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0

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36章 第 36 章 用手艺换取新行当的活计……


    小荷用盐和芝麻聘了只橘猫。


    在猫儿巷千百来只猫里, 她一眼便挑中了,那只小小的,圆头圆脑窝着不爱动的橘猫。


    自在船上知晓, 猫大多是不会自个儿捕鱼的后,她转变了想法,选小的, 小猫吃得少,她能日日给它从后河里钓鱼,她不嫌猫小,猫也不要嫌她的鱼小。


    虽然她钓一个月, 从没有钓上过一条鱼。


    “我叫王小荷,它叫猫小叶,我们俩是人猫姐妹。”


    小荷坐船舱里说, 小叶缩她怀里打盹,它是只很爱睡的小猫。


    王月兰看她们这人猫姐妹不顺眼,叉着腰说:“你能带着你的猫妹,出门玩一会儿,别杵门槛边上。”


    小荷蹲下来,教训缩在门槛边的小叶,“猫妹, 我跟你说, 我娘脚劲大, 你会被它踩瘪的, 来,我带你钓小鱼去。”


    一人一猫钓一下午,小荷挥杆,小叶翘尾巴趴在它脚边, 眼巴巴地看河里,压根钓不上来一条鱼。


    林秀水时常从窗子里看一眼,笑得拿不稳针线,起早摇船去河岸口卖鱼郎那,正好卖鱼娘子在,她说:“娘子,劳烦每日起早送点猫鱼,隔两日送一条鲜鱼来。”


    “正好有小鳑鲏(pángpí)鱼,猫最爱吃,两文一小篓,近来河里鳜鱼肥,我给你挑好的送来,”卖鱼娘子蹲在埠头处,手里利索剖着鱼,还笑问她,“家里养猫了?”


    林秀水递了钱过去,“刚聘只猫来,是只橘猫,娘子哪日来送猫鱼,碰着它叫它小叶就成。”


    她又好奇问道:“这河里有鱼吗?”


    “只有些小鱼小虾的,非说有,就上巳节那日西头卖鱼的,掉到里头的几尾大活鱼。”


    林秀水算是知道了,合着没鱼,怪不得小荷日日钓不上来呢。


    她行船往前,擦过两岸人家晒的花衣裳,进了成衣铺里,小春娥飞跑过来迎她,“猫聘了没?”


    “聘了呀,”林秀水迈进门槛里,有些奇怪,“怎么,你要上我家中瞧瞧去?”


    “瞧什么,我家里养了三只猫呢,老猫都十岁了,”小春娥理理发髻,冲大春玲招招手,“快拿出来。”


    大春玲捧出两只陶罐,放在桌边,“送你的。”


    林秀水打眼一瞧,扑哧笑出来,“你们两个可真逗趣。”


    聘了猫,不送别的,送她叫猫气杀的陶罐,这种陶罐的盖子上面开了两个小口,能用来腌鱼腌肉,猫闻着味道却没法偷吃。


    王月兰更好笑,聘了猫后一日,在小经纪那买了两只竹猫儿,是捕鼠用的。


    “原指望聘只能捕鼠的大猫来,眼下这猫妹比老鼠个头还小,我还怕老鼠给它叼走呢。”


    小荷摇摇脑袋,“老鼠又不吃猫。”


    “赚你买猫鱼的钱去,阿俏,每日两文让她自个儿付,”王月兰点点她的脑袋,“猫也聘了,别给我偷懒。”


    “我可没有,这两天我还帮阿姐绑穗子了,”小荷跺脚,“我最勤快了。”


    林秀水给猫做个猫窝,走过来闻言懒得拆穿她,绑两个要歇好一会儿,要喝水要玩会儿千千车的家伙。


    傍晚,小荷遛小叶去,小小一只橘猫迈着腿跑在她边上,林秀水留在家里,有成堆的活要做。


    她的生意大多是客带客,这家补了衣裳觉得好,碰见亲戚要补东西,连忙拉到她这里来,连跟缝补碰不到的一块去的,也要过来碰碰运气,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她能补还可以省些银钱。


    搞得林秀水算是见过不少东西,王月兰说市面上收些小破烂子的小贩,手里东西怕是没她的多,说让她少接点其他的,只接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这啥活也接,钱又赚不完,还耽误你自个儿的手艺功夫,你又忙不过来,日日睡得那么晚,”王月兰话是这样说,转头给她收拾些杂乱的东西。


    林秀水将针扎在布袋里,剪了线道:“不是想多赚点钱,也给大伙寻个方便,有些活我要是不接,得跑好些路专门到其他巷子里,能顺手做了便做了。”


    “等以后我赚了大钱,那我可雇人来,我日日不等天黑便睡,不等天光大亮不起,姨母


    ,你等着我孝敬你吧,叫你也早早过上这样的日子。”


    “你少胡天胡地说些胡话。”


    林秀水朝她笑,眼下赚钱哪有她挑活的理,有什么活做什么。


    但她乍一看院子,还真是乱糟糟的,小院里横了两根竹竿,上头挂了一排篮子,桑青镇卖篮子的多,菜篮儿、饭篮儿、香篮儿以及装花拿去卖的小花篮儿,底下要垫布块的,请她将布和篮子底缝到一处去。


    她接了这个活,赚三十八文,人家还送她两个大篓子,她能拿去装布头。


    另一根竹竿挂了手帕、包布、腰巾、门帘等东西,地上插着几面酒旗、两只灯笼,林秀水不接,有些也是换面新的,旧的扔掉,她想着给人家补补,又赚了钱,东西补补还能用。


    她低头补东西,门外有人喊她道:“阿俏,阿俏,你上我家来趟成不成,我家的竹帘子散了架,我用线缝不上,散了一堆不好拿。”


    林秀水一看,是巷里住在中间的人家,那娘子着急忙慌的,手里还沾了面粉,又抬起脸冲她笑,“也不知道能寻谁,没这竹帘子,家里瘫在床上的老太太要闹脾气,寻着你给补补。”


    “娘子你别急,我先去瞧瞧,”林秀水又朝里头喊,“姨母,我出门到蔡娘子家里瞧瞧,补些东西。”


    林秀水收拾东西,她给自己备了个包,好几个夹层,挎在身上,跟郎中出门给人看病拿药箱一般,她出门给物件看病,看看还有没有救,有救的话拿针线给缝补上。


    这些日子寻她上门的人也多了起来,当她是郎中一般,要给她上门“救治”的脚费,不多,两文钱。


    林秀水到那娘子家里去,地上的竹帘子散了一半,屋里老太太咿咿呀呀地喊,捶床,蔡娘子赶紧进去,她没管,只先蹲下来看。


    这竹帘子从前是用细麻绳绕着竹棍的,一根根拉紧成了竹席的,线用许多年,风吹断裂了,她从包里取出整捆的细麻线,小剪子,穿上围布,坐下来拢了竹子左右绕。


    冲里头的蔡娘子说:“娘子,这竹帘子好补的,我给绕回去便成,你给我十文钱。”


    “可亏了这巷子有你,不然也不知道几时能补好,”蔡娘子长长松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取了十二文钱给她,两文是脚费,又连声道谢。


    林秀水放到自己的小包里,将麻线挨根绕进竹棍里,右手绑,左手抬起拉紧,不多时这竹帘子便绑好了,又挂回原处去,跟没散架过一般。


    她洗了手,蔡娘子送她出来,林秀水挎着包走在长长的巷弄里,一边是人家的屋檐,一边是高高的墙檐,她脚步雀跃,绣鞋轻轻快快踏在青石板上。


    远处有提着菜篮,牵了孩童的娘子碰着她,都认识她,不免要问声,“阿俏上哪去了?”


    她家闺女笑嘻嘻地接话,“肯定补东西去了,阿俏姐姐能补好些东西,娘,我的衣裳是她补得呀,有猫猫的。”


    “去补了扇竹帘,”林秀水停下脚步,微弯身子冲小孩笑,“那可别再爬树了。”


    “我再也不爬了。”


    林秀水跟两人说完话,又走在墙影里,边上跑过两小孩,手里握着纸鸢,嘻嘻哈哈,笑声撒了一地。


    结果乐极生悲,有个小孩的纸鸢线断了,挂在屋檐上,急得大哭,他顶着两个冲天辫,又哭又跳去够纸鸢,嘴里喊着:“我娘会打死我的,我才六岁,我还不是很想死,呜呜呜呜。”


    另一个小女童也急得抹眼泪,“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我得上哪找你玩去,要不你躲我家里吧,我娘只会打人,不会打死人的。”


    林秀水听了哈哈大笑,这哪家小孩,她看了眼屋檐,纸鸢正好挂在屋檐边上,她跳了三次,右手指头才碰着纸鸢,将它拿了下来。


    小女童蹦起来,“阿牛,你不会死了。”


    “可我的纸鸢死了啊呜呜呜,它飞不起来了,”阿牛举着手里断裂的线,哭得更大声了。


    林秀水从包里取出线和针,“放心,等会儿它又能飞了。”


    她将麻线绕出来,线的一头细细缝在纸鸢上,她伸手拽了拽,没掉,两个小孩围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尤其看纸鸢真能飞起来,围着她欢呼。


    林秀水摸摸两人的头,往家里走去,纸鸢在她身后高高飞起来,她回过头看了几眼。


    在缝补的日子里,有许许多多次,她想的是,她会在裁缝这行当里走下去的。


    好像不再单单只是为了钱。


    当然,眼下她主要还是为了钱,她只解决了温饱而已。


    没有钱,她哪里能扯得起油布,做得起手套,尤其面对来询问她的胖娘子。


    在缝补过的这么多活计里,林秀水没忘记她,“娘子你是之前那个,说去钱塘门外做鱼儿活营生的,养金鲫的那个是不是?怎么回来了?之前卖给你的手套好不好用?”


    那胖娘子好高兴,两边脸颊都鼓起来,还有人记着她呢,她连连点头,“小娘子还记着我呢,那手套可好用了,钱塘门外那池子水可深了,河里的水冷,我从前日日翻石头摸虾,那手指头夜里都麻得要命,早起连握东西也握不起来,僵得跟在冬日里浸冰水里一样又麻又木。”


    “可用了这手套,我抓了十几日虾,早起手真不那样疼了,我也不怕小娘子你笑话,用了这来月事都好上许多。”


    养鱼娘子啥话也往外说,她不是个能藏住事的,笑得憨厚,“这不是后悔前头只买了一双,日日下水又裂了,我这回多买点,买十双来,我还有不少一同做活的姐妹呢。”


    “这做哪行都不大容易,可多注意点身子,光有手套可不行,要吃些防寒的东西,”林秀水真心关切了几句。


    养鱼娘子朝她笑,“这我们都晓得,赚点钱混口饭吃,趁着还能做活,多赚些来。”


    林秀水也不多说,从篓子里取出手套,有两种问她哪样,一种她用桐油涂了边缝,一种则絮了丝绵内里,各有各的好。


    “这种轻便些,卖二十文,这种则要厚重,三十文,哪怕浸冷水里好几个时辰,也不会太麻,我卖给洗衣行里浆麻线的,大家都说好用。”


    “我们哪好用就图哪个,就是买得多,能给我们便宜点不”养鱼娘子拿出钱袋,准备一文文数了给林秀水。


    林秀水说:“便宜是便宜不了的,最多我这再送你双厚的,下回要用着好,再到我这里来买。”


    “我要在这行里做,跟你肯定是要做回头买卖的,这是五百四十文,你背着人些数,也不怕有人同你抢。”


    “我走了,小娘子下回要是到钱塘门外来,想买金鲫,报我李三丫的名字,至少能给你便宜两三十文,上那来啊,我可得走了,不能误了夜里的活计。”


    林秀水看她提了篓子,急匆匆消失在人群里,收好了钱,她还得再送些手套来,别看五百四十文多,她最多赚个八九十文。


    但她想着,这各行各当那么多,也总有人用得上,她不会卖亏的,只要大家说了好用,她便没亏。


    她坐下来想,卖给桐油作里给油布、油纸伞上桐油的,这些日子里卖出去三四十双,都说桐油不滴手,即使有些闷得慌,也不大生疹子了。


    于六娘给她介绍调漆的那些人,林秀水连门都没进去过,这种作坊不让人进,怕闻着生漆味咬人烂脸,但里头的漆大娘过来跟她买手套时,也说套上好了不少,至少不会痒得破皮,大伙能把官衙日催夜催的广漆和熟漆给交付了。


    至于她手套买卖铺陈最大的洗衣行,用过的基本交口称赞,能洗的衣裳多了,赚的钱也比原先要多些,她们这行本就赚钱吃苦力,多些钱也能多买些粮食,多吃口饭。


    林秀水近来倒是不想改手套,除非花大价钱买油布和桐油,或者很好的纸和丝绵絮在里头,达到用上好几个月也不漏的,但没什么意义,价钱太高的东西,大家也买不起。


    不过她学了字,日日练字,花押也有些样子,她打算刻章子,给自己卖的手套内里印上水字的花押,这样大伙知道这东西出自她的手里。


    但这法子用在卖出去的香囊上,又不大合适,她便做了一堆布的挂牌,上面绣了水字,坠在香囊底下。


    不止香囊,她给苏巧娘做的偶人衣裳,给春大娘那个小女童象生叫声社做的衣裳,也在内里缝了她花押的标牌。


    这是她自己的物勒工名。


    林秀水会对卖出去的东西负责任,赚她能赚的钱。


    夜里数


    钱时,她惊喜地发现,靠她自己日夜苦赚,她终于在买完油布、线料等等东西后,不再倒欠自己银钱,她攒了一贯钱,当真可喜可贺。


    也正是因为赚了钱,林秀水才有底气跟王月兰说:“姨母,你要不换个行当吧,别做染匠了。”


    今日王月兰从染肆里回来,额头红肿,脸上沾了不少蓝印子,她慢吞吞洗着手,跟林秀水没说实话:“就没看路,磕那个染架上头,我瞧过大夫了,擦点药膏便行。”


    “换什么行当,哪有行当一个月能赚两贯的,这钱要当吃要当喝的,难不成还靠你一个人挑担子。”


    她嘴巴很硬,非说是在染架上撞的,但其实她那个小染肆里,不是日日都有染蓝布的活,想要一个月多赚点,她去扛又沉又重的染架,扛染棍,有运到码头的布匹,她也去扛。


    就算王月兰力气大,可染架实在重,她不当心撞着头了,还撞得有些厉害,碎发遮掩不掉,才被林秀水一眼瞧出来。


    “换个轻省点的活计,弄丝绵去,”林秀水给她涂药,轻声说。


    王月兰笑她,“这种活镇里能干的人那样多,哪里能轮得到我,就算能做,一个月也才几个钱,能有两贯吗?”


    “肯定有,我给姨母你寻一个来,”林秀水很笃定,也沉着脸要王月兰跟她保证,“我要给姨母你找到,你别染肆干活了行不行。”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王月兰看她的面色,点点头,“你要真能找到,我立即就去辞了染肆的活。”


    其实她知道的,镇里桑蚕多,干丝绵行的人也多,活多人多好钱少,找不到好活计的,这她就是宽宽林秀水的心,她还是想在染肆里多赚点银钱,日后林秀水成家,她也好多贴补点些。


    林秀水有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老鼠都上工了,在吱吱叫唤,她还睁着眼呢。


    熬到第二日,她拿上自己的包,揣上所有银钱,悄悄地开门出去,行船到东边桥头岸口的院子里,刘牙嫂住在那。


    就是林秀水早前来桑青镇,给她寻了顾娘子成衣铺活计的,刘牙嫂在布匹行当里人脉相当广。


    她蹲在门边上,起来太早,她有些犯困打盹,可给开门的刘牙嫂吓一跳,“你敲敲门呀,我还能不给开。”


    “我识得你,你是顾娘子成衣铺里的。”


    刘牙嫂记性好得很,她经手过的,没有哪个不清楚的,她都得回去问主家的,她知道林秀水的本事。


    林秀水说了来意,刘牙嫂瞧她,“弄丝绵的活倒是有,一贯最多,你要两贯也不是没有,这活不是你给我多少钱的事,得你从我手里挣。”


    “我有估衣铺的营生,里头有件十分棘手的活计,你且看看你能不能做。”——


    作者有话说:新的一月啦,本章发两个红包,一是祝大家新的一月事事顺利,身体健康[红心],二是我终于过完了这倒霉透顶的一个月,希望否极泰来呜呜呜


    第37章 第 37 章 羊皮灯与驴


    刘牙嫂说的棘手活计, 是修补一盏灯。


    一盏林秀水听过,却从没摸过的羊皮灯,又称气死风灯。


    由于这种灯糊的羊皮, 扎的圈口小,很密实,风吹不灭里头的蜡烛, 而由此得名。


    不过没气死风,但刘牙嫂确实要被这盏灯气死了,她头上像顶着熊熊燃烧的蜡烛。


    按理来说,估衣铺的买卖营生是卖旧衣的, 每年春三月质库放一批死当出来,按绢、麻、丝绸、绫罗等等料子,随意打包, 叫人扑买。


    原先刘牙嫂只想扑买几包衣裳,便打算收手,偏偏质库的死当里放出了一批灯。临安内城上月抄了几个大官的宅邸,有不少好货被当了,其中便有许多灯,绢灯、玉灯、缀珠灯、罗帛灯、日月灯,还有刘牙嫂拼了命抢回来的羊皮灯。


    她三贯钱扑买来的, 五贯卖给西边三湾桥开醋坊的张家, 结果这灯有个大毛病, 人家叫她要不修好, 要不就到处说她丧良心,好好的牙嫂不做,干起卖破灯的勾当。


    实则气不过刘牙嫂卖他旧灯,下了他的面子。


    “哪里有毛病?”


    林秀水拿起这羊皮灯, 凑近到眼前边细看,又瞧接缝处,再上手细细摸了圈,是盏皮子制得很薄的羊皮灯,里头有张内衬,没瞧出什么大问题。


    她一直在补蹴鞠,蹴鞠外头是牛皮子制的,皮料的手感她很熟了,这羊皮虽说薄,但皮子不错。


    左右瞧不出问题,林秀水都怀疑刘牙嫂诓她来了。


    “瞧不出吧,”刘牙嫂摸摸起泡的嘴角,哼一声,她自认为眼力不错,偏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她取来两根蜡烛,一根长,一根短,长的那根几乎没用,短的快燃尽了,刘牙嫂点起发烛,凑到长蜡烛边上点着。


    叫林秀水拉了竹帘子,关上门,等屋里黑得不见光时,刘牙嫂此时已经将羊皮灯底下烛台抽出,插上长蜡烛,光打在羊皮灯里,发出亮黄而朦朦胧胧的光。


    林秀水眯起眼,凑过去,没瞧出名堂来,虽说羊皮灯她没补过,可她补过三十来只灯笼。


    可刘牙嫂换了短蜡烛,林秀水咦一声,蹲下来看,只见那底下的羊皮里竟是透出了一块块小而不均匀的斑污,长蜡烛下不显眼,可短蜡便不同了,刚好照到最下面一截。


    这种要不是蜡烛熏出来的,或者换烛台时,滴蜡油不注意,估计当时用法子补救过了,所以外头不显,光一照透出来。


    刘牙嫂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别看估衣里头也有羊皮袄子卖,但灯和估衣、布匹,那是隔了几个行当的东西,她算是跌了大跟头,卖醋的那家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给钱也不行,不修好,非要败坏她的名声。


    “听闻你修补东西很厉害,桑桥渡都颇有名声,”刘牙嫂倒也没抱太大期望,但仍问,“能不能修?”


    “你要能修好,我这手里有丝行的门路,光缫丝能一个月给出两贯二,后头小满上新丝,废丝多了弄丝绵,能有两贯五。”


    “你自己在成衣铺里混的,眼下这行当里,蚕丝行里人最多,能有这个月钱真的不错了,我都要托人情关系的。”


    林秀水吹熄蜡烛,拉起竹帘子,踱步走回来时说:“只能补成原样,不能染了色,绣上花样?”


    刘牙嫂想起这来,便想咬碎一口牙,疼得她嘴边烂的泡疼,她嘶嘶两声说:“要是能的话,我早有法子了,拿鸭跖(zhí)草的花汁,请人用丝绵沾了,作画在羊皮,画成青碧色。再不济我叫弄皮影的,他们也是用羊皮雕的,底下雕些东西上去盖住,我还至于发什么愁。”


    正是因着要原模原样,不许先换只来,她才没法子,气得牙痒痒,她再也见不得什么气死风灯。


    林秀水也没一口应下,刘牙嫂说棘手,当真是十分棘手,她眼下没法补,只说给她几日工夫,叫刘牙嫂务必等等。


    等出了门,她到成衣铺里,问顾娘子,“娘子,这丝行里缫丝弄丝绵的月钱,有没有高些的?不是我要去,我给旁人问问。”


    顾娘子放了一半的心,想了会儿道:“有倒是有,那都是人家行老牙嫂的亲戚,要不什么样的活也接,从五更天忙到入夜,才有两三贯。其他大多也就一贯多钱,毕竟这活要轻省些。”


    她到底没放下心来,“你难不成真想往丝行里去,那不如我给的月钱高,你再多做些日子,我还能给你加月钱。”


    林秀水解释了缘由,她还没想换行当,丝行虽说算是布匹行当里的,但跟裁缝也差得老远了,她只是在缝补活计越走越偏,不是真想在裁缝上也偏了行。


    她又去问了相熟的人,丝行的行老、牙嫂,得到的答复差不多,在桑青镇遍地织工、缫丝的,一贯多钱当真算高的了。


    林秀水走在路上时想,不就一个羊皮灯,还能将她难倒不成,最多将她气死。


    刘牙嫂不给她羊皮灯,她便找皮六打听,“你们打蹴鞠的,皮匠手里有没有羊皮子,要那种薄的,比你们牛皮还薄的,我


    想买几张来。”


    皮六一听忙道:“还真有不少,我们那的皮匠正琢磨呢,用羊皮子来做皮鞠,你要的话,我给你要几张,放心,他们要不给的话,我抢都给你抢来。”


    “那倒也不必,还是给钱吧。”


    “给钱干啥,犯不着。”


    林秀水说:“我怕你被打。”


    还得叫她出药钱,她出不起。


    不过皮六真送了她几张边角料的羊皮,刮得很薄,跟羊皮灯那种差不多。


    林秀水在羊皮反面黏上薄纸,再抹油,用蜡烛熏,做出蜡烛熏的油斑来,油污斑点不难,难的是,她揭不下里头的内衬,盖不住污点。


    她试了用皂角,那块皮子立马紧缩,请张木匠用竹刀刮,再打磨,里头的污渍没了,蜡烛一照整块地方薄透透的。


    用纸和布都试了,照出来会变色不说,主要摸着特别厚重。


    还试过找桑桥渡南边那家修补书画的摊子,什么桑木灰搅拌成浆,覆盖在上头,放炉子上头烘烤,压根没用,还坑了她五文钱!


    林秀水总算知道这家为什么没生意了,合着是个半吊子。


    走了好些弯路,街边有个糊蚕箪的阿婆,她同林秀水说:“一看小娘子你没糊过灯笼,你这种还是得用纸,我们惯常糊纱灯、绢灯的,其实不大看纱、绢薄,而看里头糊的东西,里头纸薄照出来的光便跟纸一般薄,用纱糊,那灯照得亮。”


    “这种皮子有污用纱不行,你用纸能盖住,且摸起来只厚一些。”


    “要是信得过婆子我,我带你去找纸,你给我三文脚费就成。”


    林秀水也没法子,糊灯笼的匠人她也找过,不大管用,索性便说:“那成,劳烦阿婆带我找找。”


    她跟着阿婆到了个小铺子里,才知道世上有手艺的人多如牛毛。


    铺子里头摆了许多纸,有薄有厚,有黄有白的,不是市面上出名的纸,全是他们自己做的,且眼力又好,取了两三张薄纸出来说,“你用这指定能盖住。”


    “这是竹纸,皮韧轻滑,而且是半熟纸,遮盖用这种好,从生纸打磨过到光滑,熟纸是滑而更薄,但它会湿涨干缩,尤其到了梅雨时节里,得整面起翘。”


    林秀水倒没太信,拿过纸试了试,盖在羊皮上头,对着日头照,忽而眼睛睁大,反复移开纸张,污点出现,纸盖上污点消失。


    她想蹦起来,可喜可贺,走了两日弯路,路就在个寻常拐角小铺子里。


    找到了能盖住的东西,接下来对她来说,不管羊皮灯和绢灯还是纱灯,都一个样,她能补。


    林秀水满心欢喜带上东西,装了满满一个袋子,到刘牙嫂的铺子里。


    “这纸真能有用?”刘牙嫂看她摊出来的东西,满脸怀疑。


    林秀水来来回回试了二十多遍,她很有底气,“娘子你只管放心,要是没用,我上门给人家磕头赔礼去,不叫你难做人。”


    刘牙嫂一屁股坐下,叹口气,“这死灯当活灯医吧,要不医死,要不医活,反正别医得半死不活。”


    只是她越想越慌,早知道不占那两贯的便宜了,闭着眼坐那反复抓自己鬓发,心里烦得要结成块,堵在心口。


    倒是想起身,不小心瞥到林秀水的动作,她揉揉眼,连忙走上前两步,差点踢倒圆凳,连忙伸出两只手扶住,也不管了,直接蹲下来瞧。


    只见林秀水拆了烛底,将纸塞到里头去,用劈得极细的线,扎到羊皮缝里去,里外来回穿针,有动静也不理,她全神贯注,压根听不见外头的声响。


    在她的上下穿针引线里,原先卷曲的纸张,渐渐消失在刘牙嫂眼里,她只能见到那羊皮,连孔眼也没瞧见。


    半个多时辰里,刘牙嫂一直蹲着瞧,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叫林秀水的手发起抖来,扎坏了皮料。


    连林秀水缝好,给羊皮灯做了个新内衬,且用蜡烛一照,完全瞧不出底下的斑痕来,刘牙嫂也没起身,照旧蹲在地上。


    随后传来她的声音,有些哑,慢慢举起手,“你扶我把,我腿软站不起来。”


    林秀水笑了声,她还以为刘牙嫂见惯了世面,补好也不为所动。


    刘牙嫂拖着发麻的腿,来来回回地瞧,用长蜡烛、短蜡烛、日头、炉子里的火光轮换着来,确保真的瞧不出,且只是皮子厚了些,里头的内衬完完全全贴合,没有一点痕迹。


    她才长长松了口气,浑身有劲,要林秀水跟她去见卖醋张家老头。


    那老头靠醋坊发家,自视甚高,平日最见不得人瞧不起他,刘牙嫂拿来时,他还鼻孔上翘,“我倒要看看,你找了哪门子高人,能补什么样,别又拿了个新的来糊弄我,我压根不吃这一套。”


    到小厮换了蜡烛点,长蜡烛、短蜡烛换了遍,真瞧不出半点来时。


    他挑不出一点,又没辙,才重重哼一声,啰里吧嗦说了一通,其意思是,“算你走运,你要知道,我在临安城里也是大名响当当的人物,你拿个用过的灯笼来糊弄我…”


    刘牙嫂暗自呸了声,靠卖假醋进监牢里,用钱赎回来的大名响当当吗?也有脸说。


    她又赔了五百文,等这老头卖弄完自己大名,这档子事情才算是揭了过去,她刘牙嫂混了十来年的名声保住了。


    出了门,刘牙嫂拉着林秀水的手,塞给她一包钱说:“妹啊,啥也别说,这情我记着,你嘱托的事情,只管包在我身上,我刘二花保管能给办得妥帖,没有半点错漏,你下了工只管带人过来。”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我能不能给你办,你只要来说,我没有半句虚话,就是这杀人放火越货,卖灯笼的事,咱是真真干不了。”


    林秀水被她拉着大谢特谢一番,还被塞了一包谢钱,有百来文。


    回去路上,别说刘牙嫂松了口气,林秀水自个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估摸着,自己有阵子没法接补灯笼的活了,她看见灯笼也有点发怵。


    忙了两日这事,连猫小叶翘着短短的尾巴,趴在她脚边让她摸摸,她都只能胡乱撸一把这下总归能摸得它呼噜噜直叫。


    等王月兰下工,带了满身蓝污印子回来时,林秀水跑过去说:“姨母,我给你寻了个丝行的活计,一个月的月钱有两贯二。”


    “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


    王月兰脱了外衣,准备换其他衣裳,她不大相信,“我跟你说,我真不莽干,你要真不放心,你跟我上工去,盯着我做活。”


    “哎呀,是真的,我给人刘牙嫂帮了个忙,她给寻的,保真,比金子还真,姨母你跟我去一趟。”


    林秀水拉她,叫她换上之前新做青绿褙子,梳梳头发,手脸抹些面油,让小荷和小叶看家,硬拉着王月兰出门。


    王月兰不大信天上掉馅饼,问林秀水是不是被人忽悠了,是不是欠人家的人情债了,要真如此,她夜里都睡不着。连被刘牙嫂领到丝行里,站在成堆的茧子里,还没回过神来。


    “缫丝,给两贯二?”王月兰第三遍问,“真不是给二百文?”


    刘牙嫂笑道:“你要真不信,我人又跑不掉,你只管上门来找我。你也别不信,亏你家外甥女帮了我个大忙,说句天地良心的话,这活我当自家顶好亲戚给她寻摸的。”


    王月兰心里沉甸甸的,又跟刘牙嫂说:“要不我出些银钱,牙嫂你再给成衣铺寻个熨布的,这活轻省,我不做,叫阿俏换到这来做成不成。 ”


    “哎呦,娘子你真是说笑,那顾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寻人上门。”


    “不成,”林秀水摇摇头,拉她胳膊,“我可不喜欢缫丝,姨母你快试试,人家等着呢。”


    王月兰见不成,也不再将活往外推,她转眼便想明白了,要有个轻省活计,还能多顾着家里大大小小,管着两个孩子温饱。


    且她不管在缫丝,还是丝绵上头,那是真有手艺的,就算两三年没再做这行,一拿到茧子,仍旧能分清是什么


    茧。


    双宫茧、穿孔茧、乌头茧、搭壳茧,这些都是下等茧,不能缫丝,用来做丝绵的,诸如种种茧子,王月兰没有错漏的,甚至没上手摸,只是瞧着便有数。


    等她坐下来,旁边的丝娘递过来一桶双宫茧,这种茧子是两条蚕或以上的蚕做成的茧,个头很大,里头的蚕丝纷乱复杂,丝没法剥出来。


    但是放老茧和香油煮过,茧便松了,又经过反复冲洗,洗去茧油,这样的茧就能扯绵兜了。


    丝娘说:“做小兜来瞧瞧。”


    王月兰立即捞出水里的茧子,放到手里,她的手在林秀水这一个多月日夜督促下,勤抹油,干活戴手套,已经光滑细腻许多,不再生裂口,也不会刮丝。


    她能很顺畅剥开里头茧子,利落取出里头的蚕蛹,那小小一团的蚕茧,在她手里左右横扯,变成只雪白均匀的小兜,不过须臾工夫。


    丝娘接过来细看了翻,伸手扯了扯,有了些许笑容,“扯得不错,手快稳当,厚薄匀称,我给你点半根香,我瞧瞧能扯多少。”


    王月兰扯了三十来个丝绵兜,丝娘很满意,跟行老说了声,又跟王月兰说:“且在这做吧,一个月两贯二钱,月初便发,一月里一半缫丝,一半剥茧做小兜。”


    “真的?”王月兰搓搓自己湿黏黏的手。


    “假的,瞧她还糊涂着呢,你明日便来上工吧。”


    王月兰仍旧坐在成堆的茧子里,像是看见了十来年前的自己,剥茧、缫丝、煮茧、扯丝绵兜,小兜、大兜,再翻成厚厚的丝绵被,她日日围着丝绵打转,期许以后。


    可是十多年过去,她历经两段婚姻,不再年轻,其间辗转多个地方,离开故土,却又回到了她熟悉的丝绵行当里。


    像是离开许多年的东西,飘飘荡荡的,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姨母,怎么了?”林秀水握她的手,拉她起来,欢欢喜喜地说,“我就知道你很厉害的,我们回家去吧,等会儿能路过分茶酒店,要一份笋鸡鹅,再买份糖蜜酥皮烧饼,给小叶带份小虾怎么样,得好好吃一顿嘛。”


    “我出钱,再买份麻饮鸡虾粉。”


    两个人从丝行离开,此时已经暮色将近,两人走在热闹的人群里,相互诉说喜悦,她们彼此紧靠。


    夜里,小屋里点了蜡烛,猫小叶吃虾吃得头也不抬,小荷啃鸡腿,她吃得嘴巴油汪汪的,“娘赚了钱,我能日日能吃鸡腿吗?”


    王月兰批复但驳回,“你也日日从你阿姐手里赚钱,我有天天吃上糖吗?你想得可真美。”


    小荷点点头承认,“我就是很美。”


    “边上去。”


    “小叶,没听见嘛,叫你边上去。”


    林秀水吃鹅腿,笑出了声。


    这夜里,一家子都睡得很好,明早有晴朗的日头。


    王月兰去辞了工,以后不用再五更天起床,急匆匆起来煮饭,着急忙慌出门去,被支使着先扫地,再搬染架,多干一堆活。


    她也可以卯时起来,辰时在上工,期间到南瓦子买新鲜菜蔬,煮给三个孩子吃,给林秀水搭把手,帮她一道收摊。


    当然没出两日,大伙就知道她换了行当,不去染肆里头,进了丝行里,虽说不知道工钱,但总归羡慕。


    陈桂花打量王月兰,头一次不再跟她呛声,很认真地问:“这行当你怎么进去的?”


    “靠有个外甥女,”王月兰话语平淡,面上那笑满满溢出来。


    陈桂花气得恨恨跺脚,怪她没有个外甥女,真是气人,怪她家那个死鬼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吴。她要给她儿子改名,不姓吴了,姓应去,叫应有尽有,她还怕以后享不了福。


    王月兰换行当的事情被热议了一番,而林秀水也被大伙问了一通,她被吵得耳朵疼,赶紧上南瓦子里去了。


    别看时辰早,猫狗都窝在屋檐下打盹,可人都早早上工,南瓦子的路岐人早冒了汗,在那耍杂技。


    林秀水到的时候,春大娘早已领着这帮孩子们,在街头吃馒头,吊吊嗓子,准备晚些时候开唱。


    见了她来,大家很欢喜,春大娘赶紧塞给她个半冷的馒头,“吃一口先。”


    林秀水推回去,“我刚吃完,大娘你来,我跟你说件事。”


    她还记挂着这帮孩子,先前春大娘让她做乔宅眷的衣裳,她做了好几日,其间缝补的活计便有心无力,后头再做了一套,便说缓缓,她发觉自己两头赚忙不过来。


    这回她倒是有了个出路,她站到边上,让挑担的人过去后,跟春大娘说:“我眼下在估衣铺有了相熟的人,那边有不少旧衣,给她们这种身形穿得也有不少,我去瞧过一眼,虽说衣裳有些破处,但是毕竟便宜,补一补就行。”


    “一套衣裳大概五百来文,给我二三十补衣裳的钱,要实在过意不去,再给我五文脚费,买粗布的两三贯钱,能给她们置办出不错的行头,五日内,能叫大家都有行头穿。”


    刘牙嫂开的估衣铺,她下工时去瞧过了,虽说破洞裂处有些多,但是那都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好东西,料子不错,花样好看,补一补照旧时新。刘牙嫂给她的是实诚价,她先给小荷置办了身。


    春大娘听闻此话,差点没握稳手里的馒头,结结巴巴地说:“真只要那么些钱?”


    “那当然,叫她们早些混口饭吃。”


    春大娘连同一群瘦巴巴的女童,连声谢她,要给她行大礼,林秀水赶紧走了,回过头来说:“可别谢我,等瞧见了衣裳再说,有空到我那量一量身段。”


    谢来谢去,怪累的,林秀水可听不惯,这她能相帮的,可不就帮一把,叫大家都能吃饱饭。


    但有些吧,她真也不是那么想帮,并且觉得人家吃饱饭没事做。


    比如大早上,她看着眼前这头瘸腿的驴,听男人说做个让它瞧起来好看,且不那么瘸的腿套。


    林秀水摸了摸脸,她说:“我真想上东头那治牛马的学上两手了。”


    那沧桑的男子是个半聋,只听治牛马,他连忙摇头说:“我这是头驴,驴,驴子的驴。”


    “我晓得,我眼神好得很。”


    “能好得很,”那男子一拍手,满脸高兴,“那我没来错地方,我这也真是歪打正着。”


    林秀水想告诉他,什么歪打正着,他只占了一个字,那就是——歪——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亲亲][亲亲]


    第38章 第 38 章 关于手套的大生意


    “我这头驴子叫来福, 它只是说不来人话,但心里啥都懂。”


    “能干得很,拉水磨能拉许久不歇, 腿为啥瘸了,害,前头河道不止征春夫挖泥, 还征驴子运泥,雨水下得多,路滑就摔折了。”


    养驴郎耳朵听不清,得把右耳凑过来, 听闻林秀水的话,毫不在意笑笑,“这瘸了便瘸了, 好歹命还在。”


    “那你这得上治兽的医铺里瞧,”林秀水冲他耳边大声道,她看了眼那驴子的腿,前腿有一条萎缩了,才走得一瘸一拐。


    “用不着那样大声,我听得见,”养驴郎摸摸驴头, 他有些气愤, “我去过了, 上了药用竹板夹住硬绑, 疼得它日夜叫。心眼可坏,当它是头驴子,又说不来人话,下手老狠了。”


    “我还养了三四头驴子, 那几头总笑话它,我就想啊,人瘸能穿鞋能拄拐,驴瘸也能穿个腿套,遮掩遮掩吧。”


    “说得挺有道理,”林秀水扶额,“你咋不自个儿做呢?”


    养驴郎实话实说:“这不是做得老难看了,我前两日问好多铺子,没人搭理我,路上有人跟我说,其他地方不管用,要上你这来,你这肯定有法子。”


    “哪个人才给我揽的活?”林秀水当真不解极了。


    “有一堆人呢。”


    有那么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看看啥活,一股脑给她揽过来,天杀的。


    “我先瞧瞧吧,你大老远过来,我就算做不出,也给你缝个腿套。”


    林秀水没


    骑过驴,倒是先摸上驴腿了,这腿吊着萎缩的肉,确实瞧着难受,驴难受,养驴的人更难受。


    林“兽医”看完,坐下来琢磨,给开了个“方子”,“做只驴鞋先试试,不好用那就只能上别家去了。”


    她边画纸样边一样样开方,“鞋面要用麻布的,透气,我给做靴子样式的,鞋底一半木块,一半布头,前面绑带的,边上插两根木片给撑着。”


    林秀水说完,将画了一只绑筒靴的纸样推到养驴郎前,点了点道:“没啥问题的,我这边照这样做了,你得出个五十五文的“药费”。”


    “嫌贵?”


    “那不是,开四条腿的呗,我瞧来福腿上一只鞋子的,心里多难受,”养驴郎钱还是有的,只他有个毛病,见不得自个身上不成双的东西,他养驴都养四只,衣衫穿八件,凑不齐还得多套双兜袜。


    这一只鞋套腿上,比驴子瘸了又下大雨那天还叫他糟心。


    一天天的,什么毛病,林秀水这样想养驴郎,而张木匠又这样想她。


    张木匠接过纸样,背过手叹气:“我这正经干木活二十来年,也就前年有一起,让我给他儿子雕只大屁股鸡,为此我记了两三年,你这可倒好,一个来月里,没几样正经活计。”


    “张叔,你得想,管什么活,钱赚到了不就行了,你就说,之前让你雕的大屁股鸡,你赚钱了没?”林秀水反问。


    “那倒是赚了不少,”张木匠被她拿话堵住,啥也不想了,走到墙角处去拿锯子。


    按林秀水说的高度,用木料给锯出驴蹄样式来,锯的时候想,都是为了养家糊口。


    林秀水蹲在木料里挑拣,跟他闲聊,“叔,你儿子呢?”


    “哪个,小的那个滚泥坑回来,被他娘按在后头一顿好打,大的,”张木匠哼一声,重重拉锯子,“让他跟木行拉料去了,一天天的,有劲没处使,说来真是气人。”


    林秀水就不该多问,服了自己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接过东西赶紧溜了,回去琢磨驴鞋,鞋这种东西,大差不差,画鞋样,做鞋底、鞋面。


    一是纳鞋底,一半用木质鞋底,其实林秀水还想过驴钉铁掌,用铁来做底,但是要价贵,张木匠的两三文。


    她用布片糊了鞋垫底,拿出黑色麻布裁鞋片,瘸腿的那只缝两层布,有一层能放木棍。


    林秀水纳鞋底一般,王月兰帮她纳的,劲大,缝得又细密,做鞋也是好手,只是缝的时候老嘀咕,“你到底哪瞧来的?前头要开那么多个小口给左右绑起来,你要不是在成衣铺,我还当你在双线行里做活的。”


    这话没法接,林秀水当自个儿没听见,左右这四只样式古怪的长筒靴,在王月兰的帮忙下,算是终于做完了。


    小荷要看驴穿靴,觉得小叶也想瞧,大早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将呼噜呼噜睡大觉的猫一把揣来,站到桑树口看驴子穿鞋。


    不止她,还有先前特意给养驴郎点明方向,让他上这来的一群“好心人”。


    卖生花的大娘打着哈欠说:“我们这活了半辈子,也没见驴要穿鞋的,我昨晚睡也睡不着,报晓僧还没来,我就醒了。”


    “我还要修两个鸟笼,也顾不得上,先来瞧一眼再说,诺,阿俏,这是我家大儿小女,你还没见过吧,”街头修飞禽笼的男子边说,拉了拉身前一双儿女。


    林秀水早已明白这群人,有些平时不出现,但凡有热闹瞧,一个蹦得比一个勤快。


    养驴郎看大清早的,天光才亮,忽然冒出这么多人紧紧盯着他,背后毛毛的,手里握着那只高木底的麻布长筒靴,小心翼翼地说:“那我穿了啊。”


    “穿穿穿,正等着呢。”


    “快些,我家里灶上还炖着东西呢。”


    养驴郎连连点头,给来福喂了些豆腐渣,叫它躺倒,抖着手将鞋子的绑带解开,小心套到腿上去。


    没法子,一堆脑袋凑过来,别说他,来福都吓得打了个响鼻。


    等它穿好鞋,黑鞋在腿上不大显眼,它毛黑。


    但众人很兴奋,忙催促养驴郎,“快牵起来走两步。”


    来福穿上鞋后,走得东倒西歪,像喝了假酒,尤其瘸的腿,明明鞋筒两边的竹木撑着,底下的脚掌能触到地了。


    林秀水摸摸下巴,看来福走得鞋子一踢一踏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鞋子没绑好?穿着难受?她给瘸腿包了软丝绵,走得应当没有这么难受才是。


    “我觉得是鞋子要再软和些,”有个娘子蹲下来瞧那驴腿。


    大伙纷纷出主意,大家其实也不是想瞧驴穿鞋,而是想看它不瘸。


    另一个医飞禽的郎中说:“你看它那腿,跟人拄拐杖一样,要撑着嘛,阿俏,你拿绳子来,我绑到它身上试试看。”


    他将软绳穿过靴子,一前一后系到来福身上,有娘子将那靴子绑紧,再塞点东西进去,一番摆弄后,养驴郎摸摸来福的脑袋,“好来福,你再走两步给大伙瞧瞧。”


    来福又走了两步,刚开始走得颤颤巍巍,而后绕着树走了两圈,踢踏着蹄子,慢慢走得顺畅,甩甩脑袋。而后那条瘸腿,竟能使得上劲,走一两步,不再瘸得厉害,等它适应后,说不准能跟从前走得一般。


    小孩欢呼,其他人满面笑容,大清早的,该上工的不上工,该不睡觉的不睡觉,在这欢庆一头驴能走路。


    养驴郎牵着驴过来,跟大家,跟林秀水道谢,林秀水摇摇头说:“我就做双鞋,谢大家也一道帮忙吧。”


    “都谢都谢,”养驴郎大声说,原本他还想着有人会笑他,给驴做腿套,没想到大家伙这么热心。


    有人摸摸驴说:“可别叫它再拉磨了,让这驴也歇歇吧。”


    养驴郎说:“我好好养着它呢,养它到老,驴能活好些年,没了我,还有我儿子养它哩。”


    穿了鞋,在养驴郎眼里,那跟人可差不多,他家来福只是不会说人话。


    当然后来,来福腿不再那么瘸了,能走得动远道,跟养驴郎回到山里去了,再见它时,总是做新鞋的时候。


    反正很多年以后,林秀水都还能再见到它。


    而这之后,林秀水总想跟治飞禽牛马的郎中学上两手,被几家劝走了,只告诉她一句话,“隔行如隔山。”


    她压根不相信,顶多隔条河,没有隔座山,她说隔的是她后门的小河,她会划船,人家说隔的是西湖、钱塘江,简直大煞她威风。


    当然也有说话好听的,说她确实有治兽的本事,还可厉害,林秀水一问,说她治的是纸鸢、泥猫、布老虎,一治一个准。


    林秀水闻言还想,照他们这个说法,那她岂不是还会治人,偶人、绢人,反正都不是人。


    但也说实话,她确实不是学治牲畜的料,尤其还叫她去抓鹅,她扭头便走。


    回去后,王月兰收拾东西去上工,三月丝行里忙,要将上年收的下等茧子全部煮了,剥下来做绵兜,给新丝腾地方。


    她干了两日,哪怕累也走路带风,每次都要早些上工,说丝行里的人都挺照顾她。


    三四月也是桑青镇里最忙的两月,进到蚕月里,往来船只大多运桑种桑肥,街上卖红彩纸剪的蚕花,卖泥猫,卖蚕猫图,卖竹猫儿,蚕花菩萨庙里日夜有人供香火。


    来往人家养蚕的不养蚕的,都要说上一句:保佑蚕花廿(niàn)四分。


    蚕花是蚕茧的收成,眼下镇里养的是眠蚕,还是四眠蚕,是顶好的蚕种,这种蚕一斤能出八斤的蚕茧,廿四分则是希望出更多的蚕茧。


    而这些时候,林秀水接的活便大多跟蚕桑相关。


    比如起早,有两位娘子风风火火跑来,其中一个举着张蚕猫图,老远便喊:“阿俏,我有个活你快帮我做做。”


    “你帮我把这两张蚕猫图,小心缝到衣裳后背去,别扯破了。”


    林秀水不解,“这不糊墙上就行,怎么还要缝衣裳背后。”


    “你不懂,今日是危日,画的蚕猫最好,能镇住老鼠,把它们吓得远远的,”金娘子小心放下蚕猫图,这她可排了许久,今日城门口那家画猫的生意老好了。


    金娘子小声抱怨道:“我家里有两位阿妹,都是嫁到桑林坡那养蚕的人家里,就指望着这几个月里蚕桑出得多,赚些银钱来,还和买绢的债。”


    “这几年借和买绢的钱,贷来养蚕的算是亏死了,绢布价钱年年涨


    ,官府借给她们蚕农的钱半分不涨,想不养蚕都不行。”


    林秀水当然知道和买绢,原本倒是好事,官府先支钱给大伙,好叫大家有养蚕的本钱,等蚕出了茧,再织成绢帛抵钱,也被称为预买绢。


    但绢价能涨到几贯一匹,但官府给支的银钱连一半的一半都没有,一来一往,蚕农亏本,官府稳赚。


    这往衣裳后背缝蚕猫图的,也是图个好意头罢了,林秀水接过,她说:“保准给缝得好好的。”


    “这衣裳里外都缝,老鼠是不是不进蚕室了,我家阿妹上年蚕出得可不好,我家老娘都愁死了,”金娘子又说。


    林秀水取了细线说:“那我给你里头缝只猫儿成不成。”


    “这样,”金娘子皱眉回想,“你之前不是卖猫头布贴,猫头香囊的,猫儿鞋的,你都给我拿上六份,钱好说,那个什么逗猫的,也来上一点,两百文,没事,你只管拿。”


    别人家是卖蚕花生意好,到了林秀水这,是跟猫沾边的生意都骤然变好了,尤其不管姚娘子那边的猫头鞋生意,还是赛大娘那里的猫头香囊,反正都卖得比上个月要好,她几日至少进账五百文。


    她缝起纸来小心,生怕纸缝破了,缝完后还同金娘子说:“这缝的我不要钱,只是我在桑林坡也有个认识的友人,是于六娘家,我家里有几只泥猫和蚕猫图等东西,劳烦娘子帮我捎带过去,成不成?”


    “哪里不成,我肯定帮你带到。”


    送走缝好衣裳的金娘子后,林秀水还在自己边上支了个小摊,专门卖各种猫相关的东西,香囊、荷包、猫头鞋、简易布贴、挎包,以及一竹筒的逗猫棒。


    让小荷带猫小叶招揽生意,她给小荷涨工钱,给她六文钱还有一包糖块,至于猫的,加一份猫饭。


    一人一猫干活可卖力,小荷喊,猫小叶也喵呜喵呜喊,路过的人总被吸引,免不得要买上几份来。


    林秀水晚上数钱,很是惊讶,多赚了两百文,她藏钱的小罐子都要满了。


    因此林秀水做了个重大决定,她要花钱,买个大罐子,不,大缸。


    一是想赚到那么多钱,二是觉得没有哪个贼偷会知道,有人钱会藏大缸里。


    当然也没买,大缸太贵了,而且好好的屋子放个缸有点傻。


    蚕月不止给林秀水带来生意,也给她带来烦恼,活太多接不完。


    “这绣猫在兜袜上,什么老鼠能看见,”林秀水两只手捏着兜袜,她抬起脸,压根无法理解一点。


    那大娘指指自己,“我属老鼠的,我给我自个儿瞧。”


    “那为什么不绣老鼠,绣只猫来?”


    大娘一本正经,“我稀罕猫。”


    “但是吧,话说回来,这猫克鼠,我又不想猫克我,思来想去只好绣兜袜上了。”


    林秀水欲言又止,她手指微动,说不出半句来,最后道:“二十文,这里给钱。”


    “真贵啊,看来猫还是有点小克我啊。”


    “大娘,你说完了没,到我了,”有个小娘子慌里慌张挤进来,“我跟这位大娘不同,小娘子你给我在这边上绣个蚕花廿四分。”


    “这是蚕花娘娘像,你叫我在它身上绣字??”林秀水满脸疑惑看她。


    “哎呀,拿错了,”那迷糊的小娘子赶紧从兜里掏出另一张布来,“是在这上头绣,你会吧?”


    林秀水还真会,她这些日子无论多忙,练字那都是没有放下过的,而且她绣的字,比她写的字要好。


    她这会儿立即应了,“保准给你绣好,这字好绣,给个十文钱吧,明日过来拿。”


    不过一早上,来的活乱七八糟,她说有些是病急乱投医,一到蚕月里,各种害怕收成。


    连成衣铺里也不能幸免。


    顾娘子揉揉额头,拍拍面前的这堆衣裳,“退回来的,东边那家说不是很满意。”


    “哪不满意?”林秀水纳闷,她缝得那么细心,来来回回检查过,连线头也没有,针脚更是不用说,她想不出来哪里有错漏。


    顾娘子也是被气乐了,“那家说肯加钱,一是要有配套的香囊,她要放蚕母纸马,二是这领抹,得绣红色蚕花的样式。”


    “一堆人想蚕有个好收成,想疯了。”


    林秀水只关心一件事,“加多少钱?”


    有钱才好办事。


    “有几百文吧,加多少都给你,你拿去返返工,我头疼。”


    林秀水抱起衣裳,准备往里走,顾娘子又喊住她,“阿俏,你过来。”


    “我忘了说,上林塘、桑林坡还有到西湖边上,正大修水利,要挖渠挖河运土,到谷雨后,你要是清明想回去的,怕是得绕路,起码得走一日。”


    林秀水谢了顾娘子,倒是不稀奇,前两天陈九川托人捎了口信给她,她倒是比顾娘子还早知道这事。


    每年反正也没少修水利,她只能再等等,陈九川说她爹娘坟前祭祀,他娘和桑英会去的。


    下了工,林秀水揉揉酸疼的肩膀,同小春娥姐妹告别,她摇了船,往前头小溜桥后的桑河桥走,刘牙嫂的估衣铺在那,不止估衣铺,衣绢市、布市、丝绵市、生帛市等等都在这一片。


    彩衣飘飘,布帛飞扬,这河里所过的船头船尾全是成堆的衣裳,布帛,岸上有许许多多搭彩棚,卖生帛、旧衣的摊子。


    林秀水从船里拿出个半人架子,这些日子里,苏巧娘给她雕好了人台,她没拿来做衣裳,先拿到刘牙嫂的估衣铺里,这是按小女童们的身形做的,旧衣合不合适,往上头一套便知。


    “这是什么东西?半人不人的,”刘牙嫂疑惑不解。


    林秀水拍了拍说:“好东西,我给人家小孩量身形来了。”


    不管啥样的衣裳,她拿来,往人架子上一套,哪里腰身大了,哪里的领口不行,哪些套着不好看,一清二楚。


    刘牙嫂有些稀罕这东西,“要不,妹啊,你给姐也来一套,最好整个带头的,我还有些那种冠子啊什么的。”


    “姐,不是不给你弄,我怕吓死个人。”


    林秀水也不能瞎答应,还得看人家接不接活呢。


    拿了旧衣回去,林秀水挂在院子里散散味,忙到日头渐散,有人敲门,她出去开门,吓一跳,“吓死个人。”


    “你挖煤回来的?”


    “还有这种好事,”小春娥第一反应,“要真能挖石炭,一个月能赚两三贯呢。”


    “哎呀,我难得来一趟,差点被你带偏了,”她拍拍自己漆黑的手,眼神亮晶晶,“我给你寻了笔手套的大生意。”


    小春娥说:“那真是前没有人做,后不会有人做的大生意。”


    第39章 第 39 章 小荷的两个愿望


    这个当口过来, 小春娥坐在院子的长凳上,用巾子擦黑乎乎的脸,洗干净自己的手, 同林秀水说去扫炭粉了。


    “扫灰?”林秀水伸手递给她面照子(镜子),“快照照你的脸。”


    小春娥接过,站起来同王月兰问好, 又笑眯眯地摸了摸小荷脑袋,连猫小叶也一同友好问候过,才说:“我给你寻的大生意,就跟扫炭粉有关。”


    林秀水叫她上屋里说来, 给她端一盘果子来,关了门开了窗子,仍旧是那句话, 关切道:“你做什么名堂?下工不休息,跑去弄炭粉?你要烧炭粉去?”


    “才去两次,”小春娥好奇打量屋子一番,拉了凳子坐下来,“你这便不懂了吧,我就算想烧,活也轮不到我干, 那都是抢手的活呢。”


    小春娥说起自个儿这两日下工干的事, 到清河坞那运炭船上扫炭粉。


    关于石炭(煤), 临安府城用炭多, 尤其寒冬里,家家户户要打炭墼(jī),但寻常日子里,用炭也多, 制炭饼、香炭团、冶铁的多。


    可临安的石炭少,是从平江府以及东边诸府里买来的,运炭的船在清河坞换官船到内城,船底剩下一堆碎炭、炭粉,便成了桑青镇各香药铺、炭行的抢手货,纷纷雇人扫炭粉。


    当然小春娥不是奔着二十来文钱去的,市面上好些炭,各种竹木、


    松炭、香炭等等,好些炭她自个儿说,闭着眼睛都能烧好。这回借此机会,想瞧瞧人家炭团怎么做的,不过两日工夫,靠她自个儿本事,混进了炭行里。


    “从前只管买炭来烧练手,又有火钳子,风匣、烧火棍等物件,反正也不大脏手,”小春娥回想自己在炭行里的光景,飘扬的全是炭灰,不管男女老少,顶着张黑乎乎的脸,那手跟黑炭一般,常年浸染在炭里,洗也洗不干净。


    她想那里的人跟枯炭一般,是烧完的炭灰。


    “我在那里干了小半个时辰,想着这弄炭团的活算不上难,要有手套的话,肯定能好受许多。”


    小春娥手搭在林秀水肩上,故作笑嘻嘻地问她,“将手套卖给炭行的,是不是前没有人做,后没有人做的大生意?”


    “是,”林秀水轻轻拍拍她的背,笃定道,“没有比这更大的生意了。”


    “我手里还有批手套,我们明日一起去看看。”


    小春娥犹豫,“那你到时得穿套最不想要的衣衫,戴上包布,掩面盖头去。”


    炭行在炭桥那,方向很好认,烧黑烟的那处便是,连河上也飘一层黑灰,那里的路是黑脚印踩出来的,路过的男女都穿黑布衫子,赤着两只黑灰色的手,头脸用黑布包着,或是挑着担,背着炭篓,行色匆匆。


    林秀水鼻尖充斥着股沉闷酸苦的气味,成堆燃烧的木炭、石炭,熏得她脑袋疼,可生在炭桥里的孩子,能光着手脚,嘻嘻哈哈跑在这路上,手里捏着炭团玩。


    炭行这条路上住了许多人家,家家户户靠炭为生,有拉桑条来制木柴的,有烧制炭火甏儿的,还有卖去年秋的芡壳,供穷苦人家当炭烧的,最多是用米浆和炭粉做炭团的。


    小春娥走在林秀水前面,转过头来说:“好些人不大喜欢这,我娘也不许我常待,我哥姐说我犯傻,我却觉得这里真挺好的。”


    “哪里好?”林秀水问她。


    小春娥没急着带她去做买卖,拉她去靠近水边的一个小作坊里,其实只是用竹木搭的棚子,边上围了一圈孩子,林秀水闻到了火药燃烧的味道。


    她也踮起脚凑过去瞧,只见地上铺了块大石头,有东西在上面烧,往上喷着火花,不算绚烂,刺刺拉地响,只是烧得很快,小孩子们却欢呼雀跃,喊着再点一个。


    里头的那对夫妻也笑,系着黑布巾的女子出来说:“夜里再放给你们瞧,快打炭团去。”


    小孩子们背着小篓嘻嘻哈哈跑开,林秀水却从小春娥嘴里知道,这不是做火药的铺子,只是特意学了做的烟火,叫火杨梅的,逗这里孩子玩的。


    女子说:“正好这里有许多的炭屑,混了枣肉,加上铁丝,就能做出烟火来,我烧给孩子瞧瞧的,不会烧着的,边上都浇了水。”


    “图一乐嘛。”


    这里图一乐的东西还挺多,有专门做炭雕的,用乌煤雕黑漆漆的乌鸦,眼睛缀上些白米,很精巧,或是做成各种兽炭,里头加了香粉,一块块活灵活现,还有先生用树枝炭灰,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孩子画字的。


    林秀水所见的,也是小春娥眼里的炭桥人家。


    两人逛了逛,才到炭行里头卖手套里去,小春娥昨日帮了炭行里一个娘子,买卖很顺利。


    主要小春娥很实诚,自己套上手套,在一堆人的注视下,取了炭灰加米浆以及各种材料,捏了个很规整的炭团来,边捏边说:“我昨儿便说了,肯定好用。”


    她取下手套来,手上干干净净的,“你们看吧,真没有沾上。”


    “这是我裁缝手艺顶好的朋友,”她拉过林秀水,满脸夸耀“买她的东西从没有说过一声亏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你们说了。”


    “怎么口气跟你自个儿做的一般,”有大娘笑她,去洗了洗手,准备套了试试,发现手洗不干净,又笑着在身上擦了擦,一擦更脏了,她干脆道,“你们看看,干这种活就是脏得很,想干净都没法子,给我来上两双用用。”


    “我也来两双,”另一个娘子拍拍自己手上的黑灰,“先试试,反正也亏不了,好用我还能给你们吆喝吆喝。”


    其他人也抱着或许有些用,买了几双,并跟林秀水说:“我们用不用都行,有没有给小娃的,有的话,多少银无所谓,家里孩子也跟着打炭团呢。”


    “这两日吧,有多少人要,我只做了大的,”林秀水之前不了解炭行,来了才知道,在炭行里小孩也是跟着一起打炭团。


    “我家的要三双小的。”


    “我先来两双。”


    原先给自己买的时候,倒是稀稀拉拉的,说有给小孩的手套,一堆人围上来,掏出钱袋说要买。


    林秀水拿的不是油布手套,而是麻布做的,厚了些,给打炭团用正好。


    炭行里总有五六百号人,在小春娥的卖力吆喝下,她接了一百二十五人的单子,光定钱收了八百多文,而且这种粗布手套才十文一双,确实是笔大生意。


    林秀水从炭行里出来,问小春娥,“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赚钱了嘛,小孩也有手套了呀,我当然高兴。”


    林秀水笑说:“你可没占到便宜,也没有赚到钱啊。”


    她真的想分点钱给小春娥,但人家不要,并且振振有词,“我们两个不要谈钱,银钱这种事情分扯不清,伤我们俩的感情。”


    所以林秀水花钱买了三筒香炭送给小春娥,小春娥抱在怀里,“我好喜欢,以后熏起这筒香来,第一个想到你。”


    “那不得以后多送你点,”林秀水说,想着逢年过节都送她香炭,又觉得没新意,打算一定给小春娥寻些炭相关的手艺活计,又觉得没有办法报答,她得到的是很真挚的感情。


    她会时时记得,那个在炭行里的傍晚。


    当然接了这么多手套的活计,林秀水确实忙不过来,即使王月兰帮她剪手套样子,她缝得再快,桌上都有一堆手套,累得三人都够呛。


    这里还有个是小荷,她已经分不清左右了。


    林秀水终于决定,她必须找两个帮手,能帮她缝手套的,不管是油布还是粗布。


    她找了隔壁张家的陈娘子和张阿婆,给一双手套两文钱的工价,要知道两个人在双线行里做活,纳鞋履的针脚可比她做手套的还要细密。


    陈娘子叫陈双花,她手艺顶好,做了许多年的鞋子,缝鞋面、纳鞋底,林秀水的针脚没她的好。


    张阿婆更不用说,她之前做平头鞋,眼下都能调到做翘头履的那里去,缝个手套闭着眼也能缝好。


    “请我来缝,那我肯定给你缝好,”陈双花连忙答应下来,她要给两个儿子攒娶媳妇的钱,家中里里外外正是要钱的时候。


    张阿婆也没二话,还说了句,“我们两个有正经的营生,你交给我们缝什么,我们都不会往外头传。”


    “你放心,我们只要钱,不图旁的。”


    王月兰笑道:“张婆,哪里能信不过你们两个。”


    就是因为知道两人为人处世,王月兰才叫林秀水请她们俩帮忙的,有正经营生,双线行里一个月也能赚个两贯,张木匠又赚钱,且两人老实本分。


    而林秀水比较关心的是,她们俩一日能有多少空闲,能缝多少东西,她不止手套的营生,还有香囊、猫头鞋这些杂七杂八的活计,前期她自己顶了下来,眼下真吃不消,都打算分摊些出去。


    即使多花几十文,至多上百文,她也能多赚一些钱,而且能把生意做大些。


    陈双花一晚上加早上能缝二十五双,张阿婆比她多两双,两人缝得又快又好,按双线行里纳鞋履的要求给她缝的。


    林秀水一双双看了,没有任何错针或是其他的毛病,长松口气,露出笑容,她按大小一双双放好,给两人付工钱。


    婆媳俩拿到钱数了番,一个子一个子的,数完后面上俱有了笑意。她俩确实只管钱,也不管林秀水生意做得怎么样,能不能卖出去,从来


    不打听,有活就接,有钱就赚。


    而林秀水则将做好的手套,扎捆好,送到炭行里,小孩子们被爹娘领着过来拿,用皂角洗了好几遍。


    套上手套都觉得很新奇,抓抓捏捏,一个个去抓炭灰,再悄悄将眼睛凑到手套边上往里看,怎么还是黑乎乎的?


    “你得把手套脱下来瞧,我手好干净,”有个小孩晃晃手,又小心将手塞回去,挖着炭灰道,“我手干净了,是不是能和其他巷的小孩一起玩了?”


    “我也想跟大家玩,等我手每天都很干净,身上也干净。”


    炭桥的小孩想做个干净的小孩,这个愿望从一双便宜的手套开始小小地实现。


    林秀水又接了炭行里的许多生意,她分给陈双花和张阿婆做,她主要忙自己摊子的生意,别人需要手套,但摊子是大伙需要她帮忙。


    起早不得闲,她在睡觉,有人在楼下喊她,她在弄布,有人划船到河里,在窗户外头叫她。


    “咋个办,阿俏你帮我缝缝,我新买的蚕花散了,不会我今年的收成要散了吧,”卖蚕丝的娘子慌里慌张跑来,差点撞到桌子,又连忙刹住脚,将散了的纸蚕花给她瞧。


    蚕丝娘子气极了,狠狠跺脚,“早知道就不到那摊子买了,尽是便宜东西,我下回要再碰着她,非得叫她赔我!”


    林秀水刚铺开自己的针线,闻言看她手里散成一团的蚕花,红纸头,倒是能缝,她双手接过来,拼凑样子,又问:“赔什么?”


    “起码要赔我两朵蚕花吧,我又不坑人家钱,”蚕丝娘子半弯身子凑进来,双手合起来,“阿俏啊阿俏,你给我缝得好些,千万别再散了,我刚才心都差点不跳了,得亏我蹦了两下。”


    林秀水摆好花样,她取出红线,小心扎进纸头里,慢慢缝好道:“保管叫娘子你的心,活蹦乱跳回来。”


    “那倒不用,”蚕丝娘子告诉她,“我刚才跑过来,这会儿蹦得可厉害,让我这心歇歇吧。”等林秀水缝完,原本原样地将蚕花递给她,蚕丝娘子小心接过,给了钱便跑,边跑边回头喊:“我急着上蚕花菩萨庙里,我得拜拜去。”


    “悠着点吧,”林秀水嘟囔,“这不刚还说要歇歇吗。”


    林秀水将红线绕回去,此时她头顶的桑叶发出新芽,新绿色,瞧着跟她的招幌特别配。


    “你说,这桑叶绿能不能染出来?”


    有个浑身穿了绿色,只有头顶发巾不是绿的男子过来,仰头瞧着那桑叶,背着手嘴里问道。


    林秀水看了眼,嫩绿的确实好看,她瞥了眼那绿男,低头收拾东西。


    那绿衣男在她摊子上打转,忽然有了个主意,“要不,”


    “染不出。”


    “我还没说呢,谁叫你染了,”绿衣男咳了咳,指指那桑叶,“我是说,要不我搭个梯子上去,把桑叶摘下来,你给我缝到衣裳上去呗。”


    林秀水微笑,“可以,我还可以去桑行找人来帮你一起摘,怎么样?”


    “不怎么样。”


    绿衣男连连摇头,桑行的人估计会把他种到桑树边,让他日夜看着桑叶,一群顽固爱桑的人,哼。


    “算了,你把摊子上绿布拿出来,给我挑挑,我想做件全是不同绿的百家衣。”


    林秀水抬头看他,人倒是不高,但是壮啊,她上哪给凑那么多绿布。


    “顶多给你做个头巾,你要不要?”


    绿衣男看她,“不要。”


    他一本正经,“大伙说我戴绿头巾,像绿头鸭。”


    林秀水很想说,不戴也像。


    当然最后这个钟爱绿色的男人,将所有绿沾边的布,全买走了,他说他要拼一件别人想不到的绿衣裳出来,林秀水祝他成功。


    等他走后,林秀水接了好几单缝补的活计,倒是比较轻便,大多是缝蚕匾的,或是跟蚕相关的,最多知道她识点字了,让她绣点跟蚕相关的字。


    最过分的是,许了一个十分具体的愿望,什么希望蚕神娘娘保佑,让她家的蚕花今年收成大涨……信女家住桑桥渡桑河畔打头第六家……


    林秀水当场拒绝了,觉得人家在气她。


    她压根不认识这么多字,也不会写,百家姓都还没认识齐全呢。


    她发誓,她要好好读书认字,下次再来这种活,当场写给别人看。


    到后头,她补完一件开裂的薄衫,早就过来的春大娘才凑过来说:“阿俏,我们社能登台子了。”


    春大娘语气有难以压抑住的喜悦,跑过来的,发髻也乱了,将捏着的手里的招子小心放下来,擦了擦手里的汗。


    林秀水惊讶,“真的啊?我瞧瞧,大娘你们可真了不起。”


    招子是瓦舍里张贴出来的布告,意思告诉来赏玩的大伙,今日或明日有谁登台。


    她从上先看起,一路看到最底下,才看见最后一行字,小女童象生叫声社,乔宅眷、乔迎亲、学乡谈。


    林秀水也跟春大娘一般,有些激动,毕竟为了让大家能尽快混口饭吃,她去估衣铺里要的成衣,一件件重新裁过,一点点补好,让它们从不合身到合身,从破衫到能登台子的时新衣裳。


    也看这群小孩,在街头占着边角卖艺,到有几个能进南瓦子的,登台表演。


    她们几个登台的时候,林秀水带小荷、王月兰一同去瞧的,没有好位置,站在最边上,踮脚向前张望。


    等到夜深,亮起许多灯笼,才见她们模样整齐,精神地出来,又唱又演,尤其是乔迎亲,将媒婆那东走西瞧,这边说好话,那边说好话,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哎呦,苍天,怎么偏我这半吊子做了媒婆子,我可不会说好话啊,哎呀郎君,你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娘子你是貌美如花,花容月貌”


    闹得原本想走的大伙一顿笑,愣是坐住了,听完了这笑料百出的象生,也有不少人记住了这个社,女童们谢幕时热泪盈眶。


    春大娘顶着通红的双眼,拉着林秀水的手说:“我算是叫她们有了口饭吃。”


    林秀水摇头道:“那可没有,大娘你老早叫她们吃上饭了。”


    在许久之前,在她们爹娘不要的时候。


    只是眼下,有了更好的前程,是光明的,而非黑暗的,是从吃了许多苦里走出来的,属于自己的路。


    林秀水从南瓦子里出来,这里及至夜深,也仍是热闹的,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练敲鼓,有人在摆弄皮影,这里有许多不曾停歇的人。


    也有许多为日子奔波的,挑担沿街叫卖,打着盹守小小的摊子,有夜里仍在船运桑秧的…,诸如种种。


    日子奔波而忙碌,辛勤也有回报。


    比如小荷,终于靠她的辛勤和努力,攒下了百来文钱。


    但她居然将钱袋子都塞给了林秀水,很认真许了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要给她心爱的橘猫——猫小叶,做一个小猫玩的耍货,当然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能有三五个更好。


    但她的第二个愿望,是给另一个小女孩许的愿望。


    第40章 第 40 章 想长高的人当了潜火兵……


    “逗猫棒不算, 那是阿姐做的,不是我给的。”


    小荷推推钱袋子,仰起脑袋说:“我想阿姐你给小叶做只大老鼠。”


    “猫要抓老鼠的, 它又小又懒,抓不着,阿姐你给它做一只。”


    林秀水拆钱袋的手一顿, 偏过头看她,以为小荷真能想出些好东西,结果是做老鼠,这种东西当真是一个也嫌多。


    布老鼠她确实会做, 是那种尖尖小小的老鼠,缝上眼睛和尾巴便成,她勉强能满足这个愿望。


    “除了老鼠呢?”


    小荷抱住她胳膊说:“还有跟小花有关啊。”


    小花倒不是让林秀水做花, 而是小荷的好友,像小荷大名叫王绿荷,小花的大名是方莲子,两个人名字有缘,年纪相仿,在桑树口这一条巷弄里,两人最玩得来。


    从前林秀水没来时, 王月兰又忙于染肆的活, 晌午回来给小荷做饭, 很多次小花会带她娘备的午饭, 走半条巷子过来跟小荷分着吃。


    “小花娘老是很忙,又跟我一样没有爹,一忙起来,就给她几个铜板, 叫她出去买饭吃,”小荷叉着腰,像老太太一样叹气,“她已经好久不跟我出来玩了。”


    “连我抱猫小叶过去,她也没有很高兴,我就是知道。”


    小荷也有小小的烦恼,夜里也会睡不着,明明从前小花跟她最要好的。


    “后来我发现了,”小荷嘟嘴说,“小花娘没空给她缝衣裳,小花日日穿一双鞋去买饭,鞋底磨破了,她补不回去。”


    “阿姐,我以后把我赚的钱都给你,你给小花缝衣裳好不好?”


    林秀水却摸摸她的脑袋,轻声问小荷,“小花愿意吗?”


    从前的那些年里,在她还没有学会裁缝手艺时,她娘时常病着也没空给她补衣裳,那会儿陈家伯母给她补时,她心怀感恩,却总有种小而隐秘的难堪,来自日子难过时无法逃脱的窘迫。


    小荷趴在她肩膀上,她低下脑袋说:“我也不晓得,她不跟我说呀。”


    林秀水搂住她,“好了,大宝,我问问你,小花会做什么,什么做得最好?”


    “她会许多东西,烧炉子、热饭、洗衣裳、扫家里的地,好多好多活都会做,她比我能干多了,”小荷一一细数,在她心里,小花只比阿姐阿娘差一些,差的不是手艺,是岁数。


    小荷想,小花还太小,她要能大一点,那肯定更厉害了。


    林秀水想了想,她手里有猫儿巷店家要她做逗猫棒的活,她主要是给小荷接着做的,一日也不算特别多,做底下的流苏穗子绕线很简单。


    她便说:“那你把自己的活也叫小花一起做,赚了钱她自己能来补衣裳了。”


    林秀水告诉小荷,有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的,尤其是带着同情,自上而下不曾察觉的。


    小荷懵懵懂懂的,但她却欢喜地拍手,“我要把我的活分给小花,要她也赚多多的钱。”


    她说出句至理名言,“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手里有钱才好办事。”


    “也对吧,”林秀水纳闷,她说了那么一大堆有道理的话,怎么这小孩只听进去这句话。


    小荷很快揣着东西去找小花,生拉硬拽,死缠烂打,林秀水倒是不大知道两小孩咋说的,反正第二日下午,小荷牵着小花过来了。


    小花才七岁,个头小小的,脸也小小的,眼睛很大,穿不合身的蓝粗布衣裳,宽宽大大的,像灯罩套在蜡烛身上。


    她倒是没有那么局促,握着几枚铜板说:“小荷说阿俏姐姐你补衣裳很便宜,我也,我也想补衣裳。”


    小荷插话道:“我真不骗人。”


    “我补衣裳你没听过吗?我最便宜了,一两文便成,你给我瞧瞧,哪里破了,”林秀水将她当成普通上门的客人,去取出自己的针线。


    小花松了口气,她有九文钱,能补得起衣裳,脱下来给林秀水瞧,这衣裳破了好些洞,边缘处开裂了,她不大会洗衣裳。


    林秀水伸手接过瞧了瞧,裂口处好缝,破洞多,打补丁不大合适,没有哪个小孩喜欢穿补丁衣裳的。


    她拿出一小木盒的布贴,招招手,“小花,我给你衣裳缝些花行不行,你来挑挑。”


    林秀水是用布头的布头,废物利用,剪了些花样子出来,小小的,大大的,四瓣五瓣,各种花色,缝在破洞处不违和。


    小花犹豫着选好黄和白的,林秀水用镊子取出,按在上头,大大小小排好,握着针线给缝上,在两小孩的眼里,她简直像蚕花娘娘一样,吐出蚕丝,将那些破洞一点点缝好,变成生在衣裳上的花,一点也不突兀。


    变成了小花身上漂亮的绣花衣裳,让她小而忐忑的心渐渐落下,她反复抚摸衣裳,嘴角渐渐翘起。


    林秀水收了她三文钱,小荷想安慰小花,睁眼说瞎话:“其实,我找我阿姐补衣裳也是要收钱的。”


    “??”


    林秀水正将针线插回到针插上,闻言慢慢扭头,说的什么鬼话?


    她看小花跟小荷一起拿布老鼠,逗猫小叶扑着玩,听小花小声说:“我从前觉得我娘最厉害,我也想做个稳婆。”


    “那你不想做稳婆了?”


    小花蹲在那,她摸摸自己的衣裳,“可我这会儿,觉得当个裁缝也很好。”


    尤其是后面,随着她拿钱来补衣裳,一件件破衣裳被补好,成了带花的好看衣裳,鞋子不再大开着嘴,不再她走一步踢踏踢踏地响,出去玩也有人夸她的衣裳,小花打心底里认为阿俏姐姐的针线比郎中的还要厉害。


    她不止一次想,长大以后也要做个裁缝,做个好裁缝,她会帮很多人补好衣裳。


    不过补完衣裳之后,小花娘李稳婆在大早上,脚步匆匆过来,二三十岁的模样,发髻梳得很利落,穿着窄袖的衣裳,背着只宽木箱子,眼底青黑。


    大家都叫她稳婆,她也管自己叫李稳婆。


    “我刚接生回来,昨夜里前街有户要接生,忙到眼下,其实老早想来一趟的,”李稳婆取下腰间的钱袋子,手指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污,“你帮小花补衣裳多少钱?我补给你,我当真是心里过意不去。”


    林秀水按住她的手,“可别,李娘子,小花已经给我了。”


    “那几文算得上什么,”李稳婆将药箱往身后放,拉着林秀水的手说,“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要好些日子才能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说句难听点,那就是只顾得上别人娃,顾不上自个儿的喊,有人来喊,半夜没睡醒都得去。”


    稳婆这行当没有下工的说法,跟郎中一个样,有人要接生,不管多晚,那她都得赶紧去,有时隔得远,还得骑驴。


    李稳婆过来是想将小花的衣裳托给林秀水缝补,一个月给几百文钱都成,她又说:“还有劳烦你给她做双新鞋做身新衣裳,前头你卖什么猫头鞋,我听是听说了,转头忙起来便忘了。”


    林秀水满口答应,她很乐意接这种活,当然没想到,接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从前只知道巷子里好些人忙于生计,但是没想到有许多,忙起来压根顾不上孩子的,有件衣裳穿就行。


    “我们也是听了李稳婆说的,我们两口子也忙得很,栽桑、治桑的,没有哪日能歇得住,尤其这两月,”采桑娘子拉着两小孩过来说。


    “我自个儿活得就跟在泥地里打滚一样,这两小孩看起来,我说是穿得跟乞丐一般,拄根拐,拿口破碗,真能要到钱。”


    林秀水看了眼,那倒确实是,实在太脏了些,两个小孩的衣裳尤其是膝盖处,那真是黑里带黑,没别的色。


    她有些嫌弃,委婉道:“要不,娘子你给洗洗衣裳,洗洗身子先?”


    “我哪来的工夫,要不,你愿意接这两样活计的,我多给点银钱也成。”


    林秀水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厉害,她压根不愿意,但她知道有人能做好。


    “秀姐儿,寻我呀?”陈桂花扎着油布包髻走出来,看见是她将叉着的手放下来,以为是王月兰又来气她。


    陈桂花分得很清,王月兰是王月兰,林秀水是林秀水,两人不一样。


    “来来,屋里坐,难得你过来一趟,是不是改主意了,觉得我这人其实粗中有细,在裁缝行当也是能有出息的。”


    林秀水迈进门槛,闻言停住脚步,想告诉她,那真是想太多。


    “桂花姨,你安心干着眼下的行当吧,我觉得裁缝于你,


    实在太屈才了,有个活只有你能做。”林秀水一脸这活非你不可的神情。


    陈桂花特别稀奇,灶都不烧了,走过来说:“什么活?”


    林秀水说:“给小孩洗头洗身子,洗一两身衣裳的,人家一次给十八文。”


    这活她除了陈桂花,想不到有谁能接。别看陈桂花看着粗枝大叶,家里拾掇得干净,而且在香水行里做活,干得便是帮人揩背、修甲等活的。


    能看这么久,说明手艺到家,这活应当能干,只是得区分男女童。


    陈桂花差点没拿稳碗,她赶紧用围布兜住,一脸奇怪,“这好活你不给你姨母,你给我?”林秀水说真心话:“除了你,没人干得了。”


    “啊呀,秀姐儿,我真是没瞧错人,没想到你这么看得上我,找我就对了,我保证给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的。”


    陈桂花拍胸脯保证,要别的活她保不准还要犹豫,可这活,她干了两三年的,除了说她手劲大些,可从来没人说她洗得不干净。


    她在香水行里能干这么久,也是学了点手法的,顶多女子那让她擦擦背,其余时候洗得最多的还是小娃,皮嫩,水温烫不烫,怎么搓不疼能干净。


    尤其洗头,她保管把虱子全给洗出来。


    她也跟林秀水说:“男娃得五岁下的,女娃七岁差不多,八岁就得爹娘教着洗了,洗衣裳倒是不管几岁都成。”


    陈桂花说得实诚,“我保管做好,我就想赚点钱,我给拉帘子,叫人娘子上门来瞧,满意再说。”


    林秀水其实还挺相信陈桂花的为人,爱占点便宜也不是大毛病,她有活愿意给人揽来。


    当然陈桂花也不辜负她的信任,主要谁能跟钱过不去,她可太明白了,一次干得不好,下回就没有人找她了。


    反正进去脏兮兮的娃,出来干净得不得了,尤其是头脸,陈桂花给人洗两遍,虱子多的,洗三四遍,赚钱赚得可仔细了,她确实有手艺,靠着干这活一月能多赚七八百文。


    陈桂花男人说是在外头倒卖桑秧,常年不回家,寄钱也是隔上两三月寄一次,寄得又不算多,手里没钱,上头还欠着债,可不是抠搜占便宜,吃不了一点亏。


    王月兰出来倒淘米水,看陈桂花从河里舀水,回来跟林秀水说:“这活是该给她干的,她在香水行里赚得吃力。”


    “姨母,你知道她在香水行里做活?”


    林秀水放下补的衣裳,她可从来没跟外人说起过。


    王月兰哼一声,“我属狗的,我能闻不出来。”“人家又不愿意说,我能多这个嘴吗,这年头赚点钱不容易,越没钱越爱抠着日子过,反正有活就叫她赚点。”


    林秀水点点头,也属实没想到,有个坏处,陈桂花会早起洗衣裳。


    她用枕头蒙住耳朵,听着木棍砸在衣裳上闷闷的声响,要知道从前陈桂花是三五日不洗衣裳的人。


    为了赚钱,早起洗衣裳,下工洗孩子。


    林秀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发呆,屋檐又砸下点点小雨,她听见了,心安理得躺回去,她再睡会儿。


    有太多要忙的活计,即使她将许多手套分给了张阿婆和陈双花做,但是还有许多零散的活计,比如塞给她的小孩缝补衣裳,包月的,有那么一大堆,还是洗过的,有些陈桂花正洗着呢。


    她补了许多,发现这些小屁孩真的很能折腾,膝盖能破两三个洞,或是直接破成个大洞,那确实是乞丐也不这样穿,她要是当他们娘,压根不想缝,直接剪了做拖把。


    她缝得太累,打算再睡会儿,要是睡过头了,姨母会喊她的。


    王月兰在丝行的活计如鱼得水,她不忙,倒是有工夫上南货坊对街那买菜,也舍得大早上就挥霍一把,割些新鲜的肉和骨头,不再混着米一起煮,熬大骨饭和石髓饭。


    她还会给小荷扎三丫髻,给林秀水梳发髻,两人商量今日扎什么花好,生活的重担一点点减轻,王月兰瞧起来年轻了些。


    而林秀水实打实胖了。


    小春娥上下打量她,“是真胖了,胖点好看。”


    这对林秀水来说是夸奖,要知道她前头刚来桑青镇的时候,瘦得小春娥以为她从前不吃饭的,光喝水顶饱。


    林秀水也说自己,“确实胖了,而且更有劲了,我从前搬不了一匹布,”


    “这会儿你也搬不了,”大春玲悠悠的声音传来。


    林秀水看她,原本要说一句真讨厌的,但是她这会儿看大春玲,像是看一块肥美的肉。


    因为熨麻布的担子,终于能交到大春玲手里。为此她已经想了许久,比起缝衣来,她真不大喜欢熨布,终于有人能接手了。


    大春玲其实在熨布上,还颇有天分,可能得益于她会帮她娘炙肉,她将布看成肉一般,保证不焦和平整,就能出师了。


    而林秀水则放下一半的担子,能专心缝衣裳和补衣裳,哪怕在成衣铺里,也逃不开补衣裳的活。


    而且顾娘子发现了,她在缝补衣裳特别出众,有些难活别的成衣铺不接,她都要试试接过来,每次都说,万一你会补呢?


    比如这扇屏风,应当说是半扇屏风,啊不,她只能说是屏风,但真的有些小巧,比手掌高,长倒是有一尺来长。


    那送屏风来的伙计说:“算是屏风,这叫食屏,我们办筵席时,有许多的餐食,荤、素、从食,是以要在桌上用食屏分开。”


    “食屏比一般的屏风要贵上许多,扔掉可惜,不知道娘子你看看能不能补?”


    林秀水捧过食屏,上头的纱面上织的是山水花纹,青绿色的,颜色倒是不繁杂,只是勾的洞要按颜色错落来,很难补。


    她倒不跟从前一般,看见棘手的织补便拒绝,眼下她会想先试试,多尝试些新的补法。


    “我看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东西难补,很难说补得一样,只能说差不多瞧不出。”


    那伙计连忙点头,“只要瞧不出便成。”


    林秀水将屏风放到桌上,开始拆线,她拆线很有技巧,从底下先拆,拆完后一根根挑,挑出她能用的线来。


    反正没人能摸清,她到底挑的是什么线,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她挑的线慢慢在眼前拼凑起来,基本是破洞处山峦的纹样。


    还好这屏风的花样不大出挑,比较中规中矩,她能拼凑出线来。


    可在那伙计眼里,她拆的线快,一条条摆好,比看人厨娘切细丝还要快,尤其到后面补洞,针一来一往,他闭了闭眼,想仔仔细细瞧的时候,一根线在他眼前,从屏风里滑了过去,盖在破洞处,而后便是一根又一根的线,他数了下,光是补这个破洞,要用三十六根线。


    他瞧了大概半个时辰,腿酸极了,精神头却很好,在林秀水落完最后一针,剪掉线头时,他喝了一声彩,“好!”


    实在是补得极好,他分明盯着那个破洞看了许久,清清楚楚记得它在哪个地方,结果补完一瞧,完全融在一处里头,他确确实实只瞧到了完整的青绿山水画,好似是从前那个他常用的食屏。


    他欢欢喜喜,嘀嘀咕咕,拿起食屏反复细瞧,“当真厉害,真是一点瞧不出来。”


    给了林秀水百来文的谢钱,又郑重瞧了她一眼,才抱着食屏行了礼出去。


    林秀水掂起钱来,顾娘子却说了句,“那是帐设司的人。”


    不然她不会接这种活的。


    林秀水噢了声,她想,这帐设司还修不来一个食屏?反正这个食屏在她手里补好了。


    顾娘子看她怎么平时聪明,这会儿傻里傻气,摆摆手,“快些缝你的衣裳去吧。”


    当真是该乐的不乐,在这傻乐。


    林秀水不止傻乐,她还会傻眼。


    “我张木生,当上潜火兵了,”张木生哭得稀里哗啦的,跑过来跟林秀水说。


    林秀水却看了看天,还没黑呢,怎么倒先做


    起梦来了。


    张木生跳脚,“当真,我要说假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长高。”


    这发的誓真毒,林秀水立即相信,并且讨教,“怎么当上的?”


    张木生抹着泪说:“那真是说来话长,一波三折,那日风里来雨里去”


    “能不能长话短说。”


    “他们说看我跳得高,”张木生压根不能说实话,他绝对不会说,是人家看他很能蹦跶,一蹦起来跟只炮仗蹿上了天一般——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彩虹屁][彩虹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