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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61章 第 61 章 金字招牌


    林秀水发誓, 她穿得很体面。


    知道要来见个做过二十几年衣裳的老裁缝,她连头发丝都是新洗的。


    更别提衣裳了,她确保她的浅绿色短褙子没有褶皱, 甚至搭了条同色系的满裥裙,乍眼的都没穿,不会出错的。


    “别往自个儿身上瞧, 衣裳没问题,”金裁缝说,她两鬓斑白,面上老态龙钟, 穿着一件褐色印蓝花的长褙子,搭了条枣红色团花的裙子,不梳高髻也没有戴冠, 可压得住。


    她问:“你寻常给自己做衣裳吗?”


    林秀水终于将目光从衣裳上移开,她老实说:“不大做,通常给别人做衣裳的多。”


    每次给自己裁衣裳,她都是靠大概放量出来的,或者是在旧衣上裁改纸样,不如给别人做的那么合身。


    “你一进来我就瞧见了,肩膀处不大合适, 线要再往里收一收, 且裙子可以再大些, 你人身形小, 这样衬得窄了些,”金裁缝请她坐下来,温和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当裁缝, 不是奔着学手艺去的。”


    “我那时候就想日日穿漂亮衣裳,学了自个儿给自个儿做,每年新丝刚上来,有新布的时候,先挑自己喜欢的,要自己先上身穿过,再给旁人做。”


    “什么料子上身过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足,衣料这东西,做完平铺觉得哪哪都好,上身一穿毛病尽显。”


    林秀水认真坐好,她忽而抬起头来,想想许多裁缝,确实穿得光鲜亮丽,时常要去买新布料穿身上。


    她不大相同,她喜欢各色料子,每看到一匹颜色花样新鲜的料子时,她冒出来的念头是,这块料子做衣裳,给谁穿肯定很合适。


    从来没有想过说,这块布应当给自己做衣裳,她觉得很费钱,两贯多一匹布,最多做裙子或是一件短褙子加上抹胸。总是舍不得,给别人做又赚又能看见衣料上身,她就赚双份的钱。


    也确实没穿过绢、麻、葛布衣料外的衣裳,不大清楚穿着如何,别不别扭,哪块不合适,只是知道真的很麻烦。


    比如穿纱衣的要防止各种勾丝,她补过那么多纱衣,听了许多许多惨案,有的指甲长一点,尖锐些刮擦过便要勾出丝来,座椅太糙了,坐的时候是把衣裳撩起来坐的。


    金裁缝笑着道:“我当裁缝,自己的衣着先做好,不能叫人家挑了毛病去,我自己就是自己手艺的门面招牌。”


    “是以才叫你先好好给自己做身衣裳,哪怕平日里做活不穿。”


    她出入各种富贵人家,上门做针线活,那经手的活多了去,她跟裁缝作里的各处做活娘子不同。


    针线人又属于专门做衣裁缝,跟林秀水这种相比,要专精于做衣上,得会量身、挑布选布配色、裁剪缝衣,不只要合身,要各种场合里穿能够合宜,一点不如意都不能有。


    几十年来练就了一眼看身段、面相,就大概能得知要穿多长多大,适合颜色,什么样式。


    当林秀水一进门,穿得有些朴素,过于沉稳,不像她想得那


    样秀巧。金裁缝对林秀水颇有了解,她有一条领抹作老裁缝送的领抹。


    是一条菱纹格的领抹,一道道纵向横向交织的蓝绿线,编出了镂空的花样,在这菱格交织的中间,绣上了各色的小花,有桃花、栀子、榴花等等,精巧又别致。


    只是她没有一件能搭得上的衣裳,为此还专门准备做一套来,又去裁缝作定了一条其他花样的,那边说这个月排满了,要等到下半个月后旬,送她一条别的领抹先,可她来来回回就念着那条呢。


    这回倒是碰巧了,老裁缝找她时,她当即应下了。


    只是如今见了人,就想多说两句。


    “我说实话,你穿粉绿,或是蓝的肯定好看,”金裁缝又犯了老毛病,“你人高瘦,褙子可以穿长点,到膝盖处开衩,裙子褶可以打得不要那么多,不要太板正,你适合蓬一点的。你腰身细,可以再绑一条绿丝绸的布,不,桃粉的也可以,要两尺长差不多,在中间打个结,垂到这里来。”


    林秀水难得有点懵,正常不该是,她送礼先相处,再慢慢讨教吗?这跟她昨夜预想不一样。


    但她反应很快,她从包里掏出画眉笔来,拿张纸说:“好,我先记下来。 ”


    金裁缝被她整得反倒一愣,低头看她的笔,又移到她身上,而后笑道说:“好好,会识字好,你记着吧,下次碰到你一样瘦的,腰身要注意,有好细腰的,那就往上多做截,喜欢不要那么瘦的,百褶最好,又多又密的。”


    话绕过来,“领抹也可以做宽点,你肩不算宽,能再宽点,你不是在做领抹,不给自己做一条?”


    林秀水抬起头,她再度诚实地回答,“得先做别人的,手里活多着呢。”


    “那,那个”,金裁缝一本正经地问,“绣茉莉花的,拿了花样子来的,什么时候能做到呢?”


    茉莉花的,林秀水仔细想想,确实有收过几张纸样,其余大多是拿衣裳来,按衣来做领抹的,所以她印象比较深刻。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条是娘子你的啊。”


    便也很上道地说:“我这两日抽空应当能做出来。”


    不是占用正常的排期,是下了工再做,紧赶慢赶总能做出来。


    金裁缝很高兴,她拉林秀水上她的屋子里去,她说:“我给你量一量,你回去照着这个做,你下午在我这里做也成,我看看你怎么打衣样的。”


    还从来没人给她量过身,这对林秀水而言是很新奇的事情,她头一次知道这么详细而具体的数据。


    她特意休工过来,原本不知道金裁缝脾气,只听老裁缝说人好,适合她,但除了礼外,还备了个红封,没用上,得用领抹来。


    金裁缝说她们裁缝间讨教,什么银钱零碎的,不如一条领抹好,手艺见真章。


    这个半日,林秀水在更改纸样,这里更习惯称衣样,她记忆里习惯的打纸样,是要画各种标记的,比如一个乌黑的圆点,外面再画一个大圆,则表示定位,比如要缝个花等等。


    两条横线再往下划一道,这就表明对齐,正面的面料画方形,反面的面料则在方形里打个叉,所以她的纸样,除了她自己以外,旁人要认很费劲。


    像金裁缝这种的话,一般褙子就是衣长、胸宽、通袖长、袖肥,横开领口宽、领缘,算法比她要简单许多 。


    半日待下来,林秀水受益匪浅,就是金裁缝很会发散思维,从做裙子能扯到各种裙子样式、颜色上,或是她做过的裙子、褙子等等。


    然后干脆说:“你拿匹布料来,我给你改成裙子,不然到再过十日,你也说,你要先给旁人把衣裳做了。”


    林秀水被戳中心思,她这个人还挺难说动,只是动了动念头,没想给自己做,就想着多学点,到时候好给人家改去。


    金裁缝哼一声,“我保证你出去走一圈,没人上来问你裙子,我改姓。”


    “我改姓银,半个人都没有,我再改姓铜。”


    “你就好好地先将我的领抹做了,我等着搭衣裳呢。”


    林秀水从金裁缝家出来,脑子里只有,为什么不给自己做衣裳。


    那当然是想拖着,等拖到想做的时候再做,什么时候想做,暂时都不想做。


    可她明明给别人做衣裳时,满脑子都是快做,快做,人家等着穿。


    这会儿是有人上赶着给她做。


    因缘际遇难以预料,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是等一条裙子,或是一件衣裳的期待。


    那种期待像是夏日夜里的凉风,盼望它快快来。


    即使知道要做上三个整日,这三日总会想,新裙子如何,可她明明做过许多条裙子。


    想得她半点活没少干,半点钱没少挣。


    先是想到金裁缝的事,去拿着东西谢了老裁缝。


    老裁缝说:“又没成,谢我干什么。”


    林秀水则摇摇头说:“我悟了一点道,怎么不算成。”


    “我给你找的是裁缝,还是说庙里的大师?”


    林秀水很快接上,“佛家行道法,裁缝行衣法。”


    “衣通百通啊。”


    老裁缝压根说不过她。


    林秀水从领抹处离开,而后思想来去,跟顾娘子说:“我觉得抽纱绣这样不大行,排单已经排到后个月了,人家都是奔着抽纱领抹来的,如果要等许久,送的话应当也是送抽纱绣的东西。”


    “什么东西?你们谁也抽不出空来,”顾娘子问道。


    “抽不出,那可以多招几个人,在方形布上抽纱,缝简单的纹路,交由绣娘绣些花样,做手帕、荷包、扇套。”


    主要金裁缝跟她说过,说送其他领抹是毫无诚意的,一套领抹能卖出一贯多的价钱,还得等上两个月,送几十到百文的领抹,很抠门。


    林秀水之前不说,是裁缝作里腾不出人手,眼下裁缝作里准备新进批学徒,她就想要人手来。


    日日三个人,已经没话找话,不然真的很安静,按李锦的话来说,放个屁都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林秀水都打算从自己三岁开始说起,左右就那么点事。


    顾娘子想想这也能卖钱,但人还没招齐,今年招工慢,原因还是她难以招到林秀水这样的人才,每一个挑来选去,心里都有难以言喻的落差。


    熨布不行、补纱不行、裁衣一般般,同样的年纪,不同的人,她这个看看一般,那个看看也不大行,最后勉强矮子当中拔些高个出来。


    她还在挑,便说:“肯定给你安排人,到时候让你自己去挑,再等等。”


    林秀水等,她还买了四匹纱,是料子还行,但是会有些斑点和深浅线,这种成批买的会搭一两匹差的,庄管事说:“你要便低价卖你。”


    她之前是采买布匹又兼各种缝补杂事的,林秀水的缝补处给她减轻了极大的负担,而且又做得好,帐设司的活计她也有进账,自然想卖林秀水个好,上头答应的。


    一贯三便能买一匹纱布。


    只是庄管事不免好奇,“这又做什么买卖去?”


    “小本买卖。”


    “我说你满脑子的生意经,大热天的不歇歇,想什么呢?”


    林秀水点点头,“想钱。”


    “多余问你。”


    不多余,至少林秀水会回:“吃了五谷想六谷,有了肉吃嫌豆腐,但钱,谁会嫌。”


    庄管事告诉自己,少多嘴。


    林秀水这几日总跟孙大说几句,嘴巴真闲不住,毕竟人家卖货外,跟陈桂花走的不是同个路子的,不抢陈桂花生意。


    他从林秀水这里收,再转手去卖。


    陈桂花卖香水行里装肥皂团、各种花瓣,她还会到处跑其他卖肥皂团的那里去,赚的钱就去学扎发髻,晚上就给人洗头,生意还没上来,但她有三个长期客人,那就是林秀水、桑英,还有个是小荷。


    孙大不大一样,他也卖香的。


    他说:“对啊,香花熟水不是香吗?”


    夏日上市了许多熟水,什么豆蔻、紫苏、沉香,而香花熟水,那是真的用花做的,玫瑰、茉莉、柚香,拿半开香气最浓郁的花,泡在水里泡一夜,第二日再用热水泡,就成了熟水。


    林秀水说,那压根就是花的洗澡水。


    孙大也附和:“是啊,所以不也卖给他们,叫他们套袋子里,至少喝的时候,没有太多渣。”他还收别人摘的栀子花,转手套进纱袋里,一个栀子香囊卖十五文,白绿色不仅好看,而且香。


    还打算到街头写酸文的那里,先写几张红纸条,什么吉祥、如意,反正好字往上写,他说能卖到十八文。


    林秀水给他推荐了广惠,待业的也给找个工作。


    一文钱一张,广惠谢天谢地,“我出息了,我能挣钱了。”


    当场赋诗一首,“今日挣十文,明日挣十文,十文复十文,来日一百文。”


    其实赚的钱还得倒贴两文,因为六只猫,猫鱼两文一条。


    这个纱袋比手套好卖多了,又比香囊便宜、轻透,有说要抓火萤虫放里头,亮莹莹的好看,也有说要装茶叶。


    还有说要炖鸭汤的,要她白送。


    “不能吗?”陈九川在那杀鸭子,他又去了趟上林塘,田里忙,他歇了工回去种几日田,晒的脸黑了点。


    “给谁吃?”


    他挑了两只最肥的鸭子回来,准备


    做熬鸭,纱袋里头放姜片、葱段。


    一盅给林秀水,一盅给桑英和自己吃。


    眼下鸡多鸭少,别看镇里水路多,但都要行船,不让放鸭,鸡要便宜得多,有用鸡来做鸭菜的,叫作小鸡假炙鸭,也有假熬鸭。


    上林塘鸭子也不多,最多的是鹅,临安内城人喜欢吃,成片成片地养。


    林秀水说:“你亏了。”


    纱袋才九文,鸭子要三百文。


    陈九川说:“那赚了。”


    “赚你九文钱,给你一锅老鸭汤。”


    林秀水问桑英,“你哥种田种傻了?”


    “没啊,”桑英奇怪,“你亏了,鸭汤本来该给你吃,你还白搭他一个纱袋。”


    “找他要钱,最近他刚挣了笔。”


    “算了,”林秀水很大方,“我也小挣了笔,明日请你们吃鹅。”


    两人看她,又上哪发财了?


    林秀水很谦虚,她确实小挣了一大笔钱,两贯钱。


    这种小小的纱袋,居然能有二道贩子。


    孙大跟陈桂花是第一道,那么其后来的,是第二道贩子,他们不是从林秀水手里买的,是从其他摊子上买,然后换个名字卖出去,叫作纱囊。


    他们怎么卖呢?茶叶都有个高级包装,在封茶时,密封包好后,然后会套个纱袋,这种叫绛囊。


    那种纱袋用特别好的纱,纱袋一般,但是这买卖的人很聪明,给碎茶叶套两层纱袋,转手能从一百八十卖到两百八十文。


    这一切是孙大讲的,林秀水说,是她输了。


    反正她实打实赚了,纱袋有六七个人做,每日能出三四百个,刨除给她们的费用外,林秀水三日净赚两贯。


    她从没有挣过这么轻松的钱,连让她都敢想,假以时日,能不能从租,改成买间铺子。


    先想想再说,这种营生会回稳。


    这三日她真没白干,赚了钱,抽空做出金裁缝的领抹,还能领一条新裙子。


    金裁缝给她做的。


    这条裙子是用林秀水给的绞缬布,蓝色晕染中夹杂着如同雾状的白。


    给的是百迭裙,这种跟打满褶不大相同,满褶是从腰前到腰后都打细褶,这裙子是前片打些褶子,分得很开,并不细密,腰边有两侧并不打褶。


    不打褶的光面交叠穿着,褶子在左在右在后面,中间留了宽度,形成素面。


    林秀水倒是不大穿这种款式的裙子,她穿上后,只觉得行动间很舒服,金裁缝给她专门做了条腰绳,在中间打上蓝色缀白色的结。


    一是衬得腰会纤细,二是裙子走起来,两边不死板,更能衬得出布料甩动间的飘逸,打褶并不锋利,有些许蓬,很轻盈的美。


    金裁缝让她别急着谢和还礼,“你出去走一圈,没人问我姓银。”


    林秀水上哪走了圈,她去裁缝作走了圈,到底好不好,她自己不大清楚,做裁缝的最知道。


    大家都用稀奇的眼神看她,好像一朵干花突然变成鲜花。


    毕竟寻常穿着极为朴素,连脸都素面朝天的,突然穿了条俏丽的裙子来,怎么不叫人大吃一惊。


    她们的反应是这样的:


    “哪里做的?给我也做一条。”


    “好看,多余的话不用说,给我做一条。”


    “一条。”


    “跟一条。”


    林秀水懂了,这叫金字招牌。


    第62章 第 62 章 挑学徒


    裁缝作的生意做不做?


    当然不做。


    林秀水站在一堆裁缝里说:“我做了, 你们做什么?”


    都是裁缝了,自己做。


    一个娘子则说:“我们不做,我们等着穿。”


    “这年头, 做衣不如穿衣的。”


    “见者有份。”


    众人一致附和,这群娘子是做褙子、背心的,她们做裙子不大拿手。


    裁缝也是术业有专攻的, 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和短处。


    林秀水穿了这条裙子过来,仅仅是想炫耀自己的新裙,穿新衣不上街,等于白穿。


    也好回复金裁缝, 到底有几个人夸过,她一个个给数清楚,可以不用改姓了。


    金字招牌稳稳的。


    但太稳了, 面对几个娘子的请求,她招架不住,见者有份,她又做不大出来,只有长出十二只手,才能见者有份啊。


    她只是悟了一点衣道,不是真的变成千手观音了, 要是真成, 她很愿意, 那么能做很多衣裳了。


    五百只手裁衣, 五百只手缝衣,她一个人开整个裁缝作。


    大家聚在一块,后头又来了几个做裙子的娘子,也看个稀奇, 她们倒是老手,做满褶裥、百迭裙、三裥裙、旋裙等等,平常跟林秀水来往不多。


    “我觉得这裙子换成纱会更好,行走间更飘逸,而且纱染要更好看些,”一个圆脸娘子说。


    另一个娘子则低头看了眼说:“其实能在腰带上再做做文章,这条蓝白色的裙带好是好,不大显眼,衬得裙子更好。”


    做裙不单单要看裙子,还要看腰带,这种叫裙带,通常为一条布帛,上面绣上各种花样。还有便是环佩,用许多彩线穿起来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以及同样用彩线的宫绦,来回缠绕于腰间,拴上各种玉佩和器物。


    林秀水听得极为认真,又拿出纸笔准备记下来,围在她身边的大家笑开,“你瞧她,当真是个天生的裁缝。”


    “听得这么认真,不如到我们做裙子处来学点。”


    林秀水毫不犹豫,“我去。”


    一群人笑开,林秀水哼一声,接了许多布的单子,她后面真的去做裙子的地方了,大家正在做百迭裙,她也跟着看了不少。


    今日她收到了许多夸奖,连顾娘子也说,这裙子瞧着不错。


    而后下了工,林秀水又到金裁缝那里去。


    “那你给自己做件搭的褙子,你给我看了,也算我赚了,”金裁缝看她一眼,如此说。


    她总觉得,领抹能做那样好,对自己应当更细致才对。


    林秀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欣赏这条茉莉花的领抹好半日了。抽纱的镂空恰到好处,茉莉花特意用的丝线,绿叶的绿丝在日头下泛着光泽,花朵的白丝渐染,由浅渐渐染上一点绿。


    屋子里,林秀水惊讶,她发出简短一声啊,眼下搭得不挺好,白抹胸,蓝褙子,蓝裙子。


    金裁缝微微笑道:“我们一般讲得好听点,叫作半分银子打牙梳——不成样。”


    “难听点呢?”


    “这衣裳救你命了?”


    没有,她救衣裳命了,一针针给补好,又绣上些许花样,让褙子延续生命,继续在夏日里,能够穿在她的身上。


    从金裁缝家出来后,林秀水


    穿梭在人群里,挨个裁缝铺子进去瞧瞧,谁给自己做衣裳有头绪的,反正她压根没有。


    没有咋办,等她给其余的娘子捎了布去,看她们穿啥样,怎么搭,好照抄一点来。


    这么一想,林秀水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像样。


    一个给裙子搭衣裳只有几种想法,十来个人便有几十种法子,这么多的法子,总有种适合她的。


    衣物上带来的美丽和愉悦,林秀水不想独享,更何况可以给染肆带去生意。


    她一路走到染肆里头去,蓝大娘正在晾晒蓝布,长长的竿子上,挂满了一块块新做出来的布料,青丫拿着染棍在搅。


    染缬布的营生不大好做,她们接的活基本是邻里邻舍的,规模不大,做些小本买卖。


    见有人进来,两人忙看过去,青丫放下染棍,走了两步,眼神黏在裙子上,“这是用我们染的布做的裙子?”


    蓝大娘三两步走上前,将青丫撞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娘嘞,你看就看,推我干啥。”


    蓝大娘挤开她,瞧到后顿时也觉亮眼,前后看了圈,又连连点头,眼睛都没挪开一下,“好,这裙子好。”


    那种自己辛苦染出来的布,变成了漂亮的衣裙,对于时常担心于染了卖不出去的两人来说,是种莫大的鼓舞。


    像染架上的蓝布,盛夏的风吹起来,飘来又飘去,乘风飞扬。


    对染布人来说,做成衣裳穿在身上,是最大的嘉许和认可。


    “布也好,”林秀水指指布,又点点裙子,“缺一不可。”


    她又说大家想要布料的事,“要十一匹料子,多久能做好?”


    母女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十一匹?”


    蓝大娘赶紧说:“看看要什么样式,如果我们能做,过上五六日的工夫便成。”


    其实压根没接过这么多染布的活。


    她们这个小染肆里,早前接过最大的活,是别人家要做三匹床帐,染的花样很复杂,才多赚了不少钱,其余便是林秀水前头买的几匹料子。


    染肆的生意一般到,真是把整个镇子逛一圈,难以找到几个穿着她们染肆里出来的布。


    青丫时常安慰自己,大家都偷摸穿。


    眼下则不需要,来活了,娘俩想抱头痛哭,又想乐,变成了要哭不哭,顶着这样的神情,说要给林秀水专门做匹好布来。


    关于这条蓝裙子引发的种种,林秀水没有预料到。


    做搭的衣裳没有多大思绪,倒是给绢孩儿做衣裳,一身又一身的搭配出来,能用在上头的布料花色要多些,她一遍遍地试。


    等布的工夫里,林秀水没有闲着,先到廊棚底下支摊去,今日还算凉快,大家下工也早。


    一个大娘夸张地挑起眉毛,“天呐,谁来了?”


    另一个娘子又道:“咦,我以为你大热天的,再也不出摊了,准备一气攒到今年秋冬里。”


    从棚前路过的人将脑袋探进柱子里,说了一句,“得给写到桑树口小报上。”


    林秀水坐下来,才五日没出摊而已,真的不至于,她一直有在做衣裳的,在学东西,在赚钱的好吗。


    且这些日子里,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她,还跑到家里来找她做衣裳,林秀水真的没多大空闲,不然全会接过来做。


    她只说:“来来,衣裳活来。”


    简短一句话,坐着的,站着的,靠柱子睡觉的,全看过来,有些人起身拿东西去。


    “我倒是真有些衣裳要做的,攒了好久,”有个腿脚不便的老大娘说,她扶着柱子慢慢起来,“等我回家去拿。”


    然后今日再也没有过来,林秀水还真的不信邪了。


    另外一边戴斗笠的男子走过来,抱着件长袄子,请林秀水改改,“最好能给我加个领子。”


    林秀水看天,大家也看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走一步,汗抖三抖。


    袄子二字都听不得,还给袄子加领子。


    有人感慨,“怪我,昨日把夏历给撕了,眼下就过秋历了。”


    “是啊,少活了几个月。”


    “能不能少打岔,”那男子拿下斗笠扇风,说句气死人的话,“你们夏月过得热,我过得跟冬月里没差别。”


    “我日日在冰窖里采冰,凿冰,人浑身冒冷气,头风病都要犯了,再不把袄子封住可咋办。”


    这男子是冰井务里的采冰工,冬天腊月里,官府叫人去采冰,将水里结的冰藏到深深的冰窖里,然后盖上厚席子,到夏日里取出来。


    到里头初时不冷,进去后不久冷得打哆嗦,穿袄子也挡不住,总感觉脖子冷飕飕的,非要做件加厚领子不可。


    他说冷,那边的男子则说热得要旱死,请林秀水做件戴帽油衣,之前狗穿的那种,他要到深山里去,等云厚的时候,将雨喊下来。


    人家真的要穿油布斗篷去喊山。


    林秀水听完,好新鲜,这算是什么活?


    她正经改衣裳的活呢?算了,她想,有钱赚。


    从前说过的,只要有钱赚,让她给猪做衣裳,她都可以昧着良心做。


    她收回这后半句话,保留并删改,只要有钱。


    当然正经活多得很,最近都在裁缝作里,一样样地过来。


    接的活做也做不完,林秀水此时真的想有千只手,每匹布抽过去。


    隔日顾娘子来找她,坐在屋子里跟她说:“之前你说抽纱绣能做更多的东西,就是需要人手,眼下裁缝作里进了不少学徒。”


    “大概有七八十个,由你和几个裁缝娘子先去挑。”


    顾娘子口中的几个裁缝娘子,其中有做织金裙手艺极好的娘子,管理整个做罗裙的,手底下有三十来个人。


    有自己独创绣样的娘子,一件特色绣样能卖出七八贯银钱,手里徒弟有五六个,她只做半日工。


    另有做其他工种的娘子,是在整个裁缝作里,被众人熟知,叫得上名号的。


    林秀水的名字跟她们排在一起,成为第一批挑学徒的人。


    第63章 第 63 章 要走出去,弃丝而从锦……


    每年进学徒时, 是裁缝作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比往年盛况更加热烈,出先挑学徒的人选了。


    在众人来往下工的路上,有五座立柱灯, 又称书灯,放在高石阶上,三面的纱上都绣了名字。


    织金—李芬, 生色领—王茹云,双面绣—陈二娘,贴金—章孟,抽纱绣—林秀水。


    而另外一面灯壁, 则放了各自的得意之作。


    其一灯壁上的图案为织金,织金为面料上大多用金线织造的,织出光彩熠熠的图案, 李芬娘子自己织罗布,灯上的藕荷色布料有牡丹暗纹,又有金灿灿的蝴蝶。


    短短一块布,牡丹纹图案不相同,蝴蝶的有双翅展开,亦有合拢翅膀停于牡丹花上的,瞧起来流光溢彩。


    有裁缝娘子突然感慨:“听说李娘子做一条罗裙, 光是织样子, 得费上二十来日, 底下三十几号人, 活却早已排到明年去了。”


    另一个附和道:“我每每从她们门前走过,大气也不敢喘,生怕金线坏了,来找我算账, 那可都是真金。”


    一堆裁缝娘子聚在前头,无一不惊叹于织金的光彩,又折服于王茹云娘子的生色领手艺。


    生色领是装饰各种花卉图案的领抹,却不归领抹处管,早早独立出来的。


    这种领抹只有两种人能上身,一为后妃,二是各家命妇,王娘子则给命妇做的。是以挂在灯上的生色领,一条不足手掌宽的绛色罗布领上,绣了二十种花卉,榴花、瑞香、金灯花、秋茶花、木樨等等,颜色多而不杂乱。


    属实叫人惊叹于其手艺,却跟会双面绣的陈二娘子,走的又不是同一个路子。双面绣又称两面光,正反分别有两面图案,却看不出任何针脚流露的痕迹。


    在灯壁上的双面绣图案,正面为穿白纱褙子绿罗裙的望月侍女图,梳堕马髻,微微抬脸往上瞟,眉眼秀致而专注,脸有红晕,左手轻点下巴,右手则搭在左手上,转过来反面则是仕女的侧脸背影和一轮明月。


    不免叫人倒吸一口气,又慢慢变成欣赏,不敢多靠近一步,眯着眼或瞪大眼想要看清楚。


    那么其四的贴金工艺,是真的用各种胶黏物,如楮树浆、骨胶、糯米糊、桃树汁、大蒜液等等,将打好的金箔涂在衣物上。


    这种打金箔的手艺,有配比、化条、拍叶、做捻子、落开子、沾捻子、打开子、做开子、炕坑、打了细、出具、切


    箔等等十二道工序。


    最后呈现在布料上,能做各种各样的纹样,如同上面的一双纹羽细致的金鹧鸪,停留于盛开的芙蓉花丛中。


    前四个已经叫人看花眼,足够出色,而且这些娘子每一个在裁缝作里都很出名,大家对她们的手艺佩服至极。


    当众人的目光转到最后一个立柱灯,有人嘶了声,“抽纱绣”


    有人惊讶失声,“林秀水?”


    “啊,不对啊,”一个娘子糊里糊涂,“我记得我早前还没出去做衣时,她不是领抹的吗?”


    “哪年的旧历了,她们早就搬出来了。”


    “她才十五吧!!”


    “对啊,多气人啊!把我的岁数过继给她,把她的手艺过继给我。”


    年纪小,抽纱绣又独特,大家几乎是带着挑刺的眼光去瞧的,毕竟在此之前,只是有所耳闻。


    这面抽纱绣只用了白纱白线,除了白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


    可却叫人看得恨不得凑到布上,只能瞧出手艺精湛,极为重工,用了很多种工艺。布上有茶花绣,白线绣了边缘,花瓣慢慢开合,露出里头的镂空花蕊。


    又有一大片极为繁复的四瓣小花,一朵朵靠着几根细丝挨着,漏出来的地方恰到好处,一道道镂空花边,一块块不同的绣样,精细秀密,哪怕只靠白线白纱,仍能在前四盏的灯架中有出彩和过人的地方。


    原本那些认为林秀水年纪小,难以登上大台,又觉得顾娘子眼光或许出了问题的人,终于肯承认,手艺确实出色。


    从质疑又转变为欣赏、赞叹和艳羡。


    十五岁,很难想其以后的路。


    就连被大家熟知的几位娘子,也会想,自己十五的时候在做什么?


    做织金的李芬娘子,那时候还在做学徒,她做了四年的学徒,缫丝织布做结花本,二十岁才能做罗裙,走了二十年,走到了今日。


    王茹云做生色领前,她十五岁才刚嫁人,二十二岁才到裁缝这一行里,做了八年的领抹,三十七岁混出了头。


    双面绣的陈二娘,五岁就练刺绣,十五岁还在学刺绣,三十岁才能绣出一面双面绣,如今四十二了,继续在学。


    章孟倒是年轻些,可她也三十了,十三岁当裁缝,二十一岁才学贴金手艺。


    她们却并未报以刻薄的嘴脸,而是说她是后起之秀。


    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


    就在各种议论声,五位的名声和手艺都毫无争议地落实了。


    等到风和日丽的转日,大家的目光又移到来的学徒上,以及选人上,,每人有五个人选。


    选人在一个空旷的大屋子里,几位娘子来的比较早,学徒来得也很早,屋子里坐满了人。


    林秀水则来前,被顾娘子叫住说了一大堆话,急匆匆赶过来,还没进门底下便有学徒朝她小声说:“就差你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慢,娘子们都到了,快坐下来。”


    “我吗?”林秀水不认识她,拢了拢衣裳说,她为了今日,还特意去买了件衣裳,总算是知道金裁缝说的,哪怕不穿,也有件合身衣裳的重要性了,就是后悔。


    她又回:“路上说了两句,确实来晚了。”


    “那快溜进来啊。”


    却见上头坐着的娘子招招手道:“阿俏快来,就差你了。”


    最年长的李芬说:“等着你过来呢。”


    林秀水在众目睽睽下,赶紧走到最上面,跟娘子们解释几句,在留出来的空位上坐下。


    她简短地说:“抽纱绣管事,林秀水。”


    弄得七十几人目瞪口呆,好年轻的管事,好厉害的手艺。


    就是不知道,这么年轻,抽纱绣处待遇好不好。


    几位娘子为表亲切,都会说一下,到自己手底下做活,会有什么样的好处。


    织金的李芬娘子说:“到织金处的话,每个月月钱有一贯五,月底会有两百文的贴补,两个月内外出去其他裁缝作,到时候也会涨两到三百文钱。”


    “我们生色领这一块,每个月是有两日休息,还可跟人换两日工,月钱的在一贯五到两贯以内,满一个月会送一条领抹,”王茹云娘子如此说。


    “双面绣有些难的,”陈二娘看底下人说,“要能待得住的话,我们的月钱是最高的,能有两贯一,其余等进了再说。”


    章孟则道:“贴金的话,能送些碎金箔,这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贴金处的好,月钱嘛,一贯五到一贯七,做得好能涨。”


    在各种抽气声里,目光又转到了林秀水身上,抽纱绣到底有什么好的?


    林秀水不紧不慢开口,“抽纱的月钱保底一贯六,月底的活累算,多干多得,没有封顶。”


    “有月休三日,晌午有床铺休息,自己带枕囊被褥来,早上有份点心,夏日晌午有茶点,每个月可以帮缝补三件器物。”


    前头的都还行,只是为什么?缝补器物也能算一个好处?


    大家此时根本不懂,等懂了后,早就泪流满面,怎么不说能织补衣物,怎么不说什么都可以补。


    招人很累,林秀水觉得比抽纱要累,她只想要眼神好手稳的,看了十五个才能选出一个。


    选五个,她初时兴高采烈,到后面头昏眼花,很累,很费力气。


    缝块布,那是各出奇招,两个屋子,七十几张桌子,每处要看过去。


    还需要剪布,按着抽到的布样来,裁得要齐整,不能有偏漏。


    而且各有偏向,织金的想要会用织机的,生色领的要会花样子的,双面绣想刺绣好的,贴金想手上力气大的。


    大家都能找到合适人选,只有抽纱绣,抽纱说抽不下去手。


    倒是开头进门提醒林秀水,那个胖娘子说:“我可以。”


    “我家里从前是拆旧衣的,将旧衣拆了,把线取出来,煮一煮重新染色卖,所以我拆线的本事极好。”


    林秀水当即喜道:“太好了,我们抽纱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边上一堆人愣住,这算是哪门子的人才?


    有人一听,便也动了心思道:“那我会拆骨头算不算,我能将鱼骨都完完整整剔出来,又快又稳,不信管事你拿条鱼来,我当场拆了给你瞧。”


    “嘴巴会拆骨,吐骨头算不算?”有人弱弱地说。


    林秀水看过去,说道:“那抽纱不用手了,换成用嘴啃。”


    “我们就改名,不叫抽纱绣,直接改名叫蜘蛛绣,因为会吐丝。”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原本紧张而打哆嗦的心,在此刻慢慢缓解。


    林秀水也确实选出了五个人才,会拆衣的,会拆骨头的,前两个林秀水称其为抽骨头拔筋的。


    后三个,则是奇人,一个很会想花样的,一个眼神好的,细小的误差也能看出来,一个手极为稳当,搬张桌子一刻钟也不带抖的。


    跟其他娘子一个个挑过,看过压根不一样,感觉很儿戏。


    可就是这样的人,组成了八个人的抽纱绣,在林秀水的心里,那是连蹦带跳往前迈进了好些步。


    是从她到领抹作,才开始有抽纱绣,有钱赚,又有两个打下手的,有了生意,有更大的屋子,有抽纱绣


    单独的名号,有了更多的人。


    许多个拥有的背后,是一直在往前走,不曾停歇。


    而五个学徒到抽纱绣里的第一日,李锦说:“太好了,是来抽筋的。”


    “太好了,我这个大石榴终于长熟透了,”小七妹拍手道。


    林秀水解释,“因为八月的石榴熟透了,裂得合不拢嘴。”


    五个人一脸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跟她们想得一点都不一样,尽说怪话。


    上了工才发现,在这里手艺好不好先另说,说话是门大学问。


    有林秀水这个管事带头,布都得开口说两句话。


    这里管嘴松叫布紧,管说话多叫织水绸,毕竟口水丝也叫丝。


    上工绝对不会有人板着脸做活,林秀水是这样教的。


    拿了三匹旧布,对会拆衣的人说:“拆,一匹要快快拆,一匹要慢慢拆。”


    “这一匹的话,”林秀水点点李锦,“你晚点坐她旁边挑去,等她下针你就挑一截线头出来。”


    李锦动作很慢,看她绣能把人急死,就是那种火烧眉毛尖的,还要想,跑的时候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不过胜在稳。


    会拆鱼骨的小娘子,林秀水就让她拆浆得很硬那种布,跟鱼刺和鱼骨差不多。唯一的要求是必须用镊子拆,一根根拆下来摆好,等她一匹能拆完,镊子会熟练用后,再一点点拆软布,她让人家想成在挑软鱼刺。


    至于其他三个人,手稳的就抽纱,给人家戴高帽;眼神好的,挑不好的纱过来给人家抽,让人家务必要将那些深浅不一,或者有斑点的纱抽出来,会想很多花样的,给笔和纸,想去吧。


    林秀水想的反正是投其所好,让难的事情,跟别人擅长的事情挂上钩,变成坦途,不是来为难别人,抬高自己的。


    顾娘子来看的时候,抽纱绣已经进入了正轨,说说笑笑,却井然有序,大家各做各的活,不喊累,也没停歇过,她相当满意地离开了。


    她一走,林秀水就收拾收拾东西下工了。


    这几日给她累够呛,梦里都是她追着匹长腿跑的布,说别走啊,让我抽完先。


    别人过的是到点下工,她是待到夜里,小春娥会顶着张红疹子没消的脸,美其名曰陪她,实则看着看着,就头一点一点的,干脆睡起大觉来。


    睡醒了就来一句,“天亮了啊?”


    还得拒绝各种邀约,桑英喊她吃饭,她说自己在绣花样,等晚点,小荷让她出去玩,她说晚点,晚点。


    到底晚什么点?她到点就下工。


    王月兰还很稀奇,“牢里这么早就放你出来了?”


    她说林秀水每天忙成这样,跟坐牢没区别。


    “坐牢也得放风,”林秀水坐在椅子上,她安排自己今日的行程,去洗发、拿染布、做衣服。


    王月兰则说起自己的打算,“我决定了。”


    “好,”林秀水张口便来。


    “我还没说呢,”王月兰瞥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近来识字才发现,人还是不能太怕,没什么学不会的。”


    “嗯?”林秀水等她下一句,就怕冒出来一句,她要弃丝行而从文。


    王月兰却说:“丝行里有个学织锦的活,很多人抢,我想去试试。”


    织锦是很抢手的活,这门手艺很难,花样有百余种,可能学的话,织锦工一月有三贯,还能进到官营作坊里去。


    人总是贪图安稳,习惯于日子一成不变,可眼下她已经不再那么需要为温饱而奔波,王月兰想要走出去试试看,万一她能做到呢?


    第64章 第 64 章 得巧网


    桑青镇盛产的东西除了桑, 其余可用四个字概括,那便是丝绵绸绢。


    桑多蚕多,蚕丝就多, 废茧也多,得拿不好的茧丝做丝绵,打绵线织绵绸, 养蚕的人家多,要像官府预支养蚕钱,又称和买绢,织绢还钱, 绢布也多。


    织锦则少之又少,从前在东京城时,那叫蜀锦, 改临安设行在所后,将成都转运司锦院的织工、提花机搬到了苏州,现在的平江府,设立了专门的宋锦织造署。


    宋锦在平江府遍地生花,可在桑青镇才刚刚萌芽,相比于织绢的经纬两线,织锦要两经三纬, 两经为面经和底经, 三纬为专门的色纬, 又称重锦。


    林秀水对此有多难很清楚, 裁缝作里运进来的布,多数是绫罗绸缎,少有锦,贵是一点, 第二点是织得很繁琐,一架大花楼木质机织,楼上一人结花本,楼下织手织布,一日最多出布一尺。


    织绫罗绸缎的匠人,不说临安城,便是在桑青镇都一抓一大把,可能织锦的工匠,除了平江府外不多。


    想织出锦来,不仅下苦功夫,还要吃一番苦头。王月兰想进新设立的织锦坊,得放下她手里的活计,一个月相对轻松的缫丝、扯绵兜,放下这两贯钱,去学上一个月,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姨母,你去试试也好,”林秀水坐在屋子里,她知道这条路很累很辛苦,就算她去织锦,也很难说能学得好。


    这跟学字的难度是天差地别,如果说学认字刻苦些就能学会,那么织锦是费劲也不一定能学会。


    林秀水起身,走了两步到王月兰边上,她懂姨母的顾虑,便道:“小荷的话,正好思珍有空,我们加些束脩,让她早上到私塾里,晚上我去接回来。”


    小荷上了一个来月的学,眼下对私塾已经不排斥,说整日在那也可以,猫小叶的话,一日三餐安排好,它有口吃的,能在屋里躺一天。


    至于损失的两贯钱,林秀水说:“只要能学会,往后可以成倍赚回来。”


    “姨母,我比你高了,这个家还有我能撑着呢。”


    王月兰抬头,又撑着桌子起身,四五个月过去,林秀水早比她高出些,不再是之前从上林塘过来,要她领着去找行老,处处担心的孩子了。


    长高、有本事、赚得比她多、处处周全,王月兰能下这种决定,也是因为她清楚,她有人可以依靠。


    “好,”王月兰轻声说,“给你当家。”


    她就这样放下别人眼里的轻省活计,转而奔向一个极为辛苦艰难的行当里,她连认织机、穿经纬都得花上大半个月去学的营生里。


    很难,王月兰头一日啥也没学到,连织机也认不全,哪怕只是站在那里,背后的衣裳却洇湿了一大片。


    难到她天擦黑才回家,站在屋门前,想要跨过门槛,连腿都迈不动,靠在墙上歇了会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难死个人了。


    她到底图什么?


    王月兰说不清楚,大概不想庸庸碌碌,为此一生。


    反正卯了劲去学,一日不会就两日,两日不会就十日,十日不会就二十日,眼下说想要放弃太早了。


    王月兰学着织锦,苦累都把肚子咽,有林秀水照管家里,她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去学。


    林秀水接小荷回来时,小荷上了一日的学,摇头晃脑地说:“我懂,这叫人不学,不成器。”


    “是这个理,”林秀水接过她的书袋,同思珍告辞,转过来又说,“但这句话叫,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小荷不甘心,不点头了,她昂起头说:“那就是幼不学,老何为?我娘还小呢。”


    匆匆从她边上路过的人,有两三个停下脚步,看小荷一眼,又会心一笑离开,只留下林秀水站那哈哈大笑。


    小荷不懂她笑什么,也咧着嘴笑,等林秀水不笑了,她还笑,一路笑回家,问她就说自己要再高兴会儿。


    林秀水还给小荷买了支小竹笛,让她自己跑去玩了,听不得那么难听的调子,她到家后,周娘子抱着装满两个大口袋的纱袋过来。


    如今周娘子跟着林秀水做活,辞掉了扫街盘垃圾的营生,专心缝补,一个月能赚两贯多,她为此都有银钱,将小儿托给边上的婆婆带着,她可以不用到处奔波,不


    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阿俏,我清点过了,总共是三百三十五只,没有破损的,”周娘子抹一把脸上淌的汗,她清点得很仔细。


    林秀水从门槛边迈出来,抓了一把看了下,没有差漏,她以为纱袋的价钱会很快回落,没想到却撞上另一股风潮,又能赚上一大笔。


    那就是抓蜘蛛放进纱袋里卖,为了七月七的乞巧节,镇里一到七夕前,蜘蛛泛滥。各家小娘子会买来放到盒子里,到七夕前看看,蛛丝有没有结成圆网,要是圆网,那就是得巧。


    从前卖蜘蛛的是装在盒子里、布袋里,那真是抓瞎,这会儿看见纱袋了,一个个动起脑筋来,抓了放纱袋里,个头越圆卖得越好。


    宋三娘拿来给她时,差点没把林秀水吓个半死,她只是调侃自己的抽纱绣是蜘蛛绣,不是真的想养蜘蛛啊。


    亏了宋三娘特意挑的好蜘蛛给她,说肯定会得巧,可林秀水紧闭双眼,连忙拒绝,并在心里想,天杀的,到底谁想出来的法子。


    好的不学,越稀奇古怪的越盛行,反正纱袋养蜘蛛卖的法子,就在桑青镇里传扬开了,林秀水都有些麻木了。


    打不过便加入。


    裁缝作里,顾娘子听了她的法子,不免惊奇看她一眼,问道:“你寻常吃什么的?我给我闺女也照着你这样吃。”


    “吃粥吃饭,养蜘蛛,”林秀水回道。


    顾娘子说:“真让你去养。”


    她立马改口:“那是刚才的阿俏说的,不是这会儿的林秀水说的。”


    顾娘子笑了声,又看她的纸样一眼,上面画了十几种类似于蛛网的图案,全是圆的,说不上精巧,但念头很好。


    林秀水说:“这种养蜘蛛,看网织得圆不圆,圆就是得巧,破了就是不得巧的法子,我觉得压根不行。”


    “女子手不巧又能如何,不巧有不巧的活能做。可真要贪图这份好,那不如造个巧出来。”


    抽纱绣可以抽类似蛛网的图案,而且比蛛网保存更久,如果祈求上天,祈求蜘蛛,不如自己造许许多多巧出来。


    林秀水将这定为抽纱绣长期的计划,叫作得巧网。


    “那你去做,”顾娘子赞同她的想法,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在乞巧节里,因为蛛网破了而伤心过呢。


    明明蜘蛛成网取决于种种,可偏偏怪女子不得巧。


    林秀水说完没走,她又坐下来说:“娘子,我还想要一个人手。”


    “可以,”顾娘子已经会抢白了,“小春娥是吧,等她明日上工,让她去你那里帮忙,等天凉快再回来。”


    林秀水唔了声,她夸赞道:“娘子,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我根本没算。”


    林秀水又道:“还有件事,我们抽纱绣能不能加月补,大家每日从早到晚,手抖得很,什么鱼虾蟹酱,下饭鲞腊都行。”


    顾娘子给她的待遇很好,每月提到五贯六钱,三匹布,一月三休,且月底有月补,还有节礼、年礼。


    那是单给她一个人的,林秀水仍想要给底下人争取。她先是在此之前,将原本学徒一贯二的月钱,讲到一贯六,没有休息争取到一月两休,早上点心,下午汤水,要有单独休息的地方,没准点下工,至少要给补工费三十文。


    顾娘子有几次就静静看着她,最后想想抽纱绣赚的钱,百来贯,她说可以。


    这回又说到月补上,顾娘子又想想赚的钱,她让步说:“可以,每个月给你三贯,交给你去采办。”


    “停,转过去,走。”


    林秀水本来也没有想说的了,她立即转身便走,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并且等明日小春娥脸好了,来缝补处上工,帮忙扯布拉布,等夏日先过去。


    小春娥站在缝补处,一脸茫然,“我这就到这里上工了?”


    “不用考考我啥的?”


    林秀水说:“那我考你,我叫什么名字?”


    “……”


    小春娥想了想,她说:“不知道。”


    “恭喜你,答对了,”林秀水拍拍她的肩膀,“来这里上工吧。”


    “啊?哈?”


    林秀水拉她进来,一脸认真,“我不跟你说笑,这里真的很忙。”


    缝补处最近接了帐设司做桌帷的活,是一场婚宴,需要做六十张的桌帷,缝补可以,需要人手拉布裁布。


    在夏天里,这活比烧炭要轻省得多,而小春娥依旧靠自己干活挣钱,又有贴补,哪怕林秀水背后被人说,她也无所谓。


    小春娥也不再讲那些话,她只是撸起袖子说:“布呢?在哪?我肯定好好干,我小春娥不是吃素的,是吃荤的。”


    “晌午吃荤的,我的那份也给你。”


    小春娥在缝补处先干活,抽纱绣里则留出空闲,做林秀水给的巧网样子,一定要在七夕前,做出东西来。


    别人捕蜘蛛,她们做巧网,怎么不算都是备战七夕。


    这里忙完,最近裁缝作里兴起了穿蓝染缬裙子的风,顾娘子说天上的云全落到她们裙子上的,风吹的都是蓝的。


    是蓝色的妖风。


    林秀水给她们捎来的,这批蓝布染得大差不差,只是蓝得各异,有青蓝、云蓝、湖蓝等色,各位娘子做了裙子,搭得都不相同。


    “这条没做太多打褶的,看我搭的这个鹅黄抹胸,黄裙带,”一个娘子叫林秀水瞧,她还在蓝布裙外缝了一条白纱布,两种颜色合在一块,黄裙带摆在右边,鹅黄抹胸,桃粉短褙子。


    林秀水想不到的搭配,她只顾点头说:“好看。”


    另一个娘子小走过来,她上身穿一件白纱的直袖衫,搭浅紫的背心,底下是浅蓝裙子,还要套软白纱的合围裙。


    简直让林秀水看花了眼,这个来她说:“好看”,那个来,她回:“当真好看”,又来一个她说:“好好好好好看。”


    词穷好像又不词穷。


    林秀水最后说:“跟一套。”


    她在这样蓝裙子来来去去里,给自己做了搭裙子的上衣,首先要合身,其次要耐看,得是过去两三年都能穿的那种。


    金裁缝听完,“你怎么不说,过去二三十年都能穿的。”


    “我也想,但那肯定过时了,”林秀水说。


    金裁缝看她穿的,勉强满意,是件绿色的中长褙子,上面的领抹很有意思,是黄绿色的柑橘模样,不是绣上去的,是用布剪了补绣上去,俏皮生动。


    浅紫抹胸上是只纱绣的绿蜻蜓,纱先打底,又缝上去,翅膀有黄绿绣线的痕迹,精致秀巧,搭裙子压得还不错。


    金裁缝勉强满意,她语重心长地说:“这衣冠,衣在冠前,我们做裁缝的,首先得想自身穿着,如果给自己都敷衍乱做,别人如何看你。”


    “再其次,是悦人,要让其他人觉得,自己能穿得板正、合身、好看,这才是裁缝。”


    林秀水想成为后者那样的裁缝。


    第65章 第 65 章 我要和你做生意


    六月末, 街上卖起了各种七夕耍货,有水上浮,一种用黄蜡做的凫雁、鸳鸯模样的, 有人左手捧蜜瓜,右手握把刀,当街雕刻起来, 雕成各种样式,取名花瓜。


    小荷最喜欢两样东西,从私塾出来后,每每路过边上的浮铺, 走上两步,立马扭头看两眼,脚步慢下来, 边看边走。


    一个是谷板,有一块大板子,上面堆土,又种了栗,生起一片绿油油的苗,苗上有木质小屋,雕的田舍小人放置在上头。


    第二便是种生, 白色小碗里, 放了绿豆、小豆或是小麦的种子, 等浸在水里慢慢出芽, 一寸寸长上来,绑着红蓝色彩缕出来售卖。


    林秀水只给她买谷板,种生的话,自己回家拿碗放点种子也能自己做, 花十五文买这种,只会叫人觉得亏了。


    小荷可喜欢谷板了,她叫林秀水捧着,自己低头在书袋里翻找,摸出三文钱来,跑到路边老婆婆摊子前,买一碗沙糖绿豆。


    她不喝,两手捧着碗,跟走猫步一样,端过来给林秀水喝,并仰着头说:“阿姐你喝,我这叫礼尚往来。”


    怕自己把口水滴进去。


    林秀水不知道她一天学的东西,便很惊喜地夸她,“大宝,你大有长进呐。”


    “我比娘厉害,”小荷压根不懂谦虚。


    两人分了一碗沙糖绿豆,路边到处有卖磨喝乐的,吆喝着:“磨喝乐,磨喝乐,一对两贯。”


    林秀水放了碗,转过头往右边瞧,那木架上的磨喝乐,一个个用木头雕成或泥塑,戴着顶帽子,又手持荷叶,穿着青纱裙,套乾红背心,七夕前后最盛行此物。


    一个一贯,根本不便宜,可多的是人买,这种圆头圆脑模样的磨喝乐很受欢迎,连镇里人夸小孩可爱会说,生的磨喝乐模样。


    每看到磨喝乐,林秀水会想到绢孩儿,她卖的绢孩儿销路不错,每日也能卖出去不少,她依旧想赚七夕的钱。


    她手里最近靠纱袋、抽纱绣、缝补处各种零杂的钱,家当从二十贯,又变成四十贯。


    放在往前她欣喜至极,必须枕银钱睡觉,可到眼下,她既欢喜又想要再多些钱,买布、买铺子,她半点不嫌钱少。


    林秀水想先有间铺面,想接更多做衣裳的活,想成为做各式衣裳的裁缝。她得攒钱,为


    此写了能完成的目标,一个月赚多少钱,学点新手艺等等,挂在墙上反反复复看。


    她有空会跟金裁缝学些做衣法子,或是各种衣裳样式,如何搭得更好,两人不是师徒,倒更像是知己或者说同道中人。


    这个六月底到七夕,除了纱袋,她要卖绢孩儿。


    绢孩儿是一直在做的营生,比起磨喝乐的精巧,手脚内嵌机关会动,绢孩儿要逊色得多,手脚也不会动,小手小脚,丝绵填充起来的,脸也不大好看,绢婆婆只会做人形,不会画人面。


    能卖出去胜在林秀水给绢孩儿做的衣裳别致,又精巧,才有了销路,可远不及纱袋赚得多,费的工夫多,花的工钱多,卖得一般。


    因为脸实在难看,林秀水看了很久,也没有看顺眼起来。


    她决定让绢婆婆只顾做人形,不用画人面,她有合适的人选。


    那便是桑树口蹲着,没事可做的,养了六只猫的街探广惠。


    最近热死人的天,他都不大愿意出门,带猫坐船头,躲桥洞底下,他说不想写小报,只想写状告,告老天不下雨。


    画脸他很在行,当即想站起来,头砰的一声碰到船顶,疼得他哇哇乱叫,龇牙咧嘴蹲在里头说:“画什么脸?”


    “老天爷说变就变的脸,还是小孩的大花脸,以及吊起来跟个驴脸一样。”


    林秀水用力拍拍船顶,她说:“画人脸,听见了没?画人脸。”


    “听见了,人有好多嘴脸,我保管给你画出来,”广惠捂着脑袋,伸出只手来,两根手指捻了捻,“能有多少钱?最起码要两文吧,对我手艺的认可。”


    林秀水站在船头说:“给你一个六文,你好好画。”


    “好好好,我画画画,”广惠忙应下来,他喜不自胜,又想要赋诗一首,又收住了,问林秀水,“怎么不画猫脸,我最擅长画猫。”


    那一瞬间,微风吹拂,水声轻轻,林秀水的脑子里什么都听不见,只回荡着怎么不画猫脸?猫脸。


    她踩了下船头,整艘船在摇,广惠喊:“不画就不画啊,我的船叫不要摇。”


    “画,就画猫脸。”


    林秀水三两步上自己的船,她摒弃了那些过于正经的想法,她要做猫玩偶。


    她很认真,不是做猫体型,而是做猫头猫脸,直立身子的,仍旧保留猫爪子和形态。


    当不同猫的性格,穿上衣服会怎么样?


    像猫小叶,它时而懒散到连爪子也不愿意伸,时而又上蹿下跳,那做成猫玩偶时,林秀水给它穿橘黄色的背心,橘黄色打上蓝补丁的裤子。


    有的三花猫温柔,叫起来喵呜两声的,林秀水想着,能穿粉色上襦,搭绿色纱裙。


    有的则会发疯,战斗力爆棚,野性十足,时而东跑西跳,时而又不搭理人,这种猫可以穿侠女服。


    林秀水经手过很多只猫,所有的性格都不相同,样貌不相同,越是如此,做猫玩偶时越容易做出特色。


    至少像广惠这种猫痴,刚一看见穿衣裳的猫玩偶,立即伸手喊道:“买,先给我来上六只。”


    他喜滋滋地拿到手,小心翼翼捧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瞧,越瞧越觉得中意。


    林秀水先卖着,也没有打算做很多,不知道这种特色玩偶卖得如何,但桑青镇的人,可是连黄脸大肚子的黄胖玩偶都能接受,这种猫头直立身子的,又穿着衣裳的,一看见就挪不开眼睛,一个五六十文,有人当即掏钱买了六个。


    家里养猫的人路上一抓一大把,这种猫玩偶比绢孩儿卖得要好些,林秀水刨除种种,三四日能赚上一两贯。


    她觉得这生意能做,打算多做些,等着七夕再挣一笔。


    距离她买间铺子,还差五六十贯,林秀水又算了算,等抽纱绣的钱到手,这个月赚了十贯上下。


    林秀水真是日日琢磨挣钱,王月兰则日日琢磨这织锦到底怎么能织好,下工回来,吃口饭又拨弄两下筷子,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织的,我得再想想。”


    小荷咬着筷子说:“娘,你先吃吧,怪吓人的。”


    王月兰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压根没听见,她的织布手艺还行,从前也被夸过织出来的布细密,有门好手艺,就抱有这种想法,一头扎进了织锦里。想靠自己挣一个月三贯,想能有更好的出路,以后说起她王月兰来,也能有些名声。


    可当满腔热血,一头扎进这行当里时,才发现身累心累,她要掉眼泪。


    学一样东西很难,王月兰咬着牙也得继续学,只是这次是为了自己,不再是为了同陈桂花攀比。


    她总算有点放下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开始觉得,别人过得好,不代表自己过得差。


    人家发达,那是人家的本事。


    其实她说谎的,她还有些在意。


    毕竟陈桂花最近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将家里的院子重新做了排水道,又新铺地砖,新打浴盆和浴桶,在廊棚处卖纱袋,里头装了艾草。


    洗头营生当真打出了点名声,她给人家洗得头发滑溜溜、香喷喷的,日头一照黑亮。


    洗一次十文钱,不止附近小娘子们来找她洗头,有些洗头不大方便的老太太,也慢慢悠悠过来找她洗,洗完擦干晾干,松松散散,人家还能给她们梳个好发髻,顿时高高兴兴出门去。


    门前都挂起了像香水行那种大水壶的幌子,名声也打出来些,一提起洗这个词,好多人就会想起陈桂花。


    从前说陈桂花,是说小裁缝边上那户人家,到那里洗去,眼下提起陈桂花,则说的是,陈家洗身洗头的,大家早已忘记陈桂花夫家叫什么了。


    陈桂花也跟大家说:“那当然,我是在香水行里做活的,手艺自然好。”


    这个从前她羞于说出口,处处遮掩,到香水行里去上工,也要绕几个弯,确保没有认识的人,才会到香水行里去。


    对以前的她来说,在香水行里做活是不大体面的营生,毕竟她给人干的是擦背、修甲、拖地的活。


    这会儿倒是可以坦然直白地说起,有什么可羞的,她靠自己双手挣饭吃。


    “我以后,”陈桂花拎着猪肉来找林秀水,她指指自己门下的招幌,“我以后就做这营生了,保不准我还能在桑树口开家铺子呢。”


    “我就指着自己发家了。”


    林秀水说:“我相信。”


    她给陈桂花做过一个梳妆袋,里头有陈桂花狠狠心买的梳头用具:刷毛较硬的梳刷、刷毛软些的长柄发刷、两三把黄杨木梳子、两把竹篦子,能将头上脏污梳下来的。


    拨发髻、松发髻的扁针,称为鬓枣,以及刷头油或水的


    小刷子,叫作抿子,和各种竹签,都是拿来刮梳子上残留皮屑的。


    时下女子梳的发髻不少,陈桂花估摸着都学了学,有比较简单的丫髻、螺髻、包髻、双鬟、多鬟、双垂鬟,还有诸如同心髻、流苏髻、芭蕉髻、双蟠髻、双髻、小盘髻等等。


    陈桂花当真给自己走了条新路出来。


    她无比满意自己,也无比满意自己所做的营生。


    并且同林秀水说:“秀姐儿,我想跟你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