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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86章 第 86 章 打不倒我的都会成就我……
连夜送回来给顾娘子的信, 又传到林秀水手上,信纸上的字迹凌乱,她勉强辨认, 到底谁教张莲荷写的狂草。
能用一张纸写完的,愣是写了五六张,第一张纸上只写了几个大字, 赚了,赚了,赚了,赚好多钱了!
字都飞出去了。
林秀水长舒口气, 翻到下一张,她轻咳一声,嘀咕道:“咋什么都往上写啊。”
她赶紧叠起来, 用咳嗽掩饰自己的无奈,顾娘子没揭短,毕竟纸上写的她全记下了,什么林管事,你快回来吧,我们满池娇终于有出息了!…(边上打湿的地方不是口水,是钱塘江发大水了。)
原来是泪流成河, 林秀水捏着皱巴巴的纸, 低头笑出了声。
连写两张大字抒发跃然纸上的欣喜, 到第三张终于写清了来龙去脉。
九月, 临安下雨,十月,临安下大雨。
自打林秀水离开临安后,满池娇一百二十文一把的荷叶伞卖得挺好, 其他衣裳却很一般。
后十五日里,留在铺子里的五个人,每日都发愁到底该如何,直到新做出来的两面穿衣物送来。
这一次的衣物料子上好,是挂在一横条衣架上,外面套了两三层密密实实的油布送来的,确保从镇里运来一点褶皱都没有。
送衣物来的姚管事两只袖口都湿透了,她捋着被大风吹到扭打在一起的鬓发说:“林管事过不来,裁缝作里走不开,这些日子由我来照管,她说等抽出空就过来。”
“这个月的月钱,”姚管事放下自己挎着的包袱,解开来时道,“林管事不仅没有少了你们的,另多了五百文的贴己,大家确实受累了。”
站着的五个人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要熬到铺子有起色了,才会发月钱。
姚管事将林秀水的嘱托以及交代的事带到,转而面色严肃地道:“这些衣裳是花了大价钱,从各处采买的时兴料子,挂的时候注意着些,有点沉手,里外两面都能穿的料子,别用指甲刮得勾丝了。”
几人闻言小心翼翼揭开上面的油布,第一个衣架挂的是三条旋裙。
张莲荷嘶了口气,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条乳白浅紫蝴蝶暗纹提花缎的旋裙,在天色暗沉时,料子也似浮着一层水润的光,垂落下来。
旋裙是两片式的,有两块的料子拼凑在一条裙头上,相互重叠的地方多,但缝合在一块的地方少。
她便瞧另一片,在乳白蝴蝶暗纹提花缎边上,是水红色团花莲纹,也是满池娇惯常用的纹样,一眼能分辨出来。
像是莲花还没绽开时,那种花瓣底部白,慢慢过渡,到尖上的一抹粉,是雨中新荷。
她看呆了,谷娘子用手肘怼怼她,“发怔了?”“我盘算着呢,”张莲荷唉声叹气,“我能不能买得起。”
“单这一条七贯,你算算去吧,”姚管事从旁边经过,“你要是之后一个月,光喝雨水能顶饱的话,我支持你买。”
“啊,娘耶,这么贵,”年纪最大的张娘子咂舌,她担忧极了,“我还以为要降些价钱卖,怎么卖得越发贵,到时候没人买,那不亏得更多。”
她说完,门口来了个穿银红色长褙子的女子,她提着一把粉绿色滴水的伞,站在外面说:“昨日借了把伞,我想买下来,多少一把?”
张莲荷赶紧走出来回:“娘子,是一百二十文。”
那女子是另一条巷子里,卖花环钗朵的,人称花四娘,花四娘将伞靠门边上,取出钱袋时朝里张望一眼,手里扯绳结嘴里问:“不卖那粉的了,这卖的是什么?”
“是我们今日新到的旋裙,还没来得及摆上去呢,娘子你要不要瞧一瞧,”谷娘子迎出来,用流利的临安话说,“我们这次的裙子,里外两面都可以穿,且每种配色和料子只有一条,卖了就没有了。”
花四娘心里嗤一声,骗谁呢?上次她过来,满满当当的衣裙,颜色都不带变的,一水的红粉裙子。
简直是西湖边高头说大书——吹腮儿呢。
吹得一手好牛。
不过借了人家的伞,倒不好拂人家的面子,打定主意瞧一眼,就说自己不喜欢,转过脑袋就走,家里还忙着呢。
进了屋子,她看愣了,想打自己嘴巴子,什么不喜欢,她可太中意了。
刚才张莲荷看的那条乳白旋裙她喜欢,她自己又看新挂出来那条,两种颜色,梅子青跟桃夭,梅子青那一面在底下绣了一幅池塘小景,绿蜻蜓、花蝴蝶、小荷叶,长枝杆粉白花苞莲花。
她凑近看,荷叶纹用了织金刺绣,绿蜻蜓翅膀是独特的镂空,银白丝线掺着绿丝线绘绣而成,她看得眼睛发直,想从料子上挑毛病,一上手,很柔软顺滑,连褶子也没有。
“我先穿了上身瞧瞧,我人瘦,穿旋裙惯有的毛病,这做不好后腰处堆在一块,难看死了,”花四娘说的是真话,每次到成衣铺里去买旋裙,总买不到好的。
挂在墙上好看,平铺着也瞧着好看,一穿上身,什么鬼玩意,后背堆叠在一块,皱巴巴的,大步迈一圈,走出去碰上一股风,里面穿什么裤衩子都看得见。
谷娘子跟姚管事眉来眼去一番,谷娘子皱眉,意思是能不能行,姚管事抬眉,意思是少操心,
谷娘子便道:“娘子你只管试。”
这条旋裙有点沉手,两面料子,花四娘一上手掂量,心里满意得很,她按着旋裙从后往前穿,意外得很好穿。
而且跟普通的旋裙不一样,裙子做了收省,穿起来就相对贴合人的曲线,她腰有点大,肚子凸出,两胯并不细,穿有些旋裙就暴露无遗。
可这条却不同,修身却不会贴身,她低下头看,只觉得哪哪都笔直得很,尤其是后背处,最要紧的是,重叠处有相当多的布料,不省料,她即使步子迈得再大,都牢牢包裹住,不会走光。
没有挑出一星半点的毛病,且还是两面穿的,梅子青显得人很清透,桃夭色则水嫩,临安有句话叫作西湖景致六吊桥,间枝杨柳间枝桃,就如同这条裙子。
花四娘喜欢得紧,她问:“多少银钱?”
谷娘子一顿吹嘘,最后微笑道:“七贯银钱,这已经是最低的价钱了。”
“什么,”花四娘倒抽口凉气,抄着正宗的临安话讲,“我们平头老百姓,那过的日子啊,是冷饭头儿茶泡泡,霉干菜儿过一吊,你一条裙子要价这么狠,你们诚心做生意的吗?”
谷娘子说了一通的话,花四娘不听,她小心将裙子放下,往外挪一步,“不便宜,我真走了啊。”
又往门边上挪了一小步,“我真走了啊。”
她都挪到门口了,见真不便宜,她满脑子想的是,也就七贯钱,两面穿,她每日都穿,一面三贯五钱,一年穿下来,相当于根本不要钱。
错过这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裙子了。
她一转身,从钱袋子里把所有碎银子全给掏出来,“买,你们把那条白色缎面的也给我留着先。”
“老娘有点小钱。”
她当场穿上了,还发现原本不喜欢的莲花款合围裙,这次也有粉绿,粉白,蓝粉、粉紫、黄粉等颜色,不觉得颜色不好了,谁说这六百文便宜的啊,这价钱可太好了。
合围裙就该是配旋裙的。
旋裙在大雨天就该是骑驴的。
铺子里的人,眼睁睁看着花四娘外穿莲花粉的合围裙,内搭旋裙,抄起门边的荷叶伞,一手门口拴着的黑驴,利落翻身上驴背,撑开伞,大摇大摆骑驴走在大雨中。
路上行人见怪不怪,在临安没有马可以骑,最多的是骑驴,一头驴子十贯钱,寻常人家大多是租驴。
大雨天的,水道难走,水越深租驴的行当越火热,上朝当官的也得租驴走,这就叫水深火热。
姚管事望着花四娘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林管事说希望临安的雨不要停。”
“怪不得,”谷娘子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要做旋裙呢,本来旋裙做出来就是便于骑驴的。”
张莲荷紧紧闭上眼,呵呵呵干笑一声,“骑驴暴殄天物啊。”
可谁懂,临安的风气奇奇怪怪得很,便宜的衣裳嫌太便宜,贵的不嫌它贵,相反总能找出许多理由来。
“这驴裙,”门口进来的女子说,叫顺口了,她赶紧改口,“这旋裙吧,两面都可以穿,太好了,花四娘昨日说,穿你们家的旋裙骑驴真的好,又厚实,叉开不透风。”
“给我也来一条试试。”
其实花四娘是这样说的,这旋裙好啊,喜欢的穿里面,不喜欢的颜色穿外头骑驴,不磨屁股,哪日要是实在不想穿了,就凭这做工,还能拆下来,改成其他衣裳,压根不亏。
主要还是两面穿,不同花色,撞不着款的保证,旋裙又日常好穿,厚度和料子,精绣的织工摆在那,放量够足,走起来没有紧的像裤子,配色像摇曳的荷花。
穿上它骑过一次驴的,就知道这条裙子到底有多好穿了,大雨天在外面晃荡,东家走西家停的,跟风的人不少。
有时候骑驴也是彰显身份的一种。
反正满池娇铺子里的人从来没有想过,旋裙在临安的兴起,是从骑驴好穿好看为起点的,临安衣物盛行的风向总是那么迷惑,先有士大夫集体疯癫穿白色凉衫为乐,后有花五六七八两重金,买条雨中骑驴的旋裙。
要是临安的风向能跟表木上安着那五两重的鸡毛,用来测风的测风仪一样准就好了。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可雨下得越大,租驴的营生越火热,满池娇的旋裙卖得越好。
从一开始的门可罗雀,到雨天不用吆喝,铺子里也有二十来人,挤满了屋子,一条条试,但凡试了的,犹犹豫豫,走出去又回来都得买下来。
从前亏成那样,大家每日慌的不敢睁眼,眼下每日一睁眼就是钱进账,惊喜过后,更加慌了,也就拢共做了五十来条,裁缝作每五人三日做一条旋裙,根本来不及做啊。
不出五日,通通卖完了,卖完了。
谷娘子从没想过,还要赔着笑脸说:“没有了,当真没有了,这些料子你们也都瞧到了,每一块都是不同的,做工、绣样,我们光熨布就得熨一日,更别说两面穿的。”
“你们行不行啊,有裙不卖王八蛋。”
“啊,没有了?没有了你们再做做不就好了嘛。”
有娘子微笑着道:“你们肯定听过,清泰门外盐担儿,庆春门外粪担儿,艮山门外丝蓝儿这句话。”
“再给你们现编一句,满池娇外没裙儿。”
也有算得很精的娘子,“没事,没了就没有了,你给我们按天便宜,一天便宜一百文咋个样?”
“不怎么样。”
赚不了钱的时候,几个人演哑剧,赚得了钱的时候,几个人演杂剧。
不过等到开始数钱,姚管事先是看着成堆的银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静默片刻道:“赚了。”
“赚了多少?”几个脑袋一起凑上来。
“除去所有其他的钱,六天净赚七八十贯啊!”姚管事手都在抖,嘴皮子哆嗦,“赶紧的,再给林管事写信,告诉她,她真神了。”
大家围在一起又哭又笑,窗外大雨瓢泼,张莲荷哭着写下了飞舞的两个字,赚了!
简短两个字,却有着一个月的痛苦不堪,焦灼无奈,心慌麻木。
败也雨也,成也雨也。
这信一路送到裁缝作里,顾娘子先看到了,她也有满怀的喜悦,终于想起问林秀水,“你怎么想到的?”
她明白绝非简单的运气二字可概括。
林秀水靠在黑漆木桌上,抬头看窗外的雨,她轻声说:“看了好多日子的雨,看出来的。”
雨帮她分出了衣裳的受众人群。
在临安,富贵人家女子坐轿子,没钱的走路坐船,有些奁产和钱财的女子喜欢骑驴,不管晴雨,怪临安马贵,马稀少,不然这次林秀水会考虑做赶上裙。
她挑挑眉,“我这次莲裙卖得也很好。”
“哦?”顾娘子绕过来看她。
“其实临安钱财不多的女子,最喜欢的不是走路,是求神问道,”林秀水看着手上的信,“临安的庙宇那么多,莲花是佛教八宝之一,大家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到处有香烧,穿件衣裳我说显得心更诚一点。”
她轻飘飘地说:“这一批积压的莲裙和其他衣物,我卖完了,总共百来两吧。”
“准备下一批的吧,这次做红的,天竺香汛,十月灵隐香汛,腊月香市,不愁卖。”
她再也不想过被动的生活。
顾娘子盯着林秀水,林秀水这次没有喜形于色,她的笑容浅淡,惊和喜都像细雨落入宽阔的河流,激起点波澜,又很快平静。
这一次她清瘦了许多,十月的天,里外穿了三件衣裳,却不再像之前给人那样瘦弱的感觉,大概是神情,长开的眉眼,坚定的眼神。
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度过了多少无眠的日夜,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打不死她的,终究会成就她。
林秀水知道顾娘子再想什么,她点点后面的小历说:“什么日子都可以翻页。”
“翻过去的是旧历,我过的是新历。”
顾娘子沉默,她很难想象,这具瘦弱的身躯里,到底有多少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想说点什么,也显得很逊色,便问:“接下来想做什么?”
林秀水回:“先做好手头能做好的。”
她出了门,脊背笔直,屋外仍旧是不曾停歇的雨,她看远处,不是见雨,是见青山,青山意气峥嵘。
许多人都知道了林秀水又打了很漂亮的翻身仗,尤其是之前从铺子里离开的人,肠子都悔青了,草率了。
用注视的目光看她,有人抱以崇敬,而有的人则期期艾艾想要回来,林秀水都没有搭理,回报给大家以背影。
满池娇的大家等着她报喜,林秀水说:“这段日子,我们满池娇的大家没有休工过一日,我都知道,我们都憋着一口气。”
“像辛
娘子,每日来得最早,孩子没人看顾,带到这里来的,陈姐总是到最后一个走,小乔为了织金,每日到罗娘子那里讨教…”
她将每一个人所付出的,用朴实的话语,一一说出来,最后在大家热泪盈眶里,她说:“能够有今日,靠的是大家。”
“不是我一个人。”
“以后的安排,我晚点再说。”
大家目不转睛看她,许多时候,这些底下的眼睛里总是充斥着不服气,或者是埋怨,但今日,大家的眼里只有佩服两个字,林秀水像是一座大靠山。
林秀水被这种眼神看着,寒毛倒起,“好了,好了,你们等明日再这样看我吧。”
“好,反正以后林管事你说什么,我们就照做什么,”年纪最大的肖管事立即回道,绝不让林秀水的话掉地上。
要知道,从前她可以说是最不服管的,毕竟年纪四十了,被个小她二十五的小丫头管着,脸往哪里搁。
在实力下,肖管事该倒戈就倒戈,她绝对拥护林秀水,其他人也纷纷相继表态,按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满池娇不愁没得赚。
而林秀水没辜负她们,一赚到大笔钱,立即给大家采买月补,这回添的其中两样是中色白米和好炭。
她到米行去,桑英笑嘻嘻地出来,拍拍自己沾满米灰的脑袋,“阿俏,快来坐。”
“找你批条子呢,陈管事,”林秀水一本正经地道,“我要六十斗的中色白米。”
刚刚上任没有多久,从卖早米的小牙子,到手底下有两个人管,变成卖中色白米的,十分得意的陈桑英小管事,闻言先是挺直腰杆,而后惊讶得很,“买这么多?”
“太好了,我还能再送你一升。”
她骄傲得很,“谁叫我是管事呢。”
其实就是从她自己的月俸里,匀出一升给林秀水。
“好的,陈管事,”林秀水跟在她身后,“以后可多劳烦你照顾了。”
“好说好说,”桑英憋不住,哈哈大笑,她在这行待久了,眼力很好,打开袋子抖一抖,就知道米的成色,之前除了早米外,还一定逼着自己认晚米、冬舂、黄秆、黄灿米、箭子米、上色白米、中色白米等等。
是以这次就能升到银钱更多的白米行,靠认字和熟悉镇里的河流街道,才能以这么小的年纪,很快当上了小管事。
她挑着米,喊了句,“小顺子,你搬一下这两袋米。”
桑英勉强收住了笑跟林秀水小声说,“在这里会认字还不成,我以后要想当个名气很大的米牙子,还要会说各地乡谈呢。”
“我要先学苏州话,中色白米从那地出来最多,”桑英手里绑着绳子,边说边很流利绕在麻袋上,口气很大,“我以后要学完苏湖淮广这几地的乡谈。”
林秀水在学临安话,一个头两个大,越说嘴巴像是借着还,一努嘴跑出二里地的,难受的时候就靠学这个逗自己高兴了。
还真佩服桑英如此远大的志向,她点点头道:“那晚些我帮你跟春大娘说,你去跟小三花学乡谈,她们小女童叫声象生社里,她的乡谈是最好的。”
“真的啊,”桑英赶紧说,“我肯定跟她好好学。”
哪怕小三花才十二岁,但学东西并不论年纪大小,因为我们每个人会的东西不一样,能在自己这行有些本事,都可以跟着一道学。
买完了中色白米,桑英还要忙着调派白米往其他米铺的活,她喊:“阿俏,那一升米我给你带过去啊,你先回去吧。”
林秀水便先走了,等晚上小春娥来找她,自打跟小春娥喝了两次解闷酒后,不论多忙,哪怕油烛局到桑桥渡是完全两个相反的方向,她也总要划着船,提着东西过来看林秀水。
王月兰说小春娥真跟她亲姐妹一样。
“那当然,”林秀水捏了一把小荷的脸,“是吧,小荷。”
小荷愁死了,她正在写思珍布置的大字,她仰着脸,把笔扔下,任由林秀水捏,“捏死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写了。”
“想得美,”林秀水松开手。
小荷见没指望,又跟王月兰说:“娘,你打死我吧。”
“滚蛋玩意,我以后就说打活你,”王月兰在杀鸭,林秀水从临安回来,她已经杀了两次鸡,一只鸭,眼下杀第二只。
“哦,那你先把鸭子打活吧,”小荷嘴巴很快。
王月兰生气道:“我真的要打你了!方小荷。”
小荷伸开手,一脸坦然,“打吧。”
进来的小春娥抱住她,“打什么呢,大宝,写累了我们就不写,以后跟我学烧炭吧,好不好呀宝。”
“好呀好呀,”小荷点头如捣蒜,只要不写大字,让她满地捡垃圾她都很乐意。
林秀水嫌弃她,给小春娥拿椅子,小春娥盯着林秀水看了一会儿,“高兴了?”
“生意肯定有进展。”
“你怎么知道的,”林秀水狐疑,“你最近学算命去了?”
小春娥笑眯眯的,“那不是,你一高兴,你走路声音不一样,你今天特别高兴。”
“对啊,你烧的哪里是炭呀,”林秀水拿了一叠柿饼出来,跟小春娥说了原委,小春娥笑得很开怀,都能看见她嗓子眼的那种。
林秀水也跟着她一块笑,而后说:“到你那买四十篓的炭,我可是知道的,你们最近有卖炭分成的。”
“你消息真灵通,帐设司的张小四说的吧,我跟你说,这次还真进来一批不错的炭,烧起来烟味没有那么大,说是这次挖的石炭还不错,”小春娥吃着柿饼说,“你要分给大家的话,价钱少,东西还可以。”
“你今年别买炭了啊,晚些我给你送点来,有我小春娥在,你还买炭像什么话。”
小春娥拍拍自己,小荷接嘴,“面子话。”
“写你的字去。”
林秀水跟小春娥嘀嘀咕咕说了好久,手舞足蹈,有说有笑的。
到了转日下晌,林秀水发了月补,满池娇的大家欢天喜地,总算有了点赚钱的实感,中色白米和炭都是好东西,单买不便宜,更何况是白得的。
她给金裁缝和阿云也带了同样一份,阿云在裁缝铺里吃的脸都圆润了,她很吃惊地瞪大眼睛,“给我的?”
炭哎,石炭啊,白米啊,这么多好东西,给她的吗?
金裁缝一眼看出来,“你这个小林东家,指定发大财了,你赶紧收着吧。”
阿云谢天谢地,林秀水拍拍她的肩膀,“忙去吧。”
林秀水跟金裁缝说:“确实,我自此洗心革面,以后只赚大钱。”
“这话你敢说,菩萨都不敢听,”金裁缝瞥了她一眼,她知道林秀水走出来了。
这一个月,金裁缝把裁缝铺打理得很好。
水记全衣在镇里,跟满池娇在临安,一样有了名气。
林秀水看着成堆的单子,啧啧两声,“我准备大干两场。”
金裁缝眼前一黑,她说:“你年轻,但你别把我累死。”
“不会,我们又不是媒婆,我们是裁缝。”
明年没有立春,立春在今年年底,下一个立春到后年正月,此谓无春年。无春年又称寡年,寡年无春,不宜成婚。大家赶着年底成婚,媒婆当真是到处奔走,给每个人搭桥牵线,而林秀水只想赚这笔钱。
陈九川从门口收了伞进来后,一听这话便道:“什么媒婆?”
“你听话只听前半句,不听后半句的?”林秀水真的有点纳闷。
“我挺听话的。”
林秀水无言,确诊了。
第87章 第 87 章 冬天里都有活干
金裁缝看不惯陈九川的嘚瑟样。
她人老成精, 不掺和年轻人的事,她绝对绝对不会干捅破窗户纸的事,她只喜欢城隍山上看火烧, 隔岸观火。
陈九川脸皮厚,老话重提,“什么媒婆?”
“三姑六婆里的媒婆, ”林秀水没好气地回,“桑树口住西边,那打头大雕花木门里的李媒婆。”
林秀水说完,露出并不走心的笑容, 从胯间的石绿色包里,摸出几张请柬来,“既然你诚心问了, 不如你替我去赴宴吧。”
陈九川看她手里,白色封皮,贴着一道红的帖子,他瞟一眼红纸上写的林秀水三字,犹豫道:“这不大合适吧?”
“咋不合适,你带足银钱,五百文不嫌少, 一贯不嫌多。”
林秀水恨不得转手全送给他, 在桑树口人缘太好, 好多人家上门给她送请柬, 二十三张啊,全是定亲或成婚的帖子,多半是这种白贴红底的,表明在自家宴客, 还有夹杂几张假馆不恭几字的,则是在酒楼里吃。
对她来说真可怕,吃一顿喜宴给至少两百文到五百文不等,林秀水得花三四贯,她穷得很,出馊主意就是转手外包给别人。
金裁缝点点请柬上头的大名,“他改名叫林秀水了?”
陈九川兀自点头,林秀水苦恼地回:“哎,也不是不成啊。”
话到此,林秀水收拢一叠请帖,她挥挥手,“不去了,我改名姓谢了。”
因为不去的话,要在请帖上写一个谢字。
“真不叫我去了?”陈九川大步走出来问。
林秀水先出了门,她侧过脸打量他,“你叫思来?”
只有思来想去。
“到时候别人问我,你是我的谁?我只好回,”林秀水拖长音,“是熟人。”
陈九川要气死了,混来混去,混成熟人。
全桑树口都是林秀水的熟人,总共分为早熟、中熟、晚熟,他是什么熟?催熟?
“你要成熟,”林秀水逗他。
陈九川不言语,林秀水捏着一封自制的请帖,塞在他怀里,“诺,请你来吃饭,不要钱,只给你一个人的。”
地点,林秀水家。
他面无波澜地收下,语气却上扬问:“真的只是熟人?”
“不止,你还是个好人。”
“好了,你别说了。”
光是看见陈九川那生无可恋的脸,他顶着这张脸说去换衣裳,林秀水笑得肚子疼,她走到了桑树口,缝补廊棚里坐着编竹席的黄阿婆喊她,“阿俏,快来,我家小孙子大后日定亲,你要过来吃饭啊。”
她扭转自己的脚步,一转头,老多人热情招呼她,林秀水头一次想跑,找她做生意可以,找她吃喜宴,搞人情世故往来,她不大可以。
缝补廊棚生意不错,天冷了,有好些人来修家里的破旧席子、旧被面、火盆,各种家具,最多的是找老算命算八字,算合不合的,算个好日子。
还没走进,就听老算命生气地说:“什么叫跟你不合,哪有不合,不合你就去买点香料,加点蜂蜡做成合香,你就看香合不合!”
林秀水就看一对夫妻红着脸走了,下一对又递上纸头给老算命瞧。
“阿俏,自打你不来缝补,当真好没见了,”一个扎红腰巾的大娘拉过她,忙哀怨道。
林秀水先是看她一眼,而后拆穿道:“大红姐,不是我说,前两天我们才刚见过吧,你拿着夏天里那两件剪了袖子的衣裳,过来铺子里让我给你接上,我给你缝了两只大红袖子,你给忘了?”
“你懂的,”大红姐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懂的,你就想看热闹了,”林秀水很了解她们,她搓搓自己的冰凉的手,“实在是这天冷啊。”
大家早已看穿她,张大娘说:“天热你说天太热,天冷你说天太冷,你是小丫头骗子吗?”
着重强调骗子两个字。
林秀水才憋住的笑,又忍不住笑出眼泪,“毕竟宜春宜秋,不宜冬夏。”
大家跟她一阵笑,其实说是好久没见,可在场的那么多人,没少照顾林秀水铺子里的生意,有好几个家里亲戚多的,不让去别人家,就说水记好。
林秀水赶紧又道:“好了好了,知道大家想我了,明日过来,黄阿婆,还有那张婶,李姐,我席是真不去吃了,随礼肯定到。”
“你席都不来吃,怎么能要你的礼啊,”黄阿婆不满意,其他给了请帖的人也不满意,怎么能不来呢?林秀水可是桑树口头号人物,比当官的名气要大。
毕竟她们不认识镇长叫什么,但知道针使得最厉害的叫什么。
林秀水受不住一窝“疯”的围攻,苦笑着一一点头,等到她终于起身回去,还追过来一个头发潦草、胡子拉碴的大哥,是街边卖茶饼的小贩,茶老三。
茶老三偷偷摸摸地往后瞧,见后面没人,前面巷子里走来两个小娘子,也是去陈桂花家的,他才松了口气,把一件新衣递过来,压低声音跟林秀水说:“阿俏,你帮我个忙。”
林秀水看陈桂花家冒出来的滚滚热气,心里琢磨,也压低声音道:“什么忙?”
茶老三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开口,又碍于人时常走来,心一横,实话实说:“你给我把这新衣,改成打补丁的破烂衣裳。”
“我实在是没招了啊,这明年无春年,跟要打仗一样,每家每户成婚,如同派出兵马来,又一遍遍征收我的粮草,”茶老三没辙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我上个月吃了二十家的,还有各种包随礼的,花了我五贯银钱,我真的亏死了。”
“穿件破衣,谁来找我要钱,我都哭穷。”
林秀水一听,忍不住想给他鼓掌,怪不得前面脑袋秃了,原来是聪明绝顶。
她拎起这件衣裳,怪沉的,加了不少丝绵吧,茶老三理直气壮地说:“那钱总不能都花别人身上,得对自个儿好点吧。”
“阿俏,我可信你了,你给我做旧做破做得像样点。”
林秀水抖抖新衣,她不会把桑树口的生意往外推,便道:“给个五十文,裤子也能改。”
“你先改,我家里还有不少件,”茶老三长松了口气,这无春年还没来,先把人折腾个半死。
她拿着蓝布衣裳回去,王月兰在穿上个月林秀水给她做的银红夹袄,看林秀水进来说:“后街那在三口茶馆里做茶博士的,他家小儿子成婚,我随了两百文,明日你跟我一块去,吃回本来。”
“一个个的,简直瞎折腾。”
林秀水想得开,“迟早全给挣回来。”
“姨母,我去找李媒婆。”
王月兰吃惊,她差点把手里的碗掼在地上,“怎么,你想不开了?”
“我觉得吧,这件事情还早,不要急, ”王月兰思想转变得相当快,早前林秀水刚到镇里,她担心林秀水没有奁产,被人瞧不起。
到眼下林秀水自己挣出了家业,有了自己的本事,王月兰谁都看不起。
林秀水含糊道:“还没影的事情,我找李媒婆谈生意呢。”
她往外走,走过两座桥,到西边的大院子前,敲了敲门,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红着绿,戴红色抹额的大娘,此人正是李媒婆。
“咦,真稀奇,”李媒婆刚回来,她有些吃惊,“你还要找我做媒?”
林秀水把果篮给她说:“李婶啊,我们能不能想得宽阔点,什么做不做媒的,不如做生意。”“什么生意,你跟我抢生意?”李媒婆推拒果篮,“那也行,我跟你说啊,今年别看我们生意好得很,人来人往,满街乱蹿,糟心事多着哩。”
李媒婆引林秀水进去,两个人交情处得不错,她有什么话直说:“当真稀奇得很,六十岁老头还想找个年轻娘子,想人家最好有百贯奁产,良田十亩,我说叫他照照去,先把头上白毛拔了再说,老不死的。”
“还有家里没钱要充大方的,先从质库里押了大半身家,准备娶了亲再打人家那奁产的主意,给赎回来,我给人家通了气,成个屁,一家子寡到后年去吧。”
林秀水光听着都觉得脑瓜子疼,在她眼里,有三个行当难做,媒婆、稳婆、牙婆。
李媒婆喝了口茶,说了一大堆,终于解气了才道:“你想做什么生意?”
林秀水说得很直白,“是这样的,今年成婚的人这么多,到处红妆,我肯定也想赚这笔银钱,有没有想做嫁衣、红盖头、帐幔的,我们可以商量钱数怎么分。”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富贵人家自会请人做嫁衣,没有银钱的,不说做不起嫁衣,也舍不得那点钱,”李媒婆想想道,“不过你要是做红盖头,或是帐幔的话,还真有点路子,你等我给你问问。”
林秀水先谢过李媒婆,也不心急,急的话什么钱也不赚不到,她出来后,转日到她隔壁的王家租铺里谈生意。
这家租铺什么都租,花轿、金银酒器、椅桌陈设等等,还出租嫁衣。
开铺子的是对夫妻,王娘子管铺子,王官人带着人送货,林秀水进屋先看嫁衣,绣样不多,除了领边夹杂其他颜色外,几乎全是红的,很寡淡。
王娘子认识林秀水,一见她进门,放下手里的账册从旁边走过来,远远便笑道:“林小娘子,我这卖得肯定不如你铺子里的好,我们租铺里都是租出去的便宜东西。”
“你别看这嫁衣朴实,没有多少好料子,租租才九十文到两百文不等,就
成一次亲,红布料子还贵,做一身不合算。”
林秀水非常深切地认同,这也是她没贸贸然一股脑就说做嫁衣,毕竟认真做下来,一套八贯肯定少不了,生意不会好做。
“王娘子你所言极是,那你们还要不要嫁衣?”林秀水摸了摸那粗糙的嫁衣,很坦诚表明自己的来意,大家说话不兴弯弯绕绕。
王娘子问,“多少钱一套,我看看划不划得来。”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衣裳直说:“今年红布料子一匹是两到六贯,我们就按三贯来算,一套八贯到十二贯是少不了的。”
“太贵了,我租多久才能回本,就算我能把价钱抬得很高,大家租不起,小娘子跟你说实话,这就是亏本的买卖,”王娘子拒绝了,“我也知道你手艺好,可真做不起。”
王娘子又赶紧道:“我们两家挨得近,关系好,我们还可以商量别的。”
“你看,我们这缺酒衣,套那酒上的红绿销金酒衣,或是用罗帛贴花,还有那放纸的红绿书袋,这你们肯定能做,要价在一贯内,这笔生意就能做。”
林秀水一口答应,“能做,娘子我们晚些好好商量。”
宋朝成婚穿着为红女绿男,女子穿的是红色大袖衣,红长裙,而平民男子即使没有官位,也可以按摄胜的制度,成婚当日穿九品官服,绿袍,着罗花幞头,手拿槐简。
没做成嫁衣生意,只做了个简单的营生往来,林秀水也不急,她自从临安一事后,行事相对来说稳妥许多。
至少她知道,单纯做嫁衣来说,对她的铺子而言会亏本。
“所以想了什么路子出来?”金裁缝坐在椅背上,用厚布盖着腿,旁边放个小炉子,天一冷她腿骨缝里头疼。
林秀水给她添炭,“镇里跟临安差得太多,那边一条裙子七八贯说买就买,我们这里的话,一整套哪怕价格压到十贯,对大家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衣裳是给人穿的,不能叫人太为难。”
林秀水将手放在炉子上烤了烤,她仔细思虑过后说:“还是得做双面穿的。”
金裁缝问她,“怎么说?”
“能正反都穿,一面嫁衣,一面是寻常日子都可以穿的,只用红绿两色,”林秀水收拢自己的裙子,坐到绣墩上,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在这赚不了太多的,”金裁缝很明白,“我以为你在临安挣过钱后,以后就想着多往做好衣裳走,来钱又快,起死回生还比较容易。”
“老金,什么叫起死回生,”林秀水哼了声,“我们那叫有起色了好不好?”
“那你不先紧着那头,”金裁缝呼她的脑袋一把,“别叫我老金,被你叫老了。”
林秀水任由她呼,“懂什么,这叫女子爱财,取之有道。”
当然想赚钱,在满足自己温饱,不受饥寒,才能动恻隐之心。
反正衣裳要做,钱要赚。
免不得又说到两面穿旋裙上,她一肚子苦水,“天晓得,这种两面穿的旋裙好做,但是合适又出挑的料子不好找啊。”
“我,庄管事,还有其他两个看布娘子,在三家布行里,三百八十七匹料子里,只找到了九十五匹合适的料子,我当时硬着头皮请了八个绣娘,三个过来说,真干不了这活。”
“织金的五个人,跟我说,再定那种难的花样,五六日内出工的话,谁爱干谁干去。”
林秀水有苦难言,嘴上说得很轻巧,实则真没有那么好做,衣物最好做的就是料子、形制、做工完全一样,最难做的,则是她眼下这种完全把自己架起来,左右为难的情况,根本没有那么多不同的料子可以给她用。
做下裙的话,容易皱的,纹样好看料子却硬,穿起来闷得慌的,手感很糙的等等不能要,技艺上销金的被排除,这玩意瞧着金光闪闪,实则洗不得,碰不得。
林秀水最后来一句,“我打算一边找料子,一边做小孩穿的衣裳,母女起码能穿一样的,把生意先稳住。”
“你赚了多少?”金裁缝冷不丁问一句。
“别问这种伤感情的话,还血亏呢,”说起来林秀水想发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起码到十二月她才能收支平衡,眼下只是刚迈出一小步。
金裁缝了然,“那你反正亏了那么多,也不介意再亏点,债多不压身,我给你出个招。”
“自己找人出结花本,自己织布。”
稳定又与众不同的布料来源,是眼下撑起满池娇的横梁。
林秀水一琢磨,她握住金裁缝的手,深情地说:“老金,以后有我一块布,就有你一件衣裳穿。”
金裁缝没好气地说:“少说这种鬼都不说的话。”
“多说点人话,”林秀水立即接了下一句,她坐了一会儿又走出去,戴上风帽,这天冷得跟下一刻人不活了一样。
她穿得厚,街上有穿纸衣或是件单薄衣裳的人从她身边路过,这些人比起夏天,更厌恶没有避寒衣物的冬天。
前朝诗人有句话,叫做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到了她这里是,安得布料千万匹,消寒驱寒避寒。
可她没有千万匹布料。
什么天下也太遥远了,只有身边能顾得上。
她先是到裁缝作里,跟庄管事和顾娘子商量,自己请人织布的事情。
这点顾娘子早已有了安排,再找织工,毕竟满池娇此时太过于依赖于好布料,如果布料供给不上,那边的生意就会急剧下降。
林秀水此时说:“如果招织工的话,之前织巧会有许多娘子,手也很巧,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认为可以找她们来织布。”
“你们满池娇要的布料很难织的,”顾娘子说。
林秀水坚持己见,“可以给大家几天,先试试可以不可以织。”
这个冬天跟从前的冬天一样冷,林秀水自己穿得暖和,也会想让别人穿暖一点。
当然得益于满池娇赚了钱,底气很足,林秀水去一家家找人,有好几户在屋里织粗布,一匹粗布赚两升米钱。
她都请大家过来试试,至少比织粗布的价钱高。
“要是不成呢?”有位娘子忐忑地问。
林秀水说:“不成来缝补,肯定叫你们有钱赚,不会空着手回去。”
她没说虚话,她真的有不少活,帮大家也是帮自己。
第88章 第 88 章 陪嫁与陪娶——嫁衣……
结花本为工匠画出来织花的样稿, 一根根丝线计算过去,最终编成纹样,如常见花朵, 牡丹、莲花、水仙等等,又诸如宝相花纹、团花、方胜等,或是各种新奇的花鸟鱼虫, 再由织工织出所绘花样和图案。
顾娘子此次招了六个结花本的师傅,三十个技术娴熟的织工,她们很会织布,无论是斜纹显纹样的缎花绫, 还是暗花纱、亮地纱、花罗、绸与缎。
至于林秀水请来的妇人,也会缫丝织布,只能织最普通的绢布和细布, 这种手艺她们大部分很擅长。
五两熟丝便可以织一匹小绢。
有三个妇人看向大桶里的熟丝,映入眼帘的不是熟丝的白色,而是一卷卷染成粉的丝线,有些粉线尾端透着淡淡的白,另有大红与暗红两种色线。
林秀水也顺着她们的目光偏到左侧,瞟到色线又转回来,告诉在场好奇的人, “虽说是织绢和细布, 但跟之前白熟丝织好的匹染布不同, 这种叫色织布, 需要大家织得上心点,注意有没有差色的情况。”
按时下的布匹染色工艺来说,基本为整段织好的匹染,像先将丝线染好再织的很少, 所耗费的织布工时会比匹染更繁琐。
可林秀水却知晓,色织布比匹染的固色要牢,不会轻易褪色,颜色更为鲜亮,耐洗耐穿,后续熟练的话,能用其他不同颜色的线,织成格子布,撞色、横纹、竖纹,花样很多,织出来的布绝对是市面上没有的。
当然丝线的损耗相对来说会较多,布料织出来手感没有那么顺滑,也会
比寻常细布硬上一些。
以林秀水的记忆和见识,即使色织布的缺点很明显,她依旧很看好色织布的长远发展,哪怕眼下会走些弯路,用更多的钱去填色织布的大量损耗。
穿翠蓝缎面夹袄的顾娘子从旁走来,她看一眼面面相觑的一群人,挽着垂落的袖口说:“织出来的布,到时候我们挑挑,按月一人给一匹,以及两贯月钱。”
压根不用顾娘子多说,原本心存疑虑的众人,急忙跟着师傅找地方坐下,一匹绢值一石四斗的米,全铆足劲要用心织,织绢和细布的机子对她们来说很容易上。
这批二十三个人,顾娘子都给留下先用着,看看色织布的成效,她又轻拍林秀水的肩,“去看看新纹样。”
“你今日搭的这衣裳不错,”顾娘子跟她闲聊,“我看最近又时兴起红衣红裙,你不是买了许多匹红布,怎么没见你穿过?”
林秀水抬起袖子,她里面穿了件杏花色的上裳,外面是灰紫色锦面无袖背心,对襟处缝了浅蓝色窄边,镶了银制的小花扣子,下身为蓝色百迭裙,都絮了丝绵,不臃肿,穿得很暖和。
“红布最近紧俏,我多囤一点,”林秀水走到顾娘子右手边,撩起垂下来的帘布,拿起钩子挂上后来了句,“穿红的太贵,灰的便宜啊。”
“你一个月拿整个裁缝作最多的月钱,你很穷?”顾娘子压低声音,挑高眉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个月月钱五十贯,还换十几匹好布,抽纱绣跟满池娇都有抽成和进账,因九月的失利,节礼还发了武康的鹅脂绵、缬罗,两匹锦缎。顾娘子当真狐疑起来,“你干什么去了?
“买丝绵和厚布去了,添置过冬用具,”林秀水笼统地说,实则在心里算这笔账。丝绵越涨越贵,她买了三十来斤,花了十五贯,抹了零头,厚布十匹,四贯五钱一匹,四十五贯钱,做成衣卖出去赚七八贯,另有做手套的油布,绢孩儿和猫玩偶她也没转手给其他人,赚得不多而已。
钱到她手里,右手裁缝作进,左手裁缝铺出去了,且今年年底人情往来,花销大,钱根本不经花,她还攒钱想明年买座大屋子,大概两百多贯。
林秀水信口开河,“等我哪天想开了,我就把钱全给嚯嚯了,穿锦帽貂裘,头上簪五六把金梳…”
顾娘子听乐了,两人又说了一通闲话,看着工匠新出的结花本,纸上的样式精巧,粉绿的桃花纹,四瓣花型的窗景纹、绿地黄粉荷塘纹等等,林秀水一张张看得仔细。
她一一排开挑完样式后,跟顾娘子说:“这两个月的买卖肯定会有回落,等新出的料子,色织布和新花纹织成的话,可以稳上一段时日。暂且不做新样式的裙子,下一月做年底腊月边上穿的袄子,我们大家这个月商量。”
顾娘子听她慢慢说来,谈笑时模样依旧,说到衣裳正事上底气很足。
“以及临安那边,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更适合做衣裳,那边既有姚管事,又有谷娘子,再招三个临安本地的小娘子,”林秀水说着自己的安排,她没有犹豫地继续说下去,“张莲荷别看她年纪小,其实给她些时日,说不准能有其他造化。”
“所以那个界北的宋家成衣铺,如果可以,让她去瞧瞧。”
“嗯,”顾娘子对她前面的话赞同,摆弄着香盘,听到这一句,她放下瓷盖子,“嗯?什么?”
界北是临安御街从和宁门杈子外,到朝天门外清和坊的路段,那边有临安众多有名号的铺席,宋家成衣铺是其中一间。
顾娘子托了些关系,花了一笔银钱,本想叫林秀水到里面待上几日,瞧瞧人家的买卖营生怎么做的,或是衣裳样式,指定大有裨益。
林秀水又不想一门心思往经营铺子上钻营,她只想好好做衣裳,本来就该什么人操心什么事,裁缝操心针线便足够。
其实顾娘子心里根本不相信,也不想答应,张莲荷太稚嫩了,当然她没有直接拒绝林秀水,毕竟这种事情上,要顾及到她的想法。
将香盖放好的间隙,顾娘子便有了主意,她说:“那叫她先学好临安话,其他的事情暂且缓缓。”
林秀水早知道结果,她一点也不失望,顾娘子心里有了成见,她多说无益。
两个人商谈了不少事,临走前林秀水讨要起裁缝作换下来的旧帐幔,这一批是顾二娘那里来的,都是些厚实的蓝布料子。
“你都对不起你拿的高月钱,”顾娘子被她整得一愣,颇为嫌弃地说。
林秀水丝毫不在意,月钱她拿了,活她做了,主意她出了,讨些旧布料怎么了?别的想她讨,就算是讨饭,她也不会讨的。
实在最近林秀水在裁缝作里太沉稳了,让顾娘子都忘了她早前的德性。
林秀水请人帮她拿扎捆好的旧帐幔,装满后船舱,有三个娘子要抢着替她摇船,很殷勤,她婉拒了,无非是想叫她们家的闺女、亲戚到满池娇里来,都眼馋那份月钱和节礼。
反正大家都知道,节礼发炭又发中色白米,多少月钱没打听出来,可肯定赚钱,钱这种东西,即使用布死死捂住,也会从孔眼里跑出来,被大家看见。
自打满池娇在临安稍微立住脚跟,林秀水在裁缝作就成了香饽饽,连最开始在领抹处一起做活的几位娘子,也不再如同从前那样爽朗,有话直说。反而明里暗里说着以前照顾她的诸多事情,然后来一句,“阿俏,我家里有门亲戚…”
当得到她委婉的拒绝后,说晚些再招人,那原本堆笑的脸,立即失了笑,眼神也变得冷漠,转身就走,暗地里跟很多人说她没良心。可是明明很久之前,她们确实关系要好过,哪怕在三个月以前的七夕,她们曾为她跟其他裁缝对骂。
林秀水想起这些事,长叹一口气,她有点想小春娥了。
为了躲避她们,不想看那些没被满足私欲后扭曲的脸,不想听背后诋毁的言语,林秀水拿了旧布前,跟顾娘子说她休息几日。
她回到了桑桥渡,在桑树口的溪岸处停船,从一手拎一捆旧布,远处缝补廊棚里有二十几个人坐那,冷得一抖一抖,嘴巴也没歇过。
阴蒙蒙的天,河岸口的风一阵阵吹来,守在老算命摊子前蓄了浓密胡子的汉子,打了个大喷嚏,又喊:“这是什么鬼天!”
“啊,是阿俏!!”
林秀水把布往廊棚上一墩,搓搓勒红的手,指指自己的脸,“我可不是鬼。”
“他当自个儿在城隍庙呢,鬼话连篇的,”黄阿婆抽出几根竹子,一圈圈捆在散架的火盆上,笑着开口,“你可是我们桑树口的人。”
林秀水被拉着坐到唯一的火炉旁,她笑盈盈地说:“对啊,我可是桑树口的,这不也没忘了大家,寻思大冷天缝补怪冷的,正好有一堆旧布,大家一块给拼凑挂在长廊底下,至少能挡不少风。”
“你说说你,折腾这做什么呢,在哪,我去搬。”
“我也去。”
几个男子站起来,以前常来缝补的张大娘一想,赶紧说:“那可不行啊,这不管布是不是旧的,还是发黄了,都只能白天里挂,夜里挂可不行。”
“是啊,早晚被偷,”边上另一位娘子接话。
林秀水给出的主意,先在旧布上从头缝一道可以让木棍穿上去的缝隙,两根柱子上敲竹钉,架起来便可以贴着柱子,换取方便,起码能挡河道口吹来的冷风。
大家不嫌弃旧布发黄,皱巴巴,打结,有些破洞和污渍,也不觉得布少,只够围挡一面的,赶紧铺展开来,高高兴兴忙起来,去找结实的木棍,胡娘子放下手里的活,取出针线来大家一块补。
到第二日,简易围帐就做好了,面朝河风最盛的那一面围了起来,还有两个进出的门口挂起布,光和风从靠墙的那面漏进来。
也不怕遮挡起来没生意,反倒是这样,过来瞧热闹的人更多,之前河风太大,火
盆都烧不起来,这会子拿出自家的火盆,放些木炭,烧得红火。
老算命穿件褐色旧袄子,左手提了个炉子,右手拎一个黑黢黢的茶壶,肘口处挂篮子,篮子里有半包茶饼,侧身进帘子,他说:“这下好了,说冷得慌,做到昨天就不做了,被阿俏给治好了,还得接着干。”
一个穿旧衣短裤子的小孩接话,“对呀,可好了,风不往我鼻子里吹气了,我总要打喷嚏。”
大娘说:“那你得多谢谁?”
小荷跑进来,她吃着煮熟的鸡蛋说:“要多谢布,再多谢布的子子孙孙。”
大家哄然大笑,都很喜欢逗小荷,上次她和王月兰去临安,回来大家就问她,她阿姐在做什么?
结果小荷回来说:“在做青蛙垫,卖呱呱伞,做大荷花穿的衣裳,大家都去买。”
林秀水一听她胡说八道,都不想进去了,最近学点新东西,问小荷诸侯是什么,她说是猪跟猴子,但为什么不是猪狗呢?
她最终掀帘子进去,廊棚底下热热闹闹的,大家摆好摊子,胡三娘子补冬天袄子,黄阿婆继续修火盆,周阿爷劈竹子哗啦哗啦的…,老算命在测八字,林秀水坐在这,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心里很平静。
至少这里的大家都跟从前一样,一点微小的东西,照旧很满足。
她一出面,来廊棚里的人惊讶,有娘子拿着一件旧袄子问:“阿俏,你重操旧业了?”
“早知道你来,我前头那三大件都留着不补了,我那屏风、窗子,两排大门应该给你补来着,尽想着漏风了,补早了,我咋这么后悔呢。”
林秀水听不下去,想捂住耳朵,压根不用后悔,两排大门,谁补谁遭罪啊。
想溜走的时候,李媒婆正带一对老夫妻过来,找老算命算个日子,打了帘子,几人迎面碰上,李媒婆嘀咕哪里来的旧布,看见她时,突然想到什么,忙伸手拉住林秀水,“阿俏,你等等我啊,我有生意找你。”
林秀水等她出来,李媒婆正正自己的抹额,边走边说:“你上回说,不是寻我做嫁衣生意吗?你别说,我还真给你寻摸到门活计,我一听那要求,想着只有你能做,旁人可都做不了啊。”
“什么生意?”林秀水有点狐疑。
毕竟桑树口有句话,叫作信天信地信个鬼,都不要信李媒婆的嘴。
李媒婆拿出红巾帕,抖抖手说:“到铺子里说,外面冷得慌。”
到铺子里,李媒婆先捡了较小的生意说:“我找你们定二十张皂罗巾缎,三十张箧帕。”
“这是女方给男方那边的回礼,大冷天懒得动针线活,又买不到好料子,怕丢丑,你们给帮忙做做,一张巾缎六十文,一张箧帕五十文,怎么样?”
箧帕,林秀水想了想,金裁缝说:“用来擦东西的帕子。”
“那可不是,我们用来给郎君擦脸的,”李媒婆赶紧说,“可不是个东西。”
此话一说出口,林秀水先笑出了声,李媒婆急忙看向铺子里,来得早只有阿云在打扫,松了口气。
又岔开话,说起嫁衣生意来,她手里头有几个做便宜嫁衣的,林秀水这几日已经想好了,与其两面穿的,不如精工做件红色长背心,哪怕内里只穿件简单的,毫无修饰的嫁衣,她也能将其做得瞧着出众。
不过听见李媒婆吞吞吐吐道:“至于我说的这另一桩独门生意,这一对新人除了销金盖头、销金裙褙、彩袱等到你这定之外。”
“两人还有个请求,就是这一对,各有各的名堂,一个有陪嫁,一个有陪娶。”
“想着一同穿上嫁衣,之后陪着入新房后坐富贵礼。”
“让我猜猜,鹅、羊或是大雁?”金裁缝说。
李媒婆摇头,“倒是寻常的猫与狗。”
林秀水不相信,等见了后这对新人,以及双方陪嫁陪娶的猫与狗。
没头脑狗与不高兴猫。
根本并不寻常。
女子似乎挺了解林秀水,她主动说:“我们可以加钱。”
“加多多的钱。”
林秀水无话可说,搞得她很爱钱一样。
可她根本不会拒绝钱呢,面露笑容,“好说好说。”
林秀水倾情推荐,“你们要不要画自画像,我们不仅可以画人,还可以画猫狗,尤其是猫。”
第89章 第 89 章 水记全衣诚招裁缝
“这自画像我知道, 我姐在你这里定了三身衣裳,你还记不记得?”
女子叫作方星,身形高, 却不瘦弱,脸稍圆润,一只手挥舞着, 另一只手牢牢拉住想要奔跑疾走的大黄狗,她用脚勾住狗的脚,怒斥道:“来富,你要咬坏了布料, 我是不会赔的!我不仅不赔,我还把你拉出去游街示众。”
来富这只大傻狗,它歪着大黄脑袋, 汪呜嗷一长声,抖着狗腿,咧着嘴嘿嘿傻乐。
金裁缝被它吓一抖,林秀水则想同样是大黄狗,喜欢穿油衣的黄三金,跟这人来疯的方来富,狗跟狗当真性子不相同。
她又回忆起方星的姐姐, 定三身衣裳的, 一时想不大出来, 一气要做三身衣裳的不在少数, 她能想到的人便有八个,最多的定过八身衣裳。
此时阿云走到她身后,用手掩住嘴巴,小声提醒, “是过街方家食肆里,方铛头的大女儿,叫方丹的那个,小娘子你跟金裁缝商量,给她做过一身叫橙黄橘绿的衣裳。”
即使阿云说到方家食肆,方铛头是烧饭的伙夫,可林秀水仍旧很模糊,试图比对方星跟方丹的样貌,听见橙黄橘绿这四个字,什么都想起来了。
当时林秀水还买了一兜子的黄色橙子,和一堆橘子,不止青皮柑橘、绿橘,只要是跟青或绿沾边的,她全买了回来。
让方丹挑中意的颜色,她喜欢的橙黄,偏橙子刚长熟没多久的橙,不是柿子成熟后的柿子皮颜色,绿色则为青橘底部稍显透亮的绿色。
甚至没有多少样式和绣样的要求,只有颜色要符合,钱给得也多,一身衣裳下来林秀水能赚两贯六钱。
绿色好染,街上多的是染绿的染肆,桑青镇里染绿用靛蓝与槐花套染,染出想要的绿,增减几次便可以。不过橙色染的不多,林秀水找了好几家染肆,最后用黄栀子加苏木,反反复复试出来的,成色的时候,那橙子都皱巴了。
后面林秀水将橙布裁了做上襦,绿布做百迭裙,黄绿混染为袄子,穿起来颜色鲜亮,很俏皮,她还用剩下的料子,剪成菱形,拼凑成菱形绢布提包送给了方丹。
林秀水想起这档子生意,她看了眼方星,两姐妹长得根本不像,方丹更秀气,方星则要活泼许多。
她此时才能回答方星刚进门后的话,“我记得,先是定了橙黄橘绿,后面又定了两身,一身雨过天青,还有葡萄色对不对?”
“对对对,那时我在外祖家,看着她穿的衣裳我可眼馋死了,”方星抱住急欲奔蹿的方来富,又扭着头找老猫陈来贵,只见它早窝在角落的炉子旁,前面两只爪子揣在腹部底下,昏昏欲睡,叫它也就偏偏脑袋,爱搭不理。
方星气哼哼,“早知道不说给这两只做陪嫁衣裳了,净知道气我,就该拿红绳左捆一只,右捆一只的。”
只是她又舍不得,养大黄狗养了三年,每日遛它遛的人力气都大了许多,一把砍刀拿在手里的话,可以剁碎一根大骨头。老猫认识虽一年,每次见面还摆着张臭脸,也不会凑过来,可尾巴却竖得高高的,一听见她脚步声,耳朵立即动起来。
她很懂,假装不在意,实际超级上心,跟她要嫁的这个人一个德行。
金裁缝招呼其他进门的主顾,林秀水蹲下来顺着摸摸猫,“我们上其他地方说去吧。”
转到后面屋子里,方星叫她未婚夫陈山赶紧带走,林秀水这才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到毫无存在的男人。
他叫一猫一狗,倒不叫陈来贵,方来富,而是喊:“鳝鱼,大骨头。”
明显猫跟狗更喜欢这个名字,乖乖走了,绝对不是因为陈山兜里有吃的。
方星咳了咳,给自己描补,“你懂的,毕竟是自己养大的,起个大名正式一点,你有没有听过狗来富,猫来贵,我们这名字取得还行吧。”
“这猫吃鳝鱼会壮,狗爱吃骨头,做小名刚刚好,”方星越说声音越大,眼神亮亮,“正巧我们方家食肆做骨头米脯和出骨鳝鱼,你爱不爱吃,我不要你钱,你可以多吃点。”
林秀水闻言笑道:“这两样菜我也听过,我肯定会去捧场,怎么好叫你请,即使要请也得看看我衣裳做得好不好,到时候再请不迟。”
“对了,说到衣裳上,”方星才想起正事来,她很容易说到一处,就忘了另一处,她挪挪凳子说,“我家中到时候还有两个孩童,一个栓大骨头,一个抱鳝鱼的,也要穿的红红火火,其
他家做的我不太满意,交给你做,钱好商量。”
“这个数怎么样,”方星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不够还可以再加。”
“两个孩童的话,如果只有三五岁,再加上猫狗的话,二十贯可以做得很好了,”林秀水回她的话,“袄子里丝绵能多絮一层,能额外再多做条厚裤子。”
方星很大方地说:“加,我们不差钱。”
她听着外头喧闹的动静,好奇往后面瞧去,只能看见一堵木墙,她站起来说:“你家铺子生意怪好的,听着不少人,我们先回去,等到下晌再过来,那时候人应当少些。”
“你猜我为什么知道,今日午后肉行有批很便宜的猪皮卖,大家肯定要去抢的,这做水晶脍最好吃了。”
林秀水起身送她,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抢呢?”
“你要啊,”方星当真了,她急忙说道,“我送你嘛,别去抢了,太费劲了。”
下晌的时候,她带着一对五六岁的孩童过来,手里捧着一大碗水晶脍,请林秀水和金裁缝吃,“别客气,敞开了吃。”
金裁缝说她没心眼,林秀水好想说,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猫狗。
晚些量身,这一对孩童,女童五岁,男童四岁,长得很讨喜。大一点的叫小团,小一点的称小圆,不是亲姐弟。
小团很自来熟,一屁股坐到绣墩上说:“我想要大老虎,我喜欢老虎,姐姐,你是不是属虎的?”
“那不是,我属钱的,”林秀水将手里的小布尺慢慢捋直,笑眯眯地说。
小团她有些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她挠挠脑袋,“那我们捡钱的时候,怎么没有捡到姐姐你呢?”
她又问:“姐姐,你属什么钱?铜板、银子还是金元宝呀?”
林秀水叫她伸一伸胳膊,把袖子解开一点,露出里衣来,布尺从胸前绕上去,拉好时笑道:“我想属金元宝。”
“那你能分一点给我吗?”小团努力把胳膊伸得笔直,长长的,歪着脑袋问。
方星早已笑趴下,差点一屁股坐到胖嘟嘟的小圆,他挥着手喊:“不是凳子,不是凳子,坐到我脑袋了!”
林秀水笑得肚子疼,还伸手捂住小团的嘴,笑得太过,要吃冷风到肚子里。
闹了一个下午,总算摸清两个孩童的喜好,小团喜欢大老虎,林秀水打算再做一个虎头帽,小圆说了大实话,“喜欢吃。”
不过两人都喜欢红色,小孩穿的衣裳样式跟大人的相同又不相同,男女衣物上分别并不大,都穿斜领交襟的袍服,长到足背,穿貉袖,袖口只到手肘处,或是袄子再加上一条长裤。
林秀水琢磨怎么做才好,第二日方星又带了猫跟狗来,林秀水也带了专门的“训猫师”广惠,这小子学一阵画人像后,不想干了,跑去猫儿巷给猫搭棚子,做猫食去了。
“别说的我干一行弃一行,”广惠将手塞进黑袍子袖子里,冷死了这个鬼天,他吸吸鼻子,“我爱猫可是从始至终啊。”
从始至终对他的意思是,从刚认识能一直送到猫离开这个世上。
他今年在林秀水这里画猫玩偶赚的钱,又全花在猫身上了,陪了不少猫走完最后一段路。
看见趴在地上的狗,广惠违心地说:“我们爱猫的,其实也爱狗,什么都爱,猫狗一家亲 ,这才是天下大同。”
林秀水呵呵笑两声,方星给他拍手叫好,“你说得对,猫狗可不就是一家人。”
两个人在此上头达成一致,当然到猫狗穿什么颜色,各执一词,林秀水插进话来,举起手里的红绿签,“选到什么颜色穿什么。”
一长条瘦狸花猫根本不搭理,它板着脸,眼睛下拉,趴在桌子上,大胖狗一根大尾巴横扫罐子,啪嗒冒出两根签子,它围着转来转去,咬住两根含在嘴里满屋跑,被方星硬生生拽下来一根,是红的。
红猫绿狗,林秀水记下来,再是给大胖狗量体,好壮实一条狗,根本按不动它,三个人按一条狗,狗差点去做面案师傅了,它致力于将自己扭成一根麻花辫。
猫任由摆弄,浑身软绵绵的,抬胳膊抬腿都可以。
外头刮冷风,林秀水热得冒汗,吹吹手上的猫毛跟狗毛,她说:“五六日我差不多能出衣样,其他销金的裙子,我们是请外面的师傅做的,尽量叫他们做得跟其他人的不相同。”
“请我们做了的,哪里不满意都可以改,小孩的衣物会放大一些,长个子快,明年也可以穿。”
林秀水说得很细致,连多少尺寸也一一说明,用多少的布料,什么丝绵等等,方星听得津津有味,她一跟着点头,她牵着的大胖狗也连连点头。
下晌林秀水还有桩活,就是做了一件红色大袖衫,袖口特别宽大,用的料子是红细布,本来想做无袖的,很省料子,金裁缝彻底给她否决了。
理由是不可以断袖,短袖也不行。
金裁缝给来的王娘子量完身,把一包白珠子递过去,她对着光看针眼,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问林秀水,“还差什么?”
林秀水捏着袖口处,头也不抬地答道:“很快就能好。”
“只要我把珠子缝到袖口处,从这里缝一圈,缝两个红色裙带,将这四条白边绣红牡丹纹的领抹缝上,加上披帛…,我就可以做完了。”
金裁缝嗤笑一声,“要是叫你去划船,那从桑桥渡才刚出来,从你嘴里就已经要到清河坞了。”
“中间的路全被你吃了。”
“那我可真厉害,”林秀水换了根针,晃晃脑袋,“连路都能吃。”
金裁缝拿起剪子,她心里算盘打过,问了一句,“怎么这些日子,那小陈也没来过了?”
林秀水终于抬头,瞅了金老太太一眼,“你想吃什么?”
陈九川挺能献殷勤,他一献能献四个人的,首先是林秀水,再次是王月兰、小荷,以及金裁缝。
诸如前段时日鲫鱼特别肥,镇里有冬天吃鲫鱼的说法,陈九川买了一堆冬鲫鱼,剖好送给王月兰,顺势讨教下厨艺。
王月兰根本没有多少厨艺可言,不过如果说别人下
不来棋,叫作臭棋篓子的话,那么她可以叫饭菜篓子。
介于难吃和不好吃中间的,不大好吃。
不过陈九川很乐意跟王月兰讨教,讨教着顺势饭菜做好了,东西收拾好了,王月兰舒坦了,林秀水吃上了,小荷跟金裁缝沾光了。
金裁缝不承认,“我牙口不好,还贪什么吃的,我就问问。”
“做生意去了,”林秀水说,“好像是到明州去的船运生意。”
她低头继续缝制,捏着针,针脚依旧很整齐,却有什么悄悄爬了上来,没拿稳珠子。
给嫁衣绣好一圈珠链,回到家,王月兰用竹木板拍打新做的两床丝绵被,很厚重,盖着会很暖和。
两床被子,两床褥垫,请人做了半个月,花了三贯六钱,全都很厚实,盖起来从头到脚都暖和,不会再跟之前一样,一觉醒来被窝冷似铁。
当然要是从前冬天里,王月兰指定把五六年前做的褥被拿出来,将团结成块的丝绵拆开,絮点新的接着盖,只要冷不死就行。
今年嘛,盖最厚的被子,穿暖和的袄子,林秀水还买了一贯多一个的汤婆子,买了两个。王月兰心疼归心疼,毕竟一口气花掉了她在织锦作坊一个月的工钱,可这黄铜的汤婆子,夜里灌了滚烫的热水,早早塞被窝里时,可真暖和啊。
总算不用她先睡热了被窝,再喊小荷上床睡觉。
热的时候不觉得,一冷下来,才发觉日子好过。
王月兰穿着厚底塞了绵的鞋子,走起来砰砰作响,她收好竹板,朝林秀水走来说:“买了一只鹅,今年鹅价还真贵,六百文钱一只,杀了给你补补。”
“叫桑英也来吃,就是这阿川不在,上回他说的什么来着,放点香料进去炖会好吃点。”
王月兰拎着鹅念叨:“你说说,去做什么生意了?听说夜里突然喊他的,说是耽搁不得,连夜就走了,我都是第二日听桑英过来才知道的,白日走又怎么了。”
林秀水换了身天蓝袄子,闻言忽然心有点虚,只好附和道:“是啊,走得这么急。”
其实那天夜里,她便知道了。
不免会想起,那个临走前的夜晚,陈九川显得很为难,最后他说回来后有话跟她说。
林秀水睡在软和的被窝里,难免有些失眠,闭着眼,在想什么,她不愿意说。
到了隔日,天更冷了,林秀水的手缩在袖子里,她还给自己缝了个暖手袋,可以塞进去,就是没什么人会买。
大家觉得不体面,宁可全靠抖,说一身正气足以过冬。
她一冷,手指僵硬,根本不愿意缝衣裳,总是先将手放火笼上捂热了,勾勾手指,不再僵硬,继续慢慢缝好。
金裁缝走过来,拿起林秀水放在桌边的大袖衫,看一圈袖口的珠子,领口是白底的,绣了红色的牡丹、并蒂莲花纹。
这倒并不太出奇,她翻到后背,觉得有点意思在上头,只见这红色大袖衫背后,有着花团锦簇的图案,从背部的聚集,渐渐散落到腰以下的部位,各种颜色的花卉聚拢。
在这些花朵处,缝着一个五彩斑斓的蝴蝶香囊,从香囊尾部垂下来三串珠子,珠子下又垂落两根红色绣花飘带。
若是走在新娘子后面,一定会将目光聚集在后背处,越走动效果越好。
隔壁王家租铺的王娘子被这大袖衫吸引,来来回回在手里看,此时后悔的心情已经让她无暇顾及,她上回怎么说来着,好嫁衣大家都买不起,这笔生意她绝对不会做的。
她干笑着,上牙差点黏在干涩的嘴唇上,勉强将目光从大袖衫移开,稍稍弯身跟林秀水商量,“小娘子,你瞧瞧我们做笔生意如何?”
“你把这大袖衫卖给我,我要得多,二十件如何?我每件给你五贯银钱,我们买卖生意,你赚点,我也赚点。”
王娘子她生怕林秀水不答应,一句话的话音刚落,另一句急急吐出来,“我们王家租铺生意大得很,镇里镇外都送的,到时候我们送些花轿、衣裳的,有人想做衣裳的,给你介绍生意,不会说别家的名头。”
林秀水根本没有不答应的理,一件大袖衫她还能赚王娘子一贯银钱,且嫁衣这种是应季生意,她只赚两三个月,犯不着自己做许多嫁衣。
“那当然可以,我们一切好商量,”林秀水将大袖衫放到王娘子手上,“王娘子你尽管先去挂那瞧瞧,有没有人要租。”
“我根本就不用看,”王娘子说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自个儿都想租。”
“你赶紧做,我可以先付五十贯银钱。”
林秀水一口答应,她本来就将料子备好了,等钱到她手里,契约签订好。
这笔生意定下,她最近除了裁缝作里的活,只有方星的单子。
孩童的衣物最好做,尤其男童的,狗和猫最难做,林秀水画得四不像,揉皱纸又扯平,坐到腿麻也没有想好,所幸时间还算宽裕。
她跟金裁缝探讨,金裁缝听得头疼,她没见过猫狗穿衣裳的,只好说:“等我下次做猫做狗,能说狗话再告诉你。”
“不过你上次不是说,要招几个裁缝?”
“对啊,真的要招裁缝了,活一多,只能全部分给裁缝作,麻烦得很,”林秀水点点头,铺子生意越来越多,以前将活转让裁缝作里的裁缝缝制,她准备挪出来,以后不再将活都分给裁缝作。
她在裁缝作越混越好,铺子里的活分给大家做已经不合适了。
她想要招裁缝,慢慢组建自己铺子的裁缝作坊。
先诚聘五名裁缝,三名绣娘。
银钱和其他的自不必说,有五贯银钱外加种种节礼,只是当绣娘的要拿绣样,裁缝则得穿自己做的衣裳来。
第90章 第 90 章 可是我猜不到
桑青镇裁缝多, 只要会点针线活的,都能勉强称一句裁缝。
林秀水深有其感,此时正坐在二楼小隔间里, 听着眼前的女子喋喋不休,手里抻一条皱巴巴的暗青色抹额。
“你瞧瞧,我这针脚缝得多细致, 我在家里常缝旧麻布袋子,鞋袜,最会做鞋面,纳鞋底, 这是我上一年给我家老娘做的抹额,打她一戴上,就没离过脑门。”
李小茶说话得意, 这还是此次过来,从她娘头上薅下来的,在她娘抡拐杖打死她前,她赶紧塞到怀里,撂下一句话,等我招上了,我做十条来孝敬你老人家。
林秀水摸摸自己的脑门, 自打一招工, 她算是见识到了各方人马, 吓得她的头发都要往后搬家了。
她语重心长地问:“今日穿的衣裳是你自己做的?”
要穿自己做的衣裳来, 她和金裁缝可以看出其中的不足,针脚、放量、大小、配色、合身与否,从中再挑好的,再请她们裁制衣物, 留下合适的。
李小茶支支吾吾,她偷她姐的衣裳来着,穿件大红袄子配条大绿裤衩,得亏她瘦,年纪又不大,不至于怪模怪样。
她也没撒谎,“外面没穿,里头穿了。”
“小娘子,里头抹胸实打实是我自己缝的,”李小茶说着解衣裳,“要不我给你瞧一眼,反正我们大家都是女的,也不害臊。”
林秀水紧闭双眼,连连摇手,她差点破音,“别别,我不看。”
李小茶听了,她不脱了,怪冷的。
林秀水松了口气,睁开一只眼睛,而后取出帕子擦擦鬓角,她对李小茶是不大满意的,针脚粗陋,抹额上的刺绣歪歪扭扭,跟她想找的裁缝压根搭不上边。
她便如实说明缘由,李小茶也不失望,先收好抹额,看来裁缝这路子确实不合适,她等话说完,当即转换了想法,做不成裁缝,那就找裁缝。
“小娘子,你看我给你找裁缝来怎么样?”李小茶弯着背小声问,“我要给你找到了,你能给我点钱不?”
林秀水虽则惊讶,却没有拒绝,不管是谁帮她找都可以,她已经托付刘牙嫂、牙行里的孙牙嫂,金裁缝帮她找裁缝和绣娘,此时再多一个李小茶未尝不可。
水记全衣在桑桥渡众人口中有些名声,地段又好,听到招工想做裁缝的人不少,林秀水和金裁缝每日可以见三十几个人。
只不过奇葩也多,非要让林秀水招她的,说是她得了蚕花娘娘的保佑,不招她会遭天谴的。也有来了个男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补鞋匠,认为自己连最难做的鞋子都能做,裁缝肯定能做,想得挺好。
还有没被选上,愤怒之下要求林秀水赔偿她的路费,没有坐船过来,从西大街走到桑桥渡,整整走了一千多步,应该给她一贯银钱才是,见人不同意,才骂骂咧咧走了。
以及林秀水觉得人绣娘手艺挺好的,想要让她明日再来试一试,结果隔天人家过来说自己亲戚没了,全家奔丧去,此后再也没见过。
林秀水见了许多人,真是见了许多人的每一面,有些人她就再也不想见。
当然更多的是极其认真,为了谋口饭吃的手艺人,她招的第一个裁缝叫水芹,是南瓦子里给歌舞、七圣法(魔术)、踢弄(杂技)等杂耍人物做衣裳的。
在南瓦子里待不下去,给男的做衣裳总是能听见污言秽语,且里头太乱了,大半夜也不消停,几个男的厮混在一起,水芹真想拿黑狗血泼死他们。
“我在里头待了六年,上年春我又生了个闺女,一岁多刚开始会学舌,就学人骂脏字,”水芹梳着精光的发髻,双手叉腰,“我真是气不过,买了旁边巷子里的屋子搬出来住了,也不在那做了,干脆寻个新活计。”
“东家你别嫌我身上穿得老气,我们是给别人做衣裳的,我今日也带了好几件做的衣裳来,你先瞧瞧,能不能用得上我这人。”
水芹动作利索,解开带来的大包袱,里头衣裳整整齐齐叠好,她双手捏衣裳的肩膀两处,慢慢抖开,铺展平整。
林秀水歪头看去,是一件红罗窄
袖开衩褙子,衣襟处为黄色的铜钱纹,倒不算稀奇,另一件也是,不过颜色用得很多,白地蓝花,衣襟上为赭、红,又有浅黄宽边。
她征得同意,自己上手翻看,看到一条蓝、绿、橙三色间色的唐制破裙,有些惊讶,“你会做破裙?”
破裙的话,在宋朝比较少见,毕竟是前朝的服饰,破裙林秀水认识,不大会做,虽说为布条裁开,上下颠倒缝合而成,瞧起来很简单,做好几种布料的拼色便可,其实里面大有门道。
比如六片多破裙、八片多破裙,加肩带的十二片多破裙,二十四片多破裙等等,也相当麻烦。
水芹听到此话,从衣裳里拿出一条类似于灯笼裤,裤脚处是收口的,又叫小口裤,她拎着裤子两边说:“对,我会做不少唐制的衣裳,瓦子里有演前朝的杂剧,经常会换一个杂剧,要赶制其他颜色的衣裳,十日之内必须做完一身。”
“我还会做不少的衣裳,只是眼下没能带过来,不如我带小娘子去瓦子里瞧瞧,哪个人身上穿的衣裳是我做的,我全记得。”
水芹说得很有底气,“我虽然在南瓦子不算有名,可去打听打听,也知道我水二娘做衣裳有一手。”
“且我叫王水芹,只称水芹,水芹长水里,又是水字当头,东家你的铺子还叫水记,说明我们本就是一家。”
林秀水也一本正经回:“那还能按水八鲜里来论,八鲜里有水芹,我姓林,所以我叫菱角,怎么都说得通,确实是本家。”
“明日来上工怎么样?月钱的话,暂时每个月四贯,我们有节礼的,冬至会发,当然如果做得好,还可以再加…”
“今日都可以,”水芹听后连忙道,“我们有针线在哪都可以做活的。”
林秀水让她先裁王家租铺的大袖衫,让夏侯娘子先教教她,水芹拎起大包袱,雄赳赳气昂昂出门了。
金裁缝听了她们一番水源论,水八鲜论,她说:“入水随俗,我应该叫茨菰。”
她名字里带慈,叫作金画慈。
“我呢,我叫荸荠,”阿云握一把打扫的掸子上来说,“我姓齐嘛。”
林秀水说:“那可好了,又好听又好吃。”
“按照这样说,那不是还缺芡实、茭白、莼菜和莲藕,看来我以后找人,该往这上面找啊。”
她说完猛地一拍手,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能办满池娇,池塘缺不了水嘛。”
“合该是我啊,”林秀水小小地自夸,金裁缝抚过她肩膀,“是啊,你胜在名字了,有水为一胜,有林为二胜。”
林秀水不解,“什么意思?”
“脑瓜比较灵。”
林秀水捂脸,真是好冷不丁的夸奖。
这水八鲜虽是几人玩笑的话,不过后续招到的裁缝和绣娘,倒是真跟这几样脱不开联系。
一个为李小茶生拉硬拽过来的,她二姐李千,林秀水听来就想到了芡实。李千倒不是做裁缝的料子,缝的绣样很出色,一块绛色布料绣着大团缠枝牡丹,针脚很扎实,应当苦练了很多年。
李小茶面露骄傲,“那是相当好,我打小穿我姐绣的肚兜爬出门,一条巷子里,谁也没有我的肚兜好看。”
李千翻了个白眼,不能踹她,悄悄拧了李小茶一把,个死丫头,什么都往外说。
李小茶并不在意,她就知道她姐可以的,不枉费死命扒拉人过来,这样她姐既有了活计,她还得到了三百文钱。
三百文!这么多钱,她姐再也没法用两文脚费指使她干这干那的了,她要潇洒去了,李小茶嘎嘎大笑。
正在商谈月钱,以及一份绣样需要多久的两人,被这一声狂放的笑声给吓一跳,李千忍无可忍,她直接对林秀水说:“小时候我娘生她时生太久了,后来脑袋又撞门又撞墙,这不就一天到晚傻乐呵。”
李小茶哼一声,她才不是傻子,没有像她这么聪明的傻子。
等出了门,李千提着李小茶的耳朵走的,林秀水在后面看热闹,而后背着手进门,一脸故作玄虚,“让我们猜一猜,下一个来的八鲜会是谁?”
金裁缝热衷于打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并不走心地说:“我喜欢吃茭白,压这样,赢了你给我钱,输了我不给你钱。”
“真是好算盘啊,老金,”林秀水琢磨这句话,越听越不对劲。
阿云说:“我猜莲藕好了,眼下是挖莲藕的季节。”
林秀水袖子一挥,豪气道:“我全压一遍。”
两人看她,她面不改色,“压一个中的太小了,小春娥告诉我,想要在扑买中能够取胜,那便是全压。”
金裁缝扭头,她帮林秀水算着不靠她的月钱,光靠水记全衣一个月赚的九十六贯,能不能付清所有的月钱,毕竟她的工钱已经涨到了六贯一个月,虽说她不缺钱,还是可喜可贺。
三个人押注,彩头是林秀水请吃饭,十月里羊肉兴盛,九百文一斤吃不起,五十文一份的改汁羊撺粉能吃得起。
除了林秀水全压,其余两人都没猜对,这第二个来的裁缝有些曲折。
当日下午,外面下小雨,一个八岁上下的小娘子走进来,穿一身很合身的淡黄绣桂花夹绵袍,发髻上也绑着同色系的发带。
阿云去接过她手里的大包袱,蹲下身子来好奇问道:“小妹妹,你自己来做衣裳吗?”
“不是,”小娘子口齿清楚,“我来替我阿奶选裁缝。”
她又连忙改口:“不对不对,我想让我阿奶上这里当裁缝,她不肯来,只好我自己过来了。”
“我听说你们要穿自己做的衣裳,”张小妹有点苦恼,“可我阿奶没有给自己做过一件衣裳。”
“家里买来的布,她做两件,一件给我大哥,一件给我。”
“诺,我身上穿的就是我阿奶做的,”张小妹用手轻轻拍着,又蹲下来提起包袱,她的手早就在来的时候勒红了,也毫不在意地说,“这里面都是我阿奶给我做的衣裳。”
张小妹扬起脑袋,很自得,“她是天底下最会做衣裳的人。”
林秀水也附和她的话,伸手接过来,温声软语道:“好啊,我看看这天底下最会做衣裳的人。”
大大的包袱里,只有两件衣裳,一件是絮了,三四层丝绵的厚夹袄,料子用的缎面,只是这红缎瞧着有些年头了,林秀水用指甲刮了刮勾丝的地方。
另一件也是厚袄子,只不过是寻常的绿绢布,她摸了摸,应当是今年春四月新蚕织出来的绢布,很顺滑,织工也不错,能瞧出是自家织的。
两件膨胀的袄子,针脚细密,做工也不错,没有多么新奇的花样和款式,丝绵多,爱也多。
林秀水弯下腰跟张小妹说:“那你明日叫阿奶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先。”
“今日行吗?”张小妹为难地抠抠自己的手指甲,她低着脑袋说,“不知道明日天晴不晴。”
“下雨阿奶在家里,晴天在水地里。”
“我们家种了很多很多的茭儿菜,卖完一日还有明日,我想着阿奶去做裁缝,做裁缝腿不疼。”
金裁缝深有同感,大冷天的,一冷腿就疼,种茭白的话,沾水腿肿得都走不动路。
她喊张小妹来烤火,慢慢道:“那雨天你阿奶也走不动远路的,你可以早些时候来,或者晚点来,我们在铺子里等你。”
张小妹咬着手指,她有点犹豫,在她的想法里,阿奶只有雨天才会一整日有空,她忽然叹气,“我还太小了。”
“不然我就来做裁缝了,我也给阿奶做很多好衣裳。”
林秀水告诉她,“我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学针线活,说不准你比我要厉害,十岁就能学会了呢。”
张小妹听了喜滋滋,她把湿了的鞋子烤干,脱下来的袜子都是缝了好几层布料的兜袜,穿起来很热乎。
到了第二日起早,林秀水记挂着这事,早早出门,王月兰则跟出来喊
:“你的风帽给拿上。”
林秀水拿上后,急匆匆顶着风出门,到了铺子门口,便见一对祖孙站在那,那老太太头发花白,背倒是不佝偻,眼神也清明。
看到她拉着张小妹上前,不住道谢,原来张小妹回家的说辞,是昨日出门玩下起了雨,到水记全衣避雨,人家给她烤火,还给她茶点吃。
老太太一听夜里都没睡,第二日赶紧带着张小妹过来。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张小妹骗来的。
她听了事情原委,倒是没恼,反而跟着笑,“我说呢,我昨夜就嘀咕,我们住在东头那一路的,怎么玩着玩着跑南边去了。”
夏老太没有犹豫地道:“她想叫我来试试,我就斗胆试试。”
“叫她知道,她阿奶也是有个胆气的人。”
至少以后想起年少时,说想成为阿奶这样的人,并不会觉得后悔和丢人。
张小妹欢呼,蹦起来,她心里充斥着激动,眼里是阿奶挺直的脊背。
夏老太年轻的时候是做裁缝的,只是后来,当裁缝的不如种菜的赚钱,小菜园一亩地能赚三四贯钱。种旱地里的菜,又不如水里的菜值钱,她又有魄力,带着一家人,借钱包了大片水田改种茭白,两年后就还清了钱,还足够衣食温饱。
只不过她腿脚不好了,下不得水田,本想再去寻个糊纸灯笼的活,此时有了这个机会,她也没有丝毫犹豫,拿起针线,缝得相当认真、专注。
脚不好,还有手可以用。
林秀水对她的手艺很满意,也不觉得五十多岁年纪算大,很高兴她能加入水记。
“真的吗?”张小妹很惊喜,她满屋子乱跑,散发着喜悦,“天呐,阿奶,你真的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夏老太眯起眼,笑得很慈祥,“那可不是,你阿奶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我这叫老当益壮。”
“回去吓死大家去,觉得我就只能糊个纸灯笼,破纸还有三斤多呢,我个老媪是身老心不老,小娘子,你等着我明日早早过来。”
夏老太自夸,“我们这种老人,夜里睡得比狗早,白日起得比鸡早,什么活叫我们干最合适了。”
林秀水承认,这说的完全是实话。
暂时只招到这三人,水芹八鲜凑齐了六鲜。
六鲜还要下午聚在林秀水租的铺子里,那真是六鲜开会,群英荟萃。
开会的内容是,猫狗的嫁衣怎么做?附带:两套小孩的衣物。
一群人还不大熟,围坐成一圈,中间摆着两盘糯米灌藕,一盘炸藕,可惜冬天里没有莼菜,不然林秀水高低上一盆。
至于为什么没有其他的菜,毕竟同类吃同类,有点不太好,搞得在自相残杀。
大家来的时候吊着十二分的胆,一见林秀水这种模样,又听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胆渐渐变成了小胆。
还好是猫狗,不是马,不然成了下马威。
“狗也穿嫁衣?”夏阿婆奇怪,“招我来的时候,没说要给猫狗做啊。”
“不然,不然我就抓两只来,做做看。”
老太太非常能接受新事物,“这猫狗喜欢啥,我就给做啥,既然东家提出来了,那这猫狗一定能做,能做的事我夏大美不会推辞的。”
“猫和狗的衣裳我还没做过,”水芹有十足的兴致,“怎么都可以先做着瞧瞧。”
李千犹豫着道:“我不会做衣裳。”
“不过我会刺绣,我要是见过它们,我可以绣得很像。”
其实对于裁缝来说,给除了人以外的东西做衣裳,对她们手艺本身而言就是一种冒犯,在裁缝作里,林秀水提起来,二十个人里有十八个会愤然离席。
但在水记,她希望招进来的不管是裁缝,还是绣娘,接受度能够宽广一点,毕竟观点相背离太多,沟通起来会很累。
所幸她们虽然不大能理解,至少大家都是水里的物种,都比较能够接受,并没有太激烈,觉得被蔑视的情绪出现。
大家商量着,在林秀水完全不会有威压的情况下,尽情提出自己的意见。
夏阿婆最为在意一件事,她反复强调,“多絮点丝绵,不要冻坏了肚子,猫和狗最喜欢趴在地上,地是冰凉的,冻坏了可不行。”
林秀水也赞同,李千说:“那我做绣样,将猫和狗的模样绣在上头。”
“既然已经定好了颜色,红猫绿狗,我们就在头上再做点花样,猫戴绿头纱,狗戴红帽子,”水芹在南瓦子里混过许多年,对此接受最高,能想出来的办法也最多。
她还提议,“要是想有点意思的话,那我们就再做个挂牌,一个写我是陪嫁,另一个则写着我是陪娶。”
“这个想法很好,绣上去应该更好,做成围兜,挂牌的话一是重,二是不大好看,”林秀水说着,将纸上画好的倒三角围兜举起给大家看。
李千一听要绣,先低下头,又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我不识字,我也绣不来字。”
夏老太不用说,帮忙裁布的阿云不认识字,水芹认识的字不多,周娘子也大字不识,没关系,林秀水决定等这次之后,重金聘请思珍过来教授。
金裁缝也有了点想法,“其实对于猫的大小而言,是能做长布拖地的,再加层布料,可以盖住它的腿。”
“不过我也说,我们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能有什么提什么。”
那总比林秀水自己单独想好,她招裁缝可不就是为了此刻,都是裁缝,大家越说越高兴,各种想法层出不穷,林秀水在她们的话语里,灵感涌现,画出了两张草图,又一起讨论,进行细细修改。
给猫做绿色的盖头,上面绣一只狸花猫,给狗做新郎官的簪花蹼头,就是帽子后面是根白花花的大骨头。
猫的陪嫁衣用红色,都用直袖长筒的,腹部包笼,穿在后背的倒背衣,会分成两个部分,上半身纯红刺绣,后背处加上打褶的红色一片裙,很像新娘子的裙摆,中间衔接处加刺绣。
至于狗的,它有点太胖了,尺寸一放再放,绿色的倒背衣有点单调,在背个大骨头的方案里,大家最终选择了绑流苏,以及胸前加绑红色的绣球。
这两张图样,方星极其满意,当然小团喜欢大老虎衣裳,林秀水也设计好了,小团闭着眼睛,使劲摇着脑袋,“我不要看,看了我就每一天都睡不着觉了。”
“我就会一直想穿新衣裳了。”
“我跟鳝鱼和大骨头一起等新衣裳。”
小团坐椅子上晃荡着双腿说:“这样它们穿衣裳,一个喊喵,一个喊汪,我就喊好。”
林秀水顺势收起来,“当然可以了,到时候请你闭上眼睛。”
这次缝制的衣裳很快,猫狗的用料少,孩童的也没有成人的费劲难做,难的是絮了多层丝绵后,袖筒会很难翻过来,夏老太对此很有经验,她就喜欢给孙辈做超级加倍的衣裳,袖筒永远鼓鼓囊囊的。
猫狗不知道期不期待,这份期待
感全像等着冬天里来临的雪花,落在大家的心里。
到了试衣裳的那日,小团是蹦进来的,知道自己跨过门槛后,才捂住眼睛说:“阿俏姐姐,我闭好眼睛了。”
“我能看了吗?我想它好久了。”
“当然可以,”林秀水将她牵到衣裳面前,让她闭着眼,先摸一摸衣裳,小团不敢睁眼,语气惊喜,“毛茸茸的,是老虎的毛吗?”
“你睁开看看。”
小团先将左眼睁开一条缝,再慢慢睁开右眼,比起她的眼睛,最先张大的是她的嘴巴,她哇了一声。
最先看到一顶非常漂亮的红色虎头帽,边缘一圈是毛茸茸的白色,絮的丝绵和羊毛,两只耳朵,耳朵中间都绣了金线边,再是两只蓝底的红眼睛,外圈是浅浅的橙色,再是一圈压扁的羊毛,眼睛大大的。
小团当真爱不释手,她超级超级喜欢,里面也是毛绒绒的,她迫不及待戴上,晃着两根红色绣带垂下来的白色圆球。
衣裳也喜欢,最喜欢的是前面那只虎头虎脑的大老虎,还有左右两边有圆耳朵的口袋,都有毛绒绒的白色镶边条。
小团简直要化身大老虎,挨个跑去问,自己是不是大老虎。
方星则看着穿好衣裳的猫和狗,哈哈大笑,红色显得狸花猫更黑了,绿色一点不衬狗,哪怕精工做出来,也难以逃离这种滑稽感。
尤其猫一脸苦大愁深,胸前挂着红色围兜,用黄色线绣着我是陪嫁,狗一直在动来动去,胸前的绣球要晃到天上去,咧着个嘴大笑,配上我是陪娶就显得很可笑。
除了猫,其他人对此很满意,当然很不满意的猫,蹲在主人腿上,看向前面挥笔的张顺娘时,也有点松软下态度。
随着笔墨的挥毫,猫狗和人被细致地记录下来,画在纸上。
头次穿衣裳的猫和狗,也有了第一张自画像。
方星喊着:“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她不要永结同心,她想要永远,此时有猫有狗有心爱的人。
大家全是笑模样,红色喜庆,连旁观的人也会由衷地感受到幸福。
林秀水站在别人的幸福里,当一个很幸福的旁观者。
当有人问:“渴望这种幸福吗?”
她回过头,她不再站在一片红色的欢歌里,眼前不再是白日,她此时在黑色的冬夜里,有高大的身影走在她的前面挡着风。
夜里路边是炸裂的烟花,敲锣打鼓声,她听到陈九川这样问她,风尘仆仆,回来问的第一句话。
林秀水轻声地说:“你猜。”
“可是我猜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