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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76章 第 76 章 考上了油烛局


    二十来个单子, 一半来自熟人,一半则是被这阵仗吸引来瞧瞧的。


    连两边铺面的,王家租铺、刘三姐杂物铺的人连生意也不做了, 出来瞧热闹。


    杂物铺的刘三姐迈步出来,她识得不少字,握扇子挡在眉毛上, 往中间屋檐下瞧,只见明晃晃的牌匾挂在正中央,低低念了水记全衣四个字。


    又将目光偏到左侧,屋檐下挂了招幌, 粉背心,浅黄上襦,白绢裙, 以及水蓝的合围裙,不算大,最多到大腿能穿得进去。


    却见门铺上垂下来的木牌子,上写褙子、上襦、衫子、背心、百迭裙、百褶裙、外裤,左侧门柱上橙色纸上写,给女子孩童,做四季衣裳。


    右边米色长纸条则为, 高矮胖瘦, 家常便衣, 待客礼服, 全都能做。


    偏下还有张月白色的纸,刘三姐眯着眼往前走两步,上头写了,四时好衣, 尽在水记。


    她看完后用扇子盖住脸,笑了好几声,觉得有点看头,便绕到自家门前,从柱子边上穿过去,走到铺子里去。


    里面香气馥郁,有好些娘子在挑中间桌上摆的布料,左侧也有几个小娘子,仰头看高架子上垂挂下来的布料,用手去撩,细看上面的纹样。


    右侧墙上有一排木架,上面垂挂着衣裳,蓝绢布褙子、粉色上襦,紫纱裙子、红缎面背心,各式领抹、裙带等等,刘三姐上手取下件衣裳,又往布上瞧,发觉这样衣和布料的纹样相同。


    摸了摸料子,很顺滑舒服,她低头细看,没有任何褶皱,和多余的线头、线缝,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穿上后相当服帖、挺拔的感觉,大概是做工很细致。


    而且布料是寻常可见的料子,绢布、绵绸、细麻,纹样和颜色却不多见,有一款是由粉到浅白的纱料,像最近盛行的莲花短合围料子的颜色,时兴好看,好多人围着。


    刘三姐本想来瞧个热闹的,到了铺子里,便脱口而出,“衣裳怎么做?”


    她又暗自后悔,自己长得圆润,肤色稍黑,这都不打紧,关键是她的肩膀有着相对明显的高低差,右肩高,左肩低,她不去裁缝铺做衣裳的,最多到成衣铺里,试试有没有合身的就买下来穿穿。


    林秀水正在她边上,整理凌乱散落的布头,闻言便走过来说:“娘子你要做整衣,还是其他的?”


    “整衣怎么做,其他的价钱呢?”刘三姐放下手里在看的褙子,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说。


    “整衣看料子,细麻的料子便宜,褙子、抹胸、百褶裙的话,加起来是四贯差不多,像是这款莲花粉的纱料单做裙子的话,会贵一点,要三贯上下。”


    林秀水很细心地解释,“这料子最近时兴,染的苏木价钱都涨了,素纱本就不便宜,一匹布价钱已经上三贯了。”


    还是基于裁缝作本身有染坊,能够有染匠自己染,由于短花瓣合围的盛行,染红的苏木、茜草、红花价钱飞涨,有素纱的生帛铺往上涨了两百文到五百文。


    林秀水说的价钱相对要便宜很多。


    有位娘子深表认同,“可不是,我去布市里自己挑料子,这种粉的纱要五贯,就够做一条裙子的,跟往兜里抢钱一样。”


    “才五贯,我上回问的那家要六贯,猜我买没买?”那娘子咬牙切齿,“我压根没买,我就蹲那,看看有没有人骂她们这个卖价的。”


    林秀水对此是真没辙,采买的庄管事已经在她身边来来回回骂过许多遍了,说这些人都该进监牢,让她用布抽死大家算了。


    染匠们已经打算换用苏木,在林秀水的建议下,选用枇杷叶,或者姜黄先染成黄的,苏木套染,一种是偏浅的粉,一种是偏橙的粉,都还不错,新布是全给了她,让她试试做新衣。


    刘三姐则在众人七嘴八舌里说:“要先做上衣。”


    她走了两步到往二楼去的门边,挂了布帘子的地方,林秀水看出她的难言之隐,又是左右铺面的邻居,便跟金裁缝说了声,打起布帘叫她到后面说。


    “我就想要肩膀这处,看起来是平的,不要一高一低跟山峰突了又跌下去一样,”刘三姐对外是个爽快人,就对这肩膀头子烦得很。


    林秀水叫她站好,退后两步看了眼,确实两肩差得有点显眼,而后道:“刘娘子我给你记着,你下晌到铺子里来,我给你好好量量,琢磨下如何做。”


    刘三姐铺子里也忙,立即点头应下,“你好好想。”


    一会儿工夫,要做衣的有五六个,看了料子便定下来,做整套秋衫的。


    林秀水给记下来,她们想做的衣裳很明确,比如要偏黄色的罗布做直袖衫,领抹得是绿的,抹胸穿栀子黄的,下裙得是橙色的百褶裙,或者是藕荷色的抹胸,水蓝的窄袖褙子等等。


    有位女子说完,又满脸喜悦道:“我们做采菱营生的,夏日里刚采了百来船的菱,赚了点钱,本想到桑绫弄那边做衣裳的,没想到你家的更便宜。”


    “我想给我闺女也做一身,她才三岁,这会儿没来,能做什么衣裳?”


    金裁缝给别的娘子量身,林秀水记下后说:“可以做母女装。”


    “什么?”采菱娘子问。


    林秀水站在台子后,身子往前倾,“母女装是大人孩童穿一样的衣裳,颜色、形制、花样都一样。”


    采菱娘子明显心动,谁能拒绝孩子跟她穿一样的衣裳,她当即便道:“做,我做两套一样的,先记下,我明日把我孩子领来。”


    “这什么母女装,给我们两个也整套呗,”一个瞧着十四五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过来。


    “少臭不要脸,我当你娘。”


    “我年纪大,我才是,你忘记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两个人斗嘴,林秀水咳了两声,插进一句话,“其实我们也


    可以做姐妹装的。”


    “早说嘛,其实我是她姐姐,”先开口的小娘子说。


    另一位娘子伸手道:“姐姐,给钱。”


    看足了热闹后,林秀水才憋着笑记下来,一整个上午手忙脚乱,定钱收了七八贯,承诺大家七日后会给出衣裳。


    到了晌午,人多不散,王月兰跟林秀水耳语几句,自己急匆匆出门,找了在桑树口二桥头盘车架,卖各色包子的老夫妻。


    有虾鱼包儿、蟹肉包儿、江鱼包儿、枣栗馅、蜜辣馅的,价钱最贵不过五文一个,又有油纸包着,供几十人吃了。


    大家来捧场,自然要做得体面些。


    等人陆陆续续告辞走后,林秀水捶捶胳膊,朝着站在屋里的人说:“晌午吃面去?”


    小春娥从柜台边角抽了把扇子,一早上又热又挤,她坐在绣墩上说:“等会儿,我先歇一歇。”


    “留着晚上再请我吃,”桑英嘴里塞着包子,说了句便往外边走,她送了林秀水一匹两贯多的水蓝绢布,花了一个月的月钱,她兜里没剩几个子,得多送几家米。


    小荷则从门帘后跑过来,被门帘糊住脸,只伸出两只手晃来晃去说:“我去吃,别忘了我。”


    “吃,在你心里吃为天,”王月兰掀开绿布帘,放小荷出来。


    几人去吃了肉淘面,小春娥回去了,下午上工,王月兰带小荷去先去睡一觉,林秀水则跟金裁缝对着记下来的单子,早上人多又杂,有些记下来了,收了定钱,但没量身,请她们到下晌人少时再来。


    “这半日有二十六人做衣裳,还有急穿的,你做得过来?”金裁缝翻了翻册子,虽说是秋衫,样式没有太出格的,要求也简单。


    按金裁缝自己来说,做得精细,十日能出一套,二十五六人的衣裳,排到猴年马月去。


    林秀水靠在灯挂椅的椅背上,她稍稍侧身,往纸上看了眼,笑道:“那当然来不及做。”


    “金姨,你看这种款式简便的,她看重的一则为布料,二想合身好看,三是趁着秋日没过,秋衫快点上身,”林秀水伸手捞过新布尺,低着头看尺说,“我们先量身,确保纸样打得精准,布片裁得好。”


    她笑了声,“剩下我花钱到裁缝作里,让她们帮我缝好,我再拿回来,不合身的地方自己改,那原本大家一件件等,排期至少要到一两个月,眼下五日到七日便能拿到自己中意的衣裳。”


    如果说原本林秀水一套衣裳能赚六百文的,请裁缝作的娘子缝,她最多赚两百文,可出的衣裳快,接的单子多,也能赚不少。


    她又不死板,要的是如何大家尽快穿上合身,且好看的衣裳。


    铺子里渐渐没人时,刘三姐才从另一侧过来,金裁缝了然,她看人身形有数得很,林秀水也跟她说过。


    肩膀高低不平其实挺常见的,挑担卖货的话,这通常是老毛病。


    金裁缝叫刘三姐先到屋里去,要量下肩宽,跟林秀水说:“这种不用垫脚,不用在褙子底下垫衣片,我教你个法子,你学着点。”


    林秀水眼睛亮亮,连连点头,她最开始想的法子,是将外面罩着的衣裳料子加厚,最好用深色布料,如黑、褐两色,便可以在稍矮的肩侧那里,垫一些薄衣片,以达到两肩同样的高度。


    但金裁缝并不觉得有多好,那么薄纱、薄布、浅布都穿不了,以后只穿深色的衣裳过活吗。


    她顺手抽了条裁好的长披帛,是林秀水从青丫那里定的蓝纱扎染的,上面有白花图案。


    金裁缝撩开帘子,进了楼梯旁的小间,专门用来熨布,量身的,这里有两扇黑漆窗户,还有小门能出去走到后街。


    她先叫林秀水量了肩宽,腰围,高度差,才请刘三姐站起来,今日刘三姐穿了件深蓝的褙子,抹胸是黄的,绿裙子。


    “其实你穿齐胸襦裙会更好,不信你试试,”金裁缝叫林秀水从外头拿从前往后数,第三件绿色上襦。


    林秀水出去在衣架前数了数,才拆下衣架子,拿了进来,刘三姐则有点不信,“我穿那个能好看?我瞧都是小娘子们穿的,我今年二十八了。”


    “怎么了,我五十三,我也穿,衣裳又不分年纪。”


    “你先试试。”


    刘三姐心中一动,脱下外面的褙子,穿好这件绿色的上襦,林秀水将她的裙子拉得高一点,将裙带暂时系到胸下处。


    金裁缝绕着手里的披帛,慢慢缩紧,让蓝披帛一头挂在林秀水掌心,自己拽着一头,从刘三姐裙带下穿过。弯下身子将披帛往下拉,一直拉到脚踝处,起身把挂在肩头的披帛整理整理,弄点褶皱缩紧,只到肩膀往下处一点点,其余的缠在手里,从背后的裙带处穿过去。


    林秀水退到小门处,站远些瞧,她确实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到刘三姐的左肩上,她记得左肩要把右肩矮上一点。


    可这会儿她的注意全然没有高低肩上头,细看当然也能看出来,但她视线的落点在肩头的蓝白披帛上,垂下来的披帛则像是多了别样的点缀。


    刘三姐本身有些圆润,裙子到胸上,腋下处,上襦换一换颜色。她本身的那种丰盈美会放得更大点,当身上的美放大很多时,是不会在意肩膀处的小毛病,林秀水仔细想着,忽而恍然大悟。


    金裁缝整理好,她叫刘三姐站在铜镜前瞧瞧,刘三姐原本有点不大信的,一条披帛就能解决了她苦恼的问题了?


    缓缓挪过去几步,站直了背,瞧着高台上镜子里的自己,她瞪大了眼睛,发出如下不明意义的声音,“唔,咦,嘶,哎”


    她的右手摸上了左肩,左手又摸上了右肩,交叉环绕,告诉她肩膀并没有多一块肉出来。


    可镜子里的自己肩膀处,矮的那处即使因为披帛而变得更加显眼,却不是因为高低落差而显眼的。


    “神了,神了,我还以为要往里垫东西呢,”刘三姐转头拉着金裁缝的手,情真意切地喊,“老师傅,你下回再指点我,我绝对说一不二。”


    “那你在这里做套衣裳吧,就做齐胸襦裙,”金裁缝很直截了当地说,“小林裁缝会给你做得很好。”


    “好好好,我做两套,”刘三姐摇摆着裙子,又去照镜子了。


    林秀水走过去小声地说:“金姨,你不做啊?”


    “我当然不做,”金裁缝背过手去,理直气壮地说,“我做不来啊。”


    “倒是模模糊糊知道,人家不一样要穿黑的,黑色纱制团花披帛可以,你多想想,我年纪大了,着实想不动,跟你们年轻人没法比。”


    林秀水哑口无言,刚才说自己五十三还年轻,不过半柱香时间,就已经老眼昏花了。


    老花来得可真快。


    送走愉悦、满意、心花怒放的刘三姐,林秀水琢磨着今日所学,犯困至极,头一点一点的,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金裁缝看见了,笑着摇摇头,给她后背垫了件衣裳。


    一日平稳结束,接了总有三十多个衣裳活计,林秀水准备等裁剪好,再送到裁缝作里去,她先让金裁缝回去,下工准备多做点。


    秋天黑得早,她关门落锁出来,街边铺面都挂了灯笼,抬头天上有了星子。


    她低头整理裙摆,想朝家里走,走了两步,先见一盏摇摇摆摆的灯笼停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陈九川站在她面前。


    他紧赶慢赶回来,她不在家,王月兰给他指了路,他循了路过来接一下。


    “吓我一跳,”林秀水嗔怪道。


    陈九川将灯笼提到自己的脑袋下,让光照着自己的脸,“很吓人吗?我下回这样走。”


    林秀水一本正经,“你这样很好笑。”


    没等陈九川放下灯笼,她又忽然凑过去,将脑袋在灯笼前晃了晃,露出灵动的神情,仰起脸说:“吓人吗?吓到你了吗?好笑吗?”


    “吓到了,”陈九川故意往后躲。


    好笑吗?不,很好看。


    他握的灯笼晃得很厉害,陈九川想叫住擦肩


    而过卖眼药的,给他来点眼药。


    他眼前怎么多了一双模糊又清楚的眼睛,弯弯的,圆圆的,在路边的灯笼晃动下,一直映在他的眼睛里。


    “还没有恭喜你”


    “还没有感谢你”


    两个人声音撞在一块。


    林秀水笑了两声,“那当然要恭喜我啦。”


    “为什么感谢我,你又不要我借你的钱,”陈九川不解,他确实之前想要借给林秀水一笔银钱,为此日日出外船。


    林秀水想起他那笔数额很大的银钱,她说:“那不行,要还呢。”


    “别提了,我请你吃生熟灌藕,这个看起来就很好吃,”林秀水见个老大娘的摊子,赶紧招招手,“快来陈九川。”


    陈九川挪了几步,“不请我点别的?”


    搞区别对待。


    “你别忘本啊,我们两个从前这个时候就吃藕的,在你家炖糖藕,我这会儿还请你吃生熟灌藕,”林秀水歪头看他,“吃不吃?”


    “吃。”


    陈九川说:“下回我请你。”


    “哦,那我要吃好的,”林秀水笑眯眯地说。


    “可以,好,行。”


    林秀水看他,“别说我的词。”


    “我就说。”


    林秀水不想搭理他,她要吃生熟灌藕了。


    晚上林秀水睡得很好,第二日拿着裁好的衣片到了裁缝作,刚到门口时,等候在一边的小春娥飞跑过来,满脸喜色,“阿俏,你知道吗?知道吗?”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布袋,她茫然,“知道什么?”


    “油烛局要招人了!招三十个人呢!天呐,我昨夜一夜没睡着,早上三更天就去那里瞧过了,真的,是真的招人。”


    “真的吗?”林秀水睁大了眼睛,她握住小春娥的手,“什么时候开始招?”


    “后日,后日就招人了,”小春娥心扑通直跳,“你看我手抖的,我做梦都是今年没被选上。”


    每年秋初油烛局就会招人,秋冬两个季节里,需要烧炭烧炉子的地方非常多,人手通常是紧缺的。


    进了油烛局那跟寻常的烧炭不一样,那边叫簇炭,哪怕只是个底层杂工,一个月工钱就有两贯八钱。而且有春秋两季的衣裳,每月会有一篓的木炭,一盒香饼、两根蜡烛,听说还有旁的等物。


    毕竟是四司六局,即使不是临安内城官府办的,可民间的也相当庞大,进去相当有个稳定的好饭碗。有能耐可以一直往上升,以此为跳板,从各处的四司六局里,一路直升到临安城,只是油烛局选人一直很严苛。


    小春娥难掩激动和紧张,林秀水握住她的手,神色专注而认真地说:“你肯定可以的。”


    “但我又怕,我走了以后,你在这就没有一起吃饭的人了,”小春娥又颇为忧心忡忡,她担心的点也是很奇怪。


    林秀水一手提布袋,一手转过她的身子,“什么时候,还想这个,你赶紧准备去,请几日假先,到时候我陪着你去。”


    小春娥没跟家里明说,她娘是不愿意小春娥到油烛局的,她觉得在裁缝作里烧香炭就相当好了,又近又能顾得上,而且不怕人欺负。


    什么油烛局听着是很风光,但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才清楚。


    虽然在裁缝作里,三五年的工钱都不见得涨到三贯银钱,可至少很稳当,她家里的人都图一个稳字,不图大富大贵和出名。


    而林秀水却会说:“今年不去,那么今年到明年的一整年里,都会惦记这个事情,我们总要去试试。你还年轻,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还有后年。”


    小春娥努力严肃地说:“我肯定要去试试。”


    所以后日的清早,小春娥偷偷溜出家门,林秀水在船头等她,大力朝她挥手。


    “别急别慌,我们先吃饱饭,我给你带了热饼,包子先垫垫肚子,那天人很多,要抽签子进去的,”林秀水递给她包子,没多少油腥,又拍拍自己的胸膛,“有小林船工送你去,你可放心吧,把力气用到烧炭上。”


    “不要害怕,害怕就想想我,我说小春娥是烧炭里最厉害的。”


    林秀水回忆着从前,她慢慢说:“以前我问你要不要跟我熨布,你说你就喜欢烧火啊,你可以看出每一样木炭的成色,知道哪些烧得快,哪些烧得慢。”


    她还记得当时小春娥的神情,脸上沾着黑灰,也依旧眼神明亮。


    “你会用很多的炉子,袖炉、手炉、泥风炉等等,你说我们能做一件事就很不错了,你说你最想去四司六局的油烛局。”


    “你看,油烛局离你已经很近了。”


    小春娥握着热腾腾的包子,其实她确实紧张得手脚在抖,可听了林秀水的话,她从窗子里往外瞧,仿佛那庞大的四司六局正在她的眼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鼓舞自己,“我可以的。”


    结果大早上的,油烛局前面有两百来号人,小春娥在人群被淹没,根本不起眼,她随着大流进去,去抽签,却听人群外有响亮的喊声,“小春娥,你可以的!我在门口等你。”


    她扭头望过去,只有陌生的脸庞,她却捏着签子,逐渐安定下来,而后大声地回:“好!”


    油烛局招工有三个考验,第一个考验是,要在一堆木炭里,分出湿炭和干炭,并将此快速点燃,半柱香的时间,越快越好。


    烧炭的活是不能慢悠悠的,那边人家等着用炉子,要用火盆和炭火,这边说烧不着,得慢慢等,那冬日里炭会吸湿,压根不用干了。


    小春娥镇定地望着,想起从前自己烧过的炭,她长呼一口气,举起火钳子开始挑,一颗又一颗的湿炭被她挑出来,她很快点燃了火盆。


    这一关比她快的人很多,她的手湿漉漉的,到第二关考验时,从两种炭变成了三种炭,是区分木炭和石炭,并且将石炭全部挑出来,只烧石炭。


    小春娥烧得很快,她只等香燃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挑完,烧起火盆子,等着油烛局的管事过来查验。


    到第三关时,她身边已经有许多位置空了,她环顾一圈,六七十号人只有二三十人了,她稳住自己的心神。


    第三个考验是,炭篓子里面有四种炭,分别是很好烧的竹炭、松炭,烧得很旺的栎炭、火力很差劲的桑炭。


    不分炭,可要将全部炭烧着烧旺,有一炷香的时间,其中栎炭是最不好烧的,哪怕它烧着时火力最旺,没有其他炭先烧得很旺时,它便会燃着燃着慢慢熄灭。


    即使这些炭小春娥很熟,她也没有办法很快分出,额头几乎淌了汗,用窄袖擦了又擦,赶在最后的香要燃尽时,她的火盆到了火势最大的时候。


    管事给了她牌子,叫她到另外一个空屋子里等,等啊等,等的小春娥忐忑不安,一直来回走动,心扑通直跳。


    才听见有穿着油烛局黑色衣裳的人过来喊:“姚春娥在不在?后日来油烛局上工。”


    “我在,我在这里,真的吗?”小春娥破音了,“我吗?是南大街西边第六家的小春娥吗?”


    “是的,就是你。”


    小春娥快晕了,极大的喜悦冲击着她,她腿软,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前七名。


    她又狂奔出去,奔跑在油烛局里,奔跑在四司六局蜿蜒的道路上,直到跑出头,遥遥地冲林秀水招手,声嘶力竭地冲林秀水喊:“我过了!阿俏,我过了!”


    林秀水也冲她用力挥手,她的内心充盈着说不出的情感,想流泪。


    那是极其复杂的感情,像乱麻交织在一起。


    可是很高兴,烧了好久的炭,你终于去到了想去的地方,走到了更好的前程里。


    第77章 第 77 章 转行的几个人


    油烛局给小春娥安排的活是挑炭。


    她本人对此很满意, 走出来又哭又笑一路,才用手帕抹了把红通通的眼睛,回望四司六局的大门, 信心满满地说:“这活就很好,我先挑炭,再烧炭, 烧香饼,以后再试试认油烛,点油烛,说不准过上几年, 我小春娥也能当上个小管事呢。”


    “阿俏你扶我一把,我咋感觉自己抖得慌呢?”


    小春娥放完大话,颤颤巍巍将手伸过去, 她腿软,连步子也迈不开,她艰难挪了两步哭丧着脸,“我不会跟那些多年未中的秀才,一朝中举还没昭告天下,就先倒下了吧。那可怎么办,我家里虽然不盼着我成才, 我娘也总说我能混口饭吃就好, 可我还年轻啊…”


    林秀水听她说一通话, 默默地蹲下来, 拽出被她脚踩住的裙摆,“你再走两步呢?”


    “可我真的走不动啊,咦,”小春娥刚说完, 大步跨了出去,她低头看脚,拉好裙子哈哈大笑,“我说嘛,原


    来是裙子害我。”


    林秀水笑得一抖一抖,差点没撞到墙上去,两个人在巷子里傻笑,直至走到陌生的街巷里,把停泊在岸边的船都抛在脑后。


    那天走了好几里,林秀水说自己跟小春娥可真傻,就是腿脚好,怪能走的。


    小春娥又比她要好,林秀水回去吃了两口饭,累得倒头大睡,小春娥却熬了一整个通宵,跟她一家老小,反反复复说着她到底是怎么上油烛局的,内容极其为夸大。


    “本来是想睡的,”小春娥耷拉着脑袋,眼皮睁不开,“可我刚说完要睡的时候,我娘扯我耳朵,说我别在家里放了串炮仗,炸得哪哪都是,自己转头就睡了。”


    其实小春娥她娘刚开始说的是,烧炭烧到炮仗了,把你炸糊涂了是不是?


    听完不像假的,她说自己被小春娥放的炮仗吓到了,今晚上是睡不着了,叫人赶紧重新放。小春娥就跟在家里点了一夜烟火加爆竹一样,时而大家惊叹,时而又高声欢呼,时而按捺不住奔涌的喜悦。


    最后一大家子都顶着乌青的双眼上工,小春娥也来裁缝作里辞工,她吃完晌午饭后再说的,还能再混一顿饭。


    小春娥吃得很难受,她将饭扒得乱七八糟,叹了好几口气,“咋办,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吃饭了,我在那也是,再也没有人会夹自己碗里的肉给我吃了。”


    “馋肉直说,”林秀水把碗里的肉夹给她,“吃吧吃吧,下回我留着,送到油烛局里给你吃。”


    “那也不是不行。”


    小春娥吃了裁缝作里的饭,明日起到油烛局里混饭吃了。


    饭能吃得上,想吃好在哪里都不容易,她包着头,蒙着面,在炭山里拿着火钳子挑挑拣拣,让不同的炭分到各自箩筐里,每日重复这种枯燥乏味的活计。


    可她却打心底认为站在这里就很好,能挑好炭,以后就能烧炭管炭,想想真是前途大好,火光熊熊。


    林秀水敢听这话,张木生可不敢听,“我这辈子都听不得火字,一听我就想往上泼水。”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右手握拐杖,左手手里夹着匹绢布,走到水记全衣铺子前说的。


    金裁缝不认识他,偷摸跟林秀水说:“太黑了些,咋跟块炭一样。”


    “阿婆,我听得见,”张木生把绢布塞给林秀水,蹦着往门槛里跳。


    金裁缝怒道:“叫谁阿婆?我岁数还很轻。”


    “那我也没有跟炭一样黑!”张木生完全否认,即使头两个月里,他确实黑得他娘都瞧不下去了,可这会儿他可白了不少。


    在两个人将要继续争论时,林秀水赶紧走两步,打断对话,把针放回针盒里,先是对金裁缝说是熟人,又看了眼张木生的腿,“又挨你爹的打了?”


    张木生差点蹦起来,想找个墙勾住,差点把拐杖扔出去,又兀自镇定下来,很无所谓地来了句,“才不是,救人的时候被掉的东西绊了下,小伤。”


    “那你可真是不得了,”林秀水惊讶。


    张木生一脸谦虚,他认真道:“这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我哪里能当上潜火兵,我当不上潜火兵,就救不了人了,相当于你也救了人。”


    “这可是你自己的功劳。”


    按张木生之前的性格,非得洋洋洒洒说上一大通,尤其是救人这种大好事,如何在烧着的屋子里,把自己全身淋湿,跑到二楼里救出一对老夫妻。结果自己受伤,不敢回家,在军巡铺躺了一个月,让人告诉爹娘去临安出公差,能下地才敢回来。


    眼下说得轻飘飘,没有半点骄傲,大肆宣扬的意思,他认为这是自己应当要做的事情,不值一提,豁出命也可以。


    看来长高的不仅是身长,也有磨炼出来的心智。


    张木生腿砸得挺偏,当时好几个药铺说接不了骨头,请绍兴来的三六九伤科传人,在临安太庙的稽接骨桥来的,接骨很厉害,一个月后才能拄着拐下床走动,养上三个月,他能重新救火,半年里腿能养好。


    眼下他得坐下来说话,嘿嘿笑了两声,“至少有得休息,之前我们只有三日旬休,像他们当官的,光是夏日里,初伏、中伏、末伏、秋社都能休一日假。”


    “我们说是给放,结果每次放了都是在系麻绳做麻搭,或是扯棉絮塞到竹筒里,做唧筒,”张木生有一肚子的气,让他救人救火,再累都能熬得住,可让他做这种事情,每次都想掀桌走人。


    林秀水半掩了铺子门,今日开门早些,还没有人进来,去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张木生,一杯给金裁缝。


    张木生赶紧喝了口,放下又道:“可我眼下想通了,我虽说暂时腿脚不便,但手还活着,总能干点事情。”


    “姐,秀姐,我想跟你学点缝补的手艺。”


    林秀水正在喝茶,差点没将茶从嘴里喷出来,咳了两声咽下,抽出帕子擦擦嘴,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连金裁缝也背过身,咳了好几声,瞧起来黑模黑样的,以为人家来做衣裳的,正想说做不了,结果人家说来学手艺的,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张木生有理有据,“我们水囊是用猪小肚做的,那个简单,往里面灌水再用绳子绑紧就成。但是水袋很贵,是整张皮子剥下来,有头、四肢五个地方要绑,剥得不好边缘会裂开,就得自己补。水袋一次要装百来斤的水,能灭不少家中的小火,有时候路上裂了,没有人手补,漏了许多,水袋就不能用了,我们灭火也很麻烦。”


    “可我想着,那对于着火的人家来说,亏损太多太多了。从前是没人能补,这会儿子不一样了,我这腿伤了,又不能光吃白饭是不是,趁这段日子来向姐你讨教讨教,我可不白学,什么报酬都行。”


    张木生躺床上养伤时,想了许久,他真不想废人,脚不大好用,那就暂时给自己谋划别的出路来,他一定要成为有用的人,在很多时候都能被用得上的人。


    这是他深思熟虑想出来的法子,哪怕以后腿再次受伤,他也可以顺理成章留在潜火队里,干着补水袋的活计。他此时非常骄傲,自认为很有头脑。


    金裁缝听完,感慨一句,“人不可貌相啊。”


    “是啊,我就可以貌相,一看我这貌,那是相当的高,”张木生赶紧接话。


    林秀水想说,歇歇吧,看不出来一点。


    非要说的话,黑色显瘦,显得这脸相当瘦。


    她手握杯子,摩挲着边缘,思索教张木生缝补皮子能成吗?开了铺子以后,她的重心渐渐移到做衣裳上,缝补的活计便少了,孙大和宋三娘也不大给她接了,只是转而给她卖纱袋、绢孩儿等物。


    可她想想,确实能教人缝补啊,一次教一种,还能收点钱,可像张木生这种,林秀水则放下杯子说:“行,你要真想学,我教你几手,保管你能在养伤时,把皮子给缝好,水袋不会漏。”


    其实张木生粗手粗脚的,并不大适合拿针线,可他有两点好,力气大,扎硬


    皮子很容易,第二点是,他娘和阿奶是双线行里做鞋子的,他走线会比较直。


    林秀水让他先拿两块粗布,一根粗针加麻线,把两块粗布缝起来先。


    张木生给自己找了个酷刑,被针戳得吱哇乱叫,下意识想蹦起来,又因为伤腿不得不坐下来,他扎一下哭一下,哭得泪流满面,腿之前断了都没哭得这么厉害过。


    可一听他爹语重心长地说:“这行我们不干了,当什么潜火兵,听起来很风光,可命都要交代在里面。你爹我又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你就算以后上街要饭,留条命在,我都说你光宗耀祖了。”


    “老张,你别咒你儿子行不行,”张木生简直要跳脚了,他走到如今容易吗?天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就为了长高,好不容易长高,成了合格的厢军,月钱也多了,还靠自己救了两个人。


    他难不成伤了腿就要自甘堕落,一蹶不振?就算真去要饭,他也一定是要得很多的那个人,当然他不会去的,去了桑树口大家怎么看他?他可是潜火兵,他要面子得很。


    “老爹,你别说了,”张木生重重哼了声,“我这辈子做鬼也会留在潜火队的。”


    “我就不是当木匠的料,你小儿子也不是,他日日玩什么磕头把戏,你赶紧管管吧,免得真后继无人。”


    张木匠一转头,他那小儿子糊了一身土回来,显然是给土地爷行了大礼,一个伤了腿在学缝补,一个好手好脚天天不干人事。他当真要被这两人气个半死,抽不了大的,还打不了小的吗。


    这院子鸡飞狗跳,张木匠打小儿子,张木生时而被扎得哇哇乱叫,有邻舍在门口喊:“老张,你别打太狠了。”


    张木匠根本没打到,平白背了一口大锅,更气人了!


    王月兰也在屋里说:“老张咋回事,孩子伤了还打人。”


    林秀水从外头走进来,拿了一叠纸样,侧耳细听,而后说:“没事,张木匠没打人,张木生练习杀猪功夫呢。”


    她缝补是缝补,但张木生缝补是杀猪。


    “嚎得那么惨,”王月兰有点不敢相信,“真杀猪的话,肉行得找上门来。”


    林秀水将一卷黑色印团花的料子展开,挂在自己肩头,她给隔壁杂物店,有高低肩的刘三姐选的料子。


    今日先到的,她低头细看,闻言又道:“那我正好出去,到肉行里说一声,叫他们赶紧来瞧瞧,有人虐待猪。”


    “我信你的嘴,”王月兰推推她,“赶紧忙你的去,我把饭给你送来,金裁缝回去了?”


    “没呢,我把布料给她瞧瞧。”


    林秀水说完,抱了两卷布出门去,穿桥过街到铺子里去,给金裁缝瞧一瞧。


    金裁缝摊开在桌上瞧了瞧,一卷黑色浅蓝底大团花的料子,另一卷是偏粉的小碎花纱料。


    “这黑色做披帛和上襦,粉的做襦裙,刘三姐的身形稍显圆润,肩膀高低不同,黑披帛比绿的更能遮盖,而且她眉宇里是有些英气的,”林秀水挪了挪布料,将之上下堆在一块,觉得黑和粉的碰撞很合适。


    金裁缝盯着看了会儿,倒是没有否认,只是说:“得做出来瞧瞧。”


    “不过颜色你倒是敢搭的。”


    林秀水想着要有点突破,可是下了点功夫的,她又拿去问刘三姐,人家倒不算很满意,却觉得这配色有点意思,叫她做出来穿穿看,好坏都认。


    林秀水打了纸样,开始初步的裁剪,剪下来没有送到裁缝作里,而是选择自己缝制,要花费一些工夫。


    期间她缝好了一件上襦,从家里抱了猫小叶,出去前叫上小荷,“小荷,快过来。”


    小荷赶紧跑出来,穿了件新做粉色上襦,一条白色纱裙,外面罩着一件绿色长短不一的宽飘片叶子裙,从短莲花瓣合围裙改成的。


    莲花粉的合围裙盛行,最近苏木价钱炒成八百文一斤,染布价钱翻了许多,裁缝作里出了绿色长叶子款的,卖得不算很好,可倒有些人捧场,便做了下去。


    小荷摆弄着新裙子,她捧着脸,将肉嘟嘟的脸挤到中间一块去,左右晃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真的要给我画到纸上吗?”


    “假的。”


    “骗人,”小荷跑到林秀水身前,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我们在家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可我们又不在家。”


    小荷张大嘴,环顾四周,没在家里,在大街上。


    她读书少,她说不过林秀水,只好气鼓鼓地说:“下次我拿针来。”


    “什么?”


    “针就是真的,”小荷有自己的道理。


    林秀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双肩一耸一耸的,小荷又不记仇,也跟着露出笑容。


    到铺子里时,广惠正摸摸自己的脑袋,蹲在街边茫然四顾,他当真要舍弃毫无建树,写得并不咋样的小报,转头到听起来颇有钱途的画匠一行吗?


    林秀水当时是这么说的,“小报听起来很好,可是满地都是,对你而言赚不了钱,没有钱就养活不了六只猫,没法买猫鱼,买不了猫围兜…”


    “但转行试试做画匠,有钱赚,你可以养好六只猫。”


    主要林秀水想找人画写真图,给做完衣裳的人留下一张专门的画。


    可别的画匠画山画水画人,广惠一个画猫的要转行,画起人和衣裳来,广惠纠结,广惠自觉做不到啊。


    他看见林秀水时,一蹬腿站起来说:“我当真做不到啊,我只会画猫可咋整。”


    “别担心。”


    林秀水叫小荷坐下来,顺手把皮毛光亮的猫小叶放下来,她拍拍手,“这下可以画了吧?”


    广惠跟猫小叶对上眼,他喃喃自语,“能画,不就是人吗?你叫我画成猫脸人身的都可以。”


    “不可以!”林秀水炸毛。


    不过还好,人猫姐妹第一张写真画,至少是人和猫的组合,不是猫人。


    第78章 第 78 章 人生写真初体验


    “画完了!”


    广惠停下画笔, 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画完这张写真画,小荷累得靠在椅子上,双手推推猫小叶, 而林秀水双手接过画纸,走到二楼屋檐下对着光瞧。


    她看一眼,揉揉眉心, 再看一眼,猫是活灵活现的猫,根根毛发分明,体态、睁大的圆眼睛, 上翘的尾巴,画得极为细致。


    坐在椅子上抱着猫的小荷,只能看出是个大胖妞, 还秃头。


    不知道他从哪学的画法,除了是个人,其余跟本人半点不相关。


    小荷也跑过来,踮起脚来看,她仰头问:“我在哪?”


    广惠大感伤心,他举着笔跑过来说:“除了一猫外,不就只有一个人, 还能看不出来?”


    林秀水同小荷齐齐摇了摇头, “看不出来。”


    “我就说术业有专攻, 隔行如隔山, 而我只是一个画猫的,猫跟人不相通啊,除了我叫它们逆子的时候,”广惠眺望远处, 面色凄凄惨惨。


    “少来,”林秀水啧了声,转而语重心长地说,“这画人不是又


    有个词,叫作工写貌,貌又通猫,怎么不算相通?说明你就是做这行的人才,多画画,自然会好的。”


    广惠一听,这话说得在理,虚心讨教,“那我该怎么做?”


    “学。”


    画技可以,画人拿不出手啊,林秀水本来想得挺好,广惠便宜,在她这做衣裳,到时候附赠一张写真画像,打出点不一样的噱头来。


    压根想太多。


    至少画人想画得神采飞扬,人物形似神似,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广惠琢磨着上街看看画样貌的老师傅,风风火火下了楼,三两步跑出门槛外去。


    林秀水慢吞吞走下来,靠着墙边走,背在身后的手握着那卷画纸,到楼底下掀开帘子给金裁缝看,金裁缝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撞到桌角边的针线盒。


    “你可别心急,眼下生意虽说不算顶好,一日有十来件,二十来件的衣裳要做,比一般的裁缝铺强得多,”金裁缝收了笑,抚了抚鬓角,翻开册子,递过去给林秀水,手顺着那一页划下来,“诺,今日来做秋衫的,有十二个。”


    “我瞧瞧。”


    林秀水接过来,水记全衣刚开业,生意一般,来来去去人挺多,做衣裳的不多,她拿起册子扫一眼,十二个有五六个还是从前到她改衣裳的娘子,做的回头生意。


    她有些急,即使进账不多,每个人要做的衣裳,都定下七日后来取,怕来不及做,只收取一半的定钱,可买料子却得先付钱,林秀水裁缝作里赚的钱,都拿去买料子了,一个人做衣裳要两三匹料子,她得买十几二十匹布,难免捉襟见肘。


    再也不是买铺子前,钱袋满满,一摸一大把碎银子的她了,她眼下只能摸到稀稀拉拉的铜板,就盼着裁缝作发“赈灾银”。


    林秀水把册子放桌上,记下要买的料子,隔壁刘三姐走过来,此时临近黄昏,见屋里只有两个人,便急走两步问:“小林娘子,金师傅,衣裳做好了没?我等着穿呢。”


    “要等明日了,”林秀水搁了笔,“上襦做好了,裙褶还没烫好,得等一等。”


    刘三姐在铺子里原地走了两步,“我就等着穿新衣呢。”


    “那你穿了试试,”金裁缝说完,取出里屋挂着的上襦和裙子。


    黑粉的颜色很别致,刘三姐摸了摸这条粉色小团花裙,她穿上前说:“我六七岁时穿过粉的,二八年华都没穿过,可这会儿早已到二十八了。”


    “粉又不挑岁数,到你三十八能穿,四十八能穿,五十八六十八想穿都行,赶紧换上瞧瞧,”金裁缝的话在寂静里冒出来。


    刘三姐哎了声,跑到二楼穿好,她试了试,又拉扯着胸上的裙子,林秀水给她调整肩上的黑色蓝底团花披帛,从左肩垂挂下来,拉到裙底,另一头搭在右手的肩肘上。


    “我这样瞧着行吗?”刘三姐抬了抬手,又看自己穿的粉裙子,迈不动步子。


    当她照到镜子时,镜子里的脸显得格外吃惊,仿佛那不是她自己,她转了转,粉色的裙摆飘扬。


    她又弯腰凑进去瞧,粉色并没有显得她很憔悴,她好像回到了很年轻的时候,肩膀的披帛让她忘记了自己高低不平的肩膀。


    刘三姐都不想脱下衣裳,她左手拉林秀水,右手握住金裁缝,“我肯定会给你们两个介绍生意的。”


    “我叫我所有认识的人都到你们这做衣裳。”


    金裁缝有点兴趣,“你认识多少人?”


    “几百上千人吧。”


    林秀水反握住她的手笑了声,“那我们就等着了。”


    刘三姐很豪气地说:“等着吧,我肯定叫大家都来做新衣。”


    “谁说新衣,”有个小孩迈进门槛,她稚气地说:“我也想穿新衣。”


    “我娘在这里给我定了件秋天里才能穿的衣裳,”小女孩很疑惑,“我家里有棵桂花树,我娘说它到秋日里会开花,昨夜里它就开了小花,秋天来了,怎么衣裳还没有来?”


    这小女孩叫作金桂,她娘在这条街上卖生莲子、莲藕、鲜荷叶的,前两日她娘带她来定衣裳,金桂会跑来在铺子前转两圈,瞧瞧她的衣裳做好了没?一听没有,脑袋便耷拉下去,踢踏着裙摆,一步一步走开了。


    林秀水受不住金桂眼巴巴的神情,赶紧道:“桂花还没全开了,等它再开一会儿,你的新衣也跟桂花一块到了。”


    “那我去催催桂花,叫它明天早上醒一醒,”金桂如此说。


    金裁缝说:“好样的,它要不开,我去帮你扇一扇它。”


    桂花需要光,耳光子也是光。


    一老一少讨论起如何让桂花开得更快,林秀水默默补上,不如她去催一催更快。


    裁缝作自从织巧会接了百来个人的单子后,自此越发不得了,活多得吓人,从前一条相同的裙子来回做,到这会儿是没有一条相同的。


    但银钱涨了又涨,大家也毫无怨言,尤其接林秀水的活,料子选好了,打样打好了,只剩缝补,活计很轻松,就是催得紧。


    “没法子,”林秀水蹲在桌子旁边,双手合十,“大家想穿件衣裳不容易。”


    “别催了别催了,”一个老裁缝喊,“天呐,你到底是从哪里揽的这么多活啊,我这半个月缝了我之前一个多月的活。”


    另一群运粉布的娘子从门前经过,也大声附和道:“可不是!我从前运布一天一趟,眼下运布一天十趟。”


    别家成衣铺、裁缝作都已经想桂花样式的衣裳,想着多在上头花心思,立志要做跟莲花不同的裙子来,盛行全镇。


    可顾家裁缝作没有贸贸然地做新衣,依旧照着莲花的样式来,打算在上头专精。


    让很多老裁缝都多想点法子。


    有人管抽纱和缝补,林秀水则在裁缝作里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来想下一步的衣样。


    不过最近她风头正盛,大家都盯着她,她倒没有出很新奇的衣裳,反而中规中矩起来。


    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名堂,只有林秀水自己知道,等她再穷一点,没钱可用的时候,那时候估摸着被钱所迫,就什么衣裳都想得出来了。


    这会子,她找画匠呢。


    广惠暂时是靠不上了,所幸她认识的人,织巧会上认识个四十二岁的娘子,其实她不是画匠,只是个捏面人。


    捏的惟妙惟肖,照着人脸捏相当像,后面自学了画人,她自嘲说自己是个市井里没有名姓的画工。


    林秀水寻着路赶过去时,张顺娘没有出摊了,在院子里洗衣裳。


    “请我做画匠?画人去?”张顺娘拧干手里的衣裳,她摇摇头,垂下眼皮看手里的衣裳,平静地说,“我可画不来,就是自己胡乱画几笔,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挥挥衣裳,不为所动,家里为她买些画纸的事情,吵了又吵,叫她别画这种东西,瞧着就渗人,把人画到纸上,又画得这么像,跟摄魂一样。


    到时候两边邻舍有人受了惊,都要怪她的。


    林秀水伸手帮她一道拧衣裳,自顾自地说:“一碗冷饭加水,都能上得了桌面,画像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


    “我那边要画像的人,会画头脸和衣裳的,一个月有两贯银钱,只早上和下午画,其余夜里不耽误娘子你出工。”


    张顺娘闻言看到屋里,她有点心动,这比她做面人赚得要多些,可她又犹豫,她走不出家门,拒绝的话又没法脱口而出,只好一遍遍拧着衣裳。


    “娘子你想想,要是想好了,明日早上到桑桥渡东边那一排的铺面里找我,打听下水记全衣,不来也没事,”林秀水帮她拧完衣裳,留下句话便走了。


    等她走后,张顺娘没闲着,在家里干活,给鸡喂谷子的时候想这事,扫地的时候想,洗几口大缸,脑袋伸进缸里的时候想,做一大家子饭,累得腰直不起来时想,夜里听着旁边震天响的呼噜声在想。


    想来想去,想得一夜没合眼,该和的面也没和,径直出了门,也没划船,只管走路,一直走,走了很久,到桑桥渡时天亮起微光,她找到了水记全衣,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林秀水走过来,


    倒也不吃惊,只是问她,“娘子你吃了没?”


    “在吃了,”张顺娘从兜里掏出饼,咬了一大口,又取下背着的包袱,拿出一叠粗糙的纸递过来。


    是一叠画像,林秀水一张又一张翻看,颜料不是好颜料,上的色很快褪了,墨汁还很清楚地留在上头,画得很细致传神,每个人的眉眼神韵抓住了。


    虽说笔法并非很好,有时也显得粗糙,可对于林秀水来说够用了。


    张顺娘用力咬着饼,在嘴里嚼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我可以画。”


    “那先画上一日,我瞧瞧好不好,好得话明日就来画,”林秀水将画还给她,让人先试试。


    张顺娘也确实能画,她最好的一点在于,能用很短的时间画好人的眉眼,叫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像。


    林秀水说:“这是一种很值得称赞的本事。”


    “是吗,”张顺娘看她,又擦着画笔,她不清楚。


    到了转日,林秀水将一大半定好的衣物,跟金裁缝一起按每个人的需求,成套摆放好,挂在衣架上。


    金桂是开门后第一个来的,她小脸红通通的,眼睛亮亮,跑进来就往墙上瞧,她啊了声,蹦起来,“这是不是我的新衣裳?”


    那是一套黄绿配色的衣裳,上面的浅黄色交领上襦,领抹绣有一簇簇桂花,而下裳是墨绿色打褶裙,如同叶片的颜色。


    “是你的,试试吧,”林秀水取下来给她,不枉她早上特意拿出来挂得高点。


    金桂没换,而是跑出去,过了会儿拉她娘进来,让她娘看着换,看她穿上新衣裳,她怀抱着极为喜悦和忐忑的心,穿上这套衣裳。


    她不敢大步走,只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裙子,小手捂住嘴,笑意和喜欢却从嘴角跑出来。


    林秀水整理着其他衣裳,停下手后说:“在我们铺子里头次做衣裳,可以送一次自画像。”


    “什么意思?”金桂她娘不解,“还要钱吗?”


    “当然不用。”


    林秀水笑着说:“这是送的,可以将穿新衣的样子永远留在画上。”


    她也如此对后面来试衣裳的人说。


    有母女,有姐妹,有像金桂这样的小孩,有年迈的老人。


    她们在水记全衣里留下了第一张画像,是人生里头一次被记录下来。


    那是种别样的人生体验。


    当然对于水记全衣而言,有了不小的名气,也因此有了纷至沓来的活计。


    第79章 第 79 章 铺子招人


    “这上面的人是我呀!”


    金桂捧着薄薄一张画纸, 一会儿低头看画,一会儿又将头扭到右边去,从二楼窗边凳子上架的镜子看自己的脸。


    反复十来次, 才终于发出雀跃的确定。


    她都不曾仔细照过几次镜子,也不大熟悉自己的模样,却有了一张自画像, 金桂小小的心里,充盈着不知名的喜悦。


    “我要攒钱,”金桂拉一拉她娘的衣角,凑到她耳边说, “娘,我们多多卖些莲子,给你做一身衣裳, 叫小娘子也送你张画像。”


    她娘笑骂,“你个傻丫头,画张画才几百文,做身衣裳要几贯银钱,你这是买咸鱼来放生,做亏本生意呢。”


    “那怎么是这个理,新衣裳穿身上, 又白送一张画像, 这叫净赚, ”头上绑着红包布的女子说, “不多做几身,反倒是真亏了。”


    她家里有两个女儿,一个老娘,两个亲妹, 四个至交好友,今年秋衣还没做,等她的画像成了,到时候全怂恿她们过来,到这里做衣裳。


    此时她正等着二楼隔间的人换衣裳出来,她好进去换上,外面倒是有椅凳,可都没人坐,倒把簇新的衣裳搭上去,心急如焚,想早早画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上相呢。


    张顺娘也平生第一次画这么多的人,她看似面不改色,实则心里抖得慌,可她暗地里画了许许多多张画像,一到落笔很顺畅。


    她必须给人画好,她想干这份活计。


    里面画着,外面一群人站在过道上,有手拿自己带来的执镜,对着光,左右脸转动照了又照的,皱了皱眉,有娘子拉扯自己的裙带,叹口气说:“还要多吃点,瘦得裙带绕三圈。”


    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高胖妇人,提着大木盒,走过来问:“有没有娘子要梳发的,我什么发髻都能梳,飞天髻、高椎髻、双蟠髻、流苏髻,小孩的也能梳,双丫髻、三丫髻,十几到三十几文钱,有用得着喊我一声。”


    陈桂花站在原地,只等有人说要梳发,好立即拎起木盒跑过去,林秀水叫她来吆喝做生意,多赚点钱的,说她这里人多,难免有要梳发的。


    她见众人转头来瞧她,又没有开口说要梳,掰开盒子从最上面一层取出小罐子,走了几步说:“我这还有护发的木樨油,洁鬓威仙油,先试试也成。”


    陈桂花无比艰难地吐出来一句,“不要钱。”


    她陈桂花要赚大钱,舍小钱,根本舍不了,一文钱也是钱啊。


    终于有娘子说:“试试吧,这鬓角能梳好吗?”


    “那不用油也能给梳好,”陈桂花提起箱子过来,放到凳子上,拿起木盒里的发刷,指挥人坐下来,捧着脸就将人娘子那叉出来的头发梳得光溜,还顺着额前头发梳,将人扁塌塌的发髻,梳得显着蓬松许多。她嘀咕,“半点毛都冒不出来。”


    而这不过三两下的事情,看得其他娘子一愣,跟早上见到张顺娘蘸墨提笔,坐下来后寥寥数笔就将人刻画在纸上的惊诧一样。


    “要不,”有位站角落边的娘子心动,“你也给我梳个头,瞧瞧我梳什么发髻合适?”


    陈桂花又嘚嘚嘚走过去,“大盘髻就很合适,用丝网给绑好,头发缠五圈的,不好你找我。”


    等林秀水上楼,陈桂花身边围了一圈人,她听了几耳朵,全在问梳什么发髻好的。


    没人关心她过来,到了另一间靠窗的屋子里,又一群人看张顺娘画像,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咦咦喔喔,难以相信这是人的嘴巴能发出来的声音。


    穿上新衣,坐下来等着画像的人心里美滋滋,那夸赞就跟夸她们自个儿似的,尤其画像一到手,众人便围上来,仔仔细细瞧了说:“真像,颇有一番神韵啊。”


    这画像有两份,一张一尺来宽的带回去,一张手掌大小的留在铺子里,注明谁于某年某月在此画像。


    画像会美化人,还会美死人,一美大家就高兴地掏钱,要再做新衣。


    “我知道的,阿俏你对姐好,姐也不亏待你,”有个清瘦娘子举起自画像,“我这辈子头次画像,头次知道我这脸原来在旁人眼里是这样的。”


    “我长得咋那么好看。”


    “你等着啊,我家里钱不多,就人多,我找我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你这做衣裳,把你捧成名缝。”


    林秀水听得心里发抖,这姐是不是瓦子里戏曲听多了,那口气不像给她介绍生意,像招呼她七大姑八大姨来上门弄死她的。


    还有名缝是什么东西啊?


    “说的啥话,让我讲两句,”有个梳高发髻,涂脂抹粉的女子过来,靠在柜子前问,“我呢,有两把顶中意的伞,八十四骨的,一把伞面是水墨画,一把是油绿的,上面提了诗词。”


    “我想把这把伞做成配套的衣裳,穿着过来,再打伞画到纸上。”


    林秀水听完,转头看金裁缝,金裁缝倒是面不改色,半点不惊讶,时下崇文,有不少富贵人家女子喜欢诗词,会请人题诗在衣物上,倒也很是风雅。


    “伞拿来瞧瞧先,得看能不能做,”林秀水又写不好字,要是太难她就拒了。


    这两把伞真不愧是八十四骨的好伞,伞面是绸绢做的,一把水墨画伞,林秀水看得抬了抬眉,山水墨色做衣,能做出来的话,黑白两色也可以很出彩。


    至于另外一把油绿伞,诗词是竖着写的,字迹大气,她看不懂是什么字。按伞面来做衣裳,一定要保留诗词,分布排列,如何在有诗词时仍旧让衣裳有美感,而又不会褪色,相当难。


    林秀水很有兴致,越难的衣裳越有挑战性。


    她蹙眉细思后才说:“能做是能做,要花不少日子,起码得半个月,可能还要花费更多时日,价钱也贵,两件十五六贯打底,有些料子要专门做。”


    市面上黑布大多是纯黑的,水墨扎染的布没有,且诗词得请人来题。


    这红娘子一听,欢喜拍手道:“竟是能做,那就交给你做了,我去了不少裁缝铺和成衣铺问过,那边全推辞说做不了,晚些我去拿了定钱给你。”


    “你可一定一定要做出来啊。”


    林秀水跟鹦鹉学舌一样,她学着红娘子的语气说:“我一定一定要做出来啊。”


    金裁缝率先笑的,剩下娘子便哄堂大笑,笑到楼上等着画像的人噔噔蹬跑了两三个下来,掀开帘子三个脑袋叠在一块瞧。


    这种棘手活,林秀水压根不急着做,急也做不出来,她将记好的东西压在册子下面,先接其他的活。


    她回复问她话的老太太,“旧布可以拿来做衣裳的,看旧成什么样子,如果是折边磨损的话,排料的时候避开这部分。”


    “旧的太厉害也没事,可以加染,原先什么颜色加染什么色,拆改一下,布自己出的话,我们只收五六百文钱。”


    老太太有三匹压箱底的布,总找不到好裁缝来做,前几日在水记定了一身衣裳,今日穿得服服帖帖,料子又好,便动了用旧布来做衣的心思。


    闻言不免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闺女你等我拿来给你瞧瞧。”


    “哎,不急,到时候叫我们老金师傅给阿婆你做,”林秀水冲金裁缝眨眨眼。


    老金师傅没辙,她说:“老姐姐,你叫底下孙子扛着布,明日上这来找我就行。”


    几人商议着,边上有大娘挑剔起料子来,“这料子咋那么贵?一匹要五贯啊,我一年赚赚嘛,也赚不了那老些钱,这年头钱是真不当钱用啊。”


    “可不是,”林秀水顺着她的话附和,“都说绢布当钱使,我说那都是骗钱的鬼话。”


    “布那么贵,穿都穿不起。”


    把人大娘说得一愣一愣的,咋把她的话给抢了。


    林秀水又走过去,拿起料子来说:“贵是真的贵,这是缎布,南京来的,缎以那里的为好,平江府都要差些,一匹确实贵不少,人家质地在那。 ”


    “可南京布跟我们隔得远嘛,布远的话就是不亲近,那像我们镇里今年蚕桑织的细绢布,这土生土长的,跟我们亲近,价钱也便宜, ”林秀水绕到另一边,点点一匹水红的细绢布,“这才要一贯八钱,大娘你长得嫩,水红色穿起来好看,再搭点其他的布料,一身做下来,也就三贯出头,送你张画像,再送一条领抹,要是哪日穿得不合身,我们免费给你改。”


    “真三贯呐,”那大娘摸了摸细绢布,料子比她自己花冤枉钱买的好多了,她一个没留神说:“那做一身呗。”


    说完想抽自己一嘴巴子,明明说好来前,就看看布料的,哪哪都挑一番刺,价钱那么贵,谁要做衣裳啊。


    话是这么讲,形势不由人啊。


    她稀里糊涂一听,头脑发热,小娘子话又说得那么好听,布价钱实惠,还送她东西,她没忍住。


    “大娘下回再来啊,”林秀水冲她离开的背影道。


    大娘捂着钱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可结果是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事不过三,过了三次,她往后都在这定的衣裳。


    林秀水说她是本地布大娘,因为人家从此之后只要本地布。


    今日生意很好,要做衣裳的活很多,林秀水很能讲,金裁缝更不逊色,她随口能将一块料子从哪来的,做工织工、花色、新旧,到人家适合穿什么颜色,要多少尺寸的料子,不用细思就能说得明明白白。


    人家没打算在这做的,听两人一阵忽悠,胡乱点头说做一身。


    总共有四十几套衣裳,林秀水收了三十多贯的定钱,加上这批做好的衣裳,收回来一半的定钱,加起来有四十五贯了。


    虽说都得拿去买布料,钱在她手里过不了几日,可她就是很高兴。


    “不买布了?”金裁缝扭头看她这模样,先是笑,而后整理着布慢悠悠地说。


    “买啊,”林秀水晃了晃胳膊,捶打着腰,“还得买油布呢,今年春三个月做油布手套,夏天生意不好,秋冬又可以开始做了,絮点丝绵。”


    做手套生意就是春做夏收,秋冬大卖,纱袋生意过了七夕后就不大景气,她就慢慢减量,手套再往上增。


    她手底下还有一批靠她吃饭的人呢。


    “得请个帮工,”林秀水喝了好几口水,“生意多,当真忙不过来,我又没法时时在这,老金,金老,你有什么好的人选不?”


    “少没大没小的,自个儿挑去,我认识的都听我的,你给钱不听你话,你亏不亏,”金裁缝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挑个机灵点的,我帮你带带。”


    找人这事还得请刘牙嫂,人家专门混这行的。


    “你开铺子了!”刘牙嫂气道,“咋不跟我说呢,我好送你点东西啊,你看看你,老妹啊,你这是做得一点不地道,这是想跟我撇清干系是吧?”


    只不过气不是真气,感慨倒是真的感慨,从前林秀水还寻她找成衣铺的活计,她领着这小丫头到顾家成衣铺里去,后来能跟她做生意,眼下真是越发不得了起来。


    林秀水赶紧说:“撇不开一点啊,不然哪能找姐你呢,这用人的大事可不还得求你。”


    “求我。”


    “求你。”


    刘牙嫂哈哈大笑,又收了笑道:“求我我就好好给你挑,不过实话跟你说,找人最难找。你想要个机灵点的,口齿伶俐的,像我们牙嫂这行,给人找针线供过、粗细婢妮,难有像你这样有本事且机灵的。”


    “最多的是手脚勤快,能听得懂人话的。”


    在刘牙嫂生平所见里,能听得懂人话当真是算不错了,更多的是说东往西,一件事情要人家做,必须明确到走几步,拐哪道弯,一句话交代不清楚,事情做得一塌糊涂。


    林秀水听完笑了声,她重复道:“就机灵点,跑上跑下能用得上的,我想找个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包两顿饭食。”


    “我给你寻摸寻摸。”


    过了一日刘牙嫂带个瘦弱的小娘子来,指着她说:“口齿很伶俐,从前干的是打扫的杂活,我说瞧着挺好,你留下试试,不好再跟我说。”


    “娘子,我叫阿云,我可以扫地、擦桌、洗衣、兜卖,不会我能学,”那小娘子很会给自己争取,语气并不怯弱,“且留我三日试试,要是做得不好,我自己会走。若是觉得我还算个样,肯留我,我前一个月不要多少月钱,给我口饱饭吃就成。”


    凭她话里有股心气在,林秀水说:“那你先试试。”


    “我们这里保管饭能吃饱,你能干的话,钱肯定不会少了你的。”


    第80章 第 80 章 升官又发财


    林秀水取出钥匙, 开铺门的时候问:“阿云,你吃了没?”


    “吃了来的,做重活也使得, ”阿云赶紧跟在她后头说,三两步迈上台阶。


    “你记性好不好?”林秀水说完推开门,抱出门后的招幌, 她除了请人干点杂活,诸如挂招幌、收拾桌面、整理衣裳等外,记性好,会认人是关键。


    铺子里来往许多人, 长得相像不在少数,金裁缝根本记不住,她能记得住喊人家名字, 记不住喊人家阿妹,老姐姐。更多的代称是那个想做整身红的娘子,来做窄衫长裙的厨娘,预备提前做冬衣的。


    阿云帮着一起展开招幌,立即回道:“我之前在估衣铺做的打扫,帮着整理些衣物,来往人多, 记性还不算差。”


    “我爹是收各色豆子卖的, 我娘沿街卖做好的盐豆儿和豆儿黄糖, 我经常去帮着兜卖, 来买的有一二百熟人,我每个都记得住。”


    “老金师傅,你的帮手阿云来了,”林秀水朝路上走来的金裁缝招手, 等金裁缝走近后,才拍拍阿云肩膀说,“认人不错。”


    “蛮好蛮好,阿俏你把那画像拿出来,叫人认认,”金裁缝晃晃手里的一包糕点,“正好起早吃桂花糕,我过来时有人叫卖。”


    三人进屋去,阿云原本极力保持镇定、稳重的神情,在看到那一叠画像后,她没崩住,发出小小一声惊讶的啊。


    她手悬空在画像上,试探着点了点问:“这样认吗?”


    “哎,”金裁缝解开油纸袋,“就是这么认,叫小林店家好好给你说说啊,都是回头客,你要能记住,我晌午请你吃蜜蟹去。”


    阿云低下头,偷偷咽了咽口水,她家里不吃蟹,吃得最多的是豆羹、豆粥。


    “这是隔壁杂物铺的店家,叫作刘三姐,她喜欢别人叫她三姐,”林秀水坐下来,将第一张画像上戴披帛的刘三姐给阿云瞧。


    阿云手放在腿上,眼睛凑过去瞧,她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这个扎高发髻的,她叫红娘子,但人家不喜欢红的,最爱绿色,带了伞来的话要将伞放到那处伞架上,她最近会时常过来。”


    “对街过桥的李阿婆,她是个老媒婆了,要是说给你做媒的话,你听听就行,不用搭理她,”林秀水从来都当耳旁风听的,媒婆到老了,走不大动了,嘴巴依旧好使,谁谁都想凑成一对。


    期间金裁缝叫阿云吃了块桂花糕,林秀水带她先认了十个人。


    “这是谁?”林秀水指着画像上的一对相偎在一块的母女。


    阿云不假思索地说:“是在前街做豆腐的豆腐娘子,她闺女三岁,进铺子要管好她,她会扯衣裳会哭,来的时候要拿耍货给她玩。”


    林秀水又随便抽出一张来,阿云看了看,才犹豫地开口,“这叫张厨


    娘,她喜欢白地青花的衣裳,必须有围布,逢三和七日会来看新进的白地青花料子。”


    林秀水毫不吝啬夸她,“这记性真好,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来了。”


    “老金师傅,晌午吃蜜蟹的时候,给阿云多加份别的。”


    “在我们铺子里干活,包一日三餐,想吃什么可以跟金师傅说,不用上街买,到点会有分茶酒店的人上门来问。”


    她跟两家分茶酒店的伙计说好了,每日晌午和傍晚送饭上门,他们平日只要离得不远都会送上门,便是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索唤、不误主顾。


    王月兰忙织锦的事情,小荷早去私塾,晌午被周娘子接回来,两个人都在铺子里吃的。


    一个月伙食费大概在两贯上下,吃的有鱼茧儿、三鲜面、鱼油炸、骨头米脯、七宝棋子、笋粉素食、鸡脆丝等。


    阿云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只是想先混顿饱饭的,怎么听起来全是好饭?有点难以相信,又颇觉得不安。


    林秀水又说:“一个月有四日休息,月钱是一贯八,能做好的话,还可以往上加。”


    “我可以卖命,”阿云脱口而出。


    “这里只收布,不收命,”金裁缝隔着帘子来了一句。


    阿云脸腾地红了,“我可以卖命地干活。”


    “别卖命,怪吓人的,”林秀水叫她打住,“真不至于,你好好干就成。”


    阿云干得很卖力,角角落落想擦得干干净净,一见人进门便笑,赶紧相迎,暗自比对着画像上的脸,对不上,没见过的,她一律都叫娘子。


    林秀水见她有些机灵劲在身上,也觉得挺满意,可以留她在这里先做着。


    进来是张顺娘跟陈桂花,陈桂花碰见就硬拉着人家道谢,她说的话是,“要不是你有这手艺,大家都来画像,我哪里能揽到生意。”


    下一句便是,“你看看你画个发髻也画得这么好,不如给我画几张,我不叫你白画,你别要得太贵就成。”


    她每到这时候嫌弃广惠这小子不中用啊,有便宜也没法占,不然还能用皂角抵几张画钱。


    张顺娘则问:“你出笔墨和纸吗?”


    天杀的,陈桂花忘了这茬子,她支吾两声,含糊过去,算了算了,不画了。


    她又去柜子前,跟林秀水说:“秀姐儿,借了你的光,我近来生意好得很。”


    “怎么个好法?”林秀水问。


    “我梳头赚一笔吧,这梳了头,发现人家头发生油,有的还长虱子,我拉人家到我那洗头去,这生意还能不好,我可一点不嫌弃,我巴不得大家头发越邋遢越好。”


    陈桂花说完,其他人压根没法附和。


    “别想太多,”林秀水简直服了她了。


    陈桂花随意晃晃手,反正她赚了不少钱,“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在这给我老娘定身衣裳。”


    “你说说,有什么便宜又好的料子,不能比两贯多了,我那几个姐妹都回来,我今年不能输了她们去。”


    陈桂花有啥说啥,“就是那种叫我不打肿脸也能充胖子的衣裳。”


    老娘要过生,往年她个死抠的,手里又没钱,送一点猪肉,几个鸭蛋,一包糖块算了事,她大姐没少说她。


    这今年有了钱,陈桂花都肯出两贯,整整两贯给她娘做身秋衣,她想,多么感天动地的母女情。


    林秀水知道她没少赚,八月和十一月是私塾和书院收学生的月份,她都在给儿子挑书院了,准备花笔钱进个好书院。


    不过倒不是望子成龙,而是想让吴大饼以后别拖她这个当娘的后腿。


    其他的还是抠。


    金裁缝都很清楚她这德行,说她不孝,她挺孝顺,说她孝顺,又有点违心。


    林秀水说:“今日开门生意,我要去拿布,到时候给你带点便宜的。”


    “那感情好,”陈桂花“腼腆”地问,“便宜多少?”


    “一文钱,”林秀水回她。


    陈桂花一脸错愕,“那还是别便宜了,”


    林秀水逗她一下,出门到裁缝作里去,她最近格外爱走路。


    从桑桥渡过好几条巷子,走到裁缝作,走得特别慢,一路走一路瞧,欣赏街上从她身边路过女子的穿着。


    自从粉色短莲花瓣裙开始盛行后,林秀水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往路人腰间瞟,看穿着这条合围裙的人从她身边路过,还会回过头再看一眼,心里泛起重重喜悦。


    裁缝作则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要将裙子卖到临安内城去。


    但不是随便卖,卖莲花裙要先改名。


    林秀水到裁缝作里时,顾娘子早已来了,点点旁边的椅子叫她坐下,她跟后面坐着的十几位娘子问好,才捋直绿罗裙坐好。


    站着的姚娘子等她坐好,才开口道:“由林管事做出来的这条莲裙,在镇里卖得相当好,卖了半个多月,到今日也依旧能卖出去一百来条。”


    林秀水面不改色,后面的人窃窃私语。


    “期间苏木染料卖价上涨,素纱相较之前贵了三五百文,加之好几家裁缝铺和成衣铺都出了相同的合围裙,很难再卖得便宜,得贵上许多,”姚娘子直白地说。


    桑青镇不算巨镇,得益于靠在内城边上,往来船只在此停靠,才显得繁荣。莲裙也能卖得不少,不过原染料、素纱价钱大幅上涨,在镇里维持三百文一条的价很艰难,眼下七八百文一条才有赚头。


    可各地风俗不同,尤其想卖到临安城去,内城花簇簇,叫莲裙不买账,形制很新鲜,可裙子不够花俏。


    林秀水抬眼,她问:“那叫什么名字?”


    “满池娇,”姚娘子回道,“不是有种背心叫作挑纱荷花满池娇,而满池娇的纹样又多为莲荷,叫这名字再合适不过。”


    满池娇其实是池塘小景,纹样多以莲花、荷叶、水草、鸟禽为主,临安人还挺喜欢这种一耳朵听不出名堂来,要费劲琢磨的名字。


    林秀水印象很深刻的,内城有一种市语,也便是行话,把一叫作忆多娇,二称为耳边风,三为散秋香,四’为‘思乡马’,‘五’为‘误佳期’,小为消黎花,大为朵朵云,简直无话可说。


    更不用说衣裳,时下有半透明纱制的背心,从临安来的,按着季节来取名为春幡、灯球、竞渡,连铠甲也有名字为黑漆濒水山泉甲、明光细网甲。


    林秀水对名字没意见,她手搭在下巴上,有点无奈,“这名字除了听不出是卖什么


    的,其他都挺好的。”


    叫莲裙多一目了然。


    姚娘子赶忙道:“那还是不大相同的,卖莲裙是只卖莲裙,可卖满池娇的话,我们还要搭着印金荷萍花边的领抹,绣莲花纹的罗布荷包、彩绘荷萍鱼石鹭鸶花边的裙头等一道卖的,能卖上贯。”


    一条裙子转大地方出口真费老鼻子劲。


    还要抽纱绣多做莲荷样式的领抹,林秀水按着突突直跳的额头说:“行,但我想说几句。”


    大家不说话,等她想说的那几句,林秀水语气平静地说:“怎么改,往哪处卖我无话可说,卖得多反正我钱是不会少的,相反会越来越多,这我很清楚。但有一点,在镇里莲裙就是莲裙,价钱不要往上涨得很厉害,做一条便宜又能百搭的裙子不容易,能够盛行起来,也是因为价钱是大家不用费力便可以买到的。”


    “我是借了她们的东风才有的今日,不能乘坐了东风,转头叫大家为一条裙子喝西北风去吧,那么如果这样,以后我也很难再想出别的新鲜花样。”


    长久以往,她会被盛名拖累,往前的路不是步步生莲,她会忘记初心。


    对她来说,价钱卖得越贵,她赚得越多,可那不叫赚钱,那叫敛财。


    屋里渐渐沉默,姚管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毕竟按之前商讨的意思,在镇里肯定要涨价,裙子刺绣、织金、彩绘等花样全上去,弄得花哨一点,价钱势必要小涨到大涨的,不过是六百文,还是翻两番或是三番的价而已。


    三百文钱一条的素面莲裙,唾手可得的价钱不会再存在。


    而林秀水真的心累,如果每一次都重复相同的路子,前期便宜,盛行就开始涨价,问就是一路艰难,实则是吃相难看。明明早前她就说过,苏木染料上涨,那用茜草、枇杷叶、荔枝壳,素纱贵了,换成素罗、绡、绫,可大家觉得越贵越对得起这个价。


    她就敢说出口,撂下话来,“我眼下的名气只值几百文一条,再多我担待不起。”


    “我们再商量商量,”顾娘子终于开口。


    没有谈拢,林秀水起身离开,她说:“我要休息几日。”


    顾娘子也站起来,“行,等我们商量好。”


    林秀水是个裁缝,她又不是个商人,什么在商言商,放屁去吧,有没有得赚她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就因为知道,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每一次怀抱着热切的情感做出来的衣裳,欣喜于它的盛行,感动于大家的喜爱,再止步于无限上涨的金钱,林秀水步子踩得很重,嘴里却轻轻地呸了声。


    她从裁缝作出来,懒得因为这件事争讨,来来回回地商议,有次林秀水都没忍住发火,真想甩开膀子,爬到桌子上站在上头跟大家理论。


    林秀水倒也不算很气恼,大不了就是各退一步,只接受她退半步,裁缝作退一步半。


    出了裁缝作的大门,漫无目的走在人群里,她的视线随着人群缓慢移动,走到街边的亭子里坐下。来来去去的人,穿粉裙子很多,粉得都不一样,且裙子长短不相同,从前没有这么多粉裙子的,她心里弥漫着股酸又淡淡回甘的味道。


    秋天是很特别的季节,在街上能看见一年四季。


    她在打量大家的穿着,路过的娘子紫色背心里面有藕荷色的衫子,敞开的衫子里再裹条白抹胸,下身穿黄绿裙子,腰间有合围裙,又包一条腹围。


    林秀水又转到另一边,一男的穿件松松垮垮的无袖背心,赤着胳膊从她面前走过。


    有穿短褐的人,衣裳布料用尺寸很省,袖子又短,这种短袖襦穿的人很多。


    扑卖花朵的小贩穿得繁多,头戴簪花帽,身上东一块布,西一块布,吆喝扑卖茉莉、兰花、秋茶花、木樨花嘞。


    林秀水买了一束秋茶花,坐在茶馆里发呆,暂时放下裁缝作的事情,思索应下来,还没有做的衣裳。


    街上除了男子穿黑的,她没寻到几个女子穿黑的,再不济也穿褐衣的,挪步到画摊边瞧,也多是画青绿山水为主,那柄八十四骨伞上的水墨画,做成衣裳终究难了点。


    林秀水又去了伞铺,卖伞的很喜欢凑在一块开铺面,在那种死胡同里,几间铺面对开着,两边屋檐底下吊着一把把撑开的油纸伞。


    多是卖绿油伞的,她拿了把绿油伞,卖伞的娘子说:“开合试试,不好用还能换。”


    林秀水则缓缓开伞,慢慢闭伞,发觉伞闭合的伞面,跟下裙的打褶很相似,伞骨用得少的伞,不大重,如同用细布打褶的百褶裙。


    六十四骨的伞,伞挺沉手,她撑起来又合上,伞面收缩起来时,像十二幅布料打褶做的千褶裥,做出来会显得尤其厚重。


    可伞上的水墨不是死板的褶子,给她一种如同水在流动、泼洒、挥舞的感觉,按伞面来做褶裙又不大合适。


    另一把绿绸绢,有诗词的伞也是如此,做褶裙的话,林秀水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她从伞铺离开,想要做出衣裳来的话,问题不在伞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没法抓住。


    怎么才能在十几日到二十几日内,做出很惊艳的衣裳来呢?没有一丁点头绪。


    她在街上闲逛了好久,思绪纷杂,到裁缝铺走了一趟,生意还可以,她又回到家里。


    王月兰回来得早,在打绵线,她从丝行里买了点便宜的丝绵,准备打成绵线,花点钱叫人给织成绵绸,她再扯点绵兜,秋冬两季做几件厚袄子。


    “回来了?”王月兰坐在院子里,两腿间垫着一块布,手里拿棍子,将丝绵捻成细细的丝绕在上头,指指院子里炉子上的香饮子,“喝点。”


    “做什么又要喝香饮子,”林秀水强撑着的脸色顿时垮塌下来。


    又苦又难喝的东西,她一喝就想吐。


    她喝了一口,紧皱眉头,吐出来。


    王月兰坐那说:“苦不苦,难不难受?”


    林秀水喝了好几口水说:“一半一半,又苦又难受。”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王月兰盯着她,“这叫吐苦水,不吐出来,你就一直憋着,憋死你算了。”


    林秀水瞟到屋里几匹新布,猜到裁缝作里的人来过了,暗自叹气,哼一声,“就是谈不好呗,各有各的想法,像染布一样,我说就要粉的,实在不行莲红、桃粉的沾边都成,她们非要染成其他颜色的,我又不是睁眼瞎。”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期间撸袖子还愤愤跺脚,终于觉得气顺了,苦水全吐出来了,王月兰安静地听完,她说:“你跟小荷多学着点。”


    小荷根本不会憋着,难受就哇哇哭,一屁股坐地上蹬腿,高兴就咦咦哇哇,手舞足蹈,气愤要挥起拳头胡乱打几下、跺脚、又蹦又跳。


    林秀水自问做不到啊,她难不成能跟小荷一样,在地上磕头又打滚吗?


    王月兰站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背,林秀水将脑袋搁在她肩膀处,王月兰说:“舒坦了?吃腊八粥去吧。”


    “不年不节吃腊八粥?”林秀水摸不着头脑,她搞不清楚姨母的想法。


    “你看不管是红小豆、白豆、花蚕豆、黄豆、花生、大米、核桃仁,都能熬成一锅,不想吃大米,那就换成糯米,不想吃黄豆,换绿豆。有人想吃甜的,先盛出来加点糖,想吃咸口的,那就放点盐,加些腌咸菜。想得开点,什么都能煮成一锅。”


    王月兰给她盛了一碗,放在桌上说:“我是想告诉你,人就跟什么白豆、赤豆一样,管它三七二十八,混在一起煮,反正都是一口锅里的,先吃再说了呗。”


    但是别看王月兰说得这么好,那是她憋了很久才想出来,她真的想说的是,“反正我找过老算命了,他说这都不是事,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庸人才会扰,可你不一样,你是个聪明蛋,多滚滚会越滚越远的。”


    “这话说得多好,我当即就牢牢记住,分毫不差说给你听。”


    嗯?总不能满镇飘桂花了,就说这种鬼话吧。


    “好了,姨母,你再说下去,我真的要滚远了,”林秀水赶紧叫停,她还以为姨母转性了,不刺她一下了,结果在这里等着她呢。


    什么难受,她眼下噎得慌。


    结果傍晚张木生还一瘸一拐走过来,顶着张大黑脸,高高兴兴地说:“阿呀,姐,你快来瞧,我苦练手艺多日,缝得多像模像样。”


    林秀水正闹心呢,一看他在两块布料上缝得这样子,更闹心了,歪歪扭扭,跟蜈蚣爬得一样。


    “我缝得多好啊,简直跟你不相上下,”张木生毫不谦虚地说。


    林秀水想翻白眼,“比起练你的手艺来,你更应该去瞧瞧你的眼神。”


    怎么能一句话抬高自己,贬低她的啊。


    “我眼神可好使了,”张木生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不过他也很虚心讨教,毕竟以后可是要当潜火兵里扔水袋最厉害的,扔水袋里缝补最厉害的。


    好像不对,应该是缝补里最厉害的潜火兵,扔水袋里补得最好最有用的。


    林秀水干脆让他坐下来,自己也拿把凳子坐到桌子边,指指两条布的中缝说:“补吧,我看着你缝。”


    “那你可瞧好吧,”张木生吭哧吭哧地准备大干一场。


    陈九川终于忙歇过来,一迈进门槛,他看向坐在一块缝补的两人,脸上的笑僵住了。


    哪里来的黑炭啊?不是,哪里来的啊?


    他在记忆里挑挑捡捡,结果冒出林秀水她爹的脸,好大一张黑脸。


    跟张木生一样黑,看一眼,从白天瞬间转变成黑夜。


    “阿俏,这位是?”他问道,脸上极力保持半死不活的笑容。


    林秀水随口道:“这是张木匠家的大儿子,他找我学缝补呢。”


    “对啊,瞧我这补得多好,”张木生傻乐着将两块布给陈九川瞧。


    陈九川看着他,冒出两个字来,嘿嘿,除了牙是白的,其余的全是黑的,故此得名。


    他站在桌子前面瞧,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光,张木生被他盯得发毛,摸着拐杖站起来说:“要不,我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林秀水眨眨眼问:“怎么,你们两个有过节?”


    “有吗?”陈九川目送他远去,微笑。


    他正儿八经地说:“大概是我怕黑吧。”


    林秀水先是疑问,而后哈哈大笑,“你怕黑?夜里坟地都敢一个人走。”


    陈九川笑不出来,他心里往外冒浆水,酸溜溜的。


    这夜里,有人睡不着,林秀水则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什么休息几日,天亮她就回到裁缝作据理力争,一个人站在那,面对二三十人,一顿输出。


    “好了,”顾娘子一夜没睡,一群人吵了又吵,她彻底拍板,“以后镇里照原价卖,一切听林管事的。”


    “好的,”林秀水微笑,“那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下,怎么往临安城卖裙子了。”


    顾娘子按着额头,“你下回好好说。”


    林秀水决定下回练练嗓门,拍着桌子跟她们吵,走是不可能走的,还要赚钱呢。


    “第一,镇里的纱换成更便宜的素罗,颜色用枇杷叶和茜草,采买得多,价钱会便宜很多,哪怕三百文一条,除去种种,裁缝作照旧有得赚。”


    林秀水说:“眼下染粉布多,有些颜色的布染得不均匀,可以全部裁出来,单卖每种不同颜色的裙片,让大家自己回去做。布料的损耗有了归处,即使卖得便宜,但相较而言,不会亏本。”


    听得一群人默默无言,没有再争辩。


    “第二,要真想往临安城里卖,卖得再贵一点,那就卖披肩,花瓣做得再长一点,从肩膀这里往下,一直到脚踝处。”


    林秀水又拿出几张图样,上面是一件无袖背心,肩膀处缀着珍珠花样,领口为很细窄的桃粉条纹,从领口边缘往下绣着各式莲花,下摆也做了莲花瓣的处理。


    里面的秋衫是白的,但袖口处做了不规则处理,是两三朵绽放的莲花,刺绣精巧,裁剪出莲花瓣的模样。


    这种不限于纱,用厚一点的罗、缎、丝绸都能做出不一样的感觉,且秋冬穿起来,外面背心搭其他厚重的布料,会有别样的温柔。内搭最出彩的在于袖子,形制是对的,但这种莲花窄袖相较于其他领抹而言,会让人眼前一亮。


    抹胸由几瓣粉白的莲花缝制在一起,突出莲花的形制。


    她面对这么多人,语气坚定,“如果要做满池娇,那就把这个招牌做得彻底一点。”


    她的话语里有不容忽视的野心。


    当真有震惊到在场所有的裁缝。


    “这件事大家听从林管事安排,其他活先停了,只做这个,”顾娘子忽然开口,不容置疑。


    二十来位裁缝吃惊,眼下的意思是,她们这群裁缝都得听林秀水的。


    之前林秀水先挑学徒也就罢了,眼下管着抽纱绣和裁缝作,名头和风头都有了,怎么就轮到她来管她们了?


    要知道,虽然她们这群裁缝没有什么太出众的本事,不惊才绝艳,可一个个二三十岁,或是三四十岁,在裁缝作都待了十几二十年,同是当管事的,怎么反到被林秀水压一头。


    管事和管事也是不相同的,之前林秀水当缝补处的管事,那是个小小小小管事,到后面兼任抽纱绣,也不过稍微抬了点。


    眼下是连级跳,从小管事成了真正的大管事。


    其后一日,顾娘子专门给林秀水成立了个裁缝处,来的这些裁缝里,涵盖了裁缝作的全部工种,有做领抹的,有做裙子的,有做长褙子、短褙子,上襦的,裤子的等等。


    林秀水本人看似很淡定,其实内心惊讶之情难以表露,顾娘子说:“好好做,每卖出一件,你都能分三成。”


    一天卖几百件,每一件林秀水得三成,这个钱数她算不来,估摸着不出几个月,她能买下一座带大院的屋子,带姨母和小荷住进更好的房子里。


    她在一声声道喜里,碰上了人生两重喜事,升官又发财——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本章红包[红心][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