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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71章 第 71 章 看铺子
织巧会过去, 裁缝作迎来了井喷式的单子。
通常裁缝作是接成衣铺的活计,先是顾家自己的成衣铺,其次是镇里开外的其他成衣铺, 她们会报过来各种尺数,一次做三十件到百来件不等。
很难得能有一百多的散客。
管这块的是瘦瘦高高,话不多的张娘子, 她每日只要把接的活,明确哪处哪家尺数,多少件、什么时候要,有没有特别的要求等等, 确定好,发给底下其他人,拆件分出来, 安排到各个屋子里做好。
眼下屋子前围了这么多人,她刚开始还数几个,后面人渐多,她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平常一天里最多说十句话,大清早就翻十番。
一个人可以不接,百来个人, 不想接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只想喊, 七夕结的网太多, 她要成织女了。
“我昨天到你们裁缝作办的织巧会里, 认识了两个不同姓的姐妹,说到你们这来做衣裳,做一样的,我们三个身形可不一样。”
张娘子正低头狂记, 墨汁都甩到袖子上了,闻言赶紧抬头看,三人站成了一个凹字。
她边点头边记,“到那边量个身先,等会儿过来,给你们一块做,可以挑料子。”
“还有我这呢,我之前来来回回到几个成衣铺子里去瞧,那些衣裳都不大满意,做工也觉得一般,昨日来了一趟,觉得你们裁缝作不错,给我先做一身,再给我闺女做一身,”一个女人隔着人在那里喊,喊完又问,“多少钱?”
“晚点,晚点,”张娘子在狂算。
半日工夫,便有厚厚一叠,甚至没有算完,张娘子疯跑去找顾娘子,一股脑塞过来,坐那里“痛哭流涕”。
这些单子都顾娘子推到林秀水边上,“那边张娘子的意思,是叫你去帮帮她。”
“还有这些活,”顾娘子又伸手点了点,“有大半想分给你做。
林秀水惊讶,林秀水不解,她失声问出口:“啊,不是?给我做?”
她自己昨日也有不少的单子,赶紧拿起来又翻了翻,一翻开,各种要求和尺数底下,胡乱写着大字,依稀能从没有墨水的毛笔涂抹中,看出来是林秀水三个,后面干脆只有个水或者林字,秀字多几笔都不愿意写。
谁指明道姓请她做衣了。
“一两个散客我们不想接的,可人这么多,招幌都给架上了,所幸我觉得也不错,”顾娘子给林秀水倒了杯茶,自己捋直裙子慢慢坐下来,“我们裁缝作里接的活大差不差,大家来来回回做的全是那些衣裳,正巧这些活计瞧着挺有意思的,可以多接点。”
顾娘子对裁缝作眼下做的衣裳,并不算很满意,认为每日做相同的东西,闭着眼睛也能做好的,那会让人越发懒散。最好来点新奇的,棘手的,能叫大家醒醒神。
“你先去那帮忙吧,其他我们到时候再说。”
林秀水也顺着顾娘子的视线看过去,张娘子的徒弟在门边来来回回踱步,一见林秀水看来,她立即双手合掌,竖在鼻子前,朝林秀水拜了拜。
“走吧,”林秀水合上本子,拿好纸笔,跟着人家出门,她跟张娘子不同,面对这么多人,脑子里想的就是自己从前生意最多的时候,乌泱泱的人找她缝补。
非但不觉得人多,反而觉得,来活了。
林秀水动了动肩膀,进去倒上满满一茶盏的水,先喝几口,叫里面伙计去借点伞来,再搬点椅子,先请娘子们坐下来,挨个说。
张娘子一见她来,当即松了口气,她压根不会回话,林秀水则很有架势,一上来便叫大家先坐定,一个个来说。
“诺,林管事,这是我家闺女,昨天你见过的吧,下个月要及笄了,正愁穿什么衣裳呢?”一个女子拉着一个很瘦的小娘子上来,她愁死了,“太瘦了,穿的衣裳都不大好,我们就想做点合身的,最好显些气色。”
林秀水停了笔,认真看人家的脸,她跟金裁缝学了学看人的身材下布尺的皮毛,琢磨了下,才回道:“腰身太细,我们可以做百褶裥的裙子,也能再加宽布幅做千褶裥的。我们裁缝作里做裙子的,有位李二娘子,她的三个徒弟做这个都很拿手,褶子会打得很漂亮。”
“你们还可以自己选料子,诺,这是我们裁缝作的今年先上的布料样式,这款偏橙红的布料是绢布的,厚底,过一个月天将冷下来
也能穿的。她人瘦还可以穿上襦,外面再搭一件,颜色的话,红色其实可以的。”
林秀水说得很细致,别人来问就是拿不定主意,她在裁缝作混迹很久了,随口一说能帮别人许多,从头到脚都能说上点,可叫为及笄礼备得心焦的母女二人,缓和了许多,同意到边上慢慢挑布料,等着做新衣。
张娘子在旁边看着,冒出一万个念头,最后只有几个字,这也太行了。
她费了那么多口舌,人家说她不会说就换人来。
这对于林秀水而言,跟支摊的时候差不多,甚至比摆摊还要轻松,衣裳又不能说了立即做,可是缝补那是拿到手的时候,就得看出什么毛病,边补边同人说。
她甚至还能慢慢喝口水,将目光从来人身上看一圈,能确定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面是个老太太,林秀水确定没见过她,老太太也很和蔼,她说:“是我闺女带我来的,说这里人好,叫我来做件合身的衣裳。”
“我今年六十五了,腿脚都不大好了,蹲也蹲不下来,我就不穿裙了,只穿里裤和外裤,又怕冷,最多绑腹围,或是搭合围裙,”老太太虽然两鬓斑白,眼神也不好使,口齿却很清楚。
“我已经好些没穿过裙子了,我明年都六十六了,我瞧我边上住的士大夫们,都会请画匠来画张自己的画像,挂在自己家里,叫作什么写真,我也想画一张来。”
老太太的愿望是六十六岁前,穿着五六年再也没有穿过的裙子,请画师来给自己画一张写真画。
林秀水对写真倒是知道一些,之前盛行于士大夫间,他们很喜欢请画师来给自己画像,画完便会写诗,叫作画像赞、自赞,画得好的,神形兼备。
她先问道:“那阿婆你想要穿什么裙呢?”
老太太说:“什么裙也不大说得上来了,我从前穿八幅的裙幅。”
百迭裙大多是六幅、八幅到十二幅的裙宽,只不过坐下来褶散开来,要是留在画上面,不会太好看。
老太太年纪大些,其实更适合穿三裥裙,用四块方布拼接,只有三道褶,其余为素面,最近也盛行另一种裙子,叫作夹裙。这种裙子布料用得不算多,是拿两片裙子相互重叠,在中间留出光面,重叠的左右两端打上数道褶,里头有一层衬里,不是絮丝绵的,穿起来会稍显厚重,坐下来两边的褶会自然垂落。
她跟人家商量后,确定要这种裙子。
林秀水站起身,腿将凳子往后推,发出吱呀一声,引得坐着的人回过头瞧她,老太太也紧张起来,摸索着拿边上的拐杖。
“这难不成不能做?”老太太想站起来,好几个坐着的娘子也站起来,围上来瞧。
而林秀水只是弯腰,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两条布尺,转身差点没吓一跳,一群人围在一起,齐刷刷扭头看她。
“怎么了?”林秀水奇怪,她扯平布尺,“我量个身。”
“哦哦,量身啊,量身好啊,”站最前面的人干笑,一脸失望,将踮着的脚放下,没热闹瞧了。
“是量身啊,我以为搜身呢。”
“看到这布尺,”有个娘子推推前面三个人,非要侧着身钻过来,一拍大腿道,“我那小姑子你们知道不,去买布前要拿五根布尺,在布店里量了又量,每块布量个遍,结果拿回来,一量还是少了一大半。”
“我婆母气死了,揪她耳朵问到底咋买的?”
“你们猜咋买的?”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那娘子叉腰,撇着嘴道:“啥呀,她回来说买布一尺尺量麻烦,干脆把五根布尺全给打了结,接成一根长的量,量到哪算哪。”
“我婆母说她是眼睛撞河里虾群里了,一通瞎扯。”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林秀水正给老太太量腰身,也笑得手抖,她最怕干活碰上嘴巴能说,又在边上打岔的。
一个人一张嘴巴,百来个人百张嘴,叽叽喳喳。
活是一个接一个,林秀水坐下又站起,水喝了一肚子,脑瓜子嗡嗡的。
什么裙子裤子褙子,纱缎绢布还是罗的,胖的矮的高的瘦的。
她决定给大家发签筹,一个个来。
等送走最后一个,张娘子趴在桌子上,“我不行了,你给我叫个大夫来。”
“什么大夫?”林秀水正整理一堆的纸,拍了又拍,压了又压,最后靠在椅子上揉额头。
“香大夫。”
林秀水侧过身去,好奇道:“那是什么大夫?”
张娘子慢悠悠说:“是香水行啊,泡澡不行,还可以再来几个大夫,铜板大夫、金银大夫,再不行,还能吃大夫。 ”
“滴酥鲍螺、糖瓜蒌、酪面、丝鸡面、鹿梨浆、五苓大顺散…”
林秀水伸手往后面桌子捞过一只碗,倒了杯水递过去说::“那以我的身家,只能给你请个水大夫。”
“抠门。”
抠门就抠门,不是给她赚钱,林秀水起身抱起纸,又拉张娘子一把,“走,讨钱去。”
“能不能换个字眼,我不想讨饭。”
林秀水换个词,“要钱去。”
张娘子叹口气,“更像了,你下次说花钱去,我二话不说就跟你走。”
“花你的钱。”
张娘子不说话,她当即迈出门槛去,做梦。
两人急匆匆走在裁缝作的小道上,掐着下工的点堵顾娘子。
“我也要回家的,”顾娘子当真想走了,她上午成衣铺,下午裁缝作,只想回家。
“我也要回,”林秀水顺嘴接话,顾娘子往右走,她也往右,顾娘子往左,她也往左。
顾娘子干脆站在那说:“得得得,你说。”
张娘子嘴急着还,飞快说道:“这里总共加起来有八十七份的活计,每个收取定钱不等,加起来总共有一百三十八贯多点。”
她这句话说得很慢,“我们忙活了一天,话说得比钱多,真的吃不消啊。”
“嗯,”顾娘子听完,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两人一眼,吐出两个字道,“那加餐。”
张娘子喊:“不行啊。”
“那不行,给张娘子加点钱吧,”林秀水紧随其后道。
张娘子惊奇地转过脑袋看她,疯狂冒出来五个字,好人啊好人。
明日还有单子,一百多人的单子,一个人三贯到五贯不等,裁缝作能赚至少五百多贯,大家心里都有把算盘,刨除那些布料、工钱等等,至少有几十贯到一百贯的赚头。
顾娘子心里满意,嘴上只说:“加,两个都加。”
“明天加,这会儿回家去。”
林秀水溜得比谁都快,顾娘子说完,她挨个告辞,一
溜烟跑走了,她自己还有接的活呢。
下了船匆匆上岸,被人叫住,林秀水没认清脸,手里多了一堆绿油油的宽叶子。
那人说:“立秋要戴楸叶,阿俏你拿去,戴头上,多戴点。”
林秀水一手握不住,用衣裳兜住,忙说:“没有那么多头能戴啊。”
人家被她说得一愣,想想有道理,将脑袋伸过去,“要不借你一个。”
林秀水抖了抖怀里的叶子,她给人家插上,道了声谢,转头过桥,往租的屋子那里赶。
先进屋将叶子放好,跟正在缝补的周娘子说:“周姐,你帮我接下小荷,让她先过来这吧,我有些活要忙。”
“好,我这会儿就去接。”
而林秀水这会儿有一堆的活,杂七杂八记了下来,还得先整理,看看能不能做先。
整理到很晚,连王月兰都从织锦作坊里回来了,她还在那算。
第二日到裁缝作里,张娘子加月钱了,飞跑过来喊她,“钱来了——”
一堆人看过来,林秀水原本想直走的,脚下拐了好几个弯,赶紧点头,往顾娘子那里去。
顾娘子正在算账,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林秀水的脚步永远很轻快。
“坐吧,能接这么多单子,功劳都算在你头上,”顾娘子停在要算的账,将手按在算盘上,“我们成衣铺也卖了许多件衣裳。”
许多件是大半个成衣铺的衣裳,全部被买下,很多人来说,在几家的成衣铺里挑了又挑,缝的又差不多,织巧会后就选她们家的,造成了难得一见的盛况。
顾娘子此时没有轻易说加钱,先问林秀水,“你想要什么?”
林秀水刚坐好,手搁在桌子上,闻言便看顾娘子的算盘,从前在成衣铺的时候,她和小春娥是看顾娘子的脸色来确定阴晴的。
后来她们发现,只要顾娘子一拿起算盘算钱,心情都不错,当日进账也相当多。
又见到熟悉的算盘,她的眼神在上头转了转,抠着桌子边缘,在要钱和另外的要求里,她想了想道:“我想要裁缝作里的采买布料,让我能先挑几匹。”
当然她更想要稳定的布料供货渠道,她说想开间铺子时,之后的路都有考虑过。
“一个月让你挑十匹,不限什么料子,”顾娘子拍板。
林秀水这下倒是惊讶了,不限料子?绫罗绸缎光一匹得要五贯,她有点结巴,“真的吗?”“什么布都可以吗?”
“真的,”顾娘子说,“你确定只要布了?”
那当然,林秀水猛猛点头,五十贯钱也不一定能买来十匹好料子啊。
她顿时觉得前面一片大好“布”景,顾娘子说:“这事归这事,再给你加五两银。”
林秀水坐在那里,想不要笑,可嘴角忍不住翘起,想哼点歌,之前靠七夕的市集以及各种买卖,她赚了十二三贯,裁缝作又赚钱,攒的钱能买间临街的小铺子了。
她一赚了钱,数清到底有多少钱后,七十多贯,她便找张牙郎去了,跟他一块去看临街的铺子。
暂时先不买,但要瞧瞧,累的时候就想想她想要买的铺子,当下便欢欣雀跃。
她一来,张牙郎茶杯挨到嘴边也立即放下,从边上的布袋里拿出张卷好的地经,赶紧招呼道:“小娘子你来瞧瞧,你说前头的铺子太小,这几间铺子好。”
“诺,这家前几日刚说要搬走,就在南货坊边上,左边是徐家扇子铺,右边是戚家颜色铺,铺子比你之前看的那间要大许多,价钱也翻一番,要一百四十贯。”
林秀水点了杯茶,喝了口,边上有点茶婆婆在做茶百戏,举着茶壶冲泡,茶沫渐渐成了鸟的形状,听说能做不少花鸟虫鱼的造型,她看了好久,没回话。
张牙郎看她这么稳当,一百四十贯也面不改色,顿时喜上眉梢,指着地经上面最大的铺子说:“要不小娘子你看看这一间,有两层楼,里面还有三间大屋,两间小屋,这价钱好说的,三百二十贯。”
“张牙郎,我最近还不想坐监牢,”林秀水差点呛到,咳了两三声,“我又没有去抢劫,一夜能冒出这么多钱,当然你二十贯卖的话,我保不准就买了。”
两个人谈不拢,张牙郎也还不想当傻子。
张牙郎转了话题说:“那看六十贯的?”
“别小瞧人,先看看七十贯的。”
第72章 第 72 章 莲花衣裳
七十贯的铺子遍地都是, 好铺子却难找。
林秀水开裁缝铺的,总不能边上是马家香烛裹头铺、做温州漆器营生的,也不能是傅官人刷牙铺、凌家纸马铺, 更别说卖光家羹,做果子行当的。
张牙郎揣着地经,站在桥头上, 把腰间的蒲扇抽出来摇了摇说:“七十贯便是上头那些铺子,供你开铺子都不合适,还有的在巷子口,也有两三间离桑树口很远, 过两座桥。”
“加点钱吧,”张牙郎怂恿她,“一百贯的话, 能挑的地方就要多上许多。”
林秀水真逛累了,她动了动脚,来往人多不好意思蹲着,便将手搭在桥柱子上,听了这话她说:“你当我收头子钱的啊,来钱路子这么快。”
“别说那么难听,我们都叫经总制钱的好不好, ”张牙郎坚决反对这个称呼, 毕竟叫着叫着, 就成了收头钱, 可吓人。
做牙人的老是跟官府打交道,收的钱也是最多的,卖房的钱每过一千文,要向官府多缴纳一笔税钱, 这叫头子钱。以前一千文多交三十三文,眼下增到五六十文。
不仅是牙税,印契钱、房钱、卖糟、卖酒、纳醋钱、卖纸钱、户长甲帖钱、保正牌限钱等等,最近还收版账钱,看店铺账簿的进账收税,林秀水曾听账房大骂税场。
她赚的钱,都不及税场一日收的头子钱半数的。
不过七十贯真的找不到合适的铺面,林秀水只能开始加钱,七十五贯、八十贯,八十一,八十二…
“没有这样加钱的,”张牙郎不走了。
林秀水没搭理他,还在数,从八十二数到一百贯,在这一贯一贯往上加的钱数里,她终于突破了内心防线,甩了甩袖子说:“走,去瞧瞧一百贯的。”
“咦,想通了?”张牙郎一骨碌站起来,精神极了,“这会儿买还能少两三贯,一日就能签契,屋子里打扫给你全包了,日后要是收屋税,我们这边也会给你先算好,要收多少银钱。”
“别说得我一下能掏出钱来,”林秀水跟在他后头,差三十贯钱呢。
张牙郎小声凑过去说:“你若真想买,我在质库那也认识人,押些东西的话,借个三十贯不算难事。”
“不借。”
林秀水一口拒绝,好歹她有了富余的钱,又上赶着去质库里借,她姨母非得从桑树口打到桑树尾不可。
张牙郎也不失望,仍旧兴冲冲带她去看铺子。
这一百贯的铺子,确实有不少好的,她走到街边,退后两步看了看旁边两间铺子,右边那间是陈家彩帛铺,左边是王家丝鞋铺,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前面还有两家孔八郎头巾铺,徐家绒线铺,后街则是陈二娘绦结铺、张家麻鞋铺。
中间空的铺子原来是做腰带的,做不下去,最后转让铺子,林秀水摸着下巴琢磨,在两边加一个裁缝铺还挺合适。
她迈入门槛,屋子很宽敞,一眼能看到头,里面所有装潢布置全被拆得干干净净,只有地板、天花板留着,估计要不是这两个不能拆,全能拆了带走。
一百贯买这屋子,说亏也不亏,这大小跟她姨母买的屋子里,楼下整个院子和三间屋子差不多大。
说亏也亏,只有个光溜溜的铺面,没有二层,有楼上的,地段又好,房牙子敢卖两百贯钱。
她看了五家,没有哪一家特别满意的,主要是对钱很不满意,走得腿酸疼,说还要再看看,不能做一锤子买卖。
还想问问其他的牙人,得慢慢挑,挑合适的。
路上盘算着,林秀水碰见卖夏菘的,买了两捆菜,到廊棚边,有大娘在卖鲈鱼的,吊了根绳,塞给她一条大鲈鱼。
“阿俏,我家大姑给人家剥莲子的,送了我两斤,你拿去煮甜汤喝。”
这妇人说完,从篮子里拿了一包鲜荷叶裹好的莲子递过来,林秀水对她有些印象,前几日找她补过一方手帕的。
“阿俏,我家里有菱和藕,晚点送些给你吃啊。”
林秀水一手提鱼,一手兜荷叶,她赶紧说:“要不用钱换,要不你们下次找我补东西,我不收钱。”
有人从柱子边上转过脸说:“我当真有东西要补的,天热懒得出来,下回拿给你瞧瞧。”
“可不是,天一凉快,生意也来了。”
昨天下了场小雨,天没那么热,出来的人多,不再总躲着家里,或在船上到其他地方避避暑
热,缝补廊棚的生意比之前要好上些。
林秀水跟她们说了好久的话,才往前走,路过陈桂花家里烟雾飘飘,雾从紧闭的门缝里冒出来,热气蒸腾,只听得里面有模糊几道女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十来岁的姑娘走出来,相互在笑,其中一个还没走出门,拿着面小镜子在照,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左右看看,止不住的笑。
另一个位娘子也盯着她脑袋看几眼,“这发髻可比之前的要好看,显得你脸都不大如圆盘了。”
“少说这种鬼话,中元节还没到,”那小娘子哼一声。
陈桂花则出门送两人离开,正想往回走,看见林秀水又拐个弯,急急走过来,话还没说就笑,“秀姐儿”
“生意看起来很好啊,”林秀水看了眼敞开的门,院子里还坐着两三个人。
“还行还行。”
陈桂花难得谦虚,她近来可是赚了好一笔钱,七月开始,下午洗头,晚上带她儿子一起去夜市里卖纱袋,卖发圈,到夜半子时路上人不多了,才回到家里睡两个时辰,起早上工。
屋里人催她,陈桂花应了声,说要再来些发圈,而后转身进门去,上了台阶又跑下来说:“秀姐儿,还是靠你给我指了条路子,我眼下是没什么好报答的,我近来还想去学学待诏的手艺,等我有了出息,我肯定多光顾你的生意。”
林秀水掂了掂鱼,换了只手拎着,脑子里在想待诏是什么,陈桂花又说道:“就是剃头匠。”
“我听闻那的手艺可多了,怎么拔人家头上的白发、用篦子梳下油污、剃两颊上的细毛,修鬓边的头发,也有各种梳发的技巧,就是学手艺贵点,要两贯银钱呢。”
陈桂花之前学发髻,就是找人家巷子里个梳头婆婆学的,她还是舍不得钱,眼下也舍不得,辛苦挣的钱往外一掏就掏许多,跟剜她的心肝一样难受。
但她一想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想在读书识字的小荷,又想起早跑到她前头去的王月兰,想想要学点好的,非学不可。
林秀水则说:“那确实得学,总能赚更多的钱,里头有人喊了。”
陈桂花急急忙忙应道:“来了。”
林秀水走了几步,家里门开着,王月兰下了工回来,在收衣裳,小荷在看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右手撸猫小叶的毛。
“跟陈桂花说什么呢?”王月兰将衣裳挂在肩头,抖了抖问。
林秀水叫小荷,“大宝,过来帮我拿一下东西,”又回王月兰的话,“说她的洗头营生呢,要再多学点,我说那不挺好的,这门手艺吃透了,以后就能多赚点。”
王月兰将衣裳挂到衣架上,闻言往院子上头瞧,正冒白烟,她努努嘴,又说不出来好话,憋了一句,“学点也好,多赚点。”
她这些日子织锦,织得脑袋疼,倒是没病,就是没精神,开了两副药吃好些了,早些行船回来时,看陈桂花去收便宜的柴条,大热天的一捆捆往家里背,她当时在那瞧着,终究上去搭了把手。
忽然就歇了那些攀比的心思,甚至在想,要不给人家寻寻柴条的生意。
她又唾弃自己,坐那想了老半天,说自己是天太热,热昏了头。
林秀水不清楚王月兰在想什么,洗了洗手出来说:“姨母,我下午去看了几间铺面。”
“什么样的铺面?多少钱?”王月兰先是问道,紧接着道,“你想开裁缝铺子,我不会拦着,可你在裁缝作里干得正好,难不成就不干了,出来自己接活做,每月可赚不了那么多。”
眼下林秀水在裁缝作的月钱一涨再涨,从之前四月刚进到裁缝作里的两贯五钱,到她自己有了本事,回来说去缝领抹了,一次次高兴地说自己涨月钱了,领到许多节礼。
说裁缝作给她安排在缝补处当管事,虽然手底下只有三个人,王月兰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她摔破了一口碗,心却怦怦直跳,三人出去吃了顿饭,夜里又睡不着,在想林秀水的以后。
月钱从两贯多涨到十贯,节礼从原先的米面粮油,到各色布匹,时鲜水果,各地来的好东西,并州的剪刀,泽州的油衣和饴糖,金银水蜜桃、樱桃等等,王月兰认识几个字后,拼命给记下来,怕到时候忘记。
也记得林秀水在缝补处里,从手底下三个人,到又管着抽纱绣,去挑学徒,管的人更多,以及这次回来后说,因为七夕又多了好些人。
王月兰由衷得高兴,给她记着,中元节烧纸钱要同她娘说的。
正因为知道林秀水不容易,更不能理解,她要将赚的钱押在铺子上,那是整整百贯钱,又怕她开了铺子后,没法在裁缝作里赚钱,急得王月兰连喝两碗水,怕自己说些不好听的话。
可她想说,不行啊,不能开铺子整日围着铺子打转。这半年里你早上缝补,晚上熬夜上工,在裁缝作里日日打转,人胖了又很快瘦下来,累的手疼眼睛疼,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日子。
林秀水知道姨母的顾虑和不安,她拿把椅子过来,坐在王月兰边上说:“我不会离开裁缝作的。”
“那你还开铺子,难不成还跟之前缝补一样,早上晚上开,白日又到裁缝作里上工去,缝补摊子一日要两文,可是铺子买下来要一百贯,让它一直空着不成?”王月兰压着自己的声,把林秀水拉到屋里去。
林秀水面朝王月兰,神色认真地说:“姨母,你不要急。”
“我不会放下裁缝作里的活计,正是在裁缝作里能有稳定赚钱的来路,我才能说我可以开个裁缝铺子,我可以给更多的人做衣裳。”
“我之前一直在做缝补的活计时,虽然说会说,可也总是想有更多新奇的活上门,缝补不挑地方,我摆个摊子就能补,但裁缝的话,想有个正经的铺面。”
自从七夕认识许多人,好些人要请她做衣裳,可她一不像其他裁缝到处上门做活,二不像其他裁缝有专门的铺面。租的裁缝屋子里,如今堆了各色布料,要做的纱袋、绢孩儿衣裳,往后几日又得做回油布手套的生意,东西越来越多,不好带别人过去,她想想得有个铺面。
铺子买大不买小,与其等着以后置换,不如眼下买个大的,铺子的屋契比其他东西更叫林秀水安心。
至于到底怎么能把铺子开好,又能继续做裁缝作的活计,她还在盘算,暂且不会辞工,她需要钱和布料,一切稳定的来源,才能足以支撑她去做想做的事情,她想开间不一样的裁缝铺。
王月兰不懂她的打算,不好拦着她,她自认为脑子又不如林秀水活络,只是上了楼,拿出层层叠叠包好的碎银,总有五两银子。
“姨母我是没什么钱,我在裁缝这事上知晓得不多,你说要去做,就去做吧,”王月兰将钱塞到她手里,“反正再差,也不会过以前的苦日子了。”
林秀水愣神,五两碎银并不重,可她连手都觉得抬不起来,她嗫嚅着说:“姨母。”
“你只管去做,没钱就说,姨母还年轻。”
林秀水摇摇头,她不知说什么话,只是将脑袋轻轻靠在王月兰肩膀上。
她想赚更多的钱,先补足剩下的三十贯。
至于她到底想开一间怎么样的裁缝铺,大抵就是卖正常穿的衣裳,给特殊需求
的人定制衣裳,每一种需求值得被看见。
比如裁缝作里最近百来个做衣裳的单子里,有个单子,大家推来阻去,并不想干,钱很多,足足有五贯,最后林秀水接了下来。
那小娘子见了她人就问说:“你看我长得像什么?”
林秀水从头到脚打量,穿着粉裙子,戴粉色的包布,全身上下是粉的。
她说了个不出错的回答,“粉。”
“什么粉?”
林秀水想要钱,嘴巴很甜:“不施脂粉,却秀比胭脂水粉。”
“那当然我是莲花花神,”娘子扬起头,“给我做莲花穿的衣裳。”
六月的花神,到七月里来做衣裳,那不叫应季,叫过季。
第73章 第 73 章 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
这小娘子叫张莲荷, 又生在六月里,总说笑自己是莲花花神。
她热衷于一切粉的衣裳头饰,但凡沾点粉的, 全往自己身上堆叠,虽说是有层次的粉,分得不太开, 像面粉混米粉般,料子又都是好料子。
莲花的粉是很漂亮的粉,花瓣不是雪白,如同覆盖着浅浅一层粉, 边缘慢慢由浅至深过渡。
林秀水之前那句话倒不是昧着良心说的,这穿得跟胭脂水粉一个色,本该淡妆却浓抹, 并不大合宜。
她先请张莲荷坐到屋子里的栲栳(kǎo lǎo)交椅上,自己则到一边去倒茶,最近裁缝作里个人做衣裳的单子格外多,顾娘子和庄管事商量,收拾出几个空屋子,专门用来接待和量身。
而那些做衣裳的活,则先分需要急穿的, 又肯加钱的先做, 分摊到各处裁缝手里。做裙子的, 做褙子的, 做抹胸的,要求不多,可衣裳做出来要好看,那对于裁缝来说, 真是“布”好“布”高兴。
比较稀奇的衣裳需求有,有人说她的衣裳,要大气要简单要俏皮要沉稳,难以想象这四个词是能够并排在一块,同时出现的。
也有要将衣裳仿古做旧,人家在骨董(古董)行里,衣裳穿旧不穿新,穿新说是最近做的,寓意不好,穿旧就能吹几十年前的衣料好货。
还有格外喜欢花的,想在衣裳上绣几十种花样子,最好从头到脚全包。
除去正常的,剩下都不算正常。
各位裁缝娘子先挑了些能接的活,剩下张莲荷的没人接,价钱是最高的,要求是最让人不解的,推到了林秀水这里。
林秀水将团茶倒进茶盏里,轻轻放到案几上,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张莲荷侧了侧身子,一手搭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莲花的生辰是几月几日?”
“六月二十四日,”林秀水不明所以,这个日子又称荷诞,桑青镇莲花不多,想去观莲要去西湖,顾娘子之前带着儿女去看过。
张莲花抚了把头发,她生得很清秀,只是涂的脂粉很重,两颊处打了两团腮红。
“可叫你说对了,那时候我还在平江府里,我们说苏州嘛,那里葑门外头有荷花荡,莲花也能叫荷花,我去采莲、栽莲、放荷灯,摘了那莲花插在瓶子里。”
张莲荷说完重重叹口气,她人从平江府回来了,魂却丢在那了,丢到那荷花荡里去了,睡觉也想,吃饭也想,朝思暮想。
她也能做一首爱莲说,她爱莲,莲又生莲子,莲子能做莲子羹、莲子饭,时人说玉井饭,取自什么太华峰头玉井莲的意思,不如莲饭。
莲还能生莲藕,她爱莲,主要是爱吃生熟灌藕、二色灌香藕、藕鲊。
莲花瓣也能吃,焯过水加嫩豆腐一起,便叫作雪霞馔,要是捣成泥,掺米粉和糖就成了蓬糕。
张莲荷爱死莲花了,她日日冒出个念头,怎么自己就不是朵莲花呢,她想当一朵莲花。
莲又等同于荷,所以她说做莲花衣裳,那真是相当直白了,因为之前她跟裁缝作的张娘子说的要求是制芰(jì)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还有句是荷衣兮蕙带。
这两句诗一出来,裁缝娘子全避开了,钱再多也不选,啥意思根本不懂啊。
张莲荷问林秀水,“你懂我的意思不,知道我想做什么衣裳吗?”
林秀水有备而来,昨日刚看见这两句诗时,她念都念不完整,这芰怎么念,是什么东西?说荷的,怎么又扯到芙蓉了,蕙带呢?她压根不懂阿。
于是便去请教了思珍,思珍书不是白读的,她一拿过纸来,就先笑了两声,“怎么,端午过了你读起屈原的诗来了。”
“这是《离骚》里的诗句,制芰荷以为衣兮,芰不是旁的,是菱,能生菱角,这句话是用荷叶做成绿色的上衣。”
思珍又看下一句,“集芙蓉以为裳,芙蓉是荷花、莲花的别称,而我们常说上衣下裳,衣裳衣裳,这话便是缝缀荷花为下裳。”
“又应了这句荷衣兮蕙带,出自《九歌》里。其实就是叫你做荷衣,蕙带是香草做的佩带,按你们裁缝的话来说,应当叫裙带。”
林秀水听得笔在狂写,一直点头,极为感谢思珍。这五贯钱可不好赚,从要求上便在考别人,但她终于懂了三个大概方向,一是上衣要荷叶的绿,二是下裙要荷花的粉,三是腰间要悬挂蕙带。
她的思绪从纸上回笼,如实跟张莲荷说。
倒是换了张莲荷惊诧,她抬起脸,目光在林秀水身上转了圈,她才慢慢开口道:“意思嘛,是这个意思,可我不要褶裙,开的莲花你看过吗,花瓣是一层层相叠的。抹胸不想要一根长布条样式的,我希望你来点花样,褙子我想要大袖的,不要绿的,要粉的…”
“好,可以,行。”
林秀水一一记下,即使要求很细,毕竟这一套衣裳,张莲荷给的钱是十三贯,裁缝作八贯,林秀水拿五贯,料子得用各种上乘的料子。
她看着纸上的要求,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出来一点,衣裳不好做,钱不好赚。
她送走张莲荷,坐在椅子上支着脑袋想了许久,半点没动,收好东西,回到抽纱绣里,翻了下绣样,最近没有荷花或者莲花相关的花样。
从前三个人的抽纱绣,眼下除去林秀水,这会儿有了十一个人,先前就在的李锦和小七妹,后面来的五个学徒,织巧会织巧网拔尖的三个娘子。
如今屋子已经不再空旷,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计,五个学徒抽纱,做花样子,三位娘子则先慢慢练在纱上绕线,活计很多,工钱一涨再涨。
一群人说说笑笑,手里活计不停,见了林秀水进来,都满面带笑地喊她,“管事。”
林秀水先关上门,她苦恼极了,转过身问大家,“你们想到这莲花,能想到其他什么东西吗?”
“白莲花。”
有人抢先回答,说个莲花的颜色肯定不会错。
“那粉莲花?”
“能不能别说废话。”
小七妹点点下巴说:“想到莲花,那就是步步生莲,管事我跟你说,前街有个王七娘成衣铺,里头有条罗裙可好看了,那布料垂落下来,走起来肯定跟莲花一样,就是要价六贯,买不起啊,买不起。”
“莲花,”刚来没几日的王娘子道,她个性很爽朗,此时笑道,“我家里有个五岁的闺女,我街边上有老丈背着竹篓卖没开的荷苞,她问我荷花跟莲花是不是一种花。”
“我就说是,大家叫法不一样罢了。”
“她说不对的,荷花是没成婚的花,莲花是已经成婚的花,不然怎么会有莲子呢。”
屋里一静,继而有人笑出声,林秀水也被这童言稚语逗笑了,大家说了一大通,什么荷叶、蜻蜓,各种各样,林秀水依旧想不出来。
她得先抽纱,午间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凑到别人桌边,问正举着筷子的老裁缝,“李婆,这莲花的话,你是怎么做成领抹的?”
“什么怎么做的,绣蜻蜓戏莲花边,怎么,你想要一条?”老裁缝夹了块肉,咬一口不紧不慢回道。
“哎,我最近在染布,我知道时下有种印在布上的缠枝莲花边,”有个穿粉绿裙子的娘子也端着碗坐过来,“要不晚些上我那瞧瞧去。”
“好啊好啊,”林秀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王婶,明日有没有莲子汤喝啊?我看阿俏是嘴馋了,再给她炖锅莲藕汤,我喝汤她吃莲藕,”说话那娘子走到灶房门口,笑着问了一句。
林秀水也从人背后偏过脑袋说:“行啊,我认识个卖莲藕水菱的阿婆,你们要吃的话,我明日买些来。”
“菱角不行啊,六月的才好吃,那刚长起来的叫沙角菱,吃起来又脆又嫩,眼下都长老了,就是馄饨菱了,吃着绵软跟板栗似的,等再晚些,我们吃大红菱。”
话就歪了,一个个全说吃的上了,林秀水听得嘴馋,除了好吃,别的话没听出来。
她下了工在街边闲逛,每家铺子看过
去,上手摸摸人家的布料,瞧瞧做工。最近盛行两种颜色的裙子,一种是桃红夏布裙,没有绣样,纹样是彩绘上去的,有桃、杏春蟠、竞渡、艾虎,卖得比织样要便宜,街上随处可见。
一种是郁金香根染的裙,颜色像成熟的稻穗,这种裙子要价很贵,买得人却不少,大多上面有缀珠。
“莲花倒是不多见,”成衣铺的娘子说,“今年几大府里,卖得最好的还是石榴裙,石榴花染的红裙大家都喜欢,传到我们这里,就变成相近的桃红色了。”
林秀水细细看了这桃红色,颜色确实很偏近莲花的颜色,再浅一些的话会更好,最好染成由浅到深的粉,这种全粉还是过于普通。
她又拉起边上那条莲红的裙子,颜色偏紫偏暗,银红色是更浅的粉,像是从粉晕染了很多次的颜色。
颜色都不大满意,衣裳样式也没有选好,逛了会儿,只确定要选纱来做,下裙要加两层纱,不加白细布内衬。
林秀水终究没有头绪,买了一小篮的樱桃,划了两条河找金裁缝去了。
人家正在教导弟子,一看她来,便说:“这是我的忘年交,是做裁缝的小友。”
“原来是这娘子。”
林秀水赶紧同人家行礼问好,那寒暄了会儿,那娘子先走了,她又讨教起荷衣的事情来。
“有点意思,我还没做过,你做完了给我瞧瞧,”金裁缝抿了口茶,饶有兴趣地开口。
林秀水忙坐下来说:“不对呀,金姨,我是来向你讨教的。”
“可我不会,肚里没货。”
林秀水吃瘪,金裁缝搁了茶盏,问她道:“你去看过莲田吗?”
“没有,”林秀水摇摇头,她这半年里,除了在桑青镇打转,压根没出过门,一门心思只顾着赚钱赚钱。
金裁缝就知道,她点点林秀水的胳膊,“你问我,问其他人,问上千百遍你都想不出来。你不出门,你不去看,又怎么能想出好的东西来呢。”
她继续道:“前朝有句诗叫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你且悟悟去吧。”
林秀水模模糊糊碰触到点东西,出了门,走了一路到自己的船上,划到桑桥渡后,坐在船舱里沉思。
直到有人用竹蒿轻轻敲她的船蓬,林秀水掀开竹帘,探出脑袋去,她松了口气,“是你啊陈九川,我还以为是谁呢。”
陈九川远远看她的船停在这里,看了好久,才划了过来,他顺势坐在自己船头,跟林秀水视线平齐,“大忙人也有闲坐的时候。”
他到镇里来每一次见林秀水,总是匆匆,好像在上林塘就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般。
不敢打扰。
“少来,”林秀水将手搁在窗架上,“我正发愁呢。”
“愁事,”陈九川故作疑问,“还是愁人?”
“两样都发愁啊,想了一整天。”
陈九川握紧自己的手,他笑起来像冷笑。
“陈小九,”林秀水问他,“你看过莲田吗?”
“莲田是谁?”
林秀水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没事吧,“你常年在外面跑船运,连长满莲花的莲田也没有看过?”
“嗯,是莲田啊,”陈九川重复。
他人称活地经,外面跑的河道支流,哪条哪路都知晓。
“你明日起早有空闲的话,我带你去看,”陈九川这回不假笑了,“过了清河坞,到西溪那里去,那里有一处湖湾,左边是菱角,右边是莲叶。”
林秀水听了有些心动,她可以选到明日休工,问桑英,桑英不去,她米行正是忙的时候,王月兰也没有闲情雅致去看莲,她这会儿织锦劲头可足了。
那能陪她去的,林秀水低下头看,小荷蹦起来欢呼,“我要回家了。”
“什么回家啊?”林秀水听不懂,拉了拉她背上的包。
小荷不解且认真,“我叫小荷,去荷田,那不就是回家了。”
林秀水点点头,“那你的荷叶姐妹可真多。”
两人起早五更天坐陈九川的船,他划船很稳,手臂也很有劲,话难得少。
偶尔说一句,“从镇里到西溪要一个半时辰,你先睡一会儿。”
天还黑着,船边路过的人家挂着灯笼,蛙声阵阵,小荷在打呼噜。
林秀水摇摇头,又想起人家在前面,便说:“我不困。”
“我跟你说说话。”
两人真的好久没正经说过什么话,离开上林塘后,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一块夜里放笼子,抓鱼抓虾,到周边去卖,夏天里去别人家瓜田里买瓜,结果买了个坏瓜。
到镇里后,林秀水没怎么问陈九川的船运,陈九川也不会时常打扰她。
但两人却没有失去能聊的话题。
毕竟随便捡些东西来,哪怕说个菱角,两人都可以从以前转到眼下聊上许久。
林秀水都聊困了。
她再睁开眼,窗外一片绿,莲叶从窗口探进来,林秀水叫醒小荷,自己弯腰从船舱里出去,忘了腿发麻,陈九川伸手扶了她一把,默默收回手。
此时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去,放眼望去十里莲田,莲花在莲叶里探出头来,有合拢的,有含苞待放的,也有全盛开的。
这里可以换小舟,不然船太大不好进去,陈九川在前面划船,小荷坐林秀水旁边,满面惊喜,伸手去拂迎面而来的莲花,她说:“好香。”
林秀水抓住从她脸上拂过的莲花,终于懂了,什么叫芙蓉向脸两边开,她置身于无穷的莲叶里,有朵莲花掉在她的腿边,她捡起来,细细端详。
突然兴奋道:“我想到了!”
陈九川回头看她,林秀水拿了炭笔出来,在纸上涂涂画画,他又转回去,看眼前大好风光,跟小荷说:“只有我们两个欣赏。”
他压根就不喜欢莲花,谈何欣赏,还烦莲叶,却竹蒿一甩,沉稳地在莲叶里往前划。
林秀水则坐小舟上,闻着扑鼻的莲花香气,掰下莲花的花瓣,放在裙子上,埋头苦画,有喷涌而出的灵感。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她有些懂了这句诗的意思。
她先画了下裙,完全可以做不规则图案的,用莲花花瓣的样式做成一条裙子,莲花的花瓣渐次重叠,裙子也可以长短错落有致。
一定得用纱染,从浅粉渐渐到莲花粉,莲花的花瓣边缘颜色是最深的,林秀水想,她摸着花瓣,要用绣线缝一圈桃红色上去。
她涂涂改改,一条花瓣裙出现在纸上,日头出来,她眯着眼,直到脑袋上被陈九川盖了一顶荷叶,她抬头往上瞟,满意地继续画。
至于抹胸,她看向碧绿的叶片,不要一片式的,她咬着手,注意到荷叶的边缘,圆弧形,很有规律。
“我可以放弃平整的,”林秀水喃喃自语,“荷叶什么弧度,抹胸也可以是什么弧度。”
没人听得懂她的话,但林秀水抓起笔,画了两瓣荷叶拼凑在一起的,又进行细化,平平无奇的抹胸,变成了荷叶的圆弧,从上到下有荷叶的脉络走向,再打算绣点荷叶花样上去。这里的布料得厚实一点,罗布会比纱合适,胸口不能太透。
那么褙子的话,林秀水原本有想过,大袖就将袖子做大点,垂一些,形制还是按正常的来。结果拐了个弯,风吹得莲叶摇晃,莲花轻颤,花瓣微微抖动,林秀水盯得出神,忽而改了主意。
为什么不能将袖子也改成莲花瓣形状的,后背不动,只改袖子,这样一抬手,袖子轻甩,不就如同此时的莲花。
她在莲田里的亭子上,从早雾天画到晌午,陈九川带小荷去旁边采了菱角回来,她顺手接过,陈九川给了她一把莲子。
菱角又不好生吃。
又看了半下午莲田,回去时林秀水望着莲叶莲花渐渐远去,船上小荷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她想长在莲田里。
晚上林秀水的梦里也是莲花。
到第二日起早,她洗漱完,叼着个大饼往河道口跑,有人喊她,她只顾着匆匆挥挥手,她要挑布料去。
得先将画样给张莲荷看一遍,张莲荷盯着看了许久,手捏着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问了好几遍,“你真能原模原样做出来?你要能出来,我二话没有。”
林秀水没把话说死,“我尽量。”
画样是画样,又不能保证一定能做好,想出来跟做出来的,那是两码事。
首先她想要的纱很多,可想要晕染渐变的粉,压根没有,她只能去染坊里染,染了好多遍,才勉强染到她满意的颜色。
到裁一片片花瓣的纸样,从腰间裁到脚踝,纱很不好裁,会滑会跑,要别人一起帮忙,用针固定住。
这种花瓣是莲花瓣加长的,有长有短,长的到脚踝边上,短的到膝盖,可这样单独成裙不好看,林秀水考虑在里面加纱裙,盖住的脚的那种。
将花瓣裙做成有裙头,可以用系带绑在腰间的合围裙。
林秀水来来回回更改,断断续续做了十日,期间张莲荷来了无数次,又不敢看,生怕没了惊喜。
张莲荷怀惴着许多份喜悦的心情,激动的心,在外面来回踱步,像期盼一个生命的降临,彻夜难眠。
直到终于做好的那日,她看着衣架上成套的衣裳,一步步靠近。褙子的颜色为莲花瓣尖上的粉,垂落的袖子如同花瓣,抹胸的绿是荷叶的绿色,不过分深沉,边缘处的圆弧很别致,上面绣了脉络和纹样。底下的裙子有两层,里布是白纱裙,外面为浅绿的,再绑着的合围裙为一片片纱面拼凑出来的莲花花瓣,花瓣的浅粉到渐深,自然垂落,像掉落的花瓣被缝在了一起,裙上绑了一条香草的佩带。
张莲荷那一刻彻底失语,眼睛揉了又揉,脚步停留在原地,她终于知道,什么叫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尤其是这套衣裳不光是瞧着好,当她小心翼翼,极为忐忑地穿上时,慢慢走出来时,只顾着低头看裙子,没想到一抬手,一走动,衣袖翩翩,裙摆摇曳,步步生莲。
大家的目光全在她的身上,在这衣裳上面,挪也挪不开眼,压根没敢围上去,只是在边上瞧着,这衣裳的种种细节,都对得起十三贯的工价。
“娘嘞”
“别抢我的话。”
“之前人家说什么莲花花神,我还在笑,我这下笑不出来了。”
一堆裁缝看着衣裳,嘴巴胡言乱语。
如果莲花成了衣裳,大抵便是如此,简而不凡,又不显得累赘,拖沓,粉得很有层次。
林秀水很欣赏这套她日夜苦熬,改了几十次做出来的衣裳,她静静地看着,那穿在别人身上,被极为珍视,而又动人的美丽。
完全没有想到这衣裳带来的风潮,让钱和铺子能同时来到——
作者有话说:大家之前说想不出来,这裙子的灵感来源于荷花汉服,参考荷蓉裳原创汉服,还有摸鱼儿国风的花瓣大袖,以及钟灵记,文中改动,(我不是打广告啊!只是为了方便大家搜索)我想的颜色更接近重瓣荷花的粉全盛开时候的粉。
第74章 第 74 章 买铺子了!
莲花的料子不少, 裁缝们见惯了小团花折枝莲花纹绫、莲花童子纹,也有如泥金印花的手艺,雕刻莲花的样子, 涂抹金泥填彩印在衣料上。
可不如这套莲花衣裳来得出彩,吸睛,目光全落在衣裳上。
时下衣裳出众的有三点, 一是布料,诸如水绸、天净纱、织锦缎等等,二为技艺,织金、泥金、刺绣、缀珠、彩绘、绞缬等, 三便是颜色,石榴红、郁金香色、鹅黄、藕荷、青绿几色等。
却没有在形制上让人眼前一亮的,翻来覆去, 窄袖、大袖、直袖,合围裙、百褶、百迭,基本没有突破,反而在领抹上卷生卷死,下各种功夫和手艺。
“从来不知道,可以将裙做成花瓣形的,”做裙子十来年的裁缝感慨, “我们恨不得每条裙褶打得一样宽, 下摆笔直, 反而将花样都放在布料上, 在裙带上。”
缝大袖衣的裁缝没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到花瓣大袖上,喃喃自语,“可不是, 我从不敢打破形制,大袖的宽能一放再放,其余照旧是按形制来的。”
大家从震惊中回过神,又讨论起衣裳来,而目光之中的张莲荷,低头细看,手轻轻抚过纱裙。裙头有粉白荷花、绿蜻蜓,浅青荷叶的绣样,窄窄一条边而已,她盯着细看,又抬起袖子,拂过去,边缘的丝线泛着光泽。
她就站在那里,屋子里有镜架,却也不去坐下,她不敢坐,太漂亮的衣裳会让人束手束脚起来。
林秀水问她,张莲荷连说话都是轻声的,再也没有之前昂起头,说自己莲花花神的俏皮,她往外挪了两步说:“怕啊。”
“这纱最容易勾丝了。”
其他过来瞧热闹的裁缝笑,人群里有人伸手指指林秀水,“你找阿俏呀,能抽纱,又能加纱,我们坏了的纱衣都是找她补的。”
“只管坐,坏了我给你补好,”林秀水将手搭在她肩头,请她坐下,“要看坐下来、走路的样子,还得请这些娘子帮忙瞧瞧,哪里要改的。”
衣裳并不是做完能穿便好了,量的尺数虽说量准了,做出来却并不一定极为合身,要一改、二改,最终定衣,不再进行更改。
“这会儿不给我吗?”张莲荷捂着裙子,她面色震惊,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准备今日在桑绫弄逛一天,明天起早五更天上南大街去,后日到金银坊去,她可以三过家门而不入,大后日让衣裳休息,她看衣裳休息。
林秀水绕到她身前说:“抹胸这里要改,有些大了,边缘不是很贴合。”
张莲荷立即道:“我才十六,我还会长。”
林秀水当没听见,又指指裙子腰身,“这边也要改一改,坐下来紧了点。”
“我不吃不喝,我可以瘦。”
给大家听乐了,林秀水无奈道:“你吃完两日六餐,我就还给你。”
“其实我一日也能吃六餐的。”
“要早点给我啊。”
最终张莲荷换下这套衣裳,仔仔细细套在衣架上,一步三回头走了,林秀水都怕她说出,别了,我的衣裳。
人家前脚走的,后脚林秀水就出了门,两个学徒帮她扛着衣裳架子,穿过三条道,去了西后院里。
各处裁缝管事早就到了,坐在屋子里,隔着门窗林秀水都能听见激烈的吵嚷。
有一道女声盖住了吵嚷声,清晰地传来,“懂不懂,我说的是大袖衫就只有三种,对襟大袖裁开,后背缝上一个三角兜的,要不就是前短后长,还有分裁式的,接这种花瓣袖的那是破坏形制的!好看,那也是破坏形制!”
“破坏就破坏,那之前旋裙出来的时候,前后开衩的形制,又多是下层娼妓穿着的,抨击的不是更加厉害,到过去多少年了,眼下人人都穿,形制算个屁啊!”另一个裁缝娘子也高声说话,伴随着手猛拍桌子的几声。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们,吵什么吵,我自己是做抹胸,贴身小衣的,”年迈的裁缝说,“以前东京宣和年间,宫中的宫女还做了一种任人便的小衣,劈开四条缝,只用纽带穿的,叫密四门,也新奇啊,传出来不照旧成了形制。按我来说,衣裳就是任人便的。”
另一道女声笑了笑,又道:“陈娘子,你年轻了些,形制可不是大过天的,打早前还盛行穿胡装呢,穿的番式战袍,你说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可不听,那什么叫诸行百户,衣装各穿其本色,不能越外,香铺的要顶帽披肩,质库的穿黑长衫,不就是形制难以逾越吗!”
裁缝作并非不吵嘴,只是关起门来,各吵各的,日日吵,上到一匹布,下到一根裙带,都能吵翻了天去。
眼下各处管事聚集在一处,为了林秀水这种破坏形制的衣裳,开始了各种有理有据地辩驳,你来我往。
林秀水犹豫着,不想进门,倒不是说不过她们,而是这么激烈的争吵,等会儿口水全喷她脸上。
她选择听墙角,等里面吵歇了再进去,结果却是越吵越热烈,已经从衣裳,扯到头饰、冠子、鞋子上去,直到顾娘子过来。
“进来,”她朝林秀水说。
顾娘子一进去,屋里的声音平息了,林秀水才跟在她身后,迈进门槛里去,结果她一进门,议论声又起。
“争论的声音我都听见了,”顾娘子缓步进门站定,“有什么好吵的,各行各业都在争奇,只有我们在守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守孝!”
“今年的衣裳看过没,自己做的衣裳看了没,自己都看笑了吧,我把三年前的旧衣收拾收拾拿出来,跟今年的有什么分别,分别就是吃热饭还是吃剩饭。”
“说不准剩饭还比热得好吃。”
顾娘子骂得很犀利,大家坐底下闭嘴不言,她气地喝了两口茶水,扫视一圈后道:“还想说什么?”
有位娘子不惧目光,站起来说:“就算形制不重要,新饭冷饭热炒,可是衣裳是给人行方便的,这即使好看,也穿着不便,而且没人能花得起十三贯的价钱。”
“不知娘子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意思。”
这话说得在理,不少人跟着点头,好看固然重要,不便也是真的。
顾娘子不开口,只是看林秀水,而林秀水走了几步站到衣裳边上,她撩起底下的花瓣裙说:“我也清楚得知大家的想法,可如果在衣物上总是束手束脚,想着形制,那么满大街的衣裳除了颜色,毫无分别。”
她小心取下花瓣大袖衫,又将外面套着的粉红花瓣合围裙解下,安稳放置到一旁,眼下除了荷叶边抹胸,这条纱裙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如同那种毫无新意,裁缝作里一抓一大把的纱裙,连反驳其形制的娘子,也开始闭口不言语,确实很平常。
林秀水请人把箱子抬过来,自己开箱取衣,等转过身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条合围裙。
这条裙子的裙头是用四指宽的浅绿丝绸做的,而下面是莲花花瓣的飘片,每一片花瓣大小一样,粉红色的纱,边缘相互重叠。
林秀水没有绑在纱裙上,她只是又拿出一件极为普通的,连打褶都没有的绢布裙,穿进衣架,她将短花瓣合围裙绑在上面。
不同于长款的错落交叠有致飘逸,短款只到膝盖上的花瓣合围,给简单的白裙子增添了别样的风情,尤其腰后还有两条白绿绸缎,绑在后背,垂落下来像是流苏髻上飞扬的流苏。
并不繁杂的款式,却看得人眼前一亮,那种感觉就是即使买了件平常的裙子,套上这个短花瓣合围裙,无需再费劲穿搭,便能立即出门的好看。
如果说之前整套衣裳是莲花仙子,那么单单这套,便如同清水芙蓉。
林秀水往后退了两步,让衣裳站到她前面,顾娘子则适时开口,“叫你们来也是为此,这个月就做花瓣合围裙和相关衣裳,料子已经备好了。”
这是林秀水在做裙子的时候想到的,十三贯又耗时许久的衣裳,并非人人都穿得起,而且这身衣裳属于张莲荷,她们不会拿出来卖给其他人同样的。
可有没有其他简单、美丽的衣裳,又不需要很多钱的,林秀水突发奇想,便用裁剪花瓣长裙的边角料,拼凑出这款短的合围裙来。
样式稀奇出众,颜色耐看,搭绿裙子、白绢布都可以,价钱不贵。纱制的在三百文左右,除了莲花粉,还可以做荷叶绿的,只是叶瓣要稍微拉长,跟花瓣的圆润不同,像是粽叶的细长。
毫无疑问,这事由林秀水牵头,大家一块来做,这种形制的裙子,市面上头一次出现,像合围裙的话,大多是百褶式、百迭式还有一片式的合围。
花瓣裙在眼下,除了裙头参照合围的做法,系法,可裙摆是完全不相同,在衣物上,并非越新奇卖得越好,大家都抱有不大看好的心,哪怕有部分人很喜欢。
做是照做的,这种合围裙很简单,只要花瓣飘片裁好,边缘缝上细线,防止散纱,再一一缝缀到裙头上便可,一个人一日能出一条裙子,三十个人做这个活。
顾娘子说先做几百条,她对此很看好,至于其他的,林秀水说等有成效再谈。
她也花了一日将张莲荷的衣裳彻底改好,请她来试穿,而张莲荷以为跟上一次一样,在间空屋子里面,试好出来,便带着衣裳回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再一次穿好衣裳出来,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时,林秀水笑眯眯地说:“你这个发髻不大合适,要不要换个发髻?”
“我也觉得,你会梳?”张莲荷握着执镜,左照右照也觉得不大满意,她惯常梳一个双髻,瞧着头发绑起来实心的,很死板,跟莲花裙的飘逸就不大相称,有种上半身和下半身彻底分割的感觉。
林秀水摆摆手,她可不会梳,会梳的另有其人,她把陈桂花请来了。
陈桂花一听到裁缝作里梳头,换了身齐整衣裳,拿一个小方盒的梳头工具,二话不说便来了。
她掀了帘子,蹑手蹑脚进来,低头只见垂到脚的裙子,暗暗喊了声,乖乖,真够好看的,屏着气不敢出声。
等林秀水喊她,慢慢抬起头,往人家脑袋上瞟了一眼,当下忽地大声地道:“不行,扎的这个发髻不行。”
说完便再也没有畏缩的架势,抱着方盒,像是只母鸡一样气昂昂冲过来,无视一切,直奔着人家的脑袋来。
“换,换成飞天髻,指定没错,”陈桂花语气笃定,手里利落地开启盒子,从满满当当的工具里,拿出把梳子,神情坦然而专注。
张莲荷被她这架势整的,无意识点点头,陈桂花则道:“你信我准没有错,我在我们桑桥渡梳头可是出了名的。”
陈婆梳头,自梳自夸。
林秀水瞥了眼她,哪里来的桑桥渡,最多在桑树口出名。
不过陈桂花梳起头来时,神情格外认真,手随着梳子上下摆动,近来她又去学了待诏的手艺,连杂乱的鬓发也能修整,顺带修理些许眉型。
最巧的是她的梳头手艺,张莲荷的头发不算很多,双髻绑成两个小团瞧着发量不少,可飞天髻的头发盘在后脑处,要分起码三株头发出来,得将所有头发都拆分好。
她不急不忙地梳着,原先头发杂乱无章,在她手里变得很有条理,逐渐在脑袋变成有三个镂空发圈的飞天髻,很衬飘逸的裙子。
林秀水递过去两朵用粉纱做的莲花,插在发髻前,这倒不是她做的,裁缝作有人做绢花很擅长,请人家帮忙的。
“还差一样,”林秀水说着,掀起帘子,走到后面的屋子里,从里面拿出一株象生莲花,就是假花,用剩下的布料做出来的。
她塞到张莲荷的怀里,她蹲下来轻轻地说:“送给你的,小花神。”
“等会我们再上个妆,这下你出门,冲着满街的人喊,你是莲花花神,也不会有人说你是假的。”
张莲荷低头看层层叠叠的莲花,做得跟真花一样,她握着莲根,抚摸着花瓣。一个源于她难以释怀而萌生的愿望,她原本以为会被取笑,被怠慢,被因为她的种种要求而退缩,不会有她满意的衣裳。
可事情却一再出乎她的预料,那么不切实际的愿望,被好好珍视着。
林秀水将那条短的花瓣围裙,也拿出来送给她,并请她换上,而后道:“这也是送给你的,我们裁缝作晚些要卖这款合围裙,正是因为有你,才有这款裙子。”
“所以我们称之为莲裙。”
张莲荷楞在那里,低头撩起裙摆,忽而一笑,“我何其有幸啊。”
“是我有幸能接到你的愿望。”
张莲荷心里像开了一片莲花,而莲花在她这里,有了另外一种永生难忘的意义。
这一次,大家的目光从衣裳,也开始落到她整个人身上,夸奖张莲荷这个人。
林秀水一直认为,到裁缝手里做的衣裳是用来衬人的,怎么让人穿得好看,而不是说人穿了不合时宜的衣裳。
她看张莲花满目春风,笑容洋溢,行走在人群里,像朵盛开到极致的莲花。
林秀水松了口气,转过头,陈桂花正抱臂欣赏,欣赏她自己梳这个绝好的发髻。
“要不,桂花姨你也到我们裁缝作来梳头吧,梳一次工钱能有两百文,”林秀水走了两步,站到陈桂花身旁说道。
陈桂花听了心动,抓紧了绳子的系带,犹豫着张开嘴,最终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秀姐儿,你要是请我来帮忙,我肯定来。”
“可叫我在这做活,我这个人又不算很聪明,能在一个地方做好,对我来说实属不容易,没法子东头做做,西头做做。”
陈桂花下了台阶,哪怕背着光,面上有着不容忽视的神采,“我这会儿真明白了,赚钱要看本事的,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赚,就是什么都做不好。”
“我还是回到桑树口,继续给巷子里的人梳头,洗身子,我赚这份钱比较踏实。”
林秀水没再继续劝,而是打了伞走下台阶,送陈桂花出门去,忽然感觉陈桂花跟小春娥其实很像,认准了一条路就在一条路上走,洗头也好,烧炭也罢,都是条宽阔大道。
而林秀水自己,则一直走在裁缝这条路上。
七月底,花瓣合围裙问世。
在一个很寻常的日子里,出了三伏,又过完白露,悄无声息地摆了出来,在桑绫弄的顾娘子成衣铺、西大街的顾二娘成衣铺、布行旁边的顾家成衣铺。
天气稍凉快下来,来桑绫弄买秋衫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今年秋衫跟春衫有什么不同,”一个胖姑娘抱怨,“形制一个样,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东西,而且你瞧瞧那颜色,当真气煞我了,跟我前年买的都是一个色。”
“出的又是窄袖,修身,一点放量都没有,小气得很,我连穿都穿不上,干脆我裸着出门算了,省布料省到这份上。”
另一个高个子小娘子翻了个白眼,“连裙子都是短的,到我脚踝过,颜色还丑,又是蓝的蓝的,除了蓝的就是绿的,叫什么青绿山水画,什么鬼。”
两人抨击这几年的衣裳,真是越说越气,没一年叫人满意的,出的衣裳从别的府倒了几手回来,丑得吓人。
气上头来,当真想走了,胖姑娘瞅瞅前面,那围了十来个人,又拉高个子娘子的手,“走,我们也上去瞧瞧。”
挤进人群里一瞧,只见顾家成衣铺门前,站着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女子,全都蒙着面,有穿蓝色上襦的,有穿一件极简白抹胸的,外面罩着的褙子也多是浅色,没有绣花和纹样。
穿的下裳也很简便,一片式的白布裙,或是打了褶的绿绢布裙子,初时围着的大家都皱眉,想着顾娘子成衣铺早前还过得去,纱裙、褙子都做得虽然不算出彩,可都过得去,中规中矩。
怎么越做越回去了,跟街上十个女子里九个女子穿得一样,登时有了嘘声,有人当即嗤了两声,扭头便要走,什么玩意啊。
可这时,人群又传来一阵嘶嘶声,跟山里的蛇跑下来了一般。
只见有人拎着衣架子出来,那些站在门口的女子们不慌不忙取下合围裙,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围在腰间。
这莲花粉的合围裙到大腿一半处,腰封有白丝绸的,有绿丝绸的,一片片如同莲花瓣,花瓣尖有吊着颗珍珠的,还有什么装饰都没有的,纯粹的美丽。也有在稍左侧一边,挂着莲花纹样式的布贴,吊着粉白的流苏坠子,或是青绿的坠子。
背后的飘带很长,打个结仍旧能垂到膝弯处,给这平平无奇的后背,增添了些许风情。
大家眼睁睁看着,这毫无花样,极为普通的衣裳,突然就变得顺眼甚至惊艳起来。
女子们走动间,这合围裙会轻轻晃动,如同花瓣的摇晃,走的时候有人坐在椅子上,那合围裙就会慢慢分开,如同含苞的花蕊绽放开。
不管是形制,出挑的颜色,垂坠感都给了大家极大的冲击,尤其在这些年太过中规中矩的衣物衬托下,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格外出挑。
一个女子举着钱袋冲过来喊:“我的娘嘞,这多少钱啊,给我来一条啊啊啊。”
“我我我,我先来的,你们让让,别黏在人家身上行不行。”
“让开让开,边上去行不行,”又有个女子从人群里,硬生生穿过缝隙,将手伸过去,“给我穿先。”
“还有我,我能不能穿得下,”胖姑娘跳起来喊,好气,气到跺脚,气到面目全非。
偏偏在最胖的时候,遇到了最心动的衣裳。
不过没关系,即使穿不上,胖姑娘照旧会先买下,挂在家里告诉自己,等瘦下来就能穿得下。
大家吵吵嚷嚷的,成衣铺有了动静,两个伙伴搬了张小桌出来,安置在窗子边上,林秀水又挎着包出来,笑着冲大家说:“别急,一个个试,要有哪里不合适的,我们可以增花瓣,减花瓣。”
“什么意思,”胖姑娘一个箭步,冲上来挤开一群人,最先围到桌子前边,“我能穿不?”
“保证你能穿,”林秀水从包里拿出卷好的布尺,冲她招招手,“我给你量一量。”
量好后,取出一条花瓣合围裙,又摸出两条缝好的花瓣飘片,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现场穿针引线,捏着花瓣飘片缝在裙子两侧,使之贴合。
她缝得很快,哪怕别人脑袋挨过来,离她的手很近,也没有丝毫抖动。
还能缝合的时候,回着其他人的话,“这种没有任何饰物的,三百文一条,有珠子的三百六,长一点到膝盖的五百文,有荷花坠子的三百五十文,加飘带是二十文一片。”
这个价钱当真出乎大家的意料,不是不好,是比起动辄五六百的合围裙,做工好,料子好的,真的算很便宜了。
而且不合身当场便能改,头一个问的胖姑娘,她腰身比较壮,原先的合围裙最大也不合身,只能顾前面,顾不了后面。
林秀水新改的,递过去叫她试试,胖姑娘穿得很花哨,脱了自己外面罩着的合围裙和各种裙带,小心绑上这条花瓣合围裙。
她有点忐忑地抬头,会不会很难看,结果一抬头,一群女子面带笑意朝她点头,“可以的,穿起来很合身。”
“相当好看啊,”她的好友跑过来拉住胖姑娘的手,“你眼下是莲田里最大的那朵莲花了。”
“哈哈哈,那我是最矮的莲花。”
“我是最小的。”
“我是最老的。”
大家争做莲花,成衣铺前很热闹,人去了又来,每次林秀水一抬头,前面总有乌泱泱一帮人,买了也不走,看看人家穿的裙子,每个人都像是莲花池的莲花,有着不一样的美丽。
这美又很低廉,甚至不需要费许多钱,不需要大家为它奔赴,为它积攒,随便在哪个寻常的日子里,走过来买了,穿上它走进人群里。
它不大寻常,又很别致,可属于每一个平凡的人。
这款合围裙出来第一日,三百条便卖断货了,街上十个人里,起码有两三个穿着这裙子的,她们不仅给自己买,还给自己亲戚姐妹带一条。
成衣铺生意很少这么好过,门庭若市,弄得周边几家成衣铺急得要命,买了好几条,照着版型花样熬大夜赶工。
等她们赶出来时,花瓣裙已经可以拼色了,粉绿,粉白双拼,还有选长短,加几串珠子,或者是长叶子和花瓣款的。
而且赶工出来的,颜色不如裁缝作准备了半个月,叫人专门染的荷花粉好看,一个是清透的粉,一个像腮红抹多了,做工也不大行,主要是纱很硬,浆得太重,不垂,像是鼓起来的荷叶边。
便宜比成衣铺卖得要便宜,毕竟这种合围裙纱料用得又不多,而且做工简单。
但图便宜的人一瞧,嫌弃撇撇嘴,“我还是多花五十文,上人家那里买去好了。”
“对啊,虽说这东西便宜,可也不能糊弄我们老百姓吧。”
在莲花要谢的季节里,桑青镇刮起了穿莲裙的风潮,有人说,莲花虽谢,粉色当道。
唾手可得的美,没人会
放过。
这股风潮的盛行,犹如星火跳进一片野草丛越燃越烈,哪怕林秀水行船,随便在哪个地方下去,穿街过桥,她总能看见有女子穿着的身影。
即使看过成百上千次,但每次她都会投注目光,那是一种隐秘而无法宣泄,却又心知昭昭的成就和满足。
这是从她做出来的,哪怕穿它的人都不知道她。
不同于熬了许久做好一整套衣物的满足,这种风潮的盛行,更是对裁缝毕生的肯定,是林秀水许多年之后,仍旧能拿出来夸耀的。
让一个人穿是本职,可当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穿,那是裁缝的本事。
她是懵的,对此并没有做过充足的预料,整个人都有茫茫然,像是盯久了日头的眩晕,又充斥着惊喜。
张莲荷比她兴奋,她穿着林秀水做的衣裳,甩着袖子围着她转圈,“我不用上苏州去了,我出门就能看见大家穿着这条裙子。”
“我一想到,它有些许是因为我,我睡也睡不着,我欢喜得要死。”
谁懂这种处处是同好的感觉,喜欢的东西被更多人喜爱。
张莲荷送了林秀水一盏她自己做的莲花灯,她没有办法告诉林秀水,她十六年的人生里,只有此刻最快乐。
但她跟林秀水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裁缝。”
林秀水接受她的夸赞,感谢她带来的,两人简短相拥。
七月过去,八月才到,合围裙卖出了上千条,很多人来恭喜她。
而顾娘子一步一步踏在地上都很响亮,走路带风,她的算盘又在噼里啪啦地打来又打去,这不仅仅是卖出去裙子,连带着顾娘子成衣铺,以及其他几家铺子都有了名气。
“阿俏,你先坐下,”顾娘子出门迎接她,请林秀水坐下来,她再坐到另一边,从桌上推过去一盘堆叠起来的银子,大概有一百两。
眼下没人用银票,早前的交子或许还能有公信力,可到时下,不管交子还是新出的会子,都在官府和朝廷胡乱更改下被弃用,大家更信金银铜。
“这是一百两,”顾娘子推到她手前,“这是先给你的,合围裙卖得很好,我们打算卖到临安内城,卖往其他府县,钱绝对绝对不会少了你的。”
“我这边打算让你当大管事,一个月的月钱为五十两,如果你抽纱绣和缝补处忙不过来,我可以给你底下加两个小管事,调一个账房。”
“大管事休工的日子可以从一月三日,到一月八日,节礼还能再升,你觉得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林秀水的手摩挲桌子边缘,她的眼睛看着这一盘的银子,白花花的,闪着光泽。
有这一百两,加上她自己攒的九十两,可以买一间一百五六十贯的铺子了,可以买两层的,她有点坐不住,脚想往外走,又被五十两的月钱拉回来,强行被按坐着。
她胸膛有些许起伏,呼吸不稳,手背贴着冰凉的银子,可她从头到脚都是滚烫的。
林秀水缓慢开口:“要买铺子去。”
“你要单干?”顾娘子血往脑门上涌。
林秀水不会隐瞒,支摊缝补跟开铺子做裁缝是两码事,她一定会告诉顾娘子,而不是让她从别人的嘴里听见。
“娘子说帮我加两个小管事,又加个账房,休工日子也多,我确实能腾出手来,我也想开个裁缝铺子,”林秀水斟酌道,“我做出莲裙前,已经有半年多围着几样东西打转,不曾休息。我有一段日子想不出新鲜花样了,人如果长久地停留在原处,我也很难再有长进。”
这下她手里许多东西,不管是抽纱绣、缝补,还是说其他的,都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不再需要她时时盯着,日日扑在上头打转。
她想暂时放下手,去接触市井里其他更有意思的人和事。
顾娘子知晓了她的想法,松了口气,又给她加了二十两银子,“买间好的吧,给你再放三日,忙自己的事去吧。”
总不能在人家熬了二十几日,还要强行为莲裙加工,添一把火吧,总得缓缓。
林秀水下工是背着篓子走的,看起来特别朴实,走过路过的人全瞧她一眼,而她一蹦一跳往前走,脚步轻快,谁能知道她篓子装的全是钱。
“老天爷,你抢钱去了啊?”王月兰捂着自己的嘴,她吓得心狂跳,“从哪搞来的?别人掉的你被你捡了?”
“我、赚、的!!”林秀水说得小声,架势很足,她叉腰。
王月兰扑通一声,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她连忙扒着桌子边给稳住,跳得更急促了。
她接过林秀水递来的温水,喝了两三口,缓过来才道,“下次说大事的话,我们在金药臼楼太丞药铺前说,他家医术比较好,我要别过气去的话,找人更方便。”
“姨母,你认真的吗?”
“我吓死了。”
不过王月兰缓过气后,又由衷地为林秀水高兴,她家阿俏有出息了。
从前阿俏说不靠别人,靠自己混口饭吃,靠自己赚钱,靠自己能让她跟小荷过上好日子。
她当真说到做到。
王月兰没有哭,她只是轻声地说:“吃了很多苦头。”
当然林秀水也没有哭,她拿了把秤先秤银钱,等着吓死张牙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有钱了。
“你上哪家质库押的钱,怎么不找我,我便宜得呀,”张牙郎急死了,谁家好人能不到二十日的工夫,买铺子的钱翻倍的啊,从七十贯一下到了一百七十贯。
王月兰拉她一把,林秀水只好说起两人串好的口供,含糊其词,“找熟人借了个遍。”
“我们熟人多。”
张牙郎无言以对,给她支招,“下回别借了,多伤情分,还是找质库吧,还不出来顶多挨两顿板子。”
“看铺子去。”
如果说一百贯的铺子只有个空屋子,那么一百贯往上的,真是各有各的好,要钱多得准没错。
首先地段好,在南货坊最繁盛的前街,跟南瓦子只有一桥之隔,前面临河,没有遮挡目光的桑树,离桑树口有点远,至少要走三四百步。
边上两家铺面,一家是铺面很大的,做租赁营生的,租赁的东西除了花担、首饰、被卧等外,更多的是衣物。
跟林秀水的裁缝铺不仅不冲突,还能带来生意,不合身的她可以改,要好看她可以,破了、坏了可以,定做可以。
而且人家很出名,至少在整个桑桥渡的话,租东西都会上王家租铺这里来,林秀水在门前稍站的工夫,起码有三拨人过来,租十几二十件衣裳。
另一家的话,是家杂货铺,叫作刘三姐杂物铺,卖的相当杂,都是供给南瓦子里耍杂技人用的货物,锣板、枪刀剑戟、帐额牌旗、鼓笛、剪纸、彩皮、踏橇(高跷)等等。
比起前头瞧得数十家,林秀水对这两家邻舍相当满意,虽然铺子楼下没有上次瞧得一百贯那么大,可它有二楼,有窗子,光线好,可以做试衣裳的地方。
减免了八两,一气给一百六十五两,林秀水有些难受,当然这种难受随着张牙郎到官府里跑上跑下,拿到房契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她站在官府门前,看了又看,薄薄的一张房契上,最下面落款处——林秀水。
不是别人,是林秀水。
今年春天里在桑树底下支摊,春末到有廊棚,继而租下间裁缝屋子,夏末秋初,她终于买下她想要的铺子了。
当下一切都很好,她不会回头往顾。
第75章 第 75 章 开门营业——水记全衣……
买铺子这种重大喜事, 林秀水要宴请大家。
当晚她请王月兰、桑英跟小荷,一块上桑青镇里最大的正店吃饭。
王月兰不肯去,她背着人偷偷哭了一场, 拽着林秀水说:“你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去那里吃。”
“怎么不去,”林秀水反拽着她, 往门口拉,“我们从来没去外头吃过,吃一顿怎么了。”
她的打算可是这会儿买铺子,往后买
屋子, 买田地,有铺子的房契在身,屋产田宅她都敢想。
桑英也拉王月兰的手, 小荷用力在后面推,她可想去吃饭了,王月兰受不住说:“去去去。”
正店便是酒楼,楼下坐的是散客,楼上有小阁,称为稳便阁儿,林秀水要了一间, 她奔着喝酒来的, 买了一小罐蔷薇露。
菜的话, 点了青皮橄榄、米脯风鳗、薄皮蟹黄、鹅鲊等几样菜, 林秀水给小荷单点了份糖豌豆。
正店里点黄雀酢的人很多,上林塘又到了漫天黄雀的季节里,桑英举着筷子晃了晃说:“阿俏,还记得我们两个用别人家不要的渔网, 你剪下来绑在棍子上,套着捕,结果网破了,我们那天捕到三只,卖了六文钱。”
“后来学聪明了,用麻袋剪了套着捕,”林秀水夹了块鹅鲊,她边吃边说。
桑英喝了口蔷薇露,她想要是还在上林塘的话,两人照旧捕着田间的黄雀,为赚几十文而高兴,人生际遇竟然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幸而是极好的。
实则她今日刚知晓,对林秀水买铺子这件事,大为高兴与震撼,又极为鼓舞。
她一个月工钱两贯多,每日累得倒头便睡,买屋买铺子都很难,还会花钱买东西寄回上林塘,她有些熏熏然地握着林秀水的手说:“阿俏,恭喜你,我要攒钱送你份大礼,我也得再努力些。”
王月兰将杯子磕在桌子,她抹把脸说:“是啊,得下苦功夫。”
林秀水完全不知道,她在一门手艺精进技术拥有的东西,给两人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干一行精一行才是王道。
三个人吃了酒又说又笑又闹,只有小荷不解,喝了这臭臭的东西,难不成会傻吗?
林秀水第二日又请了小春娥,小春娥啊啊啊叫了三声,围着林秀水绕圈问:“真的吗?真的吗?”
“天呐,我,我,”小春娥说不出话来,她喉咙忽然像有东西梗在那,团成结,鼻子酸,眼睛前也雾蒙蒙的。
“这不是该高兴的吗?”林秀水拍拍她的肩头。
小春娥背过身擦把泪,因为她比很多人要清楚其中的酸楚,所以她会先流泪。
“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
“不该你请我的,”小春娥牵她的手,“上我家吃去,我叫我娘给你做一桌子菜。”
“要庆两件事,一是你买到铺子了,二是你做的衣裳遍地可见。”
林秀水跟随她的脚步往前走,晃了晃牵着的手,笑道:“可是这第二件,你已经庆贺过了。”
小春娥振振有词道:“没见它排在第二吗,说明这件事可以庆两遍。”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林秀水去小春娥家,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熟到她家两边邻舍已经都认识她了,一来就说:“裁缝作的小阿俏来了啊。”
每次都能吃到小春娥她娘的拿手菜,一道糟货,一道蹄脍,因为蹄子日日有,什么人来都吃得上。
今日还吃上红熬小鸡鹌子、野味假炙黄羊。
林秀水还是被大春玲送回去的,本来还想谢陈九川的,他有单急货,必须三日内到镇外很远的庄子,傍晚走的,临走前特意来告知她。
她便兴冲冲琢磨起裁缝铺的事,这两日先请人打扫干净,铺子只空了半个月,可之前铺子是做胭脂铺的,木墙上一道道红印子,墙角打翻过面油,糊成一团,柏木地板上有渗进去的粉,一踩呲溜冒出来。
张牙郎说是这家还做过擦面的,用石膏、蚌粉、滑石、米粉来调制,涂脸上再描抹。
二楼挺干净,早前放妆盘、丝罗等物的。
她请了桑桥渡的老漆匠,她自己出钱买的好广漆,广漆价贵,三桶一贯五,涂上去比桐油还要锃光瓦亮,漆匠带他两个儿子来的,一日工钱三百文。
而裁缝铺陈设布置的话,林秀水走了许多家裁缝铺,才琢磨出来,一见门能看见的必定是堆在桌上成匹的布料,颜色也艳,如红、粉、橙等,打从门前走过,被亮色晃了眼,总要进去瞧瞧。
林秀水有样学样,整个南货坊最不缺桌椅板凳,她和王月兰一块去买了两张黑漆大桌,叫伙计架到平头车上送去的。
一张桌子价钱九百文,没有任何雕花,王月兰盯着人绑好桌腿,从篮子里掏出旧丝绵塞在桌角边,这青石板路石子多。
她嘀嘀咕咕的,“老贵了,你下次找张木匠做,他能给你省点钱。”
“另一张宽桌板、衣架子不是请张叔做了的,”林秀水说完,叫伙计等等,“还要买两个绣墩,劳烦在这稍等下,给我们一起捎过去。”
“行,前头那李阿三家的木墩不错,”伙计放下车把,指指前面那拐角处。
两人顺着他指的路,找到间小木匠铺子,林秀水想想买了三个木墩子,一百二十文一个,放一楼,别人能坐。
她杂七杂八买了些器物,一个高脚花几,到时候放一个十来文买的白瓷花瓶,一把竹制的交椅、账台、屏风等等。
休三天工,前一日等打扫好,漆匠将一楼全漆过一遍,晾干透气,地板墙面全部一新,漆得油亮后,第二日下午采买的物件陆续添置进去。
到第三日,林秀水在路边找了两架车,跟平头车的宽架子很像,两边有栏杆,还挂了青布帘子,他们用来接女眷的。
林秀水则要运布。
之前织巧会的时候,她用加工钱换每个月在裁缝作领十匹布,算上这个月,有二十匹布,她自己还买了好几匹。
一个裁缝铺布料是重中之重。
七月的布料多是绫罗绸缎,绢布细麻得多,到了八月,细绵绸、粗绸、厚罗等,料子变得相对厚重起来。
林秀水还真是全挑的好料子,只她挑了一半拿去跟布市里换,一匹提花罗的,能换两匹细绢布,换梅子青、月白、朱砂红、松花、葱绿等色。
这样她有十匹绸缎、花罗等好料子,十匹细绢布,十匹细麻,八匹从青丫那里买的蓝色绞缬布。
从前发愁布料,眼下布料不愁了,林秀水摆完布料后,愁起一个非常重大的事情。
她的铺子没有名字啊,她不会取名。
时下的铺子多以自己名字命名,什么张古老胭脂铺、游家漆铺、沈家枕冠铺、陈家画团扇铺等等。
林秀水总不大满意,她不想叫林家裁缝铺,林娘子裁缝铺或者更可耻一点的,林秀水裁缝铺,阿俏裁缝铺。
王月兰、桑英是帮不上她的忙,她去找思珍问问,思珍也穿莲花粉的花瓣裙,在腰间扎了两条红绸布的缎带,笑着跟她说自己有多喜欢,“拯救了我好几条白裙子。”
“我买了三条呢,绿的一条,粉白的一条,还有身上这条,”思珍拉着她的手说,“好裁缝,你可一定要多多出衣裳,你的裁缝铺子我当第一个做衣裳的。”
“那我可等着你来捧场,”林秀水揉揉额角,“快帮我想想。”
“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个卖伞的,不是叫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我都想叫桑桥渡老实林家裁缝铺了。”
林秀水挪了挪凳子,说到这种不正经上,忽然就有了十足的兴致,“还有还有,有一家叫极品好茶,我可以叫极品好衣。”
“之前日日做缝补的时候,想叫什么都能补,要不我叫什么衣都能做算了。”
思珍没拿稳茶盖,茶盖
在茶盏边缘叮叮当当地转了一圈,她扑哧笑出声,“你怪有意思的。”
“其实林家裁缝铺也不错啊,双木成林嘛,双木做衣也可以,你叫我想,我着实想不出太好,又响亮的名字出来。”
林秀水趴在桌上,两人又商量了许久,她的裁缝铺能做褙子、裙子、抹胸等等,相当于做全套衣裳了。
最后定下了叫作水记全衣,水取自林秀水最后一个字,记写的时候是用記的,言和己都是做衣中重要的东西,全衣指全身上下的衣裳。
林秀水对此很满意,到时候做个招幌挂出来,叫做整衣、做好衣,大美衣裳。
给女子、孩童做全装好衣裳——水记。
她请思珍吃了顿饭,又去寻做牌匾的匠人,一块三四尺宽的牌匾的话要三日,用红漆刻字刷黑,一块要八百六十文。
零零杂杂算下来,林秀水抖抖所剩不多的碎银子,花了她十贯多。
三天一过,她立即回裁缝铺上工了,她相当爱干活,好不容易到了秋收,结果在她身上闹钱荒了。
抽纱绣和缝补处来的两个小管事,性情也不错,抽纱不会,可会管人,会处理外事,有专门的账房记账。
林秀水则有另外的活,顾娘子脚步匆匆,在小道上边走边说:“这合围裙卖得确实很好,我上回说了要卖到临安内城,其他府镇去,临了发现不成。”
庄管事赶紧接上道:“卖得多了,有许多问题,一个是如果下身太胖,这个纱会鼓起来,起翘,一个是不能用力洗,洗洗可能会散边,我们用的纱为了垂坠很轻薄的,有些人嫌太薄,用米浆去浆纱,料子变形,中间鼓包鼓起来。”
“最下面的瓣尖有坠了珍珠的,只在前身和腰间两侧,后面没有,我们之前不是说了坐下来会咯到,尤其是坐在宽椅上,所以就把后面的珍珠去掉了,”管缝裙子的李娘子说,“这会儿是有不少买了珍珠的人,过来说这样后背处不好看,即使钱当时已经少了,想要将珍珠补齐,问题是这种大的,坐下来肯定会咯到。”
林秀水先坐下来,听完所有的问题,大大小小总共有十几样,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怕出名猪怕壮,衣裳出名毛病多。
“可以先给珍珠,缝前问清楚了,”林秀水脑子转得飞快,“以及换其他的法子,当时我们说有飘带去补足空缺的地方。那么后腰处的瓣尖可以再加两根绿色小丝带,再想想别的法子。”
“自家浆纱不管,”顾娘子说,“卖出去了,大家随意乱改,那我们不用做生意算了。”
“散边的估计是折边包的太紧太细,针穿过去太厚实了,会有漏针的情况出现,这个看是不是扯断的,剪断、或者故意的,从这个纱孔处漏的话,扯出个大洞,就是漏针了,”林秀水抓起自己身上的衣裙,两手扯着布料风缝线处,而后严肃道,“这得给人家换一条,卖出去的时候,一定要查得仔细。”
散边是纱布缝合中很常见又很让人着恼的问题,大多出现在褙子的腋下缝合处,而这种异型的纱布飘布,出现得相当多,从而产生了许多废片。
成堆的废片,被林秀水卖给做象生花朵的,供她们做莲花,至少还能挽回些许损失。
一股风潮的盛行,其后必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和未知的发展,幸好不是林秀水一个人独挡,裁缝作多得是人手去处理那些纷杂的事情。
回来开了一日的会,林秀水很困,说话比做衣裳还费劲,她捶捶背。
顾娘子这时问她,“你铺子弄得如何了,想两头赚?这里下工那里开铺子?”
“是也不是,”林秀水伸出根手指说,“我是这头赚了那头花,那头想出点子这头做,两不耽误。”
林秀水肯定不会时时守着铺子,裁缝铺前期肯定赚不了多少钱,花大钱定做衣裳的,在她不出名的时候,几乎没有,桑桥渡来往又并非多有钱的人,肯定想要便宜好穿的衣裳。
要贴进去各种布料,花钱到装潢上去,林秀水得先从裁缝作赚了钱,供着裁缝铺子,等它能让林秀水有底气只专精这一块时,她说不准才会离开裁缝作。
是以她要请人帮忙,守铺子、做迎客、量身等活,本来她是请金裁缝帮忙找人,金裁缝听完她的话问:“给多少?”
“如果是手艺娴熟的裁缝,眼力见也好的话,可以先给两贯,”林秀水盘算了许久,“后面做得好的话,还可以加。”
金裁缝伸出手,“成交,给钱。”
林秀水惊诧,手在自己身前晃动,有些结巴,“什么,什么意思?”
“我啊,老裁缝,手艺娴熟,眼力一等一的好,没事做,闲得慌,”金裁缝一一列举自己的好处,“我很乐意去给你守着铺子,你完全不用担心生意。”
“你放心,我不嫌钱少,而且我这个人有一点很好,简单的活帮你做,难的活别想我做。”
林秀水后来才懂,金裁缝说的是实打实的真话,那些完全不费脑的,人家自己顺手给做了,奇葩的,难搞的,闻所未闻的,故意留着给林秀水做,美其名曰历练。
真是天底下难有的好人啊。
“怎么了?嫌弃我一把年纪了?”金裁缝佯怒道。
林秀水连连摇头,“请你老来,两贯可不够啊。”
金裁缝晃晃手说:“别管了,千金难买我乐意,老头嘛死得早,我岁数又大了些,做衣裳的活全给了闺女,难得能寻个乐子。”
其实她手底下铺子也有好几间,可就乐意给林秀水帮忙去。
“走,先带我认个路,我连南货坊都没去过几趟,什么时候开门?”金裁缝十分有精气神地问,“我等不及上工了。”
“还有三日呢。”
而这三日里,其他听闻消息的人,都来给林秀水道喜,哪怕她对外说铺子借的钱,东西压在质库里,大家也很为她高兴。
只是桑树口的人如丧考妣,天塌了。
“不回来缝补了啊?”老大娘难受得很,“夏日里热得慌,我懒得出门,我就盼着天凉快下来,你摊子又支起来,好日日过来瞧你缝补的。”
“是啊,好久没瞧到乐子了,你走了,我们可咋办啊?”
“阿俏,还会回来吗?阿俏”
“这人家大喜事,你们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林秀水实在受不了大家的情感,真情实感为她高兴,也真情实感为此难过。
她安慰大家道:“等我忙过这段日子,有空闲就补,你们听老算命不是都听得很乐呵吗?”
“不一样啊,”一群人异口同声。
林秀水明白大家的感情,说会补的,叫大家攒点好玩的,她抽空来补。
到裁缝铺开业的那日,林秀水本想很低调,又很寻常地开门挂牌,挂上水记全衣的牌匾。
但她心里扑通直跳,金裁缝叠着布料问她,“怎么,身上长虱子了?痒得慌?”
“不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门外响起了敲锣打鼓声,她悄悄打开门,将眼睛贴在门缝上,伸手盖住脸,她就知道。
谁让它来的啊?
金裁缝也走出来,将门推开,站出来瞧,见此情景不免啧啧两声道:“好家伙,就说在你这有乐子瞧。”
门外鼓乐齐天,列阵两旁,一只穿着大红衣裳的黑色公鸡,昂首挺胸,鸡摇鸡摆走在了最前方,目中有人,准备一头扎进人堆里。
后面跟着一个人,肩膀上顶两只鹦鹉,一只翠绿色羽毛的鹦鹉则飞起来,又落下喊:“恭喜,恭喜——”
养鸟郎很急切地开口,“是恭喜发财啊。”
翠花喊:“恭喜,恭喜发财财财财”
周围人驻足,又一阵哄堂大笑。
广惠不甘落后,推着一架小车,带来六只系着红围兜的猫,他自己带着个粗制滥造的红围兜,过来林秀水开铺子迎彩。
“你养过的?”金裁缝好奇。
林秀水捂脸,“那倒不是,我们有非人的交情。”
她只想,不早点说,又没准备鸡吃的谷子,鹦鹉吃的小油松,还有猫吃的猫鱼,让她这个主人家情何以堪。
这群家伙真是各有各的笑料,送的贺礼也稀奇古怪,铁公鸡送了它鸡生里不会有的,一百二十个鸭蛋、鹅蛋、绘彩蛋。
阿宝和翠花的贺礼,则由养鸟郎送过来,是两个黑笼子里,用黄杨木雕的鹦鹉,跟这两只灰腹绿背红嘴鹦鹉一模一样。
六只猫的嘛,广惠则拿着一叠纸来说:“这是桑树口小报,这是猫报,我还可以不要钱给你出衣报,这叫作一报还一报。”
“别急,真有用得上你的时候,”林秀水笑着收过,衣报出不出再说,之后做完衣服,写真可以安排上。
广惠摸摸自己脑袋,真有种毛毛的感觉,他低头一看,“别蹭我,你个小猫。”
林秀水以为就这三,没想到后面苏巧娘带着她的小布袋戏社
十来个小孩来了。每个人手里都套着不同衣裳的布袋木偶,只是木偶手里都有红色的长绸,在苏巧娘的带领下,齐齐整整地开始挥舞,红绸摇摆,红绸飞旋,颇具美感。
看得大家一愣一愣的,视线随着红绸上下晃动,而后拍手叫好,都以为是林秀水请来的杂戏班子。
天知道,林秀水根本没有请,苏巧娘自己带着这群小“徒弟”,每日晚上在廊棚里练和玩,眼下看真弄出了点名堂来。
她们还在挥的时候,春大娘穿着新衣跑过来,喘着气说:“没来迟吧,我们刚下了场早戏,等会儿大家会过来,在这里唱一日。”
“我们小女童像生叫声社正好有乔迎亲的、乔谢神的、乔迎酒的,这些日子来,家伙行当攒够了,备得齐全,还有乔吟叫的,给你吆喝吆喝,保管在你铺子开门迎客时,风风光光来上几场。”
林秀水忙说:“不要,你们够累的。”
“我们做不到给你雪中送炭,只能给你增光添彩了,”春大娘如此说。
林秀水长久无言,她看着卖力在人群里使出浑身本事,来给她招揽生意、贺彩的许多人,她看见了很多的熟面孔,听着阵阵叫好声,眼前也泛起了白雾。
要如何忘怀今日,要如何铭刻今日。
寻常日子里,热闹的场景,或唱或跳,或高声吟叫唱卖,大家聚在一块,喜气洋洋的,在晴朗的好日头里,全等着牌匾上的红绸被揭下。
慢慢露出上面的水记全衣四个大字。
众人欢呼拍掌,奔涌过来,犹如潮水,喊着:“开门迎客喽——”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林秀水握着拽下来的红绸,在喊声里,回望那牌匾,红底黑字的水记全衣。
自此之后,则一直热热闹闹地开门迎客,半日接了二十来个单子。
金裁缝回味着今日的盛况说:“太好了,就冲这里大家能豁得出去的,我没来错地方。”
“在这里做衣,半点不亏。”
“嘴不亏,眼不亏,耳朵不亏,你不亏。”
林秀水则道:“最重要的是不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