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 劝君莫堕迷魂阵4

作品:《樱笋时

    第83章·劝君莫堕迷魂阵4


    李元微,告诉了李鸣呶一些前朝秘辛。


    前朝末帝死后,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都打着大周朝的名号建国,声称自己是正统。但李元微告诉鸣呶,前朝皇族也许残留旁系血脉,但末帝真正的血脉,早已销声匿迹。


    江湖人牵涉其中。


    前朝末年,末帝不朝,宠信奸妃。在末帝祭祖时,群臣暴、乱,兵戎相见,要求清君侧。末帝惶恐之下,杀了爱妃。被处死的爱妃腹中有胎,末帝不敢救,却有江湖义士救下女婴。


    消息走漏,百官生怕末帝秋后算账,要求江湖义士交出女婴。


    朝廷与江湖的纷争,围绕末帝,致世道更乱。而在混乱的斗争中,君不君臣不臣,女婴也彻底失踪。霍丘大举入侵的时候,末帝惶然发现膝下最后一子猝死,疑心是自己的报应。


    末帝深恨逼迫自己的群臣,又离不开他们,便悄悄召一些品级不高的世家,让他们帮忙找自己的女儿。


    那时,他的女儿若活在人世,恐怕早已嫁人生子。末帝想用和亲应对霍丘的入侵,此举的意义,不言而喻。


    太原李氏,便是受召的品级不高的世家之一。


    关中张氏都不知道末帝在寻找他丢失的女儿,李氏却知道。李元微知道。


    李元微远在太原,却能和身在云州的张漠结识,正是因为李元微去云州寻找过末帝的女儿——李氏根据江湖人的情报得知,末帝女儿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恰恰是云州。


    这件事,是张漠都不知道的。


    李元微从未告知过张漠,双方结缘的真正原因。


    而在之后他们相交的十多年间,那起初的缘故,更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毕竟,始终没有人找到过末帝的女儿。而云州城破,前去云州寻求庇护的末帝,早已死在了战火中。


    李元微之所以告诉鸣呶这段往事,只是为了说明:朝野不合,朝臣与江湖人的猜忌,由来已久。


    真正想将江湖人打压得抬不起头的人,不是李元微,而是裹挟皇帝的朝臣们。


    世家讲究风骨,皇帝可以缓慢换血,却不能在战乱年代操之过急。所以,即使鬼市这一次无辜,皇帝可以惩罚陈五郎,却不能对鬼市施恩。


    皇帝不能对鬼市施恩,却也不想打压鬼市。其间分寸,让人头疼。


    而陈五郎……又涉及到朝堂斗争。


    陈书虞背后的陈家,终归到底,算是皇帝的人。背后推手将陈书虞推出来,李元微既恨陈书虞的无能,被人利用,却不得不惩戒陈家,打断自己的手骨。


    这时候,还没出事的张家,对李元微来说,便更珍贵了。


    鸣呶又不解地问哥哥:“为什么他们都想和霍丘和谈?是觉得我们打不赢么?哥哥,我们打不过霍丘么?”


    “这几年我朝休养生息,有良帅将才,又在我们的主场,只要坚持,霍丘总会认输,”李元微告诉妹妹,又苦笑,“但你也不能说百官懦弱。我们都是从战乱中走出来的。天下大乱的那些年,军阀豪横,人命卑贱,信仰崩溃。世人都对朝廷失去了!


    信心,包括朝廷自己。他们畏战,亦是怕无谓的牺牲拖垮来之不易的稳固新朝。朝堂若是一艘巨船,我便是掌舵者。我和你大水哥一直在做的,是让朝堂重新为人信任,重新庇护自己的子民。”


    李鸣呶思考着李元微告诉自己的那些话,更加觉得,如此关头,鬼市需要自己。


    皇帝不能直接帮鬼市,但鬼市不能永远这样待在臭水沟,江湖不能永远被猜忌打压。原来朝堂势力不是只有一股力,原来他们各有各的想法。鸣呶无意掺和他们的斗争,但是这一次涉及到了自己……


    至少,哥哥其实私心不反对江湖势力,不是吗?


    若是江湖势力能帮助哥哥坐稳皇位,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这般想来,鸣呶下定了决心。


    外面淅沥下着雨,鸣呶撑伞外出。为今之计,她要交代他们,千万不要闹,不要和朝堂对着干。皇帝想和他们合作,但他们必须知晓分寸。


    鸣呶踩着雨水,在侍从们不赞同的目光下坚持出宫。


    她出宫自然不可大张旗鼓,只能在侍卫们的相护下走偏僻宫苑。但再偏僻,其中总要通过一些宫中御道。所以,她在黄昏雨帘中,见到御道上的张文澜,这并不算一件稀奇的事儿。


    鸣呶看到张文澜,便用伞挡住自己的脸,倚靠着红墙,想充作陌路人。


    但她转念觉得如此行径太过刻意,她悄然将伞挪开,正瞥到张文澜的官服湿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他独撑着一把伞,在雨中走得缓却秀拔,身后的宫人们默默跟随。


    鸣呶盯着他。


    他那微翘的眼尾像把镰刀,寡情得很,压根没递给鸣呶一个眼神。


    擦肩而过时,鸣呶到底没忍住:“喂。”


    张文澜红袍曳地,撑伞的手指发白,压根没停步。


    鸣呶不得不上前:“小水哥。”


    她拽了他衣袖一下,他停下来,乌墨般的眼睛顿了一下,才流出光,朝她看来。他那神色冷静极了,却也单薄极了。


    鸣呶:“你干嘛不坐轿辇呢?”


    张文澜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宫人便先赔笑:“回殿下,是官家要张大人绕宫墙行走两圈,再去复命。”


    鸣呶吃惊地睁大圆眸。


    绕着宫墙走两圈?这么大的雨吗?


    鸣呶:“你得罪我哥了?”


    张文澜:“与你无关。”


    鸣呶压根不在意他的态度,若有所思:“是不是你把宝樱姐藏起来了,我哥才罚你?”


    张文澜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张文澜:“与你无关。”


    鸣呶蹙眉:“你这样,我要跟大水哥告状了。鬼市丢了坊主,容大哥亲自来了……”


    张文澜掀眼皮:“容暮?”


    鸣呶怔住:“你认识?”


    张文澜盯着鸣呶,心想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他调查“十二夜”这般久,他当然清楚那几个人的名号。


    容暮亲自来了。


    果然,樱桃就是因为容暮而来汴京的。


    如今,应当到了他们交接的关键!


    时期。容暮的到来,意味着姚宝樱要全身而退,离开汴京。


    鸣呶发现绵绵细雨下,张文澜盯着自己的眼神幽黑的,让人心中发毛。


    她都有些后悔在雨中拦他,和他说话了。


    鸣呶心里嘀咕着想后退,张文澜忽然慢慢道:“你想帮鬼市度过这个难关吗?”


    鸣呶愣住。


    她狐疑:“你这么好心?”


    张文澜平心静气:“我一向好心。”


    鸣呶无语。


    但她心有所求,便眨巴着眼睛看着张文澜。


    乌伞下,青年瘦白侧脸被宫灯照得幽晦:“容暮是个被鬼市抛弃的坊主,到他那个地位,他的傲气不会允许他轻易原谅手下的曾经背弃。但他又非常了解朝廷对‘十二夜’的忌讳,他未必想鬼市复苏得顺利。你可利用此心态。同时,知晓鬼市和朝堂关系的老人自然清楚如今局面。坊主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愿意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鸣呶脱口而出:“宝樱姐啊。”


    张文澜冷冷看着她:“除了她。”


    鸣呶:“……你真的没囚禁宝樱姐吗?”


    张文澜不理她这话,继续教她,通过教她,来教鬼市的人如何和朝廷谈判。


    鬼市现在当然不能出事。牵一发动全身,狗逼急了会跳墙。


    鬼市最好保持一个复苏、又不完全复苏的状态。容暮不对鬼市完全上心,宝樱就会牵挂这里;鬼市又不能生乱,不然他们会拼命找姚宝樱……


    鸣呶是其中最有用的一只饵。


    所以,张文澜免费送了鸣呶一点耐心。


    他在风雨中与她畅谈许久,直到他咳嗽起来,后面等候的宫人提醒他们,张文澜才离去。


    鸣呶盯着雨帘中走远的青年,受宠若惊般地回头,与自己的侍卫说:“你们看到了吧?他居然对我笑了,我感觉他又在利用我了。”


    侍卫:“那殿下,咱们还出宫吗?”


    鸣呶想一想,恹恹道:“出吧。虽然小水哥别有目的,但鬼市现在真的需要他的法子。”


    张文澜当真在雨中绕着宫墙走了两圈,到最后,他眼前发黑四肢无力,冷汗一阵阵地贴着脊椎。他站在殿外等李元微召见的时候,看到陈书虞依然跪在雨地中。


    不过陈书虞比他身体好得多。许多日了,陈书虞还活着……


    “张大人,请。”内宦声音,将张文澜带回现实。


    张文澜先收伞,再整理衣容,再进殿,向皇帝行礼。


    殿中炉香幽微,钻入鼻端,因过于温暖,竟再激起了张文澜体内的一股寒气。他眼前黑了片刻,神智再恢复的时候,看到李元微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李元微如何不眼神复杂呢?


    他希望略施惩罚,能让张文澜认错,打软张文澜的骨头。可看看眼前这个人,衣袍浸湿遍体冰寒,整个人像湿漉漉的落汤鸡,却仍没有低头的意思。


    张文澜确实在一些事上,固执得让人牙痒。


    李元微:“你想通了吗?愿意交出鬼市坊主了吗?”


    张文澜:“鬼市坊!


    主不在我府中。”


    “不要与朕玩这种文字游戏,”数道折子被李元微拂开,朝阶下的青年面上砸去,“多少人上奏,状告你和鬼市勾结一气,全靠朕压着!高二娘子回府,但绑架她的女贼却未伏法。即使你及时赶回汴京,拿下陈五郎,但你先前大摇大摆地去鬼市多少次,你和那个坊主勾结……被多少人看在眼中!”


    张文澜:“我也通缉她了。”


    李元微:“通缉的结果呢?”


    张文澜垂着眼,任由皇帝叱骂。


    皇帝终是骂累了:“微水,把那个女子交出来吧。纵陈五郎借殿前司兵马去鬼市有错,但鬼市和朝堂动手,亦有错。朕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张文澜:“然后,所有过错都会推到她一人身上。你们会说因鬼市不守法,忤逆朝堂,才导致这一场误会。


    “因为她单打独斗,形单影只,最好发落。你舍不得动陈家,朝臣舍不得向百姓认错,便要她来承担这一切……”


    “放肆!”李元微怒而起身。


    但连日操劳,让皇帝在起身时身子一晃,重新跌坐。


    张文澜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李元微恍然,觉得时光有一刻,竟从未变化。


    无论过去多么久,张文澜永远是张漠第一次领着他去看的,那个厌世的、刻毒的、过于敏锐的小怪物。


    张漠总说那不怪他弟弟。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文澜始终这样。


    李元微疲声:“江湖不是想与朕谈判吗?交出一个人,获取和朕的合作,这难道不好?双方自愿的事,你拦在中间做什么?”


    张文澜垂着眼:“我不会牺牲她。”


    李元微顿一顿:“夷山之行,你应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一定要有人为此担责。从那开始,那女匪便再未出现在世人面前……你从那时候就准备拦在中间了?”


    张文澜不语。


    他的心思太多了,他要的太多了。方方面面,大大小小。他全都要。


    无论皇帝此时如何说,无论皇帝如何希望鬼市交出一个人来救回陈书虞,张文澜都不会松口。


    姚宝樱松口,张文澜都不会松口。


    他就是会与所有人对着干。


    隐瞒一切,欺骗所有,世人唾弃。他要把姚宝樱留在身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似乎殿外的雨仍凝在张文澜的眼睫下,长殿烛火落在他眼中,和雨水一道化成冰刃。冰刃朝向皇帝,朝向所有人。他那暴风雨后的平静恣肆,狷狂得让人恐惧。


    李元微:“你荒唐!”


    张文澜:“我很清醒。”


    李元微:“看来还是惩罚太轻。”


    张文澜:“便是官家今日处死我,我府中也从来没有什么鬼市坊主。我无法活着离开这里,张府今夜就会付之一炬。你和我大兄的筹谋,都别想实现。”


    李元微大怒:“竖子!疯子!你这样藏着人,到底图什么?你这样就能妄图得到爱人之心?你可笑!于公上,你私欲作祟,坏朕大事;于私上,你强抢民女,朕亦不容!”


    “!


    我一直说,我要樱桃,”张文澜眼睛空落落地看着殿角下压着的茵毯。那茵毯色杂,卷起一角,因皇帝的节俭而无人理会。这正像是他不被接受的心事,“我一直这样说。你们从不助我,我自己去争取,又有什么错?”


    李元微:“你大错特错!情爱不是靠你强求……”


    张文澜:“倘若我利用此局,帮官家彻底扭转朝局呢?”


    李元微:“你要扭转那些交出鬼市坊主的奏折么!”


    张文澜:“我要文武百官放弃和谈,支持我们与霍丘开战,而霍丘却无法抢得先机!我要用此局,还鸣呶自由!”


    砰——


    闪电劈中殿外巨木,宫人奔走惊慌,殿中阒寂如死。


    李元微喘着粗气,骤然起身。


    长阶下的青年目中烧起葳蕤如野草的火光,他一字一句:“官家,我们要和霍丘开战了——”


    开战?


    开战!


    剧烈争执,断于一言!


    雨水淋窗,噼啪闪电横过窗棂,殿中的李元微全身觳觫一震,热血在体内汩汩沸腾。


    如果说北周是一艘承载他志向的大船,这艘大船在驶入汴京后,已经抛锚三载。满朝文武拉扯,地上淤泥沉淀。攘外,安内,民忧,国患……时隔三载,张文澜能让王朝这艘巨船重新启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