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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江南裁缝日志》 第22章 第 22 章 做鸡毛衣裳
补油布伞、补衣裳破洞, 甚至补席子补蹴鞠,都在缝补的范围内。
但给公鸡补毛,闻所未闻。
林秀水实在莫名其妙, 她并不想搭理,今日生意出奇得好,积攒的好些活都还没做完。
她说完后, 不管人家站在这里,拿起剪子拆油布伞骨眼处缝线,先剪一半,再穿线缝补, 伞面开开合合。
一人一鸡在旁边看她,伞转一下,一人一鸡也跟着转, 半句话没说,直到林秀水补完。
“我拿什么给你补,我用针扎进它肉里吗,把毛一根一根给它补上吗,”林秀水从伞底钻出来,摊开手,很无奈, “它毛都掉光了, 你要不给它吃点好的补补, 说不准毛能生回来呢。”
她说完才发觉, 自己说这话好似也有些毛病,毕竟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不说养鸡养猫当小宠, 便是养蟋蟀、爬虫的都数不胜数。
这男子专门干的便是调鹁鸽、养鹌鹑、斗鸡、擎鹰为行当的,这一行被称为习闲,他被人叫做李习闲。
李习闲叹口气,他指指自己抱着的鸡说:“吃了也长不出,这是只斗鸡,小娘子你看过斗鸡博戏吗?没了毛的斗鸡还叫斗鸡吗?”
林秀水倒还真见过,在南瓦子便有斗鸡取乐的,那斗鸡毛发黑亮,粗红脖子,嘴巴特尖,两只鸡相斗又咬又啄,咬得越激烈,围观的人群叫好声越响,直到另一只鸡筋疲力竭才停歇。
桑青镇斗鸡盛行,不止斗鸡,还有斗蟋蟀,斗鸟,连纸鸢都能相斗,有专门以此为营生的。
她反正不大喜欢斗来斗去的这种,只略略看几眼便走了。
“那你好生养着它,没了毛不能做斗鸡,便做家鸡,”林秀水低头忙着自己的活,她真没工夫跟这个人闹。
李习闲一路走来听别人说,林秀水补工很厉害,他特意奔过来的,也不死心,又问:“那给它做件毛衣裳呢?价钱都好说。”
林秀水听到这话,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眼他手里的鸡,那鸡脖粗红,身上没毛,只有通红的鸡肉,靠着这两个鸡翅膀的毛撑着,偏偏尾巴上又有五彩的尾羽,越瞧越丑。
她真下不去手。
李习闲又道:“我跟鸡鸭行都相熟的,小娘子要是能做的话,价钱好说,我再另送鸡鸭和蛋。”
不早说,林秀水微笑:“原是给鸡做件衣裳,我觉得也可以试试。”
“要是真不成的话,鸡鸭蛋还送吗?”
李习闲已经问遍了补衣裁缝或是治六畜的,大伙说他疯了,倒是林秀水态度好,也不觉得他痴傻,他认定有希望才一直没走。
眼下很爽快地说:“不成也没事,我会用鸡鸭蛋做谢礼的。”
林秀水有些难以迈出自己内心那一步,她反复告诉自己,赚钱,一切为了赚钱。
给人做衣裳是赚钱,给鸡做衣裳也是赚钱。
做毛衣裳还更赚钱,还有鸡鸭蛋拿,她如此反反复复地想。
赚钱嘛,做什么都不寒碜。
她给这鸡准备了专门的布尺,让李习闲将鸡按在地上,她拿布尺从鸡脖子处量到鸡屁股,又量鸡胸,还要整个身体的尺寸,不能勒住。
鸡味冲鼻,她不由得有些悲从中来,她还没给人正经做过衣裳,倒是给鸡做起衣裳来了。
量完尺寸,林秀水琢磨起衣物形制,褙子、上襦肯定都不行,袖口要宽,背上得补羽毛,开口要在脖子底下,只能是短袖开襟,形制类比夹袄。
她揉了揉眉心,“这件毛裳得一百文,定钱五十这会儿交,这会儿前头还有单子,我再琢磨琢磨,你晚点过来。”
李习闲连忙给钱,生怕给晚了,她转头来一句不做了。
林秀水先去洗了手,补完了三件衣裳,一把伞,零碎的东西,站起来走了走,才琢磨这件给鸡穿的衣裳。
衣裳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把羽毛给缝上。
等针又一次扎到自己的手,林秀水才选择放过自己的手,这尾羽根部实在太硬,又很小,扎不进去。
她改用浆糊,浆糊粘纸粘布粘得牢,粘这个羽毛压根粘不牢,晃晃就得掉。
缝不住,粘不牢,林秀水也没放弃,烧饭的时候想,缝东西的时候想,最后想到了张木匠,做木匠的有一种鳔胶水,听说粘得很牢。
张木匠没在家,倒是张木生在,他一听便说:“这鳔胶水确实粘得牢,木行里不多,隔壁彩画作多,他们调铅粉、藤黄这种上柱上画的,要日日熬鳔胶水。”
“我们这可没有,但我正好去木行,顺道给你要点来。”
林秀水道谢,张木生又指指自己,一脸期待,“你瞧我高些了没?”
“高了——吧,”林秀水昧着良心说,说实话就这么几日工夫,谁看得出来啊。
“我觉得自个儿高了些,晚上睡觉的时候腿跟鱼一样扑腾,你那法子真好使,我指定要长高了。”
林秀水不否认,“长高是迟早的事。”
晚点张木生去彩画作拿了木罐装的鳔胶水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不要钱,我找人家讨的,你拿去用吧。”
“涂了这个可不能泡在滚水里,一泡就会散开,鳔胶水怕热,糯米浆怕潮。”
林秀水记住了,她看张木生说:“要不再给你做双鞋垫?”
“可饶了我吧,”张木生左右摇头,“我再也不敢想了,还说要穿门槛高的那种鞋,就你做的那种鞋垫,谁穿谁知道,我被我爹追着打,他跑一步我跑两步。”
“我再往墙上跳跳,保不准真能高些呢,你拿着用吧,别那么客气,你要没了,我再给你要去,我可得走了。”
张木生扔下鳔胶水跑远了,而林秀水追不上他,只好作罢,记着这份人情。
她下午开始粘羽毛,叫小荷搬个小凳子坐边上,帮她卖香囊,其他接的活她都说明日或后日再来拿。
然后粘的时候发现,羽毛粘不明白,按一根根羽毛摆起来哪哪都不对。
林秀水起身,撸袖子,走进院子里,拎起自己家鸡,掰开它的羽毛一阵细看,上掰下瞧,惹得那母鸡咯咯咯直叫唤。
“别叫,正是用到你的时候,”林秀水嘀咕,“原来毛是这样长的,有大毛还得有小毛盖着。”
搞清楚羽毛走向后,林秀水粘起来便得心应手了,一根根顺着纹理粘好,那鳔胶水又黏又好用,多粘点,牢得根本扒不下来。
等到粘完最后一根毛,一件十分新鲜的羽毛衣裳出现了,那羽毛纹理走向,那平滑的内里。
路过的娘子还说:“咦!你哪扒的鸡毛皮,你这手艺不去鸡鸭行可惜了,这皮子可真好。”
林秀水不语,她才不会扒鸡的皮,她给鸡上新的皮肤好不好。
她又抓来自家的鸡,她养的鸡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跟她一样瘦。
但今日有一点好,瘦到刚好能穿上这件毛衣裳。
一只鸡穿件黑色羽毛衣裳,翅膀特别黄,两只小豆眼里看人,它咯咯哒地叫唤。
一天她尽折腾自己家鸡了。
小荷看得哈哈大笑,差点没把竹竿撞倒了,她抹着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说:“好怪,不像鸡,像是什么怪东西。”
“你等会儿就能见到真的鸡怪了。”
小荷才不信,但后面一见那斗鸡,吓得往林秀水身后钻,她小声说:“红蜡烛长个鸡脑袋。”
一人一鸡看她,小荷闭起了眼,她又说:“是鸡脑袋长在红蜡烛上。”
林秀水咳了声,“小孩就喜欢乱说,快给你家这,额,铁公鸡套上瞧瞧。”
李习闲震惊于真能把这衣裳做出来,有点结巴地开口,说完后又把这毛衣裳套在手里瞧。最后他咧着嘴笑,把鸡抱在怀里,按袖子左右给它穿上,前面的衣襟开衫处扣好扣,后面全是羽毛的布面拉扯好。
虽然近看特别怪,但至少这后面不秃了,原生的羽毛很服帖,就跟长在它身上的一样,有些铁公鸡当年打遍桑青公鸡无敌手的威风。
李习闲越看越想哭,悲从中来,他张口便道:“这可是我自个儿亲自孵的鸡啊。”
林秀水真想问问,他怎么亲自孵的鸡。
“它从那么点大,我一口饭,一口米,一口虫把它给喂大,” 李习闲说到悲情处,抽泣一声,“它也争气,打小就能啄鸡啄狗,是鸡中好鸡。”
“旁人的鸡好斗,是要给鸡身上撒芥辣,脑门上涂狸膏,脚爪上加刀子,我家这铁公鸡就天生天养的,打小就是那种好鸡。我们选鸡都有一句话,叫作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你看看它,长得多么标致。”
林秀水看不出来,她没见过这么丑的鸡。
李习闲又长叹口气,“从前它打遍百来只鸡都没对手,那斗鸡叫一个了得,我只要带它过去,赢的只会是我家铁公鸡。”
“眼下它老了,那毛也掉了,按我们斗鸡的规矩,是不能再留着它的。”
“可我想着,从前它帮我挣钱,老了我得养着它,我知道做这毛衣裳也没用,看过的都说,它就没几日活头了,只这两日工夫。”
“总要叫它穿着自个儿的毛走,不然光溜溜的到底下去,别的鸡要笑话它。”
李习闲笑笑,擦擦泪,他养了这鸡三年,三年里同吃同睡,他还在自己床边安了个鸡窝,如今想来真是不舍。
他付了百文钱,给了一篮子鸡鸭蛋,两只小鸡作为谢礼,他说:“这鸡养大了,下蛋特别好。”
“小娘子,真是麻烦你了。”
林秀水喊住他,“你等等,我不能白拿你这么多的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她急匆匆跑回去,她有一面镜子,早前是她娘留下来的,打磨过她又用布日日擦,照得挺清楚。
她一气跑到楼上,拿了镜子下来,又跑出去,跑得气喘吁吁,差点背过气。
“你,你把这个,给鸡照照。”
林秀水太相信自己的手艺,这身毛衣裳做得跟鸡原生的毛差不多,她得叫鸡看看。
其实这个举动真的很让人发笑,疑心是不是林秀水真疯了,但她觉得,一件事情嘱托到她的手里,她收了钱,她要把事情办好。
李习闲接过镜子照做,将镜子放在铁公鸡前面,一手扭过鸡头让它瞧瞧。
这大概是鸡的鸡生里第一次照镜子,第一次看自己。
原本只是呆呆的鸡,突然开始想啄镜子,林秀水手疾眼快,李习闲赶紧捂住它的嘴,一时惊讶,“它已经许久不想啄鸡了。”
“保不准照一照真的有用。”
李习闲欢欢喜喜带着鸡走了,直到两日后,他才来报喜,说照镜子真的有用,他那只铁公鸡眼下很神气,天天要啄镜子里的鸡。
它大概不用死了,它还能陪他好几年。
还说要给林秀水打面招幌,或是做个牌匾,上面就写救鸡一命。
林秀水逃得飞快,她不想再治鸡了,那太可怕了。
但此时看着一人一鸡离开,林秀水说:“好悬没把我这宝贝给啄了。”
小荷欢呼道说:“我也要跟小鸡睡觉。”
林秀水微笑,“当然可以,你娘要是不打你的话。”
“我娘会说打不死你,”小荷捏着鼻子学她娘的声音,“小荷,你给我过来,看我打不打你。”
林秀水笑得够呛。
眼下时辰倒还早,林秀水开始收摊,没办法,昨儿出了名,也不知道谁给她传的,一套比一套邪乎。
她今日除了些能补的收下来,还有二十来个莫名其妙寻事的,有找她补酒漏子的,这玩意又不是布,找她也没有用。
那脚凳子坏了不去找木匠,找她个缝补匠,打卦的竿子绳子掉了,重新绑一下不就成了,非要过来找她给缝一圈;打牛的鞭子断了,要她从中间接一段上去,她干脆用发烛烧两头,烧的布料熔化,两根接在一起。
还有什么旧靴子、破裤子、烂罩子,酒篓盆子大
席子。
她是个正经修补的,不是啥活都接的。
当然钱给得多,啥活都可以接,她为了钱违背自己的良心。
林秀水回去数钱,她将钱囊倒在桌上,哗啦啦一堆铜板,她哼着调一个个数。
数完一遍,不信又再数一遍。
一日从头到尾她赚了两百七十三文钱!
她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差点把椅子给弄折了,她连忙起身,“好险好险。”
林秀水又笑眯眯的,她将钱分作两份,多的那一份攒着买布料、丝线和工具,剩下的则得买米,米缸要见底了。
她要带小荷出去,给小荷梳三丫髻,戴她新做的红色发带,簪两朵小荷花,又戴上猫猫香囊。
小荷臭美得很,一蹦一跳往街上去,早前每次过节,她娘都忙,她只能看其他小孩出去,她自己躲门后头瞧,谁来拍门她都不应,假装自己不在家。
这会儿能出来玩,小荷跟每个碰见的小友都说:“我阿姐带我去瞧热闹,我也上南货坊去。”
有人问林秀水怎么歇工了,林秀水面上笑道:“听说南瓦子那顶热闹,我们去瞧瞧。”
一路上全是卖花的小贩,来往娘子郎君尽簪花,连街边门檐上下也挂满绢花或是生花朵,桥头边的桑柳两树,有小娃去挂上红布条,谓之赏红。
有人在发红布条,林秀水上前要了根,抱起小荷,小荷高举着手将布条挂在桑树枝上。
“小荷,你真重啊,”林秀水抱她抱得两手颤颤。
小荷赶紧跳下来,笑嘻嘻地伸手,“那我抱阿姐。”
“可别,不是怕你抱不动,是怕我自个儿摔了。”
林秀水又见路边有卖果子的,这果子不是鲜果,而是蜜饯,有十般糖、甘露饼、爊木瓜、糖脆梅等等,她给小荷买了包蜜枣儿。
到南瓦子时,那些路岐人正在摆弄傀儡,用丝线悬挂的,叫悬丝傀儡,林秀水看不懂演的是什么,小荷却瞧着津津有味。
她俩挤在人群里看了好几场,看不懂也在那捧场叫好,林秀水又带小荷逛了逛,小荷只逛只看却不买。
她都说不要,哪怕馋得咽口水也不要,她说自己肚子小,眼睛大,让眼睛先吃。
两人又逛到扑买的地方,小春娥之前说让林秀水做了香囊卖给这些小贩,她记住了,这会儿也拿了香囊过来。
毕竟在她摊子上卖不了太多,要买也是零星几个,她更想有比较稳定的卖香囊生意,靠她自己的话,只能是散卖。
但这扑买摊子实在多,围着摊子扑买的人挤挤挨挨,林秀水只听一阵欢呼雀跃,那欢腾的手臂差点砸到她的脸。
她赶紧拉小荷走开,这样兴盛的扑买摊子大多也不需要她的香囊,倒是一些没多少人的,扑买的东西又跟香囊沾不上边。
最后在边角找到一个扑买摊子,那守着摊子的是个年轻的娘子,怀里抱着小孩,大概两三岁的模样。
那娘子很友善,一见她们来便笑容满面,“我家小囡正睡呢,你们看中了什么先扑。”
林秀水看了眼那摊子上的东西,是些荷包、小头巾、抹额之类的,样式和颜色都不大出彩,针脚倒还算行。
她猜应该是这娘子自己做的,不是市面上来的,有些过时。
林秀水也直接,没有过多拐弯抹角,从布袋里拿出自己的香囊问:“娘子,你瞧瞧,这些样式的香囊能不能放你摊子上卖?”
姚娘子没想到她的举动,有些愣神,又笑容温和接过来,她自己是个半路裁缝,东西好不好自然能看得出来。
这香囊一握到手里,她先是被这猫头香囊形状吸引到,实在是很新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想着小娃一定很喜欢。
又看那绣了杏花、桃花、梅花三种样式的,摸摸这凸起来的花纹,按一按,软软的,花纹很秀致,颜色也耐看,青绿、浅红、浅黄,她自己很喜欢。
更不用说那花囊,从前她见过其他形制的,一个便要百来文,但样子好看,买的人多。
她确实有些心动,自己摊子生意不好也知道,只是市面上寻常的荷包、香囊动辄三五十文起,她也没法子一气买好多个。
姚娘子咬着唇,有些犹豫道:“不知小娘子这一个要卖多少银钱?”
林秀水手里牢牢牵着小荷,一边跟姚娘子谈生意:“我单个卖贵上一些,娘子要是肯试试摆摆,我能便宜些,这猫头香囊五文最低了,倒是花囊可以十七文,这绣花的十三文,你看如何?”
“真卖这个价?”姚娘子差点忘记自己怀里孩子,想要站起来。
林秀水肯定地冲她点头,“姚娘子要是不放心,可以签个契,以后卖东西便是这个价。娘子你不认识我,我住桑树口旁打头第二间,平常卯时出摊,到桑树就能瞧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绣得这样精细,才卖这个价,卖给我有些亏了,”姚娘子说的是真心话,她笑笑,“你看看外头人那样多,我这摊子却没什么生意,你就算卖给我,也只能做一笔生意,没法长年累月的。”
林秀水说:“万一娘子你生意起来了呢?不如先试试,我也没有一定要娘子跟我做回头生意。”
姚娘子实在中意,但她手里银钱不多,又自觉生意不好,只买了五个猫头香囊,两个花囊,两个绣花香囊,总是八十五文,林秀水小赚一笔。
等林秀水走后,姚娘子将这些香囊翻来覆去看一遍,觉得这样好的香囊,自己不可能看走眼的。
她想博一把试试,将从林秀水那买的香囊挂在彩棚架底下,有人过来一眼能瞧见的地方,特意用绳子拴住,要叫花囊晃起来。
人对摇晃的东西总比较敏感,尤其这花囊摇摇晃晃,那开口处的花朵像真花在晃动,今日又是花朝节,大家对花相关的东西格外在意。
当即便有两位小娘子走过来,等走到了近处,又惊叹一声,“这原是开口袋,我远远敲着竟以为是朵大花,这猫脑袋也别致,谁想出来的,真逗趣,我要博上一博。”
姚娘子喜不自胜,连忙拿来陶盆,想着要是生意好,明早便去桑树口找林小娘子说一声。
至于她惦记的林小娘子,已经逛完回去,拿从她那赚的钱,买了六升米,眼下一升米要二十文一升,三口人再省,两天也得吃一升米。
到家时,王月兰已经回来,今日花朝节她都在上工,染肆那里叫她搬染架,衣裳全是蓝料不说,连头上和脸上也沾了不少,洗不干净。
她在面盆里用力搓,又转过头来问道:“阿俏,桌上的蛋是不是你买的,怎么买了这么多,你还买了两只鸡仔?”
林秀水握住米袋两个角,让米倒进米缸里,她一脸得意地说:“那可不是我买的,是治了别人鸡送我的。”
“姨母,你说我当初要是学医术,眼下是不是能当个女医?”
王月兰瞧她一眼,“你照照自己的脸,看看到底有多大?”
“不大啊,”林秀水说,“再大点就好些了。”
她故意逗王月兰的,又从身后掏出两朵花,一朵桃花,一朵瑞香花,“呐,我给姨母你买的,等洗完头,赶紧簪上,今日我来下厨,我赚了好多好多钱,买了米,还买了斤肉,”
小荷也凑过来,她笑嘻嘻地说:“我也有花哦。”
王月兰则蹲下身子,将头靠过来,“别管洗不洗头,快给我簪上,我也享我家阿俏的福,今儿个应应景。”
林秀水给她扎上,露出小小的笑容,她想,手里有点钱真好。
夜里睡下的时候,林秀水又做梦了,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
但梦里不是跟裁缝相关的,而是她自己,她又梦见自己每天出门借钱,给娘买药煎药,借不到钱的日子就去抓田鸡、黄雀,帮别人养她最害怕的大鹅。
不过比起大鹅,她更害怕没钱,她吃了太多没钱的苦头。
当然梦里当大鹅张开大嘴,扑过来咬她的时候,林秀水吓醒了,她坐起来,摸摸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她喃喃自语,“还是大鹅可怕。”
她想吃大鹅。
林秀水还没缓神过来,王月兰在屋外喊:“哎,阿俏,你下楼看看去吧,有人拿了个大件来寻
你补呢,就搁我们门口。”
“好,”林秀水起来穿衣裳,她揉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早知道昨日不洗了,眼下用篦子都梳不直,打了好些结。
自打好些人认识她后,林秀水早上多睡会儿都不行,大伙全赶着她要去上工前来找她。
一问为什么不去别的摊子补,有人告诉她,价钱跟她差不多,但手艺可差太多了,宁可绕个远路也得上来这。
林秀水既感谢大家地抬爱,又累得不想动弹,她咬一个饼子过去开门,眼下这卯时都没到呢。
一开门,她还以为又多了扇门。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就听那门后有声音,她又疑心还在梦里,门也会说话了。
直到门后有人说:“小娘子,我在前头呢,我把家里头门卸下来寻你补一补呢。”
难为你有这么大的力气,林秀水真挺佩服。
她让人先把门抬进门里来,架在两条长凳上,她瞧瞧能不能补。
这门是黑漆的,上头有直棂格,格子里糊的是绢布,那绢全裂成一条条的。
林秀水摇摇头,“我补是补不了的,绢碎成这样,除了全换掉,也没有旁的法子。”
那郎君说:“我不是为补绢来的,就这绢当时用什么东西涂的,我压根不清楚,扯也扯不下来,想换绢布也没法子。”
林秀水撩起裙子,蹲下来在上头嗅了嗅,味道早就嗅不到了,她摸摸那绢布上的痕迹,结成块硬邦邦的,很像她昨日用的鳔胶水。
她便说:“这木头用滚水浇成不成?”
“咋不成,这都上过广漆的,尽管浇。”
林秀水起身往屋里去,从灶口处拿了汤壶,又拿个大木盆垫在下头,她先顺着最边缘开始浇,试试有没有用。
浇淋一会儿,等木格上滚滚白气跑光了,她上手撕了撕,能撕动,不会将黑漆带下来。
她便笑道:“是用鳔胶水粘的,它怕热,用滚水淋一淋就能撕下,郎君要是在我这撕,得给三文钱,拿回家中去不要钱。”
那郎君喜道:“我娘子不信,我就说到小娘子你这来指定不出错,我在小娘子你这撕,我信你的手艺,我们粗手粗脚的,等会儿把门给撕烂了。”
林秀水笑笑,她手稳又准,后头淋完,转而撕前头的,撕得干干净净,纵是有一点带胶痕的,她都会用布泡在热水里,盖上,一点点擦到反光。
那郎君感慨于她的细致,说三文钱不值当,林秀水给他搭把手,让他能把门放到独轮车的车架上,确定稳固后才道:“三文钱也是你们辛苦赚的,不能叫郎君你下力气,赶这么老远过来,还要看我糊弄了事。”
“下回有事只管来找我,慢些着走,这路上有石子。”
林秀水送他到路口,见有两三个娘子搭伙走来,朝她招手,便又走了几步上前。
“阿俏,这么早就有开门生意了,真不得了,”一个娘子笑盈盈地说,又扯着领抹处叫林秀水瞧,“上回你说用粗盐磨细盐去焦痕,我原还有几分不信,照你说的试了试,等日头晒透了,真没了。”
“我这是还谢礼来了,诺,这是我自己绕的蚕丝,我特意煮过了,你拿去用。”
“还有我的,本想找你补补,你非说我那簪子是小毛病,给我挑一挑,补一圈就成,不收我钱,我也拿蚕线来还你。”
林秀水真心觉得这些都是顺手的事,压根不值得来还礼,又架不住人家塞过来,只好说:“那下回衣裳有问题来找我,不收钱的。”
那三个娘子说完话也不走,相互推推,有个娘子说:“阿俏,你叫我们在旁边坐着瞧瞧呗,我们保证不打搅到你。”
“只是那回那看你补灯笼,怪有意思的,这手一上一下地翻动,那灯笼就补好了,前头我们憋着气瞧的,后头那一补好,我就觉得心里头多畅快都不知道,回去连睡前也在想你那手艺。”
林秀水听了不免好笑,“娘子们要想来瞧,自己带了凳子过来坐,不过我也不是日日有织补活计的。”
她其实还是不懂这几个娘子,她们想看的是她这个独一份的手艺,不管补什么,她们都稀罕。
所以从这日早上起,林秀水缝补东西有了看众,每次补完就会拍手叫好的那种。
而林秀水被人盯着缝补,压根没有一点压力和不自在,她生怕别人看不见她日夜苦练的手艺。
手艺不当众给人瞧,那便犹如“锦衣夜行”,她做不到,她要有锦衣,恨不得敞着走。
当然到林秀水这里当看众的,也根本没有失望的时候,就算送来补的东西实在普通,经林秀水的嘴巴一讲一说,经由她的手一动一补,比看南瓦子的路岐人喷火药都要来得舒坦。
就好比补这个纱橱。
既刚起早给门除胶,这大早上的,又有人不费艰辛,把自家的纱橱运过来,让她补一补。
林秀水晃了晃那橱门,很老旧了,底下榫卯相接的地方也不大牢固,倒是那纱刷得很干净,上头有十来处明显的裂痕,纱抽丝了。
临安从唐朝起就有了纱,到了这会儿,纱的种类更多,林秀水在成衣铺里摸过,有素纱、天净纱种种,这橱柜用的便是素纱。
后头看的娘子说:“我晓得,是不是要织补?”
林秀水笑笑,走回去找针,她回了句,“差不多,我管这叫加纱。”
那来补纱橱的老丈原本还不信儿子的话,一听林秀水胸有成竹的语气,看她那架势,不免觉得有看头,也凑过去瞧。
林秀水先把橱门拆下来,用布擦擦边角,平放在自己的宽桌板上,正常从底下取原线,但这次取完线,需将线穿过孔眼很小的纱里,补上这七八处抽出来的丝。
一是考验眼力,要是上下穿错行,又得抽出大半来,二是手稳,手不稳,粗针一偏,在纱布会留个大孔眼,很麻烦。
林秀水晃了晃手,擦干手心里的汗,将左手贴在纱布底下,右手穿针带线,让针极为缓慢地穿过第一个孔眼。
针头大,而孔眼只比针尖略大,很容易崩破。
所幸很顺利,她呼了口气,接下来便是在纱里上下挑线,找到相隔的孔眼,看得人都忍不住眨眼,偏林秀水一口气补完了一条。
她用针头刮了刮线,原本有一道抽丝过的细痕,在她的拨动下,眨眼便消失了,跟没坏过的一样。
那老丈拍手叫道:“好!”
“这手艺真绝了!”
林秀水眨眨眼睛,也不理会众人的夸奖,她开始加第二条纱,有了加第一条纱的手感和经验,加第二条的时候动作便快了起来。
到后面,一气补完第三条、第五条,第八条,补完叫人老丈对着光瞧瞧,看看前后有没有出线的地方。
那老丈啧啧称奇,他很实诚地说:“我真找不出原来勾线的地方在哪。”
说得其他人一阵笑。
补一根短纱三文钱,长纱五文钱,林秀水收了二十四文钱。
晚点林秀水收了摊,其余几位娘子心满意足回去,其实还没到她要去成衣铺上工的点,只不过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姚娘子。
缝补赚得钱少,又辛苦,谁来盯着她看,给她数钱都可以,但是香囊这种赚得多,林秀水谁也不说,闷声发大财,她想发大财。
“小娘子,”姚娘子跑上前来,“我昨儿拿你的香囊挂上去了,来扑买的人不少,全是沾了你的光,赚了比我平日多的钱,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着分”
“别,”林秀水连忙打断,“这卖出去的东西便是卖出去了,娘子赚了多少钱都与我无关。”
“生意好是好事呀,我还想多卖点香囊,正好不用自己操心。”
姚娘子这种老实人做生意,占了别人便宜总是不安心的,哪怕她也确实缺钱。
“那,要不”
林秀水笑道:“进屋里来坐坐吧,我手里也没有太多香囊,毕竟我只有一双手,倒是还有些别的,像是猫头鞋、虎头鞋,娘子要是看得过眼,也可以摆
摊子上。”
说起来她上次卖的猫头鞋鞋面,只卖出去几双,后头压根没有人再过来买,但是满巷子的小孩都穿上猫头鞋了,这布样学学还是太容易了。
所以林秀水还积压了好几双,正好姚娘子瞧得上,先卖给她,总有六十五文。
至于香囊,林秀水没做完,她裁剪好样式,来不及缝合,姚娘子要得多,她只能做点给点。
歇工一天,又到要去成衣铺熨布了,林秀水也会偷懒不想上工,她真佩服她姨母能一年有三百五十日能准时准点上工。
她基本掐点到的,早到早熨,工钱又不会多一文。
进了成衣铺大门,顾娘子喊住她,“阿俏,今日有十来条满裥裙要拿来熨。”
林秀水呆呆地将脑袋转过去,用食指指了指自己,“我吗?”
顾娘子不解:“不是你熨还有谁?这里有第二个人?”
天塌了,山崩了,水枯了,林秀水真想找个人帮她把天给顶起来。
“那个娘子,”林秀水努力给自己争取,“真就我一个人熨吗?褶子那么多,要先打理褶子,再熨重痕,平烫反熨,真的有些麻烦,这熨裙子绝大多数时间便费在这上头。”
而且她真的很想裁衣,缝衣,不只是每日枯燥地来回重复一个活。
顾娘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这雇人是得多出一份钱的,当然她也确实不想让林秀水以后只熨布,总有人要来接她的活。
“这样,”顾娘子拨动着算盘,算了下后道,“我叫小春娥二姐过来帮你,你看看人能不能用。”
林秀水高兴地直点头,她猛猛谢过一番顾娘子后,转头告诉小春娥这个消息。
“你是说,”小春娥一字一顿,“要叫那个有无比蛮力,一只手能把我拎起来,甩过来,甩过去的大春玲来熨布吗?”
“不如把我当布熨了吧…”——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都是凌晨十二点差不多更新,不好意思打乱时间了,等上夹后会恢复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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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奇怪的单子【三】
刚听大春玲这个名字的时候, 林秀水很疑惑。
明明姐妹俩姓姚,怎么一个称大,一个叫小。
直到她看见大春玲, 再也没有任何的困惑。
小春娥矮矮的,脸圆又小,而大春玲, 个头高挑,脸有些方,右脸长颗黑痣,体格十分健硕。
她毫不夸张地想, 大春玲能一手抡起一个林秀水。
小春娥蹑手蹑脚走到林秀水身后,戳她后背怂兮兮地说;“瞧见了没,我们俩再多两个也打不过她。”
林秀水却仍有点不敢相信, 手指来回在两人身上转圈,“你们真是姐妹?”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
小春娥说:“是前世的冤家。”
大春玲简短地回:“屁话。”
林秀水哈哈大笑,“怪我,怪我,玲姐儿不如先跟我打理下褶子。”
由于大春玲十六岁,比林秀水要大上些, 她也不好直呼大名。
小春娥跺脚, “阿俏, 你怎么不叫我娥姐儿, 呸,好难听,那娥妹儿”
她放弃,“算了, 我还是继续我的烧火大业去吧。”
林秀水失笑,又问大春玲,“玲姐儿,你从前有没有熨过布?”
“没熨过,炙过肉算不算,”大春玲说,“我炙的肉正反一个色。”
“那很好吃了,”林秀水脱口而出,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咳了声,“我是说熨布跟炙肉差不离,肉和布都不能焦,焦了那真是罪过。”
林秀水边走边说:“当然你炙肉前肯定要先挑,再洗,后切,最后烤,熨布也一样,先挑要熨的布或是衣裳,摸一摸,知道是什么布。”
她走到要熨的满裥裙前,用手捏起裙角揉了揉,“像这种裙子是细葛做的,质地轻,很容易吸水,所以在打理褶子时,手要轻,按压重的话,很容易留痕,当然留了痕也不打紧,用其他布沾水再熨熨平整。”
“而且葛布织的花纹,是有明显凸纹的,这种横向的凸纹,在上褶时便得注意对齐整,没对齐,熨的时候会歪。”
林秀水旁的不担心,最担心大春玲的力气,熨布得轻细,不宜重手重脚。
大春玲有自己一套问法,“要多轻,是做鸡丝签剥鸡丝那样轻,还是腌鱼用盐和红曲抹面那样轻,或是做面棋子揉面那样轻?”
“我剥鸡丝手最轻,揉面手重些。”
不怪大春玲这样问,她是给她娘做饭打下手的,她娘时常嫌弃她手重,糟践东西,她便每次做东西时,都得细细问一番。
林秀水听得咽了咽口水,“那你按你剥鸡丝的那样来试试,把这褶子弄齐整,抚平。”
“哎呀,太轻了,”林秀水摇摇脑袋,“再瞧瞧揉面的手重呢?”
她又连忙说:“哎呀,玲姐儿,重了重了,你拿腌鱼这样的来,哎,对了,就是这样的轻。”林秀水发觉大春玲真是很奇,这种奇在于她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道,轻重落点一致,褶子要重新打褶,她能将布面的横向凸纹对齐到分毫不差。
她实在是羡慕,但大春玲说:“练刀功练的。”这又是大春玲很奇的一点,她每句话都能绕到做菜上。
当然林秀水也耐不住好奇心,问她,“那怎么不继续做菜?”
因为大春玲自己想在灶房帮忙的话,顾娘子不会强求她来的。
大春玲低头理布,她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实话实说:“吃得太多,我娘叫我上这混一顿饱饭。”
林秀水却想得是,那真是造孽,这里的饭那么难吃,还要吃饱,比受刑还折磨。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顾娘子迈步进来,问林秀水:“春玲做得怎么样?”
林秀水真心实意道:“人聪明,一点便通,干活利索还快,娘子你选的人真好。”
顾娘子笑了笑,“那你让春玲先打理褶子,你随我出去一趟,认认布。”
林秀水一听,先点头,等顾娘子出去后,她跟大春玲说:“我肯定要晚些才能回了,你早上打完四条裙褶就行,慢着点来,你打褶太快,我来不及熨的。”
她就差摇着大春玲的身子告诉她,别累着,要休息,你太勤快会把我给累死的。
林秀水交代完才小跑出去,顾娘子在门口等她,见她来了便说:“今日我带你去布行里,瞧瞧那些布料,我请了个老师傅给你讲讲,你眼下是会熨布,我想你认些布料好坏。”
其实是防成衣铺采买布料时,好布跟差布一同混进来,采买不会全部摊开看,会一寸寸看过去只有熨布的。
路上顾娘子又提点林秀水,“你到时多听听,想裁衣还要多学着点,什么样的布做什么样的衣裳合适。”
林秀水点头,这还是她第一次到布行里去,布行一股浆水皂角混合着熏香味,酸溜溜,香臭香臭的。
里头有成排的木架,每个横架上挂满布匹,中间则摆放长桌,上头也堆满布匹,时而有拿着大剪子的裁缝穿来穿去。
林秀水看得眼花缭乱,她没见过这样多的布,成百上千的布匹在她眼前展开,花色缭乱到她分不清是什么布。
顾娘子领个穿得很板正的老婆婆过来,“阿俏,叫她布婆,你跟布婆多学学。”
布婆是早前在布匹行当里混的牙婆,由于眼力太好,出马采买的布匹没有差的,被布行请了过来掌眼。
林秀水跟她一早上,只认了每匹布料有没有上好浆,在布匹行当里,上浆是重中之重,称为老虎口。
上好浆的布料硬挺光洁,不容易起皱,没上好浆的各有各的问题,堆结在布上的毛头块,或是刷浆又遇大风,那布料必定空松,跟绣花枕头一包草一般。
其实看布门道很深,不说上浆,便是经纬线、织工、布色仅这三样,就够好些人学五六年了。
林秀水辨别了大半日的布料上浆,每一匹要摸要看,要细细比对,头昏眼花,布婆说叫她先
学半个月。
以至于回到成衣铺,她眼神乱飘,回去便说:“能在布行里干的,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眼力。”
小春娥拿个包子堵住她的嘴,“你可快吃吧,冷了真不能吃了,热的还能吃一口。”
林秀水咬了口怔住,满脸无语,灶房又开始他们的拿手绝活,面包面。
至于大春玲,她默默起身,一路走到灶房里去,过了许久才回来,端来一盆热腾腾的疙瘩面。
林秀水惊讶:“老天,你上哪弄来的?”
小春娥面不改色,“指定从灶房那来的。”
“他们说有本事自己烧,”大春玲放下盆道,“我就自己烧了。”
“说有本事以后都自己烧,我说有本事。”
林秀水听呆了,这可真是有本事。
吃了大春玲烧的疙瘩面后,林秀水已经彻底为她折服。
折服于她的还有小春娥,不过那是被迫,等到钟鼓敲响,下工老实回家。
今日林秀水有了帮手,熨布顺畅多了,总算不用在各种小事上费许多工夫,一气能熨三条满裥裙。
同她姐妹俩告别,林秀水穿桥过河回桑桥渡,她到桑树口时,那底下已经围了好些人。
她嘀咕:“总不能是来寻我的吧。”
没想到还真是,她刚一露脸,眼尖的娘子站起来道:“阿俏回来了,你快去,叫她瞧瞧看能不能补。”
“阿俏,你可算回来了,这张老丈在这等你许久了。”
林秀水正想回去喝口水,此时只好大步走过去,问道:“补什么衣裳?”
那头发花白的张老丈哆哆嗦嗦,连话也说不清,他娘子陈花婆接了嘴:“你说说这老头,图便宜到呵故衣的那去买衣衫,要说买的衣裳能穿上几日,我们余话少说。”
“结果倒好,”陈花婆抖抖手里的黑色缎面衣裳,背后纹绣处有个大洞,“说是那卖故衣的那地方,黑灯瞎火,我家官人说摸着是绸缎的,上上下下摸了个透,半个洞,裂口什么都没有。”
“拿回家里一摸,咋后背处薄透透的,对着光一瞧,好家伙,原是用纸样当绣布给补了这个大窟窿!”
陈花婆气极了,“你们就说这做买卖的丧不丧良心,花了五百文买件破洞衣裳,找人说理去,人早不晓得跑哪去了。把这老头气的,我们上太平熟药局又花了大半贯买药。”
“钱也花了,我家媳妇劝我来这补补,总不值当为件衣裳气坏了身子。”
其他人好言相劝,而那件绸缎面的衣裳转到林秀水手里,她伸手平摸,料子是好料子,用力往两边,往上下扯了扯,线没有裂口。
所以这件绸缎衣裳的问题是被烫了洞,里外两层烫穿,不然哪怕是旧衣,价钱也不会贱成这样。
当然也幸而到临安设府后,服饰制服乱了套,原先庶民只能穿黑白两色,不许穿麻葛绢之外的衣裳,而妇孺不受约制,但眼下他们也光明正大违制,服饰乱常,平民买缎衣充门面也不乏少数。
林秀水正想着,听有人说:“何止,那些卖故衣的,赚着丧良心的钱,我家中有门亲戚,买了件缎面衣裳,哪哪都好,穿了两日线全裂了,裂了后才知,那全是用布头拼缝的,你们说黑不黑心。”
她便接了句,“这呵故衣的也不全是黑心的,看是不是故意骗人,看他棚子,看他摊子,不见天光或是进了后看不清,那保管是衣裳有问题。”
“寻常布料和衣裳,一到天光底下,有什么小毛小病的,全能瞧出来。”
林秀水说完,又转向陈花婆夫妻俩,“我知道,这被骗了难免要多气,气坏了身子又不值当。”
“你们来寻我补,补到完全是件新衣不大行,里层肯定会瞧出来的,只能把外头补得像样点。”
陈花婆摇摇手,“别说那话,能将外头补好我们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
“阿婆,你们这件衣裳,得拆东墙补西墙,意思是我要把袖子拆两截下来,补到后背破洞处,不拆底下的,你们这件本就是短衣,再拆更短了。”
征得同意后,说好三十二文的价钱,林秀水将摊支好,凳子一放,立即开剪袖子,她已经用布尺测好距离,大概半指宽多点。
线得从底边抽,抽完线,缝回去后,她先补外层的洞,洞四边剪一个口子,折边折一段进去,袖口剪下来的同色布,从内层的洞穿过去,垫在里面。
垫补极为明显,哪怕颜色相同的,用的原线,也依旧能瞧出这块凹下去了。
其他人看得着急,林秀水不慌不忙,取了个绣绷给固定上,凹了再用刺绣补回来,她其实怀疑这刺绣也是卖故衣的绣补的,实在是黑色缎面,背后绣绿竹子,很突兀。
其实她补时便在想,要这对夫妻能接受,打补丁最好,她补不回原样,只能尽力折腾,让两人少想被骗钱的痛苦。
“阿公,阿婆,你们两个瞧瞧吧。”
林秀水缝完内里,将衣裳递过去。
老两口仔细打量,内里的一层有很明显的线缝痕迹,反正穿里头不打紧,至于原先明显的破洞,细瞧能看出针绣迹不同,颜色有差,边缘仍有凸起来的痕迹。
但远远的,谁也瞧不到,陈花婆图个衣裳能穿就行,只要能穿得出去,体面些,那这钱没白花。
她叫陈老丈穿上,给大伙瞧瞧,那些看众不免咋舌,有娘子说:“离个一步远便瞧不清了,哪像补过的。”
“我这离两步远的,更看不出来,老丈,你放宽心,只管穿着,体面得很。”
陈老丈叹口气,“我,我再也不拣便宜了。”
“贪便宜也有便宜的法门,”林秀水接过陈花婆的钱和道谢,转过脸来道,“买便宜衣裳,找要价便宜的我补。”
说得大家一阵笑声,说她是自卖自夸。
这衣裳补好了,陈花婆两人走后不久,蹿过来一个小郎君,个头刚比桌子高,背一个书囊,双眼通红地递过来一本《戒子通录》,抽泣着说:“阿姐,你帮我补补吧,我娘知道会抽我的。”
有相熟的娘子问:“这不是何家糖水铺的小儿子,刚下蒙学回来呀,”
小郎君先躬身行礼,再身子一抽一抽地道:“我的书破了,明日先生要讲的,补不好可怎么办?”
他兜不住眼泪,顺着两颊流下来,都怪他不好好把书放书囊里。
林秀水给他一块手帕,不免觉得好笑,小孩小小的,烦恼也小小的。
“怎么会补不好呢?你都上我这来了,我给你补得一模一样,”林秀水拍拍他的肩膀,又问他,“你都读了什么书?”
何小郎抹抹眼泪,“我读了《童蒙训》《十七史蒙求》《千家诗》《小学绀珠》…”
他念的时候,林秀水翻看这从中断成两截的书,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眼睛疼,认得很费力,小孩启蒙可真不容易。
说实话,她还没看过书呢,倒是先补起了书,这种蝴蝶装形制的书,林秀水翻看几遍,懂了这是如何装帧的。
有字的一面向内折,然后一页页对折折好,二十来张纸的中缝粘在一张厚纸上,外面还有张厚纸做书面。
所以林秀水只需要用浆糊,把书撕碎的地方粘起来,中缝粘好,用重物按压。
等浆糊干的时候,林秀水又笑说:“下回可别甩着书玩了。”
何小郎使劲点头,他再也不敢了。
等书彻底修好后,何小郎的重担终于落下,他紧绷的脸露出个笑,要给林秀水行大礼,被林秀水拦住,“哎哎哎,别来这套,下了学赶紧回家去。”
“我也不收你钱,费点浆糊的事,赶紧回去做功课。”
何小郎一日能从他娘那领两文钱,他今日没贪嘴买蒙学前的酥皮角儿,从书囊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再行礼后脚步欢快走了。
真好,不用挨竹条抽了。
林秀水拿小孩子没法,笑着看他一蹦一跳走远。
后头来摊子上的,要求便简单了许多,有补鞋底裂了要补鞋底的,林秀水没法补,但说:“补鞋底去桑水桥那里,打头第三个铺子,上头挂着个黑色鞋样子的,那老丈能补厚鞋底,他什么鞋底都有,你这种大概三五文的样子。”
有僧人来补法衣的,林秀水有些傻了,问僧人补前
要不要念句阿弥陀佛。搞得那僧人也笑,说她补的时候自己会给她多念几句经,让她放心些补,若实在不成,她补的时候敲木鱼子度化也成,林秀水拒绝了。
也有补帐幔的,那帐幔不是纱帐,不是布帐,是纸帐,那纸帐摊开要四个人拉,裂口在中间。林秀水用浆糊给它先粘了粘,确保并进去,然后在边上用粗针钻孔,取两股线左右交叉,跟绑鞋带一样绑起来。
等她缝好,其余在看的人眼神全是不可思议,有个胖娘子道:“想死想活,没想过这种法子,我家那顶纸帐剪得太早了些,不然凑合着还能用。”
“吃了没脑子的亏。”
林秀水收了十文钱,扯了扯手上的浆糊道:“什么没脑子,各有各的本事,我就在缝补上头开的窍多,其他的那也是脑子空空。”
“回家去吧,明日再来瞧。”
反正她累了,补个纸帐上蹿下跳的,不过赚的钱不亏,今日刚过百文,她真的真的要攒很多钱。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跟王月兰说:“姨母,我觉得我还是得买点肉补补。”
王月兰递给她一个鸡蛋,斜眼看她,“我给你杀头猪来。”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啊,”林秀水剥鸡蛋,她喊后门拿根木棍,除了吊根破绳啥饵都不吊的小荷,“来吃蛋,别整鱼不会上钩的东西了。”
“那整点啥?”小荷虚心求学。
林秀水指指自己的后背,“你来给我捶捶,我告诉你。”
小荷扔下棍子跑过来,轻轻一顿捶,然后问:“阿姐,放什么?”
“你最起码整个钩子啊。”
林秀水说:“好了,你还是同小花玩去吧,诺,给你做的布老虎,走出去溜一圈,别给我揽活,我没布了。”
小荷欢喜抱过布老虎,歪着脑袋说:“那你想想法子呗。”
王月兰晃晃手,“你边上玩去,把小花哄到我们院子里来玩。”
她又跟林秀水说:“你上次说要给布上色,你把布拿来,明日有个跟我相熟的娘子染蓝布,我同她说过,混些布头在她染缸里。”
“只能染柔蓝色。”
林秀水想了想柔蓝色,颜色偏暗偏青,用来做领抹很合适,压得住色。
她上去将一半白布头拿下来,装在袋子里,问道:“姨母,麻不麻烦,麻烦的话”
“麻烦,什么事不麻烦,”王月兰舀着汤回她,“你麻烦我是应该的,缝你的香囊去。”
林秀水转身走了,她缝不了香囊,手里压着不少活,一个个挑出来补。
包布边缝个新花边,新绳结,她从自己的布兜子里翻找,叹一声,压根没买,得自己从布条上裁了,绳结用绒线打。
再补三个麻袋,装了面的,一翻过来粉扑她脸上,林秀水呆了下,被整了个大白脸,送麻袋来的还说装的是花种的,被他给骗了。
她还补渔网,这个在上林塘时倒是补得多,上林塘有个大湖,里头专出鱼,捕鱼户很多,她那时给他们补渔网,一个大网才两文钱。
眼下她的身价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补一个渔网她能赚五文钱,整整多了三文钱!
不过她看看自己接的活,她坐在院子里,周围麻袋、渔网、面袋、灯笼,桌上是绢花、包布、抹额,旁边一处有盐袋、腰巾…
林秀水觉得自己真是陈桂花说的那样,穷得什么活都不嫌弃,跟收破烂一样。
她致力于多收点破烂,她赚钱,破烂能重新回到主人手里,不至于被丢掉。
真想请街上写酸文的秀才,给她写一副对联,上面便写烂了不要丢,补补还能用,横批,什么都补。
熬个大夜补完这些东西,又起个大早出摊,她困得直打哈欠,每次越晚睡越早醒,以至于起得太早,人影都没一个。
倒也不是没有,那人影抱着一面红色小鼓在桥上,桥下,左边,右边来回转悠,林秀水看她也不太像要轻生的模样,嘴里念念有词。
林秀水怕她不注意,摔在这条路上,或是跌进河里去,便遥遥招手,手放嘴边喊道:“娘子,前头的那位小娘子,”
这会儿实在早,五更天才过去不久,摆夜市的人都歇工回去,一有点响动,隔得老远也能听见。
那抱小鼓的娘子慢慢走过来,涂着红艳的妆,应当是南瓦子里的路岐人。
林秀水的注意力全在她抱着的小鼓上,指了指问道:“是鼓坏了吗?”
那娘子缓慢摇头,她有一把好嗓子,此时低哑地说:“鼓没坏。”
“我寻思你起早在这走来走去,担心你出事,这才喊你声,若是鼓坏了,我也能帮你瞧瞧,”林秀水说完,又见她穿得实在单薄,抱鼓抱得很紧,“要不我给你端热汤?”
朱七娘谢了她的好意,林秀水给她倒了碗热水,她喝了几口后才道:“我是南瓦子那的嘌唱,你叫我朱七娘便成,”朱七娘拍拍鼓,“它没坏,我们唱耍曲儿要敲小鼓,不敲小鼓,敲杯盏的那叫打拍,我从前两种都算得上好,本来还能给小娘子你唱上一段的。”
她摇摇头,“可我这会儿唱不好。”
“起早上这里转悠,也是从前在这里做过嘌唱的。”
林秀水冒昧问道:“怎么唱不好呢?”
“我从前有面鼓,使了八九年,坏了补,补了再用,连上头的钉痕有几处都清楚,”朱七娘起了倾诉之意,“后来彻底裂了,怎么都补不好,换了同样的新鼓后,拍的声不对,我怎么也唱不好了。”
“那换种鼓呢?”
朱七娘笑笑,“从前我们这行,换鼓是大忌,怕换了鼓拍后不会唱,到临安后,我们这行时常换鼓,换大鼓、换小鼓、换拨浪鼓,哪怕换再多鼓,人家还没敲,也知晓是什么声,没趣得很。”
“那试试自己做新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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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补什么东西?
“你要试试自己做面鼓吗?”
林秀水如此问朱七娘。
朱七娘面上些许惊愕, 她从没有想过,抱着鼓犹豫地说:“可你不是做缝补营生的?怎么会”
话里未尽的意思是,做鼓真的能行吗?又或者朱七娘看走眼了, 眼前这个小娘子实则是个鼓匠?
她小心发问:“小娘子家里有人做鼓的?”
“不是啊,我连鼓都没摸过几回,”林秀水在翻找她的布篓子, 想找一块合适的绢布。
朱七娘已经有些后悔,又自认喝了人家的茶水,不好扭头就走,只好按捺住, 看林秀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秀水说的鼓很简单,是面手鼓,一个竹圈, 一张布,再来瓶鳔胶水便能做。
她找张木匠拿了个竹木圈,是从竹筒顶锯下来的,她把绢布和鳔胶水放在桌子上,跟朱七娘说:“把绢布盖在竹圈上,边缘涂鳔胶水就行,我会把它箍紧的。”
朱七娘啊了声, “这样做出来是鼓?”
“对呀, 这种是简单的手鼓。”
朱七娘半信半疑, 她不大会驳别人的面子, 放下自己的鼓,坐在凳子上,笨拙地摆弄,将鳔胶水涂在竹圈边上, 一点点把绢布粘上去,粘到整张绢布变得紧绷。
这种做法实在简单,她做完也仍不相信,林秀水不管她信不信,用绳子紧紧裹住竹圈,绢布极为平整而紧绷。
“你试试拍拍看,用手掌拍在布上,”林秀水将简易手鼓递过去。
朱七娘接过来,她看了眼这被五花大绑的竹圈,伸出手轻轻地拍在绢布上,当她手掌拍上去时,传出的不再是她熟悉的声音,不是那种属于木鼓沉闷的咚咚声,而是带点轻盈的嘣嘣。
她忽然有了兴致,用手拍了好些下,完全不同的鼓声刺激着她,按韵律地打拍。
“
这居然真的能拍出声来,跟木鼓全然不同,”朱七娘有些惊讶,又有些兴奋地说。
林秀水告诉她,“还有更不同的,你可以试试在底下加串铃铛,或是加在手鼓竹圈里头,亦或是换做皮子盖在上头,击打出来的声音都不同。”
眼下时辰还早,她又带着朱七娘试了试在上头加一层布料,或是放把剪子,或底下再糊绢布,朱七娘惊喜地发现,所有声音全然不同,她从未听过。
“我从前只知打鼓,分给我什么样的鼓,我只管打鼓跟唱,那面跟了我八九年的鼓坏了,再换其他的鼓,我就怎么也唱不好了,”朱七娘低头摸鼓,“原来一个简单的布鼓竟也有这样多的名堂,我却这般,哎…,实在惭愧。”
林秀水将自己的布叠放好,转过身来说:“有句话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放在鼓上也是同样的。”
“虽然我们做缝补的,总是说补补还能用,但实在补不好的东西,时常执拗于它坏了,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
“鼓坏了便是坏了,再做新的也不是从前那面鼓了,”林秀水说,总要接受一样东西的离开,人也是啊。
“做这面手鼓,也是想告诉你,既然换了很多鼓都不满意,可以自己试着做一面新的鼓,自己做的总归不一样。”
林秀水话言尽于此,其实她跟人家也不相熟,本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只是有时候人钻牛角尖,她帮忙钻一钻也好。
朱七娘看这面手鼓,又看林秀水,站起来道:“多谢小娘子,这八九年日日在手的东西,突然坏了,便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心里空落落的。其实确实什么鼓也不是从前那面,不如寻面新的。”
她赶紧掏钱袋,忙问道:“耽误小娘子你做买卖了,这面鼓多少银钱?”
“鼓是你自己做的,竹圈是别人给的,布一文钱也算不上,给我钱做什么,”林秀水摆摆手,“你拿走吧,哪日能唱好了,给我唱段耍曲儿便是。”
又跟朱七娘拉扯了会儿,林秀水低头整理自己的摊子。
其实这世上有喜新厌旧的,有长情念旧的,按她说,各有各的好吧。
而她还真认识个念旧的,什么东西坏了也不舍得扔,说买它们来时欢欢喜喜,怎么好坏了就给扔出去。
在她摊子上补了十八样东西了,有戴了十几年的绢花、家里的旧席子、旧破罩子,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这不,刚卯时钟鼓敲响,张大娘又来补她的第十九样东西了。
“大娘,今儿个又补什么东西呀,”林秀水擦了擦剪子,笑眯眯地问。
张大娘也笑,将手里的门帘递过去,“今儿个可不是我补东西,是我前头那家茶坊门帘子裂了口,想寻人修修,我就把这活揽过来给你,有十文呢。”
“你看,裂了三道口子。”
张大娘将十文钱放在桌上,她小声说:“以后我给你留意着,别人有什么活,我先给你揽了再说,你要是不能干,我再给推了。”
林秀水手握线板,拉出绒线,闻言笑道:“那我可就日日盼着大娘你给我拉生意了。”
“应当的,应当的,你给我补那些器物都不嫌弃,我自然要给你招揽生意。”
林秀水又说笑几句,补完这门帘,送走张大娘后,将昨日补完的东西摆到旁边,等着收剩下的定钱。
这是她每日最喜欢的事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就听袋子里的铜板叮叮当当地响。
将渔网给捕鱼人,赚五文,补好灯笼给对岸打水娘子,赚十文钱,长褙子改成短褙子再上领抹,赚二十文,小孩裤子加猫头补丁,赚两文…
林秀水将钱一笔笔数好放进钱囊里,今日已经赚了七十三文,她正算完,有位娘子领着小孩过来,小孩手里抱了一堆裤子。
走路走得踉踉跄跄,林秀水上前接过,数了数,啧,十条破洞裤子,不是破在膝盖,就是裆裂了。
那娘子气得牙痒痒,“我是拿他没法了,日日给他补,补完又撒欢跑出去,那外裤破得哪哪都是,我算是彻底没辙了,阿俏,你给他补,也不求好看,补得越牢越好。”
“我没法给他补,越补越来气,恨不得拿那竹棍抽他。”
那小孩装乖喊娘,他娘道:“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后娘。”
“后娘,”小孩喊。
那娘子抄起一条裤子来就追着打,林秀水补裤子时摇摇头,真傻。
十条裤子二十八文钱,林秀水接过钱心里欢呼,过百文了!
今日也没有特别的活计,林秀水倒是碰见了李习闲,前头那个带鸡来叫他给做鸡毛衣裳的,今日又带了他的鸡。
远远的,一人一鸡便开始喊,人喊:“小娘子,你等等”,鸡喊:“啊啊啊,喔喔喔”
林秀水想假装听不见,实在有点丢脸。
她慢慢转过身,“怎么,不会鸡毛又掉了吧。”“没有,”李习闲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喜气洋洋的,把怀里的鸡掰开衣裳给它瞧,指着那一处小小的毛,“它长鸡毛了!”
“自打从你这回去后,我时时给它拿照子瞧,激一激它,我们铁公鸡最有斗志了,一起斗志,什么都吃得下,一吃东西长出点毛。”
“你不晓得我看见时多高兴,急匆匆过来找你,”李习闲说的时候,蹲下来勾勾脚跟,连鞋也没穿好,“小娘子,我这辈子没谢过谁,就真的谢你了。”
“你说,我给你包个红封,再让铁公鸡给你磕头,认你做干姐行不行?”
林秀水往后跳一步,把她吓得结巴,“这大喜事,给个三两文意思下,这做干姐什么的,我觉得还是免了吧。”
李习闲不死心,“那做面招幌?写救鸡一命,我给你敲锣打鼓送过来?从南货坊最边上那里过来,叫桑桥渡的都知道。”
都知道什么,知道她做鸡毛衣裳吗?
林秀水吓得连连摇头,“可别。”
“哎,”李习闲只好作罢,又转头拍拍铁公鸡,“那小娘子再给他做几身衣裳吧,等它长了毛,我天天领它出门去,以后年年给它做衣裳。”
“这斗鸡也得活个斗鸡样,我李习闲的斗鸡就得不同旁人一样。”
林秀水揉揉眉头,都什么东西,一人一鸡目光灼灼看她,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五十文一件,鸡跟人不是一个价。”
李习闲连连应声,一百五十文说掏就掏,又塞给林秀水很厚一个红封,她没要,拿了三文钱算是应喜。
目送这一人一鸡远去,林秀水长舒一口气,一摸手里有了汗,敲锣打鼓送她招幌什么也太可怕了,以至于得了一百五十文都没那么高兴。
到成衣铺里,大春玲在扛布匹,林秀水两只手抱一匹,她一手抗两匹,还冲林秀水说:“给你带了炙焦肉油酥。”
“我娘说,学了你一星半点的手艺,要将你当师父看,叫我带些东西来送你。”
小春娥探出圆圆的脑袋,手里拎着两袋肉油酥,小嘴叭叭,“我娘不叫我们白占你便宜,这是肉油酥,这是荷叶饼,我娘拿手好菜,她说下回到我们家吃,给你烧她从来没烧过的大菜,羊蹿四件。”
眼下羊肉九百文一斤呢,是从湖州来的湖羊。
林秀水挠了脑袋,“你们两个这样做,叫我怪不好意思的,那以后可不得念着肚子里的这点油饼,好好教一教。”
她并没有完全推拒,大方接受,吃了再好好教,让别人也放心。
她们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分吃肉油酥,吃饱早起上工才有劲。
今日熨完满裥裙,还得熨六匹新布,林秀水若没人帮忙,她一个熨不了那么快,顺势也教了大春玲如何垫布、看熨斗的火候等等。
下了工,她真不想熨布了,但看见跟顾娘子闲谈的于三娘子,她知道,前头应下的活计终究来了。
“我正说着呢,来了匹新布,你们娘子说你都上布行长眼力去了,刚好
能帮我来瞧瞧,”于三娘子走过来说。
林秀水当然不会推辞,她还想上桐油作瞧瞧她的油布手套进展。
她路上问于三娘子,“娘子这油布的价还是两三贯一匹吗,有没有便宜些的?”
“我想在油衣作里买些油布来。”
于三娘子想想才道:“这价钱贱得也有,是好油布,反复涂桐油三四遍的那种,只有一点,这种布成色差,斑点子多,六百文半匹,你要是想要,我给你留着。”
林秀水手里还真有六百文,除去各种赚来的钱,大头出在李习闲和姚娘子给的香囊钱,有两百多文。
攒了好久,一花便花没影了,林秀水心痛,但她又那么相信,她的油布手套能赚上一笔,前提是不漏水。
于三娘子寻她的活不算简单,这批要熨的布倒是很平常,就是细绢,但林秀水反反复复熨不好。
她说:“等我先瞧瞧。”
一一检查,铜熨斗没问题,布没问题,炉子没问题,她的目光落在炭上。
她认为炭绝对有问题,铜底受热不均匀,所以她拿熨斗熨布,温度正好的时候,一边能熨平,另一边还是起褶皱。
把炭一一夹出来,又瞧不出任何名堂,林秀水在这上头没有好眼力。
她便说:“娘子,这炭或许不大行,布才熨不起来。”
许三娘子发愁,“这从前的烧炭师傅到临安去了,一时没寻着个好人手,眼下的也不大得用。”
林秀水忽而笑起来,她很有底气地说:“我有个烧炭很厉害的小友,我请她来帮忙,她一定看得出来。”
小春娥是头回到油衣作里来,她一听来喊话的,是林秀水请她帮忙,二话不说便来了。原本有些打怵,见了林秀水忙跑过去,一听是叫她看看炭火,管炉子烧炭的。
她立时不怕了,上去瞧木炭,抖了抖炭篓一眼瞧出来说:“这炭一半是焖在炭火甏儿里的焖炭,一些是用煤打出来的,还有些是不会出烟的松炭。”
“炭是不能掺一块,焖炭要和焖炭一块放,这焖出来的木炭也有好坏,烧炭前要先挨个炭挑出来,轻炭烧得快,重炭红得慢…”
小春娥半点不磕绊地说,说时已经取了火钳子来,将炭一点点挑出来,她眼力好,明明炭黑的差不多,可她偏能瞧出来,一堆堆分好,上炉子烧,再熨布出来便是平平整整。
油衣作熨衣难的问题被两个小娘子解决,许三娘子还送她俩一卷油布和三十文钱,叫她们常上油衣作里来。
小春娥出了门才说:“阿俏,你摸摸我手,抖得很,我还是第一次在外头烧炭。”
“你做得很好啊,”林秀水摊开手比划,“当时我看你,简直像在黑炭里发出了蜡烛的光。”
“等你学会烧多多的炭,保不准以后我要见你,得上油烛局里去请你。”
小春娥心里美,她感觉自己烧炭头次得到了外人的认可,但听林秀水这么说,拿油布轻轻打她,“你再拿我取笑,我可得打你。”
林秀水要去趟桐油作,小春娥便只好先走了,于六娘早回家了,她一个进去的。
拿到桐油作里大家用过的油布手套时,她眨了眨眼,这跟她预想的光滑平洁完全不一样。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手套像癞哈蟆身上起的疙瘩皮。
有涂桐油伞的娘子说:“这手套初时最好用,久了桐油滴得多了,那上头便有一个个桐油包,我们用铲刀给刮下来的。”
“但这手套比空手好用,”另外个娘子说,“只是我们不大要用油布的,换些轻薄点的布料就成。”
林秀水一一记下大家的需求,收回这些油布手套,准备换批新的麻布手套给他们。
但这旧手套怎么办呢?
林秀水同张木匠大眼瞪小眼,她给自己辩解:“桐油在桌上能打磨平整,在手套上打磨,应当也可以的吧…”
“张叔,人不能守老规矩,你看我缝补衣服的,旁的偏门的,只要能缝的,那接过来不都是钱。”
张木匠咳一声,他压根没想将活往外推,此时清清嗓子道:“我方才在想,要不要做个手模子套进去罢了,钱记得给。”
林秀水就知道,人哪会拒绝送上门的银钱。
打磨出来的手套毛糙糙的,林秀水拿回去,小心浸一层桐油,倒挂着任风吹晾干。
王月兰出来倒水,被檐下的几双手套吓一跳,她摸摸乱颤的心,迈进门槛说:“阿俏,你怎么又折腾起油布手套来了?难不成还想做这门买卖?”
林秀水敲了敲脖子,她放下刷子说:“想做这门买卖。”
她跟王月兰说了自己的打算,“这手套做起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要是能不渗水,我就能卖给洗衣行里的人去。”
至于不用其他布做手套,做出来也得有人买才行,布手套她暂时除了桐油作,还找不出其他人要买。
但油布手套能成的话,洗衣行里的洗衣妇绝对是她的潜在主顾。
洗衣行在香水行边上,同香水行香汤环绕,热气腾腾的不同,洗衣行常年用河里打的冷水洗衣,冬日水冻成冰,敲碎冰渣子,到炉子上烤一烤,等水化了再洗。
洗麻布衣裳的小九跟林秀水说:“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说洗衣的最苦,你瞧瞧我这手。”
林秀水将油布手套装好,看小九的手,指节粗大,红通通的,翻过来手指头泡浮囊了,白花花,皱巴巴的。
“我们洗衣要拧,要捶,要打,要上浆,要泡衣裳,”小九笑笑,“哪哪都得用一双手,你要真有能洗衣好使的东西,我花二十文也会买。”
林秀水摇摇头,“这会儿不要你买,你拿去试试,洗上几日,看看多久进水,要是进水了,你来顾家成衣铺找我,我在那上工。”
“你别套上觉得难受不用,这手套我试过的,像麻布衣裳多捶捶那样,它多穿穿会软的。”
小九接过她递来的十双手套,仍打心底认为这东西古怪,难不成是从外来的新奇货?
但又不收她的银钱,只叫她分去给大伙使使,这用油布做的哩,白占油布便宜谁都乐意。
是以小九拿了油布手套,进到洗麻布麻衣的作坊,谁手最疼,谁手泡到破皮给谁。
她自己也带了双,使劲捏了捏,像东西箍在手上,很难受,揉衣裳的时候也不像自个儿手那般灵活。
但洗了几件衣裳后,角落里有个娘子惊喜道:“我喜欢这东西,包着手浸冷水里也不觉得冰,我手这些日子裂了口子,疼得没法碰皂角水。”
“有这叫什么手套的,手不疼,多洗两件衣裳,能多领两文工钱,每日多两文,一个月能多买两升米。”
“小九,在哪拿的,你快去问问。”
到成衣铺下工,林秀水看见小九,惊讶地问:“这么快便进水了?”
她做的东西有这样差吗?
“没有没有,”小九连声否认,捏着衣角说,“我们觉着好用,想找你多买些来,这一个要多少?”
“油布贵,桐油贵,要二十文一双,你们几个人定?要等三四天才有,桐油要刷好几遍,”林秀水回,“还有便是,手套会漏水,一个月里头来找我,我保证给补,过上一个月,那我便不会管了。”
这已经是她能给出最低的价了,因为这批手套照旧会漏水,她卖不了太贵,等她有钱把油布浸桐油里三四日,基本不漏,再卖贵点。
小九连连点头,“先要四十双。”
四十双是八百文,林秀水买半匹油布是六百文,半匹的尺幅能做六十双手套,桐油两罐上犟油郎那买,要好些的,两百文。
林秀水三百定钱到手,两百文便没了,剩下一百文,她去买
浆糊、铜镊子、针戳、麻线、布条等等,来充盈她不多的工具。
在南货坊跑了二十来家铺子,才用最低的价钱买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她提着东西出来,颇有种自己在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怎么钱越存越少。
后来她想明白了,分明是钱赚太少的缘故。
回家去后,林秀水在做油布手套时,有两个帮手,她姨母帮她剪油布手套的大小,小荷帮她分左右,林秀水缝线。
夜里小院里有桐油味,隔壁两家刚下工,在煮饭菜,屋檐上猫在叫,对岸的鸟又吊嗓子,林秀水也哼一声调,慢慢缝手套。
小荷趴在桌子上问:“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套手的布?”
“给很多手泡在水里的人用呀,”林秀水说,“这叫手的保护套。”
她说着,一双手套缝好,穿个小孔,用麻线穿过去,做根长短合适的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免得手套大小不合适滑下去。
到了后半夜,她睡不着起来,见满院挂着的手套,感慨于要是有贼偷来,得吓个半死。
剪完所有手套样式后,林秀水把碎布头抖进袋子里,她眼下没什么用,但自打缝补生意多起来后,她连剪断的线头都得收好,生怕哪天能用上。
这天早上林秀水照常出摊,她喜欢在等生意时,仔细清点她的工具。
后来,她始终都忘不了这天,大早上有个男子提着两个猪小肚从远处过来,问她能不能补。
她说猪肚能补。
人家把猪小肚递给她,她以为送她吃,还假装客气,没想到,天杀的,是让她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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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补物也是补心
两个猪小肚到底有什么缝补的必要?
林秀水满脑子疑问, 在她说完能补时,她看见对面那男子惊讶的神情,并听他说:“真能补?用针线补?”
“什么用针线补, ”林秀水连忙叫他打住,“我是说吃这玩意能补身子而已。”
“李习闲这人说你什么都能补,说那鸡毛衣裳也是你做的, 叫我上你这来指定没问题,小娘子,我叫皮六,是打蹴鞠的。”
皮六笑嘻嘻说完, 将手里那两个鲜猪小肚换了只手,从袋里掏出两只薄皮褐色的皮套,那就是干后的猪小肚。
原本猪小肚也叫猪泡, 是制作好后装在蹴鞠里的球芯,外面再缝十二瓣软牛皮,所以又被称皮鞠。
林秀水之前从百补婆婆那见过人补蹴鞠,那时她便问过,这蹴鞠用的是里缝线,只要外头皮子裂了,用里缝线的缝法缝起来便可。
可若里头的皮芯破了, 蹴鞠凹下去瘪气了, 就得归皮匠管, 他有专门给皮子打气的东西, 叫打揎。
林秀水一听李习闲这名字,她心想怪不得,这能跟他玩到一块的,指定臭味相投。
起得早本就心烦, 一见这活,林秀水真心不想搭理,她说:“这种薄皮子,又裂了口的,你问问皮匠去。”
“不然叫我一边吹气,一边给你用针补吗?”
“小娘子,你真不得了,居然还会这样的法子,”皮六瞪大眼睛。
哪里来的二愣子。
林秀水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她叉腰说:“我说不能补。”
“李习闲还交我一招,”皮六完全不怕,举起根手指头说,“他说,小娘子说补不了一定是钱给得不够多。”
他开始往上抬价:“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六十文!”
皮六喊完才发觉,嘿,六十文能再买两副鲜猪小肚了,亏了,亏大了。
林秀水一听他这话,完全不觉得羞愧,反而想,六十文两张皮子,谁不补谁是傻子,反正她不是。
而且这确实是林秀水的命脉,她可以拒绝两个猪小肚,但拒绝不了六十文。
谁会跟钱过不去。
“拿来瞧瞧,”林秀水撸起袖子,能宰人六十文,她绝对不手软。
用手捏起一个猪小肚,她咦了声,“怎么一股酒味?你不是说装蹴鞠的皮芯?”
皮六笑笑,“这是做皮芯的一种法子。”
他倒是想跟林秀水讲实话,实则有苦难言,要真是装蹴鞠里的皮芯的话,满大街他随便寻个皮匠去,这是他用来运私酒拿去卖的。
官库管酒管得严,不许平头百姓家中私自酿酒,哪怕酿一小罐酒,被人偷报上去,酒务脚子都要来缉拿,卖酒的店家管得更严。
可酒税又奇高,自打出来个隔槽法,酿酒被强行摊派酒钱,最多一月可达四五贯,皮六有个开直卖店的好友,这直卖店只卖酒,不卖下酒吃食,近来酒税高涨入不敷出,皮六只好铤而走险帮他卖私酒,多赚些。
寻常酒具实在显眼,酒务脚子一查便知,皮六打蹴鞠的,手里经手的猪小肚最多,他便起了拿这运酒的心思,毕竟谁家好酒会装猪泡里头。
但这猪小肚不经用,只要一贪心装多点必裂,赚的钱大半又拿去买鲜小肚,一个鲜的三十文,皮六愁得掉头发,一听李习闲说这有能缝补的,才动了心思。
皮六心里苦兮兮,转头笑眯眯:“劳烦小娘子你帮我瞧瞧,能补便补一补,我那还有好些呢。”
林秀水噢了声,没有深究,而是拿猪小肚扯了扯,没用力,想试试它经不经得起缝补,事实是,压根经不起。
针没法缝的东西,那就粘。
这种软塌塌的褐色薄皮,不吹到鼓起来,压根没法粘补。
林秀水拿起来,放下去,想起曾经给卖油的老丈补过的油篓,那油篓就是加油纸涂,裂口处能不能加点油纸先盖住?
后面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突然目光凝在这两张猪小肚上,伸手摆弄了下,将两张重叠放一起,发现裂口处不一样,登时有了主意。
她赶紧跑回家去拿了小荷打娇惜的绳子,上面有截长竹管,边拆绳子边念叨,“小荷啊,要是装不回去了,阿姐给你买个新的啊。”
她扯下来,舀水洗了洗,而后跑回去,在皮六的疑惑目光里,她用竹管套住一个裂口在边上的猪小肚,拿手箍紧,伸进另一个裂口较小的猪小肚里。
然后慢慢用竹管往里吹气,幸好这竹管够长,只要憋着气,闻不到味道。
等她鼓气将猪小肚吹起来,两张皮子慢慢贴紧,皮子本就黏,裂口也贴紧了皮子,只有些许漏气。
靠皮子和皮子内里的黏合,皮裹皮,整个猪小肚被吹起来后,林秀水绑紧口子,捏住皮上的裂口,先顺着裂口处涂鳔胶水,再贴一小张油纸。
松开后,那糊了鳔胶水跟油纸的地方,将猪小肚旁边弄得皱巴巴,紧缩缩的,但不要紧,再吹气又变得很平整,而且不漏。
皮六看得目瞪口呆,他喃喃自语,“还有这样的补法,真是什么脑子才能想得出来啊。”
林秀水呸了声,竹管上头有竹丝,她点点补好的这两个,“补好了瞧瞧,没事的话给钱。”皮六不看漏不漏气,他要看漏不漏水,抄起一个往溪岸口走,灌上水,捏紧口子晃了晃,嘿,真的没往外渗水。
林秀水要是知道他拿来装酒的,渗水往外漏,都不会还他钱。
皮六回来后,掏出钱袋子就往外倒钱,也不管多少,哗啦啦倒了一堆铜板出来,吓林秀水一跳,幸好起早来往人少。
“这里应当有七八十文,全给小娘子你,”皮六挠挠脑袋,实在过意不去,“你刚那法子我都学会了。”
皮六白占了法子,心里总不得劲,但让他以每个三十文来补,他又舍不得钱,是以从心里冒出个主意。
“我们打蹴鞠的有个社,叫圆社,里面时常有牛皮子裂了的,或是缝线开掉的,我们皮匠人手少,小娘子要能补,我给你揽下这个活,一个补补能有五文钱。”
林秀水倒没急着答应,这缝衣裳的里缝线,和缝蹴鞠的并不算同种,她虽然见钱眼开,却不是所有活到跟前都会揽下,她还从没有碰过蹴鞠呢。
她数好一堆铜板,抬头道:“得先
拿一个来瞧瞧,最好裂口比较多的,我得瞧瞧能不能缝,不然应了你,到时候技艺不精,这不是坏了我自己的手艺。”
于手艺上她从不马虎,吃这口饭,不能砸自个儿的招牌。
林秀水数了三十文给自己,又把剩下的钱推出去,她说:“这钱能不能买个蹴鞠?不用太新的,只要没坏就成。”
她想买个给小荷玩,总是闷在家里,有时候出去跟其他小孩玩,也很快回来,后来她发现,是大家都有新鲜的耍货玩,小荷没有。
皮六拍拍自己胸膛,“别的我不敢说,蹴鞠多得很,我肯定给小娘子拿个好的来,明日再带个要缝补的蹴鞠。”
其实这几十文最多买个竹子编的,要是买皮鞠最少百来文,可皮六自认为得了便宜,自然得自个儿掏钱垫一垫。
等他走后,来找林秀水的活计都正常得多。
有清瘦的娘子拿条合围裙来,“阿俏,你帮我改改,我近来胖了些,这早前的合围裙竟是穿不下了,加宽点我自个儿倒是也能加,我嫌它这样式太素净了,你给我改改。”
林秀水将剪子放下,拿起那偏青的合围裙,这是样式最简单的一片式合围裙,就是裁了块长布头,在腰间加了根绳带,从身后往前穿,露出前面一半的裤子。
她找出布尺,拉了拉,“娘子,你来让我量量。”
量好宽度后,林秀水又拿起裙子说:“我刚好有批柔蓝色的布头,搭这种偏青的颜色好看,我给这裙头,裙边都加上。”
“在中间腰身处,加一串酢浆草结,这寓意好运连连,娘子你觉得怎么样?若实在嫌素净,那就只能在上头绣花了,得等上好一段日子,这得绣许久。”清瘦娘子当即道:“就按你前头说得来。”
她压低声音说:“我也不计较那些,就是不想叫人看出我穿的是前几年的裙子。”
林秀水笑了声,“我帮你好好做,裙子底下再加一条白色长条边,保管别人认不出来。”
“娘子给我二十三文就是,酢浆草结算是我送你的。”
“那可多谢你了。”
酢浆草结通常是挂在腰间的,属于绦绳类,形状类似于酢浆草的叶子,打法分难易,林秀水都会,这是跟成衣铺前头打理衣裳的小丫头阿雅学的,她会打很多绳结。
林秀水打的不繁琐,用蓝布头加红布头,打出来像三个圆叶子,挂在一块,形成一串两个酢浆草的长结。
她打的时候还想到别的,要是将长布头换成绒线,绳子编紧些,能将酢浆草结做成香囊的抽绳,样式会更好看些。
如此想着,手上也没闲着,编好绳子,要裁出大概样式的长度和宽度,她拿出自己制作的粉袋,油布做的,大小跟手掌差不多宽,里头装了面粉,一根长线从粉袋里穿过去,这就是简易的画线袋。
林秀水请张木匠给她做了筒套,将粉袋放进去时,她拉出线来,粉袋不会动,紧绷的线沾了粉,沿着木尺或布尺边缘往下压,松手线弹走,留下笔直的线痕,跟木匠用的墨斗一般。
林秀水收好粉袋,裁布缝线,给合围裙上布片和酢浆草结,改合围裙改得快,她拍拍手上的粉痕,笑道:“娘子你试试。”
那娘子欢喜接过,连忙上身试了试,她今日穿了条素色的外裤,搭了条暗红的百褶合围裙,此时换上这条偏青带蓝的合围裙,蓝红的酢浆草结挂在前头。
她自个儿低头瞧瞧,看不出名堂来,倒是跟她一道来的娘子说:“阿姑,这颜色搭得好,原来这前头和裙片太过素净,配个绦结跳脱些,你走两步瞧瞧,动起来更显得好。”
“可惜我倒没什么要改的,不然也拿到这里来试试了。”
那改裙的娘子一听,顿时觉得满意,本来这裙子是要做成桌帷的,她想想不舍得,没想到这一改,倒是让她又中意起来,不至于压箱底。
林秀水赚了二十三文,那娘子则穿着新改的裙子欢喜走了,她捶捶腰和脖子,将钱串好放进钱囊里。
接下来便是些小活计,赚个一文两文的,她就顺手给补了,要不了多少工夫。
她今天赚得不大多,七八十文,到后面下了大雨,有两位娘子帮她一起收拾东西,才免得东西被淋湿。
下了雨,又没到上工时辰,她开始琢磨香囊,姚娘子说猫头香囊扑买的人多,大抵小孩子喜欢。
她又做了兔耳朵形状的,这种最好做,先剪兔耳形状,再裁圆片收拢装艾草,缝上兔耳多就变成了圆滚滚的兔子。
不装香丸是香丸少,她省着点用,林秀水还自我安慰,兔子爱吃草的。
还有些碎布头纹样有点丑,太花哨,她都剪了按蝴蝶样式缝成香囊。
做完这两种,她用红色绒线编酢浆草结,一根太细,用两根编的,编得很窄一段,栓在香囊绳结上。
今日姚娘子冒雨也跑来,跟林秀水算香囊钱,这几日总共是五十六个香囊,折合起来是三百三十九文。
能扑出这么多,主要姚娘子自己定了个规矩,扑买四次不中便送,虽则少赚了些钱,可生意倒是更好了。
除去地段每日二十文的商税,和给林秀水的钱,也能赚些钱糊口。
姚娘子又拿了新的香囊,林秀水说:“编了酢浆草结的要贵一文。”
她笑说:“贵多少文也得买。”
只不过给了五十文定钱后,犹豫着没走,她走出去又掉头走回来说:“哎,小娘子,实不相瞒,你卖给我的香囊,尤其那种猫头的,别人博去拆了,如今这边上有好些卖同样的,且他们的香囊更秀致,用的布和花纹也要好些,买我们这的日渐少了。”
姚娘子又说要继续如此,只怕香囊卖不出去,没人来扑买。
林秀水正数着钱,闻言皱眉,其实她也有想过被别人抄去做同样的,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这在宋朝倒是半点不稀奇,哪里什么稀奇东西摆出到摊上,立即便有相同的冒出来,香囊这种极其普通的东西是这般,就如同镜子一样,湖州石家念二叔这种大字号的,都拿仿者没法,只好加个湖州真石家念二叔的名头。
林秀水拿他们也没有法子,但她却跟姚娘子说:“那这段日子便先卖着,我这种香囊做法实则太简单,不说买回去拆线,裁缝手艺人瞟一眼就能做出来。”
“你等我再琢磨琢磨些日子,弄些样式难些的。”
其实就是用好料、多下功夫,且在样式独特些,能仿的人便少。
可眼下的问题是,林秀水穷啊,她越穷出的东西越简单,手里有什么就做什么,她都有的东西,别人只会更多。
好气。
气她眼下没法子,又没有独特到完全拆不出的东西。
送走姚娘子后,林秀水先绕道到染肆那给她姨母送伞,今日这雨怕是不会停了,自己穿着油衣小跑到成衣铺,只裤脚湿了点,她今日也穿的合围裙配长裤。
哪怕烦恼如蛛丝缠在她身上,林秀水到了成衣铺也高高兴兴的,大春玲铺好布问她,“捡了铜板?”
林秀水摇摇头,“丢了不少铜板才是。”
“那你还笑得这样高兴,”小春娥吃惊,忙跑过来安慰,“丢了多少呀?丢得少嘛,赚一赚就回来了,这算命的都说破财化灾嘛,丢得多了,那我们报官去。”
林秀水失笑,“我说笑的,丢了笔生意才是。”她也说了原委,小春娥抱手环胸,摇了摇头,“你找的那个娘子太软了些,我知道个扑买的娘子,她那嗓门跟狮子吼一般,她摊子上卖的东西,但凡是她独有的,旁人要是卖得跟她一样,她当街撕人家,扯人家衣裳,撒泼打滚的。”
小春娥可羡慕这种人,时常到她摊子上去扑买。
“我们下工到她那去,你卖给她也能再挣一笔不是,要是还不行,”小春娥指指在边上瓣布的大春玲,“我叫大
春玲帮你挨个打一顿出出气。”
林秀水被逗笑了,“真打吗?”
大春玲冷不丁接了句,“梦里帮你打。”
从成衣铺下了工后,林秀水被两人簇拥着到小溜水桥那去,找一个叫赛大娘的扑买摊子。
赛大娘面皮黑,长得很壮实,腰间挂串铜板,走路只听铜板啪啪响。
林秀水看她摊子上卖的东西,跟其他扑买摊子完全不同,扑买的人多,生意也好,东西一个接一个的补。
赛大娘忙中抽闲回了句,“那只管先拿来,我看谁活腻味了,跟我卖同样的东西。”
林秀水靠小春娥,又给自己的猫头香囊找到了生意。
她总有些不好意思,小春娥用力拍拍自己胸脯,拍得太用力咳了声,她边咳边道:“这在家靠亲人,出门靠朋友,我们得手里有啥人用啥人知道不?”
“这不都是我靠你,你靠我的,你要是不靠我的,我将来怎么好意思占你的便宜啊,阿俏。”
大春玲啧了声,“前头说得好,后头说得那是什么玩意。”
“你懂个屁。”
但是两人都问林秀水,“这下有没有高兴点?”
林秀水心里热乎乎的,她说:“有,请你们吃东西去。”
“吃什么,难得都到这了,你请我们到瓦子里看场杂戏,”小春娥拉她。
看场杂戏只花了林秀水十五文,进瓦子去看杂戏,一人五文钱,两人不要她多花钱。
当然林秀水还是会琢磨香囊的事情,至少要搞些不同的,她暂时不打算放弃姚娘子这边的生意,毕竟给钱给得这么爽快的人,比生意要难找些。
她今日带了从姚娘子那赚的三百多文,没再急着买布去,她姨母这几日很忙,早上五更天便去上工了,总是夜里很晚回来,弄得满头满脸青蓝色。
林秀水去肉铺里割了一斤肉,买了罐盐,两百文便没了一半,剩下的买了些赤豆,要了些油菜,切了块豆腐,那老婆婆用荷叶包着给她的,她后悔买早了,没带篮子来。
反正林秀水不愿意回想,她到底是以什么狼狈的姿态回去的。
到了家里,小荷冲出来,举着打娇惜的绳子说:“阿姐,我上头的管子没了!”
“不会叫哪只猫儿咬走吃了吧,呜呜,我打不起来了,我都转着玩的。”
林秀水正将豆腐放到盆子里,闻言一僵,她早上用完后头又忙去了,竹管子放哪里去来着了?
最后在一堆布头里找到的,她很诚恳地跟小荷承认错误,“是阿姐的错,我早上拿去用了,忘记装上了,不过我用这个给你换了个蹴鞠,明日或许你就能玩了。”
“啊,真的吗?”小荷蹦起来,“我也能玩蹴鞠了!前头小三子家里就有个蹴鞠,可好了,只让我们摸摸。”
林秀水坐到灶台后,探出脑袋来,“你抱着它睡都成。”
小荷是个嘴巴藏不住的,有话就得抖落出来,王月兰刚下工回来,立即便叭叭全说了。
王月兰擦了把脸,她今日身上还算干净,听了个消息也高兴,没有打断小荷的兴奋,只说:“叫你阿姐惯着你,给你两颗糖,分颗给阿姐,你玩去吧。”
她上楼换身衣裳,下楼倒了杯水,面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林秀水好奇,“姨母,你捡着银钱了?”
“什么银钱,”王月兰往后头看小荷在不在,一口气闷了杯水,而后才说,“路上碰见住对岸的蔡娘子,她官人今日没了。”
林秀水迟疑地道:“她官人没了?姨母你笑得这么高兴,他跟你有过节?”
“这你就不懂了,蔡娘子估摸着自个儿也偷着乐呢,我只不过替她笑了罢,”王月兰半点不掩饰笑容,“她那个官人从前见天打人,家里谁都打,眼下跌水死了,我能不乐吗。”
“死个男人罢了。”
王月兰说:“你前头两个姨夫死了,我也不见得难受。”
尤其后头那个,她生下小荷后就甩脸子,她姐走后,她说要把阿俏接来住,跟她对骂对打,得亏这人死得早。
林秀水掀开盖子倒水,有些不明白,“那姨母你怎么老担心我嫁人?”
“你娘临终嘱托给我的,”王月兰撑手摸头,“那会儿她说,要是不给你寻门好亲事,到了地底每逢清明、中元都得爬上来找我。”
“我怕死了,天天等,结果你娘一次也没来过。”
王月兰又立即岔开话头,“明日我不上工了,蔡娘子叫我帮忙去,扯些丝绵兜子,打打下手。”
“我夜里便要去那边,晚上锁好门,我明日早上再回来,小荷跟你睡,把我屋子里那褥被也搬过去。”
林秀水应下了,又说:“那装些肉汤去,有炉子的话,夜里还能喝。”
王月兰没带,吃了饭后便走了,夜里林秀水带小荷洗手洗脚,盯着她用刷牙子,等她钻进被窝里,才打开窗,点麻油灯继续缝补。
东西补完一半,有人在窗底下叫,林秀水挪开麻油灯,探身子出去瞧,王月兰在船头喊:“阿俏,下来到后门那来,拿个碗。”
小荷没睡,也要跟着下去,林秀水举着麻油灯,叫她小心跟下来,穿过灶房到了后门,王月兰将船划来。
倒过来一碗子料浇虾面,和两个肉馒头,王月兰说:“你俩拿去吃,明早也不要开火,我给你送来。”
“将门关好,我可走了,那边还要忙去。”
林秀水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目送王月兰的小船在夜色里,拐过弯去。
“阿娘做什么去?”小荷吃面时问。
林秀水把虾挑给她,笑了声,“帮一个娘子的忙去,你晚点可得再用一遍刷牙子,你牙都有点黑了。”
小荷呼噜呼噜吃面,当听不见,她哪哪都不黑。
夜里林秀水抱着小荷,暖乎乎的,她睡得很好。
五更天时候,王月兰抽空给她和小荷送了吃食,是灌熬鸡粉羹和花糕。
林秀水说:“办得这么体面。”
王月兰掉船头时回:“死得不体面有什么用。”
她没忍住笑,鸡粉羹还热乎着,林秀水吃了小一碗,吃花糕时,屋外便有了喊声,应当喊她补东西的。
她急急忙忙出去开了门,花糕都还吊在嘴边,是对眼生的夫妻,提了一个箱子来,她瞧了眼,没瞧出什么。
林秀水咽下嘴里的东西,请人进来,准备拿工具前问道:“两位要补些什么东西?”
“补些之前穿过的旧衣裳,”那女子去将门掩实,带点无措的笑,“听闻小娘子手艺好,我俩才从对岸那边过来的。”
林秀水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先瞧瞧补什么衣裳。”
她伸手从箱子里取出衣裳,粗看觉得是绸缎,那种特有的光泽感,她拿出来一瞧,还真的是,那种大红的缎面,除了些许勾丝以外,算是好料子了。
而且绝不是估衣铺里买来的旧衣。
她又翻了底下好几件,两三件绸缎,其余是上好的细绢,款式倒是男女都有。
林秀水看了眼很局促的夫妻俩,穿得都是旧麻布,连鞋面都打了补丁,有些怀疑起来,这不会不是两人的东西吧?
女子许是看出她的怀疑,连忙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俩的旧衣,从前家里富裕时买的,后头破落了,哎。”
“也不怕小娘子你笑话,这是我们拿去长生库做死当的,还要麻烦你打眼瞧瞧,精细补补。”
长生库林秀水听过,是寺庙里的质库,放利放钱,完全不像寺庙。
所有质库都差不多,佛门里的也一样,嘴里说着阿弥陀佛,压起价来毫不心慈手软,只恨不得多压些。
林秀水宽慰她,“娘子你放心,比起我这补工,最好使的就是我这眼睛,旁人都说亮得跟夜里的乌桕蜡烛似的,哪里有不好的,逃不过我这双眼。”
这话说得面色紧绷的两人笑了起来,没有那样局促。
林秀水端了凳子给两人坐,支好桌子,用湿布擦一遍,干布擦一遍,擦到没有一点脏污,才去洗干净手。
她坐在光线最好的那处,先拿起红色的缎面衣裳,她分不出来这些绸缎是什
么绸,哪来的,还没在成衣铺里学到,但能分清好坏。
先摸手感,绸缎的质地紧薄光滑,她一寸寸摸过去看过去,同那对夫妇说:“我摸有没有勾丝的地方,绸缎很容易勾丝的,而且勾了的话会很显眼,又不大好补。”
“但真勾了也没事,就用针去挑一挑,一点点地往布前头赶,摸不出来,也看不出来。”
挑这种丝除了费眼,手稳以外,对林秀水来说难度不大。
她摸完第一件绸缎衣裳,总共有四处勾丝,三处起毛,旁边有两处小裂口,她说:“光这件补补要四十二文。”
那女子站起来说:“小娘子只管补,我们不会短人银钱的,我是说,该给多少都行。”
“别担心,我补完的话,”林秀水笑道,“本来该压你们一半的价,拿到长生库里最多压你们两成。”
“超过两成,再说什么都不要松口,问是谁说的,就说是林秀水说的,她不让你们贱卖。”
“我是林秀水。”
说得让夫妻俩看一眼对方,笑出声来,原先还很忐忑的心,想着是卖了这最后家当,要是还不成,路走到尽头,绢布买卖生意欠的钱还不完,那就一起到地底去。
可这会儿,又从林秀水逗趣的话语里,找到些许期望,万一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林秀水不是白给他们期望,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这种不需要换布的,只有点小毛病的,修修就好了。
虽然绸缎勾丝很烦恼,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取一枚针,搓搓手里黏着的黑线,对准勾了丝的地方,慢慢地赶,将线勾一勾,拉出来,往侧缝处那边赶。
很费劲,勾的丝虽然不算长,但要一点点赶,很细心,要有耐心,手不能抖,一抖勾断了丝,不能同素纱一般,还能再往里头加纱。
赶完的线,她摸一摸,擦一擦,扯一扯,确保这勾丝的痕迹完全消失。
让两人看,两人看完面面相觑,对着光都瞧不出来,实在是厉害。
补这六件衣裳,林秀水从五更天补到卯时后半,连出摊也没去,赚了二百文多些,补得她脖子酸痛,眼睛干涩。
“赶紧去吧,我给你们叠好了,补好了,只管放心去吧,最多压你们两成的价,不行便换一家呗。”
“这衣裳都能补好,日子也能补好嘛。”
林秀水好些次瞧出这两人的仓皇、局促和不安,有时候补东西,也是在补人心。
两人千恩万谢,男的甚至想行大礼,林秀水拦他不住,把自己关在门外。
后来的某天里,去了临安府长生库回来的夫妻俩,告诉她,那堆衣裳抵押了十五贯银钱,给了两人从头再来的机会。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而这天早上,林秀水补完衣裳出去,她提了一麻袋手套出去,交给洗衣行的小九,两人在墙角处做交易。
小九一个个清点,她举起自己的手,喜笑颜开,“你做的那手套子怪好用的,我已经两日手没胀到发白了。”
“你们觉得好用就行,有没有哪漏进去的,这批里头,要是有七天里就漏的,可以找我补,漏得实在多,我给你们换一双。”
林秀水指指这手套,“上头我都绣了日子的,超过三十日后坏的,我便不补了,这一批油布成色不错,不会那么容易渗水的,我自己试过,你们用捶布石的,或是其他捶布的,都注意着些。”
“我晓得的,以后还卖这个价吗?”小九拿起手套,有些犹豫地问。
林秀水说:“这批是这批的价,以后要有更好的油布,不怎么会进水的,那便是另外的价钱,你放心,我还没琢磨出来,不会立即抬价的。”
小九放了一半的心,将五吊钱给她,小九站在墙角口给她用身子挡光,挡人。林秀水在里头数钱,五百文数得很仔细,这可都是她的买布钱,加上这钱,她的买布钱已经积攒到九百多文了,再赚点能到一贯,可喜可贺。
幸亏今日准备了个布口袋,不至于招摇过市。
林秀水数完钱,同小九告别,也从她嘴里得知,除了洗麻布衣裳的二十人外,洗衣行里还有洗绢布衣裳的二十五人,洗绸缎衣裳的三十七人。当然这些人不在林秀水的考虑里,手套硬会刮丝,她卖那么便宜,可赔不起银钱。
那么只有里面洗大块麻布、上浆的五十六人,她至少要买完整尺幅的油布。
她想着这事,走回成衣铺,又是熨布、教大春玲熨,跟布婆看布,小春娥和大春玲会给她留饭,再是熨布、看布、抽空跟阿雅学点编绦绳的法子,她教阿雅特别的缝补针法。
下工后支摊,接了皮六的蹴鞠,一个新一个旧,都没来得及细看,一堆的活计涌上来,她今早和昨日夜里都没出来摆摊。
林秀水补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站起来,提起条破成丝的裤子,跟年纪大的老丈说:“老丈,这裤子买条新的吧,今日就算有蚕花菩萨来,这裤子都得蚕吐了丝,织娘上织机才能补得出来。”
“那我找蚕花菩萨去,”老丈拿过来,拄着拐杖大步走了,其实他压根不去找蚕花菩萨,他去成衣铺买条新的。
林秀水捏了捏眉心,低头看那破罩子,“你确定要我补,糊张布的事,你自个儿拿回去吧,你看我这边,合围裙、褙子、上襦,都叠得比我头高了,我真没工夫。”
“那你不补的话,这送你了,我拿回去也是懒得补的,”天下出奇的懒人这样说,说完真把这罩子留下,人走了。
他绝对不愿意再接手一个要自己补的破烂,他会疯的。
林秀水看得目瞪口呆,算了算了,她补补还能用,到时候把这罩子倒挂起来晾她的布头。
她真是尽碰上一堆奇人。
准备收摊时,还碰上回家的陈打金,那前头也摆摊要跟她做同样生意的,林秀水倒是好久没见过她。
照旧穿很艳,像一朵开得极盛的牡丹花飘到她面前。
“我进布行里去了,”陈打金以一种平稳的口吻说,脸上笑得跟牡丹长花瓣了一般。
林秀水正整理东西,抬头看她一眼,“没想到,你还挺厉害。”
她刚说完就后悔了,她就不该跟陈打金说话。
在她说完后,陈打金极为夸张地说:“真的吗?能得到你的承认,看来我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还挺厉害的。”
林秀水斜眼看她,没话讲,陈打金没话找话,“秀姐儿,你生意近来还挺好的吧,上回原是我错了。”
林秀水无可奈何,回了句,“托你的福,挺不错的。”
陈打金不敢相信,“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陈打金竟然也有坏心办好事的时候。”
正好陈桂花从这经过,扔下句话,“这人还跟我一样姓陈,天爷嘞,蠢得挂相了。”
林秀水憋住笑,扭头往自家走,不想搭理陈打金。
陈打金见人走了,这才想起正事,忙跑过去喊:“秀姐儿,你别走啊。”
“你要布头不?”
“要。”
陈打金又说:“那你接我的活要不要?”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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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满,发红包,祝大家人生小满,小满胜万全[比心][红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