫什么话,千靠万靠,靠你自己一张嘴,你有本事,不是别人渡你。”
她对此的前景很看好,问孙大道:“是不是要到香市了?”
距离观音圣诞远的到明年的二月十九,近的已经过去了,在九月十九,西湖已经热闹过一轮了。
孙大喝一口茶,摇摇头,“还没有,过完冬至到腊月,大家想烧年香,求神拜佛,那会子才热闹,眼下多半是合姻缘的多。”
林秀水听后也不急,她确实很想靠腊月和春二月的香汛赚满池娇半年的本钱,这样明年就有更多的钱,能做其他的衣裳样式。
色织布已经织得不少,熨烫后直接能裁衣,这种厚布料,且颜色突出,没有过多花纹的,她想做斗篷,斗篷又称莲篷衣,能做得样式很多。
戴兜帽的,不带兜帽的,有花边领的,有毛边的,半身加绒锦缎的等等。
但她自己没有先做,而是将要求跟满池娇众裁缝说后,让她们自己想一想,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谁做得好,谁的就先送到临安卖,先赚钱先分成,自打她满池娇在临安有了起色后,裁缝处里大家对她很信服。
顾娘子听闻后,说她在满池娇里跟书院考较一般,林秀水则回,这叫作命题裁衣。
一直靠她想,她今年还想要靠头发过冬御寒,不想早早地失去它。
从冬至后为期半个月,就用色织布,各个裁缝正在绞尽脑汁思索。
与此同时,林秀水到金裁缝、顾娘子、小春娥、思珍家等拜访和送节礼后,回来吃了热闹的饭,陪小荷放了大半夜炮仗。
收到了张莲荷从临安寄来的节礼,说着生意的红火,并希望她把附赠的二十两银,还给她爹娘。
同时托付一句话,今年她在临安,以后也在临安,有了立足之地,不会再回来了。
这次冬至夜,除了有些人不在身边,一切都很好。
冬至过后一日,冷得院子里结冰霜,林秀水裹住脑袋到裁缝铺里去,正碰上汪二娘带着三个小娘子风风火火过来。
“吃烧鸭了没?”林秀水跟汪二娘打趣。
汪二娘提起一个油纸包,猛点头,“吃了吃了,还给你带了只。”
“哎呀,别说烧鸭了,”有个穿红袄子的小娘子跺脚,“说说烧火的,不是取暖会的事情,正经事情你不说,说什么烧鸭。”
“取暖会他们也吃烧鸭,”汪二娘不服气。
林秀水打圆场,“先进屋来说吧。”
进了铺子后,大家七嘴八舌,着急忙慌说了一通。
林秀水从中拼凑出来,南瓦子要办一个取暖会,要招各种有伎艺的人上台,出头博得众彩的,赏银二十两,并且之后会给最好的台面。
这五人以小唱和歌舞为生,唱法不算很出众,在一众高手如云的地方,很难出彩,五个人就出了个主意,让林秀水给她们出出主意。
“我倒真有个主意,”林秀水看了勾肩搭背的五人一眼,“也不收你们银钱。”
五人面面相觑,汪二娘小声问,“是什么主意?还不收钱,我们只卖声不卖身的。”
“别想太多,”林秀水真服了汪二娘。
她慢悠悠地说:“是台上变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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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 94 章 台上变装衣【下】
变装这两个字, 闻所未闻。
“上好了的妆,还能随时变的吗?”汪二娘抬抬脚,推开靠在她背上的孙阿青, “我只听过变脸,我们南瓦子有几个人老会变脸了。”
“那脸阴一阵晴一阵,青一阵白一阵。”
孙阿青猛点头, “这话说得对,那几个男的心眼小得可怕。”
有些话一经汪二娘的嘴巴,能立即从桑桥渡拐到临安城里去。
五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嚷得可怕。
这五个人是南瓦子里不起眼的小角色, 歌舞队的名字叫作五月五,前面那个五指代表五人,后面那个五则指代舞。
汪二娘是小唱兼旁舞, 身材纤瘦的李夏打头领舞,孙阿青在最左边,她手臂很灵活,舞姿一般,其余两人分别为最右边的陈姐儿,个头稍矮的齐六娘。
林秀水呼出口白气,她戴好手套说:“变装是变衣装, 不是上妆。”
“怎么变?”汪二娘眼睛眨啊眨, 她抓住林秀水的手臂晃了晃, “老天, 我可真好奇,是不是就像那变戏法一样,我们南瓦子里有不少会变戏法的,叫做七圣法。”
她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看过的戏法, “有虚空挂香炉,教鱼跳刀门,还有寿果放生的,凭空能从空盒子里变出三只大寿桃,还能变出只活鸟的。阿俏,你是不是能变出一件又一件衣裳?”
林秀水倒没有说她痴心妄想,想了想后道:“你能穿得上,就能变出一件又一件,不过你暂时别想了,我做不出来。”
一句话顿时打消了汪二娘的心思。
在铺子里,林秀水让她们稍坐一会儿,掀开帘子到楼上去,挑了一条两面穿的旋裙,前面浅紫色,后面为莲红的。
又翻找出一件之前留存的长褙子,也是两面可穿的颜色,只不过她当时想在衣裳背后做改动,比如做拼色款的,也就是三色,没成功,丑得很有新意,被大家否决了。
林秀水将衣裳挑好,挂在手肘处,抱着下楼去了,面对众人的灼灼目光,她放下手里的衣裳,抓起裙子一角说:“我们还没有做其他样式的裙子,用旋裙先给你们看看。”
她捏住紫色的一整个裙片,神色正经,抖了抖,转个身,大家屏住呼吸,以为她要变戏法,瞪大眼睛,一下都不敢眨,生怕错过点东西。
结果林秀水“不负众望”,她没翻转成功。
不仅没成功,还把裙子甩飞出去了,正好被刚进来的阿云一把抢到了。
“啊,我懂了,”汪二娘拍手赞道,“原来这就叫变装啊,手里变没了。”
林秀水低头,不可思议看自己的手,原本设想的超完美变装,转个身,衣裳掉转一个颜色,让大家目瞪口呆的呢。
跟大庭广众之下放炮仗,结果放了个哑炮一样羞耻。
她放弃了这种让她无地自容地展示,老老实实地将阿云手里的衣裳拿过来,上身翻转颜色和花纹。
汪二娘后知后觉,“早说啊,我还真以为要把手里的衣裳变没呢。”
其余几人像看傻子一样看她,别人一肚子草包,她一肚子烧鸭。
“好想去衙门守大门,”林秀水如此说,汪二娘又好奇上了,“为什么?”
“那样就能拿到封印,封了你的嘴。”
汪二娘很谦虚地说:“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没混到用官府东西的份上,目前嘴巴还是私人的。”
林秀水无言以对,她决定不再搭理汪二娘。
看了翻转衣裙变色,相反林秀水提出的扯衣变装,倒更加让几人感兴趣。
一扯一拉,变出不同的衣裳,哪怕暂时处于设想的地步,用其他的衣裙进行替代演示,也很让人遐想和信服。
孙阿青问:“这种做出来真不要钱?”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人就是这样,太贵觉得坑人,太便宜觉得廉价,不要钱不会欣喜,只会觉得要宰人了。
林秀水把衣裳叠好说:“我当然要钱,只不过不是这个要法。”
“你们要是能穿着我做的衣裳,在暖冬会上出彩,我就能打出更响亮的招牌。”
没有在她们身上要钱,但钱会以另一种方式过来。
汪二娘讪讪笑两声,“你可能要做亏本生意了。”
其余四人没反驳她的话,毕竟要是她们在南瓦子有些名气,能够博得众彩的话,也不会慌乱中听从汪二娘的提议,来找林秀水帮她们在衣裳上出出主意。
凭她们的歌舞自身的话,跳两年也是那个样子,在南瓦子里,通常都给安排最后几场,快要关门了再上。
那时打了灯笼,光影模糊,大家昏昏欲睡,也能品出点朦胧的美感。
林秀水不大相信,等金裁缝过来后,她才跟几人出门到南瓦子里去,她边走边说:“那等看完你们的歌舞和其他人的本事,我们再商量。”
台上变装,从身上原本的衣裳,在须臾之间,换成另一套不同色的衣裳,还只是林秀水的初步想法。
真的要落实下去,重点还要看汪二娘五人的歌舞水平。
到南瓦子处空置的台子处,林秀水找了个最后的位置,看几人跳舞。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偏过头看其他地方,捏着下巴皱眉细思,除了跳起舞来身段柔美外,身姿摇曳外,跟南瓦子其他人而言,没有优势,属于看第一遍美,第二遍有点寡味,第三遍乏味。
林秀水称之为千篇一律的美丽。
而跟她们相对比的,是教飞禽的赵七郎,女相扑的撞山倒和提倒山,弄虫蚁演戏的秦郎中等等,就算跟同行当的歌舞相比,林秀水去南瓦子里看了好几场,有舞剑、舞砍刀的、花鼓、舞旋等等,甚至有外番来的舞娘,叫作舞番乐和靴粗舞。
她坐在台下,仔仔细细看完,转过头对上一脸忐忑的
汪二娘,伸手隔空点点眉心,“你的眉毛都快簇成八字了。”
“你看了她们跳的,你不会后悔了吧,”汪二娘拍自己的腿,“我就说你之前应得太草率了。”
林秀水觉得跟鹦鹉翠花对话,也比跟汪二娘在这闲聊要好得多。
不过在其他几人看来,林秀水确实应得轻率,像根本没有深思熟虑过一般。
可对于林秀水来说,她考虑过许久,从九月在临安因为卖不出衣裳后,她就有想过,长尝试点路子和其他的法子。
做了莲花瓣裙子以及两面穿的衣物后,她也在衣裳设计里得到了不同的想法,按照以前的记忆,在这里做更大胆一点的尝试,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空有想法,之前来找她做衣裳的,基本没办法接受太过新奇的改动,做裙子离不开老三样,百迭、百褶以及旋裙。连她改宋裤放量小点,不要太过于宽大,都会有不少人跟她说,这样改动很不妥,反正她们不喜欢。
所以这次的偶然,对林秀水来说,是个突破性的机会。
面对汪二娘说她应得太过轻率的话,她否认了。
“我真的没有,”林秀水从台上的旋舞上移开目光,看着几张跟她同样年轻的脸庞,写满了忧愁和焦灼,将天蓝色风帽解下来,露出自己的笑脸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其实我觉得没特色相反是好事。”
“额,是好话吗?正话反说?”李夏忍不住开口,对此言论她虽然非常赞同,可嘴巴很硬,不承认她们确实没有丝毫特点,不然也不会在南瓦子里没名气。
汪二娘倒很坦然,“确实啊,像烧鸭做得好的,大家都能叫出名字来,孙记,陈门口李家,三水桥西巷子里,我们就是那叫不出来的,统称为卖烧鸭铺子的。”
“我觉得你像烧鸭,”李夏忍无可忍,一把按住汪二娘的脑袋。
汪二娘一边点头避开,一边美美承认,“谢谢,那我肯定是最好吃的那一只。”
林秀水用风帽盖住自己的脸,闷笑出声,等笑完才解释道:“没特色的话,就像我们裁缝手里的白布料子,最容易改动和出彩。”
她又说到正题上,“既然你们请我出主意,也说过对自己的身上的服饰不满意,我今日看了大家跳的舞,也坐在这看了半日别人的舞服,最大的毛病在于太淡了。”
孙阿青摸着自己细长的脸,找出身上挂着的执镜,拿起来细看,“什么叫太淡了,我今日画的妆确实不浓,胭脂没有了。”
“我说的淡是指衣裳过于素净,蓝、白、青、粉,这几种颜色淡雅,穿起来会显得很雅致,尤其当我坐在你们前面时,衣物上的花纹会看起来更加精巧,”林秀水扫视几人的衣物,清一色的水蓝色。
她说:“可我坐在最后的位置上,距离你们的台子大概有两丈的距离,根本看不清衣服上的小巧思,更不会有那种一出来,立即能让我牢牢盯住不动的感觉。”
“在台子上,想要夺目,那么在衣裳颜色一定得要鲜艳,越亮的颜色越好,台子不仅会吃妆,更会吃色。”
李夏辩解道:“这水蓝色,已经是最合适我们几个的颜色,衬肤色,衬妆容,又不会太难看,底下看客瞧着也舒服。我们不适合穿偏红一类的衣裳,穿上显得很暗沉。”
林秀水已经做了这么久的衣裳,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每个人大概适合什么颜色,心中有数。
她笃定道:“不用红的,上半身的话可以保留你们原有的水蓝色,还可以再加深点,到天蓝或是湛蓝色,下半身的裙加橙、黄、紫。”
颜色这种东西,单凭嘴巴上说,很难想象得出来,更别提衣裳样式了,哪管林秀水说得天花乱坠,大家也压根听不懂她的独特设计。隔行如隔山,林秀水完全放弃解释,她说:“等我的衣稿出来,我们再来商量吧。”
大冷天的,还是露天的台子,吹得脑袋冷嗖嗖的,林秀水揣着几人的期待离场了。
要将口头上的设想,化为真实的衣裳,跟外行人说再多也没用,还得跟同行说。
林秀水走在回程的路上,好几顶花轿从她身边路过,吹吹打打,自打跟王家租铺做生意后,卖了二十来件嫁衣后,林秀水走过路过,在街边碰见迎亲的队伍,都会看上一眼,看看是不是她做的衣裳。
不过只看到过一次,她在那间屋子前站了一会儿,那户主家还以为她是迎亲的客人,很殷勤邀请她先进屋坐坐,她也没有推辞,进去随了几百文的礼,祝福新人,吃了顿席面出来了。
事后想想,她估计那天饿了。
一路顶着风回去,到铺子时天色昏沉,冬至后天黑得更早了,她没有强留金裁缝跟她商量,叫阿云把钥匙给她,门她来关。
只是半掩着门,林秀水坐在屋里,拿起裁好的小纸,一手拿笔,构思自己的想法,把毯子往上移盖住腿,蜡烛挪过来点。
屋子里渐渐没了天光,只有点摇曳的烛光,她的笔一直没动,到底是该做扯衣变装,还是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做更多色的裙装呢?
舞动时扯衣变装有非常大的看点,能很快吸引大家的注意,要林秀水来做的话,她会将衣裳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可以一瞬间抓住大家的目光。
可在汪二娘她们这个舞队里,根本不行,大家不会一直盯着看,而扯衣变装的看点是眨眼就变换衣裳,眨眼过去后,那么相当于包袱抛没了,戛然而止。
那么下身裙子变装,林秀水就相对而言有把握得多,她做过太多的裙子,纱裙的轻盈,罗裙的垂落感,旋裙两面的配色,莲裙突破形制的不规则感,她能结合起来,做出一条舞台上很有美感的大裙子。
完全放弃百褶、百迭、旋裙等等形制,做成转动幅度大,层层叠叠的大裙子,旋转起来弧度好看,一面接一面不同颜色,在舞动间变色的,如同开合的花瓣。
她迟迟没有动笔,任由墨迹滴落下去,她觉得还欠缺点什么,即使做出来,也是很单调的美,还不如她做的莲裙看起来有感觉。
到底缺少什么呢?
大概是在南瓦子这种地方,就傀儡这一种行当,可以做出悬丝傀儡,仗头傀儡,还能有更出众的药发傀儡,将傀儡跟火药烟火联系上。甚至可以每次烟火都有出乎人意料的新奇,哪怕是重复的,看过许许多多遍,那种等待着喷发的期待感,依旧不会减退。
换到衣裳上,为什么不可以有更大胆,更好地尝试,让人看了一次后,还想看第二次,第三次,哪怕看过很多遍,也不会觉得乏味。
她打心底认为,她还可以走出不同的路子来。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天已经黑了,她吹灭蜡烛,收拾好东西,正出门碰上已经开始巡夜的两个潜火兵。
“林小娘子,这么晚还不回去啊,”矮个子潜火兵跟她打招呼,“我们两个看你这铺子灯火亮着,门也没关,正打算敲
门问问呢。”
另一个胖点的潜火兵也说:“要小心火烛,虽说你这里离得跟河近,可布料容易着,还是要当心得好。”
“不过你放心,你们这一片我们都会查得很仔细的,”矮个子潜火兵又说,“要多谢你送的太平车呢,我们运水运得可快了,扑灭了好几场火呢。”
林秀水提着灯笼,她有点惊讶,“我送的?”
胖潜火兵笑着说:“可不是吗,你别遮着掩着了,一辆是水记,一辆是桑桥渡的。我们都在说呢,你这太平车送得可好,一是想桑桥渡太平,桑桥渡太平水记也太平。”
“你放心,虽说近来逢年关不算太平,有许多匪盗,我们上心着呢,不会叫人偷盗了去的。”
林秀水心里忽而涌起难言的情绪,即使人离开,还能从别人的嘴里听见。
似乎夜里的冷风也不再凛冽。
她还在想,陈九川到哪里了呢?
答案是,刚出临安。
因为林秀水一大早,就收到了专人送来的信,附赠一个包裹。
她当时还有点纳闷,难不成张莲荷从临安又寄东西过来了?地址在临安。
慢慢拆开包裹一看,是一包蜜姜和一包干姜。
她又慢慢拆信,又合上,什么张莲荷。
是陈九川。
林秀水平复心跳,展开信件,信上写,你说竹报平安,我到明州前每一日都会报平安。
还没有出临安,到余杭郡了,这里的土贡有两样很出名,一样是蜜姜,用的是余杭紫姜,加蜂蜜腌制的,吃起来有些辣,一样是干姜,冬天阴寒,多吃点姜。
猜猜明日会到哪里?
林秀水坐在那,她想起绣竹子的时候,思珍跟她说过唐朝的一个典故。
叫作竹报平安。
说的是唐朝有位叫卫国公的,在北都太原任职,据他所说那里有座童子寺,寺里有一丛竹子,竹子在北方不易存活,是件稀罕物。寺庙的司事僧便查看竹子,每日向寺庙汇报竹子的平安。
林秀水没有想到,她没说,陈九川却懂得。
真的从临安出发起,每日到一处地方,就差那边的人送信和东西过来,报告平安,即使有延误,也辗转到她的手上。
后来她前后甚至收到两封一样的信件,因为当时地方找不到送信的,他换了两个地方寄出来的。
林秀水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航向。
从桑青镇到临安,再经沿岸的支流,从运河一路到余姚江,经停绍兴,再到明州。
一路上的支流河,在一封封信件上,变成川字,又经流于她。
信一封封送来,一处处土贡土宜,每拆一次,都是在报平安,又是在让她以这种方式多幸。
林秀水在繁忙地设计和更改衣裳样式的这些日子里,总是能因为每日或每隔两日,不同时候收到信件和包裹,而感到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欢喜。
来自四面八方的平安,以及期待。
其实这几日对于林秀水而言,正是她为了衣裳焦头烂额的时候,暖冬会在月底,给她出衣裳图稿的日子并不多,还要做出来。
她每一日从早想到晚,而且跟铺子里招的裁缝商量,自从之前卖嫁衣后,她招到了一个绣娘,两个裁缝。
后面又陆陆续续招了两个绣娘,一个裁缝,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五个缝补手艺比较好的缝补娘子,先帮忙缝补衣物。
这次她安排了大家一块商量。
“一定要变装吗?”绣娘李千有点费解,“我觉得可以多换几套衣裳,两面穿的旋裙换来换去,颜色变得多,其实也很不错,不需要太过于大费周章。”
“不行,旋裙的放量太小了,处于比较修身的那种,跳舞放不开也不合适,”林秀水否决了,“如果非要换多套衣裳,那么也一定得是非常新奇的那种,换作寻常的形制你会有兴趣吗?”
李千哑然,她确实不大有兴趣,想看这种衣裳的话,到成衣铺去看个够,南瓦子进去要收取银钱的。
水芹倒是非常赞同林秀水,“我们说勾栏瓦舍,里面出奇人,各种能人异士,歌舞小唱当真不起眼,除非跟外面来的番人那样跳番舞。”
“变装确实如果能像戏法一样,做得出其不意,变得衣裳多,优势很大。”
“只不过有一点,我们得有个明确的方向,”水芹是在南瓦子里实打实混过的,比起林秀水这种外行来说,要熟悉里面的路子多。
“像演杂剧,都有一出一出的戏码,谁演什么,这一出戏唱的是什么,哪怕大家听了又听,也很愿意买账。放到歌舞在这上头太薄弱了,跳来跳去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与其商量如何将变装塞到她们的歌舞里,不如让她们先自己定好曲目,一定要跳这个,不然我们哪怕做好了,也不会相配的。”
林秀水有点沉默,手指轻点着桌子,她不是没有想过,她想突破框架,不用特定的主题来做衣裳。
像之前的莲花,油纸伞,或者是给猫狗穿的,把衣裳固定在一个框架里,又想要做得出彩,每一次都得花费很大的精力去完成,也有许多做出来不尽如人意的时候。
难得有没有那么限制发挥的时候,又回到了固有的东西上。
不过她涂涂改改许多次,总是觉得不对劲,想了很久,确实要有个明确的点题,暂时是框架住了也无妨,毕竟自由也四四方方,却总有笔出头。
将这个问题交回到正在旋转的汪二娘,她赶紧扔给了李夏,“这个叫烫手山芋的东西,我不爱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李夏气急败坏,“瞧你胖成什么样了,等会儿新做的衣裳都穿不上,我叫阿俏给你退掉。”
汪二娘斜眼看她,“哎,别冤枉人啊,我可没有偷吃,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过过嘴瘾也不行吗。”
两人斗着嘴,林秀水习以为常,坐在那里喝茶,等她们的嘴巴停下来。
等到消停后,大家终于从自己并不算出色的曲目里,扒拉了一番又一番,手舞足蹈,如同蜘蛛编织一张网。
李夏最终决定,“我们跳蝶恋花。”
蝶恋花是很有名的词牌名,林秀水一听,觉得很合适。
合适在哪里,她们的动作不干脆,手臂舞动非常柔美,跟衣裳缠缠绵绵,很能表达出缠绵悱恻的意思。
有了意象,林秀水可以做得更多了,她立即有了许许多多的想法。
做花裙她在日积月累中,相对来说很擅长,蝴蝶却还没有做过。
为了做合适的衣裳,她翻阅了很多蝶恋花的诗词,觉得最为贴切的,不是柳永出名的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而是晏殊的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尤其是那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她也有了更深的感触。
蝴蝶有很多纹样,全部绣满蝴蝶的纹样叫作百蝶纹,瓜、枝蔓和蝴蝶,组成了瓜蝶纹,两只蝴蝶上下缠绕则为喜相逢等等。
林秀水个人不大很喜欢整只蝴蝶做成衣裳,她更喜欢蝴蝶翅膀,蝴蝶越虚假越梦幻越好看,越真实越让人害怕。
她很想将翅膀单拎出来,做成翅膀背饰,可以背在身后,但是苦于没有合适的铁丝,能够尽情地弯折,又与柔软的舞姿并不合适。
放弃的话很可惜,林秀水翻着厚厚的纹样嘀咕,“怎么能不用铁丝或者竹架,把翅膀做出来呢。”
她苦思冥想,花裙已经定下来了,她找人在做了,蝴蝶却始终没有着落。
一张又一张的蝴蝶翅膀跃然纸上,她画了很详细的轮廓,有青绿纹样的,有粉蓝色圆弧状的,翅膀尾部细长,有开合的,有并拢的,可苦于不能落实到衣物上。
王月兰都说她走火入魔了,问她想吃什么,林秀水张口来了句,“蝴蝶。”
“你想吃我倒是不拦着,”王月兰摊开手,“这大冬天的,上哪给你找一只蝴蝶去。”
“让小荷给你变一只吧。”
小荷今日穿着红色的大袖衫,她很眼馋大袖衫,袖子
甩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跟仙子一样。
可是市面上很少有给小孩出大袖衫的,基本都是直筒袖或者窄袖,她数次央求林秀水给她做一件。
此时听到王月兰的话,小荷赶紧站起来,她知道蝴蝶是怎么飞的,松松垮垮穿着大袖衫,上下挥舞翅膀,围绕林秀水旋转。
“阿姐,你看我像不像蝴蝶?”
林秀水本来嫌她烦的,想不出来已经很糟心了,还有个大变蝴蝶的小屁孩,简直给她添堵。
瞟了一眼,林秀水愣住了,喃喃自语 :“像,可真像。”
“小荷,你再动动你的胳膊,动作大一点。”
小荷很卖力地挥动手臂,大袖衫一起一伏,舞动间在林秀水的眼里,变成了蝴蝶挥舞的翅膀。
她满脸欣喜若狂,抓着小荷的手说:“好蝴蝶,辛苦你了,你飞去玩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满脑子都是,原来还可以这样,大袖可以变成蝴蝶翅膀。
她自言自语,“大袖有两只,蝴蝶翅膀分开也刚好是两只,怎么不算是命中注定。”
王月兰趴在门口,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完了,都被蝴蝶给带偏了,说起胡话来了。”
林秀水清醒地很,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无法自拔。
一夜没睡,越想越激动,画出一张对她来说接近于完美的衣物样稿,既符合她想要的变装又相当契合蝴蝶,还满足蝶恋花的意象。
甚至都没有给大家看,她想保留这份惊艳,相当积极地挑选各种料子,瞒着大家开始裁剪,缝合,大冷天的,她也不觉得冷了,感觉一切都春暖花开,僵硬的手指也开始万物复苏。
她的衣裳制作中,蝴蝶有两套衣裳,一套平庸,一套华丽,扯下普通的那套,露出里面华丽的蝴蝶服饰,完成了一场蜕变,羽化成蝶。
蝶恋花通常表述为男女缠绵爱情故事,她却认为,歌舞叙述中,迷恋和不舍、痛苦可以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蜕变。
这套衣裳,在成稿时便很突出,袖子变成蝴蝶飞舞蹁跹的翅膀,做出来后,当它面世,成了林秀水的成名作之一。
林秀水也为这件衣裳,花费了很大的心思,策划了一出很精彩的舞台。
没有人能忘记,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日,甚至出演的五人,得到了永远的蜕变,不再籍籍无名。
这一切,都在十一月底的暖冬会开始时——
作者有话说:感谢追更,红包[比心]
第95章 第 95 章 成名的开始
桑青镇每年最火热的便是暖冬会, 富贵人家、文人雅士都会在家里举办暖冬宴席,邀请一众亲朋友人。
其中以南瓦子和金银巷的北瓦子最为出名,外台大场五百人席的票价从十一月初, 冬至节开始的两百文,炒到如今七八百文一个席位。
内阁包间的价从未跌下来过,二两白银起, 上不封顶。
南瓦子也到处张贴招子,旗牌、纸榜、帐额,上面写着一排大字,讲史小张四郎在此作场暖冬会, 北瓦子就用红色大幅字帖张贴在过道上,众人称之为绯帖,只见写了药发傀儡戏小掉刀于今日起, 酉时演场,过时不候。
请了各处的名角来镇场子,南瓦子和北瓦子打擂台,这边请了出名的杂戏宋真努,那边就请临安来的杂剧达眼五,到处请人,一日作乐到月上柳梢头。
百姓喜闻乐见, 时常揣着三五十文钱, 到瓦舍勾栏里听各式的说书小唱, 或是看蹴鞠会、走绳索取乐度寒。
南瓦子不想老是被北瓦子压一头, 又在紧锣密鼓挑选新的技艺,力求能博得众彩。
半个多月过去,南瓦子在团圆阁举办了入选暖冬会的比赛,各路高手云集。
十来个评比人坐在中间, 前面只有帘幕的戏台,很空旷,背后则为聚集众人,换衣打扮的戏房,此时有三五十人,戴着各色装扮,等屋外叫场,随时上去。
平日里越出众的,赢得叫好声越多的,排在最前面,至于汪二娘她们没有任何名气的五人舞,排最后一场,还要从早等到晚,错过就没戏了。
反正没人看好她们,就当充个人数,过后刷下去便成,在南瓦子这种小江湖里,不拼刀枪剑戟,实打实拿技艺来说话的。
林秀水坐在这阴暗潮冷的戏房里,环顾一圈,各种奇装异服,跺了跺发麻的脚,终于听屋外有人喊:“第一场,小藏掖陈二郎。”
她跟汪二娘几人说了句,从右侧绕出去,到看台后面观赏,看看前面大家的本事。
第一场藏掖是手法魔术的一种,从南到北,几十年经久不衰,每次看客云集。
林秀水找个地方坐下来,此时看台坐着五六十人,她扫视一圈,又将目光挪到戏台上,只见这第一场的张二郎,什么也没带,一个人站在台上,拍了拍身上,请人查验有没有装东西。
之后便见张二郎退后一步,面朝众人,摊开手,再攥紧,一挥手,一只白色小鸟从他手心里钻出来,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林秀水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紧身窄袖,都不知道如何变出来,只听一场哗然,大家全欢呼叫好,“再来一场。”
张二郎不慌不忙,拿了个空竹筒来,倒扣过来抖上三抖,再将空荡荡的竹筒口对准众人,里头什么也没有,蒙上一块布,放在地上,打了个响指,噗嗤几声,便见竹筒里刺刺拉拉冒出烟火来。
惊得众人瞪大眼睛,后面又从布里变出小伞来,以及在两三人站他旁边,空碗里多出带水的金鱼等等。
技术精湛,毫无破绽,实打实的能人异士,林秀水以为这便很惊人了,后面上来一群杂技,叫作《永团圆》。
将一根粗绳子绑在两边柱子上,人轻飘飘翻到上去,走两步空翻一个跟斗,翻完依旧牢牢踩在上面,底下有人甩瓶子和碗上来,他一边踢瓶子,一边顶碗。
大家伙揪着心,踮脚细瞧,随着碗扔上去的越来越多,有七八口,人走得摇摇晃晃,好多人私下地嘀咕,“怕是要糟了,等会儿碗砸一地。”
结果到了第九口碗,脚下动作依旧,头顶丝毫不乱地走完了这根绳索。
连林秀水都忍不住叫喊出声,跟着大家往台上投钱,实在精彩绝伦,期间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家各出奇招,弄虫蚁让九只龟叠在背上的,或是女子武术,飞檐走壁,轻巧来回于四根檐柱之间,充满力量的同时,又兼具美感。
或是在大鼓和手掌大的小鼓间,来回舞动,脚步翩跹,歌声一绝,大家无不沉浸于其间,等到结束后,才发出叫好声。
林秀水心里也没有底,她虽然自觉不输于众人,却也深知其他人的表演更加夺目。
很让人沮丧的是,汪二娘她们排在最后一场,但在倒数第八场时,十八个名额已经没有了。
看台报幕的人过来,掀开帘子问:“没有人选了,你们还要不要上?”
戏房里剩下的二十几个人气恼,弄影戏的男子干脆抱起东西来,大喊一声,“我不上了!”“谁爱上谁上去,老子不干了。”
说书的姐妹二人在那抹眼泪,哭得稀里哗啦,一直哭到她们开场,滑稽戏的三人组则自嘲道:“嘿,演滑稽戏多了,自个儿倒是滑稽上了。”
“可不是,还不如鸡好吃呢。”
里面乱成一团糟了,又哭又闹的,汪二娘几人倒是沉默着,已经没有名额了啊。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没有说话的林秀水,欲言又止,这么多日子来,为了这个舞台,昼夜不歇,请了十几人一块过来帮忙,调整衣物和效果,一遍遍跳,一遍遍改。
结果还没登台,却连机会也没有了。
“我们,”汪二娘舔舔嘴唇,声音干涩,低头看自己的脚背,“是不是有点太没用了?”
李夏捂住脸,泪水从手指间渗出,
垂头丧气,“真的白费你这么多心思。”
“怎么就不争气呢,”孙阿青狠狠跺脚,明明在此,她们无比憧憬着,就算不能在台上一鸣惊人,至少也能比从前要争气一点。
结果就是,花费了许多努力,一夜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练歌舞,力求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林秀水来回奔波,忙到大半夜,干脆跟她们挤一挤,不回去,第二日早上还有雾气,就起来看她们跟衣裳再磨合得好一点,将变装做到更加极致。
可是这一切,连等到登台的机会都没有。
大家沉浸在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和自责里,她们想退缩。
林秀水却拉住几人的手,她说:“不可以。”
“走了就再也不有可能。”
她一个个拉起沮丧的大家,“哪怕没有选上,那又怎么样,至少我们对得住自己了。”
真正的勇气,是知道没有希望,也能站到台上,完成一切,重新选择路线出发。
而不是退缩着往后,不做任何挣扎的放弃,在无数个日夜中后悔。
“上台,”林秀水站在出口,她的语气坚决,“我们先把这条路走完,再想后路如何走。”
屋子里剩余的人,已经觉得无望,三三两两离开,或是上台草草演完,悲愤离场,此时只剩下她们还站在屋子里。
汪二娘也起了股斗志,抹一把眼泪,梗着脖子说:“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谁不上谁是孬种。”
“走,我才不是孬种。”
“我也不是!我不害怕!”
“我也是,我们最后也有底气和脸面,”李夏说。
大家欺骗自己,一遍遍重复,“我可以。”林秀水掀开帘子,告诉报幕人,“我们上台。”
报幕人一脸惊诧,他都要将她们的名字划掉,跟台下的看客和评比人说,今日比赛到此为止。
“真的要上?”他重复一遍,“我们真的没有名额可以上了,前面全定下了。”
“我们知道,”五人异口同声,“还是要上。”
他也不好阻拦,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冬日的天气总是如此差劲。
而在之前如此激烈又精彩绝伦的技艺中,十来个评比人从面露欣赏,越到后面越疲惫,连看客都陆续离场一大半,或等着陆陆续续离场。
等到蝶恋花上台时,剩余的人稀稀落落,提不起精神来,看台坐着的一排评比人在那里闲聊,说着等会下工后,要去吃什么,期间目光往台上挪了一眼。
坐在正中间抬头在看的王荔,皱了皱眉头,只见一个身长高挑,发髻没有任何修饰的,穿素白衣裙的女子走到台子前,手里握着两把扇子。
王荔翻了翻册子,上面写着蝶恋花,她有点不耐烦,搞什么名堂,早知道就走了,留在这里又挨冻又受罪。
“什么玩意,”旁边的李大郎不满,“都到最后了,还能看出白戏,这不是五个人跳吗,怎么就出来一个,不想跳还不如直接说不上了,那样还干脆。”
其他人附和,王荔在走与赶紧走之间,选择了再看一眼,结果就这么一眼,她再也没有挪开眼神。
随着鼓点阵阵,悠扬婉转的歌声响起,台上穿素白衣裳的李夏,慢慢挥舞手里的大扇子,紫蓝色柔软的扇面垂落,一圈圈随着人旋转飞舞,雪白的衣裙如同盛开的花瓣一般。
王荔将要走的步伐收回来,揉着肩膀,百无聊赖地看着,脑海里想回去得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有结束?
忽然听到有人哇了一声,她回过神来,往台上看去,便见李夏原先手里的两把大扇子不见了,雪白的下裙变成了粉绿两色。
“我没看错吧,”王荔闭上眼睛,又赶紧睁开,不过闭眼的工夫,台上转个圈,原先空荡的发髻,赫然出现了一朵盛开的紫蓝色花朵,王荔很确定,那是两把小扇子。
不等她挪开眼,从右侧和左侧又有人上来,手里飞旋着一条粉白色的花裙,上下挥舞,如同一朵大花须臾开放,又瞬间合拢,想走的人都坐下来,目不转睛看着。
眨眼间,中间的李夏又在转身间,手里握两把大扇子,一同旋转,再次露出雪白的衣裙,王荔这回发誓要好好看着,她不闭眼,可就算她没闭眼,台上其余两人围着李夏转圈,手里的花裙还在,李夏雪白的衣裙从粉绿又变成蓝黄色,继而变成粉紫色。
在转动间,连上身白色窄袖,忽而变成了橙色层层叠叠旋转的花瓣大袖,扇子又消失不见。
众人一同倒吸了口气,从没有见过这样变换间,又能如此将花的形态和美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以为到此便算一场精彩的变装,正想鼓掌贺好之时,台上三人蹲下,将头低下,大家便见裙子层叠,如同盛开的牡丹,而头上两把撑开的小扇做了花蕊。
引来了一只蝴蝶,王荔晃晃头,她疑心自己看错了,便见一人头顶触角,身上穿一件黄纱制的蝴蝶翅膀外衣,背后垂着两根尾巴,有着很清晰的纹路走向。
十分稀奇又独特,却见人将衣裳脱下一抛,手里亦拿有两把折扇,蓝紫色带着花纹的,沿着花跑一圈,两臂上下挥舞,扇子不见了,露出了纯白的衣裳,以及背后青绿色的蝴蝶翅膀。
欢喜着,跑进花丛里,一阵笑闹过后,只听一声嘶,外夹杂着啵的声音,雪白的蝴蝶,青绿的翅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又在众目睽睽之中,蜕变成一只漂亮的蝴蝶,两边挥舞的大袖成了流光溢彩的蝴蝶翅膀,从腋下处到小腿,上翅边缘为绿色,中间掺杂着蓝粉绿,下翅边缘则是浅紫织绣,绘织了金银两线和复杂花纹,舞动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破茧成蝶的美丽中。
当蝴蝶翅膀包拢自己身上素白的衣裙,在花间飞转,一点点剥落,露出青绿色的蝴蝶抹胸,腰间垂落的两瓣收腰身长裙,组合在一块,真的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
一场真实的蜕变上演,哪怕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也无法掩饰这条衣裙的别样、动人、美丽,和惊人。
到尾声,台上的花与蝴蝶陆续退场,台下的人还沉浸在一场蝶恋花的梦中。
“天呐,”直到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我看到了什么?”
坐最前面的女人一下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哗啦一声响,她都无暇顾及,而是急急往后面赶,“我根本就没看清啊,到底怎么变出来的!我不看清楚,我今晚连觉都睡不着!”
“娘你看到了吗,”另一个小孩猛晃她娘的手臂,“好多花,还有蝴蝶!”
她陷入回忆,“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蝴蝶翅膀。”
何尝不是大家见过最好看的,一堆人都激动起身,跑去戏房后面围观。
而看台上的评比人从震惊中回过神,面面相觑,碰上从来没有过的变装歌舞,又非常夺目,这种极致又美丽的变装,就算坐在后面,也能直观感受到变换衣裳时的冲击,更别说坐在前面的。
“怎么办?没有额数了,”有人懊恼至极,抓着脑袋,“早知道最后有这么好的,就不那么轻易给出去了。”
李娘子苦恼地低头看纸上,她又坚定地说:“咋办,把哪个去掉,我肯定要留这个的。”
没有人反对,大家的意见是一定一定要保留这个独一无二的舞台,王荔笃定地说:“留!就算砍掉前面十七八个,也一定要留。”
当汪二娘几个下来,还沉浸在演完的悲喜里,碰到一群人过来,又茫然又无措,再听见王荔说她们可以进入暖冬会时,压根不是激动,而是傻了。
“什么?真的吗?真的吗?”汪二娘茫然四顾,找林秀水,想看看她的神色,直到她也点头,大家才欢呼出声,痛哭流涕。
围绕着林秀水,伸出手去牵她的手,像花瓣包拢最里面的花蕊。
而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林秀水的手背,手臂上,那么烫,她的手僵硬而冰冷,却感受到大家握住她的手时,那么炽热。
五人拥抱她,她感受到了温暖,又感受到了滚烫跳动的心。
“啊啊啊,我们,”汪二娘哽咽,“我们,我们可以的。”
李夏呆坐在那里,她高昂着脑袋,“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居然真的可以做到。”
林秀水说:“因为我们出发了。”
只要出发,不管终点是哪里。
她会记得这个夜晚,大家围着她,炙热的心跳和眼泪,又围着她,一起冲出去,跑出南瓦子,到街上又蹦又跳,连冷风拍击脸庞,也不再觉得冷冽,而是一块伸出手,迎接风。
像蝴蝶展开双翅,等风来,顺风而上。
她们去最好的酒楼里定了一间包阁,要了两壶酒,摆满一桌的东西。
大家都吃醉了,醉了也还在抽噎地哭泣。
林秀水没有喝,她很容易喝醉,只是将四仰八叉靠在她身上的,悄悄挪到边上去。
她
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像山一样安稳。
林秀水最后喝了一小口酒,笑了声。
她轻声念,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从最后一个,突破原有的名额进入暖冬会,从毫无指望,到充满光明,仅仅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到了五日后的暖冬会,大家从忐忑不安,到跃然欣喜,想着大放异彩。
而暖冬会前一日,金裁缝特意将花高价买的六张票座,挨家挨户上门分给老友。
这些都是她在富贵人家做针线人认识的友人,手艺很出众,给官宦人家做了大半辈子的衣裳,她们还成立了一个裁云社,每月举办雅集,会说如今市面上盛行的衣物,以及各种技巧,富贵人家的喜好等等。
比起金裁缝不喜欢钻营,只喜欢做衣,她们手里有着数不清的人脉。
她想借暖冬会这机会,给林秀水铺桥搭路,之前没有找到合适的时候,她的好友眼光又相当高,寻常衣物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
“什么暖冬会,”唐老太太拿了帖子,“你不从来不去的?还是个五百人大席,金画慈,你大冷天的闲得慌啊?”
“你不去拉倒,”金裁缝哼一声,“我跟你说,你不去就等着到时候后悔吧。我看中个好苗子,她虽然年纪轻,可手艺却不俗,来我们裁云社也绰绰有余。”
“你这是什么神情,难不成我还能骗你,空口说大话吗?你不信你就还我,你要信得过,明日过来瞧一眼。”
唐老太太倒不是不信,只是嫌弃这五六百人大场的暖冬会,能有什么看头,还得跟人挤在一块。
让她不去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金裁缝了,很想搞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冷天的,几个老裁缝一碰头,大家都是从富贵人家里出来的,好久没有跑到五六百人的集会上,听取人声一片了。
唐老太太从坐下起就开始满头冒火,她微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来整得我们也不舒坦是不是?”
金裁缝盖住自己的腿,室内也冷得慌,她瞥了眼雍容华贵的唐老太太,“你从前说做衣裳,多看多做少说话,眼下也这样行不行?”
许裁缝打圆场,“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惊人之作。”
“真的吗?你说才十六岁吧,老慈啊,你不会近来腿脚不好,连带着也眼神不好了,我要不给你买点眼药吧,”张老太太如此说。
金裁缝懒得讲,“早知道带眼药来,先给你们用,免得看不清,还说我眼神不好。”
一群裁缝斗着嘴,吃桌上的点心,看上面的演出,饶有兴致地点头,此时为下午场,演出的多为歌舞,掺杂着杂剧,五六百人实在热闹吵嚷,散发一股莫名难闻的气味。
吵得压根听不见,唐老太太火气都开始上蹿了,就在她要拍桌子走人时,听到蝶恋花的报幕,她又坐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
刚开始照旧平平无奇,一群人自说自话,嘻嘻哈哈,连许裁缝都说了一句,“什么啊?”
直到开始变装,她们这一桌全目不转睛瞧着,唐老太太啧了声,“有点看头,先不说颜色,这衣裳做得特别正啊,那腰线和手肘处,收得特别好,一点不累赘。”
“配的颜色也好,你看在台上吃色的都不多,尤其是白色,特别衬其他颜色,这色染出来也好看,料子用得好,”张老太太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点子很好。”
到这里大家都能如常地点评,等到蜕变成蝶时,连见过许多华丽衣裳的唐老太太也忍不住睁大眼睛,这种特别的衣裳样式,简直一绝,她自言自语,“到底想出来的?”
她都如此惊讶,更别提引得满场哗然,这可是五六百人的大场面,几乎震惊声犹如浪潮滚滚而来。
“再来一场!”强烈的要求声传遍了整个腰棚,一枚枚铜板,一包包点心还有人拿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和镯子往台上扔。
这在戏台非常普遍,大家对于非常喜欢的戏、杂剧等等时,就会用钱和各种东西往台上扔,作为打赏,扔得越多代表越受欢迎和喜爱。
铜板铺满了大半个戏台,东西一包接一包,还有不少人试图冲破看台,来将东西扔上去。
如此盛况,也就是名角才有的待遇。
金裁缝满脸红光,与有荣焉,想要大肆炫耀一番,却见唐老太太拿下自己的珠链,“看我干什么?不兴我打赏啊?我乐意!!”
“叫她们再来一场,我尝尝咸淡,还没有品够呢,最好多来几遍。”
“你也赶紧说,让人到裁云社里来,我们好好切磋切磋。”
金裁缝扬起脑袋,“你等着吧。”
南瓦子赶紧安排,蝶恋花一日演了两场,到第二日人更多,盛况空前。
第二日最后一场,人头攒动,管事王荔说让她们跟看客致谢,那么多的打赏,一场就有六七贯,外加叠成小山的各类点心等等。
汪二娘激动得无法自抑,穿着蝴蝶舞服,她站在那里,面对人山人海,除了感谢看客捧场,她哽咽地说出:“能站在这里,能被大家看到,最感谢水记全衣。”
“如果没有林秀水,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今日。”
她那么大声又毫不避讳地说:“我们能有以后,能带来更好的蝶恋花,一切都要感谢她。”
“希望大家给我们捧场,也能给水记全衣捧场。”
汪二娘跑下台,高举手臂,挥舞翅膀,绕场喊着:“这些衣裳,是水记全衣,是林秀水做的。”
“她是最好的裁缝!”
大家在此之前,或许对这个名字熟悉,又或者陌生,但见过一只蝴蝶,通红着双眼来奔跑,展翅告诉众人时。
众人都清楚而又明白,水记全衣这家裁缝铺。
也知道了林秀水。
林秀水站在那里,风吹着她的衣角,也吹落她的眼泪。
她伸出手,拥抱住一只蝴蝶,也拥有了展翅的羽翼。
这是她成名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红包
久等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