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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46章 第 46 章 衣治百病


    一堆的火背心, 除了绣雨、水二字外,其他包括但不限于河、溪、汪洋、江海…


    林秀水近来识字广,日夜熬灯苦读, 百家姓她已经会了百家,她确实能绣。而且火背心不是潜火兵或是穿在身上的甲衣,用铁片穿孔做成的那种, 绢布做的,颜色偏橙红,上头会有各队编号。


    听潜火兵们讲,这衣裳主要不是为了防火, 而是怕他们在救火时,有人溜过来偷东西,要保护起火那家的钱财。


    “那绣其他字做什么?”


    林秀水好奇且不解, 看着眼前的几个潜火兵,想说能不能别跟张木生一块瞎胡闹了。


    有高个子潜火兵说:“此事得从昨日夜里,城东西门路边上的巷子口,卖纸灯笼的小经纪家旁边的香蜡铺说起。”


    近来临安内城边上多火患,桑青镇也是小火不断,尤其在蚕桑为重的市镇里,蚕月里养蚕孵出来后, 要架火盆里暖蚕室, 确保蚕能吃桑叶结丝, 有句俗语叫, 识得四月天,困勒床里吃一年。


    所以确保蚕花丰收,镇里的“聪明人”想了许许多多歪招,有的买刻了蚕母的纸马香蜡, 沿着街巷到处烧,蚕月里要关蚕门,不到自家门前烧,烧别家门口,结果烧了别人挂着的竹架幌子,幸亏没起大火。


    后面又是有大聪明,买贴了蚕花红剪纸的灯笼,到香蜡铺里再一对刻蚕花的香蜡,结果之后烧了小灯笼铺堆聚门前的灯笼,火光冲天。


    西街望火楼上的潜火兵立时敲锣,夜里打上专门的灯笼,白日要挥旗,并喊七队。潜火七队正是张木生待的潜火队,他饭没吃两口,正打盹呢,一听锣鼓跳得老高,抱起水囊风一般往外跑,耽误火情要被砍头的。


    而且今日风刮得猛,小灯笼铺院子里灯笼都着起来,连着一排长竹竿烧得噼里啪啦响,火星子到处乱蹿,里头人又慌又忙乱,赶紧把灯笼往后头挪。


    潜火兵赶紧用手里的竹竿,上头绑了两斤多的散麻,蘸水蘸泥敲打扑火,也有两人扛着水袋,各自拽一头,顺势往火里扔的。


    张木生跳起来扔水囊,正中上头烧得最旺的大竹竿,接连不停歇不疲倦地扔,水囊在火里啪啪炸开,火都烧到他眼前了,他嘴里还念念有词:“雨来雨来,水来水来,雨水都来。”


    因为糟心的是这巷子还不临河,没有河水的话,潜火兵带来的水囊、水袋,哪怕有桶里的水,必须要去附近的水行里买水,要等水行人将水运来。


    要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张木生流汗喘气,他手里水囊也没了,到别人家里拿了水桶来浇,一直喊水来雨来。


    潜火兵们听见了还看了他一眼,搁这求雨呢,那咋不扔两张雨龙纸马进去呢?


    结果说完,大伙脸上突然甩上了几滴雨点子,有人伸手摸了摸,什么东西?雨?难不成张木生真能求雨?随着水点渐大,大伙真是信了邪了。


    再抬头一瞧,结果是墙后头,街道司的人爬了上来,甩着又大又重的布头拖把,在那哐哐乱甩“降雨”,一群扫街的街道司人冲进来,用沾了水的拖把一阵乱扑,水花四溅,尘土飞扬,争取到水行人过来。


    也算水来,“雨来”,


    这火到后头,只烧了百来只灯笼和小院,没烧到人,后续那烟灰都是他们用拖布擦的。


    当然除了大谢特谢街道司的,并且将拖把列为防火用具以外,潜火七队的人深深认可了张木生的行为。


    万一这种另类的求雨求水方式有用呢?


    不是每次他们都能灭得了火的,没有河的地方,离水行远的地方,杯水车薪,等着的就是房屋尽毁,也有人死而家破人亡,或是烧尽家财。


    平头百姓攒点屋产可不容易,勤勤恳恳十几年,几十年,一场大火便能烧成灰烬。


    有个老潜火兵说:“这不是想着,要有点用,那还能早些灭完火,挽回点东西来,像有次我们也正扑火,那场火烧得可旺了,什么法子也给用上了,没扑灭,倒是天公作美下了场雨来,叫人还有个家底。”


    其实倒也不是信绣个字有用,只是想着做这行,沾点水总是好的。


    而林秀水想起之前给街道司做的拖布,没想到这时能派上用场,其实后面王月兰断断续续做了几十把,街道司的总是很早来,林秀水也没跟他们碰上面。


    到后头她以几百文的价钱,把法子卖给了他们,没再过问。


    林秀水回过神,她点点自己,“那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人了,谁叫我名字里头带水呢,什么江河湖海,不都是水汇聚而成的,水克火嘛。”


    她其实在扑火上,也没有什么能帮到潜火兵的,除了绣什么水相关的字以外,给每人的火背心衣角多绣了平安二字。


    从烈火中平安归来。


    人的一生里,难得平安喜乐。


    当然她还真被张木生给整的,也出了一个不靠谱的主意,买雨龙的纸马,装在香囊里头,说不准真能降雨呢。


    关键大家还信了,买了雨龙纸马来,请她做了专门的香囊,贴身珍藏,闹到后头,不止潜火七队,什么六队啊,五队啊,都来求个雨囊,水生雨,雨灭火,大家真信。


    总共有八个队,都有一些潜火兵买了,并且戏称为这是八方风雨汇桑青,水来雨来火不来,平平安安护家宅。


    一切源头的张木生难得正经道:“有用没有,我们心里都有数的,只不过火里去,火里走的,图个心安。”


    反正火灭了,他就心安,百姓家宅没事,他就高兴,木也能生于火上。


    谁能想到之前,他还只是图潜火兵说出去体面,要叫爹娘邻里说他有出息,为了面子,为了更好的前程。


    眼下也贪图,只是忽然有了责任,救屋救人于水火之中。


    他说得铿锵有力:“我要做火杵,做烧火棍,做炉子,当炉不避火!”


    “你还是避一避吧,”林秀水捂脸,本来还想说,张木生不仅长高了,还充实了他的思想,这会儿一听,摇摇头。


    孙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木头心眼,钻也钻不透啊。


    张木匠说他这个儿子死心眼,但倒是一家停工一日,坐船到昭庆寺去,给他求了道符,特制的辟火符。


    回来给林秀水做桌子,王月兰抢回来的一堆竹木,嫌林秀水的摊子那张宽木板太寒酸,椅子不够高。


    丝行的工钱月中才算的,拿到钱,王月兰想想,给小荷买了新鞋,给猫买了猫鱼,给林秀水买了把青布大油伞。


    那油伞很大,撑开来能罩住三五人,但撑开来挺费劲,要插在钻了洞的高木墩上。


    林秀水努力举着伞说:“姨母,是不是近来天要热了,怕我热到。”


    “那倒不是,”王月兰拿了一吊肉进去,“怕桑树开始长虫,掉你头上,这都没到夏至,热什么。”


    小荷正满头大汗,小脸通红从外头跑进来,她和小花玩放纸鸢,遛小叶去,还没进门便喊着:“热,好热。”


    她用手扇风,并仰头问她娘,“阿娘,我能到桂花姨那洗身子吗?小花要去,她说桂花姨洗得可好了,澡豆也香。”


    王月兰切肉的手一顿,瞥小荷一眼,“我洗得不好?”


    她给陈桂花送钱,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做梦!


    小荷捂嘴,没敢说实话,林秀水也瞧她,她更不敢说,两人给她洗身子,没轻没重的。


    她娘洗的是没轻,重得她嗷嗷直喊,恨不得皮都搓下来,她阿姐洗的是没重,轻得像在缝衣裳。


    林秀水看热闹不嫌事大,收起伞来道:“让她去呗,左右她自己赚钱。”


    王月兰心疼钱,更心疼钱到陈桂花手里,先是带着小荷到就近的香水行里转了转,而后退出来,这烧点水擦个身跟抢劫一样。


    要她说,陈桂花洗浴活计居然能干下去,也是有道理的,索性心一横,让小荷自己拿钱去洗,这受累的活还是让陈桂花干去吧。


    左右两个大人的矛盾,跟小孩是不搭边的。


    小荷洗得皮子滑溜溜出来,钱袋子空空如也,她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澡豆香,哭丧着脸说:“没啦,钱跟皂角泡泡一样冲走了。”


    王月兰和林秀水早就料到了,此时都在那笑,只有小荷一个人难过,来自攒不下钱小孩的痛苦。


    但她下次还要再去。


    林秀水近来赚的钱不少,而且得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关心,来自每次上街,街道司各位的友善慰问,她说是不是拖布卖给潜火队,叫他们出了风头,或者地拖得很好?到锃光瓦亮的地步了?当然,这是个未解之谜。


    有解的是,她第一次接不正经活计的,给斗鸡做衣裳的,李习闲带着他长了半身毛的铁公鸡,来给她送礼,送鸡长毛的礼。


    送她几百个鸡鸭蛋,林秀水看见只想说,真是辛苦,辛苦鸡下蛋,辛苦鸭下蛋,辛苦她全家吃鸡鸭蛋吃上三个月都吃不完。


    林秀水只好到处分,分给小春娥,分给苏巧娘,分给张木生,分给裁缝作的等等,搞得有几日,见人不是先问好,而是问,要蛋吗?分你几个?够不够?不够还有。


    简直为蛋发愁,难得有她棘手的时候。


    这四月时节,天渐渐有些闷热,尤其桑桥渡这种房屋紧挨的,巷子边高墙树立,早上凉凉飕飕,傍晚热烘烘。


    林秀水自从有人分摊她的缝补活计,虽然活仍旧多,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着急,实在急的都能到胡三娘子那去,她开始早间补东西,不管是孙大或者宋三娘,亦或者其他各色人等。


    傍晚回来接改衣裳和做衣裳的活计,她眼下终于有工夫做了,从前只能掺在缝补东西里。


    裁改衣裳,她都是放到自己的裁缝屋里,大多是要给娘子们量身的,这会儿春衫正薄,大庭广众人多不大方便。


    有不少人找她改衣裳。


    像前街卖蒸饼、馒头的李娘子,拿了两条裙子来,迈进门槛里问:“阿俏,你帮我瞧瞧,这下裙能不能改成背心?做得好看点。”


    “这天怪闷的,我揉点面,那汗就跟蒸笼上的气一样,全往外冒,我光一早上蒸个东西的工夫,后背湿一大片。”


    林秀水附和一句,伸手接过来,一条挂在自己胳膊上,一条双手拉直,看一眼尺幅,这条桃红的裙子没有做褶,倒是不算很宽,另一条是浅绿的,也没有做褶,但要宽上许多。


    “娘子你等等,能不能做背心,我给你量量先。”


    她的布尺挂在脖子上,挂了三四条,有两尺的,三尺的,穿着件青绿的围裙,中间大大的围兜里塞了两把剪子,一把大,一把小,腰间侧边的兜里插了把桃木尺和一支画眉的笔,方便她画点位和记东西。


    林秀水在裁缝作里,进出都是裁缝,也学了点好的做派来,将裙子摊在平桌上,顺势抽了两尺的布尺来,横宽量了,右手拿出眉笔,在纸上记下,要放宽点,等会儿还得熨一熨。


    “娘子,我给你量量,你等会儿抬抬手。”


    林秀水拿了布尺,关上门,走过去跟李娘子说。


    宋制背心的袖口会有下垂的布料,翘起来,瞧起来带点袖子,衣长要到腰以下,对襟直领,女子们除了夏日会在家里单穿背心和抹胸外,大多数外出是套在上襦或褙子外的。


    林秀水量了量领缘的宽度,肩宽,从左肩处骨头最外处拉到右肩,量胸围,要量最丰满的地方,胳膊处,做袖口,衣长,还有臀围,要盖到屁股以下。


    这种量出来,通常都要有放量,林秀水还得打版画纸样,李娘子有点驼背,胳膊壮实,屁股大点,要考虑到这些,能给遮住。


    毕竟没有人希望花一百五十六文改件衣裳,结果做出来哪哪都暴露出身材的缺陷。


    改衣


    裳也得扬长遮短。


    李娘子说:“我就信得过你,其他人总说,改什么衣料,再买件背心得了,可我这下裙穿不了了,每日三更天我就得起来,光是做点蒸饼,挣的钱五六日才够买件背心的。”


    而且很难以启齿的是,像她这种身形的,去成衣铺里买件衣裳,都不大敢去,比不得别人纤巧,她比较粗笨,即使年到三十,也时常会因为衣裳而有难言之隐,艳羡而口不能言说。


    林秀水早听出来了,从量身形开始,李娘子就问她壮不壮,胖不胖,好不好做,费不费布料。


    她放下桃木尺和纸头,想着要胸前两片和后背一片,再加领抹,抬起头冲李娘子笑道:“保管娘子你穿得好看。”


    “我当裁缝只有看布棘手,没有看人棘手的,再好的布都是得衬人,不是人衬衣裳。”


    说实话,哪怕今日李娘子生得再胖,她都会尽力给人家做出显瘦的衣裳来,而不是叫人减减身形,套进不合适的衣裳里。


    林秀水宽了李娘子的心,隔了两日,李娘子来试背心。


    两条裙子在林秀水的拼凑下,改成一件前粉后绿的背心,袖口和衣边处都加了绿色绣花的领抹,胸前有飘带,这种绢布料子比较薄,很容易皱,她都有细心熨过。


    李娘子穿上后,借由林秀水放置高的镜子,往后退两步走远点,来瞧自己穿上的模样。


    窗外光照进来很亮,她前后转了转,时时都在瞧自己在意的那些地方,肩宽、臀、胳膊,而后才瞧到了衣裳,都将她在意的点显得瞧不出来。


    而且桃粉衬得她不再年轻的容貌,也因为露出笑容,小小的美丽和鲜研。


    林秀水看她高兴地拉扯衣裳,也有了笑意,叫她以后想再改衣裳便拿布来,她给李娘子量过的身形单独记录在册。


    应当说她的本子上,记录了好几位娘子的身形数据,都是不再年轻,操持家中事务,身形跟年轻时大变样。


    尤其到天热后,衣衫越来越薄,关于身形和穿衣烦扰也越来越多。


    这种忧虑相当正常,像是废弃的蚕茧,绕不出来的蚕丝,缠在心里,越解越难解。


    但到她这里来,林秀水各有各的招。


    比如胖的,像是打小就没有瘦过,生完更胖的王六娘子,她整个人都圆,还矮,进门就自嘲道:“我去成衣铺里,啥也不用看,就跟人家说,给我来件最宽最短的就行,有时还套不进去。”


    林秀水看了她一眼,穿褐色衣裳,褐色的裙子,要把自己搭成树根。


    其实得要穿明快的颜色,去掉多余的修饰,什么花花绿绿的纹样,而且不能穿得太厚重,越厚重越显得笨拙。


    林秀水给她搭了身衣裳,浅绿蓝下裙,腹围遮盖,再加件撞色的背心,本来人家很抗拒,觉得自己穿上去丑得不行。


    结果王六娘子一穿上,她惊奇地喊:“娘嘞,神医啊。”


    什么吃不着,睡不下,一想到夏日发愁的毛病,全给医好了,那当真是衣能治假病。


    从林秀水这出来后,她逢人就说,千错万错,不是她自个儿的错,怨布怨针怨线怨衣裳,埋怨不到她身上来。


    而林秀水缝补的宗旨是,补好补到原样补出新花样,至于改衣裳嘛,那就是治胖治瘦治矮治丑,衣治百病。


    绝对不能让人为了一件衣裳困住。


    但是来寻她改和做衣裳的人大排长龙,里头有些人只是想买合身的衣裳,什么也不挑。


    于是乎,林秀水又动起了歪点子,做不如改,改不如补,补不如到估衣铺买衣服,买了再改再补。


    第47章 第 47 章 找阿俏的,关她林秀水什……


    四月下半旬, 估衣铺卖夏衫,掺杂许多要坏中挑好的春衫。


    在桑河桥,行船到桥边, 打头一片是卖旧衣的,多数在地上铺张席子,撂一堆旧衣, 嘴里吆喝,卖的便宜,但东西差,不晓得从哪里进的衣裳。


    而左右两边则是估衣铺, 最吸引人的不是幌子,而是门口边有张小摊,两人拆从质库或是其他地方扑买来的衣裳包袱, 抖抖各色衣裳,一唱一和。


    刘牙嫂开的估衣铺,倒是没请人叫卖,她铺子不像其他估衣铺加门板,不见一点光,屋里黑漆漆的,衣裳好坏全靠手摸, 她的门大开, 各式衣裳挂在里头, 男女老少, 一应俱全,生意倒还凑活,门面比较小。


    “吃了没?没吃再上我这来吃点,你可有段日子没来了, ”刘牙嫂正往外卸门板,见到林秀水走来,高兴得很,不说其他,她可喜欢同林秀水做生意。


    刘牙嫂将门板堆到一边,瞧林秀水手里看了眼,“没带那半人木头东西呐,咋的,不要了,当柴烧了?不要给我啊!”


    林秀水歪头看她,摇摇头,迈步进了门去说:“我可没说不要,放家里呢,带它怪重的,啥时候不要了,没有那时候。”


    苏巧娘又不是专做人台的,眼下正忙,接了别人悬丝人偶的活,赚点糊口的钱,得带徒弟雕上一两个月的工夫,她又不好时时打扰人家。


    她掏出布尺,扯出两头拉了拉,“今儿个带了这东西来。”


    时下娘子们穿的衣裳,大多离不开这几样,套外头的褙子、背心,裹里头的抹胸,或是上襦,下头更好,裙、裤两样,一般娘子身形相当,量准了,尺寸好改。


    而且有些娘子到她这里来,不是想改衣裳,也不是想挑花色,就是想买件合身且便宜的衣裳,最大的要求是,不破,能穿。


    林秀水要是给每个人做,她一套得花上好些日子,不划算,而且她做做收的钱得三四百文,不算布料的价钱,真不如买旧衣改了划算。


    “赚钱了?发家了?”刘牙嫂看林秀水去挑好料子,有些惊奇,从前她来,什么便宜挑什么。


    开玩笑,林秀水当然没发家,但钱是真赚到了不少。


    她眼下卖手套以及各色东西,缝补还有来自领抹处的,她眼下能拿出三五贯用于买旧衣,语气豪气得很,话是这样说的,“我先看看,贵了我也是不要的。”


    “我这个人也图便宜。”


    刘牙嫂靠在衣裳边笑道:“还当你赚了大钱,正想同你讨教下门路呢。”


    “哪来的门路,靠两只手赚钱过活呢,”林秀水说着,扯了件浅褚白花的褙子,拿下来细瞧,用布尺量过,尺寸合适,又一寸寸摸过瞧过,后背处破了两个洞,刚巧她能补。


    刘牙嫂刚扑买来一包,粗粗瞧过一遍,她们估衣铺做生意,好的坏的任人挑,给林秀水折价七百文,哪怕破了洞的,卖给别人得卖一贯二钱,多好的料子。


    林秀水又拿了条淡紫的裙子,问道:“这条呢?”


    “这条料子一般,但这布是平江府来的,纹样不错,而且你看布料用得多,九百文最少。”


    林秀水没说要不要,手又摸上旁边浅石绿的上襦,刘牙嫂立即道:“临安府来的葛布,别看边上抽了些丝,买来也得要上一贯五六的,我给你算一贯,妹呀,你也是裁缝作里混的,我价实不实诚,你肯定有数。”


    林秀水当然清楚,一件衣裳好不好,从哪里来的布、面料、质地做工、花色纹样,有没有衬底、尺寸,再到领袖、有无破损,这都是看衣的门道。


    她问的衣料不算特别好,但能瞧出来,穿上去身形很正,小改一番就成。


    价没话说,她嫌贵没话说,衣价猛于虎。


    这年头平民百姓想买套衣裳穿,得花一两个月的工钱,才能置办起一身毫无花


    样的。


    她看向角落里,纯色的衣裳堆了一大堆,大多有破洞,料子一般。


    但是它便宜啊,不管褙子、上襦还是下裙,两百文,通通两百文大甩卖。


    刘牙嫂手心吊着三贯钱,直愣愣的,站在门边手一伸一缩,望着林秀水扛大包袱的背影。


    只想说,妹啊,好歹带件贵的走啊。


    虽说衣裳这玩意,买好不买差,买差穿一季,买好穿几年。


    可桑桥渡的人有大把银钱吗?


    没有,不然林秀水的缝补生意能做得这么好,便宜麻袋布头能卖得多?大多人家都是抠着点钱用的。


    林秀水给这衣裳,先花几十文,送到洗衣行里浆洗,拿到手先熨,再拆掉领抹,换上她用各种布头纹样做的领抹,裙上系结子,不合身再稍微改一改,三百多文就能买到件衣裳,而且穿上身耐看合身。


    这衣裳卖得极好,想买想改得摇号,这是林秀水想出来的法子,不然分给谁也不合适。


    娘子们接受度极高,毕竟到菩萨和佛祖面前许愿,还得烧香烧蜡投钱的,许愿还得花上许久工夫实现,眼下便宜衣裳在眼前,啥也不用,抽个签的事,真是谢天谢地。


    是以大早上的,桑树口一众摊子的人,就看这堆娘子“做戏”。


    有的娘子拿着个签筹罐子,上摇摇下摇摇,头一点点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谢三花今日得抽中,嘿,蓝的,气人。”


    签筹蓝的不中,红的中,总共十支签,两支蓝,八支红的。


    “边上去,让我来,我这人旁的不说,手气可没话讲,上回还在河里洗衣裳,捡到一文钱,”另一个娘子抢过签筒,她自吹自擂,在一堆人的眼里,掷出了支蓝的。


    其他人一哄而笑,她气恼地挪挪自己的发髻,一跺脚,“到底有没有天理,签也得讲签理啊!”


    此时这群人都无暇顾及买不到便宜衣裳的失落,全是对自己手气的懊恼,转而变成对别人好手气的啧啧惊叹。


    本来林秀水害怕大家买不到衣裳难受,才出了这么个招数,但是完全没有,后面受伤的只有她一个,简直岂有此理。


    大家已经把她的签筒当成测手气的了,篾匠周阿爷要去选好竹料的时候,会先跑来借个筒,一番念念有词后,才投签掷筒,掷出个蓝的,他扭头便一屁股坐下,拿起别人送来缝补的篮子,边补边说:“今日不宜办事啊,还是补东西吧。”


    住在巷子里的娘子也是,有几个一大早急匆匆跑来,不补东西不改衣裳的,借了签筒就是一掷,抽出红的就高兴,那娘子一拍大腿,“我今日运好,肯定能买着最便宜的米。”


    有的娘子抽出红的打个哆嗦,满脸不敢相信,“我的天爷,我今日走那门死抠到连粪桶都得涮四遍水浇东西的亲戚,能得他家一星半点回礼?怎么就叫人不信呢。”


    后头回来,她确实得了回礼,是一桶嗦过的骨头,叫她拿回来喂狗,气死个人。


    搞得林秀水都从无可奈何,到乐颠颠看戏,反正在桑树口总有热闹瞧,不是胖儿子把爹的传家画给戳上洞,哭天喊地的被追着打,绕着这几个摊子跑,一边跑一边提裤子,最后被修书画的夫妻俩修好,才算能把裤子穿好。


    要不就是担一对鸡笼的从对岸过来,正从鸡鸭行里买了老母鸡大公鸡,小鸡仔,结果到了边上,鸡笼底掉了,大鸡小鸡连忙飞出来。


    那真是混乱极了,胡三娘子一边拽自己的布一边喊:“哎,我的布,哎,鸡飞到我布上了。”篾匠周阿爷急得慌,一把拽下鸡笼来,那人还喊:“鸡笼呢,啊呀,我的鸡咋飞到伞上去了。”


    林秀水的青布大油伞,好好的大伞,先给鸡踩上两个鸡脚印,她咽下嘴里的鸡蛋,嗯,吃鸡蛋太多,造的孽。


    正来给她送钱和缝补东西的孙大,见了这众人捉鸡的场面,张口就说:“真是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啊。”


    看很多人瞪他,又嘿嘿一笑,“我说话是裁衣不用剪子,瞎胡扯呢。”


    林秀水默默拍走桌上的鸡毛,假装没有鸡来过。见孙大带了个女子,瘦小的女子旁边又有个孩子,有些好奇,“要补东西的?”


    孙大摇摇头,“那不是,她改衣裳的。”


    又转而冲那娘子说:“这就是林小裁缝,你有什么要改的,同她说便行,便宜,不会叫你多花钱。”


    “改什么衣裳?”林秀水温声问道。


    那娘子应该三十岁,举止很局促,大伙瞧她更放不开,急得说不上话来,小女孩习惯接过话说:“我娘要改一件褙子,想改得好看。”有其他人宽慰道:“那找对人了嘛,没来错地方,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


    那娘子更加局促,连手往哪里摆也不晓得,只是一味干笑,低头冲大家不住点头,小女孩则大方说:“我娘说多谢。”


    孙大说是路上碰着的,见她跟人谈不拢价钱,急得面红耳赤的,手足无措,给带到林秀水这里来。


    他又拿了四五十双手套,到处行船去卖,交代清楚缝补东西后,才急急走了。


    而林秀水收了摊,将那娘子和小孩带到自己屋里,才知道她有口吃,说话听不大清。


    小女孩又瘦又黄,口齿很伶俐,她跟林秀水说:“我娘我就叫我娘,我叫李三丫。”


    李三丫仰起头,很自豪地说:“我娘想改衣裳,她之前是别人家的苍头嫂,眼下说是能到排办局,想改身体面点的衣裳穿。”


    她娘又急又气恼,拉李三丫衣裳,怎么什么都往外跟别人说。


    但李三丫不以为然,苍头嫂虽是富户人家里擦扫,做打杂活计的,可不就是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到排办局里,继续做洒打、拭抹的活。


    林秀水听懂了,倒是没说什么,伸手接过那包袱,摊开来瞧了瞧,是件灰白的褙子,但袖口是橙红。


    想改得体面点,有些费劲和棘手。


    她微微弯腰跟李三丫说:“过两日,到酉时边上来拿,你改的衣裳有点多,得要六十文,先给我三十文,这是行价,如果改完觉得不好,我们还能再退。”


    李三丫的娘急急点头,从包袱里拿出布袋,一层层打开,叫李三丫数钱。


    李三丫要先算算,比别人家便宜,才数给林秀水三十文,好好道谢过,才牵她娘走了。


    这种褙子林秀水左改右改不大满意,隔日带到裁缝作里,眼下她又不是只有自己是裁缝,人多法子多。


    到领抹处里,还没上工,一堆裁缝娘子围过来瞧,先瞧那蓝灰色的褙子,像洗多了洗得发白的旧布套子,穿身上比套了麻袋还难看。


    老裁缝在头上擦了擦针,看了眼说:“先把这领抹拆了,蓝灰的套橙红,简直是老母鸡戴鸡冠,不像个样子。”


    “领抹也用蓝底,衣袖和领边都加宽,阿俏你的抽纱绣不大合适,太轻巧了,这适合,”杜娘子摸了摸说,“别怪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适合我的绣法,暗纹山水领抹,我家里有一堆,明日带来给你搭上。”


    “我俩啥关系,你还给我算钱,我小朵上回过生,你还送她一只布做的兔子,她可中意了,我难不成还折算钱给你。”


    小裁缝小环将身子斜插进来说:“别争钱不钱的,谈钱多伤我们情意,我们不如来谈谈,林阿俏收不收徒弟,教不教新的绣样,比较适合我们的针线感情。”


    “什么针线,”给林秀水打下手的李锦说,她只听后几个字,“我有很多针线,全给阿俏。”林秀水看她一眼,李锦啊啊两声,点点头,这是要她去拿针线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李锦立即问她。


    林秀水正色,“去抽纱线。”


    “哎,不跟我说,”李锦扭头执行,嘴里仍在说:“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闻言哈哈大笑,有个娘子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跟林秀水说:“我去给你喊隔壁缝褙子的,一块来出出主意。”


    “我们说这颜色改改没意思,要好看,就是一股脑遮上,但是阿俏诚心发问,”有个梳高髻的娘子将手搭在林秀水肩上,用剪子点点褙子后背,“加条窄边。”


    又划划褙子侧缝两边,“剪开,肯定要开衩,缝绿的宽边,袖口接缝处,最好也缝两道窄边。”


    另一个裁缝娘子将针线别到围布上,背过手瞧了圈,“颜色浅的,其实加染最好,我们做裁缝的,能不能别这么死板。”


    她嬉皮笑脸地说:“等会儿姚管事听见了,又得说,啊呀,我们得学学别人家好


    的地方,为什么她们裁缝作里能想到新奇的花样子,你们就想不到,还是脑筋跟印版一样刻在那,就生一个模子似的。”


    “你出钱?就六十文的费用,谁接染的活,哼。”


    “诺,说你死板还不信,我家开染肆的,你找找我怎么了,我不要钱!”


    林秀水还没说话,刚才呛声的娘子笑了声,“太好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你们怎么都在笑,我是不是被下套了??”


    其他人发笑,只有李锦说:“套,什么套?”


    有裁缝说:“是歪锅和偏灶,一套跟一套啊,李锦啊李锦。”


    林秀水笑得揉肚子,当真跟她们在一块,是一句话多余的话也插不上,感谢不用说,因为她们会说,少说虚情假意的话,多送两条领抹才是你正经该做的。


    至于该染什么色,林秀水其实问过,李三丫说她娘喜欢蓝的,这件蓝灰色洗很多次,是柔蓝色洗退了。


    林秀水又给染回去了,不满意再退,也按照其他裁缝指点的那样,给去掉领抹,换上新的浅石绿宽边领抹,两边的侧缝开衩,领抹中细,背后加宽缝。


    这件在两边裁缝娘子合力指点下完成的褙子,送到了李三丫和她娘的手里。


    “这换了件褙子?”李三丫瞪大眼睛。


    她娘忙摇手,努力说出一句话,“钱,钱不够。”


    “什么不够?”林秀水将衣裳给她,“够了,我很便宜的,染的不要钱,缝的布头算你们三十文,我还赚了。”


    “而且,万一我有用到排办局的时候,还想靠你们呢。”


    李三丫抬头瞧她,可是她们很矮小,靠不上的。


    即使能进排办局,干得也是最辛苦最累的活,只不过想头几日,穿得能稍微体面点。


    “那就多吃点,长高点,”林秀水从柜子里拿出个布老虎,塞到李三丫手里,“说不准你以后会长得跟老虎一样强壮。”


    “真的吗?”


    “当然。”


    林秀水说:“只是要靠你自己呀。”


    她看着母女俩人走出院子,走出长而弯折的巷弄,走到外头的宽阔地方去。


    看见她们,她总时不时想到桑英,想到哪里了,能不能顺利从上林塘出来,从田野里到更适合她的地方里来,桑要长在桑青镇里。


    而她想,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日子。


    当然,比起等到桑英,她最先见到的,倒是帐设司的人。


    在她从清河坞回来时,一堆人围在桑树底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吵嚷声。


    林秀水也钻进去瞧,以为又出什么热闹了,她将脑袋往里挤,没瞧见,用手推推边上的人,小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帐设司的人过来了,找阿俏呢。”


    林秀水正踮起脚来看,闻言连连点头,压根不过脑子地附和:“原来是找阿俏呀。”


    嗯?好像有哪里不对。


    找阿俏的,关她林秀水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更新晚了,红包[求求你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借帐设司的光


    帐设司属四司六局, 而四司六局在整个临安府很出名,最顶上是临安内城官衙设的,给官府、富贵之家承办婚丧嫁娶筵席的。


    四司为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 六局则是果子局、菜蔬局、蜜煎局、排办局、油烛局、香药局,小春娥想进的油烛局,便是内城里的四司六局, 是吃官家饭的。


    但是来找林秀水的,是内城里出来,民间承办的四司六局,给普通百姓承办抓周、洗三、成婚礼、冠礼、赛社、会亲、送葬、献神等等的, 在这里干得好,才能上到官家的四司六局里。


    “修什么东西?”


    林秀水掩面,用袖子盖住脸, 扭头压低声音,悄悄问边上人,要是东西棘手,她不会修,还能转身溜走。


    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那人正看热闹,闻言头也不回地说:“要修一顶暖轿呢, 从临安运来, 发现前头帘布坏了, 哪也没去, 就直奔我们桑桥渡来了。”


    “你说说,是不是我们这阿俏缝补手艺出了名,连帐设司都听闻了!这就是行行出状元啊,想当初阿俏在这支摊, 那真是——”


    林秀水看他,生面孔,她都不认识,真想说一句,别来这套。


    她正想说话时,忽而有人眼尖看见她,用力穿过人群摇着双手喊:“阿俏,阿俏回来了!”“真的,阿俏回来了,回来了,赶紧的。”


    从前没见你们这么欢迎我,一到有热闹瞧,那起哄声比谁都响,真是气煞林秀水。


    但她在众人的推嚷和欢呼里,从挤不进去,到推到最前面,和帐设司来的几人好几目相对。


    “我呀,小娘子你还记得我不,在成衣铺里找你修食屏的,”张小四一见救星来了,牙也不疼了,赶紧三两步,跑上前行礼,又拍马屁,“我们帐设司这活遍寻上下,怕是只有你能做了。”


    林秀水记不得他,送来修补的人总会记不大清脸,可经林秀水修补过的东西,哪怕过去许久,光是说两个字,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脑子瞬间冒出了那块青绿山水画的食屏。


    帐设司的活是布置场地的,管椅桌陈设、器皿合盘、酒担动使等等的。


    但是这玩意,也包括一顶大红布轿子吗?


    林秀水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轿子在桑青镇不多见,大伙更喜欢行船、走路,以及骑驴。


    张小四冲众人再三行礼,叫大家伙让让,留出些地方来,躬身叫林秀水仔细瞧瞧,低声道:“没法子,这活我想不到旁人,大抵只有小娘子你能补了。”


    “这是顶暖轿,我们用来迎亲的,没想到帘布上的织绣竟然勾裂了,成了断口,补不回去了,换帘布主家不愿意,眼瞅就要到迎亲日子里。”


    怕耽误吉日,那可担待不起,张小四牙疼,嘴角都起了两三个火泡,想着别出事,反正一想真出事。


    四处问询,从东边一路赶过来,最后求到林秀水头上。


    林秀水撩起轿子上的帘布来,这种暖轿三面为木质屏障,就前面这块是纱质垂帘,很轻薄,而且上面的刺绣为纳纱绣,不是临安府往南一带盛行的绣法。


    而且刺绣是在方眼格纱孔中,用细针挑绣的,这红纱垂帘上是一对喜字和牡丹花绣,破洞的地方正巧在中间喜字下方,那团牡丹花上。


    织补要得有相同颜色的原线,绣补最好线相同,林秀水反反复复看,摸了又摸,拆不出线来,而且绣的话,反面的线迹一定凌乱,想补好的话,对她而言,也是很棘手的活。


    她揉揉眉头,回过身,大伙期盼地瞧她,有些人比她还紧张,也有娘子站到林秀水旁边,说要不能补的话,她们把大家都轰走,挨个跟赶小鸡崽一样赶回家。


    林秀水将自己挎的布袋拉到跟前,取出布尺,量了量垂帘的长宽,跟帐设司的几人说:“要一块这么长的纱布来,要红得差不多。”


    “至于怎么补,先抽了这一块全部的纱,再用绣线织补出其他牡丹的纹样来。”


    她说完,众人啊啊两声,仿佛醒悟过来,然后有人说:“完全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对了,听得明白你就自个儿上去补了。”


    林秀水也没管,她补这垂帘,最大的难点在于,这玩意不能拆啊!


    不能拆意味着,她得半蹲、站着、走到左边,走到右边拆补,而且得要一个人帮她扯着


    布两边,扯到平直不能动,压下轿子到桌子边会翘起来,会抖,更不利于抽纱。


    拉布帘的活,林秀水只信得过王月兰。


    王月兰说自己手抖,布都不会抖,当然要真抖,她肯定会喊的。


    布帘被扯直悬空,众人围观,替林秀水捏一把汗,帐设司的人紧张又茫然,站那来回走,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林秀水扎好袖口,绷紧破洞处。左手拿镊子,右手用长针挑出一半的线,她不会全剪掉,只抽破洞处的绣线,她称之为断纱。


    真是来来回回地抽,镊子一根根抽出来,林秀水抽纱的水平,在日夜苦练中,已经越发精进。


    而她加纱的本事,在抽纱绣中,需要不同颜色的绣线来回绣上,加上,她要想很多的绣样,是以沿着破洞处,想出大致的绣样,慢慢取出手边的绣线,先用最下边拆出来的红纱补底,再用绣线上纹样。


    补完后,林秀水和王月兰都累了,小坐一会儿,所幸眼下天黑晚些,折腾大半个时辰,仍有日光。


    只是轿子慢慢往光亮的移,林秀水走到哪,人群也跟着走到哪里,从在大道上,变成挨在桑树边,踩在溪岸口的土墙上,看不见还踩在木墩上,椅子上,还有人本来拿梯子路过,结果也来看热闹,踩在梯子上往里瞧。


    哪怕一星半点没瞧到,大家也瞧得津津有味,就图个人多热闹,只是手里应该端碗饭的才是,水淹饭即使没菜,就着热闹也能吃两碗。


    林秀水补得手酸,一瞧边上有人吃上了饭,还很热心问她,“来口吗?垫垫肚子先,补得怪累的。”


    她摆摆手,别管她的死活了。


    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家家升起炊烟,那帘子上破洞从红色纱底,慢慢缠绕上不同颜色的绣线,线从纱孔里冒出来,好似补得毫无章法,但随着慢慢推移,那平白生出来的小朵牡丹,和边上盛开的牡丹纹样融为一体,再也瞧不出破洞来。


    里头再钉上一层纱,那背后补过的痕迹也被遮掩住。


    此时近黄昏,林秀水剪下最后一根线头,收针绕线,眼睛往远处眺望,拆下缠在手上的布条说:“瞧瞧吧。”


    瞧什么?帐设司的人茫然,补得在哪都不大看得出来,其他人放下碗筷,拍手叫好,蹲梯子上的慢慢走下来,两股颤颤,腿比林秀水的手还要抖,但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到地下了。


    张小四绕着围布瞧,差点没坐到地上去,救了他大命了。


    他为表感谢,在桑树口放起炮仗和烟火,噗嗤噗嗤地响,结果差点被灭完火来的张木生给浇熄。


    张木生被拦下,才松口气,他打个哈欠说:“我还以为谁纵火呢,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主要他不想救火救到自己认识的人头上来。


    这一场关于帐设司的热闹,并不是从林秀水补完花轿后,被欢呼簇拥叫好,她收了谢银结束的,而是从她补好花轿后开始的。


    帐设司需要的陈设摆件有许许多多,仰尘、桌帷、绣额、屏风、书画、画帐、席棚等等,如果相对不富裕的人家,他们是用旧的,再按场地新布置。


    而有些富贵人家提前两个月定席,则要去专门量尺寸桌椅尺寸,再分派给相熟的裁缝重新缝制,富贵人家给的银钱足以覆盖全部新做的钱数,因为这种新做的陈设,基本不会撤下来。


    他们帐设司在临安府认识的裁缝多,桑青镇的少,但在镇里接的活却不少。


    张小四将制作桌帷的活,给林秀水做,他说:“我们在桑青镇的裁缝认识得不多,小娘子手艺好,我们也想好好结交,后面保不准还有些活,需要小娘子帮忙的。”


    “而且做桌帷可以慢些来,十几日能出五六条桌帷就成,钱只多不少。”


    林秀水关心道:“不少是多少?”


    张小四说:“做完手里的桌帷,五六贯总是有的。”


    桌帷好做,其实就是桌布,不管方的或是长的,只要有尺寸,画线裁了缝合好,一般挑不出毛病,林秀水好做钱好赚。


    但她最感兴趣的是,帐设司里有些非常微小,可仍需要的装饰,那就是桌帷下需要悬挂的流苏穗子,绣帐上的帐钩带子,窗子上的剪纸窗花等等,小但是有赚头。


    后面她给帐设司补了些东西,帮了他们解决不少麻烦,那边也很愿意将活分给她来做。


    这活不是给林秀水自己揽的,她已经不用做这样的小活来赚钱了。


    在桑树口这条巷子里,来自官家下令的胎养助产令,有些人家是领免役宽剩钱的,生了孩子养不起的,可以领四千文钱,折合是四贯。


    那民妇如果生产,家贫而无力,桑青镇有专门的举子仓,可以给米一石。


    但是说得很好听,很有意思的是,想到举子仓里支粮,首先得到附籍官那里去注籍,这不算完,还需要批文,以及让人难以启齿的四邻担保文状,才能去领米。


    而从这几步上,有不少人家什么也领不到,薅子多,薅子便是杀子,临安府东南一带赋税最重,此举严重。


    她住的巷子里就有这样的人家,过得连糊口都做不到,倒不是懒,而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林秀水遇到过,而且小花的娘李稳婆也曾跟她说过,有些贫家女人要生产时,官衙会派她们稳婆去接生,因为穷得连生孩子的钱也没有。


    而林秀水认识一户人家,主要认识这家的娘子,带着个刚三月的孩子,背着出来在街道司做扫街盘垃圾的活。


    她看这周娘子好些日子了,每次她出摊不久后,周娘子会背着她的小孩出门,小心从街头扫到巷尾,扫得很干净,虽然人很瘦,孩子总哭,却时常笑着。


    大家说她就是男人前头没了,领不到举子仓粮食的。


    这日清早,林秀水趁着没人,叫住她,“周娘子,你来一下,我有事寻你帮忙。”


    周娘子连忙过来,一只手往后拖着孩子,忙笑着问:“小娘子寻我有什么事?我哪里没有扫干净?我再扫一扫。”


    “不是扫地的事情,”林秀水摇摇头,“我听说娘子不管是剪纸,还是编绳结都不错,我有个活忙不过来,想请娘子帮帮忙。”


    “剪纸按上头的纹样来,大概是五文一张,编绳结是酢浆草结,三文一个,打穗子也差不多的价。”


    周娘子的笑容突地消失,转而惊疑不定,“我吗?给我做?”


    她双手在衣裳两侧擦了擦,见背上孩子要哭,又下意识弯腰抖抖,才转过头说:“能做,我能做。”


    “我什么都能做。”


    林秀水神色温和道:“钱一日一给,周娘子做好找我来支取就行。”


    “一日一给?”


    周娘子极为不确定的,用小心而低声的口吻,将这个词拿出来,再次确认。


    林秀水给予她肯定的回复。


    周娘子拿着东西,背上孩子,茫茫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算一日只赚三四十文,也够买升米,供她和孩子吃喝的。


    她放了东西,仍旧慢慢扫着地,又不敢太过于欢喜,夜里编绳、剪花,哄孩子,不敢睡过去,又怕梦过后是场噩梦。


    但当她领到钱时,自己熬夜赚的四十文时,也没有哭,没有极为卑微地感谢,她只是笑,攥紧手里的钱,紧紧攥着。


    而后才说:“以后小娘子上我家吃饭。”


    她眼下连饭都吃不饱,可就是想,以后能吃上饱饭。


    林秀水倒也不单单帮周娘子,帐设司的活好做,只要手巧些,很多娘子都能做,她叫李稳婆帮忙,寻人问问,要做活的找她。


    钱虽然不多,肯定能混口饭吃,只要吃饱饭,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当然帐设司带来的其他东西,林秀水是没法预料的。


    比如桑树口的缝补摊子逐渐变多。


    大伙爱瞧热闹,也爱宣扬,帐设司到桑树口来寻缝补的事情,在大家嘴里嚼了又嚼,传了又传。


    先吹林秀水手艺神乎其神,再传这条巷子


    缝补生意好,能赚不少银钱。


    原本稀稀落落几个摊子的,先来了个补铁锅的,挑着一副担子,说借光占点地方,他走街串巷没什么生意,想在这补补。


    也有听了帐设司名号来的,是个算卦的,半点不瞎,举着一副破旧的幌子,卖些膏贴,他也说自己是缝补好手。


    有人就问:“补什么的?”


    算卦的便回:“补八字,补名字。”


    “命里缺什么补什么。”


    “屁,我才不信,你们都是一群坑害别人银钱的,”那人前头刚被相士坑过。


    算卦平静道:“你补点礼,缺德得厉害。”


    在这闹了一场,才算完事,而后又有补灯笼的,接旧条、条破扇、修飞禽笼、粘顶胶纸、接梳子的,等专工一业的缝补匠,也渐渐将位置挪到桑树口边上来。


    其他地方赚得不多,人又少,大伙都在街头巷尾里做活,钱不多,活少,每日数钱数得心疼,心疼太少。


    条破扇的娘子终于接到了合适的活,来自裁缝作庄管事的团扇活计,几十把扇子足以让她不知道东南西北,被扇子扇的。


    修飞禽笼的算是来对了地方,林秀水自从斗鸡、鹦鹉开始,那帮习闲为生,斗百灵、鹌鹑、擎鹰的等等,啥也不多,就是笼子换着花样的多。有些还叫她给做个漂亮笼子,给他的大吓人老鹰住,她给钱就做,眼下换了专门的人来。


    桑树口就这样热热闹闹,到了四月底,林秀水才见到桑英。


    她们已经将近三个月没见了。


    桑英长高了,人晒得黑,衬得眼睛圆碌碌的,很灵动,头发即使挽了发髻,也毛茸茸的,她碎发很多,总是梳不好,像是头小羊羔。


    她见面啥也没寒暄,而是惊喜地说:“阿俏,你真的胖了,脸圆了!”


    得,林秀水欢喜的神色凝固,刚张开手,真想拍一下她,兄妹俩一个德行。


    转而桑英奔过来,在桥头处,林秀水张开双手,两人像小时候那样,抱在一起。


    桑英仰起头真挚地说:“还总怕你在这吃不好,睡不好,没有人陪,我好怕你一个人。”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林秀水摸摸她脑袋,“我给你寻了好用的发油,保管你头发光溜溜的。”


    “我倒是想早点来,家里的田没人种啊,”桑英撸一把自己的头发,“我种的每日都想,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生在田里的田鸡。”


    “但我每日叫得跟田鸡一样,嗷嗷啊嗷哇哇哇。”


    “田鸡夜里叫得慌,我不分黑夜白日都想嚎一嗓子,说什么娘好囡好,秧好稻好,我娘好可是我不好啊,桑怎么能在水田里待着。”


    桑英学叫声一流,简直学得惟妙惟肖,林秀水笑得慌,她真是佩服桑英这嘴皮子。


    其实桑英就是来时想了许多遍,逗林秀水高兴呢,不然刚见面哭哭啼啼的,她觉得有些丢脸,即使她哭了好些次。


    林秀水拉她往前走,要叫桑英吃好东西去,又好奇地问:“那伯母真同意你来?没骂你哥?”


    桑英难以形容那时的混乱,只好随口道:“害,天塌了,反正有我哥顶着,长脚鹭鸶总要承受多点嘛。”


    反正不论如何,桑英确实从上林塘里,从田里出来,走到桑青镇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里。


    第49章 第 49 章 拥有更多,走得更远


    在小院里, 桑英看见窝在地上的猫小叶,软趴趴地瘫在小荷腿边,咦了声, “大胖猫。”


    看向小荷就掏兜,掏出一大把枣干,上林塘有山里枣, 双手捧了把递过去,“小荷叶,给你吃。”


    小荷用手兜不住,赶紧拉衣裳去装, 眼睛看枣干,嘴上说:“桑英姐姐,你真好, 枣真好。”


    桑英见到王月兰,则先见礼,要让自己看起来稳重,拿了一篮子东西,说代她爹娘问好,但她蓬出来的头发,滴溜溜的眼睛, 活泼泼的神情, 王月兰说她还是个孩子。


    王月兰叫桑英坐下来, 泡了茶给她喝, 又问她,“到米行里去做活?在哪家的米行里?什么时候去。”


    米行并不是只有一家,而是有许多家,桑青镇种桑养蚕多, 本不产米,全仰赖于苏、湖、常、秀,还有淮南等地的,米市桥有五六家米行,几十间米铺。


    桑英接了林秀水递来的鲜果,回道:“过两天,是早米行,我也只认得来早占城,我哥说那里活计轻松,眼下新的早米要到立秋时收,卖的是去年的,我只要会认粮、打升斗就行。”


    “说是一个月刚进去有八百文呢,比我上月在上林塘里种田,又剥笋、晒笋干、薅桑叶要挣得多。”


    桑英很知足,她什么本事也没有,从小不喜欢学东西,打小最喜欢在野地里跑,抓鱼抓虾抓螃蟹,叫陈九川煮,跟林秀水两人吃现成的。


    所以进到米行里,连林秀水也说好,上林塘种的是早占城,属于早米,是早籼稻,六十日成熟,而其他早米在立秋前后成熟,晚米则是处暑前后。


    王月兰想想那地方,离桑桥渡不近,倒是跟林秀水上工的裁缝作,相差不远,当即便道:“那起早叫阿俏摇船送你去。”


    “可太好了,我还能和阿俏换着摇。”


    后面桑英到林秀水楼上睡的屋子里,她满屋子看一遍,踩得地板嘎吱响,才说:“我坐表哥的船来的,我哥还在上林塘呢,来前我哥被我娘追着打。”


    “咦,不大信,”林秀水唔了声,撑开窗子,靠在窗子前朝桑英看去,陈九川真会挨打?鬼信。


    “真的,”桑英叉腰,“他跟我娘吵了一架,说我混田里没出息的,让我娘别一天到晚想相看嫁人的,不如到镇里来,先多攒点钱。又给田里请了好几个帮工,花了他不少钱,我娘说要打死这个不孝子,他说他根本没有笑,我娘不更来火了。”


    她跟林秀水实话实说,她娘想她又没大本事,在上林塘里待着,不如先定亲,过两年嫁人生孩子,但她压根不喜欢什么有桑林的张郎君,有不少田产的李郎君。


    上林塘有十四岁便早早成婚的,十五成坟,连同她和她没出世的孩子,新坟旧坟,年年有,桑英也怕成为坟里的人。


    她什么都懂,羡慕别人当厨娘,能混到各种行当里,挣钱有门手艺,她又时常想自己没本事,什么也学不大会,只好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慢慢沤成泥。


    她欢喜能到米行里去,可是欢喜后,又担忧自己做不好,她做不好太多事了。


    “怎么会,我可想你来了,”林秀水转头看她,完完全全肯定她,“我这会儿很忙,我一忙起来,我就会想,要是桑英在旁边,她会帮我剪布、绕线,剪的布好,绕的线好。”


    “你说的,小荷都会做,”桑英如此说,嘴巴却小小翘起来,从前她也会给阿俏打下手呢。


    林秀水拉着她的手,上下晃晃,“可我就想你帮呀,你做得好。”


    晚上两个人一块挤一张床,谈天说地,怀念在上林塘时到处玩闹,林秀水去给别人做裁缝活,要是等到傍晚,桑英忙完了,会走过许多田垄去接她,带上炒盐豆或是点蜜饯,分给她吃。闲暇时,跟她一块去,帮她打下手,拉布穿线剪布,两个人也曾做活,却熬到夜深,相互挨着走在一起漆黑的小道里,用棍子敲打小道。


    桑英睡梦中嘟囔了句,“我还以为你有人帮忙了呢,不要我了。”


    林秀水翻了个身,回她,“怎么会。”


    没去早米行上工的两日,桑英跟林秀水


    一块住,一块吃,王月兰给她们几个炖肉吃。


    她早晚给林秀水打下手,她其实手脚很勤快,只是总觉得种田粗手粗脚的,给林秀水帮倒忙。


    但是压根没有,林秀水织补要用到绣绷,她会找出来递过去,看她补时,用旧布头擦剪子,试试好不好剪,把桌上用过的线,挨个小心绕回去,理理布头,再或是把针插回去。


    来往好些人都说:“咦,阿俏你招了个好帮手啊。”


    “那可是,不过可不是招的,”林秀水放下补好的东西,抬起头笑道,“这是我阿妹,陈桑英,叫她桑英就行。”


    桑英对林秀水很放得开,对其他人说笑,都只会笑笑不说话,显得有点腼腆,她刚来镇上,不大知道说什么话合适。


    但她又会想,说不准阿俏刚来也是这样,她得壮壮胆子,说上两句话,不过通常是点头和笑,保准不会出错和丢脸。


    还要给林秀水摇船,送她去裁缝作,林秀水也想叫她大大胆子和熟悉河道,便让她送。


    眼下河道里丝船和桑船照旧来往不断,采桑叶要在芒种前后采完,这是头桑,夏至边上那是二桑,不能多采,只采些喂夏蚕。


    采桑得天气晴明,雨天雾天,都不采桑叶,实在碰到要采的,采的桑叶夹在布袋里,干了后再给蚕户。


    今年桑青镇的蚕丝出得不错,虽没有到蚕花廿而除了缴纳蚕桑两税的,眼下丝行里忙得脚不沾地,丝行的船到处去收新茧、废茧,织户上工缫丝,修织布机的老工匠扛着各种东西,走街串巷,上门修织布机。


    河道口两岸的人家,起早就在煮蚕茧、剥丝绵兜,晒一张张雪白的网,有娘子在木栏杆上探出脑袋来,“阿俏呢?这船不划了?”


    “这儿呢,”林秀水从小窗子把脑袋伸出去,又晃晃手,“我妹妹桑英送我来,她摇船比我好,那可是一把好手呢。”


    “那说实在的,也不怕你恼,嘿,桑英确实摇得比你好,多稳当啊,”二楼窗边的小娘子哈哈笑道,“我还记得上回你摇船,撞人家卖油船尾上,本来人家恼得很,要人赔补漆钱的,一看是你,说算了算了,多给他补几个纱袋。”


    林秀水觉得有些小小的丢脸,又将脑袋缩回去,屁股挪挪,挪到窗子边上去,这种丢人的事就不用肆宣扬了吧。


    桑英忽而大笑,林秀水在船舱里,拍拍船板说:“别笑了,再笑我都得被摇出船外了。”


    桑英在前头摇晃着船,看着满目错落的房屋,小声说:“可我忽然觉得,这里跟我想得不一样。”


    本来桑英想,桑青镇靠近临安内城,这里应当很难混,她娘叮嘱再三,还是不愿她过来,说镇里的人势力起来,那比山里的老虎还吓人。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隔日一早时,不少人家还在沉睡里。


    王月兰早早去丝行,林秀水和桑英一起将摊支出去,其他缝补摊子的人陆陆续续过来,一个个相互问吃了没?


    此时,风一样飞蹿过来一男子,眼瞅着跑过头了,又急急用脚刹住,摇摇晃晃张开手,努力停稳。


    他长长缓口气,朝林秀水作揖,指指自己头上有他半个脑袋高的纱帽巾,“小娘子,完了,你快瞧,我这帽子不保啊!”


    “帽子不保是小事,可我今日要去相看人家,媒婆说保准我十拿九稳,可我起早就绊着脑袋,这帽子挂在车架上,划了条大口子,这肯定告诉我,朝不保夕啊,夕啊,那就是没戏了。”


    林秀水打断他,“就帽子的事,怎么扯到朝不保夕,又能扯到没戏上了?”


    “你不知,”高帽男满脸痛心疾首地说,“这帽也通冠,冠戴不牢,那怎么能做新郎官?今日不成,还以明日,明日复明日,早晚有一日。”


    “不过,还是劳烦小娘子帮我补补,我赶紧去买顶帽子,这冠上加冠,保不准还有戏,我要不再去换身衣裳?就是那个签筹筒能不能给我一下,我抽抽。”


    “抽红的,是我有戏,对方看我顺眼,抽中蓝的,那就是换身蓝袍子,今日对方能瞧中我。”


    林秀水就说了一句话,合着压根好赖都被他自个儿说了,坏的都能圆成好的,压根用不着别人宽慰。


    她无可奈何说了句,“那这帽补不补?”


    “当然补,千里姻缘一线牵,就指望你手里的线了。”


    林秀水回他说:“你想去找月老,月老庙得往东走。”


    她是缝补匠,拉绳牵线是月老的活,她缝线只会东拉西扯,怪不得他十次相看九不中,最后也没中,他说这怎么不算十拿九稳呢。


    林秀水反正早已习惯,倒是桑英看得目瞪口呆,悄悄问林秀水,“这镇里的人,怎么瞧起来怪有意思的?我娘说他们可吓人了,说得跟每个人长了三只眼,六条腿一样,张口就能吃掉一个人似的。”


    “是啊,等会儿就来吃你了,”林秀水朝她挤眉弄眼。


    “吃谁?说到吃啊,我做了豆腐花你们两个吃不吃?”卖豆腐的娘子拿着两个布袋过来问,“阿俏,你等会儿去舀啊,先给我这两个袋子补补,气死人了,包着包着全散了,豆腐变成豆腐花。”


    她女儿走过来说:“说了早点来补,不过正好,我娘发觉她做豆腐不如做豆腐花卖得好,朝袋子撒气呢。”


    豆腐娘子抬起细长的眉毛,皱眉道:“你少给我胡咧咧,谁朝袋子撒气。我就是没这袋子,我连豆腐花都做不好,阿俏,快给我补补,我还得用个三五年,你们俩等等来吃啊,给小荷也带一碗。”


    林秀水取出线来,接过袋子准备给补上,笑眯眯道:“那正好,补袋子换豆花,我拿个大碗去。”


    她朝桑英说:“吓人不?豆腐都被打成豆花了!”


    “吓人,真吓人,我以后回去跟我娘说去,”桑英捧着碗,连连点头,“她肯定要说,吓死个人了。”


    不过两日待在这,桑英早晚摇船接林秀水,其他时候带小荷玩,给小荷烧饭,倒是对镇里没有那种生怯感了。


    陈九川是深夜里回来的,划了船,起早送两人上工,先送林秀水到裁缝作里,再送桑英去米行上工,陪她半日。


    米行刚进去会有师傅带着,教认米,各种早米是哪里来的,再领个刮板,每升米要刮得平平整整的,一个米袋装一升的米,不能多也不能少,刚开始就只有这么个要求,反正不难。


    桑英干了一日说她会,终于将心放下一半来,另一半得等她领到月钱。


    林秀水就没有太关心,越多的关心反而越叫人害怕,总得自己往前走几步。


    她只是肯定桑英,“那当然了,世上无难事,越想越害怕,我们种田都能种,打米还能不会打,这就叫没吃过米,还没见过米吗。”


    桑英说:“我能到这里来,我肯定会好好干的。”


    而之后,两人正常上工,起早桑英摇船,先送林秀水,晚些林秀水摇船,两人渐次交替摇船。


    在裁缝作中午吃饭时,小春娥也跟她说:“早米行不错,打米也好呢,而且早晚闲,你也有算有个帮手了。”


    “各有各的难,打米要认米,你烧香炭要认炭,”林秀水谁也不忽略,“又各有各的好,上手了哪哪都快。”


    “上次我不是说,近来认识个帐设司的人,我问了问油烛局好不好进,”林秀水抬起头跟小春娥说,她跟帐设司领桌帷,近来几日走得比较勤,四司六局那是相挨着的,她总得问几句。


    林秀水说:“好进是好进,他们这种是民间有头脸的人办的,进去打打杂那都是容易的,只是进到官府里的要难些。”


    她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朝小春娥晃了晃,“我给你问来了,他们要烧什么炭,我觉得你肯定会用到的。”


    上次张小四找她修灯罩,一个很花的绢布大灯罩,说是油烛局里的,烧了个小小的破洞,叫她给补补,她给织补完特意问了句。


    张小四也不知道,说给她问问,油烛局在四司六局里还挺偏门的,有门路都进帐设司和厨司,谁也不会想着进油烛局里,很辛苦很累。


    要烧蜡烛、换蜡烛、烛台、灯笼,各种木炭,桑、槐、桐木等,又或者是不大好的,柏、桂、桧,还有杂七杂八的香炭等等,林秀水给记在纸上。


    小春娥惊呆了,连饭都挂在嘴边,忙接过来认认真真瞧了瞧,她会照烧的,而后哭丧着脸说:“我不识字啊。”


    “我教你啊。”


    小春娥抹抹粘在嘴边的饭,又感动又好奇,“你这几日不都


    在忙?怎么还能抽出空来。”


    “顺嘴的事,我就不能两头都关心下,”林秀水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就跟个兜一样,啥事都装得下。”


    “那我叫我娘给送头猪。”


    林秀水惊喜,“那赶紧的。”


    上头说给她送头猪的,还是陈桂花夸口时说下的呢。


    两人吃了饭,叽叽喳喳说一通,说完回到领抹处,大家齐刷刷朝她看来。


    林秀水后背毛毛的,“咋的了?”


    “我今日不是刚交付一批领抹。”


    “还能是什么?做太好了,”杜娘子同情地看她一眼,“刚送来件衣裳,不做领抹,点名叫你在衣服上直接做抽纱绣呢,连绣样都送来了。”


    小环赶紧说:“钱肯定大大得有。”


    “没钱谁做,我说这些人一日日闲得慌,上回说什么,叫我加织金银线,能不能给下半身都给加上,我就问她,我说我能给她全身都给用金银线织上,她能不能给我点金银,这才没话说,”织金银线的娘子火大得很。


    有人赶紧捂她嘴,其他人又故意闹出点动静,顾娘子从外头进来,倒也没听见,只说:“阿俏,你出来下。”


    林秀水正手握着张纸,低头看那绣样呢,非但不气,反倒觉得挺有意思,谁在衣裳上抽纱,抽铜钱纹的啊,是四个圆形铜钱交错在一起,中间形成个新的铜钱。


    她嘴角微翘,听见顾娘子喊她,才卷好纸塞在蓝布围兜里,朝大家挥挥手,才迈过门槛出去。


    没过多久又回来了,顾娘子只说,这是质库里的金娘子要求的,她这个人死认钱,恨不得今日带铜钱纹的领抹,明日要织金戴银的,她就是金银铜要三手抓。


    但又不好穿铜钱纹,大面印金泥的招摇,只好在领抹上下功夫,遮掩遮掩。


    林秀水想她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她遮眼纹铜钱吗?


    顾娘子说:“有些难的,我知晓,她那边说能给两贯。”


    林秀水只想说,不用多说,我抽。


    别人抽丝剥茧,她抽纱挣钱。


    这种铜钱纹的,直接在纱质衣裳上抽,林秀水也是头次做,要抽横线不抽竖线,在上头数格子,按纹样在上头绕线,但其实抽纱绣就是绣方容易,绣圆折腾。


    本来方的孔眼,硬是要给一针针掰成圆的,那不是强布所难吗?


    她就喜欢干些这种事情,难不难,钱说了算。


    这条用暗黄色绣线,在衣服上拆了线,绣铜钱纹的,林秀水用了六七日,硬是给绣出来,镂空的花纹正是铜钱的纹样。


    当金娘子看见时,她大感惊喜,又大为失望,“亏了,亏了,早知道抽纱能抽出来,我就说我要抽金元宝了。”


    还抽金元宝呢,别人是生抽,她都快成老抽了。


    当然做老抽有老抽的好,老抽布和纱,赚的钱多。


    五月初,四月的月钱连同抽纱绣赚的钱,一块到她的手里。


    领抹处月钱两贯五,抽铜钱两贯,抽其他的领抹还有分成,总共是三贯二钱,加上两匹绢,一匹纱,一堆布头。


    这个月林秀水领到了七贯多钱,七贯给的碎银子,七百文是铜钱,她有种吃了假酒晕乎乎的感觉,不大真切,加上她自己赚的钱,已经有十来贯了,好多好多好多。


    好多钱,她该怎么花?


    她想找房牙子来,租个房廊,最好有个大点的院子,有间大些的屋子,眼下她的裁缝屋子很逼仄,扯布都得挨到墙角处,改件衣裳都得小心翼翼。


    她握着钱,如同握着明天,从前她来到桑青镇除了姨母跟小荷,一无所有,愁于生计、奔波。


    而眼下照旧前路漫漫,可不会再回到从前里,翻过许多山,绕过许多弯,走在新的路上。


    第50章 第 50 章 来自大家的缝补廊棚


    林秀水原先做活的裁缝屋子, 在她放置许许多多东西后,变得挤挤挨挨的。


    通常她接改衣裳的活时,从进门开始, 则不能太慌张,左手边是挂在横木架子上的布,一块块红、绿、蓝方形绢布搭在木架, 要做帐设司的桌帷,右手边则是挂起来待改的衣裳,长长短短都有,要改的太多, 凑得太近,布料相互黏在一块。


    两边中间是一条长桌,竖着放的, 快挨到窗户,才能在扯布时,拉到足够的长度,而且两边木墙上全放置了东西,左手边柜子里的布头,右手边的各种工具:剪子、尺、铜熨斗等等。


    所以林秀水抱一匹布进去时,要不像抱两三岁的小孩, 竖着抱在怀里, 一只手拖着, 要不就得夹在腋下, 以另一种横竖的方式,才能放到桌上。


    她在里头做活的时候,猫小叶禁止入内,内敛时候, 蹑手蹑脚的小荷可以进,过于奔放、上蹿下跳的小荷不能进。


    连王月兰都打怵她这个屋子,通常都在屋外头喊她,说她这个屋子是搭在空架子上的瓦片,铺得紧紧实实,除了她这个“瓦工”,谁也不清楚动了哪块地方,瓦会轰隆隆掉下,碎掉。


    所以王月兰对林秀水租间房廊的反应,她先是说:“得找个好点的房牙子,我之前那个,真是气他气得牙痒痒。”


    她真气,刀剁得砧板铛铛响,来来回回给两贯银钱,叫去质库抵押东西,六十来贯买了间矮破屋子。


    那时真穷啊,她手里没银钱,连续跌坑,曾一度带着小荷,连饭也吃不上。


    她眼下最庆幸,林秀水能靠自个儿本事攒下钱来,手里有钱,就有更好的可挑可选,而不是这也租不起,那也租不起。


    当然后来她在房上吃了那么多教训,对各家买房租房的事相当上心,若租/买得称心,要问清是在哪个房牙子手里租/买的。


    是以她知晓,桑桥渡边上有个叫作张牙郎的,在房牙子里口碑好,屋源广,不论刮风下雨,都会早早到南瓦子里的永家茶肆里喝杯煎点汤茶药。


    五更天,报晓的僧人从她们俩旁边路过,王月兰换了身新衣裳,拉林秀水去找张牙郎,一路上面色紧绷,脊背挺直。


    林秀水刚想说话,她立即道:“别说,我憋着股劲,我一跟你说话,跟屁一样放走了怎么办。”


    “我不说。”


    林秀水老实闭嘴,她只是想说,姨母你绷着脸,跟像要去杀人一样。


    牙人在茶肆里很好找,不论男女,通常会挂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姓名、籍贯、从事哪种行当,人牙子、房牙子还是其他种种。


    张牙郎是个矮胖的男子,认识林秀水,在桑桥渡边上混的房牙,大多认识她。见两人找他,喝尽碗底的茶,从随着带的兜里,掏出张自制的地经(地图)。


    上头从南瓦子、南货坊起,分布河道、巷道、桥道种种,详细到边上的邸店(客栈)、塌房(仓库)、酒库、药铺等等,各条道都摸得门儿清,买卖房舍两边做的是什么生意。


    王月兰说屋子要宽些,林秀水则说:“我是做裁缝的,这租的房廊一是要宽,带大院子,不能临河,但要有个水井,梅雨天快到了,临河布会受潮,屋子要大,横向最好有一丈宽。”


    “二是要近,最好就从桑树口走个几十步的路,不能来回往返走很远。”


    诉求清楚,张牙郎几乎瞬间冒出几个房源,笑着跟两人说:“那便是在南货坊边上,从桑树口桥边过去,大概都要走百来步。”


    “我这里有三间房廊,”他用手在地经上的南货坊边上圈了圈,“前后临河,中有院子,而且都是有井的,宽也很宽。”


    “这间做过染色的活,从前做染红牙梳的,摊子铺得很大,是以院子大,井大,屋子倒不算特别宽。”


    “边上这间,到我手上时,做的肥皂团生意,就是洗猪胰子,味有点大,不过早早清扫过了,只是要跟小娘子你说清楚。”


    “最后一间,打前头做的是赁茶酒器营生,门厅短,后院大,屋子也大,有点好的是,它在拐角处,清净些,而且拐过一个路口,便是徐家绒线铺,后


    院出门去,有卖象生花多朵的面花行,也有做丝绵纸为生的。”


    张牙郎要先交代清楚,有几间合适的,王月兰则要问:“月赁一间是多少?”


    张牙郎回:“那都是好地段,租下得三贯一个月,最后一间,得三贯五钱,我敢说,要是在我手里寻不着好的,在旁人那里,更寻不着。”


    好不好,得看了才知道,林秀水不是奔着做裁缝铺去的,哪怕不热闹,只要大点,方便她走路来回。


    前两间各有各的不好,大归大,夹在两间铺子里头,压根没有窗户,光照不好。


    最后一间,在她从桑树口走来,过了桥的打头一间,前头有两棵老桑树挡着,而且同最旁边的铺面,中间是搭了过街瓦棚的,也叫寮蓬儿,后面是高墙竖起来的夹弄,就不甚宽敞,挑担、赶驴车的、货郎,只要手里拿了大件的,都不乐意往这条小夹弄里钻。


    而南货坊又多卖桌椅板凳、缸儿炉灶的,这打头一家的,做生意是不好做的,但做些裁缝活计的话,院落宽敞,屋子里有一扇排窗,


    照起来亮堂,能放下一横一竖两张大宽桌,改衣裳不用来回移位置。


    院子大,洗衣裳和浆布料终于能晾出来,而不是晒点衣裳,就挤占了全部院子,或是扇在屋檐上,要防止被河风吹走。


    但三贯五一个月,确实贵,林秀水和王月兰两个人,也看过其他家,便宜倒是便宜,可能挑出诸多毛病,也夜里说过很多次,打听过其他地方。


    最后以三贯三的价钱,同张牙郎定下这间屋子。


    张牙郎愿意舍点钱,跟林秀水过契的时候说:“我想以后应当还要同小娘子做房屋买卖,就当多个交情,下回记得还找我张牙郎。”


    做牙人的,看人很准,谁说眼下租房的,以后买不起房,他认为能跟林秀水做很多次生意。


    林秀水收好屋契,客气两句,有点心疼三贯三,想不出什么时候,她能花几十到上百贯去买间铺面和屋子。


    王月兰则不再绷着脸,笑得跟朵花一般,“托你吉言。”


    她主要还是高兴省下两百文钱,但也没真省,从她兜里花出去了,给林秀水置办了桌,请了大家来吃饭,林秀水听了许许多多的夸奖,最猛烈的来自于桑英。


    只是租间屋子,但置办这种大件时,也是真叫人高兴,林秀水踩在院子的地砖上,那股欢喜劲在她心里钻来钻去。


    同她刚开始有裁缝屋子时那样,夜里睡不着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拉椅子坐下来琢磨买什么东西布置。又打开窗户,看看对岸的屋子,想想桑英应当睡了,而这一片的人家熄灯睡下,河道口静悄悄的,船也歇了,水也歇了,连人家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也打起了盹,一晃一晃的。


    她站在窗边瞧夜色,遗憾没人跟她同赏,今晚的月色很明亮,昏黄。


    但忽然有船行来,竹竿轻轻地敲她的窗边,她的手扒在窗上,头慢慢探出去,陈九川站在船边,打了个灯笼,朝她招招手。


    林秀水移过蜡烛,小心翼翼走下狭窄的楼梯,走到楼下来,不惊动猫小叶,走到楼下的裁缝屋子里,关上门,打开窗子。


    “你怎么不睡,我刚要睡了,”林秀水举着蜡烛,站在窗子边,她高兴但胡说八道。


    陈九川将船划到边上来,轻轻地靠在窗边,高高的影子投打在墙上。


    他说话也轻,“高兴得睡不着?”


    夜里他从南岸运桑回来,本想睡了,瞟到她屋子还亮着灯,站黑黢黢的灶房那看了会儿,这一片只有她的屋子明晃晃。


    林秀水压着声,她不承认,“谁说的,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刚巧做完活出来透透气。”


    陈九川没拆穿她,只是笑问:“吃不吃蒸梨儿?”


    “哎,你都问我了,我当然吃,”林秀水伸出手,“你自己蒸的?”


    “等有第二个陈九川时,就能一个人干活,一个人蒸梨。”


    陈九川将热烘烘的小罐子递给她,告诉她是街边买的,在桥边有个卖野梨的小摊子,又小又酸涩的梨子,同糖蒸了后会很甜,水也成了甜水。


    “吃了早些睡,”他想想又说,“今年蚕花收成不错,出的蚕丝是十二分,到你这,你已经得到蚕花廿四分了。”


    在桑蚕中,蚕花廿四分是顶好的收成,也是期盼和祝愿。


    即使陈九川搬到桑桥渡边上,他也时常不在家,但回来时会听见林秀水的名字,在这一带反反复复被提起,那些他知道的,不曾知道的,反正都是他没参与过的。


    林秀水说:“要钱不?夸得这么好。”


    “那给两个赏钱吧。”


    “谈钱多见外。”


    陈九川问:“那谈什么?”


    “谈天说地吧,比如你想要赏钱,我想要睡了。”


    林秀水真的困了,她头次租房激动乱跳的心,反正平静下来,只想蒸梨真好吃,她赶明儿也去买几罐来,给姨母小荷,给陈九川和桑英,都给都给,她不是吝啬的人。


    当然在采买屋子要用的东西时,还是得吝啬点。


    不然钱压根不够用。


    林秀水用了三贯,和王月兰在南货坊里淘买桌椅,安放在后面屋子里,一排窗子边上,她竖放了张长而宽的桌子,能放下整幅的布料。


    再也不用画线,裁纸样,将布一缩一卷,需要她将布边垫张布头,紧紧挨在墙板上头了,她画的各式纸样,褙子、背心、下裙,每一张都悬挂在墙边,需要的可以直接取下来,不用来回翻找。


    新屋子大得她能直接横抱整幅布料,终于不用怕撞到两边的东西了,即使后面东西还会慢慢增多,至少不拥挤。


    前间大院子里,她搭了三四根竹木架子,晒她从油衣作里买的整匹油布,和买来的整匹麻布。


    还有一个大桐油桶,原先院子里放不下,眼下倒是不碍事了,她能尝试做更好的油布手套,手套样子裁好,放到里头进去浸上两三日,这种泡出来的油布手套,极少会进水,要价也得更贵点,得六十文一双。


    随着孙大和宋三娘到处招揽和买卖,她已经供不上卖了,油布得贵,所以买的人虽然不少,可不如布做得贵。


    尤其是孙大,他将麻布做的手套,卖到了鸡鸭行里。


    “鸡鸭行听着肉多,”孙大在摊子前跟她说,“可里头是蛋多、毛多、屎多。”


    “他们那有专门装毛、铲屎的,我都下不去脚,他们能下得去手。”


    “我说天可怜见的,还好老天有眼,救人于救鸡鸭屎中的东西出现了!”


    孙大摸摸鼻子,“我就把手套给他们用,虽说都沾在手上,可那套了东西跟不套东西的,能一样嘛,他们要得不少。”


    林秀水接来他的单子,瞟到下面,两百多双,她眼下手里只有二十双。


    暂时没有找桑英帮忙,又不要钱,就很难开口,而且她认米很刻苦,每日非要帮她打下手,也会抽空背早米品种,诸如早白稻、早白、乌黏、宣州早等等各色米如何。


    她说自己算是愚笨,又没有什么本事,只好下点苦功夫,至少把米认熟了,再来做其他的事情,她要能先做好一件事。


    所以林秀水找了之前扫街盘垃圾的周娘子,她再做帐设司的小活,每日能多赚个三四十文,偶尔从林秀水手里买些布头,拼凑在一起,给孩子做身衣裳。


    周娘子也每次起早,先给她这片地方扫干净,尘土、桑树叶子都扫得一干二净,永远比林秀水支摊的时候早。


    这天大早上,下蒙蒙雨的时候,林秀水喊住周娘子,叫她赶紧进屋来,给她塞了块巾子,让她给自己和孩子先擦擦。


    “我看娘子你,街道司的活计不算忙,早晚扫两趟便成,那些绕穗子的小活也都不急,而且做得快。”


    林秀水进屋给她倒了杯热水,又坐下说道:“我这会儿租了间房廊,有些缝手套的活计要做,按缝补两文一双,还希望娘子能给我院子和屋子每日打扫下,按二十文一日算。”


    “娘子要想在那边缝也可以,针线都已经备好了,算是帮我守院子,能晒下衣裳,并收回来,这也算钱,五六文成不成?”


    这样一日算下来,起码有个百来文,对于周娘子这种捉襟见肘,而且她的孩子还只有三个月,仍在吃奶的年纪,已经是很好的活了。


    她怀里抱着孩子,想要站起来,差点勾到椅子,又连忙坐下,她满脸都是无措,手不停拍孩子,连连点头说:“行,我能做的!”


    “就是这守院子,晒衣裳,收衣裳,


    顺手的事情,不,不用给钱的。”


    林秀水叫她喝口水,嘴巴都干得裂出两条血痕了,“那这是顺手的事情,那是顺手的事情,到头来,什么都顺手,是不是就不用给钱了?”


    “天底下就没有顺手的事情,要不还情,要不给钱。”


    “你只管做着吧,我那院子才刚租来,我又要日日上工,每日都担心,有没有谁进屋子里去呢。”


    林秀水随口说的,她担心个鬼,里面又没有值钱东西,贼偷来逛一圈,除了能顺走她的针线布头,她不知道有什么好偷的。


    周娘子头点如捣蒜,这么活计她拼了命都会好好做的,一日能赚好些钱,在梅雨季没法去街道司上工时,她至少有活可以做,能够填满米缸。


    每年端午芒种前后,一直连续到夏至、小暑,对于她们这种靠扫街做活,按日支钱的实则很难受,连续阴雨天,出不了门,意味着没有钱挣,做其他活,也不是按日给钱的。


    外头下着蒙蒙细雨,瞧着天灰蒙蒙的,可周娘子的身上却像照到了大暑里的日头,那么片刻,都暖烘烘的。


    其实林秀水确实很需要人收晒衣裳,尤其是这鬼天里,下雨下得一阵一阵的,而且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她都不敢晒衣裳,只好放到屋里,又是一股潮味。


    能有个从早到晚缝手套的,她至少可以卖出不少,而且梅雨季里,她想卖油帽,周阿爷有个老伴陈阿婆,腿脚不好,但是手很巧,也是个篾匠,做了很多顶竹帽,卖得不大好。


    她打算买些来,边缘缝上到肩膀往下到屁股处的油布,缝上一圈,卖个一百文,能遮挡很多风雨,比买一把油纸伞要便宜好几百文,油衣太贵,没人买的。


    桑桥渡人家的窘迫,通常会在连绵阴雨里,展露无疑,举着把反复修补过的破伞,穿着湿漉漉的鞋子,或是戴着顶破竹笠,小心走过一个个水坑。


    而且在这种时候,大家的伞破了,竹笠坏了,鞋子泡在水里,后脚跟裂了,是很难找到修补的人,时常下雨,修补匠也没法跑到桑树口里来。


    靠林秀水一个人,她修也修不过来,像有些鞋子的话,她能给做个油布的脚套,就是有两根绳袋,可以绑在腿上的,这样能极大缓解大家走雨路,没有油靴,到上工的地方鞋子是湿的,难受一整日。


    她也补了许多伞,都是晴时半点不用,小雨不用,中雨不用,大雨才舍得撑开的,结果伞面都破了许多。


    本来这些活计,都不是林秀水做的了,她补得有些苦恼,而其他不能出摊的人,也极为烦闷,一是没钱赚,二是本来大伙说说笑笑的,整日在这边热热闹闹,一回家,简直跟坐牢一样,好歹牢里还会给口饭吃。


    这种连日不断的雨,林秀水去上工都很烦闷,到处潮乎乎的,没哪个人专门大雨天跑来找她改衣裳,她还有堆得那么老些的活。


    老裁缝看她这么愁,跟被雨打蔫了的花一样,走过来跟她说:“要我说,你们那里宽阔地界,就该有个廊棚才是,你是不愁,给些缝补摊子的人,雨天也有条出路是不是。”


    “说得轻巧,谁出这个钱呢?”


    林秀水却忽而眼神一亮,对啊,她们这种缝补摊子,应该有个廊棚的。桑青镇的雨可不止在这种梅雨季,而是一个月下十几二十日的都有,一阵一阵的,大家没带伞就得急急忙忙收摊,站在人家屋檐下避雨,等雨停歇了,才能出来摆摊。


    只是造廊棚,得归街道司管,不然大家就算私造起来,都只能算是侵街,一律要被罚没拆除。


    她跟街道司的熟,下了工拉上桑英给她壮壮胆,到街道司里头问问,能不能给她们桑树口造个廊棚,规划一下,如果街道司不出钱,大家自己出钱呢?这里时常有自己出钱,造桥造亭子的。


    街道司的管事说:“你们这一片的缝补摊子出了名,我们原本是想,从你这往后,安表木的,这就是正经收税的地,给你们好好安排。”


    “但这造个廊棚,少说得二三十贯钱,能造是能造,你们那片靠右墙处就行,不属于侵街,只是造得长,宽到能摆一个摊子,我们少说得出三十来贯钱。”


    “压根出不了,你们要是能出二十五贯,我们这边给垫些银钱,我就叫人跟过去,看看怎么造好还快。”


    二十五贯,林秀水全部身家都没有那么多,桑英拍拍她的背,没有泼她的冷水,而是道:“我娘出来前,给我两贯三钱,叫我好好藏着,我这几日里,吃喝都有我哥,我留三百文,其他都给你。”


    “好桑英,我不要你的钱,我有个主意了。”


    林秀水接受她的好意,但是她不想要这份钱,她想问问桑树口的大家,愿不愿意造个廊棚。


    胡三娘子一拍桌子说:“造,就得造个廊棚,不说我们眼下过了梅雨天,以后呢,还有暑热,七八月的天那是说变就变,总得为后来打算,我出钱,我出个两贯,不够,我还能再凑凑。”


    她家底薄,又有个生病的孩子,这已经是她能拿出最多的钱了。


    “得造啊,这不算是侵街,我们就造,我也出两贯,”周阿爷刚付了不少竹料,此时手里也没有多少,还是这段日子赚钱,才让他有能拿出两贯银钱来。


    至于其他的,有的实在不好意思,出个一贯五,有些人回去商量下,摸摸家底,看看能不能拿出点银钱来。


    但是对造廊棚,那是没有任何意见的,谁都知道,往近了是舍点银钱,可往远了来说,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可是就算加上林秀水出三贯银钱,拼拼凑凑,大家也只能凑出十七贯多点。


    不过到了转日,雨最大的时候,有人上门来,是对老夫妻,怀里抱了个布袋,递过来给林秀水。


    “我们也知道了,要造廊棚缺钱是不是,这是三贯五,我们俩时常在你们这摊子底下待着,儿孙又没在身边,可给解了不少闷。眼下你们都不出摊,我们也发愁,造吧,我们出个钱。”


    看两人湿漉漉的裤腿,搞得林秀水难受极了,心里就跟这大雨一样,不想接,也难得不想数钱。


    “哎,花婆你们咋来了,”另一个娘子进门来,“阿俏,我听说造这廊棚缺钱啊,我昨夜都没睡好,这一定得造,我手里没什么钱,这是一贯五钱,多个五十七文,你们拿去垫上。”


    “听姐的,钱不是难事,廊棚得造起来,我们凑凑就有了。”


    这一日是林秀水的休工日,她接到了大家凑来的钱,一笔笔记在账上,许许多多的几十文、上百文,一页页的名字,一笔笔的钱数,其中还有来自桑英的五百文,小荷的五十七文,陈九川给她送了三贯六钱。


    远远超过廊棚所需的三十来贯,大家筹集了四十六贯七钱,要盯着街道司,造一个桑树口的缝补廊棚。


    造得要宽些,造得要长,还得造得好,风雨不透,承载着桑树口总共一百一十二位捐钱者的心愿。


    这座缝补廊棚,也在放晴的好日子里,风风火火开始动工建造,先打桩子再说,上头盖瓦片,让这座廊棚能先避雨,供大家支摊,其他的铺砖、造长椅、上漆、挂牌匾,全往后放放,再慢慢细化。


    廊棚最终在梅雨的天气里造了大概,一头架到墙上,盖上瓦的长棚子,相当于屋檐前头多出来一大截,四边、中间用柱子抵住。


    这个简单的廊棚,让这些缝补摊子,可以继续


    出来上工,给大家缝补破的伞、蓑衣、斗笠。


    解决桑桥渡人家在梅雨季里的苦恼,缝补好那些由雨而生的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