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 劝君莫堕迷魂阵3

作品:《樱笋时

    第82章·劝君莫堕迷魂阵3


    殿前司冒充开封府,封查鬼市。开封府少尹身困夷山,遭遇死士。昭庆公主被困鬼市,陈书虞声称是他人偷拿了自己的鱼符,自己并没有对殿前司下令。


    鬼市涉及到江湖人。江湖人义愤填膺,他们的代坊主消失了,他们疑心是朝廷带走的人。汴京百姓们也向着这些江湖人,朝廷若不给出妥善处置,会丧失民心。


    而一个新建的王朝,最重要的便是民心。


    陈书虞牵扯到陈家,陈家牵扯到陈皇后。满朝文武在看陈家的笑话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看李元微的笑话。


    鬼市失踪的代坊主牵扯到了开封府少尹。张文澜不承认自己与此事有关,鬼市却依然需要一个交代。


    更何况,所有这些事,背后有一只巨大推手。


    李元微甚至猜得到这一切事情是谁在背后推动,可他找不到证据,也不能在此关头得罪对方。咬紧牙关往下吞血的过程中,李元微病倒了。


    他病倒了,自然要陈书虞继续在外跪着,要张文澜在外候着。


    鸣呶在这时候来福宁殿求见他。


    如此多事之秋,李元微甚至不能见陈皇后,生怕文武百官的微词牵扯更广。能解他心忧而不是矛盾根由的无辜人,大约只有一个鸣呶了。


    李元微便宣了鸣呶进殿。


    鸣呶进殿后,看到兄长瘫坐在御座上的疲惫模样,心中难免一酸。


    她轻声:“哥哥,你要保重身体。你的内宦告诉我,你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这怎么行?你难道要像大水哥一样病倒吗?”


    “病倒有什么不好,”李元微疲声,“他倒是轻松,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


    鸣呶:“哥哥这样说,让我们情何以堪。我们都想哥哥保重身体,倒不一定为了黎民天下,只是为了哥哥自己。”


    李元微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鸣呶身上。


    他倏忽发现,他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这个幼妹了。他与幼妹相差十几岁,若他混账些,他都能生出来像李鸣呶这么大的孩子。但他自然没有那样混账,他看鸣呶的心,却当真与看儿女差不多。


    兄妹间年龄相差太大,便会无尽地疼爱呵护,望她平安康健,一生无忧。


    他忙碌自己的大业,骤然回首,恍然发现鸣呶亭亭玉立,已经是个豆蔻少女了。当年他与张漠结伴红尘时,大约也是这么大。


    时光一轮又一轮,好像压根没过去多少年,却已经转了这么多轮。


    张漠即将退出时光红尘,鸣呶却刚刚少年。


    李元微出神间,看到鸣呶走来,少女仰望的眼眸在烛火下泛着泪意:“哥哥,我是你的家人。我只愿你好。”


    李元微回了神。


    他一向冷静得近乎寡情的面上,浮起一丝微妙神色:“……你是为了鬼市来求情吧?我听你的侍卫们说,你和鬼市的人相处得不错。我记得,前些日子,你还想让我见鬼市的首领。为何又没有了消息?”


    鸣呶欲言又止。


    她想说什么,又想起方才自己进来时,看到张文澜还在外候着。


    !


    失踪的姚宝樱,真的和张文澜没有关系吗?若是没有关系,兄长又岂会用这种方式逼迫小水哥呢?


    其实……兄长也不愿意和鬼市交恶,将江湖人彻底推远吧。


    鸣呶轻声:“哥哥,我不懂。你是皇帝,为什么不直接下令,对鬼市开恩呢?你明知道这一次他们的反抗,是逼不得已。若当真逼他们反了,汴京的百姓也会对我们失望。拉拢江湖势力,难道不好吗?新朝初建,不正应该团结各方势力吗?”


    李元微许久不语。


    鸣呶:“哥哥,我已经十五岁,我能帮你做许多事了。”


    李元微看着少女稚嫩的眉目,心中觉得好笑。


    十五岁的少女,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但他太寂寞了,陈皇后被陈家牵连而禁足,张漠困于病苦而常日昏迷,他的许多筹谋、志向、野心,又能和谁说一说呢?


    在此深夜,皇帝隔窗看着外面那冷漠静立的张文澜,目光再落到面前的昭庆公主身上。


    李元微终于开始:“皇帝不是一言堂。我不能一言九鼎……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鸣呶似懂非懂:“因为朝臣们不完全听你的话吗?因为哥哥是用武力夺取的天下,那些文臣都是关中大世家,瞧不起我们?那我们更应该跟江湖势力联手,压下那些文臣啊。”


    李元微:“武力并非完全可靠,治天下还需这些文臣。而江湖人,也不可靠。”


    鸣呶:“这就是,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吧?但是在我看来,江湖人中‘十二夜’当年刺杀霍丘王,改变两国局势,让北周在这场战乱中有了喘息之地,能够反败为胜。他们牺牲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公正。他们为此寒心,也是正常的。”


    李元微不语。


    鸣呶低头片刻。


    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和鬼市的人相处多了,难免偏心。但是面对自己的亲哥哥,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还有一身无暇的来自乡野丫头的纯真心灵,而李元微也不是书本上那些面容模糊却权欲熏心的皇帝们。也许李元微日后会变,但至少在此时,这对兄妹还不需要因为权势而生出猜疑心。


    二人还可以说些贴己话。


    鸣呶:“我知道,哥哥也没办法。当初我们和霍丘打仗打得凶,我们却打不过对方。如果那时候不出一些事,很可能没有我们的现在……霍丘和北周,都需要刺杀霍丘王的人是江湖人,如此,双方才可停止战争,坐下来谈判。这是你们心照不宣的决意,只是辛苦‘十二夜’承担恶果。”


    李元微意外地看着她。


    鸣呶抬眸,若有所思:“哥哥在朝堂上不能控制那些文臣,是因为徒用武力,无法折服世家。哥哥必须做出成绩,必须要收服他们……那么,如果我去和亲,是不是会帮到哥哥?我记得,大家好像都希望我去和亲……”


    “鸣呶!”李元微厉声,“谁告诉的你,你必须去和亲?”


    鸣呶怔住。她目中生出困惑,有些不理解哥哥突如其来的激动。


    李元微蓦地起身,烛火照殿,将他的身影在屏风上投出扭曲修长的一道阴影——!


    “若是公主和亲便换取太平,那前朝是如何亡的?若是打断的脊骨能获得尊重,太平盛世岂不在百年前就应该诞生,哪轮得到北周建立?


    “霍丘在北虎视眈眈,南周在南动作频频。我若与霍丘结盟,百年来的黎民战苦向谁诉冤?霍丘若与南周结盟,他们的第一个国策便是吞并我们……和亲换不来我要的东西,你也不必大义凛然自诩牺牲。这个天下,没有人需要你牺牲。”


    一长串话,让生病的皇帝胸闷气短,跌坐于他。


    李元微喘息半晌,想她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他挥挥手,疲声:“你去玩儿吧。”


    鸣呶怔看着烛火下的兄长。


    一阵风过,她倏而惊醒般,朝前走一步:“我不去玩儿。也许你和大水哥的计划中没有我,但我总能为你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比如……你想改变朝堂和江湖的关系,你需要一个代言者。小水哥不能完全控制,那么,我呢?”


    李元微抬眸。


    目光明亮的少女在阶下仰脸而笑。


    烛火如水藻般,在她宁静美丽的面颊上流动。


    少女公主些许落寞:“暗潮涌动孤舟难行,浮萍一世潮涨潮落。我觉得,你们需要暗线。


    “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做公主。大臣们说我粗野,百姓们又敬我为贵人。世家贵族嫌我无状,寻常百姓敬我高雅。正如哥哥不知道怎么做皇帝,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公主。我只有在鬼市自在些,那里的人,让我想到以前……恰恰是汴京的混沌面。他们无拘无束,会武功,却依然被像狗一样撵着。我总觉得,这是不对的。


    “如果你始终不需要我去和亲,那么我是否可以代你去江湖行走呢?


    “哥哥,你需要我吗?”


    李元微没直接回答鸣呶,而是忽然道:“你可知道,前朝末帝曾丢弃过一个女儿?若那个被丢弃的孩子活着,她也有我们父母辈那么大了。”


    鸣呶困惑,不解李元微提起往事的意义。


    而往事,自然有缘故——“前朝末年,霍丘侵犯。末帝想到用公主和亲,才想到他丢弃的女儿。他曾发动天下世家去找那个女儿……”


    --


    皇帝与幼妹交谈的时候,陈书虞在丹墀下罚跪,张文澜在偏殿罚站。


    张文澜思考如今局面的时候,张宅中倒风平浪静。


    姚宝樱的世界,分为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她少时习武,山林打野,初入江湖,路遇张二;一部分是她与张二结伴同行,在送他到汴京后,他向她提亲,她一时色迷心窍,便嫁给了他。


    自此三年,她与夫君几乎形影不离。世人常夸他们什么鱼什么深,宝樱自己也那样觉得。


    她有时对浩大的江湖天地生出兴趣,但一想到夫君离不开自己,那点儿兴趣,便可以克制。


    她的夫君张文澜,实在是一个可怜人。


    生来体弱,少时丧亲。满朝皆敌,案牍劳累。他整日将自己沉迷公务间,闲时又带她一道行走民间,微访民生。他为这个新建立的王朝做尽好事,朝堂对他的抨击却如流水般,常日将他淹没。


    !


    往往夫妻二人闲时游玩,便总能遇到无穷无尽的杀手、死士来取他性命。


    姚宝樱为此紧张万分,更不敢离开他左右。


    这一次的夷山之行也是这样的。


    他们去夷山玩耍,遇到地龙,好不容易逃难出来,又遭遇了政敌死士。姚宝樱为保护张文澜而身受重伤,却依然坚持着陪他返回汴京,去戳穿他的政敌们的阴谋。


    宝樱受伤太重了,记忆便受损,许多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好在,她还认得自己的夫君是谁。


    鬼市中,陈五郎伏法,昭庆公主获救。陈书虞无论是吃酒误公,还是谋害公主,他都得为此次官府的狼狈收场担责任。而鬼市的刁民们……宝樱叹口气,她觉得那些人不是刁民,那些人甚至让她觉得心中亲昵。


    她想不出所以然,便猜这是因为,容师兄曾是汴京鬼市的坊主。她对容师兄亲昵,自然也对他手下的鬼市亲昵。


    三年前,刺杀霍丘王一事,让“十二夜”元气大伤。容师兄留在云门养伤,宝樱却嫁入了汴京。缘分如此奇妙。


    宝樱便问自己的夫君,可不可以饶恕鬼市反抗官员的百姓们?若非官府冒充开封府,要对他们一网打尽,鬼市的百姓也许并不敢反抗朝廷。


    他们这样对话的时候,宝樱正坐在帷帘内,苦哈哈地喝着一碗药。


    她从夷山回来后,半臂骨裂,胸骨肋骨皆伤,腹部有一道长划痕,周身大大小小的擦伤无数。她自己觉得没有毁容便算好事,张文澜却大惊小怪,惊动府上养着的一堆医师来治病。


    她夫君居然在府上养了这么多医师……


    宝樱心中甜蜜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而她思考时,手指无意识转动着腰下的风铃。铃铛发出沙沙声,她脑中登时晕晕然,有些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宝樱怔住。


    她出神时,听到张文澜在帘外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你都记得关心他们。”


    他话说的古里古怪,姚宝樱当即掀开帘子去看他。


    天未亮,却又要上朝了。


    他在套那身胭脂红的官服。


    素色方心曲领在内,映照绯衣上的禽鸟山水纹,再衬着他那张脸,当真是熠熠生辉。只是他此时蹙眉低头,神色委顿……那是因为,夷山之行,他身上大约没受伤,但以他的体质,他也是遭了很大一重罪,艰难撑着罢了。


    好是俊美的郎君。


    姚宝樱放下药碗,鬼迷心窍爬上床:“我帮你穿衣。”


    她才扑下床,就“哎呦”一声,被自己手臂上刚接好的骨扯得龇牙咧嘴。张文澜的眼眸,便严厉非常地看过来了。


    宝樱一下子心虚。


    他道:“你在府中好好养伤,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折腾。”


    宝樱不满:“那你呢?你都这样惨了,竟然还要上朝,还要去宫里。你们皇帝是没人用了吗,天天把你一人当苦力。你身体不难受吗?不要瞒我,你体质如何,我还是清楚的。”


    他垂下眼,轻声:“死不了。”


    姚宝樱:“死不了就要硬撑?可我心疼你。”


    !


    他眉心忽然一跳,眸子朝她看来,眼中迸发出无比璀璨的光华。那重光像闪电破雾,朝宝樱直袭而去,打得宝樱心头一跌。


    被他这般灼热的眼神看着,她心尖猛跳,手脚蜷缩,生出一种掺杂着害羞的不自在。


    ……怎么回事?他们成亲这么久了,她还在害羞?


    她和夫君的感情,这么好吗?


    宝樱沉思时,听到张文澜低声:“你好好歇息。我要走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宝樱想了想:“吃鱼吧。听说江南鱼肥肉鲜,可惜我无缘前往。只能吃鱼充饥。”


    他温声:“待我忙完手中公务,携你一同南下,又何妨?”


    “算了吧,”姚宝樱摊睡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腰下的铃铛坠子,沙沙的铜铃声如海浪般一重重袭上她,她在刹那间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了下去,“你是北周大官,江南如今是南周地盘。你怎么敢下江南呢?你不去,我自然是不去的。我还是……吃鱼吧。”


    她睡了过去,自然也不知张文澜是何时走的。


    但那也并不是很重要。


    她只是心疼他的劳累,为他的身体操心。


    如今看似她身受重伤,可他也得陪她日日喝苦药。他每日都要去宫中,不知和他的皇帝商量些什么了不起的公务。待他回来,夜色便已经很深,宝樱已经倦怠地睡着了。


    她最近嗜睡。


    张文澜说这是好事,睡眠是身体对她的保护。她睡得越多,好得便越快些。


    宝樱便信了他的说法。只是每次睡醒后,大部分时候,张文澜都不在她身边陪伴,都被绊在宫中,她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思来想去,宝樱将此归结为“思念”。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


    宝樱将这个想法,与夫君留给自己的侍卫长青交流。长青看她的眼神,好是……古怪。


    长青道:“二郎如今事务繁忙,无法常日……陪伴夫人左右,也许是一件好事。”


    宝樱与他在园中闲逛,二人一前一后,宝樱打个哈欠。她却不想再睡了,便揉着眼睛忍下那股困意。


    宝樱扭头责备:“哪里好了?我算是有些明白,为何我与夫君已经成亲三载,我却常有些陌生感……就是因为他太忙了,总不在我身边。”


    长青心想他经常不在,一则确实是皇帝施压,让他脱不开身;二则,他大约也怕露馅吧。


    张文澜的药酒,是一切事件的药引子。


    张文澜早就偷偷尝试用那药酒来勾着宝樱,他告诉她药酒致幻,宝樱自己试过后,觉得幻觉不算严重,便有些不当回事。


    这便是张文澜降低宝樱的警惕心的手段了。张文澜为了得到宝樱,布局那么多,蛛丝马迹埋藏那么久。本就是为了最后时刻——一丁点儿药酒当然不严重,可如果张文澜将他壶中的药酒,全洒入温泉中呢?


    张文澜自己常日服用那药,自然有些抵抗。而宝樱便没有那般幸运了。


    如今这所有一切……岂不就是张文澜为宝樱编织的幻觉吗?


    !


    可长青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暗示姚宝樱。


    他已经引起二郎的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