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5
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81章 第 81 章 一起观潮去
俗话说一石激起千层浪, 八月钱塘江的浪涌到顾家裁缝作里了。
裁缝作里东边独座的阁楼空了出来,要挂满池娇的牌匾,各处抽调来的裁缝娘子陆陆续续收拾东西, 一时间三五成群,都在议论此事。
“且看看吧,”有娘子从外面看了热闹回来, 嗤笑一声,“这桃杏、荷花、梅花,可是并在一块做成花冠的,叫作一年景, 真怕是沾了荷花的边,不过一年好光景。”
另一位裁缝坐在那自顾自缝袖口,忽然笑道:“什么一年景, 早几十年前有一种鞋样,双色拼到一块处,称为合色鞋,这名字说得好听,不过大家都叫它错到底,当真是错到底了。”
至于说的到底是这满池娇,还是顾娘子的决策, 反正在场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这几人跟说哑谜似的, 其他裁缝直白多了。
“顾娘子是小林管事亲戚吧, 我在这五六年了, 从没有见哪个人几个月里一升再升的,我都五六年了,也不说给我动一动位置,”说话的人语气酸得很, 靠在布料边同其他人说闲话。
另一个裁布的人嘁了声说:“亲戚,你咋不往大了猜?”
“什么往大了猜?”
那娘子说:“你咋不说顾娘子是林管事她娘呢。”
“嘶,嘶,哎,保不准,”那说闲话的人一拍手,眼睛瞪大,边往外头瞟,捂着嘴巴小声说,“蚕花娘娘嘞,真是她亲娘吧,我可从没见过小林管事她娘过,天,怪不得呢。”
其余几人沉默,蠢成这样咋进来的啊。
晌午吃完饭,一群裁缝娘子边走边说,有人想不通,“顾娘子究竟怎么想的?我想了一夜都没想明白。”
另一个娘子赶紧接上,“从前弄缝补处,后面将抽纱绣又搬出来,我当时便想着,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能管得过来吗?如今要将那处阁楼都腾出来,各处抽调人手,做什么满池娇,要我说,顾娘子真是有些糊涂了。”
“且这抽纱绣和缝补处,人倒是多,谁知道赚了多少,说不准没压根没赚,全是各处贴补的,就算赚了那也应当只顾着一处,哪有三头六臂的。”
很多裁缝明里暗里不满意,实在是动静闹得太大,从每一个工种里抽调人,成立新的满池娇裁缝处,前所未闻,跟从前挑学徒又或是招些外头来的杂工,那可不一样,这会儿子抽调的是各处的管事。
“少胡咧咧,我们林管事怎么没有三头六臂了,”小七妹气死了,从过道的小矮架上蹭地跨过去,大喊一声。
可把几个正说话的人吓得一激灵,互相瞅瞅,没吱声,这话咋听着不像好话呢。
小七妹气得脸红脖子粗,“我们抽纱绣赚死了!”
“有多赚,说来听听?”有个娘子套她话,小七妹哼一声,扭头便走,呸!谁跟她们说,闷声发大财
懂不懂?!
缝补处是不大赚钱,除去每月给裁缝作交的钱,剩下赚的银钱基本用来发七个人的月钱,每个人从一个月一两贯,到两三贯银钱,足够吃喝温饱富足。
林秀水后面并没有再过多干涉,比如说让这些缝补婆子每个人能赚五六贯甚至到七八贯,压根不可能,月钱只会卡在三贯,不会往上升。
一旦月钱多了后,那么这份活计就会被别人想方设法地顶替,毕竟缝补简单,并不需要太多的手艺。
不过抽纱绣倒是没有这个顾虑,要高手艺,手稳眼神好,抽的纱越多,刺绣越高超,赚的钱越来越多。
哪怕是学徒,也从刚开始的一贯八涨到眼下的四贯二,每个月都有月补,诸如时鲜果子、鱼鲜猪蹄肉、香料、各色豆子等等,只是从不往外宣扬而已。
小七妹气呼呼的,回到抽纱绣后,见林秀水居然在,顿时憋不住情绪,强忍着没有急冲冲发泄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这些人说话难听得很,我气不过。”
“你叫什么?”林秀水拿过李锦递来的抽纱手帕,歪过脑袋问道。
小七妹不明所以,难不成她改名了,犹豫着道:“难道不是叫小七妹?”
林秀水低头看手帕,“你多喊几声。”
虽说不知道林秀水的用意,不过她清清嗓子,乖乖照做,喊了好几遍:“小七妹,小七妹,小七妹、小七妹,”
“消气没?”林秀水笑盈盈问她。
咋还带口音呢?
听到其他人的笑声,小七妹终于明白,她也按捺不住笑出了声。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多管多气,”林秀水懒得管这种破事,拍拍身旁的椅子,“坐吧,你来了正好,我说一下。”
“做满池娇的话,我们抽纱绣的话人不过去,小巧、陈花娘,李锦、王二芽,你们四个做挑纱荷花,一做领抹,二做裙头,图样已经在画了,到时候按上面的来。”
“其他人先把手里的活抓紧做完,小李管事说有五六个娘子已经过来催好几遍了。”
林秀水面朝十几人说:“这个月是要辛苦许多,所以下晌的话,额外增添一份点心,大概就是杏仁膏、乳糖浇、豆儿糕、澄沙团子”
“还有节礼和月补,正好碰上中秋,这节礼是一篓子藕、菱,一条鳜鱼,一只鸭子,一盒各色糕饼。这个月的月补会多些,米的话每个人是一斗早米,两升糯米,三斤赤豆、一罐盐豉、还有厚朴香薷(rú)汤,熟药局包好了,自己拿回去煮。”
“后日发啊,叫家里空闲的人过来一起领,东西有些多的…”
她话没说完,被底下众人压制不住的惊喜和欢呼声打断。
小巧喊道:“我把我娘叫来,她看到肯定得老高兴了,每次都叫我一定要多干,本本分分的,生怕我丢了这份活计。”
“我在这里多累都能做得下去,每个月就图这些东西,一家子也不用发愁温饱了,那可是一斗的早米,”后面因织巧会进来的李娘子也克制不住激动。她们家在此之前日子过得紧巴巴,到了抽纱绣后,每个月温饱不愁,光是月补就够她们不用为生计而发愁奔波,可以专心做活。
并且为了这些额外的补给,大家相反干活更卖力,抽纱绣能接更多的活,赚更多的钱,给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好。
林秀水笑着说:“我们都好好做,下个月会有更好的东西。”
一个个立即兴致高昂,拿起针线来用功,原本对林秀水去满池娇的担忧和害怕,怕她不顺利,又怕她不会再管抽纱绣,如此一来,彻底安稳住了大家猜忌而慌乱的心,可以安心做活了。
而满池娇那边,大多是不服林秀水的人,抽纱绣里的人年纪都小,而且一开始在裁缝作里,就在林秀水手底下做活,对她很服气。
可满池娇里的都是做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是各处的管事,经过的事比林秀水的岁数都大,有些人在来前,甚至豁出脸面跟顾娘子大吵了一架,不过到底舍不得工钱,带了满肚子的怨气来。
林秀水真的很不想看她们怒气冲天的面孔,听阴阳怪气的腔调,拿岁数来倚老卖老,不过至少还没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在安排活计和初步举措时,林秀水厚着脸皮找顾娘子,“我脸皮嫩,管不住大家,娘子你跟我一块去吧。”
“你是皮嫩,脸皮可一点不嫩,”顾娘子靠在玫瑰圈椅上,没好气地开口,她微笑,“你上桌子骂她们啊,说她们是一群光涨年纪和心眼,不涨工钱的老人。”
林秀水啧啧两声,一听这话的语气,就知道顾娘子没少跟这群人吵,听说还跟顾二娘子骂了一通,后面是她老娘过来劝架的,好好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
幸好林秀水来前做了准备,她拿出一罐和羹之梅,有烟熏的乌梅、盐腌的白梅、蜜渍青梅荷叶儿,殷勤递到顾娘子手边,“消消气,消消气。”
顾娘子爱吃梅子,她不语,拿过来打开罐子,捻了一个吃,林秀水又嬉皮笑脸,“等晚些我买了柿饼、圆眼、荔枝、栗子、熟枣,做百事大吉的盒子来送给娘子。”
“这还要晚些?那我也晚些再去,”顾娘子抬眼看她。
林秀水赶紧拉拉钱袋子,“这不是囊中羞涩,想着早些赚了钱,再买点金华火腿、湖广糟鱼、青州蜜饯棠球来孝敬娘子你吗,要是赚得多,那黄羊脯、金虾干都能买的。 ”
顾娘子默默看她一眼,低笑了声,“少在这给我画大饼,我送你还差不多吧。”
“那当然娘子你送我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我感激不尽。”
顾娘子被她逗得闷笑,挥挥手,“行了,我睡会儿,晚点过去。”
林秀水看她眼底青黑,掩了门,在屋外不走,她等顾娘子起来了再过去,得狐假虎威。
一借了势,林秀水大摇大摆进门,底下坐着的二十来号人,还想阴阳怪气说两句话的,见了后面的顾娘子,原本要放响屁的,变成了闷屁。
眼下的进展是,裁缝作在临安城的花市街旁花了七八十贯租了间大铺面,租期为三个月。内城人多,街道几乎没有几间空铺子,这地段算偏门的,要价就这般贵。更好的御街路段,金银交引铺以及盐钞铺往后的五花儿中心,或是售卖许多上好绫罗绸缎的芳润桥路,有钱也沾不上边。
买各种绸面、素罗、上好纱缎花了一百二十贯,各处船运打点、人手等,零零杂杂有七十来贯。还没有算上成立满池娇后,这二十几位的裁缝娘子工钱一个月后,都将从这支出,多的裁缝一个月为二十贯,织金刺绣的,少的裁缝一个月也要十贯,光工钱得有两三百贯了。
是以大家很揪心又烦恼的点在于,新成立的满池娇能否在之后,一个月赚四五百贯之多,发出大家一个月的工钱?并能够有钱采买布料?发月补跟节礼呢?
所以做织金刺绣的娘子立即发问,“不知道林大管事有什么其他的谋划呢?我们只做衣裳的话,定价是多少,每个人安排什么样的活计?”
另一位在裙样上做工相当出色的张三娘子,稍微温和地发问,“如果说在六七月里,我是不大发愁的,那么眼下已经到了八月,莲花都谢了,应季的景都过去了,还做这种莲裙的款式,能卖得出去吗?”
“我们都很担心,时下人爱新奇花样,追的是一月一个新花样,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山茶花,十二月水仙,难不成我们要把自己困死在满池娇里面吗,”有娘子难免语气激烈,她站起来挥着袖子喊,“新荷的时候不上,眼下都残荷残叶了,我们做满池娇,谁秋冬两季穿这种轻薄的衣裳吗?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一个个看在顾娘子的面子,稍微控制住自己的语气,抒发着自己的担忧和抨击这种压根不按时节走,将自己框死在一个池塘里的错到底行径。
屋里跟数百只蝉鸣同时响起来那般刺耳。
顾娘子发怒拍桌子,“再吵全给我滚出去!”
终于安静下来,林秀水的手从自己的蓝罗裙上移开,腿慢慢放了下来,本来都想爬到案几上喊一句,“闭嘴。”
“各位娘子的担忧不无道理,”林秀水压着裙子坐下来,直视大家的眼神,“毕竟能往大了做,那么只做一个满池娇确实太亏了。”
“可是,”林秀水加重声音,“我们做得精了吗?做得足够好了吗?这世上有千百种活计,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活,只要做得好,踏实地做,照旧可以有出名的时候。别人提起药铺的时候,会说出陈妈妈泥风炉药铺,保和大师乌梅药铺,提起漆器,会说温州漆器,提到书本刊刻,想的是临安里棚桥一带的棚本。”
“那么提起裁缝作呢?会头一个想到顾家裁缝作吗?提起莲花,会想到满池娇吗?”
“我们不是没本事做很多东西,”林秀水的声音柔和下来,“相反我们在座的各位,论起手艺来都不输其他人,只是我们要想赚更多的钱,就得有更多的名气,就得将一样事物做到精,做到大家提起来,总会想到我们。”
众人渐渐若有所思,林秀水又紧接着道:“至于是否过季,在我们所有秋冬料子纹样里,莲花纹样是最多的,哪怕我们不卖特殊形制,只卖这几种料子,都不会太亏本。”
“更不用提,莲花我们可以做红莲、白莲、青莲,还可以做雪莲,挖掘荷叶、浮萍、蜻蜓、鹭鸶,鸳鸯等水禽,秋冬两季又如何,难不成不穿衣裳了?”
“那按你说,要怎么做?”三十六岁的裁缝娘子率先问出口。
其余仍在沉思中的娘子都将视线投注过来,林秀水这会儿子是指望不上大家出主意的,所幸她有备而来。
“其一,满池娇只做牌匾和总体称呼,其余所有种类的上裳下裙,还有别的种种,另起名称。”
“另起名字外,就得说到满池娇要做全的东西上,一为抹胸、上襦、褙子、裙子、披风、背心、裤子,二为饰物,莲花冠、春幡、荷包、裙头、裙带、环佩、领抹等,三为其他物件,荷花伞、荷花灯、象生荷花,这种用来放在铺面外头,屋檐底下吸引大家。”
听起来有点意思,有娘子便问:“衣裳样式呢?取什么名字?”
“我们可不会。”
林秀水真不指望,她做主。
“我们之后会出不少粉青绿为主的衣裳,那么绿色上裳称作小荷尖,而我们的莲裙,不叫满池娇,改为一色裁,取自荷叶罗裙一色裁。”
顾娘子听到这,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略微往后面的椅背靠了靠。
“抹胸的话叫芰荷香,还有比较特殊的油帽和帷帽,基本以青绿为主,叫作亭亭青盖、雨滴圆荷。莲花冠为莲花净,至于伞的话,可以叫风荷举,褙子跟上襦,大家可以帮着一块想想?”
有了前面的抛砖引玉,且又说得有理有据,一听细细考虑过,许多人的态度缓和下来,终于肯好好一同商量。
从给褙子和上襦取名开始,到有娘子说:“既然要全跟荷莲相关的,临安城里最多的是寺庙,而莲花为佛家八宝之一,为□□、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之前说的莲花冠,既然取名叫莲花净,取自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如此的话,我们可以在这两样上头多琢磨,还可以走一走寺庙的路子。 ”
顾娘子此时道:“说得不错,荷花还是八仙之一,重点在宝相莲花上,再想想如何做,确实可以去到寺庙处兜卖。”
“仍有点普通,想到寺庙处兜卖的话,将这八宝全部做成签子,叫人家来抽,抽到莲花,那就是好运莲莲,”林秀水脑子转得很快。
大家看她的目光带上了些许不同,其中不免有欣赏和佩服。
“那么我也有一点想说的,其实要做满池娇的话,尤其是莲花的话,那么绕不开莲花童子纹的布料,”那上了岁数的娘子说,“我们又称为攀枝娃娃,这叫连生贵子,牡丹、花果、莲花、童子,纹样好,寓意也不错。”
林秀水不喜欢,她唔了声,果断拒绝,“这种料子抢手得很,市面又实在多,我们可以想点其他的,比如莲花金鱼,这叫连年有余,更适合在冬日里卖,我看娘子你颇有心得,这就交给你采买吧,你肯定能办得很好。”
这娘子初时不满,后面一听,又有些自得,“成,我可以办。”
从起早商量到晌午过后,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步步商谈如何做衣,大家各自做什么,安排人手,一步步地商讨中。对于满池娇这个名称,也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感,没有那么激烈地闹情绪,肯迈出这一步,先做做试试看。
各自散开,领到活计,明日起该做什么做什么。
林秀水累得够呛,摆平她们比一日做十件衣裳都要累,她猛灌了一大茶盏的水,听见庄管事跟顾娘子说:“其他倒是没问题,就是到临安船运的话,还缺人手。”
“船运吗?”林秀水用帕子擦擦嘴角,走了几步问。
庄管事回头看她,“对啊,我们船运到临安有专门采买布料的船,可里面水路相当多且绕,不能让买布船变成运货船,要请人走临安花市那一条水路。”
“我有人选,”林秀水听完后立即道,“是个我信得过的人,他一直走临安的船运,自称活地经。”
“怎么,你给人家担保?”顾娘子打趣她。
林秀水点点头说:“担保担保。”
“不过得等我问问人家。”
庄管事拉住她的手,上下晃了晃,“你可一定要问到啊。”
“给多少钱先说好,钱少了事情不好办啊,”林秀水冲庄管事伸手。
庄管事拍她手心一下,“来回一贯六。”
“高价了啊。”
林秀水伸手取下包,整理身上的衣裙,“行,帮你问问啊,有没有给我的报酬?”
“一文钱。”
“真小气。”
林秀水知道陈九川在家,八月钱塘江发大潮,他的船运生意大多都钱塘江两岸往来的。
桑英最近忙得很,早米行最近所需的米相当多,而陈九川闲得很。
她敲了敲门,门没关严实,她推门进去,吓一跳,又退了两步出来,揉了揉眼睛,她晃了晃脑袋,最近太累出幻觉了。
林秀水又悄悄地将脑袋探进去,两人坐在那里齐刷刷地看她。
神了,还真没看错。
“你咋在这啊?”林秀水惊奇又疑惑。
张木生挠了挠脑袋,他清了清嗓子说:“川哥人太仗义了,他过来告诉我,学缝补在潜火队那就是走了岔路,压根不好使,还抢了别人的生意。”
“像我眼下这样,即使腿暂时不大好使,手好使就该到水行里混关系去,叫他们以后给我们潜火七队送水送得快些,我一听是这个理啊,他说给我搭个关系呢。”
“姐,真是对不起,”张木生感动地声泪俱下,“我怕是不能再学缝补了。”
他又替自己惋惜,“这行当到底少了一个不出世的人才 ”
陈九川默默无语,什么狗屁。
林秀水翻了个白眼,怪不得能长高,原来是爱抬举自己。
张木生又将他的缝补工具胡乱塞给陈九川,“哥,大恩无以为报,你拿着用吧。”
“恩将仇报,”林秀水看不下去,出声道。
陈九川却坦然收下,面朝林秀水说:“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缝补的人才。”
“要不你教我吧。”
林秀水在这两张脸上打量,这种清新脱俗又有病的人,她居然能认识两个。
“这是丐帮的打狗棍吗?要你们两个传来传去的,练好了是好上乞儿行当行老去吗?”
张木生还在回味这句话,陈九川却说:“不要这么说自己。”
“当狗也可以,但得用肉包子打我,”张木生一本正经地说。
林秀水和陈九川一起看他,发什么疯。
“我走,我走,”张木生哼一
声,他提起拐杖离开,二十日后等他能脱拐了,他又是一条能跑能跳的好狗,呸,是好汉!
院子里只剩下两人,林秀水要坐下来,陈九川坐到刚才张木生坐的凳子,将自己的让出来。
林秀水没在意,“我们谈个生意。”
“你知道的,我很信任你。”
陈九川身子一僵,他拿起空荡荡的茶盏掩饰性喝了一口,“好好说话。”
“哦,”林秀水笑,“我想打你。”
陈九川闻言倒很坦然,侧过脸说:“来吧。”
贱嗖嗖的,林秀水无言以对。
“你不是号称活地经,我们在临安花市桥那开了个铺子,需要人运送衣物,各色料子,一次来回的话是一贯六。”
陈九川也变得正经,“当然能送。”
其实这个价对于陈九川而言,不算很高,他们的船运比别人耗时短,送得快还稳,一次来回最少两贯多。
他只要略想一想,清晰的路线图便呈现在脑子里,用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比划道:“内城里总共有三条河,分别是西河,小河跟大河,这条大河北接大运河,南通钱塘江,从天宗水门入城,到六部桥前就不能再往前,那是皇城。”
“你们花市要走的这条水路,得先过钱塘江,跨浦桥,到茅山河过保安水门那块,”陈九川告诉她,“八月钱塘发大潮,水路不好走,尤其是衣物布料,会翻船的。”
林秀水微微蹙眉,按日子来说,进展得相当不顺利。
“愁什么?”陈九川说,“涨潮虽说耽误事情,可等你去观潮时,你就会发现,耽误就耽误吧,耽误的事情会以另一种东西来补上。”
陈九川很直白地邀请,“中秋后,八月十六日正是观潮的好日子,我们这到钱塘江的水路好走,一起去观潮?”
林秀水中秋不上工,连裁缝铺子也不开门,手里的活相当多,不过也不差这两日。
她倒没一口应下,先去问王月兰,王月兰则满口答应,“听闻钱塘江还有弄潮儿,我们可以过去瞧瞧。”
“为什么不去,”桑英不解,“观潮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你要不想坐船,我背你去。”
林秀水笑道:“你是什么?”
桑英则说:“我是根木头,哪里有用往哪里飘。”
小荷早听不下去,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嘀嘀咕咕的,“看潮,看潮头。”
林秀水出门除去观潮,也想找找感觉,两套伞的衣裳还没有头绪,却没有想到,她此行倒是有了千头万绪。
两件衣裳来源于一句诗: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夜里船抵达了天竺寺——
作者有话说:请假真的很不好意思,本章除了红包补偿以外,还会开个小小的抽奖[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82章 第 82 章 伞的新衣
别人中秋赏月吃家宴, 林秀水爬山去寺庙。
只因有个传说,说天竺寺每年中秋便会有从月宫中飘落的桂子,捡拾起来再栽种, 明年会长出桂花树。
可天竺有三寺,分为上中下,都在崇山峻岭里, 走一个半时辰才到上天竺寺,天色青黑,满目青山葱葱。
上山的道很陡,林秀水秉持着走都走了, 来都来了的心,跟小荷一块哭丧着脸走到了。
天竺寺香火很旺盛,供奉观音大士, 苏湖广三地的香客都会来进香,所以早中晚寺庙内有斋饭。
小荷爬山走道萎靡不振,一到吃斋饭,她一骨碌爬起来喊:“我想吃素蒸鸭,是鸭肉,肯定好吃。”
打菜的小和尚偷笑,给她盛了一盘素蒸鸭, 小荷高兴捧过盘子, 拿起筷子一夹傻了眼, 骗人的, 怎么是葫芦啊?她的鸭子呢?
到嘴的鸭子跑掉了,小荷举着筷子,她想哭。
林秀水则一听,什么梅粥、菊苗煎、假团圆燥子, 她的眼神在一个赛一个寡淡的菜上略过,桑英则嘀嘀咕咕,“来碗饭得了,我最近对米了解得相当多,我看这米肯定是中色白米,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
陈九川提着一壶桂花茶过来,他说:“这里好吃的只有两样,一是桂花茶,二是笋菜淘面。”
原因无他,天竺寺盛产桂花,又在山里,笋特别多,春笋,八月则有鞭笋,到冬日又有冬笋,斋饭里笋相关的素食格外多,诸如笋泼刀、笋辣羹、笋辣面、笋齑淘、笋粉素食等等。
其中笋菜淘面还可以,不过吃斋饭不要钱,但得上三炷香,香要两文一根,王月兰掏钱时道:“就说不管哪间寺庙,都做不了亏本生意,你瞅瞅那牌匾的金光,一个长生库够他们赚的了。”
“真一个子也不想给他们。”
王月兰话是如此说,真到了夜里有供奉香烛的时候,她跑得比谁都快,跟着几个新认识的娘子,拿出一百二十文钱去上香点烛,无比虔诚地说:“我佛慈悲。”
她说完许了十几个愿,大大小小,林秀水听完,怪不得要先喊一句,原来是让菩萨有个准备。
“桑英,你许不许?”林秀水在殿外问桑英。
桑英绕着黄绿色的裙带,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她左右摇头,“我没有什么可以许的。”
她面对煌煌灯火,许多佛像说:“我对眼下很满意。”
哪怕她在米行里,依旧没有太大的长进,仍旧是跟着两位娘子,挨家挨户送米,每一日都累得腿酸疼,月钱涨得也不多,但跟从前相比,她很知足。
“许什么都有点贪心,”桑英说,“索性也没有要许的。”
她笑眯眯地说:“省下一百二十文。”
“我也没什么可许的,”林秀水哪怕站在佛像前,也照旧能语气坚定地说自己无所求。
她晃晃租来的灯笼,又问身边的陈九川,“你呢?”
“有所求,”陈九川靠在柱子上,背着光,“不过不求菩萨。”
“求菩萨的话,”
他顿了顿,“不如求你。”
林秀水不吃这一套,啧了声,“想学我手艺直说。”
桑英恍然大悟,绕到一边推推陈九川,“哥,你想学针线活啊?这么偏门。”
“这事啊,那求菩萨确实没得用,你拜拜你的手吧,五大三粗的,这船运活计是不好干了哈,要不哥你给我一块送米去,赚的钱给我,苦给你吃。”
“想累死我直说,”陈九川瞥了桑英一眼。
他被两人挤兑,又气又笑,还得跟在两人后头去捡桂花,此时提灯笼来捡桂花的人不少,一个个从身边过去。
寺庙有很多墙,他走在林秀水后方,靠墙那一边,右边有月光和悬挂的灯笼,红墙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跟他走在一块。
陈九川侧过头,影子头上长飘带一晃一晃,他的手指微动,墙道一侧有许多桂花树,直到那股香气越来越浓郁,直到影子从墙上消失,林秀水在他身旁问:“你看什么呢?”
他抬起头,此时有佛殿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响,他忽而心乱。
“我,”陈九川掩饰,“看竹影。”
林秀水捋一把发髻上的鹅黄长飘带,顺着她的目光看墙上,只见竹影虚虚实实,随风飘摇,太过朦胧,光不大好。
“要找处月光好的地方瞧,”林秀水理理自己黄罗裙挂着的桂花香囊,她新捡的桂花,香气馥郁。
陈九川沉默,林秀水则兴冲冲地看起了墙影,过了好几弯,来捡桂花的人少了,月色正明,一堵木墙上有四排雕刻的字迹,笔走飞龙,是金粉描摹的。
月光照着旁边的桂花树,两三丛竹子,桂影和竹影打在字迹上,映射出点点浮光,一副好景致,林秀水驻足,她想起红娘子的那把六十四骨绿绢面的大伞。
那伞面上是飘逸的字迹,她一直在琢磨,如果要将这把伞做成衣裳,应当是什么模样,做什么颜色的?形制呢?纹样呢?
她却忽然从这墙影上,悟出一点衣道,这衣裳要沉稳,要厚重些,摒弃所有的纱、绫布料,被风吹起时不能轻飘飘的,能用的有罗、绢、绸。
林秀水盯着
墙影出神,影子随风而动,竹影细长,桂影宽大,重叠在字迹上,字不再单调,像素食那么寡味,尤其是描金折射出的光点缀得恰到好处。那么换衣而言,完全不用拓印全部字迹,竹影、桂影、字、金边、恰当的留白,虚影结合的美。
“我想到了!”她喊一声,吓得小荷手里的桂花枝一颤又一颤,“阿姐,你想出家了?”
王月兰一把盖住她的嘴巴,“我看你想挨打了。”
“想到什么了?”桑英兜着一布袋的桂花,急匆匆跑过来。
陈九川则打起灯笼,走在前面说:“过了拐角处有一座凉亭,有石桌。”
林秀水准备充足,包里有纸笔,到石桌摊开纸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拿起炭笔涂涂改改,最先有头绪的是下裙。
她原先想的是,伞面的褶子跟百褶裙很像,做绿绢百褶裙,将书法诗句藏在每一条褶子里,可眼下她觉得,完全不是这样的。
更好的应当是百迭裙,两边的素面更适合作画彩绘,且褶子可以打得更大一些,每一条都应当写上飞舞的诗句。
可画着画着,她又觉得,三裥裙的形制更能在表现字的稳和伞面开合的独特设计,不会跟打褶一样死板,三裥裙可以做出裙面和褶裥两种颜色的碰撞。
只不过做不好很容易显肚子和胯,穿起来很挑人,裙头要低,褶裥跟裙片不能缝得太多,走动间不会像被箍住,裙侧左右两边像鱼儿摆尾,林秀水要很顺滑的布料。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碰撞在一起,她打了个哈欠,听见旁边有人问:“饿了没?”
吓她一跳,她老实回:“不饿,困了。”
此时亭子里桑英打着瞌睡,小荷想如厕,王月兰带她先回去了,陈九川倒是精神奕奕,“那走吧,先送你们。”
“画好了?”桑英迷迷糊糊地问。
林秀水打着哈欠回道:“没呢,哪有这么快。”
陈九川这回走在她的前面,忽然出声,“阿俏,抬头。”
“抬头,”林秀水嘴里重复,跟着抬起脑袋,天上一轮明亮的圆月,两人站在月光地里。
没有错过这一轮月亮。
每一年都没有错过,在上林塘,在桑青镇,在西湖的天竺寺里。
林秀水想到很多年里,爹娘离去后,到时至今日,身边赏月的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那么下一年呢?
她仰头看月亮,想的又不只是月亮。
在寺庙里林秀水睡不着,这里只有大通铺,大家胡乱合衣躺在一处,桂花味、香粉味、还有酸臭味混合着,随着呼噜声越打越响,那股味道变得愈发刺鼻,她睡得断断续续。
三更天的钟鼓一响,她悄悄爬了出去,整理自己的绿上襦,黄罗裙,系好裙带,打算找点水用帕子擦擦脸。
在寺庙里乱逛,看着满地细碎的桂花,沉闷的钟鼓声,飞檐翘角的屋檐,各种各样的佛像,和墙上、牌匾、柱子上描金的纹样,远处有木鱼子的咚咚声,诵经的声音时远时近。
林秀水走了好几间的寺庙,许许多多的细节在她脑子里,渐渐让绿绢布诗词伞有了身形,像是这古寺的沉静,又时而透露出的轻灵。
她走在古庙的道路上,打算放弃百迭裙,做三褶裥,不做抹胸,做上襦,用绿、白和织金、绘彩还有书法,不过怎么融合得好看,她还得细想。
下午要到钱塘江观潮,吃了早上的斋饭,又逛了逛,大家动身离开,带了昨夜月中捡的桂花。上山路难走,下山要顺一点,一个时辰差不多,再转道钱塘。
八月十五的月亮圆,八月十六的潮水盛,钱塘江秋涛到临安江岸一带都很适合观潮。
人多得跟水里的鱼拍打上岸一般,近处的江岸没有位置,几人被挤到台阶上,王月兰大喊:“我的发髻,都快从我头上掉下来了。 ”
“潮水没来,我就要被夹扁了,”桑英将脑袋伸得鹅脖子一样长,从人群里挤出去,努力往江面瞧去。
小荷坐陈九川肩膀上,林秀水没来得及抱怨,第一波的江潮缓慢涌来,从很远的江面,如同一道狭窄的白线,到跟前才发觉是翻滚的浪潮。
此时浪不算猛烈,每年的弄潮儿赶紧到江面上,一个个纹身披发,拿着一大把油绿的清凉伞,或是一面彩旗。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一个跃身如同鱼一样钻到浪里,随着浪头翻滚,旗子和伞一上一下地翻腾,浪头已经狠狠击打在岸边,他们仍在跟浪潮搏斗。
王月兰嘶了声,看得目不转睛,“这不要命的,有这连命都能豁出去的架势,赚点其他钱多容易。”
不过到弄潮儿都上岸来了后,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即浪席卷着浪,一浪又一浪滚滚而来,白浪有滔天的架势,溅起许多丈高的浪潮,拍向无数人。
一时只听闻无数尖叫声,浪像暴雨般落下,哪怕林秀水站得已经很远,脸上都被溅了许多水珠,眼睛糊上了水,却仍努力睁开看磅礴的潮水,耳边听不到惊呼,只有浪如山崩地裂的声音。
真是浪如山峰,银山万叠。
哪怕许久后,林秀水也无法忘记观潮带给她的震撼,那种强烈的席卷一切的震撼,她又铭记着浪花的拍涌,湖面涌起来的波纹,飞溅时的弧度,白浪与黄水的交织。
她到家后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这滚滚而来的浪头,又变成山水墨色,在油纸伞上呈现,逐渐变成小浪花晕染开来。
到了转日,她去裁缝铺里,正好跟金裁缝碰上。
“观潮把你吓到了?”金裁缝推开铺门,点点她乌青的眼底,“真吓到了?”
“我怎么可能吓到,”林秀水矢口否认,她指指自己,“我已经参悟了那两把伞的真身。”
金裁缝嫌弃道:“你要去的不是天竺寺,我还以为你上哪个野寺庙里,看到妖孽了呢?”
“老金,你别说神神鬼鬼的话,来瞧我的大作,”林秀水拿出两张卷起来的画纸,用桌子上的木质镇纸,压在画册两边。
金裁缝挂好一件红罗直袖衫,慢步走过来,没有抱有太大的兴趣,“我瞧瞧,你想出了什么名堂来。”
“嘶,有点意思啊,”金裁缝的神情从平静,连眉头都整个挑了上去,看这最先的一副,是由绿绢诗词伞而来的。
形制很板正,完完全全的上襦和三裥裙,没有丝毫的改版,上襦是绸缎绿,领子和袖口则为白边,诗词做底,如果料子能实现画出来那种绿的清透,这件上襦靠颜色取胜。
跟下面的白罗三裥裙,很押韵。
妙的点在于,林秀水将裙子的素面设计为白日光透过来的墙影,竹影、桂影是绿的,用织金作为影子的打底点缀,墨色的诗词一长句一短句分布在裙子左右,并不突兀,乱中有序。深褶裥里为月色里的墙影书画,绿绢布做底,竹影、桂影全是不同层次的黑,水墨晕染,而用银织线来绣出飘逸的字迹。
金裁缝已经能想出,所用料子够好够顺滑的话,织工、画技都能配得上的话,那么这条裙子会呈现出动与静两种不同的美。
至于下面那一张画卷,裙子压根不按现有的形制来,剪裁的样式一层又一层,如同浪花翻涌,又像重峦叠嶂,只用黑白灰三色便过渡出水墨画的感觉,很飘飘然。
“你,”金裁缝打量林秀水,欲言又止,“这一天又新找了个师父?”
林秀水回答很果断,“对啊,一个是寺庙里的墙影大师,另一位则是千层浪师父。”
“对我造成了相当深刻的影响。”
“做衣根本不在于繁复,贪多贪足,而在于大道至简。”
金裁缝说:“你去当道姑吧。”
“那不行,裁缝作少了我,相当于针没有了线。”
第83章 第 83 章 满池娇开业
近来多秋雨, 红娘子却舍不得撑她那两把好伞,细雨蒙蒙,她将伞裹在碧色长褙子里, 冒着雨来的。
阿云很有眼力见,先是叫她红娘子,又赶紧给递上一块白布巾子。
红娘子不擦脸, 她脸上涂了胭脂,一路低着头来的,抓着巾子擦后
脖颈,扬扬得意, “可亏这雨下得不大,不然衣裳都给打湿了。”
正在争论料子的林秀水和金裁缝,目光一致往她怀里的伞瞧去, 有伞舍不得伞淋雨,非得自己淋雨的,当真少见。
“娘子你来得正好,衣样画出来了,”林秀水把镇纸挪开,抽出纸来给红娘子瞧。
雨天铺子里人少,只有一对母女在看料子, 红娘子闻言先将伞横放在桌上, 双手接过来, 还没看便说:“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你们寻常的衣裳我瞧着也觉得不错。”
她话说完,目光黏在画上,握着画样往外疾走了几步,找光照最好的地方凝神仔细瞧, 跟她想的中规中矩全然不同。
“这,这衣裳真能做出来?”红娘子的手摩挲过那纸上的水墨裙,转过脑袋,语气惊疑。
林秀水实话实说:“得看料子,像是诗词下裙可以用素罗,可今年临安的素罗手感不大好,心思全用在花罗上了,要换用吴罗试试。”
连裁缝作都不大进临安的素罗了,很多都是用残破的丝线织出来的,一摸一捻手里能察觉到细小的疙瘩,或是以次充好,好坏掺一掺,叫人防不胜防。
倒是花罗的做工越来越精巧,名目繁多,什么云罗、结罗、孔雀罗、满园春罗、宝花罗等等,价钱不菲。
衣裳是想出来了,布料和做工跟不上,想也白想。红娘子只觉得这两套衣裳叫她瞧得眼前一亮,能做出来穿上不知多好看,她实在喜欢。可她也紧咬着价钱,“十八贯不能再多了,我手里的银钱不趁手,要再往上加钱的话,我宁肯你拿白绢布或是轻纱料子来糊弄我。”
她之前确实能拿得出来,可家里一时紧着用钱,她除了早就给林秀水的定钱外,手里的余钱全花出去了。
一条三裥裙的话,用料四幅,大概是两匹多的料子,一匹苏州来的素罗是三贯二钱,加上织金、刺绣、书法,做出来的加钱在八贯左右,仅仅只是一条裙子,不包括上襦和另外一套纱制的水墨裙。
这价钱林秀水自己都觉得贵,她给自己做新衣时,排料是恨不得边边角角全能用上,一点布也不放过。
但叫她十八贯做出两套整衣,她只能用相对不好的料子,一省再省,相当于辛苦许多日做顿大宴,最后一看上的菜,小葱拌豆腐,白用功。
林秀水想想自己从前是怎么发家的,除去缝补,她靠改点衣裳,从刘牙嫂的估衣铺里头买点旧衣,裁裁改改,让大家能穿上实惠的衣裳。
哪怕到今日,也不能忘了老本行。
“十八贯做不出两套的,”林秀水没有很委婉,“不过有其他的法子,那就是做其中一套,另一套的话,可以试试用旧衣改。”
“旧衣改?”红娘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金裁缝虽然不解,可她是绝对站在林秀水这一边的。
林秀水比以前有魄力的多,她敢讲,“十八贯只做诗词裙整套的,娘子你人腰细,且下身不算胖,做这条用好料子,放量放得多些,穿上去一定会出彩。”
“那条水墨裙的整套衣裳,你只要去家里找条白纱裙子,黑色褙子,我能用一贯的价钱,给你做出来。”
“你不满意不要钱。”
林秀水夸下海口,面色不改,语气笃定,叫红娘子心里动摇,一时又难以取舍。
“今日雨不大,可细雨纷纷,难免扰人,不如等明日雨停了,娘子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林秀水将画稿重新塞回到她手里。
红娘子确实犹豫,接过林秀水的伞,回家再想想,看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白纱裙。
“你呀你,本来能多赚的,又想哪什么名堂,”金裁缝等红娘子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问。
林秀水摊手,“干回老本行了呗,能省就给人省点钱。”
“旧衣做新裙嘛”
她可以做的,她一定会做。
金裁缝是拦不住她的,林秀水总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满腔赤忱,面对没有太多银钱的娘子,她总是给人家以最省钱和料子的方式,来满足别人想穿新衣的想法。
没过晌午,红娘子又来了,她一手举伞,一手提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的,放到桌子上扯开绳结,散落出好几条白裙黑衣。
“这是我翻找了全部的衣裳才找到的,你瞧瞧能不能用。”
林秀水上手翻看这一堆白裙,找出一条散褶的白纱裙,这条裙子虽然散褶,裙幅却很宽大,又是白纱做的,其他很多为硬挺的绢布,或是相对皱巴巴的苎麻白裙。
黑色的中长褙子除了料子尚可,红娘子穿上也合身外,没有丝毫的亮点。
林秀水却说:“可以改。”
如果说做新衣是量身打造,基本按照她所绘制的图样来,那么从旧衣上更改,相当于是如何给平平无奇的衣裳增添亮色。
林秀水自从观潮回来后,有了万千做衣裳的思绪,先改手边除了黑色连花纹都没有的褙子,褙子的袖子在靠肘弯处,有拼缝起来的直袖。
她拿起一把剪子,沿着边缘处将线拆下来,手边有她准备好的黑纱、黑灰两色晕染的纱,以及偏雾蒙蒙的灰纱。
裁剪成大袖的宽度,她想象着潮水涌来的层层叠叠,在单一大袖的形制上,将袖口做出重叠卷曲的浪花,用黑、黑灰再过渡到灰纱。
原本窄而紧的袖子,变成了宽阔且飘逸的大袖,在衣襟处则弃用了之前的黑色,用白色蚕丝线挑纱缝到领抹处,变成若隐若现的白线,犹如潮水来临时的感觉。
白纱裙新熨了褶,林秀水不在白裙上新作材质,而是依据重叠的浪花,另裁了很多不规则的裙片,每一片的形状不相同,颜色也由深到浅。
期间阿云过来收了好几次桌面,瞟到这些弯弯曲曲的裙片,觉得有些奇怪和纳闷,毕竟这样瞧上去当真不算好看。
红娘子初看也是抱有如此的心情,微微皱眉,明明画卷上的水墨裙子层次分明,如山间雾色,书画中研磨掉下来的一滴水晕开的墨,跟这种一层又一层卷曲的裙片,压根不像同种东西,很是普通。
“就这样穿?”红娘子如此问,她的手微动,脚下却定在原地。
林秀水也并没有过多解释,她先让红娘子穿好衣裳和白裙子,将最长的黑色泼墨卷曲裙片围在她的腰间,裙片蜿蜒往下,此时裙子已然有了点韵味。
直到一片片裙片系好,原先很平平无奇的白纱裙子,在深浅不一的纱片和不规则的形制裹叠,居然没有透露出臃肿,相反的很轻盈,整条裙子像翻滚那一瞬的浪花,那右边一侧没被包裹住的则为白浪。
红娘子吃惊地捂住嘴,她试着往前走了走,那些裙片像流淌的墨色,微微晃动,好似真的像水墨一般,每一寸都像活的,有流动间的美感。
而最让她惊喜的是,这条裙子可以随意搭裙片,并不需要按着由长到短来,只围最长的那条黑白晕染的裙片,那从腰间一层又一层旋绕到腿弯处,便如同很久之前的曲裾。
绕上最大的灰墨纱片和最小的纱片,边缘弯弯曲曲,绑在左侧腰间,那斜裁的弧度从腰间垂下来,前短后长,有种一波未平,另一波将至的灵动感。
不管如何搭,都能让这条普通的白纱裙子有不同的感觉,或简洁,或流淌,或沉寂,只用这几条裙片。
红娘子简直欢喜地要发疯,不停地点头,恨不得到大街上提着裙摆来来回回地走,没有人能懂她那种蠢蠢欲动,即将要蹦出来的心。
金裁缝也不得不感慨,“我算是有些懂了,你说的大道至简。”
颜色普通,裙子平平无奇,裙片除了古
怪弯旋的形状外,颜色也并不出挑,可如此简单的东西,搭上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林秀水其实还不大满意,如果有更多的好料子,她觉得更能将浪花和水墨的意象表达好,仍旧需要不停地努力。
她没有红娘子那般高兴,想着应当有更好的表现,记下短板,时常鞭策自己。
也趁热打铁,先将那条诗词裙做出来,这条难度很大,形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如何书写诗词却不会晕染开来,桂影和竹影用刺绣表现虚实,织金在哪里点缀会更加出彩,褶子部分的织银线又当如何。
她一共请了十位娘子帮忙一块做,彩绘、刺绣、织金、绣银线,以十日为期限,不停更改,才做出这条很重工的三裥诗词裙。
不是纱制的轻盈,剪裁利落,却有极好的垂坠感,尤其是素白裙面上诗词的绘制,飞舞大气,绿色细长的竹影和桂影,织金恰到好处的点缀,这条裙子初让红娘子大叫出声。
穿上两边的绿色深褶更是行走间飘荡,里面的诗词和影子也一块飘,站在那里,风一吹,裙摆晃动如同月色的墙影。
而且红娘子后来才知道,为何一定要用白色罗布来做这条裙子。她每次穿出门,光影和月色都会让裙子染上各种不同的光彩,连同上面的诗词图案都可以品出不同的味道,或站或坐,起落别有风情。
即使十几年后拿出来,都是丝毫不会逊色的裙子。
红娘子激动地浑身发颤,她嘴唇颤抖地问:“这裙子还会给其他人做吗?”
林秀水摇头:“不会,娘子你喜欢的伞只有一把,那么它也只会有一条。”
有些衣裳并不需要被很多人喜爱,它被做出来的初衷,是来源于一个人的喜欢,那么它只要获得那人的喜欢便足以。
这就是林秀水做衣的准则,她要对得起每一个来做衣的人,不辜负每一件从她手里诞生的衣物。
红娘子闻言愣了许久,她才说:“我很喜欢,我在一日,它就会跟我一日。”
“你喜欢最要紧。”
这两条裙子给林秀水带来了很深远的影响,让她做出了风靡许久的另一条裙子。
其中也有一条是让林秀水在水记全衣,推出以旧改新衣的活动。
她很认真地跟金裁缝说:“做新衣太贵了,秋冬两季的衣物又比寻常更贵,大家花钱很吃力,做起来并不轻松,我希望衣物在满足蔽体的时候,能够让大家穿得体面。”
其实就是做这两条裙子的心境不同引发的,有钱能上各种重工,没钱只能拼拼凑凑,她能做华丽的衣裳,也可以做普通的好衣,哪怕是用普通的旧衣。
金裁缝没法反驳,她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会亏本。”
“没事,我能赚钱,这次我能赚到不少钱。”
林秀水在裁缝作里上工,她就奔着抢钱去的,这就是她的底气来源。
十几日里,她相继提出了许多好意见,更改了很多的问题,她坐在满池娇的屋子最上头,她这次不需要顾娘子坐镇了,大家肯听她说话。
“荷花瓣抹胸,”她一拿起做好的抹胸,手触着内里,她说,“一面做丝绸内里的,一面做细布内衬的,边角处理得不够好,到时候一低头,一含胸会很扎很难受,不信你自己穿上试试,拿回去重新改。”
“这批临安新来的素罗虽说织工差劲,但是做成油帽和帷帽可以,避开明显有问题的地方。”
没有人呛声,被指出问题的人脸通红,赶紧点头说:“林管事,我会改的。”
林秀水又拿出专门请人设计的莲花布贴,一簇莲池小景,左边莲蓬右边荷叶,中间一枝出头的莲花。
这就是她们满池娇的标识,会挂在每一件出售的衣物上,让大家认准标识。
在临安城满池娇铺子开业前,她还去找了张莲荷,这个曾经说想做花神的小娘子。
张莲荷的家离裁缝作很近,过两条巷子,在右手处拐角处。
她敲开门时,张莲荷在院子里发呆,出来开门看见是林秀水时,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林娘子,不是,阿俏你怎么来了?”
林秀水先是放下东西,真诚道谢,“我们做莲裙已经做到临安府去了,真的应当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来寻我,我也不会做出后来的裙子。”
张莲荷赶紧摇头,两人坐在院子里,相互说了下近况,林秀水才表明来意,“临安铺子那缺一个卖莲裙的人,去那一个月的月钱有五贯,另有五日可以回镇里两日,我想你这么喜欢莲裙,如果你想去的话,这个位置会给你留着。”
“啊,我吗?”张莲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我?请我去?”
她完全不敢相信,毕竟她已经十六岁了,在大家或成婚生子,或在各行各当上工,她却一事无成,只能当家里的米虫,接受家里给她定亲,嫁给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
她已经同家里吵了一架又一架,每次压迫她的理由都是,你要不听,你就从这个家里给我滚出去,钱一分不会给你。
对于她这种所有一切开销来源于家里,成婚才会有嫁妆,以后又不得不依附另一个男人的女子来说,她每次都被这句话吓得像只鹌鹑,等着和别人做一对鸳鸯,左右都是待宰的。
“我不知道,我,”张莲荷苦笑,她又走不出去。
“你好好想想,会给你一直留着。”
张莲荷自打她走后,相当心神不宁,她定亲在即,嫁的人她连见都没有见过一面,她辗转反侧,她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她又很害怕。
想了好些日,她也不敢迈出这一步,直到她再一次跟爹娘吵得不可开交,她爹勃然大怒,“我好吃好喝供你长这么大,反了天了,你有本事你就给我滚出去,别再花你爹娘老子一个钱。”
“滚就滚!”
回应他的不再是沉默掉眼泪的张莲荷,而是破罐子破摔,颤抖着喊得比他声音还要大的张莲荷。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哭,明明这是她的家啊,说是遮风挡雨,实则一直在刮风下雨。
张莲荷哭得双眼通红,她当真没地可以去,只能找到林秀水期期艾艾地问:“还收人吗?”
“我,我,”她小声地说,“好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当然收,只是你看起来不大好,”林秀水担忧地看她。
张莲荷抽抽噎噎地说完,林秀水却说:“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帮你。”
她当然不会做让张莲荷立即去临安,让家里人担忧好找的戏码,最后报官很麻烦,钱能解决很多东西,尤其是虚情假意。
最后是裁缝作这边出面,跟张家商谈,那边大骂,两边一度商谈不下去,最后放狠话叫张莲荷偿还养她的一百贯银钱,给出来就让她走,要立契。
张莲荷还有两个弟弟。
她无声地笑了笑说:“我可以还。”
商量
的结果是每个月可以先还三贯。
几天时间里解决这档子破事,张莲荷哭得泪都干了,她坐在去往临安府的船上,心里惶惶,面上没有泪水。
她去往一条陌生的道路。
可她并不知道以后,随着满池娇在临安府的开业,她为自己挣到了新的人生。
她忽然懂了那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西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张莲荷想,不是莲花荷叶,她是小鱼——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 84 章 一一风荷举
八月钱塘江潮过后, 九月江面风平浪静。
只不过这艘去往临安府的船舱里,一帮子人坐立难安,除去家事缠身, 本身忐忑的张莲荷外,其余人则是从桑青镇要去临安的新铺子里,难免惊慌, 唉声叹气。
明明去前说临安千般好,眼下像是要进大监牢。
尤其外面下着细雨,雨丝像蜘蛛网,黏黏的, 湿湿的,这样的天里,心绪更是跟蛛网一般。
穿暗红牡丹纹衫子的中年娘子, 取下腰间的白布巾,擦擦鬓角根本没有的汗,她靠在木墙上,朝着林秀水说:“林管事,我心里咋那么慌呢?要是赚不到钱,可怎么好跟顾家交代,皇城根底下的人挑剔得很。”
“谁说不是呢, 那里的日子跟我们镇上过得可不一样, 我们穿绿绢蓝布, 可里头光路上随便走过的, 大多穿青绸红绫,掉下块牌匾砸到人,家里多半是当官的,”说话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娘子, 会说一口临安话,她将手搭在莲花纹绸裙上,“我一想想,好几夜没睡好,我又为了体面,穿条从前嫁人时压箱底做的绸裙,简直是愁上加愁。”
坐在船舱最角落的张莲荷,怀里搂抱着个大包袱,她没开口,低垂脑袋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
林秀水穿浅蓝水绸的上襦,一条桃红素罗的下裙,站在一群年纪比她大的娘子里,显得有些稚嫩,面色从容很多。
“这到了临安的地界,该入乡随俗的,”林秀水很清楚大家的担忧,她没有半点愁容,相反笑问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临安的一句俗语?”
“难不成是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北门米?”坐右边窗子处的娘子抢答,“这是想叫我们多将心思花在认路上,对不对?”
那会说临安话的娘子也跟着道:“说不准是百官门外鱼担儿,坝子门外丝篮儿,正阳门外跑马儿,螺蛳门外盐担儿,这才顺口。”
越说越偏,林秀水摇摇头,“有句话叫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行在指临安,临安又称行在所,酒与醋是几百多个行当里,最为赚钱的两个行当之一。
其他人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她的意思,卖酒她们沾不上边,难不成让她们去吃醋?
林秀水却说:“我说入乡随俗,想要富,那就吃酒和醋,图个彩头。”
“酒呢,不是说候潮门外酒坛儿,九月刚酿了新酒,还多是菱酒,这菱也算是池塘小景里一物,到时候买来祭花神。”
大家听得愣神,林秀水清清嗓子,“那还少不得一样东西,就是醋,醋是不大好吃的,所以我寻摸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有娘子好奇。
林秀水从门外拿进来一兜青皮橘子,她特意到街边小贩那买的山里野橘,足够酸。
“一人一个啊,这橘子也有个别名,叫作嫌橘醋,酸是酸了点,吃了好发财。”
林秀水全靠嘴忽悠,那些娘子半信半疑拿了过去,掰开一尝,酸得龇牙咧嘴,什么担忧和难受,坐立难安,都转变为这橘子到底哪来的?又酸又苦。
张莲荷拿到橘子,沉默剥开,她塞了一瓣到嘴里,以为会是极为酸苦的,可却尝到了一股甜味。
她颇为震惊,忘了咀嚼,是柑橘,不是大家吃的绿橘子,一点不酸,嘴里充斥着清甜,她却忽然止不住眼泪,失声痛哭。
可没有异样的目光,都觉得是橘子把她酸到了,一个劲安慰她。
林秀水此时过来说:“都怪我,买的什么酸橘子。”
“我下回找人家去,明明说卖的是橘子,怎么卖了眼药酸。”
众人闻言便笑,张莲荷又哭又笑,最终用帕子擦干了眼泪,大哭一场可算好受多了,又因此跟大家有了些许认识,她惶惶不安的心松解了许多。
快到临安城门时,她到船尾去感谢林秀水,林秀水远眺前方说:“你知道到哪里了吗?”
“不知道。”
“过了这河,前面那城门叫作新开门,又称新门,”林秀水拍拍张莲荷的手,“过了新门,就当一切重新来过。”
“我,”张莲荷也望向城门,她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船外下大雨,她心里下小雨,只好喃喃地说:“多谢。”
一路进了临安,过了新开门,两岸多是青砖白墙,河道宽阔,有许多载着士大夫书生的落脚头船,另有大滩船,船上写着湖州二字,是从湖州运米来的米船。
一路上的码头有纲运司的送粮船停靠,千余石的米由穿着青衫子的排岸司小吏负责装卸,扛米袋子。还有殿前司的红坐船,不用管船戴武冠,穿绯袍,拿黑漆杖的军士呵斥,不论什么船,赶紧调头,或是贴着岸边,船家站船头行礼,让红坐船先行。
林秀水从没在桑青镇见过这景象,看着五六艘大船大摇大摆过去,听不见喧哗,只听得船行过的响声,怕是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听闻是正好要到三年一度的明堂大祀,各路船道要排查,殿前司的红坐船才会在每条河道上转悠。
临安繁盛,哪怕是下雨的日子,船只也多于牛毛,河道多,街巷多,从桑青镇到临安不过半日多,可从临安新门到花市就花了半日。
林秀水坐得腿脚发麻,她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困得头直点,夜里到租住的地方睡了一觉,第二日还以为在桑青镇,被叫醒时说:“姨母,我这就起来。”
敲门的张莲荷一脸懵,她试探着应了声,“哎。”
“我姨母叫王月兰,你改名了?”林秀水跨出门槛时问。
“要改什么名字?”张莲荷跟在她身后,极其认真地问,“我可以改,要不我跟你姓吧,我把张这个姓给抛了。”
林秀水说:“可以,我把水字分给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水不成莲。”
顾娘子在选铺面时,老念叨这句话,所以满池娇铺子前面是条大河。
但这次天公不作美,一个来月不下雨的临安,从八月底一连下了十来日,今日雨势稍歇,阴雨天,赶紧开业。
请了临安的小唱,路歧人杂耍,几十人穿粉戴绿敲敲打打,放了紧吐莲、慢吐莲的烟火,噼里啪啦响了又响,热闹了好一阵,引得周围一群人过来,看着开业挂牌。
随着鼓声越敲越激烈,人越来越多,满池娇正式开业。
挂上牌匾时,林秀水长舒了口气,她其实为了这个开业,已经有相当一段长时间没睡过整觉了,梦里都是几十人的心血打了水漂。
终于,在临安走出了小小的第一步。
可跟水记全衣时的欣喜不同,她的铺子是为镇里大家做衣裳的,能赚多少赚多少。
但满池娇不同,它是必须要赚钱,要付得起几十人的工钱,对得起数十人夜以继日不停歇从平江府、湖州等地采买的布料,为了一个月里大家开业往返于临安和桑青镇,风尘仆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铺子。
许多人对它寄予了厚望。
铺子里的每个人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赶紧招揽生意,“娘子进来先瞧瞧,我们这里卖各色莲花衣裳,池塘小景的,叫作满池娇,大家可以进来瞧瞧。”
临安的铺子众多,卖各色新奇衣物的更是数不胜数,来往的女子里,有穿销金裙缎的,石榴裙,十六幅的郁金裙,又有着一件彩绘描金白罗衫,绣各色花草纹百迭裙的。
好衣裳可谓见过不少,但仍旧被挂出来的莲
裙形制所吸引。
“瞧瞧去,你看那裙子,垂得多漂亮,这粉得挺衬我这条青纱裙,”戴着一顶冠子的女子指着挂出来的莲裙说。
她同行的娘子两颊涂抹红色,穿一身缟素的衣裳,闻言轻笑,“怎么是粉的,今年可盛行素白的,不是白的我不穿。”
那高冠的女子转过身,挂下脸来,什么盛行素白的,一群士大夫觉得彩衣不好看,眼下全穿白的,疯疯癫癫的,搞成跟守孝一样,所过之处一片白。
有人就跟他们一样集体为天守孝道,恨不得自己头发都染成白的。
她扶着自己的冠子,哼一声道:“你不穿,我自个儿穿。”
“这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铺子,你也敢穿?”素白衣裙娘子气急败坏。
人压根不搭理她,进了铺子里眼前一亮,褙子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直袖、窄袖,她撩起来一看,袖子处做成莲花瓣样式的,刺绣精巧,是粉色绸面的,很有光泽。
“这多少银钱一件?”这高冠娘子问。
铺子里的李三娘赶紧回:“娘子,三贯二钱银子,我们这款绸面是从常州来的,刺绣的丝线也全是上好的熟丝,半点不扎,你瞧做了内衬的软面,我们可以依着身形裁改,还可以量身细做。”
高冠娘子压根不喜欢同旁人穿得一样,她直说后,又看了其他的便走了。
没谈拢生意,李三娘有些懊恼,所幸还有其他生意。
“这裙子形制有些意思,可太素净了,”穿黄罗银泥裙的娘子进了铺子,在靠窗挂着的一排莲裙里,面不改色随意挑了挑,撩起下摆道:“只裙头有些意思,这边缘怎么不销金,不刺绣,不织点金线进去?”
“还有六百文一条裙子,看不起谁呢?”
其余人正在招呼旁的客人,林秀水守着账台,此时只有张莲荷一个人在旁边,她被这话弄得面红耳赤,看向众人,都在忙各自的生意,强作镇定后,开头有点结巴道:“娘子,我们这里也可以专程定做。”
“说来听听?”
张莲荷咽了咽口水,她此前有学过的,尽量顺畅地开口:“我们这裙子叫作一色裁,取自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一诗里,这裙子用的粉是特意挑染的莲花粉,娘子要不满意,我们还有其他诸色,牡丹红、莲瓣红、初荷红、莲红、水红。”
“娘子觉得裙子素净,我们可以织金,满绣,”那穿黄罗泥金裙的娘子打断了张莲荷的话,“那满绣满织金,我就要在这裙样上头改,钱不是问题。”
张莲荷被这单子冲昏了头脑,她还不忘连连点头,“能做,我们都能做。”
她像是抓住向上爬的绳索,紧紧不放手。
做成一单,也有了开口的勇气,说出口的话越来越顺畅,哪怕被接连拒绝,她虽然羞赧,也仍竭力保持笑容。
开业头一日,赚了二十五两,刨除布料、织线、织金种种,大概是十二两,还算可以。
大家从镇里到临安内城来,一路担忧忐忑,生怕没有生意,此时终于放了点心,觉得照这样来,满池娇能养活几十人。
按这样算,林秀水再待上两日,就能回镇里,一切交给大家照管。
可是等到第二日上午,铺子里众人整理衣裳,忽然刮了阵大风,不到须臾,下起暴雨来,雨水比烟火炸得还响,噼里啪啦从屋檐滑落,在门前积起一滩又一滩的水,路人行色匆匆,急忙奔走,压根没人管这里有间新开的铺子。
等了许久,没见雨势缓解,相反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傍晚,才渐渐小了些,今日没有一文钱进账。
屋子里十来人或坐或站,有的娘子靠在屋檐底下,看了眼这大雨,咒骂了句瘟天,也有的坐在绣墩上叹气,想着几百两银子要打水漂了,沉重地像压着块石头。
“林管事,怎么办?”终于在寂静里有人问出了口,“雨要下这么久,没人来,可怎么办?”“怎么会碰上这种天的,明明我们从桑青镇出来,天都好好的,我眼下真的害怕,跟两年前一样,碰上下了八个月的大雨,那一切都完了,”有一个娘子蹲在地上,捂着脸,说话断断续续。她说服了家里一众人,为了能赚更多的钱才抛下裁缝作里的所有,从镇里到临安城里来,她不想就这样草草回去。
外头雨又下大了,屋里黑沉沉的,弥漫着焦灼,每个人都在等林秀水决断,雨没有那么容易停。
林秀水压着自己酸胀的眉骨,她挺起身板,在瓢泼大雨里,让自己的声音比雨声大,坚定有力,“老天要下雨就让它下。”
“它今日不下,以后也会有这一遭,我们是人,没有垮就有法子。”
她摸出蜡烛来点燃,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了些许火光,在众人慌乱之际,她冷静且有条不紊地安排,“我们这次做了不少的荷叶伞,李三娘和赵青,你们两个去清点总共有几把。”
“还有油帽,油衣,莲荷跟小全去后面隔间清点,张阿姐跟陈荔一起去数。”
“其余人去翻油布,照着鞋子大小裁了缝好,我们熨布的两个炉子,明日也叫人烧起。”
“我们今夜赶赶工,把这油鞋套子先缝了,不要慌,我等会儿去买吃的,我们先吃饭。”
林秀水安排得十分细致,语气温和又有力量,大家也没有跟她唱反调的,劲往一处使,全忙活起来。
她拿了伞,走到门外,雨仍旧不停歇,茫茫一片,看不清路,她不知道得上哪里买去。
此时,不远处有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很奇怪,明明天蒙蒙一片,大雨笼罩四野,此时在临安,不在桑青镇,但她却仍能从这样模糊的雨色里,一眼分辨出来人是谁。
陈九川披着斗笠,步履匆匆,又忽然停下,将伞下的灯笼提到自己的脸下。
“不用照,我老早就看见你了,怎么,运了船货没回去?”林秀水站在屋檐下,看他走过来。
陈九川擦了把被雨淋湿的脸,他取下挂在胳膊上的食盒说:“有天大的事,也先吃饱再说,鸭汤先喝。”
“没回去,不好回去。”
林秀水接过沉甸甸的适说:“我怕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你回去的话,帮我跟姨母还有金裁缝捎句话。”
“好,你先吃,你在这里路不熟,”陈九川掀起斗笠,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你们有几个人,我给你捎过来。”
“我,”林秀水开口,又没有继续往下说,回头看了一眼,“十二个人,随便带些吧。”
陈九川走进了大雨里,林秀水忽然喊:“九哥。”
她的声音不算大,尤其在雨声的掩盖下,可陈九川却回过了头,招招手,大步流星走了。
反正很奇怪,没有想过出现的人,每次不会在她欢喜时出现,但有些许脆弱的时候,总有他。
林秀水站在屋檐下,她看着雨,千丝万缕。
这一夜很难熬,大家在铺子里睡的,睡梦里也盼着雨停,不过雨没有停。
早食又是陈九川送的,他比报晓的行者还准时准点,东西总是热腾腾的。
林秀水默默无言,她难得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背后一堆烂摊子,她只好急匆匆说:“你赶紧换衣裳去吧,可别病了。”
“我壮得跟头牛一样,”陈九川说。
林秀水说:“好的,牛,你很好。”
送走陈九川后,回去后,大家撸袖子,鼓起劲喊:“下雨怕什么,卖不了莲裙,就卖伞卖油衣油帽。”
“几个大娘留在铺子里,拿上伞和油鞋套子,其他人跟我一块出去,”林秀水说。
她们借伞去,倒不是在路上借给别人,前面是条来往的大运河,有各地来往的商船,通常是没带伞的,要冒雨走一段路。
有个细瘦的娘子带着两个孩子,从船舱里出来,从其他地方过来没带伞,她把自己的衣裳解下来,准备缠在两个小孩头上,一见雨下得这般大,心想糟糕透顶。
忽然头顶多了一把绿色的荷叶伞,她慌忙抬头,有个圆脸小姑娘说:“娘子你去哪,路近的话我送你,路远的话我们的伞借你。”
“我们是满池娇铺子里的,你瞧,就是那一间,下次来了还我们就是。”
“不过你看你们两个小孩,雨天走不方便,我们铺子里可以供你们歇歇脚,还有炉子,烘干再走也不迟,我们有油鞋套子,走水路也不怕。”
那细瘦娘子心想不用淋雨了,又重复一遍,“你们铺子叫什么?”
“叫满池娇。”
这样的对话出现在许多人,渐渐的,雨中奔波,淋雨的人们手中撑起了一把荷花伞,这才是一一风荷举。
源于一把遮雨的伞,避风的屋檐,烘干衣裤的炉子,不少人知晓了三个字,满池娇——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感谢大家,近期在调整心态
没赶上八月一号,不过希望大家过得都好[红心]
第85章 第
85 章 打翻身仗——两面穿旋裙……
伞一把把借出去, 卖雨衣油帽,下雨天里,铺子里也有了点生意。
碍于下大雨, 不好走水路,又湿了裙角和鞋袜的几个女子,接了送来的这把伞, 到铺子里歇歇脚,烘下衣物,接受好意又觉得过意不去的,在铺子转悠, 与众不同的形制让人眼前一亮,买了好几件。
不过一个小娘子看了一圈,挑了又挑后说:“这裙子不错, 跟其他铺子里的形制都不一样,就是这颜色,我不大喜欢,且你们卖得这么多,到时候路上碰见的人,都穿这个,那我们不是撞上了, 多叫人难为情。”
哪怕大家再三说, 临安城那么大, 很难撞得太多, 人家不大喜欢。
下雨本来没带伞的人不多,一日满打满算借出去十五把伞,卖出去二十把伞,到铺子里来有十二个人, 做了七八单生意,卖了十二贯多的银钱。
除去成本,压根没赚多少,铺子里大家在积水路段走了一日,脱下鞋袜来,不少脚泡得发白发皱,张莲荷打了个大喷嚏。
林秀水累得打瞌睡,被她这个喷嚏吓得一激灵,揉揉沉甸甸的眼皮,拢紧身上的豆绿褙子。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精气神,“叫了鱼汤,另有七宝擂茶,大家先祛祛寒,垫垫肚子,晚些等雨停了,我们到这附近的正店去吃点好的。”
“再回住处换身衣裳,睡个整觉,明日晚些来。”
“好,”张莲荷第一个响应。
其他人稀稀落落地回,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兴致,毕竟生意不好,开业奔着亏本去的,很难高兴得起来。
陈二娘子揉着腿,暗自在心里嘀咕,呸,早知道就不争破脑袋过来了,钱没赚到还受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借伞只能带来短期的生意,还有借伞不还的,又亏一笔,也有借了伞,转日寻过来还的,顺带买几件衣裳。
几日下来,雨仍然不停,有了些许人知道满池娇,每日也有五到十二贯的进账,但跟大家所预期的钱数一半都没达到,强撑着而已。
铺子里前期的钱一直是裁缝作垫的,开了铺子后,不再出钱,自负盈亏,还得从铺子里支取银钱,付清大家的月钱,余下三成才是林秀水赚的钱。
就像抽纱绣,能赚钱的话可以提月补、节礼,涨月钱,像满池娇赚不了钱一直赔的,裁撤人员还得补上一大部分的亏空,毕竟当时林秀水也为了争取布料和镇里的买卖定价,做过赚钱的保证,列了很详细的契约条款。
亏到连裁缝作也都清楚这里的近况,说得好听点,是在临安摸着石头过河,结果雨太大把石头给淹了,过不了河。
说得难听一点,几百两付之于大雨,乌龟在这天里都自身难保,翻不了身。
林秀水几日没睡好,她有种蹚着水过河,举步维艰,站在滚滚洪流中要被冲走,她面上不显,也一直采取积极的举措,各种迎客往来买卖,收效甚微。她一夜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睡醒后坐起来,一脑门的细汗,被子也潮濡濡的,她很冷。
一早起来,听着细雨和风拍打在支摘窗上,屋外传来张莲荷跟陈二娘子的吵嘴声。
陈二娘子气急败坏地喊:“没生意就是没生意啊,我就算睡到半下午起,铺子里有人影吗?你这么殷勤,到时候能多分你点钱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做梦去!”
“我就爱做梦,我就乐意早点去,卖一文钱都好,生意不好那是暂时的,”张莲荷气得脸红,“我就信林管事,她要赚了钱,你肯定没份。”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其他人出来劝架,林秀水听得头疼,她第一次冷着脸开门出来,她说:“可以回去。”
吵架的两人停下,一众人全看向她,林秀水面无表情地重复,“我说,不想干的可以回去。”
“我会写一封信给顾娘子的,回去也不会怎么样,一切照旧。”
此话一出,除陈二娘子外,另有三四位娘子相互打量,也暗暗动了心思,只是没直说,毕竟谁愿意没一个没有起色的铺子耗下去。
当日下午,陈二娘子就收拾好包裹,气冲冲先走了,另有五个人相继哭诉,说着自己家里不容易,实在待不了,领了信拿上行囊离开。
短短数日,除了林秀水外,原本十二个人手只剩一半,留下来的还年轻,觉得可以再撑一撑。
张莲荷笨拙地安慰林秀水,“就算大家都走了,我也不会走的,我们肯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我可以每日背着衣裳,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去卖的。”
“阿俏,你真的别往心里去,”会说临安话的谷娘子说,“有句话叫作城隍庙里的算盘,不由人算,总要想开点。但你岁数轻,又有能耐,何尝不能打一场翻身仗。”
剩下几位娘子七嘴八舌安慰林秀水,知道她在挑一个很重的担子,还买了二十几张指日晴的纸马,拿一个炉子全给烧了,又烧又念。
林秀水却向她们很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决策上的失误,步子迈得太大,当时正是莲花裙在镇里盛行时,被许多人喜爱,每日卖出几百件,就冲昏了头脑,大家觉得哪怕到临安来,也会盛行。
本钱越小越敢拼,本钱越大反而就想□□,想复刻上一次的成功,换汤不换药,当时莲花粉卖得很好,其他颜色很一般,定了换好料子不换色的基调。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后,才道:“不过生意不管如何,月钱不会少给大家的。”
想起昨日一个来还伞的娘子说:“这里的衣裳很出挑,可颜色样式都大差不差,穿上去满大街都是,除了两种人,其他人基本不会要的。”
“一是手里没有多少银钱傍身的,她们会喜欢这种衣裳,二是孩童,她们不会计较跟别人穿一样的。”
当初在裁缝作里商讨时,大家说莲裙在桑青镇里卖得很便宜了,到临安要抬一下身价,相当于放弃为便宜而买的女子,成衣也意味放弃富贵人家的娘子,专攻中间那部分有些银钱的。
眼下不论下不下雨,这步棋都走错了,喜欢便宜的被排除,又没有命中精准的那部分人群,基本不喜欢跟别人同样的。
她冒雨去过好几家成衣铺,每一家都有各自料子或者刺绣上的优势,虽然形制一样,可颜色大相径庭,差异化很明显。所以从其他地方想再多的法子,也不如从衣裳上更改。
面对愈发惨淡的生意,林秀水即使有了些许想法,她也在这次失利中,变得束手束脚。
她实实在在跌了个大跟头。
每日亏本的钱比赚的要多,开一日铺子亏空两日,再如此下去,林秀水要赔钱了。
大家怕她一蹶不振,顾娘子也来了一封长信,大致意思叫她赶紧回镇里来,一切都好商量,但林秀水想的却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只是她需要些时日。
又熬过了惨淡的一日,傍晚边上,陈九川来请她吃饭,林秀水即使没有半点胃口,也跟着一起去了。
“以后我不干船运了,”陈九川走在她左侧,举着伞。
林秀水被吊起了胃口,语气带点震惊,“什么?”
陈
九川将伞偏斜了一下说:“我准备当行者去,他们不是每日打铁板儿,或是拿木鱼儿,按着阴晴来念的,我就日日念天色晴明。”
“什么呀?”林秀水笑了声,“你这样当不成行者的,人家要照实念的。”
陈九川一本正经道:“我觉得都怪当时到天竺寺里,那里经过吴山,两边是求雨圣地,才雨上加雨,要不怪今年潮水涨得太多,全到天上成雨落下来了,再则还可以怪天晴太久…”
“不是,”林秀水纳闷,“非得找个东西怪一下是不?”
他想了会儿说:“是,非得找东西责怪一下。”
“可以怪天怪地,怪陈九川。”
“不要怪自己。”
林秀水轻轻笑了声,“我有什么好怪你的,你说得对,”她跨过脚下的水坑,好多人都怪她,她其实也埋怨自己。
“我们走船运的,碰上最多的就是绕路,”上了船后,陈九川在船前说,“这一条路不成就走另一条。”
他很熟悉临安的河道,在这种明堂大祀时,很多河道都被殿前司占了的时候,特意带林秀水绕了好几条水路,哪怕前路不通,弯弯绕绕,最后也抵达了目的地,山水正店。
林秀水此时缓和了许多,跟着陈九川走到正店二楼,他定了一个稳便阁儿。
待到走进屋里时,陈九川退后一步说:“你先进去,我去点菜。”
林秀水不明所以,仍纠结于他怎么要定一个阁间,撩开蓝缎子门帘进去,又惊又喜。
“姨母,小荷,”她倒抽气,赶紧走几步上前,“你们怎么过来的?”
从镇里到临安城里,起码要有一日的工夫,她从来没想过,姨母跟小荷会到这里来,一是竟不知如何反应。
小荷坐了八九个时辰的船,累得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王月兰一把提起猫小叶,塞到林秀水怀里,站起来说:“坐阿川的船来的,这临安到底是大啊,折腾一日了。”
“你在这里脱不开身,我总要过来瞧一眼的吧,”王月兰说完,先指小荷,“这带来给你解闷的。”
又拍拍大胖猫,“这只是带过来给你添乱的。”
“只有我是来瞧你的。”
小荷此时醒了,她双腿跪到凳子上,努力伸手蒙住王月兰的眼睛,很严肃地说:“娘,你不要睁眼说瞎话。”
她很认真地说:“阿姐,我很想你的,我坐了好久的船,从天黑坐到天黑来看你。”
她说完,在脑袋上挠了挠,“我来前想了好多话,都怪雨,它把我想说的话给下没了。”
王月兰抓住小荷的手,嫌弃地皱眉,一手的臭汗全糊她脸上了,“臭死了。”
“骗人,”小荷反驳,“我刚才睡得可香了。”
外面有呼啸而来的风雨,林秀水抱着胖乎乎的猫小叶,她傻站在那里,鼻子有点酸,这股酸又渐蔓延到眼睛里,到后面笑出了声。
明明曾经想的是,等她在临安有了起色,再把姨母跟小荷接过来,好好逛一逛,只是啊。
小荷摇头晃脑,“阿姐你待在这里不要怕,我们会陪你到回家去的。”
“你哪里看出来我怕了?”林秀水收拾好心情,问她。
小荷说:“这里不是家里,没有熟人,全是生人,我害怕,你肯定也害怕。”
王月兰说她,“你就会胡言乱语,说点好听的。”
“给我吃点糖,我就会说甜言蜜语了,”小荷脑子转得很快,她赶紧伸出手,“我不白吃,我分给阿姐。”
林秀水哈哈大笑,那些积压的阴霾,稍稍散开。
她知道的,明明面对着两个人,她却深刻感受到了三个人对她的感情,此时要让她缝补东西的话,她一定会手抖,会错针,对从前的她来说,这是要被纠正的失误,对今日的她来说,她允许失误的发生。
如果没有喜欢的话,往返于临安和桑青镇的十八九个时辰也太漫长了。
此时陈九川并没有进来,他靠在墙上,疲惫合眼,他知道她难过的时候,想见的是谁。
即使不是他。
林秀水在分别的时候,望向他的眼睛说:“陈九川,明日见。”
陈九川没回,他好像有点傻掉了。
哎,漫漫长夜,无心睡眠。
林秀水没睡好,可她终于能睡着了,王月兰跟小荷挨着她一块睡的,脚边还有只火辣辣的大胖猫,她不冷了。
转日,睡眼朦胧间,林秀水看到床上一堆粉色的东西,胡乱摸了把,手感很熟悉,她坐起来,眼睛睁大,“姨母,你穿什么呢?”
“穿什么,废话,穿衣裳啊,”王月兰厚着脸皮,她将从镇里买的粉色短莲裙绑在青纱裙外头,上面套一件莲花抹胸,此时正把大莲花袖的褙子整理好,穿一件绣着莲花图案的背心。
不怪林秀水这么惊讶,王月兰生平最不喜欢粉的,因为粉色显得她很黑。
林秀水慌忙爬起来,“不至于,姨母,真的不至于。”
小荷一骨碌爬起来,她哇了声,“我娘改名叫王莲花了。”
王月兰倒也没反驳,“对啊,这才生的你啊,荷叶她娘是莲花。”
她又对林秀水说:“少管我穿什么,我穿什么都可以。”
林秀水哦哦两声,她就想说,怎么不找她量身定做呢,这背心不合身啊。
王月兰其实很羞耻,可她一直保持着坦然的神情,让小荷跟林秀水,别跟着她,她自己摸到了临安的茶馆、酒肆、瓦舍,碰见一个人看她。
她就会跑上去跟别人搭话,哪怕她根本不会说临安话,他也“阿妹,你也看上这衣裳了,我在那个花市旁边的拐角路口的满池娇铺子里买的,你也瞧瞧去呗。”
“料子啊,料子老好了,试试又不亏,才这个数,六百,你摸摸看。”
“哎呦,满大街穿怕什么,大家都穿一样的,不是我吹,妹啊你穿这裙子一定好看。”
王月兰说着解自己外裙,“来,我身上的扒下来给你试试,试试又不要钱。”
她跟人家操持着不同口音的对话,硬是软磨硬泡,让对方去瞧瞧,张莲荷几个都没有她这样的脸皮。
而铺子里突然来了五六个人,林秀水很奇怪,有位娘子说:“那是你娘?还是谁?跟我们说了半篓子的话,背心、合围裙都薅下来给我们穿,看她这样起劲,就过来瞧瞧。”
林秀水忽然全懂了,心里酸酸胀胀,晌午跟王月兰说:“姨母,你别去了。”
“你别管,我还去,”王月兰揉着自己的腿脚。
她叹口气道:“阿俏,这都是暂时的坎,在临安不行,就回镇上来,亏了就亏了,花都没有百日红。”
“哪怕到最后没人穿,我也会穿的。”
“但你不能因此没了心气,”王月兰告诉她,“我们对岸那张百户家里,很早之前做猪肉营生的,后面运猪的时候,猪全掉水里淹死了,又去做鲜鱼买卖,鲜鱼被他折腾的,后头全变闲鱼了。可他不信邪啊,把家里的田契压在质库里,得了十贯银钱,他又南下去做鲞团生意,这不就发家了。
林秀水听着难受,到后头抹一把脸,突然说:“不对啊,明明上次姨母你说,张百户这人怕不是有啥大病,安稳日子不过,净瞎折腾,卖点鲞团都能泡了水,被人抓住打了一顿。”
王月兰拍了她后背一下,“你能不能别打岔,你听错了,上回我说的张白虎,跟这张百户不是一个人,你听话听音行不行。”
她又念叨起来,“要不咱们回去吧,看来临安风水不大行啊,你咋傻了呢?”
林秀水才不傻,她就是憋闷得慌,故意插科打诨。
她非得振作起来不可,她非得想出个法子。
人没有运气的时候,那么不能再没了心气和勇气。
她要先回到镇里去,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法子,一切交给谷娘子跟张莲荷,至少眼下每日还有些生意。
至于临安,她还会回来的。
坐船回到桑青镇,镇里倒是刚下过雨,此时天阴蒙蒙的,她睡了一整日,才穿戴整齐,回到裁缝作。
此时路过的裁缝都显得很惊讶,看见她回来,像是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林管事,你回来了呀?临安好不好啊?”
“听说不大好,你还年轻,还年轻。”
“年轻跌几跤没事的,亏就亏,再有个十年二十年的,以你的年纪都不怕。”
林秀水微笑,“是啊,我很年轻,我还真不怕。”
她转身就走,手里握成拳,长呼一口气,后背如芒在刺,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路顶着众人的目光,面不改色,挺直脊背到顾娘子的屋子里,推开门,顾娘子一个人在里面。
“坐吧,”顾娘子点点前面的椅子,“吃过了吗?”
“吃了。”
顾娘子都没有梳妆打扮,穿着很素净的袄子,神采不显,手按在茶盖上,看着林秀水说:“临安跟镇里大不一样,此事说实话,
我也有过错。”
“只是阿俏,”顾娘子按着自己的额头,“亏太多了。”
“镇里卖的莲裙和抽纱绣赚的,都补不上这亏空,我在想,先把这里的钱赚到吧,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你也不要放心上,到时候等天晴了,我们再想点法子。”
她说:“今明两年,就暂且不要变动了。”
“你,你先管好抽纱绣吧。”
林秀水坐得笔直,她知道这次的亏本,影响着后面她所有的安排,费了大劲,说服众人成立的满池娇也成了笑话。
她平静而掷地有声地说:“我想再试一次。”
“我可以承担所有亏本的银钱,不管是几百两,哪怕到上千两,我也能为自己的决定承担所有的后果。”
“我可以赔,我可以离开裁缝作。”
“你疯了是不是!”顾娘子头一次跟她很大声地说话,“你以为是在扑卖吗?你以为是拿六文铜板搏人家上百文的东西吗?你这一次赌输了,我怎么保你啊!”
“你别想了,这一次就这样,”顾娘子闭起了眼,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一次亏本就亏本,你别怕丢脸,晚点抓紧赚回来就是了。”
“我真的没有疯,我能亏,我就能赚回来,”林秀水的神情里透露出少有的倔强,“我怕的话,我就不会说。”
她此前确实害怕,她接连做了许多噩梦,可她并不缺乏,从哪里跌倒就有从哪里站起来的勇气。
顾娘子都要被她气死了,“林秀水你知道你眼下像个什么吗?你像个赌徒!”
“那娘子你先支我点钱再骂我。”
顾娘子气笑了,让她暂时滚远点。
到下午消气了,心软了,毕竟林秀水之前给裁缝作赚了许多钱,总不能卸磨杀驴。让她当着整个满池娇的二十几位裁缝,说说她之后的安排,如果大家都觉得可以试一试,那么勉强再试一回。
从前林秀水努力在满池娇众人心里积攒的威望,这一次也转变为失望,裁缝作许多人是看热闹的,只有她们深涉其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们也很想听林秀水到底想怎么说,有些人也略带恶意地揣测,她会不会狡辩。
相反,林秀水很诚恳也很真切地向众人表明,她的决策就是失误的,没有做好,没有长远的目光,她会承担全部的责任,失利的时候埋怨别人,都是另一种狡辩。
林秀水坚定地发声:“可我不会后悔,再来一次成立满池娇,走到临安去,重来一回我这小半个月的经历,我也不会后悔。”
有些事只有做了,只有知道自己走上弯路了,才知道它到底为什么不可行,哪怕试错的代价相当高昂,她依旧肯承认,这路没有白走。
错了就是错了,她又不是死了,她就可以从错误的决定里走出来。
在场不少人被她的言论震撼,有人很欣赏她,也有人觉得她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那么林管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跟你不一样,真的耗不起,你说再试一次,到底想怎么试?”金娘子很认真地问她。
陈裁缝说:“我们真的不是在玩小孩子把戏,赌输了耍赖,这次就能轻松揭过去,立即到下一场去,我们积压那么多的莲裙、背心,这个月卖不完,下个月的没法开工,我们难道喝西北风去吗?”
林秀水先说:“既然已经知道,同色化的衣裳在铺子卖得不好,那么就走到处兜售的路子,在市井里混的,她们大多会喜欢花哨的,不会管相不相同,我可以卖出去。”
也不管其他人如何议论,她喝了口水,压下嗓子的痒意,加重声音说:“那么如何要保证形制不变,能保留满池娇的颜色,但是每一件又可以独一无二呢?”
“如何?”
“怎么?”
“不可能!”
“好了,真的不要闹了。”
林秀水在质疑声中说:“做两面穿的衣裳。”
众人歇了声,琢磨这个词,林秀水在临安的小半个月不是白混的,她走访了许多的成衣铺,还去过布市,每一日到深夜都在琢磨,有什么办法可以力挽狂澜。
她想了很久,一小侧毛都要被她揪光了,旁边又是花市,买卖各种鲜花朵的,尤其九月九重阳节,卖菊花的特别多。
有种小白菊,看着和其他菊花的样子没有差别,补过卖得挺好。
她就站在一旁看,那白菊上面一瓣是白的,反过来一面是黄的、蓝的,都是摊子上的卖花娘子用其他的染料一瓣瓣涂上去的。
“这样费力,会卖得更好吗?”林秀水问。
卖花娘子说:“你买一盆,我就告诉你。”
林秀水忍痛掏了三百文买了一盆,寻常的才一百文一盆而已,那卖花娘子收了钱才说:“是卖得更贵啊,你都看见我花了力气在上头,费了心思,我又不是有病,赚不了钱的东西,瞎捣鼓做什么呢。”
“哪怕是市面上一样的小白菊,加点其他东西点染,卖的比一般的要好多了。”
林秀水彻底了悟,桑青镇地方不大,又贪图实惠,大家买得越多的东西在她们眼里看来,就是自己眼光好,没买亏,毕竟她们总能说,谁谁谁都买了,我不能落她后头去。
坏就坏在临安地方大,大家想要一样又不一样,能在人群里出彩,可不能跟其他人撞上,这样会失了脸面。
是以林秀水明白了,她所想的形制绝对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就是更改颜色和料子等。
她拿出自己做好的两件衫子,是两面穿的衣裳,不论正反,里面为满池娇一直在用的莲花粉,而另一面,则用了霁青色莲花纹缎面。
另一件的话,依旧一面用莲花粉,但另一面则是织金白色素罗。
她将两件做工很精细的衫子给众人细看,等待大家看的时候,她接着往下说:“在保留满池娇原有的特色时,把颜色和花纹做在衣料上,让衣服自己给我们打出招牌来。”
“而另一面,用完全不同色的料子,确保每一件的料子都是不一样的,那么穿出去的那一面,不会再跟任何人撞上。”
只是做工要比之前的麻烦很多,双面缝制的话,则得保证袖口处的误差很小很小,剪口要非常细致,两面不能有任何线头,在确保合身前,两层面料得是绝对服帖的。
价钱上涨,所耗费的精力更多,搭配的颜色要许许多多,不再单一。也有很明显的优势,在秋冬季节里,双面的料子做出来的衣裳,有沉甸甸的厚度,保暖性比一般夹上丝绵弱些,可比其他许多衣物要强。
两面料子的衣物不再轻飘飘的,很有分量,对于她们裁缝来说,一件过冬的衣物好不好,上手提在手里就知道。
没有浪费之前费心想的形制,和剩下的许多莲花粉布料,相反在这些形制里,做两面穿的背心、褙子、莲花裙,并没有那么困难。
一件衣裳两面都能穿,秋冬两季的衣物本来就贵,相当于多花一贯的银钱,买两件衣物,既别出心裁又划算。
她们可以说林秀水的决定失误,可根本没有办法否认的是,她做出来的衣裳就没有丑的。
大家原本抵触的心理,也渐渐变成,要不试一试吧?这个月还有半个月呢?过了这半个月要是还亏,反正林秀水自己也说,她会一力承担的。
此时林秀水也没有之前那么冒进了,她只要求大家再新做一款两面穿,不同材质的旋裙。
顾娘子走出来后问她,“你就真不怕,这一次也不如预期?”
“怕死了,”林秀水实话实说。
她又笑,“怕就不走了?越想越多,迟迟不敢做决定,那么才是真的困在原地了。”
主要她能亏,就能赚,不然还不起这么多的银钱。
她还找了孙大,从她缝补之后,一直帮她在各处买卖东西,手套越卖越多。
这次她想让人家帮她在临安卖之前堆积的莲裙和各种衣物,她知道这对于在桑青镇里混的孙大来说,无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可孙大却一口答应,“阿俏,你别说让我上临安,就算让我去平江府,明州那都不算个事。”
“我从前混的连地方都靠租,租那种最差的屋子,一家老小住在那漏雨的棚屋。自从到你这接了买卖后,我总算能买得起一间像样的屋子,也有了些许银钱。”
孙大说:“我这次带上我娘子一道,我们两个保管给你把东西卖出去,就凭你信得过我。”
林秀水则笑道:“怎么信不过,我觉得孙大哥你可以。”
孙大是在林秀水认识的人里,最有口才和拼劲的一个,主要他脸皮相当厚。
林秀水跟他说了大概先往寺庙卖,人家两口子转头就跑临安寺庙去了。
其他两面不同色的衣裳也在缝制中,被送往临安,林秀水没有再过问,其实她的内心忐忑不安,找小春娥、桑英、金裁缝,连陈九川都喝过两
次酒。
新的一日,秋风萧瑟,她到裁缝作里,顾娘子一脸怔愣地看手里的信纸,边缘被她拽得发皱,看清是林秀水后,突然来了句,“你信不信你翻身了?”
“我信,”林秀水毫不犹豫,她信她自己。
十月,靠两面穿的旋裙,林秀水在临安逆风翻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