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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56章 第 56 章 了不起的我们


    在时下年月里, 悬丝傀儡和杖头傀儡是众人喜闻乐见的。


    悬丝傀儡头、腹、手臂、手掌连同腿和脚掌,在特制浮梁线的带动下,偶人抬头、屈膝、弯腿都很灵活;而杖头傀儡, 身高有二尺,即使没有腿,可胜在大, 脸上眼睛能动,嘴唇可以做到轻微开合。


    苏巧娘喜欢的布袋木偶,仍旧是傀儡班子里所排斥,不大被市面接受的。


    有一阵子里, 她给偶人新做了两身衣裳,说想到其他公科地旁,带布袋木偶去亮亮相, 她也想叫徒弟瞧瞧。


    捧场的人很少,一日打赏十来文,那些公科地旁混的其他路岐人,各个手艺不俗,滑稽戏、杂技、斗鸡、弄虫蚁的,每个胜她许多。


    连轴转了许多地方,接连碰壁, 最差的日子里, 从早演到晚, 只赚了五文钱, 也有过心灰意冷,舍了脸面,去接别家做傀儡的单子,她得带徒弟先混口饭吃。


    林秀水倒是清楚, 之前也没有别的法子,能混出头的,哪个不是有本事,有能耐的,布袋傀儡输在不够新奇。


    可这会儿林秀水倒是有了主意,特意起早,挑苏巧娘没有出门的时候,上门来找她。


    卖早食的才上工,苏巧娘已经坐在屋子里雕刻木偶头了,出来开门,眼底青黑,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


    原本还以为是她徒弟上门来了,见是林秀水站在门边,忙将木刻刀握到另一只手里,拍拍身上的木屑,并问道:“阿俏,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还以为是小雨。”


    林秀水买了两个饼,递过去给她,又说:“来看看你啊,这么早的天,你已经在刻木偶了?”


    “有些活想早些做,”苏巧娘迎她进门,带她到雕木偶的屋子里,那里摆了这几个月里,她许多新雕的木偶,一排又一排。


    林秀水弯腰挨个瞧了瞧,才转过身说:“你不是带着小雨,没有地方演布袋戏吗?不如上我们那去。”


    “我们桑树口新建了个廊棚,地方算是宽敞,如今天热起来,家里待不住,那廊棚底下夜里都是人。你白日要忙雕木偶的事情,夜里能到那去,也有几个灯笼亮着,估摸能比从前赚得多。”


    她是问过街道司的,夜里也收税的,廊棚到了晚上,缝补的人瞧不清,没有摆摊子的,顶多有叫卖盐鸭卵的,坐在那里卖上几罐子,其余的大多夜里才得了空,出来到夜市里采买东西,或是坐廊棚底下说说话。


    苏巧娘的木刻刀拿在手里,差点扎到桌子上,又收起来问道:“我也能去?”


    她去南货坊时瞧过那廊棚好些次,也想过去看看,只是里头的人多,走到跟前看了几眼,又匆匆走了。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偶人回道:“怎么不能,我都问过了,大家巴不得夜里能热闹点,虽说桑树口离南瓦子近,到那总人挤人,瞧不出名堂来。”


    苏巧娘对能赚多少钱,不大抱有希望,她之前也在桑树口弄过傀儡,托林秀水的福,来看的人才多些,还收了个徒弟。


    不过有地方可去,她早早收拾好东西,各种摆台,家当和偶人,到桑树口廊棚底下,林秀水说趁天色长,光照好,先摆出来让大伙瞧瞧。


    布袋木偶虽然小巧,套在手上便可动,也是要搭台子的,通常放一张到人腰间的窄桌,前面角塞上木棍,挂上一张中间裁空的布,人站到后头,布袋木偶在前。


    苏巧娘没什么钱,她的钱都拿去买香樟木料做偶人了,不然也能定一个好台子。如此简陋的台帐,她又有些忐忑,应该再好好准备的,她有段日子没出来了。


    即使是这么简陋的台子,在这个廊棚底下,随处可见的长凳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人搬了自家的凳子来,瞧个热闹。


    最多的是小孩,他们又不会比较悬丝傀儡好,还是杖头傀儡好,或是那种在船上、空地里滋滋往外喷火药的药发傀儡好,他们只会喊好,好玩!


    一排小孩站起来,踮脚仰头,全神贯注地瞧,目光里是偶人梳着高高的发髻,穿朱红的衣裳,好多颜色的飘带,像话本里的仙子飞出来,又有穿浅石青窄袖,提一把剑出来的女子,上下舞动。


    对于其他娘子郎君而言,又没有鼓匠,只靠嘴里吹个哨子,呜呜哇哇地配乐,演的戏也不大精彩,不如南瓦子里精心编排过出色。


    对于小孩而言,十分稀奇,眼睛黏在上头,半步也不肯挪,从爹娘手里抠出一文两文的,要学大人的做派打赏。


    “你看看就行了,你怎么这么傻,”那娘子压低声音皱眉说,死活不肯给。


    小女孩跺脚,“又不是这个理,我就喜欢看这个,那南瓦子里都是做给你们瞧的,我看不来。”


    “娘,你给我吧,我以后跟你


    一样大了,我手里有钱就还给你。”


    “你长点出息吧,拿去拿去,生了你这么个犟种。”


    小女孩露出笑来,将两文钱小心放到边上的盒子里,她挠挠头,想说点什么好话,又说不出来,只好说:“我可喜欢了,你们明日还来吗?”


    “要来的呀,我会早早等在这里的,”她说,“等我吃了晌午饭,还没吃夜饭的时候,就在这里等你们来。”


    “来,我会来的,会早点来的。”


    苏巧娘热得脸潮红,背后也浸湿了,却连忙满口应下,为一颗赤诚的心。


    她此时的心跳如雷鸣,长久受挫后,她变得踌躇起来,从前那种坚定的念头,说要一直走下去,慢慢传承的心,都悄悄出现了裂痕。


    可原来有了裂痕,不需要补,会得见天光。


    这次出来做布袋戏,苏巧娘除了收到百来文的赏钱外,她突然有了批小看客,是会她夜里说要来,会早早等她来,围着她说要套着玩一玩,并且不加掩饰地说喜欢。


    小孩子才不会管正宗不正宗呢,大家只知道好看好玩,在他们的嘴里,布袋木偶是最好的木偶。


    苏巧娘曾经遭受挫折,又频繁经历上台即冷场,不叫好也不叫座的布袋木偶,在这个夏日里,廊棚底下,有了方小小的天地。


    布袋木偶在这里像颗种子一样,慢慢扎根、长高,迟早有一日,长成一棵树,是桑青镇里的桑树,遍地可见。


    苏巧娘仍有激动到心狂跳的欢喜,她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如同两个月前那样,坐在林秀水的裁缝屋子里,那时外头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会儿没下雨,雨下到了她的脸上。


    “我,我,”苏巧娘哽咽,“我感觉有望了,跟我孩子成才有出息了一样。”


    “我想再做点衣裳,我想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东西,我可以好好练。”


    跟之前也不同的是,林秀水拿出一个本子,上头有许多黏好的纸样,推到她面前说:“什么样式,什么款式,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


    配色不再成为她的难题,布料也不是难题,缝衣也不是。


    林秀水一直有在学怎么配色,即使搭的仍旧没有很好,可相比两个月前的自己来说,有了不小的长进,她也保证几十只偶人都有不同配色的衣裳。


    她想想又道:“你可以多刻些寻常的,一样的面孔偶人出来卖给我。”


    一来可以帮苏巧娘缓解钱财上的窘迫,二来又能宣传布袋木偶,林秀水也有新的赚钱路子。


    那就是做偶身衣或小娃衣。


    不止傀儡要穿衣裳,随着夏日到来,市面上有许多磨喝乐的,这种泥塑或者用木头做出来的小人,也是要穿各种衣裳的。


    磨喝乐做工精巧,即使是泥塑的,也卖几百到上千文,几十文很少见,林秀水觉得可以用布袋木偶代替,不过木偶的偶头即使雕得再快,一刻不停歇也只能雕三个。


    林秀水找到桥边卖绢孩儿的婆婆,人家叫她绢婆婆,绢婆婆做的绢孩儿从头到脚很细巧,全是用绢布缝的头脸身子,但卖得不好。


    绢孩儿身上的衣裳是针线缝死的,配色不好看,而且料子也差,卖二十文钱一个也没人买。


    林秀水蹲下来说:“婆婆,你绢孩儿多做些,不要缝衣裳,照旧二十文钱一个卖给我,我先买一百个。”


    “什么?小娘子,你莫不是在说笑?”绢婆婆忙问一遍,她又自言自语,“我这耳朵近来是有些毛病,难不成我头里也生了毛病,想出来的,这怕不是癔症吧。”


    “真不是啊,”林秀水蹲累了,她提出个建议,“要不婆婆你掐自己一把。”


    绢婆婆立即回神道:“那不行。”


    总算能开始谈生意了,林秀水将之前别人采买小狗油衣纸样的两贯钱拿出来,用于采买绢孩儿。


    在绢婆婆手里是砸手的货,可在林秀水手里,只要换身衣裳,这东西她能卖七八十文。


    每个绢孩儿体型都一样,她只需要量出尺寸,照着画纸样裁衣就行。


    她翻出一筐的布头,裁出二指宽的红色布条,就能做绢孩儿的抹胸,其余找好布,按剪好的纸样慢慢裁出来。


    是红抹胸,橙色印柿蒂纹的下裙,外头罩一件草绿色白边绣花领抹,浅粉色的纱。


    林秀水裁好衣片,放在边上,又裁出青黄相接的纱裙,蓝色腹围,浅蓝色对襟开衩小袖短衫等等。


    这种小人穿的裙子,比大的满裥裙要难打褶,林秀水是画好线缝,用买的薄铁片绑上布刮出来的。


    她裁了很多的衣裳样式,一套一套配好,她自己不缝,也没有给周娘子,而是带到裁缝作里,分给她缝补处的婆子,夜里带回家里缝,十文钱缝一套,比起其他的活要好缝多了。


    还问领抹处的娘子要不要缝,像小环年纪轻,想要多赚些钱的,很乐意接下这个缝小衣的活,也有五六个娘子说要缝的。


    认识的裁缝多,转手就能拿针起线,给她缝一套衣裳出来。


    一个夜里能出二十几套小衣裳,而且缝得针脚可不差,她给钱给得很快,大家都乐意给她缝衣裳。


    林秀水把这个活给小荷做,小荷可乐意了,小心翼翼给绢孩儿换上一件衣裳,还捧在手里打量半天。


    “我也想穿。”


    实在是衣裳漂亮得很,尤其层层叠叠的短纱,哪怕套在个木偶头和丝绵绢布做的绢孩儿身上,都变得眉清目秀,动人起来。


    林秀水很诚实地说:“你身上是穿不了的,你胳膊能穿。”


    “好了,别皱着脸,给你一个,你每日给它换着玩。”


    小荷立即拍马屁,“阿姐,你比绢孩儿还要漂亮。”


    林秀水不吃她这一套。


    至于其他的绢孩儿或是布袋木偶,她没有放摊子上卖,而是分给了孙大同宋三娘,只是请宋三娘跑腿卖的时候,先往桑树口里来卖。


    两个人卖东西卖得好,一样东西在孙大嘴里能说出花来,在宋三娘手里是变着法子卖,卖给走街串巷的货郎,卖给路边扑买摊子,送上门卖给人家小孩。


    孙大隔日就上门跟林秀水说:“没了,全卖没了,再来些吧,五十个不嫌少,一百个不嫌多,有成百上千更好。”


    “我卖的那户人家,家里有三个闺女,手里只有两个了,没抢到的又哭又喊,我真没招了。”


    匆匆赶来的宋三娘高声说:“快救急啊!”


    林秀水都怕边上的张木生蹿出来,问她哪里要救人,她只好说:“别急。”


    “我急死了。”


    “我急得跟金子掉在眼前,死活弯不下身来捡一样急。”


    急死了,绢婆婆都变不出蜘蛛一样的手,苏巧娘得有三头六臂才行。


    所幸一段时日后,绢婆婆有了固定的营生,不用发愁卖不出去绢孩儿,苏巧娘不用愁于生计,可以专心将心思扑在布袋木偶上。


    林秀水也赚到了钱,随着六月发下来的月钱一起,加起来总共有十八贯。


    即使经手过的钱有许多,林秀水依旧会高兴,她说:“买布买布买布。”


    王月兰插一句进来说:“买屋买屋买屋。”


    林秀水说:“我也想买,眼下还买不起啊。”


    “我帮你许愿呢,多念几遍,你就能买得起了。”


    其实王月兰帮她打算着呢,这能赚钱,能有钱是好事,但她仍想这钱变成几亩田地,叫林秀水不吃没粮的苦,能变成一间屋子,遮蔽风雨,谁也赶不走。


    她这回不叫林秀水全花在买布,置办东西上,而是让她拿出十五贯钱,背个大篓子,趁没人的时候早早到西边,衙门旁边的金银盐钞巷子里,最大的李家金银铺换成银子。


    铜钱说好听点,瞧着多,数着也高兴,越数越觉得自己家财万贯,可花出去快,这处花三文,那处花五文,零零散散的,一对账,花了几百文。


    银子可就不一样了,林秀水压根花不出手,而且又不是碎银子,真是实心得压手。


    王月兰换完才长长松了口气,“你给我藏好了,不管是藏在土里,床底,米缸里都行。”


    “可我总想藏兜里咋办,”林秀水捧着银子说,她看那么多的铜钱尚且还能把持住,但是金银她是真的不行,心慌手抖。


    王月兰比她好点,她说:“你补蹴鞠你都不抖,拿出你补衣裳的架势来。”


    “我命里缺金银,得它补我,不是我补它啊。”


    钱换了,林秀水找个安稳的地方藏好了,谁也不说,只是睡前总得摸一摸她才能安心。


    只是总想,以前攒一贯铜钱,不倒欠着自己就可喜可贺了,眼下能攒十五两银子,她只想说谢天谢地,让她赚钱。


    她梦里迷迷糊糊地想,其实买田买屋,不如先买间铺面,她想有间裁缝铺子,她又翻了个身想,等她再攒点钱。


    五月后半个月里,林秀水一直在忙缝补处的事情,抽空还得做领抹,顾娘子虽然对李锦和小七妹的抽纱手艺满意,但始终觉得差点意思,她还是得顾两头。


    而桑英在早也用功,晚也用功,学练字写字,在早米行里认各种米,能稳稳将升斗刮平。


    早米行六月里到了收新米的时候,人手正缺,要新招几个小牙子,往各家铺子里


    支米,但要识字的。


    终于让她抓着机会,她每日跟思珍学认字,买了两根蜡烛,夜里不管多晚,多累都要学一个时辰,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学字总犯糊涂,一个字翻来覆去看,十遍不行就百遍,再一遍遍地写,不厌其烦。


    没辜负她的蜡烛和眼泪,她往上走了,从一个月只有九百文的打米人,成了专往各家铺子送米的米行小牙子,月钱有一贯八钱。


    她几乎是出了早米行的门,扑到林秀水身上说:“我涨月钱了,有一贯八钱!”


    “好多好多钱,你摸摸我手,我的手都是抖的。”


    “你都不知道,”桑英忍不住想哭,“那个行老问谁识字,会认铺子名的时候,我还没想,我身子立即就站起来了。”


    “我说我识字,铺子名我认识,我还能写上些字,我会摇船,我还认识各种米,打升斗我也能打,我肯定行的。”


    桑英哭得稀里哗啦,林秀水给她擦眼泪。


    大概是数出来才知道,从前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居然也有了能说出口的本事。


    从不会到我可以,要熬上很多日夜,但幸亏,所获得的没有辜负每一个日夜的努力。


    桑英说:“我觉得,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没用。”


    她生出小小的期许,“也许好多年以后,我也能成为个很厉害的小牙子呢。”


    “是啊,那么很多年以后,我兴许是个了不得的裁缝了。”


    “可是你眼下就很不了得。”


    林秀水看向桑英,“你也是的。”


    希望了不起属于眼下的我们,属于以后的我们。


    第57章 第 57 章 春天干缝补生意,夏天里……


    桑英当了小牙子, 五更天起便要上工,摇船去各家米铺送米,多少斤数, 各种早米,哪家哪户不能错漏。


    可她想自己要干好,怎么都得咬牙撑下来做, 好叫捎信的时候,让她娘知道,她在这里也有好好干活,没有混日子。


    她也终于跟陈九川坦白, 说自己在学认字,陈九川倒没说什么,反手给她买了一叠纸, 让她多写多练,好好练。


    只是私下里跟林秀水嘀咕,为什么不跟他说。


    “连你也不跟我说。”


    “我口风紧的呀,”林秀水不走心地安慰他,“下回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我也不跟桑英讲。”


    陈九川狐疑,“实话?”


    林秀水坦诚道:“虚话。”


    那是什么话?是陈九川再也不想问林秀水是不是实话。


    六月初的天里, 桑英早上要摇米行的船到处走, 林秀水自己摇船上工。


    她已经在裁缝作里混出了名堂, 重点不在于名堂, 而在于混。


    各个屋子打转,修桌椅、挂布帘,补纱补洞,裁缝作里当真是“除旧布新”。


    庄管事很满意, 满意得很,“这活我就说除了你,找不出别的人来干。”


    毕竟没有人跟她这么行业对口了。


    庄管事想林秀水待在缝补处,好好干,顾娘子这头则是想,先干着,但一直有个想法。


    她找了林秀水来,先请人坐下,上茶后再说:“我觉得缝补处位置不错,旁边还有间空屋子,我想把你做领抹的活移来到这边上,叫李锦和小七妹也搬过来,不用你来回走。”


    林秀水只想说,怪不得做成衣铺的买卖,真是一套一套的,抽完纱后送到缝补处补吗?离奇又搭配。


    她没反对,觉得顾娘子从一开始打的这个主意,要将抽纱绣跟其他做领抹的分出来。


    毕竟领抹和领抹相差太大,其他人缝领抹,只要布和针线、绣样,占一小块地方,而她们三个抽纱的,要光线最好的窗边,占据了不小的地方,后面还有新裁缝进来,就没地方了。


    缝补处边上相隔的,还有间青瓦顶的大屋子,只是落了锁,她来来去去也好奇过,原来是给她备的啊。


    屋里敞亮,左面木墙全是一排黑漆方格眼窗,三张桌椅,以及抽纱用的绣架,宽敞到她左手抽一匹,右手抽一匹,搬张床来,躺床上抽都行。


    李锦抱了东西进来说:“这屋子宽得跟大袖衫一样。”


    “这里太静了,我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得成个哑巴,”小七妹哀叹一声,怪不得涨了月钱,原来是封口费。


    林秀水擦了擦桌子说:“那你得看小儿科。”


    小儿有哑科的称号,现在归她们抽纱绣了,自打从领抹作分出来后,别的裁缝叫她们为“织造司”,说明年上市的丝都在她们手里先上了。


    还有促狭的称其为税关,因为抽税如布里抽纱,分毫不能差。


    林秀水坦然接受,还说那得叫顾娘子给自己封个官,大家说封她为官纱,一听就是从官府手里出来的,想要贵一点,还能称天净纱。


    就在这样的打趣里,抽纱绣便单独分出来,并且有相当多的活,做不完,根本做不完。


    不过相比做抽纱绣的怨天载道,缝补处的婆子们就忧心忡忡得多,她们手里的活做完,估计要隔一阵子来一趟,裁缝作里也没有那么多东西给她们补。


    其他裁缝跟林秀水吃饭碰面时,也会有裁缝娘子说:“阿俏,你就不怕你们这缝补处没活做,裁撤了吗?”


    “对啊,本来裁缝作里的活就没那么多,到时候底下的人走了,你可怎么办?”


    有些人也总喜欢操心,或者是说潜藏在内心,想看个笑话。


    当然也有真替林秀水担心的,怕她成了底下没有一个人的管事。


    林秀水闻言,她倒不担心这个,但她真的很上心。


    就算不为她,也得为这婆子操下心,毕竟她不缺活干。


    林秀水慢悠悠吃完饭,跟小春娥说一声后,去找了庄管事跟顾娘子,两个人听她的高见。


    “缝补的活我们做得差不多了,这是账册,上头记了我这些日子来的所有花销,总共是十二贯五钱多一些。”


    她把账册递过去,该说的全一一详细说清楚,她上任以来,该换的都换了,该补的都补清楚了。


    停顿会儿才说:“虽说这是我们裁缝作的缝补处,但我觉得,还可以是其他地方的缝补处。”


    “我们做缝补的,不能光盯着一处地方补,不能没活就不做,不能只花钱不赚钱,我们可以从外头接活来做,钱赚了,活有了。”


    最重要的是,缝补处一直会在。


    “嗯,嗯?”顾娘子先是随口应了,而后抬头瞧她,什么东西?


    庄管事则是,“啊,啊?”


    差点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什么玩意?


    林秀水坐得端正,朝两人微笑。


    她的高见便是,没活就找活,从不赚钱变成赚钱。


    顾娘子合上账册,很不解地问:“我们这是裁缝作,你想我们去吆喝,让周围大家伙到我们那拿东西来缝补?”


    她想想便觉得自己不是想挣钱,是豁出去了。


    “怎么吆喝?”庄管事说,“要不我出去给你唱一嗓子,小林啊,我们做人要务实,缺钱了可以讲,我可以借你,你记得还我。”


    “但是呢?我们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林秀水才没有,她想好几出,即使面对质疑,也镇定地说:“是接帐设司的活。”


    “啊,嗯?咳咳,”庄管事呛了声,能别总在她喝茶的时候说这种话。


    顾娘子抬眼,来了点兴致,“接什么活?”


    庄管事终于反应过来,“帐设司,帐设司的活?你还认识帐设司?”


    帐设司跟顾家裁缝作往来有,但不


    多,毕竟裁缝作主要缝衣,而不是缝帐幔、布帘等摆设的东西。


    林秀水真想回那当然,只不过憋住了,她来前就已经问过,帐设司给她的活不少,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完,加上周娘子也不行。


    推了不少活,人家还以为她不想做,给她加钱,加钱谁能拒绝。


    这种帐幔、桌帷、布帘的活,缝补处的婆子这么多日子来,一直在做,不存在做不好的问题,缝补处地方也大,布匹保管得当,能应对帐设司的诸多需求。


    一个人是吃不了那么多饭的,一口锅里的饭,她吃饱了,总得叫其他人尝尝。


    顾娘子最后说:“你要能拿帐设司的活来,你就拿来,至于钱,我们对外接一批活的价钱是六贯,你按月拿六贯的三成出来。”


    “至于其他的,你来裁缝作前我就说过,能靠本事混出来的,可以给你搭台子。”


    其余东西,庄管事跟林秀水详细商量。


    庄管事出来后给她打伞,边走边说:“你是做管事的料,值得你这么费心。”


    林秀水只说:“我也是做缝补的,最知道没活的难处了。”


    帐设司的布料是第三日送来的,要按上头的尺寸做帐幔,缝补处的婆子压根不用发愁于没活了,要让她们离开这里。


    林秀水笑着跟她们说:“眼下总该要发愁些别的,比如说活多得做不完了吧。”


    李婆子忙摇头道:“不会,活多得我们心里踏实。”


    “越多越好,让我们在这过夜都成,不然都觉得这份涨的工钱,拿在手里烫手。”


    不行,过夜干活犯法。


    林秀水也是真在裁缝作里混出名了,好多人见了她,得喊声林管事。


    无比真心实意,因为私底下说林秀水是真的会管事,而不是事情到头上,推来又推去。


    后面林秀水才知道,原来是这种管事啊。


    但是小林管事可喜欢这称呼了,走路带风,她做梦的,眼下这热天里,走路只能冒热气。


    在家里待着热不热,看蚊蝇出不出来便知道,一只出来算它命硬,成群出来是凉快,一只没有,那全热死了。


    她一到下工,她就想坐在船头,躲桥洞里,凉风吹得很舒服,不过要去接小荷。


    小荷怕热,她今日头上还顶张绿油油的大荷叶,两手捧着边,露出脸来说:“我同思珍姐姐去摘荷叶了,我们还学了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反正戏东南西北。”


    “真好,”林秀水附和,又立即道,“你不知道给我摘一顶吗?”


    “我不知道,”小荷很诚实地回答。


    林秀水说:“原谅你了,小荷叶。”


    得亏她还有伞,但后面不想原谅,小荷老踩她的影子。


    在思珍家的这条路上,总有不少下学的学子,一个学子无精打采,跟跳上岸干巴的鱼一般,只有眼睛是亮的,问他娘说:“娘,你就不能跟先生告个假吗?我一上书院,就跟在自家床上一样,怎么睡都香。”


    他娘说:“你能别睡了吗?讲梦话也要讲点道理。”


    小荷也有样学样,“我明日能告个假吗?”


    “能,可以,行,”林秀水回,不学就不学,夏天正好眠。


    前头母子俩看她,林秀水改口道:“我不讲道理。”


    热昏头了还讲什么道理,没云里雾里就已经很好了,当然她坐廊棚底下吹风,有人过来跟她讲天上的云。


    是个很朴实的老汉,拿着一叠用白宣纸剪出来各色的云。


    他低声问:“我听说这里缝补和做东西便宜,能给我做个书袋来吗?我想把这些云放好。”


    林秀水看他手里的云一眼,点点头说:“能做的,十文就成。”


    她又问:“老丈,这是你自己剪的?”


    老汉笑笑,“是啊,我是个纸匠,平时见惯白花花的纸浆,摸着的纸跟抬头看见的云一样白。”


    “我就看啊,一看每天出来的云还不一样,有的圆,有的长,有是红的,有些金黄的,我这辈子也没别的嗜好,就迷上看云了。”


    老汉说:“别人总说,这云没什么好看的,可我看这云啊喜欢得紧,可见完就忘,我又不会画,只好描样子剪下来。”


    “梅雨里还有几张发霉了,我只好给扔了,实在可惜。”


    林秀水看他剪的云,千奇百怪,各种各样,零零总总几十张。


    她小心拿在手里,白花花软薄的宣纸,跟他所见每日的云一样。


    不过她跟老汉说:“老丈这得裱,不裱边会翘起来,许久后会发黄,破裂,我边上有个裱画的,花点钱,他能给你裱好,叫你过十几年都还能看见今日的云。”


    老汉一听,愣了会儿,而后又笑道:“好,就等着十几年后了。”


    裱书画的夫妻两个一起给他裱的,还给老汉指了指前头那个路口,有个夏日爱出门画云的中年男子,说不准还能成知己。


    那男子总说,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看云后,才觉得天地宽广。


    林秀水给老汉缝了个加厚两层的书袋,老汉后头也经常过来,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前面棚子底下,他剪着云,旁边男子画着云。


    她也抬头,王月兰过来也往天上瞧,说了句,“这云跟丝绵一样白。”


    桑英说:“白得像米,团起来像米糕。”


    有人路过也抬头,“跟我家的瓷枕一个色,我有个白瓷枕,夏天里睡着老凉快了,我说呢,肯定跟睡在云里一样。”


    一群人不去吃饭,就仰头搁那看天,都觉得自己瞧出名堂来了。


    夜里不是看云,是瞧布袋戏的时候。


    小孩子没到时候就搬凳子,抢着要排前头,苏巧娘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跟林秀水说:“我想成立一个小布袋戏社,你说怎么样?”


    “即使大家是小孩,可只要喜欢布袋木偶,那便是同好,我就能送大家每人一只布袋木偶了。”


    这会儿社尤其多,只要同好多,不管什么都能成个社,甚至还有声名远扬的穷富赌钱社、重囚枷锁社。


    以上两个都能结社,成立小布袋戏社,林秀水相当赞成。


    要做一面红色的社旗,老算命写字好,他来写社名,周阿爷做竹子用的幌杆,林秀水做了小布袋偶人,给穿上苏巧娘惯常穿的衣裳。


    青蓝色小抹胸,绿色短褙子,蓝色的一条大裤,还会罩条偏褐色的合围裙。


    这是面很独特的社旗,至少只是这群小布袋戏迷聚在一起的旗子。


    有些爹娘还怕要花钱,没想到苏巧娘倒贴给小孩一只布袋木偶,便哑口无言,放任孩子到这个小布袋戏社里去。


    连陈桂花都不拘着她儿子大饼,叫他也来混个偶人玩玩,林秀水都已经能得知她会说的话,不要白不要。


    苏巧娘则说:“小孩能来,喜欢就给大家做。”


    她还想教大家怎么玩布袋木偶呢。


    林秀水则出歪招,“是啊,多教点,下回让小荷上去演,她肯定很乐意。”


    她又正经起来,“到时候搭个小台子,大家想玩的都能上去,我会捐衣裳的。”


    苏巧娘惊讶看她,林秀水摸摸鼻子,倒不为别的,就想看这群小孩的乐子,她为此能多捐点布偶衣裳。


    眼下天热,她都有点提不起劲来做衣裳,大家改衣裳改来改去,大多是那几个样式,她只有在裁绢孩儿衣裳时,能正经做几套衣裳,搭各种布头玩得不亦乐乎。


    而来缝补的,斗笠、团扇生意最好,大家说,天热恨不得把自己光着,衣裳破了都不是很想补,还能漏点风进来。


    林秀水说:“从前你们不是这样说的。”


    “对啊,那是春天,到夏天里说的话还能算数吗。”


    有人指指自己的鞋,漏两个洞了,他摇摇头说:“不想补了,想多剪两个洞。”


    来了一个娘子说:“阿俏,你剪得好,你给我这裤子多剪点,衣裳也剪了,剪齐整点,我到秋天里好找你拼回去。”


    “天爷,你怪聪明的,等我回家找找去,我还能少买两件衣裳。”


    林秀水震惊,林秀水躺


    平,干了一个春天的缝补活计,到了夏天里,她转行了,可恶。


    当然也有人领着六只猫过来,叫她做衣裳,早不来晚不来,她“转行”了再过来。


    大热天的,是人吗?要给猫做衣裳。


    那人说:“是啊,总不能是半个人。”


    “也没有半个人穿的衣裳啊。”


    第58章 第 58 章 桑树口小报


    猫见多了, 半人林秀水没见过。


    “别说你了,我活了十八年也没见过。”


    那没领猫来的圆脸男子顺嘴接上。


    老算命靠柱子上,摇了摇蒲扇说:“是啊, 半人上街不穿衣裳,那多吓人。”


    周围一群正聚在一处闲聊的人,本来嘴里说明早要去茶山巡山, 也有要薅桑叶去的,听闻这话,慢慢全转过头来盯着几人瞧。


    死人就死人,搞什么半人, 漏泽园里的人都想不出这种行话来。


    毕竟桑青镇里的人,骂人很雅,被仇家气得要命, 不骂天不骂地不骂死,就说人家赶着上漏泽园里去,等着先埋。


    林秀水说她们敢说,她都不敢听,便转而问:“猫呢?”


    六只猫呢?大热天的,她连个猫影都没瞧见。


    那男子摊手道:“还醒着呢,等它们睡了, 我给你捉过来。”


    他自封为广惠, 不是僧人, 镇里负责灾荒救济的粮仓叫广惠仓, 他说自己救济跑到自己家里的猫,又散粮又散财,就该叫广惠。


    “你给自家的猫做衣裳?”林秀水不解且稀里糊涂。


    广惠理直气壮地道:“对啊,它们自己跑到我家中来的, 怎么不算我的猫,我只是没生它们,我又不是没养它们。”


    林秀水哦哦两声,还是那句话,“那要领猫本猫来啊。”


    “可猫醒着的时候不想来。”


    林秀水没说话,这简直是鸡同鸭讲,猫穿衣裳狗戴帽,全乱了套。


    “但是别急,我带了猫小报来,”广惠说,从布袋里拿出一叠纸来,他独家特制的猫报,毕竟除了他家猫,别无他喵。


    别人是支摊供朝报,卖各种小道消息,他说什么内探,省探、衙探,都不如他这个猫探。


    广惠递过去给林秀水,又转头面向众人说:“在座的都没有份啊,猫报我还没出摊卖呢。”


    谁稀罕?谁乐意?谁想瞧一样?


    那当然是她们这群爱看热闹的,这人报见多了,猫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那挤破头不嫌热的劲,像东边街头肉铺里,说肉只要三文钱一斤的哄抢架势。


    可是林秀水又不是三文钱一斤那肉,她觉得自己是那头被哄抢的猪。


    “停停,”林秀水三步并作两步,呲溜抄起凳子,人往上头一站,举着猫报像是在公布皇榜,“我念给你们听啊。”


    底下人被她整懵了,有人说:“那咋听,跪着听?”


    其他人接话:“出去听。”


    “别站在这里听。”


    “回自家屋里听。”


    “都好好听。”


    林秀水真服了,她热得淌汗,两只手展开纸,眼睛往猫报上面瞟,稍稍瞪大了眼睛,这猫报做得挺有意思,竟然有猫图和排版。


    时下小报是从各路探子手里得知的消息,为了搏眼球,那是消息一到手里,文人手里的笔跟马一样飞驰,匆匆写就一篇。


    而印小报的作坊,则是不用雕版印刷,而是采用蜡板,这种蜡版是用蜂蜡以及松香做成的,比木头软,好雕刻,写好的内容一到手,马上刻好印到纸上,等不了过夜,立即发卖出去。


    毕竟他们干的是胆大包天的活,那是真能先奏后斩头的,胆子大破天,连官家没有发过的圣旨都能伪造出来,传得沸沸扬扬,并且能让官家下诏书澄清的存在。


    那么这个猫报,比起成篇黑漆漆的字符要有趣得多,其一右半张是猫图,她翻给大家伙瞧,上头是只白猫,头顶一撮黑毛,嘴巴一圈也黑。


    广惠插了句道:“这只叫猫里白,所有猫里属它最白。”


    有娘子说:“这不就是白芝麻混进了黑芝麻,雪白一团糕,该叫它芝麻糖。”


    “糖是甜的,它这猫黑心得很,”广惠气急,叫林秀水翻左边来,满满一页罪猫证,林秀水低头看,上头写了,包括但不限于,有水不喝,光明正大喝他碗里的水。


    啃他种的花,连叶子都揪掉的那种,有路不走,故意跳到案几上,用尾巴去抽花瓶,直到落地砰一声响,才炸毛跑开,边跑边尿。


    还有身飞檐走壁的轻功,但它不飞檐只走壁,老是趴到横梁上,张开爪子,紧紧贴住,当自己是只壁虎。


    诸如种种,罄竹难书,广惠要广天下而告知,此猫白皮黑心。


    “那不就是浮元子,”林秀水顺嘴接上,“白白面皮,黑心芝麻,多好吃。”


    她要给猫做无罪辩护。


    大伙又讨论,大热天的哪家浮元子好吃,林秀水倒是继续看,这张猫里白的猫报上,左边一页,还写了年纪,捡到它到眼下两年又三个月。


    喜欢刨土,不爱吃鱼骨头,生了一对爪子不得空,哪哪都要挠几道,证明此猫来过,比在此题诗作画还要深刻。


    广惠做猫探是很合格的,画图活灵活现,第二、三张是狸花猫,双生子,一个叫花鲤,一个叫鲤花,两只都爱吃鱼,而且爱吃他缸里养的鲤鱼,广惠说祝它俩天天吃上鱼。


    第四张和第五张也是品种相似的猫,这两只是橘猫,一个叫野菊花,身子不大好,眼睛也不大好,病恹恹的,因为看不大清楚,老是爱睡觉,镇里的山上野菊花开得最多,成片成片的,命硬,而且野菊花又清肝明目,就取了这个名字。


    老五是只小橘猫,跟猫小叶头两个月前很像,小小的,瘦瘦的,叫作菊苗,猫报下有解释,临安府多菊,什么白菊、甘菊,都不如家橘。


    林秀水从未佩服一个人的取名能力,猫小叶输了啊,但还好,猫小叶是有姐姐人小荷的。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咋就能在别人嘴里说得那样好,活灵活现的几只猫。


    最后一张是玳瑁猫,它左边脸是黄的,右边脸是黑的,在鼻子到眼睛处,像是明显的分界线,分出左右两边来,眼睛圆溜溜的,一看就没有坏心眼。


    这只猫叫作昏晓,广惠说:“不知道哪里逃出来的,捡到就有伤,以前有句诗叫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它脸上黄黑色,正是阴阳二色,叫昏晓最合适。”


    众人给他叫好,他立即行礼说好好,不过是个没考上功名的书生罢了。


    昏晓爱静不爱动,胆子又小,长长尾巴翘得老高,爱黏着人腿走,吃饭要慢慢来,喝水要慢慢来。


    广惠笑道:“我原就是为了它来的,想叫你给做身衣裳,最好显眼点,挂上铃铛。”


    “可猫耳朵灵,是不能挂铃铛的,”林秀水解释,小心收好这猫报,从凳子上下来,还给这个猫痴。


    广惠点点头,他擦擦手里的汗,接过猫报来说:“我知道。”


    “它是只聋猫。”


    “胆子又小,有时候跑着躲到哪,我到处找也找不见,我真怕哪天它丢了。”


    “给它一只做衣裳,又显得鹤立鸡群,且其他猫要长嘴,定要骂我偏心眼子。”


    他甩甩袖,哼了一声又道:“兄弟姐妹不合,多半是长辈无德。”


    “我不偏心,都做都做。”


    “那你猫呢?”林秀水又发出相同的问话。


    广惠摊手,“带不来啊,这不请你想想法子,大家都说你厉害,你的名声在外。”


    是啊,名声在外,有好有坏。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是她,考她来着呢。


    在这么多热切的眼神里,林秀水要被烤死了,她挥挥手,“有办法,做个猫围兜。”


    “这围兜是正经东西吗?”广惠想了想发问,“虽说是大热天的,裸着猫膀子,穿肚兜也不大合适吧。”


    林秀水抬头看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很正经。”


    “这只是围脖子,兜口水的。”


    “那我知道,口水巾嘛,整这么个好听名字做啥,”围观的人插句话,“实在不行,还能叫兜脖。”


    林秀水闭了闭眼,就说这么一群人,能不能别瞎打岔啊啊。


    她给猫画围兜,只需要后面广惠带着猫脖子尺寸来就行,这么一说还怪吓人的。


    围兜比较好做,不管是两个倒三角形的,还是像满褶裙一样打褶的花边,或者是倒着的半圆口袋围兜都可以,夏天里也不怕猫太热。


    主要昏晓的猫围兜,可以加一个圆边的小领子,缝个小小的铃铛。


    广惠说六只全要做一样的,缝铃铛可以大点,昏晓他


    会单独养的,聋的猫在猫堆里也不大受欢迎,只会受委屈。


    至少让他听见声,能在屋里找到昏晓躲在哪个角落里便行。


    当然之后他也后悔,买那么大铃铛,那真是猫听不着,全给他听了,也是闹心。可他也很快能捕捉到昏晓的动静,总是能第一时间看过去,安抚它。


    林秀水点点头说:“行,我正好也比较闲,不收你钱,你这猫报抵了。”


    “那不行啊,”广惠摇摇头,“实在不成,耽误你工夫,你不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秀水随口道:“那不然你也给我们桑树口做份小报,我觉得你是个做小报的人才。”


    “你不止可以做猫探,你还可以做街探。”


    广惠在一声声地夸赞中,他这个落魄的,读了十年书的,没有考上秀才的,被家里大骂没出息的混蛋玩意,又不是很缺钱的人,就这样在追捧里,做起了桑树口的街探。


    反正他是个不能光耀门楣的人,那么他这种人,一定做什么都可以的。


    桑树口最值得写的,一定是缝补廊棚,他跟蹲在树底下看猫一样,时常拿把交椅,一叠纸笔,也不带桌子,就蹭一蹭人家补书画的摊子,说是笔墨纸砚不分家,他们即使隔了一百八十道弯,百年前也是一家。


    因为他做小报特别认真,老爱问,别人来补双破鞋子,他都要凑过去问,“这鞋哪日坏的?怎么坏的啊?补,这要怎么补?”


    或者是说:“猫啊,猫不管黑猫白猫,那都是好猫啊,罪猫也曾经是万里挑一出来的好猫。”


    所以大家又给他取名为猫百问。


    猫百问广惠白日当桑树口街探,中午回去撸猫睡大觉,夜里又出来,当夜猫子在桑树口晃。


    夜里小布袋戏社开班了,一群小孩出来玩布袋木偶,他也要过来玩,只是套手里玩着玩着,他说:“怎么没有猫袋戏?”


    林秀水喝卤梅水,她咽下去说:“那是什么戏,你回家看你的猫戏去。”


    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桑树口迎来了第一期小报,一张大纸,密密麻麻的,林秀水只有四个大字,谁会买啊?


    她要怎么当众念出来呢?


    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张老三带着他的一张破渔网过来,据他所说,这渔网是被条十来斤重的大鱼弄破的,那真是好大好大一条鱼,如图所见,只是鱼跑了,他悔恨万分,但是要将这件事跟桑树口全部人说一遍。


    本街探认为,他不是来找黄阿婆补渔网的,他是来炫耀自己那条没到手的大鱼。


    下图一张很大的鱼奋力拼搏,而后从网里溜走了。


    张老三一听,当即拍腿,“对啊对啊,可算有人懂我了,当时就是这么老大一条鱼啊,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你说说多么气人,我可不就得拿渔网过街。”


    “放屁,桑桥渡就没有那么大的鱼,”时常来给林秀水送猫鱼的卖鱼娘子反驳。


    广惠立即记下,骗人的?等他问问再说,不能冤枉好人。


    林秀水伸过头瞥了眼,真是造孽。


    这小报内容详尽到什么程度,大概是林秀水下工回来,只要瞟上一眼,就能知道桑树口人谁家某某干了什么事情,什么因为蚕种吵架,怎么吵的,三小孩为何无缘无故拜起了街头老桑树,这种事情都能写。更令人无语的是,连街头两只猫吵架、厮打这种事,也能被详尽描述。


    这是史官还是铲屎官??


    但谁也希望被关注被夸赞,广惠这份不要钱,白打工、倒贴油墨纸笔的活计,就这样做了下来。


    他立志要为桑树口出一辈子的小报。


    林秀水听了,拉人一个子弟误入正途啊。


    广惠说:“放心放心,我肯定会让你青史留名的。”


    “什么名?我大名林秀水,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小名,”林秀水简短回复。


    倒是有个人,跟块黑炭一样蹦过来,人没到,话先落下来了,“那能不能写我,我要青史留名。”


    张木生晒得跟最纯正的黑炭一样,一点污染没有,只有两眼睛是白的,那当然,他真的有很认真在救火,日日抱着水囊出门的。


    “噢噢,潜火兵,写你什么呢?”广惠很认真地问,“我写你怎么救火。”


    林秀水已经想走了,她都能猜到张木生下一句话是啥,别人三句离不开本行,他三句离不开身高。


    “当然写我,张木生,在这个热死人的日子里,长高了!”


    “不凭影子不凭凳子,也不凭老丈的拐杖,我实打实地,长到了五尺四寸(一米七)!给我写上!”


    张木生简直刚过线就狂喜,他这么多日子里,拼死拼活,每日投几十上百个水袋,别人睡了他都得硬撑着摸高,终于到了入选厢军的最低要求身长,不用他再多长个脑袋了。


    嘿,脚自己长了。


    好不容易长的身高啊,当然得往死里写,大写特写,写下来刻出来,发给全桑青镇的人瞧,张木生身长五尺四寸。


    他以后碑上都得刻上这句话,打包带走。


    什么能做厢军,不再是潜火兵里被质疑走后门的,不再是小鸡站在母鸡下,张木生真的想哭,可惜他的眼泪得留着到火场里再哭,不然烟会晃眼。


    “广惠和尚,呸呸,”张木生忙说,“小弟,你帮我写上吧,我裱起来。”


    “我不是和尚!!你实在要叫,请喊我道士。”


    林秀水在一旁听完,好了,太好了,终于不用听这家伙,翻来覆去念他的身长,可喜可贺。


    至于张家,他们也高兴,老张家出了个高人。


    大热天里,林秀水不仅保住了耳朵,还保住了她的饭碗。


    王月兰终于不再执着于做饭。


    六月热天里,连她姨母这个铁人都熬不住,在丝行里缫丝热得满脸通红,回家她跟林秀水都不想做饭,终于松口,她们也三餐买来吃。


    放在从前的夏日里,她宁可把自己热死,一天烧三遍炉子,或者吃水淹饭,也绝对不肯花一文钱到外头买现成的。


    眼下她自己每个月赚两贯多,有时起早和歇工时,给别人家缫丝去,能多赚个几百文,


    且林秀水从到裁缝作后,又升为个小管事,每月里都有节礼。


    光是五月端午的节礼,就有三斗的白米,两袋白面,十来斤红豆,又送一桶黄鱼,一罐黄酒来。


    以前是升儿米,把儿柴的买,一升米都要来来回回挑便宜的买,酒醋舍不得买,从手里抠着钱用,这会儿米面不缺,王月兰不用计较那些,慢慢还清了欠着的屋债,也不再担心六七月里要收缴的五六百文屋税。


    有些钱心里踏实,无债一身轻,她终于舍得花些钱,让自己轻省点了。


    王月兰在屋里说:“从明日起,我们早上还喝自家的粥。”


    “噢,哦,”林秀水站起来,她又坐下来,这句话可以不讲的。


    王月兰大喘气地说完:“晌午饭买着吃,夜里也买着吃。”


    小荷真诚发问,“这两样为什么要分开说。”


    “懂什么,”王月兰哼一声,她俩都不知道,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心,才能说出这种失心疯的话。


    林秀水可太懂了,至少她姨母都舍得花二十文,去买一罐瓦市里的甘豆汤了,之前她死活要自己熬,说买来的东西是钱多烧得慌。


    眼下她改口了,“得别人烧自己不慌才好。”


    “对,怎么都对,”林秀水捧场,饭这个东西,还是得别人做的才好吃。


    比如什么雪泡缩脾饮、鹿梨浆、鱼桐皮面 、炒鸡面、水荷虾儿、虾包儿等等,那确实是好吃。


    不过她最大的愿望是,哪天她能跟报菜名一样,报自己有的布名,比如药斑布、绵绸、菱湖水绸、醒骨纱、天净纱、云罗、轻罗、满园春罗等等。


    那么她会很欢喜,每天不是数钱就是数布,而不是在她的屋子里,对着只有几匹同色的黄草心布,按着手里该改的纸样却提不劲


    来,做着未来的春秋大梦,简称秋天里想要实现的梦,实现不了明年春天也会实现的梦。


    她热死了,将头磕在桌子上,褙子啊褙子,长的短的,加宽的变窄的,到底为什么要翻来覆去改。


    裙子就裙子,样式就那样,她也改不出花来了啊,一摸着这种纱质的布,她下意识就想抽了它,幸好她左手反应迅速,按住了右手。


    改不出来,又没有人商量的时候,她也会砰砰磕几下脑袋,撞几下桌板,再冒出个念头,找个师父吧。


    确确实实,她该正经拜个裁缝师父的,看大家都有师父手把手教,一点不会都可以问,她也想要有个讨教的人。


    想要在裁缝这行里继续走,她真想好好学。


    第二天到了裁缝作里,她说出了自己这个想法。


    “别闹,”庄管事说,“我能给你找个啥样的?抽检的那种吗?”


    “就是在税口里检查东西到底行不行的。”


    林秀水想说,大热天的,多说些这种冷到她接不上的话,冷死她算了。


    她们抽纱绣这个收税的别称,到底传扬了出去。


    林秀水又转头去领抹处,找老裁缝问问,她认识的人多。


    老裁缝说:“找啥样的?能把你点化的?找庙里的可以,我回头寻人去问问。”


    林秀水看她,“那我先买个木鱼子呗?”


    但两个人确实是逗她的,说会给她留意下,有没有那种几十年功底的,教她正经裁缝的做衣法子和经验。


    反正挺难找的,让她先缓缓。


    林秀水说:“好。”


    衣裳不大能做得下去,天热闷得很难受,小春娥都请了一段日子长假,烧炭的活太累,而且又不透气,她长了红疹子,除了身上大片大片的,还有脸上一颗颗。


    她说:“等我熬过了夏日里,当真烧不下去,留得小命在,不怕没炭烧啊。”


    小春娥很想得开,“眼下是难熬了点,秋冬里那我肯定就是最舒服的人,有炉子在,半点不怕冷。”


    “你等我缓一缓,我再回来上工。”


    林秀水点点她的胳膊说:“是啊,等会儿回来上工,那就是留的红疹在,不怕明年消了。”


    “还上吗?”


    “不上了,给你打下手去行吗?”小春娥说。


    林秀水毫不犹豫,且十分真心地说:“那当然行,我会请你来,并给你十文钱的。”


    “不要怕回来后,又因为暂时不能烧炭不能干活,活有的是给你干的,我在这里呢。”


    小春娥两眼泪汪汪,“你比我亲娘还好。”


    “那我也不介意你喊娘的。”


    “不可以。”


    林秀水就知道,她说:“那以后骗人的话少说。”


    当然夏天里,这种闷热的日子,林秀水也有些苦闷,而她排解无聊的法子,是到人家绞缬(xié)染肆里,自己扎染布头。


    不想做衣裳,一半是天热,另一半一定出在布上,换种新布说不准就好了。


    第59章 第 59 章 新手艺之绞缬


    这家染肆在林秀水租的裁缝屋子后面, 往右走,过转角的夹弄里,靠着一堵墙, 青砖瓦墙上有斑驳的蓝绿色痕。


    角落边堆叠着几只倾斜的木桶,门上的木痕中印着深深的染料,从屋檐处垂下来一条蓝布条, 没有招幌也没有牌匾。


    林秀水第二次来,这间染肆里一家子在做活,她认识里头母女二人,一个叫蓝大娘, 一个叫青丫。


    蓝大娘本名林秀水不知道,染几十年蓝布,名字也跟蓝布姓了, 青丫染的蓝布比她娘要好,从前叫蓝丫的,但镇里好取诨名,说是青出蓝而胜于蓝,叫着叫着,就成青丫了。


    两人体格都壮实,有把子好力气, 而且她们家绞缬(xié)手艺, 是母传女, 一辈辈传下来的, 不管到哪里落脚,都能靠这门手艺谋生。


    蓝大娘又教青丫,青丫前头嫁了人,守了寡又生一对女儿, 夫家那头让她招接脚夫,就是招赘在夫家,她不情愿,掰扯了好几年,眼下回家跟蓝大娘染布,也是让她将生意做大。


    “从前我们家,早在前朝那会儿,就做这绞缬手艺的,”青丫开门请林秀水进来时说,围着条蓝布腰巾,穿着半臂的衣裳,一条蓝布长裤。


    她笑得很爽朗,“只是从东京城后,就不许我们做了。”


    “我记得,那是大中祥符七年时,朝廷再三下令,”蓝大娘说,“我听我娘后来说,打那起就不许民间染了,只许军队里的人穿,以前还做染缬,有专门雕花版的师傅,后面东躲西藏,渐渐都没了。”


    “到了眼下,过去几十年,朝廷又说能做了,可我娘都过世了。”


    解禁下诏的时候,蓝大娘又赶紧把藏了几十年的手艺拿出来,做了一面绞缬的布样,送到她娘坟前去。


    青丫走过来说:“你瞧,这都是我们母女俩做的,这手艺我们称绞缬的不多,应当叫作撮花。”


    林秀水抬起脑袋,往院子中右边的染架上瞧,早上日头没出,此时有风,吹得上头那一块块蓝布飘摇。


    她走近点,每一块蓝布都不相同,上头或是有星星点点的如同夜里繁星,或是白色回纹状,一圈又一圈地绕在蓝布上,也里不规则的圆点,白的时深时浅,深的像天上的云,浅的是淡淡的蓝,那是扎结后慢慢晕色的效果。


    绞缬又称撮花,是用线捆扎、缠绕、折叠、打结亦或者缝线的方式,防止扎好的布被染上,通常为蓝白相间的图案。


    青丫取下一块递给她说:“这撮花有上百种法子,我们家有以前有留下来的,比如鱼子、方胜,这块是我们新想出来的,叫作茧儿缬。”


    蓝布上一团团白色,如同一个个圆圆的蚕茧。


    林秀水觉得这手艺跟蚕茧一样,虽是丝丝缕缕,实则生生不息。


    这门手艺曾一度断代,历经朝廷封禁,民间匠人关门歇业,藏着各种器具东躲西藏,或是转行,许多年风雨过去,才能光明正大面世。


    她光是走到这染架下,面前垂下的布有深蓝、浅蓝、天蓝,上头各种晕色的花纹,她突然涌出来的念头是,她想做衣裳。


    浅蓝色又有小团的白色花纹,细麻布材质的,不适合做褙子,但很适合上襦,搭一条偏白挑染的裙子,要满褶裥的。


    林秀水又伸手拂过一块蓝布,上头的白很浅淡,印在蓝布上一条条如同水波纹,她想做裙子很合适,不要打褶的,可以系在腰上的合围裙,也可以是直身裙,要是纱质或者罗质的会更好,走起来如同水波摇曳。


    不管是什么花样,各有各的美,深蓝的能做件长褙子,稍浅点花纹又不多的,做背心也合适,偏白点的,上头蓝晕色漂亮的,可以做抹胸。


    她跟人家话都没说几句,眼神全黏在布上头,洗干净手每块布细细瞧过,连青丫喊她也没听见,她满脑子只有,怎么没做个镂空的衣裳纸样来。


    人家青丫说:“小娘子,你不是说要自己染布?”


    林秀水则回道:“对啊,做裙子确实好看。”


    而后才回过神,讪讪笑了笑,当真是好布迷人眼。


    “好看送你一条,”青丫很大气,即使她跟林秀水才见过两面,也没有到她那做过衣裳,但能懂得欣


    赏她这布的人,当奉为知己。


    林秀水连连摇头,可又承认这句话,因布产生的交情,那可不就是另类的布衣之交。


    她今日难得休工,有大半日的空闲能花在这扎染上,想染出独一无二的蓝布来。


    蓝大娘拿了细线过来说:“随便扎,扎出来都没能人染得跟你一个样。”


    她们绞染有两种法子,一种缝线绑扎,会事先想好什么图案,画在布上,用线慢慢沿着边缘缝合,抽紧再给绑扎起来,染完再剪去。


    第二种则是打结,或者折起来,染出来的图案就要惊喜得多。


    林秀水觉得头一种法子,像是在炖肉,用细麻绳绑好一块布,要五花大绑,要绑得好看,再给它加点料,如果想染出鱼子缬小小的,斑斑点点的图案,还要加谷粒,绑在布里头。


    绑好了,倒水泡湿,再浸到院子里的蓝色大染缸里,用棍子慢慢搅动,让它浸泡得更入味。


    不过炖肉要半个时辰,炖布只需要一刻钟的工夫,嫌炖的颜色不够好,还可以多来几次,越久颜色越深。


    林秀水染的是自己带来的布头,每一块都是不是特别大,比较好五花大绑,染出来经由日头晒了番。


    每块布都不一样,有一块布她说是熬粥熬久了,米粒炸开了花,有一块则是盛粥放久了,像一层皱巴巴的粥皮。


    她还在青丫的教导下,做出了她们卖得最差,但是林秀水一眼就瞧上的蛾子花布。


    用专门反复折叠的法子,不仅能让染出来的白花纹形似蛾子,还能有触须。


    她准备送给小春蛾,她费心做的布,后面小春娥说,请送她蝶子,不要蛾子。


    林秀水在染肆里待了半日,自己绑扎,做了十二三块不同的布头,别管好看难看,反正她很满意,大热天的都舒坦的那种,还花五贯买了人家染好的布,青丫给她送到了屋子里。


    在屋子里,她摆弄纸样,倒没急着裁衣,而是拿起一边的小纸样,慢慢剪出来,准备先给绢孩儿穿,想想怎么做好看。


    最近她其实不算太忙,生意挺多,但是她都没有思绪,尤其改衣裳前面活少的时候好改。不管矮还是瘦,高还是胖,扬长避短就行,而且给衣裳加其他料子,相对而言出彩要容易得多。


    可夏天里大家要穿得越轻薄越好,料子要越少越好,葛布硬挺点,穿着人还显精气神,苎麻要松垮得多,料子容易皱,做褙子穿身上,尤其显出身材上的缺点。


    想要林秀水改得好看点,最起码不皱,她也没太好的法子,一是多浆洗,二是多熨布,她的意思是穿得舒服就行,纱衣罗裙坐卧行走间,那也是会皱的。


    各种问题让她也觉得棘手,才想要找个师父或者是水平更高的裁缝请教。


    但其中有一个小娘子,隔一日会过来一趟,问她能不能做一套便宜且好看的衣裳,她说自己多少钱她能攒。


    就想要一套是给自己做的衣裳。


    今日买了新布,绞缬的花纹不算繁复的,料子也便宜,林秀水就想到她了,想想她瘦弱的体型,跟绢孩儿细长的身形差不多,等裁出来,反复试过后,等人下午上门来。


    果不其然,下午人就登门了,急匆匆跑来的,她在边上给人擦桌子打杂的,梳着低矮的发髻,十五六的年纪,穿一身褐布衣裳。


    “今日有,”林秀水抢在她之前说,“我特意给你挑的,而且便宜,九百文能做一套。”


    李小娘子有点吃惊,将油乎乎的手反反复复擦了擦,“真的?给我挑的?”


    她是个孤儿,在慈幼局里长大,从小穿别人的旧衣裳,总是一件衣裳缝缝补补穿三年,有时冬天穿漏风的纸袄,好不容易长到这个岁数,要过十五岁生辰了,想着给自己做套衣裳。


    没有人给她做,她给自己做。


    一贯钱她有的,攒了许久。


    林秀水肯定地回答:“对啊,我挑料子的时候,尽想着按你的身形,穿什么衣裳好看。”


    李小娘子一愣,她垂眼,又抬头希冀地问:“能先瞧一瞧吗?”


    她看见了扎染过的布头,挂在木架上,虽然都是蓝的,可每一块都很特别,没有相同的花纹。


    “这种布每块都很难一样,或者说,就没有相同的,保证你穿上去后,跟别人都不同,”林秀水如此说,找出布尺来。


    李小娘子闻言没说话,林秀水走过去说:“你伸手叫我量量。”


    即使在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宽敞且空旷,只有一堆布料和挂在墙上的纸样,李小娘子站在窗子的背光处,依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羞赧和局促。


    她下了工没洗过身子,她的手上还沾着擦不掉的油花,她想低头看,她的衣裳上是不是沾了油斑,袖口处肯定有黑色的污垢。


    “要不,明日吧,明日我再来量。”


    林秀水只是笑着看她,并道:“好,我们今日可以先挑花色,想想要做什么样的衣裳。”


    李小娘子人生里第一次给自己挑衣裳,她难以忘记这个夏日里,手里一直湿乎乎的,好像很兴奋,可面上又笑不出来,盯着布料出神。


    第二日她洗了头脸身子,换了浆洗得很白,但绝对没有油点的衣裳来,她终于能抬起自己沉重的胳膊,让林秀水给她量身,她不敢抬眼,低头看脚,脚在鞋里蜷缩。


    “两日后来拿,”林秀水收回布尺,轻轻地笑,“保管合身,你要日后瘦了,或是胖了,还可以找我来改,不收你的钱。”


    “好,我以后,”李小娘子说,“我肯定还会找你做衣裳的。”


    林秀水看她远去,低头细算,纸样打得细致,改了又改,改了一个时辰,汗都往外冒,太瘦的人得多点放量,兴许过了年纪能长。


    她拿了水波纹的偏蓝,有点雾蓝色的料子,打算做裙子,确定好不打褶,打褶很麻烦,她还不一定能打好。


    抹胸是白的,上头有绣绿色团花的图样,她打算加两条领抹。


    林秀水又拿出另一匹蓝的料子,蓝色晕染得很漂亮,并没有突兀的白色,做短褙子应当不错。


    大热天熨布最难熬,再贴纸样去裁,裁好她缝褙子,周娘子缝裙子和抹胸,做好再检查熨一遍,挂在衣架上,等主人来拿。


    两日后,李小娘子又顶着洗完后,过于蓬散的发髻来的,她来前还去香铺门前待了会儿。


    林秀水这屋里有换衣物的地方,有帘子挡着,里头还有个挂衣架,能放衣裳。


    李小娘子换上,她低头细瞧,不知道好不好,但是很轻软,薄薄的,她心里像放飞一只小雀。


    她走远看镜子里的自己,她长久地盯着,那么合身,不再松松垮垮,宽宽大大,又那么好看,不再是灰扑扑的,她喜欢蓝的。


    从来没有穿过这样一套衣裳,她都能在最热的时候,走在人群里。


    李小娘子确实穿着衣裳走进人群里,看有人瞧她,她有点放松下来,觉得那人不是在瞧她那缝补过的衣裳,不是在看她不合身的衣裳。


    是在看她的新衣裳。


    她走在盛阳里,又走过长长街道屋檐下,投下来的阴影里,走了出去,她说十五岁生辰要欢喜。


    而后来隔了很久,她才又来林秀水这


    做衣裳,换了个别的活计,能有多余的钱,再置办一身,等她以后再过来。


    送走李小娘子,又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小荷今日没去念书,天太热了,她打瞌睡,而且她听边上的读书声犯困,头老挨桌上,思珍说她打呼噜跟雷鸣一样。


    林秀水准备用这蓝布,缝个蓝色水纹的佩囊送给思珍,比较小巧,方形的,能够放那些从各种器具上拿下的裹贴。


    隔日下晌等没日头了她带小荷到私塾里去,思珍可喜欢了,拿在手里上瞧下瞧,这个佩囊虽是方形的,但做了拼色,上头盖布用了白色花绫,还缝了颗珠子,从珠子处吊下来两根绿色的流苏坠子。


    当即背在身上,还很郑重地说:“我一定要回礼。”


    她抱了一卷很长的纸出来,林秀水纳闷,“新出的纸,给我裁衣裳用?”


    够多少个人裁的?怕是有十来个了。


    “是给你做纸帐用的,藤树皮做的纸呢,眼下文人都爱用这纸帐,”思珍将脸探出来说,“这会儿别用啊,遮不了蚊蝇,冬天用防风的。”


    “离冬日还早着,你这么快就打算了?”


    思珍抹了抹汗说:“是啊,冬日寒凉,我每逢夏日就思冬啊。”


    “我爹给我这名字取得好,我夏日改名思冬,冬日改名思夏,春秋两季叫不思。”


    “因为正好睡觉,不思进取。”


    林秀水很佩服这一张嘴,她说:“还好不是相思。”


    思珍横着抱纸帐,她当即摇摇头,“什么相思啊,我八字都没影呢,倒是最近觉得教人大有长进啊,想多教几人识字呢。”


    “你瞧桑英识了字多好,我最近在教小荷认衣裳怎么写,我说桑英跟布一样有韧劲,我说你是块绵绸,绵绸坚重。”


    “夸得怪好,就是听着怪热的。”


    思珍说:“那像纱一样凉快。”


    林秀水伸手说:“逗你的,如果你有这份想教的心思,我会给你介绍人来的。”


    “那还是跟小荷这样的小女孩吧,能早点识些字。”


    越早越有好的路可以走。


    第60章 第 60 章 给自己做衣裳


    识字到底什么好的?路能不能好走点。


    林秀水问桑英, 桑英说:“那当然,识字认路了啊。”


    “来来来,我跟你说, 做小牙子真是不做不知道,一做才知道,”桑英捶捶背说, “桑青镇里最多的压根不是桑树,是路啊。”


    镇里九坊三十六巷,水路纵横,船多拥挤便不说了, 左右摇船等等便行,但是运米行的米,到了岸上, 那就是个大问题。


    即使街道司再三拆除,占道侵街依旧相当严重,铺子里的摆出来,占了大半条街,对面靠河道的摆各种浮铺,原本供十几人并排走的大道,最多五六人过去。


    拥挤的街道, 各色招幌乱挂, 又置彩楼欢门, 悬挂各色牌匾, 热闹纷杂,要在这样的道路里,把米粮按写好的条子送到各家各铺手里,对于桑英而言简直要疯。


    “之前应下做小牙子的时候, 只想着月钱啊,想着自己能干,”桑英回想这段日子的经历,她只想说,“怪不得要个识字的,怪不得这种活没人抢。”


    她说了很多遍,如何先拿着条子,下工前划着米行的船,先打听地方,上了岸在一条街几十家铺面里,抬头挨个认铺面名,找到要支米的铺子。


    这算是好找的,米行支米的人那是相当多,毕竟人只要长了嘴,就得吃饭,所以米行收米忙,人又少,全镇半数都得送,临了来人说要送米,立即要送去。


    桑英被支使得最多,她年纪小,又识字,好欺负,跟她搭伙的是两位娘子,每次临时来的单子都让她们三个送。


    送到铺面里还成,最怕送到城北鱼行、肉行那里,地方大,又脏又乱,摆的摊子不固定,送米很麻烦,要识路要问路要认字。


    大家想看桑英哪日撑不住,她偏咬牙撑着,想着在田里种田,那吃老天的饭,下雨也种田,出大日头也种田,还能比眼下要苦吗?


    那是真的能,扛米肩膀疼,走路磨得脚趾出血,两腿颤颤,这份一贯八钱,外加月底两斗粮的工,是真的能叫人吃尽苦中苦,方为米行人。


    她顶着张晒黑了的脸说:“路当然比以前要好走,我没有大志向,可我就想靠自己吃口饭。”


    “就得认字,我给我娘捎信,她说我出息了。”


    简单三个字,桑英要是在上林塘里,等三十年,等成新妇熬成婆,都等不到这三个字。


    走出来又何尝容易,她不会轻易低头回去的。


    林秀水当然知道她的不容易,她压根就不会说累就得歇,怎么歇呢?顶多一个月能歇三日。


    所以,她真的斥巨资,得亏她眼下赚了点钱,给桑英买了全镇零零散散,大大小小街道的地经图。


    这真亏林秀水租过屋子,知道最熟悉每条街巷的非房牙子莫属,他们负责一片地方,每个人手里都有很详细的地经图。


    别人还不卖给她,以为她要跟自己抢生意,她最后拿户帖去的,因为房牙子要在官府里登记,她又没专门的牌子。


    “认去吧,”林秀水淌着汗,拿着厚厚一叠地经给她,“我们不仅要识字,还要认路。”


    桑英简直要哭死,大夏天的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又急死她了,只好用夸张的手法告诉她,“我心里就跟大日头,突然下了阵雷雨一样,稀里哗啦,呜呜啦啦。”


    有了这么多地经,还按各街道坊巷写好分的,至少好一阵日子里,桑英不用太吃力了。


    林秀水擦擦自己的脸,又将湿巾子盖在自己脸上,闷闷地说:“太懂了。”


    就像从前的日子,她走远道去一户人家中改衣裳,桑英也是提前打听好,跟她一起去的。


    走了好多弯路,眼下能轻松些也好。


    这破天太热,林秀水摇船摇得累个半死,比抽纱抽得还累,她打心里决定,从明日起,她要花钱坐别人的船。


    不然她根本不想上工。


    要问她挣了多少钱,那就是除了之前攒的十五两,并后来攒的三贯,其余真是挣了又花,花了又挣,谁能懂。


    总比不挣钱,还日日挥笔的街探广惠要好许多。


    “钱这种东西有则有,没有就没有,”广惠说,“但我有六只猫。”


    林秀水纳闷,跟猫有半毛钱的关系。


    “没有关系,就想说一嘴,”广惠说,想猫了,即使早上挨个嗅嗅才走的。


    他坐廊棚底下,跟林秀水隔老远,把今日份小报递给她。


    这玩意只有林秀水跟老算命会瞧,其他人要靠听,她就说得认字。


    该说不说,广惠功名考不上,想出家当道士但猫缘未断,赚钱赚不来一文钱,天天能靠家底混吃混喝的,可这小报写得确实有意思。


    幸好广惠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前缀,不然非得说,请加上他养活了六只猫。


    还有他能受贿,把别人的事写在小报上,能分一个馒头,或者自家有的菜,还有将自家猫抱来给他瞧的,一件件,一桩桩掰开来讲,难道情分不值钱吗,那猫也值钱。


    反正林秀水看了眼,她知道陈桂花一定塞钱,不,肯定塞人皂角了。


    就喜欢送人香水行里最多,又不大值钱的皂角。


    因为小报上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缝补东西,赫然插了一张小小报,上头写着,桑树口打头第一家,陈桂花洗小孩身子便宜,洗过的小孩没有说不好的,不管黑的脏的进去,都能光溜溜出来。


    以下省略几百来字赞美之词,上从手法,下到皂角,连日日烧水都能写几十字。


    她看广惠,能不能不要浪费水?


    “她给的实在太多了,”广惠耸肩,压根没办法拒绝,“她说皂角不是给我的,是给我家猫的。”


    “写完得还我,人家要贴墙上呢。”


    林秀水在桑树口谁也不佩服,就佩服陈


    桂花,别看人家平时嗓门扯得大,总跟柴娘子为柴不好烧吵嘴,但人家实则粗中有细。


    这找广惠写的小报,压根不是为了广而告知。


    陈桂花伸手接过小报,看不懂,看不懂就对了,她两手小心捧着,“那当然,这小报什么的,念一次就乐过就没了的,还是得贴墙上,谁也看不懂,走过路过都奇怪才好。”


    “一奇怪就想知道,想知道就知道我陈桂花在做的事情,那可都是好事。”


    广惠虚心请教,“怎么算好事?不收钱?”


    陈桂花自有她一套说法:“我就问你,女加子合起来是不是好,我又给女娃洗,我又给男娃洗,你说是不是好事?”


    林秀水闻言沉默,无法反驳,压根无法反驳。


    “广惠,姨再给你塞点皂角,你给姨按你那猫图画张洗浴的图呗,这街头巷尾哪间哪铺,都不如你画得好啊,”陈桂花搓了搓手说,“画大点啊,不然别人瞧不懂。”


    广惠乐呵呵答应。


    只有林秀水抿唇,跟陈桂花走了一段路,走过桑树才问道:“哪里遇上麻烦了?”


    陈桂花正低头看小报,闻言有些愣,而后又笑笑,“没有,想多赚些钱嘛,多赚点。”


    其实倒真的有,人人以为香水行夏日活计最多,毕竟出汗就想洗身子,但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冬日家里烧水费劲,实在不愿意烧,香水行生意多。


    到夏日里,随便打盆冷水来,就地擦一擦,或是夜里到河里洗,坚决不多花一文钱。


    香水行见人一少,立即安排起两趟工,做早工和晚工的,月钱减半,陈桂花没闹,她只默默选了早工的。


    晌午回来就琢磨,自己接活洗,她不止洗身子,还附带洗小孩头发、衣裳,能补上这亏空,实则亏大了,少挣七八百文。


    她又没人帮衬,婆母早没了,男人出去就跟死在外头一样,只捎了两贯钱来,她娘家倒是靠得住,可她总不好要老娘的钱。


    林秀水猜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她只是不戳破,反而道:“这样写不行。”


    “怎么算洗得干净,到底什么算好?”


    “你得打出点别人没有的,比如给小孩洗身子用肥皂团,洗头用木槿叶,还可以收艾蒿来,夏天热蚊虫多,可以洗艾蒿澡,”林秀水到陈桂花家里,继续说道“你将洗头和洗身子分开来,洗头可以接点年纪大,头发长,又不好打理的,我觉得你梳发髻手艺也好,再多学学,洗了头说能编发髻,不也可以赚些钱来?”


    陈桂花惊呆,怎么她就想不到。


    “秀姐儿,你咋那样好心,什么都跟我说,”陈桂花挪一挪凳子,刮的木地板擦擦几声,“我赚了钱又不能分你点。”


    她又闭起眼自我妥协,“分点,分点也成。”


    “谁说我要分钱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赚钱的嘛,”林秀水突然来了句。


    “姨啊,先去学点手艺,不要怕花钱,抠下来一文钱两文钱的,能当吃能当喝的啊,东西要出挑,招牌才能打得响。”


    陈桂花虚心求教,“那我该咋办?”


    “先练洗头功。”


    “啊?”


    林秀水很认真,她觉得洗小孩身子,可能还没洗头赚得多,小孩子嘛,没见一到夜里就跑到水里,涮一涮就干净了。


    她的头发压根不是涮的问题,又长又难打理,拆了发髻就打结,她每两日洗头,那真是低着脖子弯着背,洗头跟上刑一样,都忍不住叫唤。


    让她姨母帮忙,那更不行,她能叫得跟杀猪一样。


    她要把头发外包出去。


    不然三千烦恼丝,她可能只剩烦恼,没有丝了,因为全掉了。


    洗头外包给陈桂花,她为了赚钱,那是相当上心。


    买了专门洗头的木槿叶,把家里小木榻收拾出来,擦得锃光瓦亮的,让人躺上头,她还会先用木梳子把头发梳通顺了,一遍遍倒水、慢慢搓洗。


    全程只问水烫不烫,冷不冷,多余半句废话都没有,手法老道,不轻不重。


    林秀水终于体会到,小荷每次洗完澡说的舒服了,因为真舒坦啊。


    就跟大热天渴得不行,喝了口冷冰冰的水一般。


    陈桂花看她闭着眼,以为自己洗得不行,忙问道:“咋的,我这手法不行?”


    “很行,”林秀水说,“只是有一点不大好。”


    “哪一点?”


    林秀水说:“对我的钱不大好。”


    她说笑的,而是洗完太舒坦了,突然就通窍了,夏天里,缝补生意不行,还可以做别的买卖营生赚钱。


    她顶着头尚未擦干的头发,说要跟陈桂花做买卖。


    可把陈桂花吓死了,“我没给人洗傻吧。”


    那当然没有,林秀水只是在想,天热起来后,油布手套已经不好卖了,她原先刨除请几位娘子缝线和剪布的钱,一个月光是靠卖手套能挣三贯多。


    眼下是八百文,还是原先洗衣行里的人先买着,准备到秋冬再用,毕竟大热天的,也没有人喜欢戴手套啊。


    她原本已经接受,反正钱来钱往,这卖不出去,就卖别的,可前段日子来来回回,她也寻摸不出来,有什么既简单,布可以供得上,而且还好卖的。


    其实不大有,越细巧的东西,做得麻烦,而且她可以保证自己做好,但没法要求别人也能做好。


    眼下这一洗,倒是想通了,她可以做纱袋,套在肥皂团可以起泡,而且能用这种小纱袋,倒艾草进去,泡在水里,不仅可以倒艾草,还可以倒香水行里的干玫瑰花瓣、澡豆等等,洗脸洗身子都合适。


    就算这卖不出去,她还可以转到卖茶叶、香料上去。


    最要紧的是,她手里的纱来路比市面小经纪要多得多。


    自从抽纱绣从领抹处搬出来后,她的日常之一就是去挑纱缎,什么素纱、天净纱、三法暗花纱、粟地纱、茸纱,她抽了许多的纱缎,伸手一摸就知道漏不漏丝,好不好挑线。


    纱袋虽小,只抽口系绳毫无花样可言,但那也是得好好挑的,不漏丝是前提。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即使是毫无花样的素纱,那一匹也相当贵,从前林秀水是不会考虑的,宁肯用麻、绢等厚料子来代替。


    今时不同往日,缝补处赚帐设司的钱,做完帐幔做帘布,有不小的进账,几个缝补婆子能赚翻倍的钱,裁缝作跟帐设司来往频繁,抽纱绣在其他闺阁娘子那里又赚,也算是有了名声,只不过抽得太慢,花样越来越繁杂。


    她月中能领到额外的贴补,一桶冰,两篮子鲜果,青果行从各处运来的,有只蜜筒甜瓜和十来个林檎,一篮子的椒核枇杷,没有子的又叫椒子枇杷,以及最时兴的杨梅。


    还有两匹夏布,她通通换了素纱,顾娘子说让她自己挑,她挑了两匹便宜且浆好的素纱,以及抽纱绣里那些抽下来的纱线,都归她了。


    纱袋要用纱线缝,这素纱有些厚重,孔眼较粗,她抓了把澡豆,套进去拉紧袋口,放在水里来回攥,不多时便起泡了。


    等下回裁缝作里来了不好用的纱,她就买下来,然后做浴球。


    她深感自己聪明,而陈桂花的想法是,“这么好,倒艾草进去,那一把艾草能用好多遍了!”


    林秀水默默收回自己要说的话,在抠这件事上,陈桂花真是秉持本性。


    人家在赚钱这事上,勤勤恳恳毫不马虎,陈桂花自己都说,钱是她亲娘。


    她先卖纱袋到香水行里,她啥也不说,先套了肥皂团,吭哧吭哧洗了许多白泡泡出来,满满一大盆,行老一看,立即说要买。


    泡多,那说明他们香水行里用料扎实,当然主要图便宜。


    九文钱一个,十七文钱两个,二十五文三个的纱袋,买三个相当于倒挣两文钱。


    那真是半点不亏,不过只限前三,往后买十只袋子送一只。


    光香水行就要三百个纱袋,装皂角的,装澡豆的,装洗面澡豆的,那种专门用豌豆碾细放料的,装各色花瓣的,诸如种种。


    光定钱陈桂花就收了一贯六,因为林秀水说信得过她,先卖后付钱。


    陈桂花揣着钱,已经恍惚了一路,想掐自己一把,手停在半空又下不去手,最后拍拍自己的脸。


    她每个抽一文钱,转手能得三百文。


    “我没疯吧?”她将钱给林秀水说。


    林秀水看了她一眼,发髻都跑散了,软趴趴地搭在额头,整个人欣喜欲狂,她诚实地说:“看起来是。”


    “我的娘嘞,我能多赚这些钱,”陈桂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她按住自己要跳出来的心,一字一句在那说,“我就买个好


    浴盆,我买肥皂团,我练洗头功,我就去跟人家学发髻手艺。”


    她懵懵的,仿佛开窍了,卸了劲似的,突然地冒出来这种念头,不再指望她的儿子,不盼望什么学田,也不指望她一年不回几趟家的官人,想着他们赚钱,想着他们出息,想着自己能靠他们过好日子,可那是遥遥无期的东西啊。


    她盼不来的。


    林秀水将数好的钱推过去说:“眼下就可以去。”


    “这会儿就可以学。”


    陈桂花摸摸自己凌乱的鬓角,她喃喃地说:“自己去学。”


    她失魂落魄走开,又突然跑回来,拿了钱跑出去说:“对啊,我自己去,秀姐儿,等我下次给你送头猪来。”


    王月兰正提着汤瓶回来,碰上她风一样跑出去,嘀咕了句,也知道她俩最近的生意,从手套转成纱袋,进屋后收了伞,不免好奇,“这纱袋比你做手套、香囊、绢孩儿要赚得多?”


    “是啊,别看这玩意小,又没有什么花样,可做起来快,”林秀水说,别看零零散散一去,一个挣不了太多,可多的叠加起来,一月也能赚个三五贯,或许还能更好点。


    她估计没人抢这生意,纱袋按最起码便宜的两贯一匹来算,一匹能裁两百来个的话,至少一个都要十文往上,要用好一点的,简直在做亏本生意。


    林秀水能买到便宜且低于市价的纱,感谢抽纱,抽纱使人高兴,今日先说一下违心的话。


    她想要多多赚钱,赚多多的钱,最好能开间铺子。


    并已经跟张牙郎打听过,临街好的地段光租的话,一个月要五到十贯,买的话,看大小要七十贯到一百多贯。


    她存下来的也只有二十贯,没打算立即租铺子,做裁缝可不如缝补好做,支个摊坐下来,别人东西拿过来,该补就补,该修就修。


    如果是跟她眼下这样,零散接点做衣裳的,有间屋子就能做了,可是人总想被更多的人知道,裁缝做的衣裳想要更多的人看见。


    租铺子的前提,她得先学好手艺,得有不少于十匹的布,没有哪个裁缝铺子连这点布都没有的,最最重要的,要有钱!


    她在纸上划来划去,学好手艺,这个会一直学的。


    十匹布最少要二三十贯,她划掉,先有三匹布,这样一看,顺心多了,三匹布怎么了,她还给自己找了个稳定出货的染肆,绞缬染出来独一无二的那种,这么一想,有盼头多了。


    甚至能数一数手里有的布,一匹不嫌少,两匹三匹好,相当满足,睡觉睡觉。


    等到了转日里,陈桂花真去学梳头手艺,并且叫木工来,叮叮哐哐捯饬自己的家,一连好几日,王月兰都有点难受了。


    她难受的点在于,“陈桂花搞得阵仗那么大,显得我不学点,落人家后头去了。”


    王月兰绝对不允许,哪天穿一身绫罗绸缎的陈桂花,带着玉冠高髻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自己发达了。


    她却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就在丝行干着缫丝的活计,日后全靠外甥女发家。


    这简直比做噩梦,有人抢走了她全部家当,只给她一文钱还要可怕。


    她心里急得团团转,来回想找什么东西,面上却平静地说:“思珍那里收不收我岁数这样大的。”


    “肯定收,”林秀水应得那叫一个快,“我们就去学,我给姨母你出束脩。”


    “为什么叫你说来,感觉我是你女儿。”


    林秀水才不管,她之前跟姨母说,要认字多认字,王月兰压根不想学。


    这下好了,该死的攀比心。


    一下叫王月兰冒出了点心气,她的心气是,迟早有一日能把屋税和户帖上的字看懂。


    然后比陈桂花多认识几个字,不跟小荷比。


    可她到私塾门口,人就开始退缩,当然林秀水跟思珍提前说过,硬拉着人进门的。


    王月兰学不会也硬着头皮学。


    她学过一次后,再也不说小荷了,这玩意是真难啊。


    而林秀水也有此同感。


    她在见一个老裁缝的路上,是个功底特别扎实的裁缝,据说看人下布尺,不用量身,就知道穿什么样的衣裳合适。


    是领抹作的老裁缝引荐的。


    结果人家见她头一句话是,“先给自己做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