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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51章 第 51 章 下雨天之狗也要穿雨衣……
桑树口造廊棚, 在桑桥渡人眼里挺稀奇,起了一阵波澜,缝补摊子的名号又再次传扬出去。
这种廊棚在清河坞上船亭边上有不少, 运货要过廊桥、廊棚底下,在桑桥渡不大多见,冒雨都要过去瞧热闹。
桑树口的路口是平直宽阔大路, 左面是墙,右边有两座桥,廊棚便是靠墙而建,相当于桥上的浮铺, 加宽加长,平日里到桑树口的驴车、车架都小,不影响往来。
街道司在两边加设了四根表木, 是四根长到二楼高的小木,最上面钉了两根交叉的木棍。表木一根立在老桑树边上,终点到桥边上,另两根分别立在廊棚两端,横跨了整座廊棚,表木两点连线内可以摆摊,超出表木范围内, 则为侵街占道经营, 叫侵街房廊钱或是罚没东西。
是以从造廊棚、立表木起, 桑树口也将不能再随意支摊, 要将摊摆得整齐,在表木竖立的地方内,至于税不变,照旧一日两文的商税。
廊棚盖了顶后, 仍旧在下雨,难得阴雨不断的日子,也没败坏大家的兴致,打了油纸伞,披蓑衣戴斗笠过来瞧。
陈桂花摸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拍拍这大木头,她跟其他人说:“我可出了钱的,我出了五百文呢!”
“了不得,竟是也被这廊棚占到你陈桂花的便宜了,”王月兰隔了好些人,也不忘回了句。
陈桂花哼了声,要不是她靠林秀水介绍,也赚了不少钱,搁往年里,这笔银钱她是一文钱都不会出的。
“我也出了一贯多,我们桑树口悔就悔在去年里,说是要纳钱,也在前头桥边上,造个廊桥,做米市桥,要出二十贯钱。我们想想太亏了,没几人出,结果下头河道人家一百来户能出钱,就给了他们,”老阿婆收了伞,站在新廊棚里,仍记着去年那事。
出了钱,没出钱的,都凑到廊棚里外来,林秀水则在这几日里,找了家经书铺,眼下雕版印刷多而便宜,她就把记下来的人名给对方,在一方红纸上刻印下来。
手掌长的红纸,先印对方名字,底下的一行字是年月日,为桑树口缝补廊棚捐钱,即使小孩捐了一文钱,她也给记上了。
这种本不应该她来做,但是在这刻石碑得要十来贯,印刻在纸上才花了她百来文,印好的一叠套在红包里,发给大伙,至于为什么不自个儿写,她字丑。
有个娘子擦擦手里的雨,赶紧接过,笑得一脸灿烂,“哎呀,这上头是啥字,张大花,对对,我叫张大花。”
“我也有啊,我就捐了三十文,咳咳,怎么好意思呢。”
“收收你脸上的笑吧,呲个大牙傻乐,那个阿俏啊,我有没有呀,我得拿回家里裱着去。”
一个不过几文的红封和红纸,就叫大家欢欢喜喜的,造廊棚的喜悦不减反增,在个空廊棚里,也能坐一个早上。
第二日阴雨,各色缝补摊子从家里出来,到廊棚里上工缝补,大家按从前的位置,占一块地方,修鞋的将鞋担放边上,修书画的换张小桌,东西挪一挪,修竹篮的将长竹子换成短竹子,靠墙一侧摆着,林秀水也将大宽桌换小点,供大家行走。
各有各的招幌,大家摆在靠墙的一侧,从右边,林秀水打头开始,旁边篾匠周阿爷挂个小竹篮,补席子的黄阿婆则是卷了一把黄草,修鞋子的陈阿婆挂个鞋楦子等等,哪怕不是桑桥渡的,过来能一眼瞧出。
林秀水手撑在小桌上,听雨敲在廊棚的瓦上,又顺着瓦留下来,蒙蒙的雨幕里,出行的人不减,有人从溪岸口的台阶跑上来,没带伞,双手护着头,茫然地四处张望,又想跑远处去,看到廊棚忽而惊喜,又急急跑过来。
“这棚子可真好,我刚还在船里着急,说下雨的日子你们不会出摊了,可救了大命了,”那男子浑身都湿透了,雨顺着脸颊滑落,见了这么多缝补摊子,如同见了亲人两眼泪汪汪,“老丈,我船篷子漏了,我运的干桑叶啊,全给浇湿了!这遭瘟的天!”
周阿爷赶紧起身,穿上蓑衣和斗笠,拿好缝补器具说:“别急,别急,我给你补补去,湿了再烘干,不妨事不妨事。”
林秀水喊住那男子,“你别急,这船篷子漏了,阿爷会给你补好的,有没有带伞,要不我叫人给你送到那去,我这还有油帽卖,一百文一顶。”
男子抹抹脸,“这价便宜,来顶吧,钱我等会儿叫老丈给你送来。”
他戴了竹笠做的油帽,这帽长,油布都能盖住他腰了,而且宽大,能遮挡不少风雨,他难得有些面色回晴,跑进雨里去。
没过一会儿,周阿爷回来,站在外头甩甩斗笠,老脸上笑得皱起来,“还好出摊了,不然他那船破的洞,可撑不了到清河坞,上头的桑叶湿了,底下还干着呢,能交一半的差。”
“可不是,我说雨天多闹事,”黄阿婆补着席子,嘴里随口说了句。
结果从右边蹿进来一人,穿着件蓑衣,喊了句,“这贼老天的,我在西边那鹅棚顶塌了,你们谁能过去帮我补补,我先给二十文的脚费,鹅都得淋死了。”
黄阿婆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我这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临安内城的人爱吃鹅,胜过鸡鸭,桑青镇有不少养鹅大户,这雨下了好几日,尤其后半夜雨砸得跟在屋顶放鞭炮一样,那养鹅郎的篷子是草盖的,可不是塌了一大半。
黄阿婆穿好油靴和蓑衣,用粗油布裹上草帘子,出去给他瞧瞧。
真是芒种逢壬日入梅,雨多事多。
新来的补伞匠算是寻了个绝佳的好地方,破伞十来把,修鞋的陈婆子也有好些生意,大家生意可不少,廊棚底下来来往往的人一大堆。
只有林秀水,别人接的是正经修补活计,只有她下雨天的,还有人特意来寻她。
是个长着大黑脸,大黑胡子,小黑眼睛的中年男子,整个人像那种路边卖的膏药方子。
要补个白纱布的长笼套,胡三娘子补不了,林秀水能补,收他十文钱,随口问他干什么用的。
他说:“这雨天不是蚂蚁搬家,我寻思往里放些东西,”
边上补鞋子的大娘看他一眼,“咦,原来那大黑蚂蚁是你家亲戚啊,我说呢,怪不得瞧着眼熟,那快上我家领亲戚走吧,你家亲戚成能吃了。”
其他人听了大笑,黑面男子倒也不恼,他身子偏了偏说:“啥蚁啊?”
“你大姨、二姨、三姨,我能给你数到五十六姨。”
“嘿,我姨还挺多,不是,我捉蚂蚁斗虫蚁呢,我是斗虫蚁的老手了,”那黑面男子坐那拍腿道。
那大娘啊了声,“你不说,我以为你是捉来熬偏方的,还想问问你在哪开摊子呢。”
她保证不去。
林秀水笑得一抽一抽,手差点没拿稳针线,扎在自己手上,那大娘把小板凳往边上搬一搬,看她一眼,“你瞧你这是纳鞋底呢,还是想在手上开个染红胭脂铺呢,两样我都怕你手成窟窿眼。”
“大娘,你不会也是南瓦子里的吧,”黑面男子瞧她,他在南瓦子里那么多年,没瞧有这号说话接嘴快的人物。
大娘说:“你是南瓦子的,我是搓线瓦的,都是瓦道中人。”
她就是嘴皮子快,是麻行里搓麻线的,搓麻太无趣了,就喜欢耍点嘴皮子功夫,连补好油靴走前,还得跟大伙来句,“走了哈,在麻行里做活,就是下雨天还给自个儿找麻烦,麻多烦多啊。”
大伙说她逗趣,只有黑面男子松口气,招架不住啊,他真是南瓦子里弄虫蚁的,时人将飞禽鸟兽、昆虫种种都称为虫蚁,弄虫蚁就是调教虫蚁的,他是调教蚂蚁的来相互斗的。
近来他还发现自己住的屋子底下,有蜂筑巢,又起了捕蜂的心思,拿着自个儿的捕蚁套,跟林秀水说:“给我做个那种大黑布,全套头,就露眼睛的呗。”
“怎么,打劫去?”林秀水问。
“对啊,别人劫财我劫蜂。”
确定不是发疯?林秀水来回瞥他的脸好几眼,最后问:“不是说你们这行能招蜂引蝶的?”
黑面郎君说:“我也能啊,能招风,还能引我爹,我一在家里喂蚂蚁,我爹就
说,带你的东西滚出去。”
做头套不如戴油帽,她的油帽就留条缝,在脖子处扎上就行,保证蜂钻不进来,又卖出一顶,还顺道卖两副手套。
反正这会儿,手套和油帽、香囊已经不愁卖了,光是这两样,除去买油布的钱,每日支给张阿婆、陈双花、蔡娘子、周娘子的,还有几个剪布婆子,她能净赚三四百文。
而且给帐设司做桌帷的钱,也给得很及时,分三次给的,一次给一贯六钱。
林秀水租屋子、买桌椅等,捐出去三贯,眼下手里的钱又回到八贯多,她开始每笔记账,至少要把每月租房的三贯多给留出来。
虽说钱多了,而且钱来钱往,但她照旧很喜欢赚缝补和改衣裳的几文到几十文,每日就坐那,听大家说说闲话也挺有意思。
有人即使下大雨,也专门走到廊棚底下来,问她补什么,她说:“南瓦子卖瓦药前的甘豆汤好喝,我一日喝不着,抓心挠肝一样,下雨也得去喝一碗。”
“我喝,我闺女也爱喝,带了个篮子来,结果篮子摔地下破了,正好你们这给大伙行个方便,我来补补,不然我今日可还得再买个篮子。”
也有的娘子来寻林秀水说:“我就住桑桥渡边上的,前头碰上个“庸医”,非说我这纱布衣裳不能缝,听说你这里治衣裳好,我来瞧瞧。”
“对啊,我用药猛,见效快,什么毛病我瞧瞧,裂缝了,还抽纱了是不是,我缝几针就好了,”林秀水也说笑道。
下雨天里,不管男女老少,也仍旧爱来看她补衣裳,即使在那么多日子里,瞧过许许多多次,但就是喜欢看,看她把破洞用线一点点补好,加上纱线,也喜欢看她补绣,剪了各种花样子,慢慢将洞给补成新的花样。
其实更喜欢她改衣裳,尤其运气好,碰上一件衣裳现改的,那真是瞧得津津有味。
比如今日有个胖娘子拿了件青布衣来,又拉个小男娃,跟林秀水说:“这是他哥穿过的,传到他这里了,劳烦小娘子帮忙,给改成背裆。”
小孩很不情愿,他大喊:“我不要!”
“我就想光着!”
“傻小子,”他娘笑眯眯地说,“我肯定会让你光着腚出去的。”
其他人笑,小孩不解,而林秀水想说,背裆和光着就差不多,只是多两层布。
因为背裆和背心差不多,但是小孩穿的背裆,它是真正没有袖子的,不仅如此,它的两边侧缝处是开衩到袖口底下,留一点缝线的,玩的时候风一吹,两边就荡起来。
她改改也快的,量了小孩的尺寸,画线裁掉,袖口缝边,腋下处缝六针,底边缝好,背裆就做出来了。
他娘硬给小孩套上,小孩缩着脖子,赤着袖子,抱着胳膊喊:“我冷。”
他娘仍旧笑着问:“还想光着不?”
“我想多穿点。”
看得大家好笑,林秀水也收摊了,而其他人仍旧在这里摆摊,缝补许多东西,解决很多麻烦。
桑英撑伞来接她,给她一起收东西,并且扬起光溜溜的头发来,她头发梳得很光滑了,不再乱蓬蓬的,塞给她热乎乎一块枣糕。
她一手撑伞,一手提桌子,“桌子放着我来拿,你可快吃吧,我哥做的,你一日日真够累的,跟上林塘的货郎一样,又卖东西又卖药还专治牛马人。”
“被你发现了,”林秀水拆开糖糕包的粽叶,她承认,“我以后肯定是个大名鼎鼎的裁缝“郎中”。”
林秀水觉得,陈九川不应该搞船运的,他应该做厨子去,雨天桑蚕行闲,他上半日工,下半日在自家灶房,给猫小叶炖香喷喷的猫鱼,给小荷做盐煎面、笋泼肉面。
她有好几日,下工后去对面串门,陈九川在做江鱼兜子,面皮是用粉皮做的,做灌熬大骨、薄皮春茧包子。
桑英会边吃边说:“到镇里来,跟换了个魂一样。”
“连张树,就我表哥都能混上口吃的了。”
张树要知道,肯定会狠狠呸几口,天天给他吃半生不熟的破烂东西,也叫混口吃的?
林秀水则吃得头也不抬说:“那可太好了,让他换吧,反正他之前啥样我记得。”
也没有时时去混饭,不是她要面子,而是真的忙,租了这个院子后,林秀水当真是物尽其用,接了帐设司做帐幔的活。
在嫁娶里,除了房奁、首饰、田产、珠翠、金银等等,帐幔也属于其中一样,是里头自带的东西。
用的是罗布,罗的孔眼很多,比较容易破,帐设司之前交给别的裁缝,做帐幔是做好了,但是破的洞不补,结果挂到架子上,明晃晃的几个大洞。
交给林秀水,则非常安心,她会熨罗布,会织补,而且裁得很齐整,虽说工价高,一块帐幔要六百文,出工也不算快,但是帐设司很愿意跟她打交道,要省心省力,不用时时操心。
做帐幔,林秀水有桑英和周娘子两个帮手,周娘子给银钱,而桑英纯粹无条件帮她的忙,在这个大屋子里,两人帮她扯布,她裁线,罗布的尺幅不是很宽,需要十来块长布拼缝在一块,造出层层叠叠的感觉。
尺寸各不相同,但都需要精细,在吉日前的一日里,帐设司会有人去新房铺床,就要挂上红帐幔。
林秀水会裁会熨,缝是交由缝补更好的周娘子去缝的,下雨天不用去扫街盘垃圾,能专心带孩子缝补。
她还接到了来自小女童叫声象声社的做衣活计,她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大家都各自忙于生计,林秀水给她们在刘牙嫂那买了许多旧衣,按着乔宅眷、乔嫁娶等等,改了不少衣裳。
后面她们小女童能登到瓦子上唱戏,有捧场的人,也被大家渐渐熟知,她才渐渐没有再关心。
如今春大娘打着伞,领着三个小女童过来,她面上泛红光,哪怕阴蒙蒙的雨天,也没有往前那般凄凄惨惨的愁容,钱很养人。
“我领她们三个到小娘子你这做衣裳,这会儿我们可以穿新衣裳了,”春大娘擦擦手,朝林秀水笑,她簪了满头的鲜花,“我们这社近来演了许多场,有不少人打赏,赚了好些银钱,大家都能吃饱饭了,个子还长了不少。”
“从前的衣裳也有些不合身了,我想着多做几套新的来。”
春大娘的腰杆子都直了,她笑着又低头,理理发丝再抬起头来,跟林秀水说:“不用,不用旧衣了,我们这会儿能做起新衣裳了。”
“要给大家穿新衣,都做都做。”
林秀水先说:“春大娘,你算是熬出头了。”
她也笑,“正好,我如今也有地方,供大家裁许多新衣的了。”
“我租了个大院子,带你们认认路,下回要做新衣的,等我下午下了工过来说就是,我也买得起新布了。”
“真的啊,还没有恭喜小娘子呢。”
“那不是得相互道喜。”
她们彼此
都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曾经给她们几位小女童做衣裳,在那狭窄的小间里,她摸着女童们瘦到骨头都凸出来的胸膛,如今在雨天里,温暖的大屋子里,她给女童们量身形,已经高了些,手温热,身上也长了好些肉。
她放下布尺,靠在桌子边,神色温柔地说:“看来真的有好好吃饭。”
学乡谈的小三花放下手,她抬起脸看林秀水说:“是我们都有好好吃饭。”
她用手在自己头顶比划,“阿俏姐姐,你也长高了,从前你高我一个脑袋,这会儿你比高我好多,也胖了,胖得好看。”
她们始终都记得,这个高高瘦瘦的裁缝姐姐,给她们一点点量尺寸,将宽大的衣裳改到合身,让她们能先在南瓦子前唱,到后面又上南瓦子里唱。
春大娘给她们饱饭吃,阿俏姐姐给她们新衣穿。
林秀水低头看她,“你也会长很高,记得到时候,还要找我来做衣裳。”
“我应该会当裁缝,当很久很久。”
在屋子里,林秀水给三个孩子都细细量好尺寸,她原先留下的纸样已经不能用了,得先重新画些纸样,她也喜欢这样的时候,大家因为长高、长胖,来找她重新裁做衣裳。
她手里本子记下的尺寸,记录着大家的生长变化,在日子慢慢流淌过去里,悄悄地长高。
林秀水又拿起布尺,朝边上的春大娘说:“大娘,你也做身新衣裳吧。”
“你之前来,穿这两身绿的,到这会儿还是穿这两身,你就当我想赚你做衣裳的钱吧。”
“我就算了,做什么新衣裳,”春大娘连连摆手,她穿旧的就挺合适,给她穿怪费钱的,能买许多升米了。
林秀水拉她的手说:“改旧衣,三百文一套,我跟你有交情,给你改一件,就当犒劳自己的吧,你也很不容易。”
“你也是啊,”春大娘嘴唇翕动,最后只轻轻说了这四个字。
最后林秀水给春大娘量了尺寸,让她选件衣裳,给她改成合适的,让她从四十来岁,变成二十来岁。
改衣裳和做衣裳要费许多时间,林秀水关了门,打了伞送她们几人出去,在茫茫雨幕里,看她们相互靠在一起,慢慢走过一个又一个雨坑里,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林秀水转而又笑,王月兰打把大伞,小荷穿油衣和油靴,踩着水坑跑过来接她,“阿姐,走了走了,回家吃饭。”
“吃什么?”
小荷冰冰凉的手去牵她,不解但又很认真给她解释:“吃饭啊,大米饭,桑英姐姐送来的米。”
王月兰笑出了声,叫林秀水躲到她的伞下来,她的伞偏斜到边上。
三人说笑走过桥,廊棚里的大家也在陆续收摊,子女来接大家回去,相互告别在这个雨夜里。
到转日上工时,林秀水还买了蜜枣儿、甘露饼到领抹处,之前刚说能造廊棚时,她就已经谢了大家一回,尤其私底下买了些果子送给出主意的老裁缝。
这回是造了五六分的样子,能进去支摊了,她也跟大家说,当初筹钱,这些裁缝娘子也是说要给她出点的,尤其是小春娥,说不去扑买了,剩下的钱也要给她,当然她没要。
她在门口踩了踩,脱下油衣来说:“买了些东西,大恩不言谢,一块吃吧。”
“小恩小恩,我们不用说谢不谢的。”
“吃还是要吃的,不吃白不吃,出去吃啊,招蚂蚁和老鼠,姚管事看见了,可不得骂死。”大清早的,一排人站在屋檐底下,或蹲或站,手里啃着甘露饼,用手兜着,看见有人来,还掰下来分她一块,手脏不脏的不要紧,先吃了再说。
姚管事从远处过来,又气又笑,等她们吃完才说:“阿俏,这两日你和杜娘子到缝褙子处,打打下手,帮帮忙,李娘子来的路上驴车摔了,她手擦破了,歇两日。”
“抽纱李锦和小七妹已经会了,你也歇两日。”
林秀水毫不犹豫应下,缝褙子和缝领抹的就隔一扇门,而且一个来月,抽纱两个人确实都会了,且能开始绣样子了。
杜娘子嘀咕,“还好多两百文钱。”
有个娘子哼一声:“我就说怪这破雨,我家那石阶上都长青苔了,我早上差点滑了一大跤,好悬我稳住了。”
“可不是,气死个人,我家婆起夜也摔了,得亏没摔着筋骨,我家那头的陈家大骨传药铺,人多得很。”
大伙抱怨这雨几句,林秀水领了针线,跟杜娘子到缝褙子处,这不像油衣作里,一块块布料分好,哪些人缝什么,而是一个人领全部的布料,缝一整件。
谁缝的都会记上,缝的是什么褙子,出了差错好直接找人,林秀水对面的娘子缝罗单褙子,左边是红色对襟窄袖,右边的是桃红织花长褙子。
每个人有单独的桌椅,一筐针线剪子,褙子的前片、后片、后领片,林秀水缝的是比较普通的青绿短褙子。
到了缝褙子的地方,她发现两批人真的与众不同,缝领抹的裁缝娘子很爱说笑,什么都能扯,因为大家的领抹需要不停去想新花样。
不能吃冷饭是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新饭要有新米,要有新的锅具去蒸,但是米和锅具就那么多,会用的就几样,她们说自己就想吃剩饭,不想煮新米。
可要求在那,大家尽可能去想,去翻新,去学新的法子来做领抹。
不过缝褙子的数十位娘子,画线裁衣已经有人做了,料子好坏已经定了,样式是固定的,她们最终能选的是,从一开始量衣画线时,选定配色和纹样。
配色反反复复用,纹样要看织工,所以她们谈论最多的是,关于新出的料子、质地、产地、哪里的布料要好。
以及关于自己的家事,林秀水已经听边上陈二娘子,讲她家不成器的大儿子,到底有多混蛋。
她缝着针线,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要知道陈二娘子也是找她来解决过缝补问题,她都记得当时陈二娘子,是如何咬着牙齿,面目扭曲地让她缝补她儿子破裂的书本、坏掉的书囊。
以及被她儿子放在嘴里咬出洞的帽子,她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给她儿子取名凡,凡叫多了,真的很烦。
林秀水右边那娘子,则操心的是她闺女的事情,她说:“我一定要给我闺女请个馆客来,不能耽误她。”
另一个娘子剪了线说:“那可不是得早点请,你家那个六岁了吧,我认识六岁的有要学针线,做绣娘的,也有请了厨子来,说要下厨做厨娘的。”
桑青镇生女的人家,有些银钱的人家就会操心孩子以后的路,大多是要学门手艺的,比如绣娘、裁缝、厨娘等等,先认字启蒙的也不少,毕竟时下崇文。
至于馆客,就是上门来训导开蒙幼童的先生,要是教围棋抚琴、投壶打马球等,就称之为食客。
林秀水对这个倒是有不小的兴趣,将针放到旁边才问:“这个馆客一个月得多少银钱?”
“他们还算便宜的,每家只教两个时辰,约莫要一贯银钱便可,你家里也有要开蒙的?”
林秀水点点头,她就想给小荷请一个,转眼就到七岁了,私塾跟书院要到八月和十一月招生,但是一般女子少有。
她想小荷能识字的,以后不管做哪个行当,都会有出路一些,只是还得跟姨母商量,而且馆客也很难找,好坏谁知道,这就得慢慢打听了,她边上这个娘子都已经找了两个月。
等过了雨季再说,不过雨季里,她接到了一个活。
一个穿破蓑衣的男子,抱着条浑身湿漉漉的大黄狗,来请她给狗做衣裳。
“我听闻小娘子做了好些衣裳,不知道给它做件油衣成不成?”
林秀水低头看那大黄狗,大黄狗甩甩湿淋淋的皮毛,冲她小声汪呜一声。
大雨天的,狗也有狗的烦恼啊。
为什么雨老是淋它?为什么皮毛总是湿漉漉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它下雨天不在家里待着呢?
第52章 第 52 章 出梅雨季要做的两件事……
“天晓得, 它怎么一到下雨天就要出去鬼混。”
“我都纳闷了,这大雨天的,也没有屎能给它吃啊。”
养狗男子实在费解, 一手抱柱子,一手拽着要往雨里冲的大黄狗,他将脸从柱子一侧绕过来说:“它大晴天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根骨头
连挪个地都不愿意挪,大雨天,啥破地方它都要去, 钻别人家的猫洞、鸡棚,从每家屋檐底下钻过去。”
当真是狗有狗的癖好,人不需要知道。
林秀水看外头的雨, 噼里啪啦砸在棚檐上,大黄狗急得团团转,转不动就嗷呜一声,气狠狠趴下来。
“你家这是只看家犬?”修鞋张婆子抬头看了眼,“咋还闹脾气了呢?”
养狗男子手拉绳,双腿绕在椅柱上,僵硬地转过脑袋回:“这能看家?一天天死性的, 对谁都觉得是自己的狗亲戚一样, 冲谁也不喊, 恨不得大家都到家里来溜一圈, 你瞅瞅,愁人的。”
时下人爱猫则称为狸奴,要用鱼、盐、芝麻、糖等物来聘猫,养狗则希望它成为看家狗, 或是狩猎,不过宋朝二到九月里,狩猎犯法,当宠物的也有,大多身形小巧。
猫儿巷边上也有狗儿市,卖各色小狗和狗食,一种叫作饧糠(xíng kāng)的食物。
养狗男子就随身带着,从兜里掏出来,暗黄色圆圆的一个饼,表面粗糙,用火烘烤出来,他说是用米糠加上粗面做的。
有了吃的,大黄狗黄三金总算安稳了,能乖乖让林秀水用布尺给它量身形了,先量头,量脖子,量腹部一整圈,从背量到尾巴处。而后她摸了把它湿漉漉的毛发,小声嘀咕,“真是条胖乎乎的好狗。”
黄三金嘴边还沾着粉碎,转而用圆溜溜的眼睛瞧她,蹭蹭她的手。
林秀水早已想开,秉持着到她这里来做衣裳的,不管是人是狗是猫,非人非猫非狗,能做就给好好做,都不白来一趟。
她从给斗鸡给鹦鹉做衣裳开始,到后来又陆续接了好些,早已明白都一个样,很多都包含了人的期待。
她边在纸上写写画画,边说道:“简单点的油衣,有小狗斗篷。”
将用炭笔画的简易斗篷,翻过来给养狗男子瞧,是有顶大帽子,包着狗脑袋,帽子连接一整张布,能从狗脖子包拢到狗尾巴,布会垂在狗狗的小腿上,她还画了自己水字的花押。
这种做得快,能保证黄三金的四肢不受束缚,又能保证遮盖皮毛,还便宜,按黄三金的身形应该扯两到三尺差不多,五十来文。
那大哥又问:“好点的呢?”
林秀水画得认真,好点的如同小孩穿的连体衣而且开档,有帽子,开缝处在背部,包括四肢、腹部、背部,她还可以缝一个尾巴套。
这种衣裳要拆缝的地方许多,从帽子就得拆成三到五片半圆,还得确保帽子上有耳朵形状,可以塞下耳朵。
包裹四肢的裤腿是宽松的,到时候跟腹部的布料和背部的相连接,成为一件整体,狗鞋可以单独做,驴鞋她都做过了,已经有了经验。当然这种费时,画出各种纸样裁布缝合,要三百多文。
她看了眼养狗男子,自己还穿着件破蓑衣呢。
“做两件,我都能带它来做衣裳了,肯定不缺那几百文,”养狗男子没半点犹豫,“我是做漆船营生的,给船涂桐油,晴天要涂三遍油,底油、罩面油、打晒油。”
“别看我这会儿闲,我们大晴天的可忙了,一天从南走到北,只有雨天里没法涂桐油,我们这行就是干晴天活的。”
“得亏我雨天有工夫,能陪它东逛西逛,不然就它这性子,谁能雨天没事出来溜一圈,你看我这裤脚都湿半截了。”
林秀水听他这样说完,倒是有点知道了,看待在这男子身边的大黄狗,兴奋得尾巴一摇一摇,正吐着舌头笑。
“保不准就是你晴天不着家,又只有下雨待家里,它才想雨天出门,叫你遛遛它呢。”
养狗男子闻言细思,而后惊讶看向埋头苦吃的黄三金道:“那它咋不早说呢?”
“早说我们爷俩还用大雨天出来受这份罪,它天天挨淋,我日日泡得脚发白,个哑巴狗。”
林秀水转过身,收过钱,真是“狗眼”抛给瞎子看。
不过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林秀水加急先黄三金做了件油衣斗篷,能帮它挡雨的,早上叫养狗男子过来拿,他给黄三金穿上,帽子刚好能套进狗脑袋里,露出一截狗嘴巴,油布遮住它的皮毛,垂着的狗尾巴轻轻晃晃。
廊棚里大家像看西洋景一般,围着黄三金瞧,有的人蹲下来摸了把,要给自家狗也做件来,下雨天出门也能穿上。
养狗那男子苦笑看众人,好什么好,你们懂什么?懂我这雨天里,不管刮风下雨,日日遛狗的痛苦吗?
林秀水挺懂他的,这段日子河水上涨得多,她和桑英船技一般,最终决定冒雨走路上工,至少不会有翻船的风险。
所以早上一出门,能看见养狗男子披他那件破蓑衣走得慢吞吞,穿着油衣斗篷的黄三金大摇大摆走在他前面,时不时汪一声。
不像人遛狗,像狗遛人。
她下工后,时常还能看见一狗一人从小巷子里出来,又往另一个路口走,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背影很命苦。
反正养狗男子说:“黄三金比我人都出名,大家不同我打招呼,老远看见狗就招手,多气人啊。”
更出名的是,后面穿了林秀水做的整件小狗油衣,帽子处前边缝线用了黄色狗蹄绫,是形似狗爪的点状小花,临安的绫布出名,除去柿蒂、杂花盘雕、涛水波,属狗蹄比较出名。
她给黄三金油衣脖子下方处,也用狗蹄绫缝了块,上面绣了黄三金这个名字。
油衣斗篷还不算新奇,这整件小狗油衣才算稀奇,狗像人一般正经穿上衣裳,裸露在外的地方都包裹住,有小小黄色的鞋套,连尾巴也套上了。
黄三金走得很神气,穿着油衣专门到雨里跑了圈,吐着舌头欢快跑回来,它再也不用疑问,怎么雨老是淋它?怎么皮毛总是湿漉漉的?
不过就算淋湿了,它也是只喜欢下雨天,能跟主人待一块,拉主人出门,跟所有认识的人见面的小狗。
后来也没有改这毛病,一狗一人是桑桥渡出了名的雨天出门大户,晴天没影,雨天准时准点跟大家见面。
林秀水卖不了小狗油衣,每只狗体型不一样,但是能卖小狗斗篷,她发现猫一下雨躲屋檐底下,或是哪里能避雨躲哪里,俗称猫在家里。
可狗真不一样,下小雨在外面慢慢走,下大雨在外面疯跑,一天下雨都不耽误它们出门的。
来买大体型斗篷的养狗娘子说:“我要不是怕它淋死,我真不想管它,一天天蹦蹿蹦蹿的,我们说狗等骨头,性急得要紧,我家狗就是这种死德行。”
“我还给它取名缓缓,想它慢慢来,它快得跟什么一样,我说它是吃屎都要吃头一个,怕赶不上热乎的。”
林秀水噗嗤笑出声来,将小狗油衣递给她,她一边套当事狗身上,一边拍它屁股说:“有这东西可好了,再也不怕你淋死了,花老娘点钱罢了,你没了,我上哪再找这么不听人话的狗啊。”
在桑桥渡,养狗和养猫当真不一样,养狗气得要叫,养猫夹着嗓子喊,来她这买油衣的,总要说上两句心酸和苦累,来买逗猫棒的,则说还能养,不搭理人肯定是人的毛病。
梅雨渐渐消停,不再整日下雨,转而换早上下一阵而后放晴,夜里下大雨。
两座桥上长满了青苔,到处树木郁郁葱葱,到处长霉点子,到处晒满了重新洗过的衣裳,飘扬在街头巷尾,以及河面上,连陈桂花洗身子的小孩都多了许多。
廊棚里的人撤了出来,街道司的人开始上工,要给墙刷一遍,柱子再上一遍漆,边上安一排长凳。
由于捐的价钱远远超出街道司的预估,林秀水便问多余的钱,能不能请个老师傅,将捐了钱的名字写在墙上,至少保留下来。
那管事看向众人说:“你们大家要都同意,我们这边就做一块桑木的大木板来,在上头请老师傅来写,多上几层桐油,挂在这靠边的地方。一是我们这镇里产桑多,桑木便宜,二是桑木有桑木的好,有韧劲,我们说桑木扁担,宁折不弯,这就跟我们桑树口乃至桑桥渡老百姓一般。”
“而桑又养蚕,蚕出蚕丝,在这缝补就是线来线往,补残补缺,实在合适不过,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说得可太对了。”
“这读书当官的就是不一样。”
大家都齐声道,街道司管事的一番话落到大伙心里,怪不得大家说,人家后来能一路往上升。
这廊棚的事办
得也体面,首先桑木牌匾刻的缝补廊棚挂上去了,写在桑木上的捐钱众人也挂到左侧墙边,会长久保留,桐油上了,瓦盖的匆忙,有漏雨的地方修了,长椅长凳给安了。
不允许侵街,不能把廊棚当自家,什么东西都留在这,每日不摆摊要移走的。
林秀水也算放了心,这事比她想得要好,至少街道司没拿钱不办事。
长达许久的雨天里,她赚了三贯多银钱,主要孙大和宋三娘也受制于雨天,来往不大方便。
倒是原先雨季生意一般,赚不了多少钱的缝补摊子,每一个都赚了好些,比如修鞋张婆子,原先在其他桥上摆的,每日从早上五更天,摆到夜市上工,赚一百来文。
在这大家往来都知道有缝补的地方,四周、临街都到这来补,她每日接的活没怎么停下过,赚的钱也从一百来文,到两三百文,最多一日赚过四百文,家里的人没她赚得多,原先得看老头脸色的,眼下老头得看她的眼色。
做缝补衣裳的胡三娘子比她生意还好些,毕竟鞋子不是日日坏,但衣裳日日穿,破了旧了裂了,那真是日日都有各种要补的,她真是能既顾得上孩子,又能踏实赚这份钱,之前她婆母还挺不乐意来着,见了钱才缓和。
在这里赚的钱,都或多或少,但比起雨天不能出摊,日日发愁,这份钱能带来糊口的粮食和心里的安稳。
大家说要请林秀水吃饭,林秀水想想不大妥,请她吃早饭还差不多。
张木生也说请她吃饭,她说:“下帖子了没?我邀约很多的。”
“下雨还差不多,”张木生悲从中来,“大家出了梅雨高兴,只有我们这种灭火的,把雨当亲娘供着,这段日子安稳极了。”
“要不,姐你再给我缝个雨来吧,我想它了。”
梅雨季里,大家都各有各的愁,但防火司和潜火兵们高兴,终于不用在这种鬼天里,接连日日起早贪黑防火灭火,火都安生了不少。
林秀水转身就走,她和她的布都坚决反对,她有些布料和一两件衣裳,再三保管,仍旧发霉了,而且是生了不少霉点,洗也洗不掉的那种,多么可气。
找她缝补的,她也都说,回去再洗洗吧,实在没办法,换块布算了。
出了雨季,她要办两件事情。
一是给小荷找馆客,教她识字,王月兰踌躇好几日,最后说行,她会出钱,最好看看有没有女馆客。
林秀水也想要个女馆客,但是很少,那种基本在大户人家那。
找了好几日,打听好几日,最后找到林秀水之前跟她学写字的思珍身上,她家是开私塾的。
一开始没想她,是思珍她娘那边有个近亲没了,在明州那边,几人跑了一趟远路去奔丧,来回倒是不算太远,在那停留了大半个月,处理丧事,前两日才刚回来。
“找什么馆客,找我啊,”思珍指指自己,“那些启蒙要学的,我都学过,那些《童蒙训》《十七史蒙求》、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可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在这会儿里,崇文的风气愈演愈烈,童子科也有女童应试,叫作林幼玉的,通过各项考试,获得了孺人的称号,虽没有实质性地封官,但对于市井里许多人家来说,给女儿开蒙的却越来越多起来。
思珍就是其中一个,她的父亲是个古板但又不死板的秀才,从小她和哥哥一块启蒙,五岁学三百千,八岁念各种蒙学书册,也算是读了十年诗书、经史子集。
思珍站在台阶说:“要是小荷过来,下午后送到私塾里,我先教她认上两个字,带她玩一玩再说。”
林秀水要同她算钱的,从前两人是互换手艺的,她跟思珍学写字笔顺,思珍跟她学针线手法,这会儿要正经当馆客来聘请,束脩和月钱要给的,比如一贯钱。
她又问:“接不接十四岁差不多的,能识字能写就行?”
她替桑英问的,她自己认识的字倒是多,不过换作教的话,那倒是很一般了。
思珍大方应下,“来嘛,我倒是巴不得大家都识得字。”
小荷不大懂,识字对于她的意义在哪里,到底能认出什么名堂,那些歪歪扭扭的东西,比起绕线还要难。她就是图林秀水给她做的新书袋和发带,背着像大人一样要去上工,感觉自己好厉害,才愿意每日晌午睡觉后,被她娘领着到私塾里写写画画的。
她还不懂,在这时候读书到底有难得,但她以后会懂的。
至于桑英,她来到这后,努力抓住每个学东西的机会,有认字的好事,她牢牢抓住了。
她只有下午歇工后才有空,那个时候学一个时辰,五百文是她自己付的,而且她还不打算跟她哥说,害怕到时候没学好,还闹笑话。
从私塾里出来时,她学得糊里糊涂,但跟林秀水说:“我会好好学的,不就是块难啃的骨头吗?我就当自己是条小狗。”
林秀水想夸她来着,一听这话,不知道怎么夸,夸她牙口好?能啃硬骨头。
可其实桑英想说,她知道的,从上林塘里出来不容易,她也想靠自己往上走。
找馆客是第一件事,办得大差不差,林秀水则要办第二件事,到布市里扑买和采买布匹。
毕竟一份耕耘,一尺布料,当然她想成为布谷鸟,只要叫一叫,又有布料又有谷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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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在裁缝作里升“官”了……
林秀水租了大屋子, 有了裁缝各式齐全的东西,就想有新布。
四月新丝上市,镇里养四眠蚕, 出的丝多,有脚踏缫丝车,以及新的花楼提花织机, 织工织了许多新纹样的布匹。林秀水是买不起第一批上等花色的,那是供给生帛铺、成衣铺、彩帛铺的,第二批也买不起,镇里有不少裁缝铺子, 等着抢新布。
哪怕在梅雨时节里,桑青镇船来船往,运送的新布成百上千匹, 外头套两层袋子,一层麻的,一层油布的。从临安内城、湖州、平江府等等地方运来,一是要还从官府里和买绢借的钱,缴纳夏绢税,二是江阴军买绢布,都从清河坞换官船, 来回往返。
四月蚕桑五月布, 到五月中旬后, 桑河桥的布市越发兴盛, 买卖夏布,绫罗葛麻。
这回头次来买布匹,林秀水没让桑英来,最近米行里要淘换一批早米, 那真是五更天没到,人已经在米行了。
她叫了小春娥,小春娥又带上大春玲。
小春娥吃了口饼,含糊不清地说:“那肯定得叫她啊,不然谁来扛布。”
“我来前一个晚上就给你打算好了,你出钱,扑买的事交给我,扛布让大春玲来,她一个顶我们仨,哪来的仨,一个我,两个阿俏呀。”“怎么连个算数也数不明白。”
林秀水恍然大悟,上下点头,原来是这么个算法啊。
大春玲瞥了小春娥一眼,语气平缓地说:“脑子里进炭了。”
“打什么哑谜?”林秀水掰开饼子,走在两人中间。
小春娥微笑,“她骂我呢。”
“炭得打成炭团,她说我脑子是不是被人打了。”
林秀水时常惊讶于两姐妹的相处之道,她不瞎掺和,那真是比看布还难。
在布市外头,便能看见成堆的布船挤在河岸边,有人牵着三四头驴子,拉着放了十二三匹布的太平车,送到各家布摊和铺子里。
两边布摊上木架上挂各色布条,一块木板垫三条长凳,上头铺了成堆的布匹,吆喝声响得惊人,拉人来买,各家卖布的小贩肩头搭了一手掌宽的彩布条,来问问瞧瞧就送一条。
林秀水感慨道:“卖布的比织布还要费力”
今年新出的夏布里,最便宜的是苎麻,吸湿快,干得也快,而且轻薄,就是容易发皱,里头卖
得最贵的是诸暨来的山后布,也称皱布,比临安纱罗差一点,但织工精巧细密,一匹得五六贯。
其二是葛布,用葛丝做的,林秀水摸着手感好,价格在两三贯中间,还有两种这几年盛行的布,一种是用芭蕉里头茎丝跟蚕丝混在一起,织成的轻纱,叫作醒骨纱;第二是平江府来的黄草心布,用黄草的梗拆丝织出来的,比罗和纱要便宜许多。
尤其黄草布多,黄草一匹两贯多,色白又细,而且极薄,林秀水伸手摸了摸,做外衫不错,薄透合适,而且织工也不错。
她眼下有十贯能用于买布料,不过这里除了直接买,还有种就是扑买,跟寻常博六文钱赢香囊小物不大相同。
有些是花一百文钱,在一个小圆盘上转,上面画了十来种纹样的布匹,其余全是布头,转到布匹一百文能拿走,转到布头则就是花一百文买一袋不知底细的布头,里面各色杂布都有。
小春娥原先喊的口号响,一见这架势,她扑不出手啊,而且按她时好时坏的手气,肯定扑到的是布头。
林秀水也是奔着布头去的,她拍拍小春娥的肩说:“没事,扑一把,你不是好久没扑买了。”
最近小春娥忙于日日练习各种烧炭,为能进油烛局做打算,确实是好久没有扑买过了。
“我这心跳的,比当年我烧炭把炉子掀翻了,那火星子跳到我裙子上,差点烧起来还要慌,”小春娥抖着手说,“真扑了啊?”
大春玲说:“没有悬念的东西。”
反正一百文换一袋布头不亏,小春娥扑完后说:“我亏了,我身心饱受煎熬,我如同跟炭一块被烤,我要吃东门那三文钱一个的炙油饼。”
“吃,你吃三个。”
林秀水还是撸起袖子自己来,还有种扑买的法子,官府面向民间扑买酒库时,就是先将价钱写在纸上,锁进柜子里,再让大家报价,价高者或是价格相接近者得。
这种试试又不要钱,林秀水广撒网,每家都去写了试试,结果一个没中,她就知道自己这运气啊!意料之中但是气人。
不过倒是也买了四匹新布,价钱划算,投之以钱财,报之以布料。
她痴心妄想,不知道哪天能有买一匹布送一匹布的活动。
大春玲来一句:“你嘴里。”
“我恨你啊啊,说什么大实话,”林秀水吭哧吭哧抱着布,“你说错了,还有我脑子里,我心里。”
小春娥转过脑袋说:“我们到你这定衣裳,买一件定两件,给我们全家都做。”
“真话假话?”
“真的啊,我娘说今年我们几个买夏裳的钱,全到你这做一套,”小春娥说,她娘说了买来买去都一样,不如照顾林秀水生意。
林秀水闻言道:“看到那条河了吗?”
小春娥接上,“那是你的眼泪吗?”
“并不是,我只想说,找我得过一条河,老远了。”
不过林秀水有活,不管熟客老客都接,她采买的这几匹布,也早早就有娘子定好了夏裳。
在她改完前一批的衣裳,做好给春大娘以及小女童们的新衣,她接下了几单衣裳,不用花色多好看的,要舒服透气的夏裳,她们不大会挑布料,而林秀水自己去新挑的这批黄草布,得到大家肯定的赞许。
有一件衣裳,有个娘子给她十文钱的脚费,她挎上大包到人家里头量的。
那娘子住在她租的屋子后的转弯口,很近,门外青砖白墙,瞧着不大起眼,进屋后里头倒是亮堂堂的。
要做衣裳的是生下两三个月的女婴,前几日惊着了,眼下想给她身衣裳,上身要抱腹,其实就是系带肚兜,下身则是衩袴(kù),开裆的小裤。
这女婴倒是白净又胖乎,手脚很爱乱动,一看养得很好,不过这种情况,林秀水叫她娘自己量的,有些许误差都是要放量的。
“我们原先想她在蚕桑上能有点出息,最好手巧些,长大后女红出众,”那娘子轻轻掩上门出来,“这会儿病了一场,什么也不大想了。”
“就想她能长大成人,没出息也不大要紧。请小娘子你来做衣裳,是听闻你会绣字,想你就在抱腹上,绣上小椿安康几字。”
“椿是香椿的那个,说这字好。”
林秀水看她柔和的眉眼,又询问绣在哪里,而后才道:“保管给小椿做好。”
抱腹和衩袴做起来都快,小孩子虽说胖,但要的布也不大多,只是绣小椿安康这四个字时,她绣得慢了些。
又送到人家里去,那娘子接了过来,展开瞧了瞧,做工精巧,穿上也正合身,她高兴地说:“小娘子你手艺可真好,以后我们小椿的衣裳就在你这做了,做一年四季的衣裳。”
林秀水于是有了一个长期定衣裳的小客,才两三个月呢。
她还有个老客,要长期固定做衣裳的,是住在桑树口桥边往南巷子里的,老太太每日拄着根拐杖,带上一个篮子,里头是她的早午饭,糕、饼等等,每日不重样,起早往缝补摊子这边来。
从前没有廊棚的长椅给她坐时,她就会自己带把椅子来,一坐大半日。
老太太头发掉得多,她会买特髻,也便是假发髻给自己戴上,每日簪鲜花,她自己家种的,之前到了暮春边上时,会簪蔷薇、杜鹃、海棠、金雀儿、香兰等种种花,从不顾忌自己早已年老,戴着是否合宜。
林秀水每次见她,总是穿着整齐,而且穿着也鲜艳,她说自己青、绿、黄这三种颜色,而且在衣裳上不能太马虎。
“我年轻时就穿两种颜色的,一种黑的,一种蓝的,”老太太坐在林秀水的裁缝屋子里说,“我官人那时是厢军,厢军许多干各种劳役的,我还记得那时有桥道军,送文书走远道的步驿军,管栈道的桥阁军,我家那个是宁淮军,治理淮河的。”
“反正我记得那时就日日挖河里的泥沙,赤着腿下河,去捞上头的浮物,天天洗裙裤,洗也洗不干净,全是泥沙。”
“我们一家人在淮河边住了十来年的船屋呢,每日来来往往,黑衫黑裤的,反正我十来年也没习惯,我后来到这里,一家子没有别的衣裳,日日出门就穿身黑的。”
老太太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牡丹花,和蔼笑道:“可我夜里想想睡不着啊,想着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岁,又给底下几个孩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当,剩下的钱我也带不走,穿身上让自个高兴高兴吧。”
也就是这样找到了林秀水,尤其是年节里,做一身衣裳,全当是惦念从前吃苦的自己。
林秀水也给她做,不管拿什么料子来,哪怕花里胡哨不合适的,也能拼凑上一些
其他搭的布料,看起来不显得突兀。
她有了这样两个长期的主顾,给两人做衣裳,一个从小到长大,一个从老到死亡。
衣裳见证了人的一生。
从春转到夏初,小荷跟桑英在识字。
晌午后王月兰会将小荷送到思珍那里去,下了工后,桑英去学,林秀水接小荷回家。
那是小荷能记许久的事情,迈过私塾高高的门槛,阿姐站在门口桑树旁等她,牵她的手,领她去买吃食。
思珍家的私塾在南货坊边上,出了门有各色摊子,王月兰来接小荷时,通常直接回家,林秀水会带小荷到前头王奶奶的糖铺里,买只黏着棍子的糖人,或是两只油煎的蜜透角儿。
小荷就背着绿色绣小青蛙书袋,站在一堆同样等吃东西的学子里,踮起脚靠近,听他们说话,又偷偷鼓起脸,悄悄撅起嘴放气,而后偷笑。
她拉着林秀水的衣角,一晃又一晃,摇着脑袋说:“我也会他们刚才在讲的,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这是千字文里的句子,林秀水穿过人群,低下头问她,“大宝,你这两日学的?”
“对啊,思珍姐姐说,我也先不要叫她先生,我就是去玩的,但认字要知道字从哪里来,”小荷有理有据,口齿清楚,“我娘是丝行里,我阿姐是裁缝,丝能织出布来,裁缝能将布做成衣裳,那还得知道衣裳是怎么来的。”
“我说我知道,是用布、剪子和针线做的,思珍姐姐夸我,给我吃虾,是好大的河虾,她的碗底下还画了只大虾,那水倒进去,虾的触角就一晃一晃的。”
“我们还画了一张虾。”
小荷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她画的红彤彤一团,长着两根触角的大虾,她蹦蹦跳跳给林秀水看,绿色发带也一晃一晃的。
“明日思珍姐姐说,可以把猫小叶带过去,她也想见见我的猫姐妹。”
林秀水笑了声,她接过小荷画的虾,伸手拉拉平整,“给你做本夹册,你好好放着。”
她摸摸小荷的发顶说:“我们明日去南货坊里也买只虾碗,给猫小叶买只鱼碗。”
小荷举起手来欢呼:“那我从这会儿起,就盼望明日的到来了。”
这是她识字路上许许多多小小的惊喜。
当然转日林秀水也有“惊喜”。
她在裁缝作要上升一大步,要当一个小管事了。
林秀水初初听闻,还有些错愕和不可相信,又谦虚地摇摇头道:“庄管事,我才来这里一两个月,让我当管事,有点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庄管事看她一眼,“你又不是才生下来两个月。”
“你手里的活有李锦和小七妹接手大半,你不是能留出空闲了,而且你放心,这个管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当此大任,不会难以服众的。”
林秀水好奇道:“是什么?”
“是专门的缝补处管事啊,你又能涨一贯月钱了,而且有专门的地方,我还给你安排了三个人手,高不高兴?”
高不高兴?
她纳了闷了,裁缝作有那么多东西要补吗?
那倒是还真有啊,梅雨里发霉的东西一大堆,要裁新的,要剪旧的,可不是缺人手。
林秀水看着三个缝补婆子,三人声音不齐地喊:“林管事!”
算了,大小也是个“官”。
可是为什么别人升官又发财,她是张灯又结彩啊。
第54章 第 54 章 新官上任到处扯
当管事有当管事的好。
其一涨月钱, 多涨一贯呢,林秀水不会嫌钱多的。
其二有专门的缝补处,虽然是从旧屋子里腾出来的, 但极其宽敞,她说就是为了安置各种破烂的。
当然她也有了管事屋子,虽说也是旧的, 但庄管事叫人重新涂了遍广漆,瞧起来地板锃亮,桌椅泛光。
屋里就一个空屋子,桌椅一对, 还有个柜子,别无旁物。林秀水满意的是,这屋子右边的门打开, 里头还有间小屋,开了扇窗,有张木架子床,有四根柱子,可以挂床帐。
是桑木做的,镇里人叫眠床,四平八稳老眠床。
林秀水看到这床, 谢天谢地, 总算有个歇息的地了。
裁缝作里晌午吃饭和歇工加起来有一个多时辰, 每次她和小春娥下完工后, 又困又累,两个人吃完饭,都没处歇着去,只好找个亭子, 靠着柱子眯一会儿,有时就相互挨着对方的背,迷迷糊糊睡一觉。
也有实在太累了,眼睛疼,胳膊都抬不动的时候,她去蹭过小春娥娘的躺椅,她们烧饭的后院有几张躺椅,不过人来人往,锅碗瓢盆相互碰撞,她也就去过两次。
更多的时候是趴在桌子旁,睡半个时辰,不睡的话,下午她压根没精神,抽丝时会用剪子戳到自己的手。
也算是被她熬下来了,熬出了一张床,好大一张床。
等她铺褥子、席子,放上枕囊和被子,再挂上床帐,就是张好睡的床了。
她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心情,没跑到后面那楼里,跟小春娥说她俩终于有歇脚的地了。
早上她要跟领抹处做交接,不是因为她抽纱绣已经做完,不需要她了,而是做得太好,太抢手,有几个娘子闹到顾娘子跟前,闹了好几日,给谁先做都不合适,都要得罪人。而且只有林秀水一个人能做,累死她哪里还能找到下一个,所以让她先歇歇。
顾娘子说要不死命做,不做就不做,与其得罪一个,不如得罪一群。
且这几日里,她不在领抹处的日子,顾娘子和姚管事要看李锦和小七妹抽纱绣学得如何,一个花样能不能在五日内绣出来。
能的话,以后林秀水专精,绣复杂花样,让她俩绣简单花样,能绣好就接活。
反正林秀水真是手把手教了,李锦脑子不大活,抽纱稳能原样复刻出来,她就给人家教各种难的,小七妹跳脱,想法又多,最适合让她自己想。
她绝对没有藏私,未来这两个人都是能带徒弟出来的,至于能不能把手艺发扬光大,那是很久的事情了。
林秀水离开领抹处几日,除了交代两人外,尤其是李锦,还真有点舍不得大家。老裁缝说:“放心,我们会挨个去照顾你的生意。”
是,每个人拿着破东西,挨个上门来看望她,她说与其不来。
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林秀水是新官上任到处扯。
发霉的、破裂的、损坏的,全扯掉。
当然也不是毫无意义地扯,得戴她做的简易口罩,得戴包布巾,还要戴手套。
而是有计划的,有组织的,有次序地扯。
裁缝作里总共有十八个大屋子,分布在五座楼里,一场梅雨后,发霉破损的地方那么多?要先换哪一间?换掉后东西怎么处理?布从哪里拿?她手里能有多少的权利。
她在调换之前,就每个地方转过,记录下各处的地方,画成图,最终确定先换她第一次来裁缝作待的看布屋子,那是每次顾娘子、顾二娘子以及顾家人进进出出,都要先过的院子。
林秀水要拉庄管事过来瞧,看布屋子虽然桐油涂过好多遍,上过广漆,而且柏木地板加了两层不过,除了桌子上的布匹,该发霉的地方仍旧发霉了。
甚至包括门前两盏绢布灯笼。
她明确地跟庄管事问道:“这不是布帘是竹帘,换下来东西放哪,而且有没有给我新的,到谁那里去拿去买?”
“这块是布帘,大家说纱制的到夏日里晃眼,想换成厚绢布的,我说不如换粗绸的,一是粗绸厚实遮光,二是价钱和绢布相等,今年丝行里出的废丝多,织出来的粗绸也多,就是能不能有钱采买?”
她一个屋子问题列出来有十几样,包括不大合适的桌帷,挂布的木架摇摇晃晃,门外灯笼补上后换个颜色,红色的在夜里很渗人等等。
有些虽然不归她管,问题太小没人搭理,她索性都给记下来,她不单单是来搞缝补的,把东西换下来补上去,那让她当管事,大小是个官,总得解决大家的烦恼。
庄管事一听,这当真是考虑得很细致,她看林秀水据理力争的模样,想到她好久之前来裁缝作里,待在这屋子的角落里,瘦瘦高高的模样,接着各种缝补活计,脸上还留有些稚气。
可眼下神情坦然,不见丝毫忐忑,目光明亮,穿着合身且合宜的衣裳,整个人俏丽又飒爽,站在这里跟她不卑不亢地讨论问题。
不过短短数月而
已。
顾娘子说要单独成立缝补处的时候,让林秀水当管事时,并且让她多放手,她虽然清楚,实则也不大能理解,眼下要明白许多。
庄管事跟林秀水一块出来,慢慢地开口,在想合适的措辞,“顾娘子以及我的意思是,换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让你处理。”
林秀水此时绷不住脸,失声发问:“那些布帘、帐幔、旧灯笼架子啥的都给我了?”
她当真有种穷人乍富的感觉,破烂也当成宝山。
毕竟这些东西不是全部都发霉了,不少属于洗洗还能用。
“昨日我同你说当管事,涨月钱,给你三个人手,你都没有眼下的惊讶,你能不能拿出刚才的气势来。”
林秀水小声嘀咕,“这会儿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真给我啊?”
庄管事瞥了她一眼,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真给你,不仅给你,在这一次换补东西里,除了布料外,你能支的钱是十五贯,得记账啊,我和顾娘子都会看的。”
“好好干,”庄管事最后拍拍她的肩。
林秀水明白了,意思是让她这个缝补处的管事,当裁缝作的后勤啊,坏掉的都由她来请人补上,不管桌椅窗子,布帘桌帷帐幔,庄管事不参与,她只要看最后的结果。
所以林秀水才能放手去做。
其实这还是林秀水头次能支配那么多东西,十五贯钱、三个缝补婆子,三个搬东西的伙计,两个负责擦洗的,让她压力骤升。
但越难越想做好,越想要服众。
她先换掉了好些屋子里的竹帘,竹帘是所有的东西里发霉最明显,也最严重的,霉斑会影响大家。
几乎是换下来就挂新的回去,林秀水除了手艺好之外,第二好的是,认识的手艺人多。
她在桑桥渡认识专门做竹帘的娘子,人家做的竹帘细密有度,用的是老竹子,光滑不磨手,是所有做竹帘中最好的。
而且人家带家里一堆人过来,会在日头最盛时挂,看看能不能遮挡光,坐到特定位置会不会漏光,尺寸会做到很合适。看在林秀水的面子上,承诺只要竹帘坏了,不管怎么坏的,都会不要钱包修补,以及明年可以翻新和换掉。
这就不用再把活摊给缝补婆子头上。
换的竹帘很合适,总算不是东漏一处,西漏一处,暗得暗,亮得亮,而且换得很快,两日的工夫换完了,不像从前要看人家十几日慢慢挨个换。
“天爷,今年换点东西坐鸟头上换的,蹭一下就换好了。”
“这竹帘换得多好,我从前每日挑帘子都烦死个人,那上头总有毛刺。”
“对啊,有专门的缝补处管事了,从前到我们屋子里缝东西的那个小丫头,这会儿该叫人家林管事了。”
“她还很年轻呢。”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只说林秀水年轻,不晓得之后能不能干好。
林秀水想干不好也挺难的,接下来要换的布帘、桌帷、帐幔,哪一样她都在帐设司里做过,那里的管事可比这里的挑剔多了,长一点不行,偏一点不行,要正正好好,严丝合缝。
她教缝补婆子怎么用线袋拉线,裁出最合适的尺寸,只是粗绸质地厚重,剪子不大好剪,她还去要了几把好剪刀。
缝补婆子们缝线稳和直,就是常年坐那种矮摊上的小凳,腰都不大好,她用淘汰下来的旧靠背椅,缝了几个丝绵垫给她们,做布帘和帐幔是很辛苦的活计,而且要缝很久。
当然裁缝作里没有给她们包饭,也没有休息的地方,三个婆子家里都有些远,每日早上带冷饭,借炉子泡点热水,对付几口。
林秀水跟庄管事商讨,“我认为最起码得包人家一顿饭,没吃饱饭,怎么有力气补东西呢?”
“缝补处空空荡荡的,能放几张榻吧,至少让大家有个歇脚的地方。”
庄管事请她喝茶,有林秀水在她省心很多,可以忙各种船运货补的事情,针对她提的要求,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反正又不缺这几口人的饭,便说是歇脚的,没有床,也有最简单的木榻,可以供人躺下休息会儿。
其实这种事情好办,可没人去争取,就没人管的。
林秀水回去说了这个好消息,几个缝补婆子大喜过望,裁缝作的伙食可不错,至少日日有两素一荤一汤,饭管饱,比她们吃泡饭配咸菜要好上太多,还有专门吃饭的地方。
她领三个忐忑的婆子去打饭的,林秀水很大方地说:“李管事,这是我们缝补处的,李婆婆、张婆婆和陈婆婆,我们以后也在这里吃饭了,批的条子在这。”
“哎,在这吃在这吃,我们都晓得了,今日吃红熬小鸡,炒夏菘、肉酸馅馒头、糟姜,大家拿碗来吃。”
李管事很亲热,招呼几个婆子吃饭,林秀水帮他家闺女补过一件五六贯的纱衣。
三个缝补婆子束手束脚,忐忑的心才安稳下去,在这不仅能吃好,还能吃饱,简直是从前不敢想的。
下午还送了木榻来,木榻结实,垫些东西能叫她们躺一躺,会好受不少。
受了大半辈子的气,来到这里后,本来想弓着背做人的,结果腰杆倒是挺直了,没有遭罪。
原本几个婆子来到她手底下,都觉得有些无望,如果要去各屋子处接活,总要受些白眼和欺负,毕竟林秀水真的年纪太轻了,对上这样年轻的脸,真很难让人产生敬佩的。
可事实是,她太能顶事了。
跟着这样的人,即使这几个婆子年纪比她大上几轮,都得诚心诚意地喊她“林管事”,不敢托大。
而林秀水则欢喜于这些布帘、帐幔,全给她处理,虽说发霉,但都是布的边缘底下多,她自己戴着口罩和手套裁掉了不少,至于其他地方的斑斑点点,还可以洗,实在洗不掉,还能剪,只要霉点不多,她还可以染。
扔掉太可惜了,这个镇子里,还有许多买不起布的。
她将一部分的布帘装到袋子里,送到洗衣行里,她好久没来过了,送手套也是宋三娘过来给的。
小九看到她来,连忙从凳子上弹起来,赶紧去接她,“阿俏,真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林秀水交代道:“这也不是好久没来过,照顾你们生意来了,就是这都是霉布,我已经抖过了,你们还是得小心着点,别凑近去瞧。”
又问道:“新的围布好用吗?”
她之前赚了钱,从油衣作许三娘子那买了不少油布,除了手套外,还做了一批套头的油布围裙,按大家需求做的,卖得很不错。
小九连忙说:“好用,至少不用弄湿衣裳了,我们时常念叨你呢,这批东西交给我们吧,保管洗干净。”
“我们这段时日接了不少活,都说我们这的洗衣行洗东西又快又好,我们也赚了不少,多亏你卖的手套。”
林秀水忙说:“那可是多亏了你们自己,衣裳又不是我洗的。”
其实她为了赚钱卖过许多东西,各种形状的香囊、荷包、猫头鞋、罩衣、围裙等等,能卖不少价钱,但是很快会有相同的东西冒出来,哪怕做工精美也会有更好的,市面就不缺奇巧的东西。
只有手套一如既往地卖得好,而且分布到多个行当里头,她有时也想过为什么,大概是其他仿的人不上心,只仿了个样子出来,选的油布不行,不肯多用桐油上缝边,会很快漏水,要想不漏水,成本太高了。
最主要卖得没她便宜,又没她好用,很多
人仿过她许多东西,都在手套上败北了,没人跟她抢生意,她已经卖到三家洗衣行里去了。
不过这批从裁缝作里拿的布帘,她没打算做手套,先在洗衣行里洗了,而后发现布上仍有一些分布的黑点,她又拿到染肆里去染。
拿回到手里是崭新的布,她放到摊子上卖,两百文一大块,能供瘦一点的人做件短褙子,或者一条裤子,给小孩的至少可以做套上衣下裳,跟大家说好,这是霉布洗后再染的,限买两块。
“跟新的一样,给我来两块,我给小孩做身新衣。”
“我也是,我没带钱,先给我留着啊,我不嫌弃什么生没生过霉,这么便宜,它就是块好布。”
这个价钱实在很便宜,哪怕很拮据的人家,打算穿两三年前的衣裳过过算了,此时也忍不住想掏钱,到了夏初总得穿件新衣裳吧。
就是不穿,留着到冷秋时,也可以絮点丝绵,做个夹层,她们这些不富裕的人家,夏日还没真的来时,就已经为秋冬做打算了,应当说她们整个夏日里赚的钱,都是秋冬买粮、买炭、买衣的钱。
林秀水这批布就赚一点,裁缝作里用作布帘、帐幔的绢布即使不算很好,可仍旧要胜过她卖的染色麻袋许多。
哪怕是旧桌帷,用的粗布,她也告诉其他娘子,可以缝块里布,做件小孩的短衫,拼拼凑凑总能做一件出来的。
虽说她致力于跟换下来的布帘较劲,要各种量和裁,可她当了缝补处管事后,终于有了相对轻松的休息时间,不用日日费眼抽丝。晌午能歇一会儿,毕竟有了张床,她肯定要躺一会儿,铺了被褥、席子,挂了帐幔。
小春娥来她的屋子睡时说:“我这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林秀水打开窗子问她,“你是鸡犬里的哪一个?”
“说错了,我们鹅跟鸡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林秀水打了个哈欠,“你顶多算蛾子,我怕鹅。”
小春娥摇摇头,一本正经,“不行啊,蛾是不能碰水的。”
可她后面说:“不过还是替你高兴。”
“高兴什么呢?”林秀水想睡了,她又撑着眼皮问。
小春娥没说,那当然是高兴于付出有了回报,日日不停歇,早起缝补,晚上缝补,一日要做许多活,在裁缝作忙起来的时候,连吃饭都闭着眼,筷子戳到嘴边,不说手疼,但是又时常贴着膏药,绑着布。
她当然会高兴,得到的东西不曾辜负那么辛苦的日子。
要林秀水知道,她只会说,可是那种日子里,也很快乐。
她比较知足,知足能获得很多好东西,比如钱,比如许多钱。
可以买得起衣裳,想吃鸡能买西大街最有名气的炉焙鸡,想吃鸭她姨母会舍得买只老鸭,空闲的时候炖老鸭汤。
而明天是个缝补的好天气。
要大补特补,什么都补。
当然在缝补处里,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布料帘子里,她想,补什么补?全给裁了做拖布。
算了,挑挑拣拣还能用。
第55章 第 55 章 回访可以,其他大可不必……
缝补的好日子里, 林秀水还在收拾裁缝处的烂摊子。
明显破损的地方先换,破损小且还能用的,记下来往后腾出人手再换。
光是换布帘, 来来回回得折腾半个月,绝大多数屋子里,做的衣裳、裙子等的, 堆放了布料,不能日头直晒,可裁和缝要光线好,所以基本一半竹帘, 一半布帘。
可像熏衣裳的屋子里,大多是不用竹帘和布帘,基本是粗制纱帘, 熏得纱布颜色泛黄,仍旧要用新纱,说新纱好看且透气,照着前头的裁。
当管事虽好,可管事长,管事短,鸡毛蒜皮一堆杂活的时候, 林秀水有时候冒出念头来, 还不如抽纱呢。
至少抽纱就是抽纱, 不用听林管事, 我那屋子里的椅子被老鼠啃了,它还把几件衣裳咬坏了两三个洞可咋办?
能咋办,换椅子,再补衣裳。
至少绣花样就是绣花样, 不用前脚刚出门,后脚有娘子飞跑过来找她,高声喊林管事,快来啊!救命啊!一过去是看熨布的时候,炭飞出来烫坏一个小洞,一堆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
能咋办,能补就补。她背着包,坐下来,拿出镊子、剪子,开始抽线补洞,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补得丝毫不差。
来裁缝作里做这做那,做得最顺手的还是老本行。
反正见识过她缝补功夫的,每一声林管事都叫得心服口服。
她就跟朝中有人好办事一样,各项缝补的活也都很顺利,至少没使绊子的,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随着天逐渐热起来,屋子里闷得慌,小春娥她娘下午过半,还送了梁秆熟水来。
熟水是时人爱喝解渴的,梁秆熟水是用晒干的稻子煮的,加糖和一点蜂蜜,甜滋滋的。
她娘笑眯眯地说:“爱喝再给你们送,还有紫苏、豆蔻做的熟水,顺路的事情,你们这离我们灶房近,自己来拿也成,我们都给备着呢,其他屋子的娘子都有,你可放心吧。”
林秀水也不再推辞,送她出门,结果人家从篮子里取出瓶渴水,用杨梅熬出来的,叫林秀水拿回去,舀一勺倒些热水冲一冲再喝。
“我说小春娥多亏有你这个朋友,你也别累着自个儿,回去吧,怪晒的,我这就走了,记得要喝啊,解暑的。”
小春娥她娘挎了篮子,撑了伞往前走,留下林秀水看她的背影,手里的渴水冰冰凉,大概是爱屋及乌。
她看了会儿,转身进屋去,下工后,拿着整袋熏黄的纱布放船上,桑英从米行那里过来接她,捧出碗买来的冰雪冷元子,喊道:“快来吃,要化了。”
“吃吃吃,”林秀水赶紧接过,“买这做什么?”
“看见有人卖,我扛米回来热死了,想你也肯定很热,就买了碗,我也吃一口,这花了我十文呢,咋还没发月钱呢。”
桑英摸摸自己汗湿的头发,摇着船说:“我本来都舍不得买,一想我这些日子里,识字可用功了,早认字晚写字,我得买碗尝尝。”
“那你给我吃?”
“你不是比我更辛苦,我们两个一起尝,等我摇过了这个弯。”
船停在桥边处,两个人蹲在船头吃一碗小元子,早就都不冰了,是温的。
后面换林秀水摇船,桑英要到思珍那里学写字,她接小荷下学。
边上有人推着车架过,她避开了下,没注意瞧,看小荷迈过门槛,前头有鼓鼓囊囊一包东西,她擦了擦汗随口道:“又拿了什么来?”
结果猫小叶的脑袋从包里冒出来,好大一个猫头,吓她一跳。
小荷则仰起头来说:“我上次说了,带它见思珍姐姐啊。”
“猫小叶说要吃桥头王阿姐家的蒸鱼。”
“它托梦跟你说的?”林秀水问。
小荷点点头,“我梦到的,梦里它一直在汪,我想它要吃这个鱼。”
林秀水无话可说,比她还能胡扯。
不过还是买了,王月兰不准她每日总惯着小荷,所以她买了,偷偷摸摸带小荷上前头她租的屋子里去吃的。
她屋子大了,也不怕小荷乱走,猫小叶压根懒得动,所以小荷有了张写字的案几,有了把专属的小椅子,只是不许吃东西。
通常是她画纸样,改衣裳,周娘子在边上缝东西,小荷低头写写画画,有时跟周娘子的小宝一块玩。
这日里,林秀水将从裁缝作里拿来的纱布裁了,这种熏黄的布,洗不干净,卖不出去,她顺手裁了缝上,给小荷以及几个小孩做兜网,套个竹套子,能捞鱼,能捉火萤虫。
到了这时候的夜里,天上星子多,河道口桑树旁,火萤虫多。
她也不是时时要赚钱的,夜里也出门,提着盏灯笼,盯着一群小孩扑知了,捕火萤虫,抓了又放。
桑桥渡的火萤虫没上林塘的多,她以前跟陈九川捕的时候,田里到处都是,抓了就塞空鸭蛋壳里,照得发荧光。
想谁谁来。
“不忙了?”陈九川从溪岸口走上来,手里提着包东西。
林秀水朝他招招手,“那倒没有,忙是忙不完的,裁了纱布套子,看小孩玩呢。”
“又拿了什么来?”
陈九川将东西递过去,香喷喷的,是一包槐花。
“今天从清河坞那换船,有人从上林塘过来卖槐花,买了包来。”
五月是槐花开的季节,桑青镇不种槐树,而上林塘多槐树林,一到五月里,槐花开得小而多,又很香,她会采槐花做香囊。
林秀
水整个五月里,都没怎么看见有人卖槐花,她一时惊喜,轻轻靠近将灯笼塞给他,拿过槐花来抱在怀里,“真给我啊。”
陈九川握着灯笼,手里忽而湿黏黏的,侧头看扑火萤虫的小孩。
“槐花做香囊也香的,做了送你一个。”
陈九川嘴比脑子快,他说:“好。”
林秀水又说:“要送给桑英、小春娥、思珍…张树也在吗?送他一个也行。”
“不是很行,”陈九川听了前面几个,只是抬了抬眉头,听到这名字,坚决反对,“送张树太亏了,你忘了,他十三岁的时候,还馋嘴偷吃你的糕点。”
“这种人别给他。”
林秀水奇怪看他一眼,她问:“张树又得罪你了?”
两年前的事情都能拿出来说。
陈九川毫不脸红地说:“他也偷吃我的饭。”
太可怕了,林秀水想,两个加起来要而立之年的人,还要抢饭吃。
不过这夜里,她将槐花悄悄拿进屋里,又将槐花放到枕边,睡得很好,梦里有槐花香,槐花真是世上最好的花,她也要去清河坞买些来,她要分给大家,每人一个。
到了转日是天晴,她早早醒了,清早桑行的人又搬梯子来桑树口剪桑。
清明时来一趟,总要念一句,清明雀口,看蚕娘娘拍手,意思清明桑叶绿,这桑长得好。
这回来下了狠手剪,剪桑人说孝顺种竹,忤逆剪桑,剪得越多长得越好,
林秀水可喜欢老桑树了,枝繁叶茂,早间摆摊凉快,结果给修成男童的鹁角发髻,前头一撮毛,后头光溜溜,还说叫它挂果。
她本来还想回到下头支摊,好久没到老桑树底下了,怪想的,结果这么一剪,她想,到底能不能替老桑树到官府里击鼓鸣冤。
只好提着桌子多走两步,到对面廊棚底下去,她好几日早上没出摊了,一直在忙裁缝作里的事情,今日特意起得很早。
结果这么早的天里,廊棚底下围了一圈人。
林秀水一瞧那算命招幌,出了梅雨,老算命回来摆摊了。
如果说桑树口缝补一条街,要是也有个瓦舍,得挂招子,写明今日谁来缝补的话,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那么林秀水的摊子是大家扎堆给钱的钱场,而老算命的摊子是一出面,不给钱也得来听的人场。
两人是生在桑树口,但实则该混到南瓦子里说诨话的一对奇葩。
林秀水连自个摊子也不摆了,将桌子往柱子边上一放,挂着槐花香囊,溜达溜达去听老算命胡说八道了。
老算命不瞎,头发白胡子白,乐意放一个小桌,上头拉根线,挂几张白底黑字小纸,上头写神课、看相、补五行八字、决疑。
头个来看相的,是个粗脖子大娘,她坐那小凳子上愁眉苦脸地说:“大师,我这些日子里啊,吃喝倒好,就是这一睡下,感觉浑身都湿黏黏的,这腿脚哪哪都难受。”
“我一想啊,”那大娘紧张又神兮兮地说,“会不会是我前头下雨去庙里不小心踢翻了那香炉,上头三支香掉了,我赶紧给插回去了,可想想这心里老是慌。”
“大师,你说我会不会冲撞到菩萨了?”
在十来张好奇的面孔,震惊的注视下,老算命说:“确实撞着了。”
他闭眼掐指细算,而后慢悠悠道:“你撞着梅雨了。”
“啊?啊?”
老算命面不改色地说:“给你算过了,那日雨天菩萨不上工,上工的是龙王,你怕什么。”
“给你开个方子,炉子一个,香炭二两,再到东头的纸马铺买张指日蛮烧了,雨过天晴,这事就过去了。”
“连烧十日,烧前要煮小麦汤喝,淮小麦、大米、枣,记得炖了连喝十日,不好你只管来找我。”
那大娘一听肩膀顿时不紧绷了,长松了口气,欢天喜地走了。
林秀水好奇,“这烧前喝小麦汤真有用?”
“傻不傻,”老算命看她一眼,“大枣养血安神,淮小麦治心神不宁,前头雨天她指定没晒被子,睡着冷,烧个炭驱驱寒气,我这法子叫外补内补。”
简直跟林秀水走同个路子的,好不好,能不能做,先一顿瞎忽悠,把人心神给稳住了。
后头还来了个戴东坡巾,穿件灰白长衫的书生,失魂落魄,张口便是,“哎,都说人生起起又落落,我怎么就不起,一直名落孙山。”
“你夜里睡不睡?”老算命喝了口茶,慢慢问道。
书生惊奇,“那当然,不睡还叫人。”
“你睡了,你白日从床上起不起?”
书生怒道:“怎么不起,不起我还能坐在这。”
“那你怎么说自己人生不起?起床不是起。”
老算命在他要气死自己前说:“好了,给你开个方子,头朝东边睡,旁边挂张山水图,拿来我用朱砂做个符,写上你的名字,这就叫东山再起、榜上有名。”
书生半信半疑,“真的?”
老算命说:“不信你抽个签筹,抽中红的,那就是状元红,阿俏,你签筹呢?”
书生果真抽中了红签,大喜过望,“大师啊大师,看来我明年稳过啊。”
其他人震惊,且真心实意恭喜,书生红光满面,林秀水都不想告诉他,她作假,罐子里全是红签。
因为大伙老是到她抽签筹博个彩头,抽红高兴说是蚕花红,抽中蓝的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能有什么办法,换,全换成红的。
这事只有老算命知道,他就很欣赏林秀水,骗人骗得果断,见啥人说啥话。
也很爱给林秀水接活,比如今日让她在纸上画蟹纹,这里确实流行蟹纹,布料上也会有印花蟹纹,那种先画背部团脐,再画两边四条弯腿,以及挥舞一对大钳子的。
她实在好奇,“画这个做什么?”
“你懂不懂十二星宫,”老算命摸摸自己的长胡须,“这古语有云:夏至,五月中,后六日入巨蟹宫,其神小吉。”
“明日夏至,我早日跟你拿几张蟹纹,刻了印去,钱分你些,五月到了蟹宫,一群信十二星宫的,日日蟹神保吉祥,全卖给他们去。”
林秀水啧啧两声,她倒不大搞十二星宫的,但她知道,她生在一月里,一月是鱼宫,那就是如鱼得水。
她最近手里除了缝衣裳的,缝补的活倒不算特别多,也乐得给老算命画蟹纹,谢礼是收他一张财运符,不管有没有用,就是爱信。
其他人陆续上工,见到两人在,黄阿婆说:“怪不得,远远就瞧见一堆人了,我说只要你们两个在,总是来得人多,有热闹瞧。”
“那我们两个负责招人,你们负责做那些活,”林秀水笑眯眯地说,没人接话,这活可太多了。
当然她一摆好桌子,就招人来了,是狗儿市里的人,来跟她买小狗斗篷和油衣的纸样,不买断。
是对夫妻,说是狗儿市里养二十几只狗的,生意一般,觉得这做油衣兴许有点出路,不管天热天冷,总要下雨的,狗待不住,要往外跑,卖这个合适。
林秀水卖逗猫棒,是给小荷揽的活,让她能赚点钱,至于这小狗油衣,她卖得一般,没有狗日日上门来。
她说:“其实你们买一件,拆开来就知道怎么做了,压根都不用上我这买。”
“我们两个做不了这种亏心事,你花工夫做出来的,哪有我们一看就仿走的理。”
那穿花布衣裳的娘子说:“小娘子,你开个价吧,合适的话我们就买下。”
林秀水说:“两贯吧,这个纸样还算简单,只是你们真得想好了,不是日日都有人买的。”
“两贯吗?只要两贯吗?”
另一个男子惊讶,夫妻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以为林秀水会狮子大开口,将半数身家带了过来,毕竟小狗油衣很独特。
真是太瞧得起林秀水了,这种纸样要是能卖出高价,她早就因此发家了。
她只不过想让每只在雨里奔跑的狗,都能跟黄三金一样自由,不要被淋湿。
这个买卖双方都觉得占到了便宜,交易很愉快,还叫林秀水去看两人养的狗。
卖了油衣纸样,林秀水兴奋,夜里要记下,翻翻前头的这些单子,回想起其他接手过的动物单子来,她其实都知道近况的。
她把这称之为回访。
不是她挨个回访,是大家挨个回访她。
比如铁公鸡,端午前边李习闲还抱着铁公鸡过来,给她送肉粽。
但鸡跟从前的鸡不可同日而语,鸡有毛了。
其他的鸡有羽毛,是其他鸡的事,是普通的事,铁公鸡长毛,是件大喜事。
总算不是鸡头插在红蜡烛上,裸着到处奔走了。
浑身长毛的鸡也要穿衣裳,大黑斗鸡配大红衣裳,林秀水说除了折腾她,就是折腾鸡。
不过鸡胖了,鸡跟人一起,活得好好的。
至于曾经拜师学艺的鹦鹉阿宝,乐衷于学鸟叫的,前阵子跟它会百鸟吟叫的师傅一起上台,眼下是一师一鸟徒弟,白日里唱几段,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说到会学人话的翠花,它最近喜欢上了一只八哥,八哥总不搭理它,它深深地感到自己可怜,要吃很多小油松,要吃苎麻子,把自己吃到胖得塞不进衣裳。
做新衣裳时唉声叹气,站在林秀水肩头说:“吃,还吃。”“做,再做。”
瘸腿的驴子来福进山了,腿不大瘸了,夏天里热,养驴郎还送了她两兜的山果,林秀水数了数,整整好好四十颗,他还是喜欢凑成双数。
而喜欢三花的花花花,它眼下喜欢两只三花,猫图上的喜欢,林秀水做的也喜欢,每日要抓两只老鼠,边上的老鼠抓完了,这会儿要走远路去抓老鼠。
她说在抓老鼠上,每日真是不嫌辛苦。
猫不大,心倒是大。
人能三心二意,它能一喵二意,哪个都装得下。
爱雨天的大狗黄三金她没见着,这几日都晴,它压根不出门。
但她知道,都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人过日子,猫鸟狗驴也得过,短短的生命里,要留下痕迹。
不过好归好,像李习闲这种乐衷于给她介绍生意,包括地上走的斗鸡,天上飞的老鹰架鹞,水里游的鸳鸯绿头鸭,只要她愿意,鱼都能逮几条来。
她说多谢,但是大可不必,她还没有真的想转行当兽医。
当然这是它们回访她,林秀水也抽空回访了照顾她生意的其他人,比如找她做傀儡的苏巧娘。
这年头当人不好当,做傀儡不好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