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 暗里叫人骨髓枯15

作品:《樱笋时

    第54章·暗里叫人骨髓枯15


    重新入席后,张文澜没时间处理自己胸口扎出来的伤,他只来得及换一身衣服。于是众人所见,高二娘子尚未换衣,张二郎这风雅爱美之名,怕是推不掉了。


    来参与宴席的霍丘使臣,云野在和长青舞完那一曲剑后,对姚宝樱的“琴技”生出忌讳。而云野眼看四方侍卫布置好了密网,只待自己一离席,便会对自己出手。


    云野服了。


    今夜的终极目的大约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胜在他确信自己捏到了张文澜的命脉,自己不算得不偿失。所以,心态甚好的云野,在舞剑结束后,一众侍卫邀请他“切磋武艺”,他没有抵抗,直接跟着去了。


    只临去前,云野给了张文澜一个眼色:我没有说出姚女侠的身份秘密,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我等你的消息。


    张文澜端坐席间,脸色苍冷。


    他情感上觉得自己很冤,理智上,他知道他没有那么冤。


    张文澜心中想:不管樱桃如何想,樱桃到底选了我。


    夜宴之后,姚宝樱陪张文澜,一道送宾客出府。


    作为席上身份最贵的公主,鸣呶自然是得到了最尊贵的待遇。今登上自己的车辇回宫前,鸣呶浅笑:“小水哥与、与……娘子倒是相配。”


    在经历夜里那样的事后,此时听到公主的话,姚宝樱吃惊地看去: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和张文澜,此时表情应该都很虚伪才是。


    鸣呶显然并不那么觉得。


    鸣呶已经猜出姚宝樱身份有问题,而她在被张二郎逼迫“爱慕”后,心思玲珑的她,也猜出张文澜的心思。


    真好。


    小水哥本就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她害怕小水哥,也曾暗暗担心小水哥误入歧途。鸣呶长这么大,从未见小水哥对一个人这样上心过。


    鸣呶便睁眼说瞎话:“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在一起很久。这便是古人所说的,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姚宝樱无言。


    张文澜眼尾颊上泛着红晕。


    他一向不太搭理宝樱以外的人,包括鸣呶。此时他倒是冲着鸣呶露出笑意,他很有兴致:“当真?”


    那种狐狸一般的眼神……鸣呶被看得一怔,姚宝樱赶紧将人拉走,回头朝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鸣呶小声:“我觉得你们会在一起很久。”


    那么小的声音,散在风中,张文澜听不见,姚宝樱装听不见。


    姚宝樱见张文澜总跟着自己,她轻轻碰他手背一下,他肌肤滚烫。她抿了抿唇,跟上他两步:“夫君,我在这里送客人,你去处理旁的事吧?”


    张文澜垂目看她,判断她的心思。


    姚宝樱必须稳住他。


    她抬头冲他笑,摇着他手掌晃了晃。避着客人们,她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又用目光去看那几个做客的霍丘使臣:一,他应当去包扎伤口;二,他得堵住云野的嘴,安顿好云野。


    姚宝樱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她自己都唾弃自己,她听到自己好腻歪的压!


    着的嗓音:“我很担心你。”


    她观察张文澜的态度。


    他怔忡一下后,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那双眼流着潋滟光,在一刹那间软了神色。他红着颊畔,握住她的手腕,轻轻用指关节抵了抵,像一个亲昵的撒娇。


    姚宝樱觉得自己被他勾住的手指都僵了。


    同时,她心口往下沉。


    她发现自己轻而易举说动了张文澜。张文澜漫不经心:“好啊,我去处理好那些事,你在寝舍等我。若还要吵架……我们回房吵。”


    姚宝樱听到自己还嘴:“没有架吵。”


    她心中想,完了。


    尤其是她一转身,看到自己要送的宾客中的高善声,高善声身后赵舜似笑非笑的眼神。


    姚宝樱深吸口气,知晓自己逃避不了了。


    赵舜那梦魔一般的呓语,“他喜欢你”,在姚宝樱心头不断回放。


    她心乱得厉害,警惕得全身僵硬。


    一整天发生的事,让姚宝樱疲乏。此时她只能勉强整理一些关键的讯息,在重要的地方不要出错。


    陈书虞依依不舍地向姚宝樱告别时,陈书虞膝盖竟突然一软,朝下跌去。而他面前的姚宝樱惶然,弯身扶他:“陈五郎没事吧?”


    一旁的侍卫长福,眯了眼。


    方才,长福隐约感觉到劲风来袭,郎君才摔的。那劲风来自的方向……


    长福不太肯定地看向姚宝樱,陈书虞面容涨红深觉尴尬,为自己竟然连续两次在佳人面前失态。


    陈书虞被姚宝樱扶起来时,他忽然一僵,因黑漆漆中,他的手腕被少女的手捏住。她在他的掌心,潦草地写了两个字:报官。


    陈书虞抬头,看到姚宝樱若无其事的笑容。


    陈书虞身子绷住:报什么官?谁出事了?张二郎不就是官吗?她被挟持了?还是说……


    陈书虞想到,今夜他和这位小娘子,没聊完的、官府有可能感兴趣的事,其实只有一桩:姚宝樱是假的高二娘子。


    ……她是什么意思呢?


    --


    姚宝樱知晓自己很难主动突破眼下的困境,毕竟她身后时时跟着张家那些侍卫们。


    她也毫不怀疑,今夜过后,自己身后的侍卫,恐怕会变多。


    那么,只好想法子从外部突围了。


    今夜所有人中,最有希望做成这件事的,就是陈五郎了。她希望陈五郎看懂她的提示。


    今夜没机会和阿舜私下说话了。若是阿舜,肯定一下子懂……但是二少夫人,不能和一个小厮挨得近。


    不提陈书虞有没有懂,宾客们离开后,姚宝樱在庭外徘徊一阵子,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回房面对难缠的张文澜。


    一进屋,她闻到了一室酒香。


    她闻到酒香,便想到了当日书房中醉酒的张文澜,当即头皮一炸。


    她站在门槛处,凝望着黑魆魆的、未亮烛火的屋子,再被身后的寒夜冷风一吹,才深吸口气,走入龙潭虎穴。


    时至今日,他若敢再耍酒疯,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装弱了。


    !


    姚宝樱很快见到了张文澜。


    她在……自己睡的外间小榻上,看到了斜倚在榻上的青年。


    他手背盖额,修长身子缩缩挤挤,歪在这样一张小榻上。看着,像是一段铺陈的月光,光点濛濛若白雪飞天,落在她的世界中。


    姚宝樱站在榻前,他睁了眼,自下而上地看她。那样迷乱的狭长的、噙着霜雾的眼睛,真是好看。


    姚宝樱:“你吃酒了?”


    张文澜垂下眼,手指一点点爬出榻木,勾住她的衣带。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解决完云野了,许了他一些好处,他不会乱说的。我和他的合作……”


    他顿了顿,抬起眼,小心地看她:“只有让他带走高善慈那一次。其他的,我们没有说好。但他现在有求于我……如果你这么在意高善慈,我可以想办法,哄他交出高善慈。”


    姚宝樱心想,难道让高善慈落到你手中,成为你威胁我的一个棋子?


    算了吧。


    不过,她从他的语气,起码看出来:他虽然吃了酒,但不算醉。


    姚宝樱木着脸:“我也不是很在意高善慈……主要是你一直骗我。”


    张文澜半晌无话,他手上转着她的衣带,非常平静地转了话题:“你送宾客送了很久,我一直等你。我实在无聊,只好喝了一点酒。”


    他不想聊他的欺骗。


    姚宝樱心中冷笑。


    但她眼下要稳住他,不让他发现自己想走的心思,便也不好多得罪他。


    姚宝樱深吸一口气,半真半假:“你为什么吃酒?你胸口才受了伤,不能吃酒的。”


    她想努力挤出两滴泪,到底挤不出来,只好干巴巴地叹息:“好像自从你我重逢,你总在受伤。不是肩颈出伤,就是手伤,再不济就是发烧……如今胸口又多了伤。”


    张文澜静片刻。


    他自下而上扬起的眸子,清亮如雨,带着一丝做梦般的笑意。


    他玩味:“你关心我呀?”


    姚宝樱:“我是觉得你和我犯冲。张大人,我可能克你。”


    张文澜躺在榻上,定定看着她半晌,重新闭目。他用手盖住眼睛,道:“我有些醉,头晕。”


    “……”姚宝樱哼哼着抱臂,睥睨这个装模作样的人,“如果想睡觉的话,去你自己的床上啊。”


    他躺着不动。


    姚宝樱抬腿,不轻不重地磕了他一下。


    他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声音疲惫:“里面很乱,我不愿意去。你若是想睡里面,你去吧。”


    里面怎么了?


    姚宝樱俯眼看他片刻,起身迈步绕过屏风,进入里间。


    姚宝樱适应黑暗后,看到内室,当真被镇住了。


    帐子被扯下、被劈开,劈帐子的剑砸在地上,在宝樱进来时,绊了她一下。被剑绊到的少女灵活地往旁边退,又踩到了砚台。她猛低头,正逢月光从窗下透出一片朦胧看着,她看到了砚台压着的纸张,金光流彩。


    这是,花笺。


    这是张文澜白日塞给她的样式相同的花笺,一张张花笺踩在姚!


    宝樱脚下,姚宝樱往后退,看到了其中一张贴着花瓣,像是……樱桃花的花瓣。


    还有,妆奁中的木笄,墙头所挂的棋盘,竖在花瓶后的长剑。林林总总,这里变成了一处混乱场所。


    那张床,被褥沾墨,棉絮纷飞,可怜兮兮地搭在床头。


    难怪娇贵的张二郎,不肯睡在这里。


    这里发生了什么?四处没有打斗痕迹,外间齐整如常,里间变成这样,只能是主人自己弄的吧?他为什么这样?


    唔,她不愿想他。越是猜,越会在意;越在意,越流连不定。姚宝樱不愿意做那样的人。


    张二郎不愿意睡这样的内室,宝樱自觉自己可以吃苦,没有爱洁的毛病。她将褥子往床下一扔,整个人翻身上床,直接睡在硬木板上。


    姚宝樱闭上眼。


    她脑海中浮现张文澜夜里刺他自己的那一刀。


    她心头一跳。


    姚宝樱睁开眼。


    她眼睛看到屏风,看到屏风后睡在榻上的青年。她的好耳力,在这种静谧中,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姚宝樱再次闭上眼。


    过一会儿,姚宝樱脑海中浮现高善慈的面容,她已经不记得高二娘子长什么模样,却记得高二娘子的眼泪。


    她烦躁地翻身,面朝墙壁。片刻后,她刷地翻身坐起,重重一捶床。


    凭什么?


    凭什么张文澜可以睡舒服的床,自己要受这种罪?外间的床本是她的!醉酒就可以任性吗,有病就可以妄为吗?她凭什么让着他?


    --


    张文澜安静地复盘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感到一道人影飘到了自己面前。


    他看过去。


    趴下来的少女反而被他吓一跳。


    姚宝樱板着的脸上,神色空白一瞬:“……你没睡啊?”


    张文澜:“嗯?”


    姚宝樱定定神,凶道:“往里面让一让,我也要睡。”


    他挑眉,却乖巧地不置一词,往床里让了让位置。


    姚宝樱绷着脸上了榻,她心中默数三个数,便感到身后气息罩过来,张文澜来抱她了。


    姚宝樱欲炸:“张文澜,你不要得寸进尺!”


    张文澜轻笑。


    他搂着她肩,握住她要劈他的手,将脸埋入她颈下,他轻声若呓语:“我只有一句话,说完就不烦你。”


    姚宝樱默片刻,吐字:“说。”


    张文澜埋在她颈下:“你没有和云野走,没有和云野联手,甚至今日的宴席,你也照拂。你不知道‘樱桃宴’对我的意义,可你还是帮了我。你其实没那么讨厌我,是不是?鸣呶说我们天造地设,十分般配。你没有多想过这句话吗?也许三年前,我们只是出了一点误会……”


    姚宝樱:“你我之间从无误会。”


    张文澜如若未闻,湿润唇息沾在她颈上,潮腻腻的,像深海中的藻类缠绕:“我如今在你面前并不伪装,你看到了全部的我,那你是不是……”


    姚宝樱厉声:“张文澜,你醉了!”


    他疯疯地笑两声,仍要!


    继续说下去。而姚宝樱一把按住他手腕,掐着他命脉让他气息堵在喉间发不出声。


    青年被她掐得额上渗汗,开不了口,目光烧得像团火。而少女转身面朝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幽亮非常:“再越界,我劈晕你。”


    张文澜看着她。


    姚宝樱:“你说了,只有一句话。你已经说完了。”


    张文澜眼神变锐,变冷。他眼中神色几变,到底如她愿,闭上眼,不再给姚宝樱混乱的心灵增添负担了。


    他闭上眼,姚宝樱才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