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 暗里叫人骨髓枯16

作品:《樱笋时

    第55章·暗里叫人骨髓枯16


    院中花廊后静养的张漠与闯入者姚宝樱对上眼眸的时候,鸣呶便乖顺地朝外退,以防二人有私事,不方便当自己的面聊。


    结果鸣呶视野一转,傻眼地看到了半堵坍塌的墙垣外,张文澜带着呼啦啦一堆侍卫,就那么隔墙而望。


    鸣呶眨一下眼的功夫,墙外的张文澜和侍卫就不见了。


    她几乎以为这是自己幻觉。


    她喃喃:“大水哥……”


    但她从小认识的大哥哥,此时似乎没空理会她。


    张漠凝视着姚宝樱。


    这是真正的、不经他人假扮糊弄、姚宝樱从未见过的张家大郎。


    他确实和姚宝樱见过两次的“张漠”,眉心的朱砂是一致的。但他绝不是姚宝樱曾被误导的“兄弟一模一样”的模样,他的眉目要清淡一些,眼睛颜色更偏茶褐色,鼻梁也更窄一些,唇色更浅一些。


    朱砂痣下,姚宝樱看到的这副面孔,些微面善。


    如果说,张文澜是浓墨重彩、一眼便让人觉得英俊到近乎凌厉的美男子,那么真实的张漠,更符合古人所想的那种“谦谦君子”“如切如磋”。


    君子如水。


    也许这水,曾经浩瀚磅礴,狷狂澹澹掀动天下大局。而今这水,只潺潺涓涓,如清泉山溪,如被崇山峻岭藏住的任何一段无名水脉。


    他的身体、精神,看着都很不好。


    张漠身为宰相,他有官家特许的不必上朝、在家审阅奏疏的权职。但姚宝樱已经开始怀疑,那些奏疏,到底是在张漠的案头,还是在张文澜的案头?


    张家这对兄弟的秘密,北周皇帝知道吗?若不知,他们是欺君。若知道,那他们联手这一出戏,做给天下人看?


    姚宝樱盯着张漠的时候,张漠也在打量她。


    起初他被唤醒,目光略显空洞。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清明,这倒像是姚宝樱听闻的军旅生涯带来的敏锐反应。而他看到姚宝樱和鸣呶后,那眼神便极为怪异了。


    他将宝樱细细端详,目生笑意,却也有几分怅意。他像是通过她在看某位故人,却又清醒地知道她非故人。


    他用含笑的眼眸看她,还学张文澜,唤她“樱桃”。


    姚宝樱迟疑的,咬了唇。


    许多疑问,在看到他这身支离病骨后,卡了壳。她特有的过于心软的毛病,让她难以当着一个病人的面,连连质问。


    但真正的张漠,必然和姚宝樱见过的假张漠不同。


    假张漠总在诱导她,真张漠却十分善解人意。


    他看她的眼神很温和,在她的困惑中,他笑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说:“在小澜哭着闹着要我去云门苍山为他提亲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姚宝樱完全不记得。


    她有些无措,怔忡不语。


    张漠缓缓抬手,挡住了自己眉心的朱砂痣。他垂下眼,重新用一种寒刀一样凛冽的眼神俯望。


    他道:“三年前,太原城战,我们见过面。”


    久远的旧风在!


    日光下朝姚宝樱吹来,拂乱少女颊边发丝。姚宝樱身子轻轻一震,目中的迷茫转为一种惊喜与沉痛相重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三年前,她和张文澜分开后离京,她是要去办一件事。她的事情在太原城,那一冬,“十二夜”刺杀霍丘国王,死伤惨烈,她去太原城救人。


    在那里,她见过一个大哥哥……


    姚宝樱一下子扑过去,跪在了张漠的躺椅前。


    她目光掠过他膝头,望着他眉眼:“……你是那年的大哥哥!你还活着!”


    她想要查看他身体,又因二人如今身份而生出踟蹰。她只将手放在他膝上,喃喃:“原来,你当年就在太原城,你、你就是张家大郎……当年……”


    张漠朝她摇了摇头,似在说,不必提当年的事了。


    是了,他如今身在朝堂,自然不好多提当年“十二夜”刺杀霍丘国王那件事了。


    他身在朝堂……


    姚宝樱心静下,她仰望他,飞舞的花瓣落到她的睫毛上。


    姚宝樱一字一句:“你是‘子夜刀’吗?”


    张漠俯望着她。


    在弟弟布下的这一局中,在姚女侠百般探查中,所有的隐瞒到此时已经没有必要。


    张漠就这样坐着:“是。”


    姚宝樱倾而发抖。


    身为江湖结盟势力的“十二夜”中的第十二夜,为什么会是一个身坐朝堂的大人物?!传说十二夜有叛徒,才导致他们在刺杀霍丘王后死伤惨重,而张漠就出现在太原城!


    是朝廷要借刺杀霍丘国王的事,来拔掉“十二夜”,打压整片江湖吗?


    张漠是那个操控棋盘、打压江湖的人吗?


    那第九夜呢?还活着吗?


    那么师姐呢?这些年云虹坚持“子夜刀”不是叛徒,苦苦支撑门楣……这些,张漠都知道吗?


    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回去?他如果得偿所愿,又为什么是今日这副模样?


    姚宝樱刹那间,仰身扣住张漠的手腕,生出带走他的心思。


    她才生出这种念头,便听到鸣呶紧绷的、干巴巴的声音:“小小小水哥。”


    阳光烂烂,花飞若雾,隔着一整片花海,张文澜立在院门口,盯着姚宝樱扣握张漠的手。


    阳光太烂,逆着光,姚宝樱看不清张文澜的神色。


    他轻描淡写:“拿下。”


    长青为首,所有侍卫齐齐出手。姚宝樱绷身之际,她听到张漠在后一声轻叹,他手腕瞬间一转,另一只手在她背上一敲,整个脊椎骨的麻意酥酥然包住姚宝樱。


    姚宝樱顿时醒神,借着身骨失力全身发软之势,整个人朝前一滚,躲开了长青的第一段攻势。


    张漠是武功高手!


    和他的废物弟弟是不一样的!


    哪怕此时他病魔缠身,在这么多侍卫的配合下,姚宝樱都不可能拿下他,更不可能带张漠一起走。


    而张文澜……


    姚宝樱在地上翻滚,她听到鸣呶惊怕的声音:“小水哥你做什么?是我逼高二娘子跟我来这里的,你!


    若是不高兴,我们马上离开。”


    姚宝樱身上无器,躲避艰难,她顺势求饶:“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张文澜:“将她关起来,手脚缚锁链。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自由出入一步。”


    一把刀劈来。


    姚宝樱矮身钻入花廊下,她眼睛看到张漠仍坐在躺椅上,轻轻蹙起了眉。


    张漠疲乏揉眉心:“小澜,住手。”


    姚宝樱:“张文澜,你恼羞成怒了是吧?明明是你假扮大郎,一直哄骗我。我还没跟你算账,你气势汹汹干什么?


    “长青大哥,长青大哥你别打了啊!我不该把你骗走,但我也是有原因的嘛……张文澜,你今天伤我一下,我让你余生后悔!


    “我走!我走还不成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快住手啊混蛋!”


    姚宝樱和这些侍卫没有生死之仇,她也不觉得自己私下见张漠的行为,值得张文澜大动干戈。但是张文澜动了,他非但动,还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姚宝樱:“你再这样,我也要动真格了——”


    鸣呶:“大水哥,你管管他啊。”


    张漠咳嗽起来。


    鸣呶便朝他奔去:“大水哥,你别急,对不起,我们不该打扰你休息……”


    嘈杂的打斗,遮掩了所有人的说话声。


    姚宝樱冷不丁看到张漠所靠坐的躺椅旁墙壁角,立着一把长刀。她本就学的是刀,边打边退间,姚宝樱到墙下拔刀而起,朝外一横,将身前的一众侍卫激得向后退了数步。


    姚宝樱翻墙而上。


    她听到张文澜的命令如影相随:“追。”


    --


    四面八方,全是张文澜派来捉拿姚宝樱的人手。


    姚宝樱暗自心惊,她知道张文澜当了家主后,对张家的掌控力非昔日可比。然如今他调用张宅所有侍卫,来捉拿她一人,仍让姚宝樱不可思议。


    张漠就那般让他受刺激吗?


    二人既然已经撕破脸,姚宝樱便想干脆趁此机会,逃离张宅再说。张漠“子夜刀”的身份,可以再想办法……


    姚宝樱在逃跑中,发现自己逃往任何一个熟悉的院门口,都有侍卫将她打回去。大多方向都被人截断,只有一个方向,给了姚宝樱机会——


    南苑,禁园。


    --


    姚宝樱进入这个自己从没来过的禁园。


    她做好侍卫们追来、自己在院中和他们搏杀的准备。但是她一进到此院,便脚下一顿,如坠梦端。


    院中湖绕一圈,木桥通向湖中。湖水四方,环着整个院子,植满了红色的树。


    红果灼灼,如霞如胭,铺陈漫天。


    是樱桃树。


    一整个院子、遮天蔽日、艳艳生红果、花飞长天的樱桃树。


    “樱桃宴”上不见短缺的樱桃,有了缘由。


    而一进入南苑,身后那些侍卫,像是全部得了禁令,不上前一步。只有姚宝樱提着那把从张漠墙下借来的刀,恍恍惚惚踏入这方天地。


    她脑海中骤然响起少年的温柔声音:“等我!


    们到了汴京,我种一整个樱桃园给你。”


    “我们有看不完的樱桃花,吃不完的樱桃果。”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耳边听到雨敲屋廊声,她为此失神——湖中心建着此院唯一的屋廊。屋廊窗门打开,帘帐飞扬,桌椅齐整,看着不像是久不居人的样子。


    那屋廊下,并没有躲雨的、畅想未来的少年男女。


    姚宝樱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看到樱桃树下,依稀有人的影子,大约在收果子、施肥。她以为是照料果树的仆从,而稀稀拉拉间,树下的人们看到了她,朝她惊笑:“姚女侠。”


    是谁?


    你们都是……谁?


    她看向这一张张面孔,他们有的年老有的稚嫩,有的神色怨愤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佝偻着背有的神色麻木。老老幼幼,男男女女,全都认识她。


    他们叫她——“姚女侠。”


    姚宝樱越往前走,手中提着的刀越抖,意识又清醒又迷离。


    她认出来了,他们是三年前,她和张文澜去汴京的一路上,遇到过的人。这些人生中的过客,短暂交集却应拥有更长的陌路,而今却困在张宅,困在这家禁园中!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姚宝樱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她踩过木桥登上湖心,进入湖中心的屋宇。


    四面通风,四方水香,姚宝樱一脚踹开屋门——


    “哗啦啦。”


    她像惊动了一个静止已久的万花宝典。


    在她踹门一瞬,门窗打开一瞬,这个宝典,活了过来。


    姚宝樱看到四面白墙上,横梁悬挂下,一张张宣纸飞扬,宣纸上,画满了人影。


    有的人面蛇身,有的树上长脸,有的是蝴蝶妖,有的是林燕精怪。有妙龄少女在林中行走,有稚嫩娘子手捧雨滴。有的画挂久了,淋了水,墨迹斑驳;有的画像刚挂上墙不久,纸墨尚新。


    它们全都长着一张脸。


    窄脸秀眉,妙目薄唇。一个个如鬼怪般长在墙上,在姚宝樱进屋刹那,齐齐凝下身段,朝姚宝樱扑面而来——


    她们长着姚宝樱的脸。


    十五岁的姚宝樱,坐在屋廊下玩水,目光殷殷地看着木门的方向,等候画作上并未出现的归人;


    十六岁的姚宝樱,是面容模糊的人影包围,他们为她量身裁衣,将口脂妆粉涂到画作上茫然的少女脸上;


    十七岁的姚宝樱,在满园樱桃树下持刀练武,刀风卷起满天红花,与她对打的另一个人,在画作上不见踪迹;


    十八岁的姚宝樱,凤冠霞帔,手持却扇,端坐华辇,十里红妆夹杂着黑魆魆的夜雾,这个模糊的像梦境的画作中,对面的郎君迟迟不现身。


    姚宝樱仰着头。


    手中刀,在她畏惧惊恐下,从她手中无辜脱落,在木板上砸出“咣”的一声巨音。


    她心脏跳得厉害,她置身其中,直到她听到幽幽凉凉的男声,从屋外传来——


    “我们说好了在今年成婚,你怎么敢失约?”????????????s


    一阵风过!


    ,一片烟散。姚宝樱转过肩,茫茫地看向湖心外,木桥后,张文澜就立在丛丛樱桃树下。


    满园的故人仆从不见了,来捉拿宝樱的侍卫们不进院,如此院落,只有张文澜和姚宝樱二人遥遥看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