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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26章 第 26 章 十六条破了洞的裤子


    陈打金只有布头是正经的, 可活不是。


    但后面林秀水看了她拎来的这麻袋布头,翻看了会儿,连布头也不是正经的, 皱皱巴巴的,还有袖子、衣角,像是挨家挨户从别人那讨来的旧衣。


    “你怎么晓得的, ”陈打金拍拍这堆布头,


    眉头上挑,“全是我挨家挨户讨要来的。”


    “要来做什么,”林秀水拎着布篓子往前走, 回头说了句,“难不成想到个便宜法子,再支个缝补摊子来。”


    陈打金臊红了脸, 她一把拽过布袋,跟在林秀水后头,“总提这档子事做什么,哎,别进门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进来了, 我真有正经事情。”


    “你能把正经事情说在前头吗?”林秀水受不了她磨叽, 先将要缝补的衣物放到架子上。


    陈打金拖着布袋进门, 小声说:“我哪句话不是正经的。”


    “我家阿姐嫁了前头肉行的, 估摸着下个月月初要生了,得送催生礼,我娘叫我张罗件小孩穿的绣彩衣。”


    “我一寻思啊,这绣彩衣多没新意, 谁送催生礼都送,所以啊,我去讨要了百来块布头,准备做件百家衣。”


    “那你做呗,”林秀水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倒是想起催生礼送的东西,桑青镇里的人送彩画银盆,上头放栗秆一束或是桑枝几条,盖绵纸或锦绣布面,送一百二十枚彩画鸭蛋等等,再就是小娃要穿的绣彩衣。


    其实镇里还有个习俗,小儿刚生下后,第一件衣裳要穿红,说避免虱子和跳蚤叮咬。


    但是,这百家衣一般是小孩生下百日才穿的衣裳。


    林秀水打量陈打金一眼,看她梳着丫髻,知晓她没婚嫁,但也真不清楚她想的是什么。


    陈打金还能想什么,她露出大牙笑得谄媚,“这不是想你帮我做嘛。”


    “我能出钱,出布头,你出个力气工夫。”


    林秀水就知道,陈打金压根没有靠谱的事情,说她这个人不靠谱,她还知道挨家挨户讨布头,说她靠谱,小孩该穿什么也不清楚。


    “你讨都讨了,自己做才更有心意,”林秀水倒也不是不愿揽这个活,而是真这样想。


    陈打金哀怨看她,“你看你,跟我娘一个样,你们能想一个打铜匠的女儿,从小提炉子拿锤子的,捏针像捏铜片,都想扔炉子里烧了。 ”“前头支摊,除了听人说这活赚得多,更是我娘一直念叨,说我女红都不会怎么嫁得出去,同她置气才这样做。”


    “后来你说我适合去布行,我第二日早起就去了,我就信你这眼光,一剪起布,那行老当即说要将我留下。当时我就想,我早前天天帮我爹剪铜片,裁样子,铜剪可比布剪要重多了。可我爹又不将铜匠本事传给我,叫你给我指了条布行的门路。”


    陈打金七拐八拐说了一大堆,最后意思就是,“秀姐儿,阿俏,你就帮我做做吧。”


    林秀水听完后,背过身去看她带来的布,全是皱巴巴的,想做件衣裳得先熨布。


    “做也可以,同你先讲清楚,这百家衣不是刚生下时穿的,你自己再去买绣彩衣。且你讨的这布头,没有要袖子、衣角的理。”


    “光理布、剪布、熨布六十文,你这有百来块布头,再者拼凑衣裳,就按四十文算,小孩衣裳小,你给我百文便是。”


    陈打金一口答应,“我不仅给你百文,我还给你一袋布头。”


    “讨来的我不要。”


    陈打金追问,“我布行里讨来的,你要不要?”林秀水沉默一阵,不想回要,便道:“…行。”等陈打金回去拿定钱时,林秀水将这袋布头倒在竹匾上,叹口气,这陈打金真是什么布都要。


    破了洞的、有一些霉点子的、袖口处、边角处的,林秀水毫不手软挑出来,扔到一边去。


    又将布分作一堆,这里也只有麻布和绢布两种,麻布有七十五块,绢布有四十六块。


    做件百家衣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林秀水另外让陈打金找件素净的旧衣,做件内里,不然麻布和绢布都会磨到小娃的。


    收了钱,整理好布,林秀水想明日到成衣铺里,同顾娘子说声,熨斗能不能借她熨下?不行再说,她会说到行的。


    做百家衣急不得,林秀水拿出蹴鞠,新的那个给小荷玩,旧的那个,上面好多牛皮开裂了,她伸手戳戳里面的猪小肚。


    其实这种里缝线,应当是硝好的皮子两两对缝,缝完十一瓣,留个缺口将猪小肚塞进去,再充鼓气缝第十二瓣。


    她翻来覆去地看,琢磨缝线该如何下手,小荷在边上用头顶蹴鞠,没顶住,结果砸到林秀水桌子上来,砰砰两声,吓她一大跳。


    “大宝,你可当心着点吧,要是将我吓出好歹来,”林秀水抚抚心口,“外头玩去。”


    小荷也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学着王月兰的口吻说:“吓不着啊,吓不着啊。”


    林秀水笑了声,“自己玩去,我正忙着呢。”


    她让小荷上外头打蹴鞠,自己又将这蹴鞠看了看,伸手从皮子裂口处小心探进去,确定里外两层皮保留了距离,斜着下针不会戳破皮子。


    确定好后,林秀水发觉里缝线压根没办法缝,还是得用藏针法,从缺口一处皮子的内里,针头扎进去,慢慢穿出来,斜着到另一边皮子里穿一小截出来,如此反复。


    这种缝法在布料上不难,放在蹴鞠里显得有些难,则是因为里头藏了个易炸的东西,稍不留神就会炸。


    林秀水再下针,只听里头嘣的一声,她闭了闭眼,不用看都知道,她把这只蹴鞠补炸了,手里的蹴鞠也立即瘪了下去,成了软塌塌的一团瘫在她手掌里。


    她就知道,这种可比缝衣裳考验针法,她手勾丝加丝的时候,手也会轻微抖。


    即使她到桑青镇里来,吃肉吃饭,仍旧不见长肉,手臂力气不够,能靠着手感蒙混过关。


    但在补蹴鞠上,一点抖动和针线偏移,里面的猪小肚便会告诉她答案,她手法不行。


    林秀水看着这个瘪瘪的蹴鞠,沉默良久,赔钱倒不是紧要的,但她把蹴鞠补破了,却还想接补蹴鞠的活。


    不是图那点钱,而是实在很考验她的手艺,这种越是能考验和增长她手艺的东西,她只会越想要尝试,去磨炼下自己。


    蹴鞠破了便破了,赔钱的事晚些再说,林秀水将里头的皮子取出来,看着外头的牛皮子,她决定先学缝补皮子再接补蹴鞠的活。


    牛皮里头装满丝绵,她也当作里头仍是易炸的猪小肚,慢慢地缝补,缝到天黑,针上仍旧会有丝绵留下来的丝,手艺还不算行。


    到第二日早,林秀水记挂着这件事,早早起来,之前跟皮六定好卯时边上来的,结果她刚摊子支出去,皮六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打蹴鞠摔了?”林秀水看他这模样,有点关切地问道。


    皮六甩甩手,反正都被酒务脚子抓到了,他选择实话实说:“这人啊,根本不能太贪心,这一贪心呐,别说酒漏了,人都差点没被打死。”


    说的什么东西,林秀水压根没听懂。


    皮六摸摸屁股,嘶了声,“就从你这补完那两个猪泡回去,我心里正美呢,一高兴将自己家里的全给补了,补完全装上私酒。”


    “心里正得意,结果我自己补的猪泡跟放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全炸我身上,这炸了就炸了,好死不死炸在关口的酒务脚子前。”


    皮六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打了我三板子,罚了我两贯钱,我就说心不能太贪,我是再也不敢运私酒了。”


    林秀水听完佩服至极,她把之前皮六说的话,原样不动奉还,“还有这样的装法,真是什么脑子才能想得出来啊。”


    “猪脑子,”皮六指指自己的脑子。


    但皮六说:“补蹴鞠的可是正经活,小娘子能补的话,我就给你揽下来。”


    林秀水露出局促的笑容,从底下掏出个蹴鞠皮,“不巧,昨日也补炸了。”


    皮六愣神,和林秀水面面相觑,他小心说:“要不,找个相士算一卦去,说不准有什么炮仗神呢,就藏在这猪泡里头。”


    胡说八道的,林秀水斜眼瞧他,分明是自己的过错还说这些。她后头说先赔了这个蹴鞠,再拿两个旧蹴鞠来,她得练练手,炸了再赔。


    皮六感慨于她的执着,意思意思只收了她十文钱,说过两日给她拿过来,要养养身子,给他自己留了面子,打板子打屁股上可真


    疼啊。


    林秀水瞧着他走路那一瘸一拐的模样,摇头叹息道:“咋想的呢。”


    后头满脑子都是,“这装在猪小肚里的酒,能好喝吗?”


    她没再多想,早上将补好的东西挨个发还,听一嘴夸赞,心满意足提着布头上成衣铺里去。


    一到里头,碰上埋头说小话的三人,其中一个还是外头打理衣裳的阿雅。


    话头明显是她挑起来的,只见她手舞足蹈地说:“今早我最早来的,出奇的是,顾娘子居然早早到了。”


    “我一瞧,她今日连花也没簪,首饰竟也没带,脸色难看得很,我都不敢去触她的眉头。”


    “你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昨日打理衣裳也打理得好好的呀。”


    小春娥打了个哈欠,“阿雅,你下回来能不能说点有新意的,我都要听睡着了,你当你是行晓僧人呐,天天看顾娘子的脸色,她阴就报阴,晴就报晴,上半日晴下半日雨,夜里阴晴不定你咋报。”


    阿雅哼了声,“我在外头做活,自然得瞧顾娘子的脸色了。”


    林秀水放了包走过来,自然插话道:“这事啊,顾娘子说昨夜做了个噩梦罢了。”


    其实顾娘子同她说的是,昨夜梦见虾变成了条大鱼,早上醒来仍觉得奇怪,到相士那解了一卦,说她近日必失财物,她才面上不爽快,怕有贼偷来偷她东西,正琢磨如何办呢。


    顾娘子于这上头太信,当即还请了许多张厌梦符箓,说是辰日梦恶,要贴在门上,她还说要给成衣铺所有门贴上。


    林秀水说完,其他三人齐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林秀水无话可说,指指自己的嘴巴,“我问的,她脸色难看,我肯定要问一嘴啊。”阿雅一拍手,站起来往外走,“原是如此,我以后也要记得用嘴巴问。”


    林秀水失笑,她擦熨斗底说:“明日运了批新布来,今日得把这批新布给熨完,玲姐儿,我教你熨前头的。”


    晚些顾娘子来,将所有的门都贴了张符箓,但她担心的失财物事情,到了成衣铺关门歇业,也并没有发生。


    倒是林秀水掉了个铜板,她买东西时,那铜板没拿稳,咕噜噜滚到河里去了,气得她在河岸边站了会儿,还想自己昨日有没有做梦。


    想来想去只想到自己在梦里吃鸡腿,鸡腿吃太撑她醒了。


    她最后边走边想,看来最近跟鸡犯冲啊。


    不过有失必有得,林秀水回去过桥,半道上碰上前头做过手鼓的朱七娘,她估摸着也是来找自己的。


    “鼓做好了?”林秀水拎着袋布头小跑几步上前问。


    “没有,还在同鼓匠学,自己做鼓倒是起了不少兴致,说不准我过些日子,又能上台唱了,”朱七娘也小走几步迎上来,“今日过来找你,给你揽了几个活,你瞧瞧能不能补,要是能补,以后这些活,我叫她们都上这来找你。”


    “那我可得先看看,”林秀水笑着招招手,站到墙根处,“我先瞧瞧,到前头去的话,我还有不少老客等着呢。”


    她也不知道朱七娘拿的什么东西,万一不好在大庭广众下拿出来,恐叫人家失了脸面。


    朱七娘也连连说是,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林秀水,林秀水找了个能放置的小矮墙,又不至于被人家瞧到的。


    第一样是件浑裹,也叫诨裹,是南瓦子里演杂剧头上戴的帽,样式很怪异,套头帽子上面再裹头巾,用麻绳扎成朝天方向的。


    林秀水只见他们带过,还记得挺清楚,她把这顶帽子在手里翻看了一通说:“里头裂开了,里外两头缝一缝就好,这也就一两文钱的事,顺手补补很快的。”


    她又拿出一件来,她不大认识这种形制的衣裳,朱七娘忙说:“这是他们杂剧耍时穿的,叫圆领小袖衫,底下开衩的,说是开衩劈裂了,劈到袖子处了,叫你补一补。”


    林秀水纳闷极了,到底以什么样的姿势,能让这衣裳裂到袖子处,她不理解但说:“四文,两文补一只袖口。”


    接下来她真的是领略了这杂剧的行头,有圆领长袍配东坡巾,说是扮演皂隶的,结果演得太过头,把缝上的腰系带一把扯了下来,所以这圆领长袍变成了圆领半截上袍,底下的还吊在边上呢。


    她得重新把上面剪了,再找根腰系带重新把下摆缝合回去,她收了十文钱。


    另有短褐衫子,又是破的腋下这处,什么尖顶高帽,她拿着短帽问:“高在哪里?”


    朱七娘也是哭笑不得:“原先是高的,这不演那斩头的,发了疯,当场抢别人的剪子给剪断了,说是割帽断头。


    可偏偏那不是他的帽子,是他硬生生从别人头上抢过去戴的,如今那人正哭着找人修,我见他可怜见的,才问问能不能补来着。”


    “还有这件绛蓝色圆领袍,那演的是个书生,什么薄情寡义的戏码,叫底下人真砸了茶碗,茶水全泼上了,他喊叫着,从中间将衣裳撕破了。”


    “还有这条外裤,打滚翻时叫后头人拽了下,结果从中间裂了开来,当时瓦子里就见人里头穿的大红里裤了。”


    林秀水听得目瞪口呆,这演杂剧的还真是故事多,名堂多。


    朱七娘一见她这模样,扑哧笑出声来,“这才哪和哪,在瓦子里谈起来都没人讲,只不过图个逗趣罢了,原你爱听这个,等我搜罗些好听好玩的事,下回说给你听,保管你听了下巴都合不上。”


    南瓦子里乱着呢,什么男男女女,女女女男,男男男男的事情,这种东西实在糟污,朱七娘不屑于,也不可能跟林秀水讲。


    但有些杂事,那可有意思多了,说出来都没人信,又能博一乐,朱七娘决定回去好好问问。


    林秀水收拾好这一包袱的东西,笑道:“这我可先拿走了,只等你下次说些别的东西来。”


    这一大包袱,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有,她能赚个一百一十文。


    提着东西回去,果然路上已经有不少人等着,林秀水先张罗她们的事情,今日要缝补得多,而且多是膝盖破了洞,有些单个洞,有些两三个小洞。


    收第一条的时候林秀水没察觉到异样,等收第二条、第五条、第八条时,她彻底没话讲,又很好奇,“这都上哪去了,怎么全破了裤子,而且还有油污。”


    “天杀的,”有个娘子站着揉膝盖,弓着身子指指对岸的小桥,“谁家油篓子破了,倒在那桥上,也没人管,我打那走过摔了一大跤。”


    “我也是,当时正挑担子呢,结果踩到上头,一磕磕着膝盖。”


    “别说了,我也是。”


    后面的人声音越来越低,全是受油所害,磕了膝盖的倒霉鬼。


    林秀水都没法子安慰他们,实在有些过于倒霉了。


    到她收摊前,受油迫害的裤子总共有十五条,但受伤的可不止十五人,李巡栏也一瘸一拐走过来,“小娘子啊,帮我补补这条裤子,天杀的,到底谁往路上倒清油,别叫我给抓着,我这条才上身没一天呢,便要打个大补丁。”


    “我得给我裤子申冤,”李巡栏越想越气不过,“我挨个找去,就不信找不到是谁漏的油,哎呦。”


    林秀水摇了摇头,“我只能给你补丁打好看点了。”


    “多好看,看不出的好看吗?”


    林秀水回:“一眼就看出来的好看。”


    李巡栏无话可说,他瘸着腿往桥上走,他要给这么多人的裤子报仇去。


    等到夜里,这件事传遍了桑桥渡,连王月兰回来都说:“哪家这么不小心,听说漏了好几个油篓子,满桥全是油,


    三五十人磕了脚,熟药局那边正忙着呢。”


    林秀水额了声,她下午才听说是一滩呢,正在桥中央,怎么一到晚上,就变成满桥了呢,大伙可真能瞎编。


    而王月兰深信不疑,还在惋惜倒在桥上的那些油,“要是卖出去,能卖多少钱啊,哎——”


    林秀水说:“姨母,那是你的油吗?”


    “你懂什么,别人的油更痛心。”


    林秀水兀自补着裤子,她确实痛心,得补十六条破洞裤子。


    当然这事到很久后也没查出来,有说没瞧见的,也有说起早见个头戴斗笠,穿蓑衣的老丈倒的,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讲,他见着个行脚僧疯疯癫癫的,拿着个大葫芦,里面肯定装了油。


    但说来说去,始终没有个实证,这便成了桑桥渡的悬案,到这条桥上报晓的僧人都得加上一句,“小心油滑”“地面湿滑”。


    当然林秀水原以为这事就以破洞裤子,找不到人结束了,没想到当日早上,她摆摊时碰见个小郎君。


    “你难不成不想知道是谁撒的油吗?说不定,是什么江湖大盗故意作案,”那小郎君说,“我要去好生调查。”


    “那你去,上我这来做什么,”林秀水憋着笑道。


    小郎君说:“你得先给我做顶黑布顶帽,蒙面头巾。”


    林秀水问他,“布呢,钱呢?”


    “没有可以做吗?”


    林秀水逗小孩,“可以,你给我留下来打下手。”


    哪个孩子从前没有当过大侠的梦呢。


    但人家不想当大侠,他跟林秀水说:“我要做衙探,写小报!”


    林秀水:??


    那你给自己整一副蒙面大盗的装扮——


    作者有话说:[竖耳兔头][彩虹屁]


    第27章 第 27 章 两个好消息


    小报在临安府盛行, 即使在桑青镇里,过一桥便能瞧见满是纸张的摊子,有戴东坡巾或逍遥巾的男子在叫喊:“供朝报——”


    朝报是邸报的别称, 邸报则为朝廷传发出来的,可实际上,供朝报的摊子里头总是掺杂着民间自印的小报。


    据林秀水所知, 这些小报还分层级,最厉害的是内探,专门探寻大内宫廷的秘闻和掩而不发的事情,其次为省探, 在什么尚书省里探听的,最后才是衙探,往各大衙门里打听消息的。


    最后编写成报, 通过刊刻、印刷发出来。


    至于眼前这小孩,林秀水认识他爹,在桑树口对岸的桥边上供朝闻的。


    他爹也不大正经,来补件道袍,前一刻嘴里说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是临安府朝天门里的进奏院,朝报都是从那最先发出来的, 不用等十日才能见到上一次的。


    下一刻又说自己去雇两个镖师, 护送自己到各地衙门当个衙探, 一张嘴, 一支笔,定能将小报写出花来。


    实则还要看他娘子愿不愿意多给他两个铜板,让他能再买块豆糕。


    上梁不正下梁歪,爹这样儿子也这样。


    林秀水找了块黑布, 还是上次船布郎送她的,黑布不值钱,盯着这小孩想了想名字,记得他娘追着他打时,叫他小温吧?


    “小温?”


    那少男立即跳起来,他涨红了脸,他嚷道:“我叫七宝!”


    不怪他这么跳脚,他娘每次看他不顺眼,就骂他小瘟神,他讨厌这个称呼。


    “那七宝,这块黑布送你,对折扎两根麻绳挂在脸上,你就能去当衙探了,”林秀水给他折了下,告诉他,“不过当衙探前得先好好认字,不然字都写不出来,那可当不了衙探。”


    七宝说:“我当然识得,我都上官学了,我十三岁了。”


    不知道的以为你三岁,林秀水腹诽。


    没过多久,七宝他娘来了,风一样滚过来,揪住七宝衣领,怒气冲冲的脸面向林秀水又瞬间散开,“小娘子,给你添麻烦了,我家这小子,一日不打,上房揭瓦,起早连学也不去念了,叫我好找。”


    “娘,娘,”七宝用黑布蒙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地回,“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呀。”


    “留面子,你给你娘老子留脸面了没,”七宝娘拖拽他,“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那字写的我家青团都比他的好,青团是我家里刚生三日的猫。”


    林秀水忍不住放声大笑。


    七宝哼一声,被他娘扯着裤带,压着往官学里去,他发誓再也不想当衙探了,他要当捕快,第一个抓他娘!


    林秀水原以为这场关于油的闹剧收了尾,没想到实则转到街道司上,他们被百姓骂天天只会在街上转悠收侵街钱,一群吃干饭的,地上那么大一滩油都瞧不见。


    桑青镇的百姓嘴皮子溜,说今日倒油,明日泼粪,再下去死了活物烂在街上也没人管制,死了人衙门还在那做春秋大梦。


    街道司的管勾官被骂得狗血淋头,是以林秀水目送七宝两人离开后,溪岸口那走上来十几个街道司的人,都穿青衫子的,手里拿扫具。


    她粗粗看了眼,有扫帚、水桶、灰、布头、水囊等等。


    其中有人长叹口气道:“这油泼的也真是地方,偏偏泼在这日日收泔水的路上,得亏没摔到泔浆桶,不然今日我要赶头猪来。”


    搭着布巾的年长小吏道:“你可快些闭嘴吧,前头有人瞧着呢,不卖力干活,有你挂落吃。”街道司一来做活,林秀水的摊子都没人了,她也瞧热闹去,去瞧前得先将桌面工具放屋里。


    顺道跟王月兰说声,她在后门剖鱼不去。


    林秀水自个儿脚步嘚嘚地去,仗着自己瘦,挤进人群里,蹲在最前排。


    那一大滩油已经被别人用桑柴灰盖住了,但里头仍包着油,小石桥上有沾了灰的人脚印、牛脚印、猫脚印,还有一道道长长的车辙印。搞得街道司的无从下手,又被对面百姓指指点点,只好先用铲子铲油灰到桶里,再盖层桑柴灰。


    林秀水实在有些看不过眼,见人洒水拿扫帚扫得漫天尘土飞扬,她捂着鼻子咳了几声,悄悄从人群里挤出去。


    她要做一柄拖把来。


    回去找了破旧的布头,有些还是陈打金讨来的,但她不要的,正好给林秀水扎拖把。


    只是没有合适的竹棍,她在屋里来回转悠,瞧上了她姨母用的烧火棍,但不行,动了这几年的老物件,她姨母会抽她的。


    她去问隔壁张木匠要了根,他不要钱,林秀水扔下两文钱就跑。


    有了长短合适的竹子,她将短布条缝在长布条上,一根根布条铺平,竹筒去卷,卷好后她又去找张木匠上根钉子,钉得很牢固。


    翻过布来,在布头处加绑绳子,一柄拖把便做好了。


    她拎着自己的拖把加入了“灰场”。


    “这什么玩意?”


    “小娘子,你别过来,灰大得很。”


    “咦,这手里的是什么?布头?”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林秀水拉好自己脸上包着的布,指指手里的拖把道:“拖布,拖地用的。”


    “你们先别扫了,瞧我怎么用的。”


    林秀水专找扫过灰,还残留不少的地方,青石板砖铺的地坑坑洼洼很多,她举着拖把放到水桶里浸湿。


    拖把布头绑得多,蘸了水后重得林秀水差点没提起来,桥前桥后都是人,她不能失了面子,咬着牙硬提,等水滴不少后,两手用力前后拖地 。


    在众人的眼里便是,那杂色布头越来越脏,原先脏污的地却灰浆越来越少。


    林秀水甩了甩手说:“这拖布耐用得很,脏了不打紧,到河里涮涮,拿回来多拖几次,沾了油的,往布上倒皂角水,拖上七八遍也就干净了。”


    她决计不


    会再拖了,累得她手疼。


    倒是街道司看这拖把正新奇,挨个拿来用,河里跑上跑下都不嫌累,他们一跑,看众的脑袋就往河道里瞧,见一把布涮出那么一大团脏水,不免要啧啧两声。


    等街道司的跑回来拖地,又开始看桥面干净了没,油去没去掉,渐渐地,骂声没了,也有人端自家皂角水来泼拖把上,有的人也玩玩这个拖把,或是搭把手将水桶从河里挑上来。


    等着最后两桶水泼到桥上,这油污算是彻底除去了,桥洁净非常,拖把洗一洗也能称一句干净。


    街道司听到百姓交口称赞,松了好大一口气,里头管事的,转头跟林秀水道谢,再举起这拖把满脸兴奋地问:“这拖布实在好用,小娘子哪里买来的?”


    “我自个儿做的,你们要是用得上便拿去,”林秀水实话实说。


    管事的连连称赞,又说:“我们街道司最合适用这拖布了,日日扫街、盘垃圾、治水道,有些牛、鸡鸭过路多的,实在是难以打扫干净,这东西好用,连油污都能粘去。”


    “既然是小娘子自己做的,不如我向你先买二十把来,三十五文一把成不成?”


    林秀水有些为难道:“我手里没有这么多旧布头,没法做这么多。”


    管事的当即笑道:“那我们街道司最多的便是破烂布头了,那街上彩棚架子、彩楼欢门换下来的,全叫我们拿去烧了,正好能做这拖布的话,我便叫人裁成布块,送小娘子你这来行不行。”


    “这样竹子要算钱,你手头要做活,十五文一把成不?”


    林秀水快快算了笔账,细长竹子一根十文钱,能裁三到五根,再加上竹钉、张木匠的捶打活,按六文算,还能赚九文。


    她没有一口应下,只是迟疑地开口说钱的事,她最怕官衙的人压着不给钱,做完后得她自己垫补上去。


    管事的也好说话,不然这种活落在哪个油滑点的上头,都不会亲自过来,他当即拍板,“送布时一道先将银钱送来。”


    林秀水暂且信他,跑回家里同姨母说这件事。


    “这可是好事,叫你给揽上了,”王月兰手里攥着小鱼,起身面露喜色地道。


    林秀水蘸水用湿巾子抹了把脸,她才道:“我揽是揽了,可我忙着压根没法做,手里那么多活。”


    “姨母,这活你帮我做做吧,剪些布头绑根绳子的工夫,一把有十五文呢,除去买竹木,也能赚个八九文钱。”


    林秀水打从一开始应下,便没有想自己做,她手里活太多,贪多嚼不烂。而且做拖把并不需要多少手艺,只要简单好做的,她想留给姨母赚。


    她不等王月兰拒绝,跑出去站在门边说:“这活我可应下了,同人管事的说定了,姨母你要不做,我只能回绝人家了。”


    “哎,你这人,”王月兰扔下剖好的鱼,“我哪说不做,我只想着做不好,到时候反得赔给别人银钱。”


    “放心,有我这个监工呢。”


    林秀水定好酉时边上送东西来,等她下工回来时,街道司的人已经将裁好的布装在篓子里,两人提着过来的。


    且给了林秀水两百文钱,剩下的百文压着,做好时再给。


    街道司给的这布很脏,是露天彩棚上盖过的麻布,积满了灰,颜色被日头晒得黯淡。


    林秀水得先将布挑出来,要能进水便湿的,麻布里头苎麻布不行,遇水会变硬,别说拖地,用来擦桌子都不大好用。


    等她挑完,手指缝里黑漆漆的,小荷点点她的脸,“阿姐,你脸脏成黑猫了。”


    林秀水伸出黑乎乎的手掌,“你再说,我让你也变成小黑脸。”


    洗完脸和手,王月兰下工回来,林秀水叫她戴好手套,头上缠包布和面巾子,再来剪这块布。


    由于做法实在简单,教过一遍后,王月兰便能很快上手,林秀水又去跟张木匠买竹料。


    张木匠听闻后,二话没说,叫上张木生一道出去了趟,划船从竹行里运来一批竹子,父子俩按相同长度锯竹子,打磨竹节和顶上边缘,确保不会刮到手。


    后头陈娘子和张阿婆回来后,听闻此事,也顺道过来帮忙,给街道司做活对她们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以至于林秀水缝百家衣,缝补其他衣裳,只当最后的监工便成。


    拖把做得快,第二日早,街道司的人过来拿,才二十把,来了十二三个人。


    “我们听说有新的扫具,自然得抢着来,”黑脸壮硕的男子说,“我是管大小水桶的,这次分新扫具,我也有份,小娘子,叫我先挑一把。”


    “边上去,”领头高个子说,“我还没挑呢,都让让,我用铲子会使十八个招式,这拖布到了我手上,我能想出三十六招来,我得先挑。”


    林秀水原以为街道司给钱,她给拖把,两边客套几句,便算完事了,觉着好用下次再来定。


    没想到当场抢了起来,不像抢一柄破布拖把,像在抢什么上好的物件。


    抢到后有人从袋里摸出青绳子,给绑在竹木上,见林秀水几人好奇的神情,笑着解释:“新扫具到手难免不顺手,觉得太新用不惯,所以我们每换一批旧的,将上头绑的青绳解下,换绑到新的上头,这便是我们街道司的东西了,不论新旧。”


    等送走他们后,巷子里的人家才从门后走出来,涌过来打探消息。


    王月兰挺着脖子说:“哪呀,什么收税,不过阿俏给他们做了样新扫具,到我们门前过来拿。”


    “要下回你们在街上瞧见他们拿了柄布头在那地上拖,那都是我们做的。”


    张阿婆插嘴,“竹子是我们这头出的。”


    陈桂花假装出门扫檐下的蛛丝,侧过身竖起耳朵,闻言便咬了咬牙,咋地上泼了油,偏叫王月兰出了风头,她气得掐自己衣裳。


    一时这件事也成了桑桥渡巷子里的闲谈,总要说上一两嘴的,有不少拿自家旧衣来,叫林秀水也给裁了做柄拖把的,想瞧瞧到底好不好用,反正林秀水全推给她姨母去。


    而王月兰一经这事赚了钱,便开始琢磨自家院子太小,万一以后阿俏再琢磨出别的东西,那真是挤到没法了,难不成真叫人出门做去,她又不放心。


    当时买这屋子,王月兰图便宜的,也不嫌弃院子小,门檐不高,可眼下看看这院子,哪哪都挤,做二十柄拖把,院子便站不开,得进到屋里去。


    可屋里东西多,又黑又乱,王月兰站那翻翻看看,下了狠心,决定先将不用的东西收拾出来,为此还去染肆说了声,今日不来做活。


    当然林秀水不知晓她姨母的这番举动,这两天早早上工,毕竟顾娘子来得更早,她再踩点到,有些不大说得过去。


    顾娘子见她来,揉揉额头,指了指里头,“新布刚到,你去瞧瞧。”


    原本前两日该到的新布,结果在税口停靠没给过,理由林秀水不知道,只知道罚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点点头,往院子里走时,只觉得顾娘子这梦做得真准,说失财物真的破财了。


    小春娥拿起火钳子凑上来,问林秀水,“阿俏,娘子脸色怎么样?”


    “你不前头还说人家阿雅,怎么这回自己打听起来了,你也想去做报晓僧人?”林秀水打趣她,又捏着下巴认真回,“不大好,跟起雾天时一样,琢磨不透啊。”


    小春娥背过身,慢慢摇头,“这起雾就表明,阴晴不定啊。”


    “少说有的没的,”林秀水去洗手,大春玲从后面库房抱了匹布出来,摊在桌子上,这批新布全是纱,有素纱、天净纱和三法暗花纱。


    为下个月的上巳节准备的,比起花朝节来,各家成衣铺、彩帛铺或是布行等等,都更青睐于上巳节,桑绫弄的铺面里几乎都进了新布。


    林秀水做好手里的活,低头看了眼这匹天净纱,在光照下,闪着若隐若现的浅蓝光泽,轻盈而透明。


    她又凑近看了眼,轻轻皱起眉,越看眉头拧得越紧,纱缎上有四五条明显加深的丝线


    ,她伸手放到纱下,丝线不同色的问题更加明显。


    而且这才仅仅只有两尺。


    林秀水长呼口气,将前头的纱慢慢卷回去,摊开后面的纱,她揉揉眼,确实没看错,那几条显眼偏蓝的丝线又突兀地跳出来,正好横亘在中间。


    她不信邪,一整匹全翻出来瞧,看完后,她站在纱缎前,叹了口气,摸摸眉心。


    正巧顾娘子从前头走过来,站定到跟前问她,“这批纱怎么样?能不能熨?”


    林秀水点点上头的线,“这匹瑕疵太多了,我整匹铺开看过,总共有三十六处不同的纱线,熨倒是可以熨,就这纱长,要裁的话至少得才掉两尺。”


    一匹纱缎买来要十贯,尺幅又不长,裁两尺掉,哪怕做别的,都得损失一两贯。


    顾娘子很清楚,她说:“临安那边好的抢不到,这种料子还算能过得去,采办已经同我说过了,没法子,只能先熨,到时候让裁缝作的看样子裁,赔点钱和料。”


    林秀水又将目光转到布上,盯着瞧了会儿她刚看见这纱缎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个念头,这会儿听顾娘子这般说,她思来想去道:“其实有种法子的。”


    “嗯,说来听听,”顾娘子偏头看她,想听听她的高见,心里倒是没多大指望。


    林秀水点点这明显不同色的纱,她说:“可以换纱,将这条纱抽出来,从底下拆了纱线来,再把纱补回去。”


    她说出来时,大春玲皱眉,小春娥站在凳子上冲她疯狂摇头,只有顾娘子沉默,她在沉思这法子,因为林秀水并非是说大话的人。


    顾娘子深思后,问道:“你能换补?”


    “我能,”林秀水口气笃定。


    她这段日子接手过的补纱活计总共有三十九件,哪怕那些纱只是普通的素纱,她也摸清了纱的大致走向,即使换纱比加纱要求和难度更高,她从来没有试过,但她也不打怵。


    顾娘子说让她试试,林秀水要绣架、铜镊子、剪子、绣绷,将纱缎反过来,换纱得从反面来。


    反过来的纱缎铺在绣架下,底部是空的,她伸手取绣绷套在要换纱的地方,她用针挑出纱,与之相接的左边长纱留出头,利落剪断。


    小春娥低低嘶了声,捂住自己的嘴,院子里此时静到只有院外时远时近的声音,其余人连喘气都没有。


    林秀水只专注手里的活,她右手握镊子,夹住细纱的线,这线实在太细,她用手握不紧,一捏会打滑跑出去,她左手托着布,右手极为缓慢将这条线拉出来,时不时用手去抵一下。


    拉出纱不难,难的是加纱,尤其这种带了颜色,有纹路的纱,林秀水拉完纱后,用布擦了擦手心,再按上头的纹路找线,找了有一阵子,再加纱加回去。


    加纱要用最细的针,她将线穿进去,从相隔五个的孔眼里,一上一下慢慢加线,孔眼很细,林秀水不得不趴在上头,补一半站起来甩甩手,手有点酸,再慢慢如小鱼游动一般推进,纱渐渐游到了终点。


    剪掉最后的线头,拉直扯平整,还吹小风的天里,林秀水脑门也渗出点汗来,抚抚胸口 ,看着成功换下的纱,露出笑容,转头跟顾娘子说:“娘子,你瞧瞧。”


    小春娥早早探过头来,极为惊讶地不住点头,拍手叫好,“没想到阿俏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简直比那种像那种不出世的神医,人家治人,你补衣裳。”


    林秀水这话早不知听了多少回,此时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坦然接受夸奖。


    至于顾娘子,她细细瞧了瞧,原来有显眼纱线的地方,如今换过纱后,竟是再无半点痕迹,她刚才便注意林秀水的动作,手很稳,慢条斯理的,而且明显不慌乱。


    她的目光里涌动着惊讶,在林秀水身上来回打量,有些许探究,又稍坐会儿,她再看林秀水的目光里变成了欣赏,最后只拍拍她的肩膀道:“阿俏,你跟我出来一趟。”


    林秀水跟出去,有些许疑问,她自认为补得不错,除非手艺极为娴熟的老师傅过来补。


    “你这手艺很是不错,”顾娘子如此说,她近来疲惫的面色涌露出真心的笑容,“我们从前拿这除了裁剪下,做其他的东西,有了你这手艺倒是能少发许多愁。”


    顾娘子自然不会放过林秀水这样的手艺人,她转瞬间便道:“虽然你来成衣铺未满一个月,但你又确实有本事。”


    “我打算给你加月钱。”


    做这个决定似乎都不用考虑,顾娘子几乎是须臾间下的决定,本来说的是先做一个月瞧瞧,她跟牙嫂也这般说。她现在改了主意,还得打发人去跟刘牙嫂说,不要再来过问给林秀水张罗其他行当了。


    “先加六百文,这笔钱从我这拿,不走账房,另外月底给你加一匹细布,”顾娘子微微偏了下身,问她,“你觉得如何?不行还可以再商量。”


    林秀水这会儿眼睛睁大,有些结巴地问:“娘子,真的吗?真这么快给我加月钱?”


    “当然,我还指望你给我补纱呢,”顾娘子笑了笑,“你也别嫌少,日后我会再给你加到账面上的。”


    “不过这不是补纱钱,补纱的钱另外算与你,按一条三十文算如何?”


    林秀水攥紧了手,心砰砰跳,她脑子里想了一遍,而后道:“娘子,补纱的话,我不要银钱,我想要布头,不管是长布、短布都可以。”


    其实三十文一条,她一天能换十二三条的纱,也便是净赚四五百文,供她去船布郎那买好些袋布头了。


    但四五百文,她买不到成衣铺的好料子,有很多布料即使没过她的手,但她光看成衣就能知道,那些桃红、银红、柳绿等色,纹样新奇,如绮梅花字、绫梅花璎珞等等,更不用说缎面、绫罗这些布料。


    她要是能用这些布料,做领抹、香囊、荷包、绢花,能赚得比四五百文更多,而且效仿的只少不会多。


    顾娘子这下倒是确实讶异,“你要布头?”


    “对,真不要钱,要布头。”


    如果换做昨日的林秀水跟她说,顾娘子说不定会驳回去,但今日林秀水用手艺让她见识过,她也没探到林秀水的底,此时便难以反驳。


    而是笑道:“也成,到时候用细麻袋给你装,从前那布头也是卖出去的,你自己去挑。”


    “我信得过娘子,随便给我什么都成。”


    林秀水越是这样说,顾娘子越不会落人口舌。


    “这六百文你先点点,到时下工加在布头里给你,不要同旁人讲,小春娥也不行。”


    顾娘子从钱柜里拿出六吊钱,林秀水啊了声,她原以为要等到月底给她,此时看着这钱,竟有点手抖,要知道她加纱的时候手都没抖过。


    这多出来的六百文,加上她攒的钱,可以同许三娘子买上一整匹油布。


    她数的时候在想,但这是每个月多出来的六百文,她可以多买几升米、几罐糖盐,割肉买菜,她还可以买一卷油纸,将窗户上的麻布换下来,让屋里更亮堂些,还可以花钱买只蜡烛,最好是乌桕油做的,肯定比麻油灯瞧得亮。


    她想快快告诉姨母这个好消息。


    越数林秀水面上笑容越大,眉眼弯弯,她很大声地说:“多谢娘子,我肯定会好好熨布加纱的,我还些其他手艺,以后要是能用得上我,尽管叫我,我不用太多钱的。”


    “好,去做活吧。”


    林秀水这一日都处在对以后日子的憧憬里,这种突如其来的加钱与惊喜,比数着日子领钱更让她欢喜。


    她还说要送大春玲,小春娥


    好东西,等她拿到布头以后,她要做几个新奇的东西送给她俩。


    下工后她拿到了一大袋布头,以及六百文,这六百文的喜悦不是日日有,但今日的是真的。


    林秀水哼着调,抱着布走在桑青镇的大街上,急急穿过人群里,脚步欢快,要回家里去。


    结果她到家后,差点布头也没抱稳,院子里破烂成堆,王月兰的头从这堆破烂里冒出来。


    林秀水嘶了声,“谁送过来补的?”


    “想真好,我从屋子里收拾出来的。”


    林秀水暗想,我就知道,不会有人送这么破的东西来。


    而后两人异口同声,“我有件好事要同你说。”


    林秀水眨眨眼,“我说的是,我涨月钱了!”


    王月兰则说:“我准备给你腾出间屋子,做你的裁缝屋,叫张木匠给你打两个柜子。”


    然后两人又异口同声。


    王月兰喊:“什么,你涨月钱了?!”


    林秀水震惊:“给我腾屋子做裁缝活?!”——


    作者有话说:希望大家日日有好事[抱抱]


    第28章 第 28 章 孩子哪都好,就是不像人……


    王月兰腾空的这间屋子, 原先是放杂物的,很长一间,窗户靠河, 林秀水拍拍灰,打开方格眼窗,外头河水潺潺, 天光飘进来,很亮堂。


    倒不像院子那般窄,有些宽度,至少能摆张长桌, 放两个木柜。


    “我琢磨着,你总要帮人做衣裳的,没个宽阔地方, 时常将木板挪来摆去,又不大方便,得有间屋子,也叫人知道你是正经做裁缝的,”王月兰说完,来回走,踩得杉木地板咯吱咯吱响, 她又道, “得叫人修修。”


    “我晓得你涨月钱了, 省着点花, 你做裁缝的花销还大着呢。”


    林秀水刚想张口,王月兰叫她打住,“什么也别说,我晓得自己当姨母当得很好, 你以后多孝敬我一星半点的。”


    话被抢走了,林秀水只好道:“我不孝敬姨母你,天打雷劈。”


    “你个小兔崽子,”王月兰拍她一掌,“少啥话都往外讲。”


    林秀水委屈闭嘴,闷闷嘶了声,跟王月兰出去收拾破烂。


    院子里那东西杂的,什么都有,林秀水有时候疑心,是不是旁人不要的,也被她姨母捡回来了。


    她戴一双长麻布手套,蹲在成堆的物件里,举起一把散了架的竹帚,问道:“姨母,竹帚扔了吧。”


    “扔什么,我等会儿再扎捆起来,还能扫,”王月兰一把夺走,靠在墙根处,新买个要三文钱呢。


    林秀水又摇了摇边上断了根腿的竹椅,又问道:“那这呢?要不打断当柴烧,竹子着得很快的。”


    “你想也别想,我从前花二十文买的,等会儿我拎隔壁去,叫张木匠给我修修,给你放屋子里坐,这不换个腿儿的事。”


    王月兰拿起椅子,将被虫子咬的蒲合,也就是一卷蒲席,旧门帘、旧罩子、散了架的油纸伞等等,一股脑放林秀水边上,自己拍了拍手道:“正好轮到自家,你都给补补,补了还能再用用,扔了那还不如烧了,烧了我可舍不得。”


    林秀水两眼一黑,她姨母说是扔些东西出去,结果收拾一整日出来,只有两样不扔,便是这也不扔,那也不扔。


    这裂了口的碗不扔,放天井边上,栽点草进去,小锅缸灶更不能扔,哪怕底下破了大口,王月兰说要找补锅匠补补,放后门去,说不准小荷哪日能钓条鱼上来,倒里头养着。


    “可我捞不上鱼,”小荷举着黑乎乎两只手,玩两根旧麻绳。


    “那等你能捞上再说,等个十年八年的。”


    还有那但凡当初买来贵价的,更是没法扔,给找出千百个由头来,也只能得到一句话,当时买它花了大价钱,这会子扔了可不就把钱白扔出去了。


    林秀水一拍脑门,环顾四周,乱糟糟的,她整理出大半,有些放放再扔。


    既然涨了月钱,到了夜里,她硬拉王月兰上南货坊去,买一对纸灯笼、两根蜡烛、三卷薄绵纸,花了百来文。


    王月兰拿她没法子,“你买也买了,灯笼可要挂在屋里头,免得叫别人给偷了,去年有个偷灯笼的,把前街人家挂门前的灯笼全偷了,缺了大德的东西。”


    “不挂门前,给小荷买个耍货,”林秀水将蜡烛和薄绵纸放竹篮里,小荷一听,她眼神亮亮,嘴巴快快,“我想要只纸鸢。”


    既然都出来逛夜市买东西了,王月兰也没拦着:“我掏钱给她买。”


    小荷跳起来,差点撞到人家的盘架,选了只燕子样式的纸鸢,林秀水给她在货郎那买了个六角风车。


    她一手拿纸鸢,一手拿风车,小荷一蹦一蹦往前说:“真想阿姐天天涨月钱。”


    “涨了全进你嘴里,”王月兰提了袋面,没好气地回。


    小荷噘嘴,“进了我嘴里,那也没亏了钱呀,我都有好好吃。”


    王月兰说她歪理一套一套,林秀水只顾着笑。


    回去后,王月兰把红灯笼挂屋檐下,压根不点蜡烛,放着图个喜庆,撑个排场,等哪天有钱多买两根蜡烛,她再给点上。


    又点起一根蜡烛,烛光在屋子里从桌子处照到木墙上,王月兰说:“这蜡烛是比油灯要亮堂,贵二十来文钱呢。”


    林秀水回:“可不是。”


    借着蜡烛光,洗漱完,夜里躺床上,林秀水心咚咚跳,翻来覆去睡不着,下来把钱数了一遍。又举着油灯,像猫儿蹑手蹑脚下楼,到底下给她腾出来做活的屋子里转了圈,想想要置办什么,才上楼安稳睡了。


    起早下来,她给所有打扫干净的窗户糊绵纸,这绵纸还算便宜,用废丝做的,比油纸糊起来还亮堂,总算不是白日屋里也同夜里一般黑。


    林秀水跟张木匠商量了要打的柜子,做一排线架,王月兰插嘴道:“再做张宽桌子,不要桌板,用便宜些的杂木,总不能整日那桌板搬来搬去。”


    “我到木行里拿些好料,那下脚料也便宜,给小娘子拼凑拼凑,八十文能出张好桌子,”张木匠在屋里用长木尺量了量,指指墙边又说,“你这屋高,打两个木柜不划算,用杂木做张矮桌垫底下,加横枨和牙条便很稳了,上头再放木柜,这样最多也只要一百五十文,要打大柜子,那得四五百文起。”


    张木匠也得了林秀水送来的生意,自然给她精打细算,不管做挂布架、绣架,这种用木条的很便宜,二十来文能做一个,大头出在柜子、桌椅上,加起来得三百五十文,还有打理木板七十五文,零零总总加起来六百文出头。


    林秀水给了一半的定钱,她不要王月兰出钱,庆幸自己有了相对稳定的营生和月钱,花自己的钱才好。


    她还背着王月兰跟张木匠说请他将屋里楼梯,桌椅修一修,钱另外给。


    林秀水做完,又抽空用陈打金送来的布头,做完百家衣给的,找出各种绿或偏绿的布头,用布尺量了门宽和长,坐在院子里缝两块门帘出来。


    从前她姨母不说换,她也只当看不见,总算能将这破旧的门帘挂下来,挂在门边耐看多了。


    做好门帘,正把旧门帘取下来扔到边上,林秀水准备洗一洗,裁成拖把,门外便有了急促的喊声,“林小娘子,在不在家?我有东西要补。”


    她急忙走出几步,擦擦手,喊了声,“来了。”放下门闩,见是个生脸孔的郎君,拿了一对绢孩儿。


    “要补耍货是不,你等我去拿针线来,”林秀水去拿针线,又问了句,“怎么这么早便来补了,这种东西晚些补也来得及。”


    那郎君长叹口气,无奈摇头,“我要能拖得到午后,我也不会五更天多些便急急赶来,实在是一言难尽呐。”


    “我家有一对双生闺女,那刚生下来时还只觉欢喜,又乖巧又不闹腾,比起小子来要好上许多。”


    “结果到了两岁,能认得东西,会说话,那真是不得了,姐妹俩的东西要有丁点不一样,动


    辄哭闹不休,非得换个一模一样的来。”


    那郎君真是一把辛酸泪,举起手里两个绢孩儿说:“昨日夜里带她俩去南瓦子玩,货郎卖绢孩儿,夜里瞧不清,一人一个都欢喜。结果到今日早,大姐儿醒得早先玩,扭头发觉跟二姐儿的那个不一样,嚎啕大哭。我娘我娘子全骂我多事,我没法子,这才起早过来,想叫小娘子你给修修。”


    “小娘子,你可救救我吧,不然我连家都回不去。”


    林秀水听乐了,她笑道:“拿来我瞧瞧,到底哪里不一样。”


    她洗了手,接过那对绢孩儿,做工比较简陋,跟她手掌差不多长,用绢布裁了一对绑双鬟的女童,有手脚,估摸里头只塞了丝绵,软塌塌的,身上的衣裳是花布贴绣上去的,不是真做了小衣。


    要说这两个绢孩儿不一样的点,就出在这花布衣裳上,花色相同,颜色不同。


    林秀水笑了声,指指这贴布衣裳,“有两个法子,一是拆了这布,重新剪一块缝上去,第二个法子是,做两套小衣,可以穿脱的。”


    “做小衣,多少钱都做,”那郎君一听可以穿脱,顿时喜出外望,他觉得自个儿有救了,不用被他娘子拿竹帚追着打了。


    “这种布头的,两件便宜点,十六文,要好些的,得二十二文。”


    林秀水让人家选布头,一种没有太多花样的普通布头,另一种则是她从顾娘子手里拿来的,织工纹样花色上成。


    最后那郎君选了一般布头,蓝绢布,一点花纹都不敢有,生怕到时候花纹不一样,他又成了罪人。


    林秀水用竹木尺量绢孩儿身长,算了算,这块布头大,做两件上襦下裙正好。


    其实林秀水前世的记忆里,就会做绢人,不是这种粗制的绢孩儿,而是用铁丝或铅丝绑成人形骨骼,上棉花,绢布做皮肤,要上妆,用真发做头发,有各种发髻花样,做各式衣裳。


    但她还不大会,只会做小衣。


    她取布画线裁衣,做两件窄袖短襦,领抹用了纯白布,下身是浅杏色的短裙,两边有裙带能绑。


    做完后,林秀水给小心系上衣裳,捧给那郎君,他接过后,翻来覆去地看,连小衣裳内里都瞧了,确保一样,长长松了口气。


    “可多谢小娘子了,不然这绢孩儿只能又藏起来了,我家中已经藏过凳子、桌、碗筷,纸鸢,说说都是一把泪,钱放这了,我得赶紧些回去,要是能成,我下回还来啊,我家里还有好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那郎君放下十六文,将绢孩儿藏在布袋里,脚步飞快,赶紧跑回家里去,他这次肯定能昂首挺胸进家门。


    王月兰等他走后啧啧两声,“幸好小荷可没这么难带,也真亏她们有兴致。”


    林秀水也笑了笑,将碎布片抖到布篓里,她得去外头支摊去了,今日花掉她不少钱,实在心疼。


    一出摊,有两位穿合围裙,绑腹围的娘子过来,拿了三件麻布长袖大衫,叫林秀水改改袖子。


    “这件袖子改紧窄些,这两件则改短,最好到手肘处。”


    林秀水先是接过,又问了一句,“两位娘子要做什么活去?”


    瘦一点的娘子道:“要改窄袖的那件是我的衣裳,我去给人油菜田的主家当帮工,摘油菜顶,得干好些日子,穿大袖或是绑攀膊都麻烦,不如窄些好做活。”


    另一个矮胖娘子则笑说:“我这个活计不知小娘子有没有听过,我是到钱塘门外那做鱼儿活的,要捞鱼,长袖子碍事。”


    林秀水正摸袖子,闻言便道:“那真不晓得,是养鱼的?”


    “养金鲫的,”胖娘子笑眯眯的,“我们养出来,好的像银白、玳瑁的,要送临安府大户人家鱼池里,供人赏玩,那种要卖得贵,其他的,大头送到六和塔放生桥那里卖,供人买了放生。”


    “我是负责去河里捞虾给鱼吃的,没法子,袖子太长老湿,只好给它剪短些。”


    林秀水倒是头次听闻鱼儿活这行当,她还以为养出来吃呢,她低头看袖子,想想便同两人说起袖套和手套来,她觉得布做袖套很适合要摘油菜顶的娘子,窄袖套进去不会脏污,而长油布手套则比较适合捞虾的。


    她说完,拿了东西来给两人试试,一试都觉得挺满意的。


    瘦娘子说:“摘油菜有蜂,套了这倒是不怕蜂蛰上来了。”


    胖娘子则到河里去试了试,伸手捞一把水,带着湿漉漉的手套回来说:“给我来两双先,我先带去试试,这眼下水可冷着呢,套了这东西倒是好些。”


    林秀水笑盈盈收了钱,三双手套六十文,两双麻布袖套十文,还有改袖子的十五文,总共八十五文。


    袖子改得快,尤其改短更快,不多时送走两位要赶官渡做活去的娘子。


    此时二月下旬,桑蚕行当忙起来,林秀水摊摆出去没多久,已经见了两个挑蚕架的过去,有人在对岸糊箪纸,糊在蚕匾底下,沿河有人划船来叫卖,“牛粪,好牛粪呦——”


    有家里做蚕室的会喊一声,“等等,买一篓子来。”


    买牛粪的大多是用来烘蚕室的,可以祛风,能叫蚕多吃点桑叶。


    桑行的人来修路边桑树,眼下桑树光秃秃的,要等到清明边上,才会冒绿芽。


    他们搭梯子,爬上去修老桑树,林秀水便将桌子往外移,站在外头,碰上街道司一群人拎拖把和其他扫具来。


    有人跑过来说:“小娘子,这拖布真好用,我们今日终于将前门塘那条往上走的石阶弄干净了,那边是制陶的,来往泥多,一走一个黄脚印,扫也扫不掉,但用这拖布拖得老干净了。”


    “还有那熟药局后门小巷子,总是倒药渣,留印子,用这拖布我们也给拖干净了,还有人夸我们来着,总算不是用心费劲扫了,还叫人说是吃干饭的,”另一个脑袋凑过来笑嘻嘻道。


    林秀水也笑道:“你们能用上最好,要有哪里使得不好,可以都跟我说。”


    “哪里不好,这竹管子不大行,我个头高,这用起来显得太短了,得弓着背,你看他又矮,这竹子便长了些。”


    林秀水说:“那给改改,短的上头加截木棍,长的就削一截掉,怎么样?”


    青衫子小吏走上来说:“那不碍事,不用削,上面说再给我们做三十把拖布先,叫我们来寻小娘子你,说说这事来着,这事一百五十文定钱,还有布片。”


    林秀水接下,将要求记好,这群人又下溪岸口去了,要捞河面上飘的东西,下晌后要去捞淤泥,河道口水不涨,泥沙多船没法过。


    她目送人家走远,桑树还在修,先回去同王月兰说这事,将钱递过去,又匆匆跑出去。


    正巧看见于六娘从桥头走来,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眨眨眼,还真是。


    林秀水跑上前去,“咦,六姐儿!”


    “阿俏,”于六娘慢慢走过来,“摊支挺好的啊,我来桑桥渡瞧瞧牛粪,正想着你也在这,摸过来看看。”


    林秀水看她走路扶着背,“你咋这样走路呢?”


    “别说了,前头不是下了大雨,我好死不死上桑林坡看桑苗去,”于六娘接了林秀水的靠背椅,扶着椅背坐下来,“结果山里路滑,摔了跤,幸好我肉多,不然得伤了骨头,这会儿就是抻到了,养上个十来日便好了。”


    “这进山可得当心点,那你还走老远过来,”林秀水搀她,“要不上我那坐会儿,喝点香饮子。”


    于六娘没答应,林秀水又问:“那牛粪瞧好了没?没有我认识个老丈,他家牛粪好,你等着我给你问问去。”


    “晚些着点,”于六娘拉她衣裳,“我说两句话就走,免得耽误你生意,听说你那手套卖得不大好是不是?”


    “我昨日回去,听桐油作里人说的,我心想你折腾这玩意够累的,买油布又买桐油的。我寻思着,那做寻常布手套还不费劲,我给你找了个路子。”


    “你说你,自个儿伤了还惦记我呢,”林秀水给她背后加了块布垫。


    于六娘说:“这不顺手的事,你别打岔,我说的那路子就是之前跟你说过调广漆的,在桐油作后边小巷子里。”


    “这调漆的倒还行,熬漆的苦,漆要从生漆熬成熟漆,但那漆咬人,包头包脸还行,手没法子包,熬完漆手又痒又肿一大片。”


    “我就给他们用了你前头给


    我的那手套,有人说好使,真有些用,叫你油布的同麻布的来上些,要做大点,长些,最好到腋处,不用太好的布,先来三十五双,油布十五双,麻布二十双。”


    林秀水一听,先谢了于六娘,而后硬拉上自家去,叫她坐会儿,王月兰给她倒香饮子,让她吃煮熟的鸡蛋。


    “你真费心了,我肯定能做,这油布手套我卖洗衣行的,是二十一双,麻布的卖桐油作是十文一双。”


    “你帮我找的路子,我也应该分你点,”


    于六娘摆摆手,“我跟你投缘,拿你当自个儿妹子,可别说钱不钱的,算得那么清,你帮我找那卖牛粪的就行,我也指着你的路子呢。”


    林秀水叫她的话堵了,也便不说客套话,带她去找那家卖牛粪好的人家,这家在桑桥渡巷子尾,在桑林坡边上有二三十亩田地,养了十二三头牛。


    他家的一般抢不着,也不出来叫卖,寻常人过去都买不着,林秀水接过他家里的活,给他家老太太补过一件几十年的旧嫁衣,那嫁衣被老鼠咬破了好几个口子,把老人家气得发了病。


    拿到她这给补好了,完全看不出被咬过的痕迹,老太太见了衣裳,心口也不发堵了,病才渐渐好转,如今算是大好了。


    她去开这个口,人家自然满口答应,于六娘出来笑道:“我算是借了你的光。”


    林秀水说:“这上头借光还是免了吧。”


    她又匆匆同于六娘道别,再不去上工,她怕是真要晚点了,一路狂奔,站在门口大喘气,顾娘子都怕她撅过去了。


    林秀水只想,人踩点总有失手的时候,她下回还是早些出门吧。


    今日她开始补纱,涨了月钱总要尽心尽力一点。


    而大春玲和小春娥全给她打下手先,补好纱才能熨。


    补纱的这几日里,大春玲接到了林秀水送的一个刀套,小春娥则是火钳子套。


    林秀水真用心琢磨过,大春玲最喜欢的东西是两把刀,一柄很重很厚的铁刀,杀猪都不成问题,而另一把则比较小巧,如果手掌大也算小巧的话,那确实是。


    小春娥真爱是烧炭,次爱是她的火钳子,她说没有火钳子,就没有今日站在这烧炭的小春娥。


    送礼要投其所好,林秀水觉得自己够投其所好了,用那些好看的布头做了个刀套和火钳子套,很尊重人家的喜好。


    小春娥收到后哈哈大笑,“阿俏,你可真是的,你给火钳子做个花里胡哨的套子,叫你这么一整,下回我得给我的火钳子取个名字了。”


    林秀水哼一声,“你们完全不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不同你们说了,先走一步。”


    她走出院子,仍听见背后小春娥的狂笑,她捂住耳朵往前走。


    去桐油作送手套,拿了二百多文,她还给于六娘送了两个靠背垫,里头填了丝绵,买来的丝绵兜子,她和姨母一起翻的。


    “你多养养吧,把这垫在腰上,靠着会舒服很多。”


    于六娘接过,她走出两步说:“摔了腰可比生孩子时还难受,我坐月子也没这么疼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有喜了呢。”


    “那当自个儿坐月子吧,省得一日日走,”林秀水打趣她。


    于六娘瞥她一眼,“你可盼着我点好吧,谁坐月子谁知道,你赶紧些走,别耽误你生意。”


    “那垫子绑腰上也行,你官人来接吧,我先走了。”


    林秀水先行一步,张木匠说今日等她下工,能将东西做好,叫她回来瞧瞧怎么摆。


    这几日,张木生接了他爹的活,过来给翘边的地板钉好,那里漏缝补一补,地板刷一遍桐油,木墙刷一遍,靠河的地方最容易潮,桐油是林秀水自己买的。


    张木匠则先打她要的东西,本来也没几样,几日功夫便做好了。


    林秀水想长桌子横着靠窗,那里最亮堂,而且宽度够,能摆得下去,矮桌架柜子则靠门边上,绣架和长布架则在桌子前头。


    左右也这几样东西,摆来摆去也大差不差,只是东西一放进来,这屋子也变得紧窄起来。


    虽则只是刷了桐油,多了几件家当,但林秀水很满意,她已经算是有了个正经做衣裳的地方,她能接点大活,比如说做帐幔、被褥、被套种种,不用再拒绝别人。


    林秀水的布头也有了去处,不用叠放在篓子里头,她做的这个布架是竹木的,一个长方的架子,竖着两条竹子,上面横着搭了十二三条竹板,很高,跟她人差不多高,总共有两层。


    她便将各色布头,按颜色分出来,一块块搭在上头,从浅到深,再给人补衣料的时候,就可以快些找到要用的料子,渐渐地,整个架子填满了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布头。


    桌子左侧墙挂了布袋,她自己做的,有很多个小口袋,放了新木尺,挂了长长的布尺,其他先空着,她还想再买点好的针线和剪子。


    不管如何,林秀水心满意足坐在她的屋子,吹着河面小小的风,借窗外明亮的光,取出蓝色的绒线来,缝补她的蓝褙子。


    她坐在这,心里踏实,眼前明亮,那些纷杂的念头全在针线里渐次消失。


    偶尔有船经过,都会停靠在窗边,问她在补些什么,有人说:“这可真好,下回我就将要补的东西放船上,等见你窗开了,便放过来,再也不用走那二三十级石阶到桑树口了。”


    林秀水反正随大家方便,上哪找她补衣裳都行。


    她从屋里出来时,将门掩上,王月兰则在院子里裁换下来的门帘,嘴里道:“我把这拖布卖给染肆里去,那地总是一洼一洼水坑,拿竹帚扫也扫不干净,不买我都得放把在那里。”


    “等等,”王月兰啊了声,“都给忙忘了,刚哪个娘子叫你来着,你出去瞧瞧,我请她来,她可没进来,在屋外一直转悠又没走。”


    此时天乌青青的,像要下雨,林秀水才没出门去,琢磨她的香囊,说有娘子叫她,怕是姚娘子,匆匆跨过门槛出去。


    倒不是姚娘子,而是个生脸孔,穿着南瓦子路岐人的花俏衣裳,顶了满头簪花,怀里抱了只什么东西,在这样有些昏暗的天色里,林秀水不大看得清明。


    只走了两步上前问:“娘子,来寻我缝补东西的吗?”


    “不是,我是来做衣裳的,”那娘子走上前来,怀里抱着的东西用布遮住了。


    林秀水瞧了眼,又问道:“给谁做的,小娃还是你自个儿穿?自个儿穿我没有这么多布。”


    “给我家孩子穿的,个头都小小的,费不了多少布料。”


    林秀水好奇,“小孩呢,我得量量尺寸。”


    那娘子将怀里的东西递过来,她小声说:“它们都在这了,劳烦小娘子了。”


    这话说得林秀水有些毛毛的,大着胆子接过来一看,闭了闭眼。


    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起来不大像人呐。


    不过她连把鸡当娃的也见识过,这布傀儡算来算去,有手有脚有布脸,左右也凑合算是个人吧…


    第29章 第 29 章 裁缝这行当


    “我是做傀儡的。”


    在小雨落下, 砸到河面时,坐在林秀水做活屋里时,苏巧娘手里握一只布袋小人慢慢开口。


    “我们这行大多出自临安府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班子里头, 有在台上摆弄傀儡,也有像我这样专门做这偶人的。”


    “刚跟小娘子你说,这是我家里的孩子, 其实并没骗你,我们木师做只偶人要费许多工夫,从偶头起日日打磨,它们从脸到手到脚, 全是从我手里出来的。”


    “我总说,这与我自个儿生的并无差别。”


    林秀水去看杂剧,杂剧伎艺里便有弄傀儡, 活灵活现的,只是与苏巧娘手里的不大一样。


    估计是没穿衣裳,光溜溜的叫人不大习惯。


    这同绢人不一样,林秀水初时以为那头是绢布做的,放到手里沉甸甸的,才发觉原来那是木头雕刻的花脸,细长眉眼, 大红唇妆, 做了盘发, 应当是唱戏的旦角。


    手是用木头雕的


    , 只腿塞了丝绵用布绑起来,脚上的鞋子也是木雕的,身体相连全靠竹木。


    见眉眼雕刻的这样生动,林秀水有些好奇, “像你们这样的巧手,裁衣对你们来说,应当不大难才是。”


    苏巧娘如实说:“这各行有各行的门道,我们做木师的,手习惯雕木头,一拿到手里,有重量才会顺手,布料太轻飘了,我剪不下去。”


    “这是我新学的布袋,同市面许多傀儡不相同,没有几个老裁缝愿意接手,嘌唱的朱七娘见我发愁,叫我来这寻你,她说你应当能做。”


    眼下傀儡里,正宗的有牵丝做线的悬丝木偶、二尺来长,有身无足靠主杆的杖头木偶、用火药来达到爆炸的药发木偶、在水上做戏的水偶和以小儿女在大人手里托举做戏的,这叫肉傀儡的。


    至于布袋木偶,只用三根手指头在手里演的,这会儿还不大被接受,硬说也算是肉傀儡范畴里的。


    傀儡班子讲究正宗、传统,越新奇越偏门的,在眼下都不大容易接受,有专门的做偶身衣的裁缝,已经习惯于各种木偶的尺寸裁衣,另外再去做别的,基本没多大可能。


    这又得说到裁缝这行上,除开林秀水这种啥活不嫌弃,啥都接的外,正经裁缝大多只做一两样,做褙子的单做褙子,做嫁衣的便只做嫁衣,白衣、寿衣、被褥、男子、女子等等,分得特别细致,终其一生在选定的衣式上头琢磨、下功夫。


    所以苏巧娘在做偶身衣的裁缝那里接连碰壁,那其他做人衣的裁缝里更不可能会被接手。


    但林秀水自认为不是正经裁缝,有时候她自己说,其他裁缝不接的活,她都接。


    窗外雨越落越大,砸在河面啪啪响,偏林秀水没说话,苏巧娘跟雨下到她身上一样潮得慌。


    林秀水郑重地发问:“这个孩子出生几日了?”


    这话放在偶人身上,听得可笑又滑稽。


    苏巧娘却回得认真,“这个出生有五日,这十三日,那个有二十二天了。”


    “那得穿衣裳了,娘子你说说,要做什么样式的小衣,”林秀水笑道,她拿布尺准备量身,发觉人用的布尺太长了,得新做一根,万一日后还有人找她做呢。


    她对会有人找她做稀奇古怪的东西,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做根小布尺很有必要。


    而且林秀水欢喜的是,从顾娘子那换来的好布头有了用武之地,本来说做香囊的,可料子又确实不错,她要价太高,姚娘子那边收不起,要价低的话,她没法做长久买卖。


    苏巧娘看她的布架,认认真真挑布,萌生出给自己亲生孩子挑布做衣裳的感觉。


    林秀水会在旁边说:“这块纱是临安府出的素纱,做下裙不错,这是水蓝的细绢,那是双林来的绫绢,浅红底梅花纹样”


    即使有些布头只有巴掌点大,林秀水也打理得很好,一片片按大小长短不同挂起来。一张张什么料子的,全心里有数。


    苏巧娘看料子都不错,林秀水又肯接活,只选了几样布,叫林秀水看着裁衣裳,先做一身她瞧瞧样子,颜色一定要花俏。


    林秀水给绢孩儿做得很粗陋,这种要很精细的,她先要价六十八文一套,眼下她也很难说自己能做得很好,所以只先做一套。


    裁人穿的尺寸和木偶那是不同的,翻袖子便很麻烦,她要人家三日后来拿。


    “小孩先放我这,给它盖张花被子,行不行?”


    苏巧娘看她,轻轻笑一声,“我信得过小娘子。”


    屋外雨下得大,林秀水找了把大油布伞,撑开送苏巧娘到南瓦子里,自己拿了钱袋,上对岸南货坊里,挨家挨户找需要的东西。


    她要一把小而尖的剪子,能够在小衣腋口处打剪口的,还要铜镊子,最好得细,不能太粗,要有纸和笔,她得画纸样,剪了纸样才好照着剪,还需要细针固定。


    这剪子、镊子好找好买,价钱加起来五十文,纸笔林秀水不要太好的,人家那种卖到最后的差纸,最便宜的她买了。


    反而是细针最难找,她最后买的人家针灸用的长针,比她手掌长,拿去铁匠铺叫人给她裁成四截再打磨尖头。


    那铁匠当时还问她,“真要砍断?”


    林秀水回得毫不犹豫,一根针要她三十文,搭上裁剪五文,砍断还能有四根细针,她沾点布在上面,可以做珠针用。


    夜里,窗外下着雨,屋里亮着蜡烛,林秀水裁好上襦、三裥裙、大袖衫的纸样,她揉揉手腕,闭眼靠了会儿。


    她缝补织工手艺不错,但让她正儿八经做衣裳,其实林秀水自认为水平不够,她不大知道用什么布适合裁什么衣裳,也不大懂配色,常规的白同其他颜色不会出错,青蓝、青绿她也常搭。


    林秀水低头看自己的衣裳,很素净,她寻常穿衣裳,穿蓝、穿青,上身穿素净点,下身就花俏些,但不会超过三种纹样和颜色。


    她不喜欢杂乱的颜色和纹样,这也意味着,她不会搭衣裳。


    林秀水的长处突出,短板更突出,哪怕有前世的记忆,也没法挽救,她压根不懂自己前世为什么能穿得那样花里胡哨。


    她将十几块布头,来来回回摆弄,但凡有四种以上颜色,她就没法取舍,乱糟糟的,她抓了抓自己脑袋,蒙头盖在桌子上。


    第二日到成衣铺,小春娥啧了声,“阿俏,你昨夜做贼去了啊?”


    “贼,还不如做贼呢,”林秀水靠在椅子上,开始胡言乱语,“做贼我只要给他做身黑衣就好了,多简单的事。”


    “你发糊涂了,”小春娥探探她的脑袋,“这也不烫啊。”


    “没糊涂,在想怎么搭色呢,你看我穿的就知道,什么简单穿什么,杂不了一点色,”林秀水平静又无奈地说。


    小春娥算是弄明白了,“多大点事啊,你等着晌午歇息,叫大春玲候着,我带你出去认识个人去。”


    “谁?”


    “隔壁彩帛铺的小娘子,青柳。”


    青柳个头高挑,长相俏丽,身上衣裳穿得又多又耐看,她是妥妥的杂色党,林秀水一数这颜色,起码有七八种。


    她身上衣裳分上中下,上浅黄衣下蓝白纹样的裙还要搭一条偏紫的腹围,前头挂着青色的酢浆草结。


    林秀水不免咂舌,她压根搭不出这样颜色的来。


    青柳爱说笑,见面便说:“要我教也成,求我。”


    “求你,”小春娥合起掌,“我给你拜一拜。”


    “得得得,”青柳起了身寒气,跟上坟一样,她瞧了眼林秀水,“太素净了,太素了,我要跟你这样瘦,我光上衣就穿三件,三种色,你瘦的话越得穿翠的,才能丰满起来。”


    “你跟那些男子学学,簪花簪大红的,还喜欢鹅黄色的腹围,称腰上黄的,你跟他们比都太素了。”


    小春娥说:“打住,那能是什么都学的吗,叫你说怎么搭色,你扯那么偏。”


    “哎,实话总是伤人的。”


    青柳最后说:“这其实就是看和仿,哪家搭的颜色好看,路上哪个小娘子穿的衣裳一眼便瞧着好,都给记下来,搭不会搭,那就仿。”


    “还有便是多记,我爹是画匠,他有几句俗语,像“红加黄,喜煞娘”,红黄两色搭一起,准不会出错,紫离黄不显色,要想紫色瞧着突出,那可离不了黄。”


    “以及粉青绿,粉裙青衣绿腰巾,或是青裙绿衣粉腹围,随意些,都不会出错。”


    青柳说了一大通,最后笑道:“实在不会搭,买两三张年画、纸马来,照着上面裁衣裳,指定不会错。”


    “可别请我吃东西,好意我记下了,难得有人请我当这颜色先生,我可有一肚子本事没法显摆了,以后再来寻我。”


    林秀水同青柳道谢,她算是真明白了,这不说整个桑青镇,便是只在桑绫弄一条街上,随便逮一个人,都各有各的本事,哪怕一个微小的事物上,自有自的一番学问,她小小地学一点,也大受启发。


    于是她苦心钻研、琢磨,下了工不急着走,先看成衣铺里搭的衣裳颜色,顾娘子跟她


    一样,喜欢素净,卖的衣裳也颜色统一。


    她又看壁画、看人家路过穿的衣裳,看得有些投入,导致过路的人都瞧她。


    但林秀水琢磨出了一套服饰,她反正不敢打包票,只说能瞧得过眼。


    她做浅黄的交领内里,袖子很宽大,翻出来得用铜镊一点点拉出来,套在布偶上,很服帖,


    再给套上蓝色暗花细绢的对襟直领背心,袖口、衣襟处是红底梅花牡丹的纹样。


    穿上松松飘飘的橙色下裙,搭一块青绿映团花的腹围,她给加了两条红色的酢浆草结压着,


    她一一穿好,将小布偶套在自己的手上,真的同人穿好衣裳一样,会动会摇手,一动袖子特别飘逸,林秀水还给加了两条蓝黄披帛,自我打量,挺满意,又很踌躇。


    涉及到她不大擅长的东西上,林秀水也有点没法确定。


    等苏巧娘来拿东西时,林秀水叫人进屋里来,那光线最好,她将偶人固定好,盖上一块布,让苏巧娘自己扯。


    其实苏巧娘抱了希望,但心里也没底,慢慢揭开布,先露出的裙边,披帛垂落,渐渐的,她扯到上半身,橙绿撞色让她咦了声,视线又往上移,露出的蓝色让她舒展眉头,搭得有些意思。


    然后等整个全部揭开,在光线最好的地方,偶人穿着极为精巧的衣裳,眉眼低垂,披帛飘飘,纷杂的颜色带来的那种夺目感,让偶人变得不再普通。


    “这,这衣裳,”苏巧娘极为惊讶,她想摸摸,又发觉自己没洗手,她围着看了好一圈,才能把句子说完整,“这衣裳实在精巧至极,在台上只怕大伙都得盯着瞧了。”


    “小娘子,你能快些给我再做两套来吗?”


    苏巧娘对于这衣裳的喜爱已经难以表述,但林秀水有心无力,“做小衣裳不是问题,我搭不出色来,你得等我多学学,我这会儿做不出来。”


    一套搭得她改来又改去,又天天琢磨,还逮着小春娥和大春玲问好不好看,弄得两人一见她来,立即闭了眼。


    苏巧娘有些失望,不,很失望,但她仍然要指望林秀水,她只好收拾心情,先小心翼翼捧着偶人回去。


    而后第二日起早,过来请林秀水看杂剧。


    “请我?”林秀水还蒙着呢,以为谁又那么大早过来,她没睡醒,一见是苏巧娘,她睡意立即去了三分,“衣裳出问题了?”


    不能吧,她缝的每一针都极为细致,硬扯才会断的那种。


    苏巧娘当即摇头,连连否认,“当然不是,只是这衣裳实在精巧,套在我家布偶上尤其好看,我看了大半夜没睡,想想不甘心,跟人拿台子来,请老师傅专门做场戏庆祝。”


    “在哪做?有没有人瞧?”林秀水来了兴致。


    苏巧娘有些落寞,她说:“这布偶不被瓦子里傀儡班子承认,我没法在那搭台子,只好在自家院子里搭,请你一个人来瞧。”


    林秀水点点自己,语气笃定:“你把台子搭过来,我保准有很多人来瞧。”


    就算唱得不大如意,她也能给大家来个织补表演。


    “真的?”


    苏巧娘有些不大相信,这桑树口只有几个人影。


    林秀水又不说大话,“你只管酉时过来。”


    她当然有自己的门路,她做过的生意那么多,早上摊子支出去,她跟不管当看众,还是来缝补的大家说:“酉时这里有弄傀儡的,要是大家有兴致的话,带孩子来瞧瞧,给捧个场。”“哎,怎么走了?”


    林秀水有点不明所以,远远来一声,“我们回去拿东西占个地,不然晚些,大家都来抢,没地坐可咋办。”


    她觉得大家有点太捧场了,哪有这么多人来,结果她下工回来时,闭了闭眼,又睁开,乌泱泱一伙人,得有五六十人。


    “快来,秀姐儿你快坐,就等你了。”


    “正中间这给你坐,刚我们瞧过了,那衣裳做得可好了。”


    林秀水脑子里塞了一通的夸奖,被人摁着坐在小荷边上,只听阵鼓声起,那桑树旁边的空地上,架起一个棚上帐楣、小台屏,她做的偶人出现在台上。


    刚一出来,一甩长袖,惹得一群孩子又蹦又跳惊呼,偶人提裙走,又欢呼。


    刚开始那偶人只是走、跳,到后面手里握着红色长绳,利落地翻身,甩动,长绳翻飞,大甩披帛,身上那身衣裳摆弄间竟是好看非常。


    连林秀水都惊讶,自己头一次做的衣裳,竟然有这样好的效果。


    “我看戏好些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你瞧那身衣裳,一看花了大手笔做的,听说是阿俏做的,可真不得了,甩的时候那褶子甩得多好看,那身形衬得跟真的一样。”


    “我又看跳,又看衣裳,眼睛都不知往哪瞟,说也奇怪,人家南瓦子那傀儡戏,还演长戏呢,这里只动没有声,我竟都瞧得入神了,人家这手上功夫可真厉害。”


    后面看众每一句夸奖,都让林秀水内心激荡,有种自己做的东西被众人承认得好,不枉费她苦熬了好几夜做出来的。


    这场布偶戏虽然美中不足,但美弥补了这一点。布偶戏落幕时,大伙齐声叫好,有人给送铜板打赏,小孩则跑上去,要看布偶,有的孩子大声说:“我也要学这个。”


    “我想要这样一只布偶!我会好好学的。”


    苏巧娘听闻这话,满脸泪痕,又欣喜过来跟林秀水道谢,“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做这行了,傀儡班子里讲究太多,出格一些都被排挤,我已经许久没有偶人上台过了。”


    被排挤到连班子里也没有她的位置,她曾经雕刻的木偶全部扔回来,又被做偶身人的裁缝拒绝,被奚落嘲弄,可她只是想给自己苦心雕刻出来的偶人做身衣裳。


    本来心灰意冷,苏巧娘已经不打算在做这行了,其实本来也很少有女子做傀儡的,她在苏家巷里吃冷饭,挨打一年年忍了下来,在桑青镇却突然难以撑下去。


    但是眼下,苏巧娘却笑着说:“我会好好做下去的。”


    她那么多年想要的,已经被大家承认了,哪怕只有几十人。


    林秀水也难免有些感慨,一件新事物新手艺,从诞生到被认可,要走许许多多的路,才能走到大众眼前,又在很久的以后,渐渐消失,到需要被保护。


    她说:“不走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往下走,总有路的,你看,路不是来了。”


    有人带愚钝的孩子来询问学布偶戏的事情,不是当玩乐,而是当成正经手艺来学。


    手艺这种东西,但凡有一个人学,就已经走出一大步了。


    苏巧娘被人围住,林秀水慢慢笑着走出去,苏巧娘遥遥冲她招手,脸上神色复杂。


    小荷认真说:“我也想学布偶戏。”


    “可你上回还说,要跟我学裁缝手艺的,”林秀水不满。


    小荷嘻嘻笑,“我这会儿又想学这个了,这个好玩。”


    “好玩我叫人给你做只,我再给你的娃做身好衣裳,”林秀水摸摸小荷的脑袋,“但是学一门手艺,要下许多苦功夫的,不是好玩而已,台上你只看到一会儿,台下人家练了十多年。”


    “阿姐也不想你学裁缝,你以后大了,学点自己喜欢的,有那么多个行当,就有成千上万条路可以走。”


    在这里,扫街盘垃圾的是门正经营生,倒马桶、收泔浆水的、擦桌擦物件的是营生,帮人跑腿、引路的是营生,而这些许许多多的营生里,是许许多多的人走出来的路。


    小荷还不大明白,她歪着脑袋说:“可我只想玩。”


    “玩也有玩的路子走呀,但你得学。”


    林秀水这一夜又没睡好,她又开始做梦,梦里的她说很喜欢当裁缝,她之前怎么都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在一条路上,一门手艺上,十几年,几十年一直干下去呢。


    但在这么多日子里,她有些懂了,或许出于无奈后的选择,也可能是坚定地选择。


    她在裁缝这行当上,仍迷茫且困惑,但总有一日,或许


    会明白。


    第二日支完摊,林秀水又顶着张青黑的脸上成衣铺,只有大春玲一个人在,她抹了把脸好奇问道:“小春娥呢?”


    “你睡迷糊了?”大春玲看她,“小春娥昨日不是说,昨日有新出的炉子和炭,她请了一天工,在家捣鼓呢,说烧不明白,打算这几个月都烧这,烧明白了再说。”


    林秀水真心实意地说:“说实话,我可佩服她。”


    烧炭那样枯燥且无趣的,都能从中找到乐趣烧明白,她真没法比,她最近还对缝补都产生了些许烦闷。


    主要是早晚她都要补蹴鞠,在蹴鞠上练针工,能做到完全不炸,表面不留线痕,到成衣铺里又补纱换纱,整整熬一日,眼睛酸痛,腰背酸软,而且手持续抖,越换抖得越厉害。


    有好些次,她长久而沉默地坐在纱布前,没有任何话,内心却没平静过,她也有好多次,站起来想走,转头又坐下,逼着自己补,像她有记忆后,三年里从不间断地练习缝补技术,让自己一定要练。


    但也确实有想要逃离和放弃的念头。


    不过经由苏巧娘的事,林秀水这些天的烦闷,倒是渐渐的消散,她这天坐在纱布前,已经不用再安慰,或者是逼迫自己,可以自然地做到换纱。


    有些东西她自己没有察觉,但其他人会,比如帮她整理纱布的大春玲,又或者是过来查看的顾娘子,都被她的动作吸引住,到逐渐惊讶。


    之前换纱,她还磕磕绊绊的,要站起来,要走两步,要甩手,长呼气才能换得下去。但是这次换纱,她从抽纱起便开始一气呵成,换条纱线行云流水般,好似眨眼间便完成了。


    换纱更快,手更加得稳。


    等林秀水换完,顾娘子惊叹道:“你这手技艺才多少日,比之前更好了。”


    林秀水咦了声,她自个儿真没多大察觉。


    补纱上她自己感受不出来,日日做的东西,手感已经在这了,快也是应当的。


    她回去支摊时,专门接那种难的活,她一接难活,周围就挤满了看众,跟扑买东西选个好位置一样。


    “来来,之前说让我补细绢的那件衣裳呢,”林秀水擦擦手,“我这回说不准能补一补。”


    从前她说细绢的孔如同针眼,补也补不清楚,她除非不想要眼睛了,这回她自认为有些进步,她估摸着能补明白了。


    拿细绢褙子的娘子说:“我来好些趟了,我就不死心,这是我闺女送我的第一件衣裳,我一直没舍得穿,就放那箱底,谁晓得会破了洞,我心里悔都悔死了。”


    “小娘子当时还说不能补,让我上别处看看去,我哪哪都去了,哪家也说没法子补的,叫我再新做衣裳,我可怎么舍得。这不,日日在等,可算让我等着了。”


    那娘子说得又心酸又欣喜,她闺女走了好些年,这衣裳她从来没穿过,叫她换布她哪里忍心换。


    林秀水接过这绢布衣裳,从前看这孔眼,觉得哪哪都小,要补的话,三五十文钱都不值当。


    这补了好些日子纱,天天补,看细绢的孔眼都眉清目秀起来,是块能补的料子。


    她取了针线,晃晃手,擦了又擦,确保没汗,上绣绷来,破洞处不小,线迹十分细密,反正那些穿细绢来的人,正扯着自己衣裳,看看针能不能进去。


    林秀水取线取得快且不犹豫,长丝、短丝放好,然后没有多余动作,下针,她对这种平纹结构,不管是纱、绢都已经完全熟悉,不需要再一遍遍细细地看。


    其他人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但林秀水自己一针针纳线,毫不犹豫,仿佛知道绢布的孔眼在哪里,又得益于每日练习蹴鞠,她手现在要稳很多,织经纬纵向时,又快又稳。


    这细绢在她眼里也不成问题,随着她手一上一下,如蝴蝶轻舞,那原先的破洞处被线覆盖,又渐渐在她的抚平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同之前娘子的闺女刚买来一般。


    那娘子反反复复地瞧,正面反面都瞧,才低头抹泪。


    好些年了,她一直都耿耿于怀,为什么不穿这件衣裳,为什么要闺女走后才穿。


    好多年里,她一直看着这个破洞,但是从这日起,她那件衣裳的破洞补好了。


    那娘子给了钱,一路走一路哭,想着放下吧,又将那衣裳穿在了身上。


    林秀水想,幸好她会缝补。


    又想,针线只能补洞,可补不了心上愁。


    但后来那娘子专门来告诉林秀水,她从前看见的是破洞,想的是破洞,现在破洞在哪也瞧不出,她不再日日想了,她真的要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娘子最后说多谢她和她的针线。


    第30章 第 30 章 一年年走下去


    桑青镇的雨来得很勤快。


    林秀水穿油衣, 戴油帽走在街上,雨顺着风灌进她脖子里,她踩了一处水洼, 疑心是谁祭祀烧纸马,全放的雨龙。


    刚这般想,路过卖纸马的铺席, 店家吆喝道:“不卖雨龙,卖指日蛮喽——”


    雨龙是祈雨的纸马,祈晴的叫指日蛮,铺席里最多的是几叠避免感染时疫的纸马, 称天行帖子。


    林秀水绕过水洼走过去,店家说:“小娘子,要什么纸马?”


    她清清嗓子道:“要财马。”


    店家瞧她一眼, 按在指日蛮上的手悄悄挪开,他开始翻找财马,边找边说:“都是腊月里的货了,你想要的话,得放香囊里好生藏着,到今年腊月里祭祀时烧了,这样才有用。”


    “怎么眼下才想起要买纸马了?”


    林秀水一言难尽, 给了六枚铜钱, 她这几日属实有些倒霉, 她熨纱缎时把自个儿左手烫了个泡, 上李戴花洗面药家针刺挑泡上药,花了她三十文,两日没法出摊。


    还掉了枚针,她都不知掉的, 还是被人顺走的,她又得去买枚新的,莫名其妙没个三十文。


    可真够气人的,所以她上火,喉咙又疼又哑,想抗过去,结果没好,被她姨母耳提面命,要她上成衣铺对面,那香水行边上的山水李家口齿咽喉药买药,花三十文买了一瓶熟药,吃两日好些了。


    但她不信邪,买张财马来试试。


    想了想,又买了两张来,塞进香囊里,踩着水洼到成衣铺,路上有两三个街道司的人,穿蓑衣,甩着拖把蘸水坑里的水,好叫车架过去不至于溅一身水。


    还有两个人跟在人家后头,拖那脚底沾的黄土,吭哧吭哧地拖,拖到变成黄水流出去,还笑嘻嘻地说借雨水的光,不用提水来冲淋了。


    “小娘子,上工去啊,”街道司的老管事冲林秀水打招呼,“雨天路滑,可得当心些,前头刚有人在这跌了一跤。”


    林秀水走两步过去说:“你老才当心些,你们街道司的都需当心些,今日雨怕是要下好一阵子。”


    得了老管事的回复,她又赶紧往前走,一路碰见街道司的熟面孔,都晃晃拖把跟她问好,她心里高兴,小走着到成衣铺里。


    将油衣挂在外头,进去后给大春玲和小春娥发了一张财马。


    “诺,一人一张,早日发财。”


    小春娥郑重收好,用很严肃地语气说:“我要发财了,我雇人给我烧炭,我整天出去扑买。”


    大春玲瞪她,林秀水举起烫到的左手说:“我赞同,除大春玲外,无人反驳。”


    “歇歇吧,尤其是你的嘴。”


    林秀水倒是想歇,手不争气,成衣铺又离不开她,这纱补得差不多,那头还等着裁衣呢。


    “快来,玲姐儿,我教你熨,这熨纱可真得注意了,不然真成炙肉了,我说我自己,哎呀,这话少说,全应验了。”


    林秀水手废志坚,多亏她左手,她已经练就只靠右手熨布、补纱的本事,怎么都没法阻碍她赚钱,赚布头。


    今日也没法摆摊,歇了活计后,她去了洗衣行,光明正大进去的,之前只能偷摸在角落里,这会儿门口的守门人认识她,肯放她


    进门了。


    她第一次见洗衣行里头,扑面一股皂角味,熏得发臭,一眼望去全是飘飘展展的麻布,挂在竹竿上,她猫着身子从底下,从侧边钻过去,耳边有库嗤库嗤搓布声,从四面八方里传来。


    有洗衣娘子看林秀水一眼,手上套着手套,举着捶布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捶,也有的套手套,捞缸里的麻布衣裳,拧干水,甩甩挂到竹竿上。


    林秀水匆匆看了一眼,十好几人都戴着手套,她长长松了口气,又用眼睛搜寻,在角落边上找到了瘦巴巴的小九,一个人拧麻布,憋得脸通红,上前搭了把手。


    “谁,啊,你怎么来了,”小九压不住兴奋的声音,又问,“怎么过来了?”


    林秀水只能用右手,她帮忙拧紧水,回道:“你怎么不来寻我,我都不知道这手套有没有进水。”


    她得对卖出去的东西负责,所以记挂着,抽了空过来。


    小九扯扯麻布,小心套在竹竿上,回头笑了笑,“有些小毛病,进是进了些水的,可,”


    她实在不愿开口,即使林秀水再三说,漏水便拿去补,可大家不愿意,怕嫌她们事多,以后不卖给她们了。


    市面上有许许多多的皂角、澡豆、肥皂团,有各种洗衣的法子,上浆、草木灰洗衣等等,有捶布石、捣衣棍,但没有一样是手套。


    比起皂角来,比起捣衣棍来,洗衣行里的人更需要手套。


    所以即使进水也从不让小九说,补一补,反过来晾一晾,明日再接着用,油布耐用得很。


    小九讪讪,又懊恼,“怪我说漏了嘴。”


    “其实真没什么问题,我们还想同你做第二笔,第三笔生意呢。”


    “隔壁洗细绢的、纱缎、绸布的,也说要想买几双。”


    林秀水擦擦右手,“你应当同我说的,进水是大毛病呀。”


    “不要担心,我会同你们洗衣行做长久买卖的。”


    但说到绢布、绸缎的上头,林秀水也难免犹豫,没法子,她做的油布手套会刮擦这些细布。


    有时候她会觉得可笑,这年头布比人要值钱得多。


    她决定要再下功夫,看能不能做软油布手套。


    “小九,你们什么时候歇工?问问娘子,那些进了水的手套我拿回去给补补,我还带了些新的,请她们来试试。”


    歇工,其实洗衣行压根没有到点歇工这样算的,她们这种洗衣的,同在清河坞搬运粮袋的脚夫一样,每洗完一件衣裳,到右边监工那领一根签筹,一根换两文钱。


    在这里就是洗得多赚得多,所以洗衣娘子都青睐于手套。


    小九看监工,监工去换岗吃饭了,她喊一嗓子,“卖手套的小娘子来了,大家快过来。”


    一听这话,原本还在洗衣服,捣麻布的,或是捞布的,全站起来,视线转了一圈到林秀水身上,原本漠然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


    有人夸道:“你是那小娘子啊,我说呢,长得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是卖手套的。”


    “我也一眼认出来了,比手套秀致。”


    林秀水越听越古怪,这咋听着不像啥好话呢。


    大家围过来瞧她,衬得她很瘦弱,洗衣娘子们身子大多壮实,且有把好力气,手也粗大。


    林秀水便站在中间说:“这进了水,该补就上我这补,我不嫌麻烦,我想跟大家做长久生意。”


    仍没有人开口,全干笑着,林秀水拿她们也没法,像染肆里的人,手套还能用染棍代替,或是竹夹,所以一进水立即要闹着换,要裁了做别的。


    洗衣行是真需要。


    “真没哪不好的,”有个娘子走上来说,“套了这个,虽然潮闷得慌,可比起一天到头手浸水里好上太多,起码手不日日疼了。”


    “这个价我们都说公道了,难为小娘子费心。”


    “对啊对啊,我们这次多买几双,可千万别嫌我们买得少。”


    林秀水看了眼她们的脸,目光那么真切,也笑着说:“好啊,多少都行,一双起卖。”


    后面她也没多说,拿出这次新做的手套,她又去买了一整匹油布,料子不错,在里头加了丝绵纸。


    桑青镇蚕丝多,丝绵多,丝绵纸出得多,也相对便宜些,一长卷好些的六十几文,她薄薄刷了层桐油,晾干后用浆糊涂在油布上,多捶多揉到逐渐发软。


    这样做出来的手套,防水要比原来得好许多,但同时会有些紧绷、难受,还得贵上十文。


    洗衣娘子们仍喜欢原来的那款,说了许多好,但也不想她跑空,将她介绍去旁边给麻线上浆的作坊。


    麻线上浆,要煮稻草水灰水淋,淋完后,还得用米浆,但眼下又有种新法,灰淋后用滑石粉浆或加陶土,黏糊糊的,手容易破皮、发烂,搞得人着恼。


    “这玩意稀奇,”有个老丈有些不大信,他说,“瞧着怪模怪样的,套上手还能动得起来,尽耽误工夫,你们买去,我不要使这玩意。”


    但他套上后捞缸里的麻线,熟悉的刺痛感没有传来,只有手套里丝绵纸的轻微刮擦,而且手套硬不容易滑,攥在手里刮麻线上的浆水很容易,不像手要使很大劲。


    他咳了声,“给我来两双先,不,三双吧。”


    “大宽叔,你不是说不要使这玩意,”有人笑话他。


    老丈哼一声,“好用的东西不就是给人用的,我爱使,我日日用,我年年用。”


    所以她这批新的手套在麻线作坊处,卖得挺好,属于但凡用了手套,再去掏麻线的,当场会掏钱买。


    毕竟套了手套的那点难受程度,比起手烂了还要进碱性的稻草灰里,滑石粉浆中,要好上太多。


    林秀水出来时身后跟了不少人,要她常过来,多做点好东西来,她们洗衣行的人不挑。


    而林秀水也可喜欢和洗衣行的人做生意了,掏钱爽快,又不爱挑剔。


    出门空荡荡的钱袋子,已经多了七八吊钱,林秀水挎的包都变得很沉重,沉重但她很喜欢,再重一点也没关系。


    她拿钱去买面油,这种东西卖的人称油瓯,买的叫油缸,她前头说要给姨母买来着。


    银盖罐贵,陶装的便宜,她闻不出什么味道,喷香,买一罐五十六文,头油要便宜些,但胶黏。


    林秀水还买了两把插梳,既可以梳头发用,又能插发髻上,准备明日起早买两束鲜春兰。


    回去时跟小荷嘀嘀咕咕说了许久,小荷这回保证,“我跟阿姐你睡,我会早早起来的。”


    王月兰夜里听闻这事,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倒是没说什么,她累得很,染肆里一天从早忙到晚,她倒头就睡。


    第二日起来时,王月兰下楼熬粥,进灶房很稀奇,指指灶后面的林秀水跟小荷,“你俩捣鼓什么呢?”


    “五更天才多些吧,你个大懒虫也起来了。”


    小荷哈欠连天,她还拱拱手,“要给娘你过生辰呀。”


    “阿姐说,让人高兴的事,宜早不宜晚嘛。”


    王月兰生在春二月末,那时春兰开了,她就叫兰花。


    可后来想,会叫她兰花的人都走了,想想改成了月兰。


    “闹这么大阵仗,不过我心里可高兴,”王月兰捧着林秀水烧的面,热气熏到她眼睛里。


    林秀水说:“生辰就得高兴嘛。”


    王月兰收了小荷做的香包,收了林秀水的东西,尤其喜欢她做的那双鞋,想想光自个儿瞧不行,得出门显摆显摆,最好能显摆到陈桂花面前去。


    林秀水看她出门,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门口传来陈桂花阴阳怪气的声音,“可真了不起,叫你享了外甥女的福。”


    “那可不是,你今日说什么我也不气,”王月兰的语气带了明显的笑意。


    陈桂花说:“那你借我银钱。”


    王月兰扭头便走,想得可真美,反正她穿那双缎面绣花鞋,头上插两把梳子,戴新鲜的春兰,给自己面皮抹得油亮亮的,踢踏着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走。


    有钱不能显摆,但得了爱不能闷在肚子里。


    不出片刻,巷子里人家大半知晓了,到林秀水摊子前总要说上几句,林秀水总会


    笑眯眯地说:“生辰嘛,还得劳烦各位娘子多多夸两句。”


    有娘子又问她手好些了没,林秀水晃晃左手,恢复挺好,只有块印子,慢慢会消的,她说:“好多了,药挺好使的。”


    “那下回真真得当心些。”


    林秀水又寒暄几句,有生意上门来,是个跟她岁数差不多的小娘子,叫思珍,是前头私塾先生的女儿,拿了一大叠的纸头来。


    “思珍,要做什么?”林秀水低头看了眼这纸头,发现大多是点心包上头附带的,印着字,零零散散一大堆,但很齐整,边角连个折痕也没有。


    思珍扬起笑脸说:“阿俏,你帮我做个书袋来。”


    “做书袋装这些纸头的?”


    “对呀对呀,这可不叫纸头,叫裹贴,”思珍瞧瞧眼下没多少人,拿过凳子坐下来,摊开这堆纸头说:“这可都是我一点点收集起来的。”


    “你看这张,是我从茶箱上头取下来的,上头写毛尖,底下印着同和茶庄,最下边还有行字呢,从平江府到临安桑青镇。”


    “这张红底黑字的,是从绍兴府来的酒,还写着上等辣无比高酒。”


    “还有还有,诺,这修义坊出来的三不欺药铺,上面写了不掺假、不少秤、不欺人嘛。”


    思珍说了几张,兴冲冲跟林秀水说:“我就觉得收这些东西怪有意思的,每张都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哪来的,哪家做出来的,从这上头也看出哪些本地的,哪些辗转许多路才到我手里,我爹说这也是一种物勒工名。”


    林秀水倒没有这种爱好,所以初初听闻不住点头,“确实很有意思,下次我要有这种纸头,不,裹贴,我也收好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思珍睁大眼睛,转口又道,“请你一定要给我。”


    林秀水笑出声,“那你还有这么多其他的纸呢?”


    “这些啊,都是点心铺子里头的,”思珍压低声音,“我每次想吃又不知吃什么时,就从这里头随便拿一张来,挑到哪个吃哪个。”


    林秀水被她逗乐了,“行,我给你的裹贴做个书袋,夹层的行不行,给你多几个夹层,让你可以都装进去,二十五文差不多。”


    “我可以自己选布吗?”思珍眼巴巴看她,“我眼馋你摊子上的布好久了,可惜我去买的布头没有这般好的,我只挑外面的那层就行。”


    林秀水的摊子最上层,摆放着很整齐的布头,绸面的、绢布、细麻,颜色也很突出,青绿蓝红各色的,但凡看见总要停下来瞧瞧。


    “你也可以挑中了喜欢买下,这料子贵些,要八文一块,但是可以做香囊、荷包。”


    顾娘子给她的布实在多,林秀水一一理出来,零散拿出来卖,布头生意有时比她缝补赚得多些,多的话早晚能有百来文。


    思珍手里有些钱,于是便高高兴兴挑起了布头,等她挑的时候,林秀水做起书袋的夹层,她印象里这种包叫风琴包。


    取一长条宽细布,太厚等会儿要折叠,针穿不进去,压三道差不多宽的线,对折按压,整圈缝起来留个开口。


    翻过来竖缝,再翻过来对折竖缝,反正思珍没瞧懂,瞧着不大像个袋子,尤其林秀水缝得快,动作也快,她索性放弃不看。


    但这书袋到手时,外面是她选的青绸缎布,她摸了又摸,爱不释手,等一打开,她惊讶极了,翻看袋底,没有线缝的痕迹。


    里面有六个大小一致的夹层,能装许多东西,她那些手掌差不多宽的裹贴,可以一一塞进去,且不会弯折,思珍细心收藏的裹贴也得到了妥善保存,林秀水还用布做了个扣子,能用另一头的绳子缠上,怎么也不会掉。


    “你这手艺我只能说,巧,真巧,你是能工巧匠里的巧匠。”


    思珍夸起来人一套一套,数好钱,拿上她的书袋和布头,高高兴兴走了,她要拿去给她爹娘瞧。


    她走后,林秀水又来两个活,让她无话可说的活。


    第一个是个男子,穿了身道袍,做派又跟道士不一样,神秘兮兮问她,“你知道风能被捉住吗?”


    林秀水说:“我不知道。”


    “你把这油布给我缝好,不漏一点针脚,我就能告诉你,”那男子给了她一块挺长的油布。


    林秀水先收五文钱,怕他这样到时候不给钱,给他缝好了。


    他两手捏着布角,将油布袋子放到左侧,沿着巷子口来回地跑,路上有人看他,小声嘀咕,“这人怕不是犯疯病了吧。”


    林秀水不懂,但等那油布袋子里充满了风,鼓鼓囊囊的,男子一把捏住,急匆匆地跑回来,他跳起来大喊:“这真的把风抓住了!”


    然后没抓稳袋口,里头的气全冲着林秀水脸吹来,她面无表情,看自己上翘的头发。


    有没有风林秀水不知道,但他是真疯了!


    她起早心血来潮新弄的鬓发,被这股气冲散了!


    那男子这才回过神,连连致歉,“实在对不住,是我儿那书院出了个题,说是弄什么格物致知,要小娃去把风抓住,我这不是想了好些夜才想出来。”


    “你找个叫风的人抓住,”林秀水打理自己头发,没好气地给出了个馊主意。


    男子还真琢磨起来,难不成那先生真是这么个意思,得赶紧回去问问他儿子,要真这样的话,不知道自己改名叫风行不行。


    后头那个活,其实是熟人皮六带着他圆社的师兄过来,他们这行很讲究辈分和关系,入社都要称弟子,拜见祖师爷、先师还有什么已故先辈——灌口二郎神。


    皮六满脸带笑给他精瘦的大师兄说:“这事我先前说过的那小娘子,别看人家年纪小,她手艺真不错,补蹴鞠的活完全能交给她,没话说的。”


    大师兄正因为没人补蹴鞠而头疼,要不是皮六说认识人,叫他来瞧瞧,不然他转头便走。


    他如此平静地说出骂人的话:“你是挨板子的时候,顺道那酒务脚子给你头上来了一板,你脑子才糊涂的吗?”


    “哎哎哎,真不是,师兄你别走,我叫小娘子给你露一手,”皮六两头走,生拉硬拽拉他师兄回来,又塞给林秀水几文钱,求求她露一手,最好把他师兄震住,叫他有眼看人低。


    林秀水拿钱好办事,也得亏她手好了,不然真接不了皮六这个活。


    在她成功弄炸三个蹴鞠后,又经由补纱的淬炼,林秀水已经基本摸清蹴鞠的脾性,能够做到补线无痕,内球不炸的功夫。


    正好展示下她苦练的本事。


    “来来来,坐坐坐,”林秀水给人端了两把椅子,“先坐,走不走也看看我这手艺再说。”


    大师兄坐下,他很客气地说:“小娘子不妨事的,尽管补。”


    皮六气得要炸了,他鼓满了气,拉人那么久,硬拽都拽不来,转头就这么坐下了?!好吧,他也坐。


    两人带了一筐的蹴鞠来,要林秀水随手挑一个,这么大阵仗,旁边又聚过来一堆看热闹的。


    “补蹴鞠呐,这东西可不好补,一补炸一手。”


    “不会说话边上去,你以为阿俏跟你一个样呐,她补啥看啥,把嘴给我闭上。”


    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林秀水完全没听,她选了个最差的蹴鞠,皮子完全裂开,吊着边的,能基本露出里头的猪小肚,薄得可见她底下的手。


    她转着给大家瞧一圈,这个蹴鞠眼下的样子,破破烂烂的像裂开的麻布衣裳。


    有人嘀咕,“扔地上我都给踢远些,以为哪家的猪泡跑出来了呢。”


    林秀水笑了声,取针和线,找最接近蹴鞠的线,拉出来绕线穿上。


    轻轻拍了拍蹴鞠上头的灰,有娘子捂住耳朵,生怕到时候砰的炸一声,怪吓人的。


    她也不管,坐下来,补蹴鞠最要紧的是稳,而不是快,她呼口气,左手按在蹴鞠开裂的皮子处,右手则从皮子内里下针,紧紧贴着里头球芯。


    有人半眯着眼瞧,身子往后,手捏紧,生怕第一针就挑炸了。


    压根没有,林秀水用藏针法,第一针下好后,左右斜着下针,穿线拉紧,她的动作并不快,但给人慢中有速。


    初时瞧不出来,至少连看惯了补蹴鞠的皮六和大师兄,也只觉得没有老皮匠那样快、准、稳。


    但后面就瞧出名堂了,随着她内针外针,细细拉线,球皮子边缘慢慢收紧,那转过来的一面,有破损的痕迹,却没有明显的线迹。


    皮六握拳,得意地看大师兄一眼,他就知道自个儿眼光没错。


    突然,有重重地一声“砰”响起,炸在耳边。


    在场看客心吊到了嗓子眼,连忙看林秀水手里的球。


    林秀水心抖手不抖,露出完整的球,继续慢条斯理地缝补,她还有闲心说:“前头南瓦子药发傀儡在新的方子,时不时放些火药,晚点还有几声,别慌。”


    该慌的不慌,不该慌的瞎慌。


    反正直到火药炸完,林秀水手里的蹴鞠也没炸,完完整整补完了,线迹分毫不露。她扔到皮六手里,“瞧瞧,要不给大伙来个白打,让我们也瞧瞧,顺道看这球露不露线。”


    她去叫姨母和小荷来看。


    皮六顺势接过,冲大伙笑笑,大方地道:“给大家来一段,献丑了。”


    得亏他屁股好了,不然真是献丑了。


    白打是一个人踢,皮六是个中好手,将蹴鞠转在自个儿手里,顺势转身弯腰,球在眨眼间到了他胸上,滚来滚去,但始终不落,大师兄在旁边说:“这叫滚弄。”


    皮六又立即起身,球很快从身上滚落,在快落地时,脚勾住蹴鞠往上一踢,膝盖去顶,蹴鞠抛了又抛,他弓身下去,拿头顶球,又偏头让球急速落下,勾得大伙的心一上一下。


    大师兄慢慢悠悠说:“这则称为飞弄。”


    等球在皮六的脚、肩、头、臀、胸、腹都触过,慢悠悠落回到他手里,他行礼抱拳,“给大家献丑了。”


    众人一阵叫好,纷纷喊他再来一段。


    皮六则拉他大师兄起来,毫不推辞,“那我们再给大伙来一段,二人对踢。”


    蹴鞠这东西,有看客,有叫好声,最能叫人踢几下。


    大师兄拿球,用脚踢出,蹴鞠在空中停悬一瞬,这叫捻,换脚再踢,球正正好好飞到皮六脚边,两人在这不大的场地里,来回对踢,没有任何敷衍,你来我往,状况激烈,踢得酣畅淋漓,众人大饱眼福。


    小荷举起两只手,拍着跳着喊好。


    皮六淌着汗,捡起地上的球,在手里拍了拍,冲大家,尤其是他大师兄说:“嘿,补得好吧,没破,没露馅,不像前头那个补的表面样子,踢一场就露。”


    “来来,给我们小娘子也叫声好。”


    林秀水也坦然接受大家的叫好,落落大方行礼,她应得的。


    王月兰满脸骄傲,而小荷她跑去跟人家小孩玩蹴鞠了,她也有蹴鞠,她也要踢蹴鞠。


    热闹过后,商量补蹴鞠价钱的事情,就得背着人。


    皮六说:“按原先补价五文钱一个?”


    “你说你,”大师兄白他一眼,“是不是吃黑心钱了,这手艺你给五文一个?起码二十文一个。”


    “小娘子,天地良心,”皮六瞪大师兄一眼,朝林秀水的面给自己喊冤,“他自个儿死抠死抠的,从前只给五文一个的,我可没从中吃半点回扣,别看我黑,就说我黑心。”


    他嘀咕:“爹的,好人全给你做了。”


    林秀水哈哈大笑,“你还能做小人。”


    “不,出家做僧人,我要点化他!”


    后头几人倒是正经地商谈了,价钱先给一半,每三天补十个球,今日给百文。


    林秀水想,努力总会得到点东西的,比如整篓的蹴鞠,比如满袋的银钱。


    赚了钱,收摊上工,将这块地让给大家说闲话,她还得给姚娘子送香囊去,这回她绣的香囊,其实是用两种不同的布缝出图案的。


    比如蝶形香囊,一边用粉,一边用青,中间加点绿,她彻底学会了粉青绿的配色,搭得特别清新,给配了粉青绿的流苏穗子。


    姚娘子说这回卖得不错,别家仿出来,不如她的布瞧着好看。


    林秀水收了八十五文钱,也到边上晃悠一圈,发现其他扑买摊子的香囊其实也挺有意思的,不比她做得差。


    仿的也有,大多数是这样,市面上什么东西人买得多,便做什么东西。


    她一路走一路瞧,顺手买了三四个配色配得出挑的香囊,拿回去再瞧瞧。


    路上有壁画,柱子上的墙绘,各家店铺的招幌,只要有颜色的,她都得细细瞧一番,暗自记下来,然后便发现,她压根记不住。


    因为布料的颜色不相同,很难找到跟这些颜色里,极为相称的。


    她反正慢慢琢磨,对于她来说,这门学问要学许久,一时半刻可学不会。


    下工后回到桑桥渡,苏巧娘素面朝天跑来告诉她,兴冲冲地告诉她,“我收了个女徒弟。”“她不大聪明,但手很巧,那日在这她娘跟我说的,她虽然没其他孩子伶俐,看人雕东西却很入神,她阿爹是木匠。”


    “但她爹要把手艺传给他儿子,她娘又想给孩子寻门出路和生计,便来求我,孩子是真不错。”


    苏巧娘笑笑,“别人说她愚钝,我却不觉得,能坐得住,能全心干一件事,不理会外头的打搅,这已经很难得了,我们这行就需要这样的孩子。”


    她又有些担心,“就怕吃不了苦,做偶人是很累的,我所从外头学的布袋已经相对简单了,可以后还要教她做悬丝傀儡,要做偶头、笼腹、四肢、提线和勾牌,每一样都得下苦工夫死熬,一点不如意,得弃了从头再来,哎。”


    林秀水笑道:“你看,没人的时候担心手艺没法传承,有人来学,又担心人家吃不了苦。”


    “其实做哪一行,不吃些苦头是不可能的,你只管尽心尽力教她便是了,让她有门糊口的营生。”


    苏巧娘跟她并肩站在桥头,远眺前方,“我打算从南瓦子里搬出来,好好教她,多做些偶人传下去,说不准哪天,大家说起傀儡戏,也会有布袋木偶或傀儡的名字。”


    林秀水说:“那说不准要好些年了。”


    “一年两年十年,一代两代三代,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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