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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41章 第 41 章 补补补,补不停……


    潜火兵大多由厢军组成, 而厢军选人第一项便是身长,就算张木生近来长高不少,离成为厢军的身长还差半个门槛。


    换作寻常时候, 张木生得再长一个脑袋,才能勉强被选上。


    可这会儿,临安府西湖庙宇边上起火不断, 缘于花朝节起,各地的香客到昭庆寺等庙里上香,时人称为香汛,每年从二月十五到端午才会歇。


    上香的人一多, 香市里除去卖木鱼经书、各种香篮,还卖各式香蜡,尤其卖发烛的铺子多, 是松木片一头染上硫磺,同火石相擦起火。


    这引火的东西多了,千防万防也防不住,香汛一个月里,连烧十来条船,七八间庙起火,防火司明令香汛内要加派人手。


    昭庆寺在钱塘边上, 桑青镇又靠钱塘近, 是首批增派潜火兵的, 除厢军外其他行会、义社、无关人员都能来选。


    林秀水听他说了一堆, 此时便好奇,“怎么选?看谁跳得高?”


    “那倒不全是,”张木生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才十分兴奋地给她又跳又投比划当时的场面。


    原来潜火兵有专门潜火队, 临安内城为帐前四队、亲兵队、搭材队和水军队,桑青镇只有搭材队和水军队。


    前者张木生混不上,缺人的是水军队,有专门拿大小桶、水袋、唧筒等灭火的,而里头比较稀缺的是用水囊的。


    那水囊是用猪小肚装满水,扎紧口而成,扔水囊的人要两样本事,一是扔得高,二是扔得准。


    寻常火情都发生在民户家中,火势大时,尤其在二楼,烟熏到梯子也搭不上去,就需要扔水囊的人。


    张木生自吹自擂道:“当时我只是运木材路过,一听这要求,我赶紧挤进去,人家一看,嚯,跳得这么高,扔得那么准,当即把我留下了。”


    因为这么多日子里,他摸蚕花庙前的高竹竿,瞄准上头的红绳子,从之前卯时起来跳半个时辰,到后头五更天起,摸高一个时辰,这两样对他来说,实属轻松。


    话说的倒是轻松,其实没人瞧得上他,嫌他个头仍旧太矮,但他脸皮子厚,硬赖着不走,站那等了许久,等人挨个全试过,看他虽然又黑又矮,可有耐力,勉强叫他试上一试。


    张木生一听登时蹦了起来,有人正收拾东西,闻言道:“啥东西呲地蹿上来了,吓我一抖。


    有个潜火兵啧啧两声说:“好家伙,个头矮,蹦得还挺高,家里开铺子,卖炮仗的吧。”


    张木生不搭理那些话,他接过水囊,要扑灭的火盆子放在窗子后头,他瞄准火盆子,往上一跳,将水囊投出去,噗的一声炸响,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里,正中火盆,扑灭了火,只留下一团黑烟。


    后面潜火队领头的又叫他连试好几个,换了好些地方,角度刁钻,他一一扔准了,又见他如此也没怎么喘气,才不看他高矮,破格留他下来,叫他明日带户帖到潜火队里来。


    当潜火兵一月至多一两天歇,日夜轮替,包饭,月钱一贯五钱,给发放两匹绢料,有春冬衣,春衣五件,冬衣四件,发火背心。


    张木生其实一路都在发懵,至今没相信,念了好几年要去募兵,想长高,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而不是他爹嘴里的不孝子,别人口中的小矮子。


    可当路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反而不确信,又从而生出点怯意,路没有那么好走。


    “怕的话,就当自己扔水囊依旧在摸竹竿,”林秀水又告诉他,“而且你在蚕花娘娘庙前,跳了这么久,她会保佑你的。”


    张木生长呼口气,他突然来一句,“姐,我张木生这辈子做错过许多事,但没做错一件事。”


    那就是之前来林秀水摊子上,请她给自己做增高的软兜长靴,那双靴子没穿上,却实打实长在了他的脚上,让他矮小的身躯也有了往上的挺拔。


    林秀水虽然比他小,可他真的把她当姐看待,打心底里敬重和感谢。


    “得,你别谢来谢去的,千万别同旁人讲,有活多给我介绍点就成,”林秀水挥挥手,叫他不要记挂在心,即使后来张木生给她绢料,她也没有要,她自认为,法子固然重要,可他要懒得一点不动,再好的法子也没有用。


    她看着张木生走远,午后的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高高的,照在巷子的墙上。


    别人往远处走,他往高处走。


    当然张木生成了潜火兵这事,像炮仗落在桑树口的巷子里,炸得好多人家里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怎么原先那小矮个子,也能当上潜火兵了。


    潜火兵,那也是兵,比做厢军还要体面。


    连张家人自己也想不通,从前觉得只能守着老本行过活,半点不着调的儿子,突然就吃上了官家饭。


    这对他们造成的惊吓,比有人过来说张木生要进去吃牢饭,还要吓人,毕竟就吃牢饭而言,实现程度要更高点。


    但张木生就是真过了户帖,真成了一名潜火兵,穿上火背心,簪着大红花,大摇大摆在巷子里走了一圈。


    而许久后,他便灰头土脸回来,那救火的真不是人干的,索性他不是一般人,他比一般人还死要面子。


    王月兰起早看他穿身橙黑的潜火服出去,衬得人也不大矮了,不像街头吊儿郎当的闲汉了,拿了菜进来说:“你说说,这人还真就一天能变个样,张木匠家还说要请大伙吃饭,又不想太张扬,怕好事变坏事,做些糕点分分,沾沾喜气。”


    林秀水听了两日,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胡乱应了两声,隔壁陈桂花教训吴大饼的声音传来,“你能不能多跳两步,以后你也能吃官家饭去。”


    吴大饼呜呜地哭:“我跳不了,我一跳,我肚子就难受,我以后就想卖炊饼去,要别人叫我炊饼郎。”


    “改名,非得改名不可,”陈桂花嚷道,“我今儿就请街口那算卦的给你改名!”


    吴大饼欣然同意,“那叫肉饼,我又想吃肉,又想有大饼。”


    “你娘我今儿个就叫你知道,什么叫秤锤蒸饼,”陈桂花气急败坏,吴大饼知道了,合着就是打他,不是真要给他吃蒸饼。


    林秀水听着,笑得一抽一抽,王月兰出来看她一眼,“傻乐啥呢,你生意不做了?外头有人喊你呢。”


    啊,林秀水停住笑,真没听见,放下手里的篮筐,开门出去,第一眼没瞧见人,第二眼才看见三个蹲在门槛边的小书童。


    三人戴帽背书囊,手里拿着张东西,其中一个还是前头来寻她补过书的何小郎。


    何小郎扶着门框站起来,被其他两个小童戳戳后背,双手捏着破裂的纸头,小声说:“要劳烦阿俏姐姐你给我们补补,不然我们没得玩了。”


    “这是


    什么?”


    林秀水将纸拼凑在一起,见上头画了许许多多半身的人,俱是文人打扮,不免奇怪。


    何小郎哦哦两声,忙放下背后的书囊,上两步台阶告诉她,“这叫选官图。”


    他以为林秀水也想玩,费心告诉她,“玩选官图刚开始都是白丁平民,我们甩千千车(陀螺),上头会刻着德才功赃。”


    “扔到才和德的可以往前走,”一个小童说。


    另一个小童赶紧补上,“功的话不能走,若停下来时,上头是个赃字,那要往后退了。”


    他们玩选官图的,最后要到达太保、太师或者是太傅的位置上时,才算胜利,其他的官职都要靠功劳、德行和才干,慢慢升上去。


    林秀水这下才知道,到殿试选状元、榜眼、探花前后几个月,也便是二到五月,书院私塾前后,选官图卖得特别火热,不止书院小童,那些文人墨客也玩。


    而她手里这张,则在几人反反复复,日日玩耍中,终于从中间折痕处四分五裂,其他两人急得不行,再买张要几十文呢。


    所幸何小郎已经有过破书再补的经验,天刚亮没多久,便带着两人往小巷子走过来,他给两人洗脑,“放心,阿俏姐姐什么都会补,不会叫我们白来一趟的。”


    “嘿,这都被你发现了,”林秀水拍了下何小郎肩膀,捏着两张破纸,冲边上两小童说:“放心,保管给你们补好。”


    她眼下手里工具实在多,应付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她找出工具箱,拿出浆糊,小刷,两张宣纸,一柄刀片和小剪。


    先将选官图小心拼好,磨边的地方用小剪修一修,她把碎纸头抹去,翻过面,她握刷子蘸浆糊,在破裂处竖着刷上一层,先盖上一指头宽的长纸条。


    再拿出裁好的纸,两边都裱,裱背面的用厚纸,前面的用薄宣纸,选官图从四分五裂,变得完整起来,只有中间有条裂痕。


    三个小童小心拿在手里瞧,一人伸一只手握住,脑袋凑到一起看。


    “收五文啊,”林秀水把刷子浸到小桶里涮了涮,抬起头跟他们说。


    “啊?”何小郎有些欲言又止。


    林秀水不解:“怎么了?”


    何小郎开始算这笔账,摇摇脑袋道:“还是收六文吧,五文我们三个人不好分啊,六文就可以每个人付两文钱了。”


    偏偏其他两人同意,剩一文钱也买不了东西。


    “真是小孩,”林秀水笑着伸手,接过他们每人递来的两文钱,又塞给他们一块糖,“好了,这样就两清了。”


    这三个小童怪不好意思的,商量后,从书囊里取出另一张图来,非要跟林秀水玩一把,那图叫选仙图,让她掷骰子,硬是把她送到飞升,成为最后的蓬莱仙人,才欢喜收拾东西走来,吃着糖块去书院里上学。


    林秀水笑着送这三人出去,正巧碰上陈桂花开门,她扒着门边往小童处看了眼,似起了个主意,走两步过来问林秀水道:“秀姐儿,这些小娃是什么书院的,也不知贵不贵,我想送我家学田也去开蒙。”


    不开蒙不行,她家这小子太死脑筋了,不奔着田和名声还有钱去,尽知道啃大饼了!


    陈桂花越想越恼火,不管多少,攒了钱都送他去。


    林秀水还真知道些,“前头在那过了桥的,叫什么曲水书院,束脩倒是不大清楚,一个月有些小贵。”


    “我再攒攒,”陈桂花说,她都不想叫人知道,自家这个连账都算不明白,别人买两个大饼,只要两文钱,天爷,亏本都亏死了,还做生意去,她想想来气,索性上工去,挣了钱还能多买点东西,给她家傻大儿补补脑袋。


    林秀水倒是知道她烦什么,庆幸小荷至少钱上算得明白,但是她真高估了小荷。


    小荷每日都数她的钱,摆弄几文钱,在那数:“一文,两文,三文…二十九,二十六,二十七…”


    “这三文给猫小叶买猫鱼吃,这三文买糖吃,分给小花,张铁生,那个总是流鼻涕的我不分,”


    小荷只会数从一到十,再往后数是数得来,但数着数着就完全乱了套。王月兰倒是不恼,“没事,等她没花钱,钱还越数越少,就知道逼着自个儿数钱了。”


    “我的钱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小荷不服气,她最近都有好好跟小花一起赚钱,她根本没有日日买糖吃。


    但是钱怎么真的越来越少呢,她望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因为全给猫小叶吃了,它才来不到半个月,已经吹气般横长了。


    小荷倒是很高兴,拍着手道:“那它能自己抓鱼去了。”


    林秀水叹口气,想得可真好。


    她还是赚她自个儿的钱去,少掺和这人猫姐妹的事。


    如今她摆摊有了许多工具,足够她应付好些活,一张桌子已经堆不下,需要她放食盒里,是的,她发现做柜子太费钱,去南货坊淘了个食盒,放自己的各种东西。


    各种布贴放一层,不同针和线,大大小小的尺子,长长短短的布尺,她还去散儿行边上买珠子。散儿行是钻珠子的,有那些各色不同的珠子,成色不好只能保证没裂痕,得扑买,花了四十文扑买一袋来,好些杂木染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但是胜在还挺好看。


    有小孩来补绢花的时候,尤其那种裂口处不大补得好时,她会从中挑颗珠子来,缝在上头,既能补得看不出,又增添了别样美感。


    “我喜欢这珠子,要不给我钉些到鞋子上,我嫌这鞋子素净,唯一的好就胜在便宜了,”有头顶许多野花的娘子拿了双鞋过来,是双很青色的布鞋,压根没有任何花纹。


    她自己想补些东西上去,左瞧右瞧也没法下手,又不想花大价钱,只好寻林秀水来想想办法。


    林秀水完全赞同她的看法,温声细语说:“选个布头样式我给缝到上面,就不会显得很素净了,要珠子也行,选些小的,我凑起来,花样会好看些,收十五文便成。”


    “真的啊,我刚来这还打听了番,没想到这价钱这么实诚,”簪花娘子松了口气,别家要好些钱,她没舍得。


    还是图便宜买的,她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苦于手里没多少银钱,都买素净的,只有花是路边有的,春天里生了许多小花,她杂七杂八摘了簪发髻上。


    人都是爱俏的,林秀水当然能理解,便宜的东西拾掇下,也能变得好看,她接过这娘子选的最花的一块布头,裁好,慢慢缝在布面上,扎针纳线,用针夹一下下取线。


    原先素净的鞋面,变成花里胡哨的颜色,再缝几颗小珠子,又成了双崭新的鞋,那娘子高兴极了,爱不释手。


    原来她喜欢的,也能花十几文拥有,她当即穿在脚上,走进人群里,要叫大伙的鞋好好看看她的鞋。


    林秀水今日补好了许多东西,有张大娘家小孙子的鞋子,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鞋子一补好,抹抹眼泪说:“穿上,我回家哭去,我还有双鞋。”


    有一张大布,原先做包袱用的,那对夫妻请她改了,把破的地方打些补丁,多补补,要用背小孩,给小孩做襁褓。林秀水尽量缝得好看点,厚实点,把边角开线的地方都用粗线缝过,会牢固许多。


    还上别人家,挎着包去修人家的床帐,费的工夫不少,她后面去了好几趟,钱给了八十八文,还有五文脚费。她给人家的床帐补得服服帖帖,原先这破一个洞,那破一个,她给补得保管蚊子也进不来。


    桑树口的活多,河道口两岸人家的活也不少,东一处西一处,好些要补但是跟她不大能沾得上边的活计,林秀水也会先接下来,然后送到其他人手上。


    比如让她补席子、斗笠、蓑衣的,她补能补,又不大补得好,送到河边竹篾匠家里,她赚个脚费,人家多点生意


    ,又好比很多走山路去种桑,要补鞋底的,那她会叫给陈双花补,


    还有修其他些小东西的,林秀水总能寻得到人。


    她眼下认识的人实在不少,杂七杂八的都认识些,哪家补什么在行,修什么东西好,问她大多数能说得出来。


    以至于桑桥渡一带,好些人都有个认知,缝补的事找她便对了,哪怕她缝不好的东西,也会给指个明路,上哪边去缝,就算真补不好,说不准还能知道买样新物件上哪买划算。


    所以林秀水一天到晚不得闲,忙啊忙,反正总有许多活,她最喜欢晚上数钱,一大堆的铜板,她挨个穿进麻绳里,按一百文一百文穿好。


    忽然从一开始到镇里来,掏空家底,只有二十七文钱,眼下已经翻了许多,有两三贯多的银钱!


    她其实已经惊讶过一遍,数完还要再夸自己一遍。这些钱来自她给人缝补衣裳,大头是做手套、香囊等生意赚的。


    虽然早就赚了八九贯,不过往外一笔笔花钱,针头线脑、各种剪子用具,零零散散加起来是笔不小的花费,还有买米面粮油等钱,这是攒下来的。


    她之前没有钱,愁得日夜睡不安稳,一有钱,也睡不安稳,这会儿变成了舍不得往外花钱。


    可在裁缝作这行当里,布料是最费钱的,她都不怎么接做衣裳的钱,因为没钱买成匹的布。


    别看几贯钱很多,可眼下最多买一匹下等的绢料,做一件长褙子,用剩下的料再做条裤子、领抹,钱就能从她手里溜走。


    想想辛辛苦苦赚好久,花出去只怕连听个响也听不见。


    她听屋外头的钟鼓声,听有人过桥说话,听更夫敲打更鼓,听着张家的门开了又关,好似有烧灶煎鸡蛋的声音,她搭着自己的被子,迷迷糊糊想,大概张木生回来,陈娘子煮面给他吃吧。


    当然到第二日,什么钱啊愁啊,都转眼抛到脑后去,生意自己上门了。


    这单生意来自许久不见的陈九川。


    第42章 第 42 章 到裁缝作里,发现也能赚……


    在陈九川的心里, 林秀水缺钱,很缺钱,尤其缺钱。


    两人以前会合伙赚钱, 上林塘有许多田,便有许多田鸡和黄雀,临安内城人最爱吃这两样, 捕的人便多。


    通常是林秀水拉网袋,陈九川下田捉田鸡,或者林秀水牵袋口,陈九川扑黄雀, 春夏秋冬里皆有各种活,赚的钱两人对半分,偶尔加上桑英三人平分。


    眼下却不大成, 林秀水在镇上成衣铺里,进了裁缝作,而陈九川干起了船运的活,熟识相交的是桑行、蚕行,两人走的路岔开了。


    但他真能揽活。


    运桑叶、桑苗还是蚕种,都少不开一样东西,那就是麻袋。


    林秀水上了他的船, 先前叙旧的话说了几句, 谁叫陈九川张口说她脸圆了, 林秀水不想搭理他。


    看到整整齐齐堆起来的麻袋, 她张口便是,“陈九川你又改行做麻袋生意了?”


    “哪有,”陈九川表弟张树从成堆的麻袋里冒出头,“我们俩给你拾掇的, 叫你拿去补。”


    为了弄这破麻袋,一夜没睡好,从一团团破烂收拾得这么齐整,简直要人命。


    张树胡说八道:“尤其是我,我一想着镇里吃喝要钱,阿俏你赚点钱不容易,万一没生意可咋办,愁得我吃不下饭,一听补只麻袋能赚三四文,我连觉都不睡,赶紧给你抢了这活。”


    陈九川说:“你抢的?没睡醒就去河里睡。”


    活是他寻的,麻袋是他运的,真正没睡的人是他。


    林秀水说:“好费心,我好感动,但是张树你说的话,我没一个字能信的。”


    “哎,你们两个,”张树气恼,果然两人只会合起伙来气他,从前这样,眼下这样,他造了什么孽。


    林秀水其他没听进去,她眼里只有这成堆的麻袋,来回绕了一圈,伸手摸了摸,最后蹦出来一句话,“你们卖麻袋吗?”


    补不补的另说,她发现这堆麻袋真的很好,虽说是粗布织的,但是织得不错,麻袋要能买,确实比买布省钱,做手套更好。


    张树啊了声,满脸不解,“阿俏,这是让你补的,补的,补的。”


    “我耳朵没问题,暂时不需要补,”林秀水回道。


    陈九川来了句,“等我收拾收拾,转行卖麻袋去。”


    “真的?我才不信,你要卖,我就只跟你做生意了,”林秀水笑着跟他说,但接手了这批活计。


    麻袋有什么好的,陈九川很费解,花钱买麻袋?


    “那你还给人揽补麻袋的活计,我说哥,”张树嫌弃他,“你有没有什么体面点的东西。”


    “体面,”陈九川看了眼自己,他没有体面,他连脸面都不要。


    头回给人揽缝补生意,什么体面不体面,陈九川想的是赚得多,他还兜了几圈运过来。


    他发觉到镇上后,越来越琢磨不透林秀水的想法,在他眼前,跟一团乱麻一般。


    林秀水可太清楚他了,不然怎么非得大老远,给她揽什么麻袋生意。


    她叫两人上家里来吃饭,陈九川一个人能去,带上张树不大愿意,非常不愿意,他说:“他太能吃了,烧给他吃,糟蹋粮食。”


    张树呸一声,这人也有脸说,到底谁能吃。


    其实明日是清明,往年清明,陈九川她娘会叫林秀水来吃饭,等王月兰回来,大伙趁着前后买纸马,用麦糕和稠饧(xíng)上坟祭扫。


    忽然封水路,要大修水利,通往上林塘路要多耗半日到一整夜,今年清明回不去,陈九川急匆匆过来,又给林秀水揽了些活,忙起来能少想点。


    转眼清明早上,他在镇里待了一日,大清早叫林秀水带上小荷跟他去摸青,就是摸螺蛳,镇里有吃清明螺的习俗。


    小荷可高兴了,她就喜欢淌水玩,林秀水则觉得陈九川没事可做,她不大想摸,蹲在河岸口。


    陈九川递给她一把折下来的柳条,“那你编只帽。”


    林秀水看他,有些不解,陈九川说:“明州清明有个习俗,戴上柳条做的帽子,是思青,这帽子可不能掉。”


    思青就是思亲。


    林秀水每年到这时候,她都不大高兴,只是不说,可是心里很想娘。


    她给自己慢慢编着柳条,编了点思念进去,编的时候看柳条青青,河水潺潺,套在头上,只顾想帽子别掉,倒是不想其他的。


    而且大清早的,她犯困,而且陈九川老烦她,她只顾想他是不是有病,又让她挑螺丝又做青团的,她都不会。


    难熬的清明日便是过去了,林秀水再没有那样难过,陈九川连夜离开镇上,临走前还真送她一堆麻袋。


    林秀水说:“我随口说的,要真想买,我会去买的。”


    “反正我不要脸,从别人那抢来的,你只管拿去用。”


    他说完,有人敲梆子催他,陈九川挥挥手,大步走了,他得看粮去。


    王月兰看这大小伙子,大高个子的背影说:“你要不真认他当亲表哥算了,反正你张伯母也把你当干闺女。”


    林秀水满脸疑问,啊了声,哪怕陈九川比她大一岁,但她真连哥都不大想叫,张木生还管她叫姐呢,她不会答应的。


    “你还真想上了,我逗你的,”王月兰笑一声,拍拍她脑袋,“叫你少想些,这人走了就是走了。”


    林秀水过了清明,也就不大想了,她歇工回来后,顾娘子告诉她,打算让她到裁缝作里去,也就是她底下全是裁缝的作坊里。


    顾娘子已经看她缝了半个月的针线,知晓她的缝衣工夫,最终决定让她进到顾家裁缝作里,她说:“裁缝作跟成衣铺可不同,你在这里,只有几个外行的,但你到了那,全是裁缝,有些已经是二三十年的老裁缝了。”


    换言之,林秀水的裁缝手艺在成衣铺这种小地方,确实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但在几十个裁缝的作坊里,她的本事还不大算出众的,而且里头靠本事说话。


    顾娘子觉得林秀水可用,且布婆也跟她夸过林秀水许多次,她拨着算盘说:“从前是半熨布半当裁缝,眼下让你去那当裁缝,但是只能先打打下手,我能一个月能给开两贯的月钱,你要是


    之后能干得好,我可以给你按小师傅两贯五的工钱算。”


    “我们这行就是这样,做得越好工钱越高,只在里头缝衣的,工钱低,能带徒弟给大户人家当针线人的,除了工钱外,还有各种赏钱。”


    “里头有四五十个裁缝,这两日你先跟着布婆分挑布匹,认认脸熟。”


    林秀水倒是有些讶然,她这么快就离开成衣铺了?


    “不是走,你还得回来,熨新布你依旧要把关,只是先到裁缝作里,隔三日回来趟。”


    林秀水在成衣铺待了快两个月,当真有些舍不得,小春娥也舍不得她,但是她跟林秀水说:“还是裁缝作适合你,你别怕,我娘在裁缝作里当厨娘,烧的饭可好吃了,她们那里吃的好,我叫我娘多打两块肉给你,不,给你打满!”


    林秀水真被她逗笑了,同小春娥、大春玲依依不舍告别,当日背上包,心里怦怦跳,跟顾娘子往顾家裁缝作里去。


    她心里也难免有些忐忑,又有些雀跃,她终于能见到许多裁缝了,之前在成衣铺里,只有她一个裁缝,在外行那手艺够看,可进了裁缝作,她还当真不知道自己手艺如何。


    她从前以为顾娘子只管成衣铺的活,裁缝虽然多,但是应当也是缝衣,作坊应当不大,可出乎她的意料,顾家裁缝作相当大,足足有三间成衣铺前后院加起来那样大。


    顾家裁缝作可不止给顾娘子成衣铺供衣的,还有顾二娘成衣铺,顾家生衣铺、顾家生帛铺等等。


    是以光是前屋,便有十来个裁缝,围着半屋子的布匹,摊开来到桌子上,在那验布,有人拿着纸笔在记,每个裁缝摸了布,当即能说出来是什么样的布。


    一个裁缝打了个标记说:“常州的白苎布,细布,拿去做里衣的,那里缺十匹布。”


    “药斑布,”另一个裁缝娘子接上,“布料不错,裁百裥裙尚可。”


    又有娘子拿着布尺在敲打,满面怒色,“那匹记错了,你得狠狠挨两布尺,润州的火麻是上好的布,湖州那批竺布分三等,愣着干什么,还不搬回去,等会儿被里头的认出来,又是一阵数落。”


    林秀水拉了拉自己的袋子,穿过一群裁缝和布,到布婆跟前,她同布婆是老熟人,在布行里认布的时候,便是布婆带她的。


    只让她认三种布,麻布、绢布和纱缎,翻来覆去反反复复,连林秀水自己也不大回想,同批麻布看上十五日,挨个挑出错处来,枯燥而又乏味,她每次从布行里出来,都要在桥边坐会,看得脑子胀得慌。


    从前她说,当裁缝第一样,是会熨布,那么第二样,是会看布,好不好,浆纱如何,有无错漏和空纱,染的成色如何…


    布婆告诉她,“到了这,还是得先认布,里间有几十个裁缝娘子,手里各有各的活要做,没法子一一看布过去,就需要我们先看。”


    这同林秀水熨布和织补等活都相挂钩,她能胜任这活计。


    这间屋里总有十二位看布娘子,以及各有两位打下手的徒弟,都没把林秀水当回事,只是有娘子拉着布同布婆说:“这小丫头眼力成不成?瞧着还很生嫩,你老可得多把把关。”


    实则是松了口气,幸好顾娘子没将人摊派到她们头上,压根不想带眼力不成的。


    布婆只说:“小是小,可眼力不错。”


    “那叫她认认这匹布来,”角落里的看布娘子招招手,“那个叫阿俏是不是,你过来瞧瞧。”


    大伙齐齐停下手里动作,将目光看过来,林秀水先看布婆,她跟着人家手底下做活,等布婆点点头,才不慌不忙小迈步过去。


    看布娘子问她,“什么布?是几等布,好不好?”


    得益于林秀水缝补和熨布,看布倒是不大能难得倒她,伸手摸了摸,捻了捻,确定是葛布。


    再凑近看纹路,纹路很有序,布边齐整,没有多余的线头,浆纱浆得很均匀,没有头重脚轻。


    她便当着大伙的面回道:“是匹葛布,从前应当是上好的,能做一等,而且这匹布浆纱浆得很不错,不是从临安府来的,没有重浆,但是只是从前。”


    有人好奇:“什么意思?”


    “因为这匹布从前是一等一的好布,但是应当放得有些久远,面料发黑,”她嗅了嗅,“有硫磺味,肯定是在烘笼里熏蒸过变白的,这种布就没法称一等布,只能算三等了。”


    屋里大家静默,有娘子朝向角落里问,“到底是不是这样?”


    那看布娘子倒是高看了眼林秀水,点点头,“确实是,这批葛布放在塌房那太久,里头颜色都黑了,刚前日蒸过拿回来的,熏得发白,倒是个好苗子。”


    “不错,年纪轻轻有眼力,是个做裁缝的好苗子。”


    好苗子林秀水只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这屋里的大伙记住,并且领到了活计,她靠自己的本事,在这里吃得挺开。


    而且晌午比成衣铺可好太多了,有一荤一素,但这里没人跟林秀水逗趣,没人跑到灶房后面,跟里头伙夫正大光明借灶烧东西,也没有人吃饭特意掰给她一块,偷偷摸摸地借炉子炖水烤饼吃。


    她吃着肉,都有些食不下咽起来,她确实想小春娥和大春玲了。


    除了吃饭外,裁缝作是很有意思,几位娘子会辩布,比如一匹布看不大出来到底好不好,会翻来覆去拉上人来看,各有各的意见。


    且她们辩起布来,那可不只是口头说说,说到激动处,还会手里握着布尺,砸得邦邦响,满脸不服输,撸袖子,站到凳子上,会叫徒弟站在身后给自己助阵,非得辩赢了不可。


    如果辩布完,确定这匹布好不好,面目扭曲又会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林秀水刚开始还会一抖,这看布闹得跟要打起来,还是头回见,但是一下午要斗上三四回,她抖着抖着就习惯了,告诉自己这是看布的规矩,她也练练嗓门去。


    上了一日工,跟布婆到处打转,坐在个背光的角落里,林秀水苦中作乐上完一日工,她满脑子只有,布、布、布。


    小春娥来找她,满脸关切地问:“阿俏,裁缝作里好不好?”


    “布,”林秀水才惊觉自个儿说了什么,将脑袋搁在小春娥头上,“好,布很好。”


    她眼下只想做一匹布,告诉大伙她很好,是匹好布。


    小春娥唉声叹气,“没你在,我都吃不下饭。”


    “是啊,没你在,我吃饭都没人跟我说笑了,”林秀水苦哈哈。


    小春娥又安慰她,“我们俩进去,叫我娘认认脸,多舀几块肉给你。”


    林秀水可过意不去,忙拉住她,别叫她娘难做人,拉她走了,跟小春娥说起炭行的生意,“我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


    林秀水的好主意就是用麻袋做衣裳,做小孩穿的罩衣,她发现麻袋真不错,又便宜又好用,而且做的罩衣,既能保证小孩身上干净,她也能赚。


    她做的罩衣样式很简单,只需要前片、后片和袖样,一天能缝五六件,炭行三十几个孩子。


    为什么不做更适合炭行的口罩,倒是有卖过,找不到好材质的,反正都闷着很难受,他们说这玩意不如面罩舒服。


    罩衣穿着好,又不闷又不勒,而且穿好后,又戴上手套,罩衣脏了,但脱下来里面衣裳干净。


    买个麻布袋子才二三十文,拼凑下,六十五文能买件罩衣,但是买成匹的麻布可就得上贯了,这年头买不起布,穿纸衣、盖纸被的人多了去。


    尤其林秀水在桑树口缝补,有好几个穿纸衣的叫她缝补,外头是用楮树皮纸做的纸衣,而且没有缝合,是黏起来的,她给用线缝住的。


    还有专门做纸衣的行当,连衙门或是朝廷救济穷人,给的也是纸衣。


    眼下天气转热,穿纸衣还凉快,来补纸衣的人这样说。


    林秀水便觉得,用麻袋做衣裳真的省钱,谁说麻袋不能做出好衣裳的。


    她收了不少粮袋,不止做罩衣,还做围布和裤子卖,缝点布贴,拼点布头撞色,买的人不少,因为桑树口没有几个有银钱的,或是富户。


    缝补这种生意,不止桑树口,她连裁缝作里全是裁缝的,都能有活接,有钱赚。


    因为有


    些活,没有专门的缝补婆子做了后,钱少事多,管事特爱挑剔,那就成了没人管的事,谁也不愿意接手,活多得做不完,还得补些破烂东西。


    坏了的帘子没人补,大伙来来去去抱怨一句,任凭它吊着,管了以后都得管,活都做不完,桌帷破了也没人管,随意给按块布上去遮着,又不是布破了,能看就行。


    自从林秀水来了后,挂着帘子补好了,桌帷补得看不出破洞,而且平平整整的,她原本顺手补的,没想到布婆给顾娘子说了,会跟作坊的管事说,给她算钱。


    她发现在裁缝作里干缝补生意,可比在桑桥渡赚钱多了。


    她已经自动给自己找到赚另类月钱的办法,上升速度快,脸能混熟,关键是能赚大钱。


    才几日工夫,裁缝娘子们好些已经离不开她,都在喊:“你要走了,这些东西谁来补?”


    谁懂她们有些人日日下了工,回家补些破烂的痛苦,但自打林秀水来了后,痛苦?难受?那是什么东西?全收拾收拾出来补好了。


    第43章 第 43 章 抽纱绣与缝补摊子小市集……


    按理说在裁缝作里, 全是很会针线活的裁缝娘子,林秀水压根接不到活的。


    裁缝作里的裁缝分了好几种,前几种人少, 看布选布的,专门量身画线以及裁衣的,给裙子打褶的, 钱少活多;后几种人多活多钱多,缝各式褙子,长褙子、短褙子,缝上襦的, 有窄袖、宽袖之分,以及缝裙子的,满褶裥、百迭裙、合围裙、三裥裙、璇裙, 又或是缝各式裤、领抹、抹胸、半臂等等。


    各有各的分工,而不算在这些里头的缝补婆子,则是专门收揽各种破损物件,诸如帘子、桌帷、各屋幌子、画线布袋,布幔等等,每隔几日来一次,补完算钱。


    但是有个很严苛的管事, 她东转西转, 对补的东西全不甚满意, 换了三四个缝补婆子, 而那些裁缝的徒弟,补得她更着恼,补上破洞便算完事,难看得要命, 有时还会想,这些东西也能出自裁缝的手?


    近两天她不在,那东西破了更没人管,庄管事当然知道的,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手,原本回来前,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准备明显做少了。


    她从额头直跳到面色平缓转而惊喜,那已经是从惊喜,都要变成惊吓了。


    她瞧窗上的竹帘子,原先的线散了好些,半吊不吊地挂在那,眼下却重新缝线,还用纱缎给细致绑起来。


    庄管事又走进看方格眼窗,是白绢布糊的,破了几个洞,换换又麻烦,补又费劲,一直破在那,她看竹帘时,惊奇地发觉,那破洞居然给补上了,半点瞧不出。


    尤其是放布料的屋子同后头量身画线的,边上是门,中间挂了两道青蓝的布帘,底下流苏穗子散了,靠缝线吊在底下,那来来往往的人,打帘子进门的,边缘线开衩到底下,可这会儿补齐全了。


    “这些是谁补的?”庄管事询问,又从心底冒出疑惑,难不成顾娘子或是顾二娘子安排了人手,没有知会她。


    原本还在各干各活的娘子们齐齐看向角落边,庄管事也看,见个高瘦年轻的小娘子,便问:“新来的?谁徒弟?不对,看她做什么。”


    布婆走过来说:“那是在我手底下做活的,她休工时补的,记得给她工钱,人家缝点东西麻烦。”


    静默中,有个娘子摊开一匹布道:“人孩子补得挺辛苦,都说顺手的事,工钱应当给她才是。”


    其他娘子纷纷应和:“补得多好啊。”


    “看看这帘子,我反正都给看顺眼了,阿俏一来便补好了,是该给她工钱。”


    庄管事又不是眼瞎,她能瞧不出来好不好?从前那几个补得什么样,她打眼一瞧,能瞧出许多毛病来,还给许多工钱,眼下这个,她瞧了又瞧,怎么也挑不出毛病,心气顺了。


    不仅给,她往高了给,叫林秀水过来,私底下跟她说:“你要能补,以后每隔三天,我叫人将东西送过来,交给你来补,你那日就专补东西,难的我给你五十文到一百来文一件,简单的十文到五十文。”


    “给你现钱,但你要给我补好。”


    给这么多钱,林秀水别说补好,给她补出花样来都行。


    林秀水原本只在看布匹的屋子看布,来回看一匹布,由于这里缝补的东西真不少,她跟着小蜜蜂一样,东飞飞,西转转,挎着个装满缝补工具的包袱,挨个屋子瞧瞧,缝缝补补。


    她来了后,难补的屏风补好了,条案、香几上的穗子缝补上了,绣墩换了个新面,连那些小小的,不曾被注意的些微破洞,也全补好。


    以至于她哪怕刚来,不少娘子都认识了她,日日挎个包,东补西补的,瞧上一眼便觉得深刻。


    当林秀水还在为裁缝作的钱好赚,一日工夫赚几百文而感慨时,她真赚钱的主顾上门了。


    那便是来自好几个缝衣娘子的活。


    头一个刚找她的,是缝上襦的王娘子,针法绣艺两绝,听说她做的上襦,放到顾二娘成衣铺里是抢手货。


    这王娘子生得很秀气,而且说话声音很柔和,但她来找林秀水时,说的话是这样,“你看,我是人,我官人也是人,我们两个人,但生出了一对小兔崽子。”


    据王娘子自己说,她生的这对龙凤胎,当时要多欢喜有多欢喜,后来发现,其实生了两个找猫逗狗的小混蛋。


    她闺女爱树超过爱她这个当娘的,每次出门见树就爬,而且认了好几棵最好爬的树为干娘,她的裤子每一日,真的每一日都是磨破的。


    至于她儿子,认不得路,比方前头是条宽阔大道,他要贴着墙走,挨着树走,哪里有东西往哪里走,衣裳弄得又脏又破。


    而她作为裁缝里的个中好手,每日回去,补些破烂衣裳,那是补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抄家伙,她同两人打上一架才好,一日日见不得她闲。


    她眼下看林秀水缝补,突然顿悟,决定将这种头疼的活计,转让出去,即使花大价钱。


    “多少钱都好说,你得帮我补我闺女扯破的头花、发带、衣裳裤子,还有我儿子的,补好就成,补丁能打多厚打多厚。”


    王娘子当真痛苦极了,有人帮她补好,她还能勉强做到母慈子孝,不然则是后母子不笑。


    林秀水深切地同情,而后同情的便是她自己,这两小孩有多能闹腾的,那王娘子送来的衣裳裤子,说好听点,是件破烂,说难听点,是狗啃过的破烂。


    她拎着条裤子细思,什么玩意?头一次面对钱都犹豫的地步。


    王娘子一想不成啊,这个烫手山芋她甩了好多次都没甩出去,不能砸在自己手里,她也不会再花任何冤枉钱,给这两个小祖宗补衣裳。


    “加钱,多少都好说。”


    最后以三十文一件成交,林秀水光是补王娘子的东西,刨去些零零散散的,能净赚三四百文,除了有点糟心。


    但王娘子可感谢她了,挽救三人间岌岌可危的母子/女感情。


    林秀水也彻底明白,在裁缝作确实比成衣铺有意思,人多那真是与众不同,有些人眼高于顶,手艺出众,跟她混不到一块去,但也有些,瞧着不大好相处,被人诟病,却也有另外一面。


    比如第二个找她的,是庄管事。


    庄管事


    有个癖好,特别喜欢买团扇,时人也称纨扇,但是她买团扇喜欢到夜市里,一条小巷弄,人称鬼市子的地方扑买,博了一把又一把。


    可鬼市子这种地方,灯笼暗,好些卖货的还将灯笼吊得很高,想扑买东西,靠眼力想贪个便宜,扑到好东西,那是压根不可能的。


    庄管事每每扑买到一柄喜欢的团扇后,出来用灯笼一照,不是有黑点,便是破洞,或是画艺不佳,当然这种买完无法退货的鬼市子,全凭手气,就算扑买到很差的东西,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她下次还去。


    主要她喜欢团扇还有个原因,有时候起早要出门,又不想梳妆打扮,描抹唇妆,但是她住的巷子里,来往走动的人太多,熟人太多,她不想同她们见礼寒暄,都用团扇遮住脸,全当自己瞧不见。


    虽说别人都认识她的团扇,还叫她团扇百娘,但她只要用团扇遮住面,管谁叫她呢。


    不过手里的破扇子是越来越多,她不好意思寻裁缝作里人补,会被笑话死的,外头补扇的又不大满意,就中意林秀水的手艺,没有刻意卖弄技法,很扎实。


    林秀水很感谢她的抬爱,但是她倒吸一口气,“管事,三十八把扇子,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不多啊,”庄管事将团扇摊放到桌子上,跟她细说,“你瞧,这柄是青罗团扇,这绣了山水图,这是白团扇…”


    林秀水听着发晕,她坐在庄管事的屋里,听人细数团扇,拿起柄团扇,对着窗外的光细瞧,大多是竹木扇骨,糊了绢布,破洞处她没法拆线补,最多堆绫补绣。


    倒是有些团扇上头染了黑点,胜在没有花样,只是纯色布绢,她新练了种绣法,倒是很适用,叫作抽纱绣,是将纱抽了之后,缠绕捆绑成镂空的形状,跟她所知的蕾丝类似。


    她补纱、加纱、抽纱已经掌握得很娴熟了,所以这种抽纱绣,虽然比加纱难,但练起来不算费劲。


    征得庄管事同意后,她很快用剪子剪掉发霉的线,抽掉的丝放旁边,再根据抽丝的地方,穿上白色绒线,将三根丝扎捆缠绕在一起,左右缠绕,很有规律地上下摆动,从一根根丝,便成一条有许多菱格的镂空花纹。


    原本一柄霉变的团扇,有了独特的纹样。


    庄管事看呆了,握在手里又摸又瞧,才嘶了声,“你这补法,很是独特啊,要能弄在布料上,袖口上,领抹上,那岂不是好看得紧。”


    她思来想去问道:“你这手什么抽纱绣,难学吗?卖不卖这门手艺?我保你能卖有个好价钱,最起码是一条花样,能有几贯的价钱,是足贯的。”


    这手法实在很与众不同,她都已经能想到,要是抽的地方在袖口处,单单是镂空处再加上点花样,得被多少人抢,光是想想,她的呼气声已经加大起来。


    林秀水眼睛微张,一只手摩挲自己的褙子,她没想过抽纱绣能赚钱,而且是赚大钱。


    她不是不激动,指尖有些许发麻,但是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她小小地叹口气,“抽纱很难的。”


    “管事,别看我抽得这么快,我在成衣铺里抽了二十六匹纱线,补纱、加纱对我来说,那确实是容易得紧。”


    “但是抽这种没有个把月,肯定会断纱,布会崩坏,边缘这一块会绷紧或是松弛下来,不信娘子你大可以叫人试试。”


    庄管事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问她这手艺难不难学,她拿着团扇在屋里走了几圈,绣鞋踩在杉木地板上,此时钟鼓声敲响,已经到了大家陆续收东西走人的时候。


    她请人叫顾娘子过来,此时等得有些心焦,完全坐不住,倒是林秀水在边上用布料抽纱,用线上下缠绕,编出两三条不同的镂空花样,哪怕在白布上,那几条镂空花纹也一眼引人注目。


    顾娘子过来时,对着这花样瞧了许久,而后像第一次认识林秀水般,她将布料按在自己手上。


    没想到才短短十日工夫,她已经没办法用十日前的眼光看林秀水,也不能再用之前的条件来跟她商谈。


    眼下是看林秀水如何跟她谈。


    林秀水在抽纱的时候,脑子里纷乱而复杂,她没办法谈,她需要冷静地将手艺发挥到最大,能挣最多的钱。


    想了一夜,翻来覆去许久,她才坐在顾娘子的前面,郑重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不卖方子。”


    顾娘子抬眼,她开出的价钱很惑人,是一条绣样给林秀水五两银。


    但林秀水直视顾娘子,明确要求,“我要进缝领抹的地方,月钱按她们的来,但是做好一条领抹,得分我三成的钱,我的花样有成百上千种。”


    一条领抹是六十文,加简单绣样能到两百文,加抽纱绣这种独特工艺的,顾娘子可以卖出到两百到四百文上下。


    按折中的价钱算,一条得分给林秀水九十到一百多文,而缝领抹的月钱是两贯五。


    但是抽一条长领抹要一到两天,顾娘子此时真的疑惑不解,“你得赚多少,才能赚到一条绣样五两银。”


    “我是从成衣铺里出来的,我想跟娘子你做长久的买卖,”林秀水说得很诚恳,主要买断方子给的钱是多,那太招眼了,而且一条花样五两银的前提是,她要教会别人,她花一个月教别人赚,不如自己赚。


    她想靠自己的手艺往上攀升,她靠自己一个月也能赚五贯。


    至于为什么,她还有不情之请,“我知道裁缝作里有熏香,烧香炭的活计,能不能留一个给我。”


    林秀水在这抽纱绣上头做了让步,她说不仅绣,而且会教两人抽纱,换一个熏香的活计。


    “你给谁?”顾娘子又问,她已经在想留人安置在哪里熏香比较好,说实话,林秀水让步很多,她很愿意跟她做买卖。


    林秀水忙道:“小春娥,我想让她来试试,她肯定可以的,娘子别看她年纪小,但她不管烧炭还是香炭,手艺都很老练。”


    她那么多日子里,总是会想起,小春娥在炭行里拉她,她们两人走在一起,在那黑漆漆的地方,谈过以后,有憧憬和向往。


    那时小春娥说:“我以后会烧很好的炭,进四司六局的油烛局里,但我这会儿还是得烧炭,得先养活我自己。”


    “当然要是从烧炭到烧香炭,那我也算是大有长进。”


    而那时林秀水对以后的期许,变成想要成为真正的裁缝,无关银钱,她想要在裁缝这行走下去。


    小春娥想让她赚钱,她也想靠手艺,换小春娥往前多走两步。


    顾娘子倒是有些许惊讶,因为小春娥不是林秀水的血亲。


    “可她是朋友啊。”


    是林秀水在一堆黑炭里,也闪闪发光的朋友。


    顾娘子暗叹自己已经不大年轻了,留了个烧香炭的活,月钱有一贯六,这还是抢手的活。


    林秀水背着包,迈着轻快的步伐,穿梭在人群里,面上有藏不住的喜悦,裙摆飘飘,上回还是她涨月钱时,她急匆匆回去跟姨母说。


    这回,她仍旧要同姨母说,更要告诉小春娥这个消息。


    “我真的要哭死了,”小春娥吸吸鼻子,抹着眼泪,“我还想跟别人换,叫她来成衣铺烧火,我去裁缝作给我娘烧灶去。”


    即使林秀水没说,她也知道,肯定没人跟阿俏一块吃饭的。


    小春娥擦不干眼泪,淌着泪,一抽一噎地说:“阿俏怎么办,我是不是得买眼药去了,我的眼睛自己要哭,我止不住。”


    “好了,好了,这下换你请我吃饭了,”林秀水拍拍她的背,笑道,“请我吃一碗鳝鱼。”


    “不好,那太便宜了。”


    林秀水就想吃鳝鱼,从前她还没钱,小春娥也是叫她请吃鳝鱼,她没有忘记,


    她很难忘记。


    后来是去小春娥家里吃的,她娘非得要好好谢她,硬是买了九百文一斤的羊肉,做了大菜请她吃,从前小春娥夸口过的,也算是实现了。


    当然更快实现的,是小春娥从之前到成衣铺烧炭,眼下进了裁缝作里,给烧各种香炭。


    时人爱香,女子则要给衣物熏香,各色衣裙卖出前,要先过一遍熏笼,而抹胸里,也会有夹层,要加香粉或是干花瓣。


    到处是衣裙,是衣香,小春娥也会有些恍惚,烧的香如今不再是黑漆漆,真成上好的香料了,她时常想哭。


    当然她又和林秀水在一块吃饭了,她娘没给两人打满肉,只是从自个儿的伙食里,每次分出来些别的给两人吃。


    晌午两人会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在没人的地方,捧着碗吃饭、闲聊,小春娥会说今日烧的是什么香炭,她会烧什么香,熏衣服有个娘子总是往自己香囊里塞些干花瓣,又香又臭的。


    林秀水则说在缝领抹处,有了张大桌子,专门给她挑纱,她说比起看布来,更喜欢做抽纱绣的活,大家看她很稀奇。


    毕竟一个十来天前在看布验布,接各种缝补活计的人,立马跃升到缝领抹,怎么不让人觉得大感惊奇。


    但人生际遇如此奇妙。


    不过短短十数日,林秀水进了领抹处,小春娥烧上了香炭,都有光明的前途。


    哪怕许久之后,两人都各自走上其他的道路,可仍旧是最要好的朋友,仍旧怀念那些相识于微末的岁月,两人曾并肩走过。


    而眼下,林秀水抽纱做绣,在缝领抹的大屋子里,领到了靠窗处最好的地方,有了张很大的桌子,顾娘子说过几日,要给她找两个人手,她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


    缝领抹的人有十八个,哪一个人的本事都是不同的,有缝最简单的,有的很会拼色,几块布头在手里能拼成很搭的颜色,有些绣花鸟纹样,最厉害的是这里的管事,她会销金技法,在领抹处嵌入销金图案,第二是她的徒弟,会加金银丝。


    林秀水的抽纱绣能排第三,但凡先前对她抱有偏见的,在这种独特而精巧的技艺前,都不能再保持偏见。


    由于抽纱绣很慢,顾娘子说至少有五六条再卖。


    这便到了暮春,桑柳青青,遍地鸟雀做窝,猫小叶长胖,小荷高了些,林秀水换上了薄透的春衫。


    王月兰丝行的生意红火,又欢喜于林秀水有本事,每日走路风风火火,而林秀水的钱越攒越多,缝补生意越来越好。


    只是她不再什么活都接,她会分些手里的活。


    这就不得不说她支摊的桑树口,从前只有她在桑树底下,做些缝补生意,而其他人更喜欢往远处点的南货坊边上,那里人多繁杂,赚得钱也多。


    但随着她的缝补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声渐渐传到了河道口、桑树口以及桑桥渡其他几条巷子里,每日早晚来找她缝补的人,愣是将冷清的桑树口,便成一块小市集。


    她本来就有什么都补的“美名”,是以来找她缝补的人,那真是更加五花八门,她嘴舌都说干了,叫人家到别处补去,给指了个地方,但是人家不去,就守着她。


    守着她也没有任何用,有些东西她实在不会补,补出来也是歪七扭八的,还会砸她的招幌,人家又信她,只好给寻人来。


    是以没法子,这里在她的吆喝下,从一两个缝补匠到逐渐支摊的人越来越多,从桑树口一直慢慢延伸过去。


    四月初的清早,雾蒙蒙,桑树口已经有人影攒动,补各种席子的黄阿婆挑着担过来,带着她的两个儿孙,两小孩手里抱着各种细条。黄阿婆会补黄草席、竹席,还会编各种草席。


    从前得挑担挨家挨户问,要不补席子,补草席,如今有了个安稳的地方,补席和编席的人不少,每日也能赚个几十文到百来文。


    她边上的是篾匠周阿爷,在竹木行边上的,那里到处是篾匠,赚的钱勉强能糊口,林秀水认识他,请他到这里来补篮子。


    他很会做竹篮,一根竹子,劈篾,做底、编篮、杀口(收篮口),绕篮掼(做篮子的把手),不管什么,网篮儿、小花篮、香篮、饭篮等等,到了他手里,全能做还都能补,也算是免了大伙要坐船跑一趟最东头的竹木两行,或是最南边的南货坊,就近能补。


    篾匠周阿爷对面则是补书画绢本的摊子,支摊的是对夫妻,架起一张木案,上头有浆糊、剪子等等,边上有小木桶,放了各色纸张。


    这是原先林秀水专门叫人上这书画摊子补的,人家比她补这东西要能耐得多,术业有专攻,后头大伙也想叫人到这头来,书院什么在这多,补补东西也图个方便,将摊子移到了这处来。


    另有两个是林秀水特意请的,一个是补鞋的陈婆子,林秀水有两双鞋子也是送到她那里补的,她不仅会补布鞋、平头鞋、翘头履,还有各种靴子,从前也是在双线行里干的。


    最后一个则是,同作为缝补娘子的,在对岸的胡三娘子,人家讲究,觉得同做缝补活计的,不能抢了她生意,死活不肯来。


    但其实,自打林秀水在这支摊以后,她的生意日渐下滑,明明手艺不错的,大家也更肯绕远路到桑树口来。


    其实胡三娘子来过许多趟,自觉没法跟林秀水相比,活也少了许多,有些心灰意冷,不想缝补衣裳,打算另起个行当算了。


    毕竟在缝补的行当里,那也是凭手艺和本事说话的,比不过便是比不过,没有相争的道理。


    但是没想到,林秀水会特意来请她。


    林秀水说:“其实有许多活,娘子干得比我好,我这个年轻气盛,其实还挺好面子,不大愿意缝些补丁…或是裂口等衣裳。”


    “娘子在缝这上头的针法比我要好许多,且我又没法整日出摊,忙来忙去,大伙想着急穿衣裳,也得等我将活做完,等上几日才能穿上,娘子要过来,那大伙也不用等我忙完。”


    林秀水的活实在多,人只有两只手,哪里什么活都能做,什么钱都能赚,她如今已经有了些家底,在裁缝作那也露了头,这种比较简单的缝补活计,交由胡三娘子来做最合适。


    当然她不知道,胡三娘子本来想歇业停工的,倒是被她再三请来,有许多人要缝补衣裳,各式各样的,她突然又找回了,曾经大伙请她缝补时,补好一件衣裳的乐趣,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沉浸于没多少生意的痛苦中。


    逐渐忘记,她年轻时候,也是喜欢缝补才做这个活计的,忙于生计会带来许多痛苦,而眼下那些痛苦又在缝补中,渐渐消散。


    这便是桑树口几人慢慢组成的缝补摊子,在清早里,补篮子的、补席子的、补帘子的种种早就忙活开了。有人要去摘茶叶,偏巧篮子坏了,有几个书院的孩童跑来,急匆匆要补书本,怕被先生责罚,也有人行船过来,鞋子突然坏了,赤着只脚,上了溪岸口碰碰运气,发现结果正凑巧,居然有摊子能补,顿时大感惊喜。


    而这样的早上,从前林秀水忙得不行,要人先等,实在着急只能往边上去,可眼下,只有简单缝补需求的,都可以快些欢喜补完,忙自个儿的活计。


    至于林秀水,哪怕分出这么多活,她在桑树口,在很多人心里依旧无可替代。


    毕竟谁会织补,谁会将东西补好,又补出新奇的花样。


    当然,毕竟也没有人会为斗鸡做衣裳,为鹦鹉专门做个斗篷,给驴做鞋套,没了她,这些不正经的缝补活计,没人能做。


    比如这大早上,抱着只花狸过来的娘子,她愁死了,“我家这猫思春,犯了相思病。”


    林秀水觉得可正常了,春天里,哪有猫不思春的。


    “但它吧,”那娘子真是不想说,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它不喜欢真猫,就喜欢我家墙上挂的猫图。”


    “你看看,能不能给它做只假猫来?”


    林秀水的心早已淬炼过,她面不改色接过那娘子给的猫图,在纸上开猫儿巷是不是?好几十只猫,它到底爱哪一个?


    这么博爱的猫,林秀水说:“我觉得,当务之急,是给它做双眼罩。”


    “蒙蔽它的双眼。”


    第44章 第 44 章 靠自己应有尽有(已补)……


    这只花狸最喜欢三花猫。


    爱猫娘子说:“你别看这图上有那样多的猫, 它就喜欢三花。”


    “你当我怎么发现的,天杀的,它日日叼死老鼠来, 放到那案几上头,当成进贡的贡品一样,有回夜里把我吓够呛。”


    “我扔一只它叼一只回来, 就放到那最下头的三花猫前。”


    爱猫娘子说到这,圆圆脸上忽然又露出点得意笑容,很像猫的狡黠,“我一看它还来劲了, 捕鼠捕到我家里老鼠连根毛都不敢留,生怕被它嗅着。”


    “后来,哪家闹鼠患, 我就收三文钱,带它上哪家灭鼠去,那真是威风极了,一条巷子里连只鼠影都找不着。”


    人家是闻风丧胆,到了这花狸身上,那老鼠是闻猫丧胆。


    爱猫娘子说完,从篮子里拿出一袋铜板, 沉甸甸的, 她小声且骄傲地说:“诺, 这是它自个儿捕鼠赚的两百一十三文, 另有后面聘猫的一袋盐和芝麻,劳烦小娘子成的话,给我家花花花做只伴来。”


    林秀水听到这名字,手上一顿, 谁家能捕鼠的好猫叫花花花,怪不得喜欢三花,缘分。


    说做眼罩的,那是玩笑话,林秀水倒是当真不解,“怎么不给它寻只真的猫来作伴?”


    假的终究也成不了真。


    “它毛病老多了,吃不了生鱼,吃了会难受,难受也就趴在那,一声也不叫,思春难受就到处刨坑,想把自己埋起来。”


    “它最大的毛病是,它还怕猫。”


    爱猫娘子摸摸缩在篮子里的猫,这狸花猫很壮实,毛发光亮,脑袋圆圆,但却是个头大大,见猫胆子小小,见鼠威风凛凛。


    她笑笑,“本来就是我在廊檐底下捡的它,那时它总被巷子里其他家猫欺负,每次假装躲在我家柱子前,当作是有主的看门猫。”


    “其他猫回了家,有猫鱼吃,它吃那水沟里的水,捉老鼠吃。”


    “我养了它后,它只在家里玩,见到屋檐上有其他猫,便躲回到窝里,连尾巴也不敢翘。”“我也不会再养第二只猫了。”


    爱猫娘子一直摸着提篮里的花狸,底下还垫了衣裳,她总记得那时候,一只小小瘦瘦的猫,躲在她家门槛边,一有点动静,耳朵竖起,溜得飞快,等她轻轻掩上门,从门缝里看时,猫又蹑手蹑脚回来,翘起尾巴守着门。


    这会儿已经是个大胖崽子了,重得很。


    爱猫娘子跟林秀水说:“算卦的说我,这辈子有一儿一女,我活到四十来岁,也只生了个独女,它就是我猫儿子了,也算是应了卦象。”


    她推推桌上的钱袋子,将它推到林秀水的手边,先说不够还能加,后才说:“我想帮它从你手里聘只猫伴来。”


    听起来有些可笑,林秀水却看了眼篮子里的猫,她点点说:“我给花花花做只会永远陪着它的伴来。”


    猫的一生里,或许长久或许短暂,或许闹腾或许沉寂,有像猫小叶那样,猫伴成群,一到小荷起床,吃了猫饭把它放出去,那屋檐上便会有一排猫并坐着,咬林秀水做的布老鼠,上蹿下跳的。


    也有像花花花这样从前靠自己混日子,东躲西藏的,成为家猫后,再也不敢面对同类的。


    林秀水接下这个聘猫的活来,在她的记忆里,羊毛毡做的猫就跟真猫差不多。


    至于羊毛,她从蹴鞠社那买了些,他们近来用羊皮子做蹴鞠,剪下来有不少毛,她拿来用用,细心挑拣,身体她还是打算用布加丝绵填充,尾巴用羊毛。


    丝绵是王月兰拿回来的,她说扯丝绵的时候,林秀水正坐在院子里,观摩请人画的三花猫图,这猫腹部是白的,额头有一撮毛黑,眼睛两边橘黄色,背上黄黑白三种颜色交错。


    闻言才收了图,忙说:“姨母,你就扯薄点,我想给丝绵和羊毛染个色。”


    王月兰扯丝绵的手一顿,闻言从屋里走出到门槛边说:“你又要作什么把戏,丝绵要上色的话,去买蚕丝,要不我给你打绵线,你拿去染。”


    其实市面上没有丝绵兜染色的,尤其在桑青镇这样的蚕桑市镇里,在桑和蚕上,两起看得最重,染肆里大多是只染蚕丝和白布匹的,连套染都少见。


    之前染料贵,林秀水没有钱买,好些次都是脑子里想想,嘴上说说,到真去买时,几百多文的染料让她扭头就跑。


    可这会儿刚发了月钱,她腰包特别鼓,到买匹布都没有那么心疼了,终于可以捣鼓染剂了,而且相比于布匹,丝绵兜和羊毛对于她更好上色。


    她除了想染丝绵兜以外,她还打算给麻袋染色,染各种色,至于染出来固色怎么样再说。


    王月兰即使不懂,不明白林秀水到底想搞什么名堂,但她之前在染肆里做活,即使染的是蓝布,其他色凑合能染。


    但是她捍卫自己的两口锅,烧粥煮饭便算了,给林秀水找了个炉子还有几个陶罐。


    染料是林秀水自己买的,眼下染黄的植物有荩草、栀子和槐米,这些染出来的黄都不够正宗,所以卖得多,可以买来染。


    栀子染的颜色鲜亮,但固色一般,日头晒晒会退,槐米是去年的,做成槐花饼包在油纸里卖的,加明矾是草黄色。


    林秀水在小炉灶边用棍子先搅羊毛和丝绵兜,看着颜色渐渐染黄,她觉得染麻袋这种活,还是交给染肆的人吧,染个色挺费劲,对于她做裁缝而言,不划算,有这么个工夫,手里的东西都能补好些。


    “走走,我给你染,你去补东西去,”王月兰挽袖子走过来,“叫你揽的活,柿漆呢,我再给染点褐黑色出来。”


    林秀水拿了装柿漆的罐子给她,笑眯眯说多谢姨母,小荷在一旁说:“不谢不谢,记得给钱。”


    “你过来,我给你钱。”


    “我不来,”小荷绕到柱子后头,探出脑袋,“刚才那话是小叶说的,不是我说的。”


    猫小叶吃虾,抬起头喵喵叫两声:“喵呜??”


    林秀水看猫,背好大一口锅。


    接下来,她先用板结的丝绵做为底,盖两三块厚布上去,拿出洗过的羊毛扎了又扎,没扎起来,话说隔行如隔山,隔毛如隔许多毛,最后发现是戳针的问题,上头得有针刺,要磨几个洞,她用废旧的针来做。


    来来回回试了许久,扎出个大差不差的猫头,尖耳朵圆脑袋,眼睛是用黑色木珠子切半镶的,像猫,只是不像真猫,除非用木头一点点雕出来。身体丝绵填充,身上毛色她用染过色的丝绵兜,裁剪而成,一块块缝上去,再扎点羊毛填充边缘缝隙。


    这只猫她做了五六日,其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她不是干这行的料,硬着头皮确实做出了只假猫来,等着爱猫娘子带着花花花来聘它。


    花花花很喜欢这只猫,慢慢探爪,到围着它一直打转,翘着尾巴,在身上


    嗅了又嗅,高兴地喵呜一声,没有猫味。


    它只喜欢没有猫味的猫,做得再假它也喜欢,很给林秀水面子。


    爱猫娘子则有些惊诧,蹲下来看这只假猫,又伸手摸了摸,拿出篮子里的一袋盐和芝麻,来聘一只假猫回家。


    她先是跟林秀水道谢,而后才跟花花花说:“走吧,带上你的猫伴,我们三个一道回家去。”


    至于这只假猫,应该说花花花的猫伴,后来的毛色林秀水换了又换,补了又补,但它仍旧陪在花花花身旁,相互依偎。


    而林秀水则没法忘记那做过的猫,以及扎的手真疼啊,但是值得。


    更值得的是,在做猫的期间,她真买粮袋,跑去到染肆里,花了大概八九百文,给染成许多颜色。


    麻袋她拆了,染的有各种色差,均匀不齐,但是比市面上染的布要便宜许多,别人卖布头大的要卖几十文,她按十文一块卖。


    先是卖给炭行的,别看里头打炭的娘子们整日灰头苦脸的,但其实她们也爱喜欢好看的颜色。


    虽然她头次跟这些娘子做布头买卖生意,但是她们却很欢喜,扯下包布的脸,笑的露出牙齿,脱下手套里算是干净的手,有几位娘子请林秀水到她们住的地方去。


    她们一群人住在狭窄的小巷子里,而这里的屋子是棚屋,两边全是薄木头墙或是竹子,没有窗户,连旁边人家轻微的刮擦声也听得见,而且外面的墙板和地上黑乎乎的,全是炭灰留下的痕迹,连外头的树也是黑的。


    从前林秀水卖手套路过这,以为这种低矮的棚屋里,应当同炭灰一样,里头应当也是灰黑色的,或许有着炭痕留下来的常年污垢,或许挂着张黑漆漆的门帘,只有衣裳是不同色的。


    但进了第一位娘子的家中,她顿时感觉有些羞愧脸红,人家的家里跟她想得完全不同。


    那墙上和屋顶上,都糊着一张张纸头,各种不大相同的色,有很多带着笔墨的痕迹,防止那些灰飘进来。


    “这些纸啊,”李七娘子以为林秀水好奇,便跟她解释,“是我们从前头书院那里买的,他们学子用过的纸,很便宜,一篓废纸才二十文,我们买了糊墙正好。”


    “你的布头我们可喜欢了,能做好些东西,卖得还便宜,你瞧瞧,这是我自己用布头做的门帘,不晓得在你们裁缝手里还成不成?”


    “那当然成了。”


    李七娘子给林秀水看她过道里挂的门帘,是用许许多多的小碎布头,五颜六色,用很粗糙的线迹缝起来的。


    还有桌子,上头套的桌布,也是用碎布拼拼凑凑的,李三娘子还请林秀水看她睡的床榻,她男人没了,还有一双儿女,三人睡两张床。


    这种小塌是用竹木做的,但都挂了碎布床幔,线迹一般,看得出来时时洗过。


    “我们都是买些碎布来缝的,好些人说我们都在炭行里打炭,反正身上也脏,糊弄糊弄过去就算了。”


    “可咋糊弄一辈子呢。”


    李七娘子晃晃自己手上套着的手套,她说:“自打我戴上了这手套以后,打一天炭,除了摘下来的时候,手指头发白点外,倒是干净许多。”


    “我们就不用每日下工回来,还得一遍遍搓洗,等到洗干净手才能坐在一块缝补了。”


    后面其他娘子过来,林秀水听她们说这十几个人还成了个社,叫炭行缝布社,专门买些碎布头,拼缝成各种花样的东西。


    有枕囊、荷包、包布、发带、门帘,穿在里头的里衣里裤等等,尤其林秀水这种大些的布头,她们就能拼成床布、被褥等大件的家当。


    林秀水在各家四处看了看,那些不同颜色,不同纹样和花色的布头,经过各位娘子的一番巧手,点缀着这些屋子。


    屋外是黑炭堆成的山,满目漆黑,可屋里是五颜六色缝补出来的日子。


    林秀水卖布头给她们外,还教她们些小招,怎么垫补、织补、针法,又比如说鞋子想要不脏,可以做些鞋套套住,想要好看,或是用布裁出花样,补些裁好的布贴上去。


    她待在炭行待了许久,告诉她们最简单的小物如何缝补,怎么做围布、袖套等等。


    出来时,布头卖空了,那些便宜而粗糙的布料,会在她们的手里,在她们的针线里,装点在自己的家里。


    而林秀水也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在领抹处上工,在小摊上缝缝补补,她时常会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领悟到许多东西。


    关于那些向上走,抬头见光的,关于那些向下走,往下扎根的。


    在她所做的布头买卖里,各色缝补活计里,她说很多人是桑青镇里遍地可见的桑树,有往下扎根的脚踏实地。


    她也在短短两个月里向上走,抬头见光。


    比如她做的领抹。


    在领抹处,每一条做出来的领抹,都需要搭到衣裳上,袖口、领边、侧缝、衣摆,那都是领抹该上的位置,一件衣裳出不出彩,除了纹样花色外,还看领抹。


    相比较那种纯色布缝裁出来的长条,这里精细的领抹,五日为期,出一身衣裳的领抹,而且领抹处跟做褙子的裁缝处,是前后间。


    所以五日期一到,做领抹的和缝褙子裁缝聚在一间大屋里,如同分餐制那般,有一张张案几,左边坐缝褙子的裁缝,右边则是坐缝领抹的。


    中间有一个很宽很长的衣架,也叫衣桁 (hàng),上头的横枨能拆,穿过褙子,将衣裳挂起来,能叫人最快看清,褙子形制和上头花样。


    管衣裳的姚管事例行说:“做工我不多说,都是当裁缝的,针线活各有各的出挑,我想说的还是那句,衣裳这东西一年有一年的风向。”


    “前两年袖子越窄越好,到了眼下,又放宽来,褙子要搭金饰样,纹样更是一年年在变。”


    “做褙子的时常要想想,除了样式,还有哪些地方能做得出挑,别人那洒金团样就做得不错,我们做销金技艺的还能试试做泥金…”姚管事哪都好,就扯到衣裳上,嘴里有一箩筐的话要说。


    林秀水五更天起来的,真的很困,姚娘子说话东扯西扯,跟她喝的粥一样乏味。


    她努力撑着眼皮,手支在桌子上,头开始发沉,有人戳戳她,她下意识坐直身子,只听姚娘子喊:“阿俏,拿你的领抹上来。”


    林秀水一惊,在这个词差点从嘴里飞出来,又赶紧吞下,拿了领抹上前。


    二十三号人目不转睛看她,底下有悄悄的议论声,“抽纱绣的,听过没?”


    “少小瞧我,我还去看过呢,也就跟我的刺绣不相上下。”


    一人说:“我回家也去抽了。”


    另一个回:“那抽的布招供了没?”


    小声议论,随着林秀水的领抹挂到褙子上,终而转大,原先这抽纱绣的样式,林秀水用的是最简易的织法,织出镂空的纹路就行。


    但是正经做起来,不仅要抽纱缠绕,还得刺绣,辅以缜密的纹路。


    一条四根手指宽的长领抹,她将横向的线每隔一根抽出来,在松散的线迹里,用青和绿两种颜色,交混编织刺绣,借用镂空的纹样,绣出缠绕的绿叶和白铃兰。


    搭在这种款式极为简易,只是青色而无任何纹样的褙子上,也让褙子变得清雅出众,恰到好处的镂空,繁却不密的针脚。


    好领抹该是能衬衣裳的,而不是衣裳衬它。


    底下有了吸气声,姚管事也站到褙子后头去说:“看,即使年纪小,也能有这样的好手艺,出不出挑我就不用多说了,想看的都来看。”


    大家站起来,一窝蜂围过去看,有个娘子小声说:“气人。”


    “气什么?”


    “太气人,气我自己没生这样一双手。”


    又有娘子咳了声,眼巴巴地说:“能做条给我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叫你吃素呢?”


    “我能吃一个月的素!不行,还能再加!”无肉不欢的娘子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衣无领啊。


    抽纱绣的领抹


    不仅在裁缝娘子间大受欢迎,没有出裁缝作,便被人全套抢走了,除了衣领处的长领抹外,还有两条袖口的两条,衣摆处,总共四条领抹。


    林秀水光是这四条进账有九百二十文,头一次钱赚得如此之快,她面上半点不改色,心里却想,有钱人的钱真好赚。


    顾娘子给她称的碎银子,加了些,有一两多,为了拢住她,每次买卖是现分钱,绝不拖过夜,毕竟抽纱绣的领抹,那是尤其抢手,并且让她在许多闺秀前长脸。


    “是这样的,”顾娘子给她斟茶,“阿俏,我认识好几个小娘子,她们都想要抽纱绣的领抹,但吧…”


    “都想要自己的跟别人不一样是吧,”林秀水懂顾娘子的未尽之意。


    她吭哧吭哧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本自制的绢本,上头全是抽纱绣,比较短,但是样式颜色花样变化。


    “让她们挑吧,要是不够还有。”


    林秀水自打经历过许多缝补的活计,再也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了。


    不止抽纱绣本,她还用各色布头做了本配色本,有些在瞧着好看的颜色,花了许久一一记下来,用布头仿搭。


    粉青绿,红间绿和橙,橙蓝白、紫与黄等等。


    不仅如此,为了应付各种是人的和不是人的,她还弄了三四本厚纸样,确保人有衣裳穿,确保非人,也有衣裳穿。


    顾娘子翻了翻绢本,那抽纱绣的样式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出彩,再看林秀水一眼,有些钱还真该她赚。


    在顾娘子心里,林秀水已经从熨布能手到缝补手艺惊人,再转而到是个厉害人物,厉害到不能用年纪轻看她。


    她翻着这绢本,细思了会儿才道:“阿俏,布头仍旧照给你,每月一匹布,我给抬到两匹细绢,一匹纱缎,春衫两套,给节礼,一个月休工四日。”


    这说的节礼,是按朝廷给官员休沐的日子算的,也就是元日一直到腊月里,元宵、立春、人日、中和节、春分、春社、上巳、清明、立夏、端午等等。


    林秀水处变不惊,实则惊讶太过,顾娘子给她补了上巳和寒食以及清明的节礼,她小船都装不下,船头船尾塞满了东西。


    还得天黑喊王月兰跟小荷来拿,小荷主要打灯笼,其余是王月兰和林秀水搬。


    王月兰肩扛一袋米说:“你救你们顾娘子命了?”


    “她救我命了。”


    林秀水搬得直喘气,顾娘子很实诚,送了她三袋米、两袋面粉、一袋各种豆子,以及清油和一罐酒,红封装着的各色糕点和果子,也就是蜜饯,如薄荷蜜、甘露饼、糖丝线、泽州饧等等。上头的裹贴林秀水小心拿下,装进封册里,之后拿去给思珍。


    除了必给的布头外,她还收到了一柄铜制的熨斗,一把剪子,上头刻着并州二字,是时下最好的并州快剪,以及刘家功夫针铺出的一盒细针,各色丝线。


    林秀水坐在这成堆的东西里,摸着要上贯的熨斗,蜡烛的光照得她面上明明灭灭,耳边有王月兰和小荷欢喜的声音。


    这才是靠自己,应有尽有。


    她将赚的碎银子塞给王月兰说:“姨母,我们也整修翻新下屋子吧。”


    林秀水当然也会有裁缝娘子的困扰,比如给别人修补东西修补很起劲,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也会想凑活凑活。


    可是在炭行里待了会儿,她觉得日子能缝补,但也不能太凑活。


    当赚的钱满足了温饱时,提高衣裳头饰,里外过得体面时,又有余钱,林秀水自然想让亲人过得更好。


    王月兰不愿意她出钱,她自己有钱,林秀水朝她笑,“那我直接请上门来好了,顺道把门也给拆了。”


    “拆门干什么!”王月兰坚决不同意,“其他随你弄。”


    这就是调和跟折中,林秀水懂了,想拆家时先拆门。


    但不能拆门,就可以拆家,倒也没有大拆特拆,小拆特拆了番。


    比如进门的院子,请修瓦的匠人拆掉点瓦片,扩大天井更显眼,院子小,雨后青苔多,用砖新铺过,新弄了排水口,又重新砌了灶台,之前的很不好烧。


    柱子和墙再重新刷一遍桐油,以及请张木匠在进出门边上,给猫小叶做了个猫门,方便它进出。


    换床帐换枕囊,还去南货坊淘买物件,桌椅碗筷架子,原本整理过,却仍旧拥挤的屋子里,终于齐整而不杂乱,每样东西各有归处。


    王月兰有了缫丝弄丝绵的位置,小荷有专门放耍货的柜子和几把小座椅,她请她的小友来玩可以坐。


    林秀水站在天井下,抬头见光,光很盛也很明亮。


    这已经是四月中,小满节气,豌豆开花,油菜结实,蚕出新丝。


    河里到处都挤满了船,林秀水不能走水路,多早都有丝船和蚕船堵她的船,她又只能走路。


    但是仰赖于她接修补活计的河道口两岸人家,她的船不来,又压根没有工夫送东西。


    于是催生出一种新的赚钱方式,有人摇船接取缝补活计,有人走街串巷敲梆子收补东西,送到林秀水手上来。


    人称跑腿缝补。


    林秀水说,看她闲得慌,给她到处找活干的。


    她只是想什么都补,不是号称什么都能补啊!——


    作者有话说:本章已经补好,本章会有红包致歉。


    第45章 第 45 章 火背心的故事


    这跑腿的孙大从前是在分茶酒肆里做活的, 酒肆大的,叫分茶,他从前便是帮客官跑腿的, 又称他这种人为闲汉。


    孙大生得一般,脸上长麻子,口齿一等一地好, 他说自己在做闲汉前,是南瓦子里说诨话的,便是那说俚语笑话,动作滑稽的路岐人。


    “想当年, ”孙大将缝补物件递给林秀水,他假作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我从前说起诨话来, 底下一片叫好声,给我打赏钱,到眼下点头哈腰喊好,好,给我些赏钱吧。”


    “别人干一行成一行,我干一行,”孙大见林秀水脸色变了, 登时笑道, “我干一行行一行。”


    “我说我自个儿, 一是狗掀帘子, 净仗着嘴,二是那车轱辘架子,很能跑腿,这从上到下的河道口, 哪有我孙大没去过的地,有活包给我干,只管放心。”


    “我是给你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破了口的,裂了缝的,烂了面的,小孩子玩意,娘子穿的,郎君裹的,能补的不能补的,通通不在话下。”


    林秀水听他说得太流利,这从前确实是靠张嘴吃饭的,怪不得什么生意都能揽,而且他这种缝补揽来的活计,是先拿了人家脚费和缝补银钱,再付给林秀水,多退少补。


    还叫林秀水能的话,给他开张条子,补了多少钱,他回去好交差,不能昧了人家的钱。


    他还不止揽河道口的生意,往前竹木两行人家,往后瓦子河北岸,靠一口好嗓子,吆喝说诨话,也能揽许多活来。


    在眼下桑树口几个缝补小摊子里,他总能将要缝补的东西转手,这个破灯给糊纸匠,那个烂竹罩子给篾匠周阿爷,这散了架的黄草席子交给黄阿婆,一堆乱糟糟的衣裳给胡三娘子。


    最离谱最棘手的,全留给林秀水。


    “这椅子也要缝?”


    林秀水看着眼前这把椅子,就中间有块木板,两边空的。


    “害,这不是官帽椅吗,”孙大张口便来,“说做个椅套,官上头得戴帽,坐的椅子也得戴顶帽。”


    “那户人家是个官迷,只是考又考不上,我就说,官帽椅得戴帽,再绣只公鸡上去,那便是公鸡戴帽子,冠上加冠呐。”


    林秀水真服了这张嘴,她没做过椅套,也没缝过公鸡。


    孙大口一张,立即道:“小娘子,你得想,这不是跟乡下老进皇城,凡事都有第一遭,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给百来文呢。”


    林秀水又指指桌上的针线盒,“那这呢?木头做的,我做个啥?”


    “这事啊,那就是公要馄饨婆要面,真是众口难调,那家做婆婆的,喜欢套蓝布针线盒,那做新妇的,说想要粉的,家里就可着一个针线盒用,吵得天翻地覆。”


    孙大点点这针线盒说:“我说没事,做个双色套,各看各的,就跟那蝉鸣蟋蟀叫,各唱各的调一样,合起来哪有什么婆媳情愁是不是,和气才能生财,有财了嘛,还能为个针线盒吵翻天。”


    这口舌咋能这么厉害,一套一套的,活揽得


    还明明白白,有理有据,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他跟林秀水熟了后,还从她手里买手套,不管布的,油布的,先掏钱给她,买了几十双的手套,半日便卖出去了。


    布手套卖给搬运的脚夫,说手里有套,办事才牢,至于油布手套,划了船河边洗衣的娘子随便扯两句,弄得买一双不行,买两三双。


    他这个销路特别稳妥,到处揽活,到处转悠,就算林秀水心血来潮叫染肆染的麻袋布头,他都放船上叫卖,压根过不了夜。


    林秀水稳赚,他也不亏,说给林秀水卖东西和揽活,可比在分茶酒肆里跑腿,要赚得多得多,他是真的上有老,下有小,中间媳妇身子又不大好,每月买药得费一贯,靠林秀水得了济,每月能赚两三贯。


    当然林秀水的生意到后头能铺那么大,除了跟孙大一张巧嘴有关,还跟一个人脱不了干系,那就是另一个跑腿的,叫作宋三娘,一个很瘦瞧着有精明相的妇人。


    也是分茶酒肆里出来,跟孙大是相识,两人都看不惯酒肆里头的做派,要是新客上门,看人下菜碟,暗换菜蔬。


    宋三娘曾是酒肆里头的焌(qū)糟,做的事擦桌子,斟酒以及换汤的活计,活太多,从早忙到晚,钱太少,每月到手只够些一日吃两顿的,喝稀粥吃盦(ān)饭,就是米放里头,用热水焖熟,或者吃淹饭,冷掉的剩米加点水泡泡,凑合对付两口。


    听孙大说得好,她也跑来试试,她住临街坊巷里,跟邻舍关系不错,比起孙大船运,她更适合沿街叫卖。


    她口才一般,胜在人精明,而且识人广,难得的是在市井里,有江湖义气。


    她来时便说:“东西砸我手里,都不会砸小娘子你手里,我们做这行的,讲究活扛在肩头,睡了也得背着,出了事自个儿担着。”


    宋三娘走街串巷揽活,她有头驴子,两边放篓子,但每次只揽一条街。她需要记住,东西是谁给的,住哪家的,付了多少银钱,能补好的都第二日送还,不能补好的,上主家那说一声。


    不过她给林秀水揽的活,比较精巧,要用布做手帕、发带、香囊的,印象比较深的,大概她送来货郎卖的一只黄胖。


    黄胖也是泥孩儿,属于悬丝傀儡的一种,大多盛行在清明,而且是西湖船上卖得盛行的土宜。


    林秀水不大喜欢,主要这黄胖,一是用来做它的泥土颜色黄,二是肚子大,做得不大讨巧,但是要穿衣裳,她想想给做了身外穿的衣裳,到底没接这个活。


    不是所有悬丝傀儡,都像苏巧娘做得那么精巧而细致,有些出奇得煞人,林秀水下不去手。


    宋三娘主要卖香囊、手套、罩衣等比较多,她能卖到各条巷子的妇人和小孩手里去。跑的路多,东西卖得好,所以她也能带家里几个孩子,混上一日三餐,有时能赚一两百文,能加个肉餐。


    但是林秀水有点苦恼,她哪来那么多的人缝手套,隔壁张阿婆跟陈双花两人,每日起早贪黑,赚两份钱,再多些也实在难以胜任。


    而且王月兰每日下了丝行的活计,除了烧饭给她剪布样,林秀水觉得还是不大成,得再来两个帮手。


    王月兰剪着油布给她谋划人选,她放下剪子,甩甩手说:“要是想找人缝,就前头那个男人掉河里没了的,我去帮忙的蔡娘子,你还记得不?”


    “她人除了软弱,还有个毛病,就是觉得自己是女人家,又死了官人,不大好抛头露面,但是缝补手艺不错,经常接些周边邻舍的缝补活计。”


    至于剪布的话,那倒是简单,叫边上的娘子来剪,剪多少给个十几二十文的,林秀水才能保证稳定将东西供给孙大和宋三娘,以及洗衣行等需要的。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时,林秀水还跟陈九川见了一面。


    此时河道畅通,所有的河运都要给新丝让路,所有船里丝船先行,不能耽误蚕桑,毕竟年年这个税占了桑青镇大头。


    陈九川要送蚕丝往上林塘边上走,问她回不回,可林秀水手里活多正忙的时候,压根不是想走,只能托他带东西去。


    两人并肩走在河岸口,陈九川说:“我这趟回去后,打算接桑英来。”


    “我在镇里给她谋了份米行的差事,这活她能做。”


    林秀水正在折柳条上的叶子,闻言柳条啪的一声折断,看了陈九川一眼,语气有难掩的震惊,“你跟伯母说好了?”


    她不大信,倒不是说不想桑英来,并且有份活计,而是在她的印象里,张伯母希望桑英能嫁到桑林坡去,嫁个有桑林的人家,吃穿不用发愁。


    所以她即使内心想过许多次,终究没有说出口,让桑英到镇里来,她那会儿连自己都养活不起。


    而且到米行里上工,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陈九川回去,得跟张伯母据理力争一番,很是头疼。


    陈九川笑了笑,“我又不怕,我娘又不会真打死我。”


    “哪怕真打死我,我也想让桑英从上林塘出来,能自己混口饭吃。”


    “像你一样。”


    陈九川低头看河里的船,“毕竟,靠人吃饭,都是端不牢饭碗的。”


    他想桑英像阿俏一样。


    “我先说,”林秀水举起双手来,“我是一万个赞成的,要是伯母骂你打你,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到时候没处去,叫桑英跟我一道睡,挤一挤。”


    陈九川抬眼看她,轻笑一声,“那倒是不用,只是我们又做邻居了。”


    他在镇里左挑右选,最后看中了桑桥渡河道口临河的一个屋子,那户人家要搬走,没跟林秀水说,是还没确切商量好,怕一场空,到这会儿才算是过了契。


    只是凑巧的是,这户人家在林秀水住的这里,隔了条河,斜岔口第二家,就是养了鸟旁边第二户人家,一直都没有住什么人。


    林秀水眼睛瞪得很圆,“真的啊?”


    “假的。”


    “陈九川!”


    “嗯,我听见了。”


    林秀水兴奋于桑英会到镇里来,她不大怀疑陈九川的办事能力,她跟小春娥是知交好友,而桑英算是亲姐妹,比她小一岁的妹妹。


    她还去瞧了陈九川租赁的屋子,跟她住得很近,就隔一条小河,伸根长竹竿都能挂东西往来的程度。


    她确实很高兴,只是陈九川死不正经,说是她娘家人,到时候来蹭吃蹭喝他都敞开大门,毕竟他确实有手好厨艺,但林秀水时常觉得,他最好去瞧瞧脑袋。


    当然陈九川得送完蚕丝,才能再返回到上林塘,接桑英过来,得要些日子。


    她给桑英做了新的枕囊、小包、领抹、发带等等,像桑英跟她同绑一条漂亮发带,把她的厚枕囊塞给她一样,至于陈九川,做点耐脏的就行。


    当然怀抱欣喜时,林秀水只能抽空想一想,仍旧很忙。


    顾娘子拿了绢本过去,给她接了十来条活计,而且因为实在相信她的手艺,人家是把衣裳送过来的。


    搞得其他做领抹的娘子,除了心里有些许不是滋味以外,还有个问题。


    “阿俏,收不收我这种除了年纪大,手有些抖,眼睛还不大看得见的徒弟,”有个四十几的娘子走过来问林秀水,“其实除了这些毛病外,我还算年轻的。”


    “这不是说,干我们这行,是越老越吃香,老裁缝老裁缝,越老的裁缝”


    “越老,”边上有娘子接上话。


    另一个缝绣样的小裁缝说:“阿俏要不还是选我,我年纪小,手也稳,而且我肯定能孝顺你到老。”


    老裁缝反击:“边上去,我们这种老裁缝,老是老,外头老,里头好,你懂什么?”


    “我不懂,”小裁缝说,“我里外都好,又不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林秀水笑得手上抽的丝都在抖,她在领抹处同大伙混得都很好,主要她又不吝


    啬自己的手艺,大伙要是有需要的,她能帮得上忙,都愿意教。


    比如领抹处有个杜娘子,她缝东西一绝,那针脚和线迹,又快又好,而且绣活也很好,绣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


    但是有个问题,她自己想不出好绣样,经常对着衣裳发呆,林秀水就会在歇工时候,用各色布料剪了花样给她瞧。


    告诉她想不出来,可以用布进行拼凑,说不准就有感觉了,杜娘子还真有些突破,两人会交换各自擅长的东西,相互学对方的长处。


    又或者那个小裁缝,叫小环,小环最擅长画各种纹样,但是绣技倒是一般,可林秀水缺画纹样的思路,可在绣活上,倒是有不少投机取巧的法子。


    两人算是一拍即合,每天起早小环会晃晃自己昨夜新画的纹样,“阿俏,快些来瞧,我画的那叫一个好。”


    林秀水就会拿着自己的绣样走过去,小环伸手,两人完成各自的手艺交换,才等更漏到时,上工开始缝领抹。


    而且林秀水有了两个打下手的,过来练习抽纱的。


    圆圆脸那个岁数小点,叫作小七妹,她眼睛挺好,抽纱又快又稳,就是会说:“我一抽起纱来,我身子就有点抽抽,老是想扭。”


    另一个瘦长脸,个子高很稳重还轴,是李锦。林秀水说抽一根,她绝不抽第二根,说多抽点吧,问多抽点的点是几点?


    属于林秀水告诉她一直往南走,撞了南墙头也不回的人。


    但这两种人吧,各有各的好,小七妹有想法,李锦能将东西原本原样地还原出来,不适合动脑子,林秀水说她跟悬丝傀儡差不多,动一动才提一提,有时候她都怀疑,这不会是个假人吧。


    李锦摇头否认,“我着火会往外跑。”


    嗯,下雨天还会往家里跑,林秀水默默补上。


    不过说到着火,其实最近临安起火当真不少,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说是从前南渡时,就不该起建炎的年号,搞得大火连天,小火不断。


    林秀水下工回来,听了一路,到桑树口底下,被拉着坐下,忙问她,“阿俏,临安又起火了,听说又烧了好几座庙。”


    有个娘子绕着蚕茧说:“你说说,这烧香拜佛的,有个鬼用,佛祖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我佛慈悲。”


    “那你别去拜蚕花菩萨啊,谁的心都没你的诚,”另一个信佛的娘子很不乐意,没听她嘴里正在念阿弥陀佛吗!


    “我信的是菩萨,跟你就不是一道的!”


    林秀水听得头昏脑胀,都是些什么东西啊,连回去后,王月兰也扯着丝绵说:“这佛祖可遭了大难,还渡别人呢,自身都难保。”


    到了转日,官家免竹木两税重建屋舍的消息传来,王月兰立即变了口吻,“还是我佛慈悲啊,知道舍己渡人,阿弥陀佛。”


    王月兰也跟着去抢竹木料,抢得天昏地暗,抢了一船来,不知道做什么,先抢了再说。她擦着嘴角破了点皮的地方说:“有便宜没占到,那还是我王月兰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可我是陈桂花。”


    说完,跟同样灰头土脸的陈桂花对上眼,两人默默移开视线。


    除了抢竹木料的,潜火兵和更夫忙得脚不沾地,更夫那是夜夜都得打梆子,潜火兵有望火楼,一有火情,立即派队出警。


    张木生日日弄得灰头土脸,还有次被火燎了头发,得亏他蹿得快。


    终于轮到他休息,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林秀水走来,摸摸脸上的烟灰,“我觉得我这个名字不好。”


    林秀水问:“哪里不好?”


    “火克木啊!我一个灭火的,怎么能叫木生呢!”张木生摇摇脑袋,“我得改名,我要叫火生去!”


    林秀水瞥了他一眼,被火燎傻了吧,“水克火啊,你应该叫水生,生水也行。”


    张木生哎了声,蹦起来,一骨碌跑远找他爹去,


    结果被张木匠拿着竹扫帚给打出来,列祖列宗就没有换名字的理,跳着扒到墙上去,在那喊:“要不让我跟铁生换个名字,我叫金生也可以啊,这真金不怕火炼啊。”


    张木匠气急了,“我看你还能叫个名字。”


    “什么?”


    “象生。”


    生了又没生。


    张木匠挥袖气狠狠进门去,想想这儿子不着调,要不真到算卦的那去,改个名字保佑他。


    最后张木生一瘸一拐过来,把火背心递给林秀水,“姐,我想好了,我要叫雨生,水生都行,我真不信邪了,我就不能自个儿偷摸改,我要克火。”


    林秀水更不信邪,面对成堆的火背心,要绣雨字,她缓缓冒出疑问,什么鬼?难道她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