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 空即色来色即空1

作品:《樱笋时

    第56章·空即色来色即空1


    姚宝樱跳入水中,寻找那抹混沌的、被水草牵着往下拽的人影。


    她到此时,大脑都是混乱的,惧怕的。


    水面折射日头的光,水中到处白茫一片,空寂一片。而在这片空寂中,她竟然很容易看到张文澜——青年阖着目,散着发,并不挣扎,任由水流与草类将他往深沼中拽。


    在这片水沼下,他真像一缕烟,一缕萦绕人心头经久不散、却在现实中能一瞬消弭的烟雾。


    到此时,姚宝樱再不抱希冀了。


    他想威胁她是真,他以死威胁也是真。若她不下水,若她真能做到反身而去,他必然会选择死亡。


    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可是小孩子的哭闹是假的,一旦大人不理会,小孩子只能自我调节。张文澜却不。他根本不调节自己,只逼着别人调节。


    姚宝樱朝他游去。


    她看到他散乱的乌发,睫毛上凝结的水泡,还有那双不知因毒还是因窒息而越来越青白的双唇。


    她心间倏然一酸,鼻尖发痒。


    她脑海中,蓦地浮现一句少女的戏语:“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谁在说?


    她扭头朝湖中看,少时自己的幻影笑嘻嘻地飘散,浮向水中那越来越向下沉去的张文澜。


    姚宝樱有些恍惚。


    是她曾经说过的吗?三年前,她就叫过他“阿澜公子”了吗?但她不太记得了……她总觉得那段情爱过往不太好,不值得记忆。她总下意识遗忘,在遗忘旧日苦涩的时候,她是不是也遗忘了很多欢喜?


    姚宝樱盯着水中的张文澜,她终于游近他,将这个冰冷的身体抱入怀中。


    他没有醒来。


    她手指拢住他脉搏,那极弱的脉象,便可见此人性命垂危。


    姚宝樱怔怔然。


    张文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耳畔,响起少年怒极的吵架声:“他们以前算计我们,欺负我们,抛弃我们,现在见我们发达了,又来向我们打秋风!我凭什么不折腾他们?凭什么不能杀了他们?你自己去做好人就好,为什么要我跟你一样?”


    那时三年前,他们分开前最激烈的争吵。


    她又听到轻柔的笑声,她转头看去,见少年坐在少女床榻前,坚持要捧着一本书给女孩儿读。女孩儿不肯听,他也缠着不放。他耳际通红,目光闪烁,那崩溃的少女捂着耳朵大叫:“我不听我不听!你又要讲鬼故事吓唬我,看到我害怕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我不会再躲到你身后的!我是顶天立地的女侠!”


    水中的姚宝樱抱着张文澜,眸中湿润,湿润中透出三分怔忡。


    她又看到少年少女刚进一座城池,少年背着包袱风尘仆仆,面容却好看。少女无事一身轻地跟在他身旁,一会儿就晃得没了影儿。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看着有点傻。


    黄昏到了,那女孩儿晃回来了,带回新的干粮时,还羡慕地说道城中有家人娶妻,办宴可丰盛了。少年便说:“那我们就说我们是新娘!


    子的娘家人,去吃一顿喜宴吧,他们不会介意的。”


    少女还在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好,他便握住她手指,脸红红,又小声:“大不了以后我们成亲时,也请他们吃喜酒。”


    她再想到两人在山野间过夜,问起各自过去,少女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说自己有疼她的严厉师姐,师姐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最近几年都不在,把自己丢下,不知道悄悄一个人在江湖上忙什么。所以她也要走江湖,也要出山偷偷看师姐在干什么。只是她现在还没找到师姐,不知师姐去了哪里。


    少女戳旁边人:“那你呢?”


    他低垂着眼,眉目安静,篝火在他睫毛上浮着一重绮丽的鬼火一样的昏光,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极为不真实。他语气平平无奇:“家宅不宁,娘和姨娘们斗法,娘早早死了。霍丘人攻城,我们家被火烧没了。我大兄让我投奔他。”


    她登时便有些无措,因自己触及了旁人的伤恸,她没有应对的经验。


    他却抬目望着她笑,好像压根不为自己的过往悲伤,他还轻轻柔柔地诱惑她:“觉得我可怜的话,抱一抱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


    她扑过去,张臂就将他抱入怀中。她还试图学着师姐哄自己的模样,想将人整个埋入自己怀中,抚着人肩膀安慰。只是他虽然纤弱,却到底是郎君。她半晌抱不全他,苦恼时,他的脸颊也被染上了红晕,欲言又止,最后弯眸笑了。


    他低道:“傻子。”


    少时姚宝樱反唇相讥:“你才傻。”


    他道:“你其实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情吧?”


    她自然不觉得她不知道。


    但他已经在她一派懵懂之时,搂住她,依着她,将她抱入他怀中。她不情愿地悄悄挪动时,她听到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教你。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还有一次,她痴痴地坐在芦苇荡边,见他吃醉了酒,一边走路一边吟诗。


    少年广袖宽袍,走在黄昏中,身量清瘦发丝拂颊。清白间,摇摇若神仙人物。


    张文澜小郎君在少时的姚宝樱眼中,是一等一厉害的小郎君。虽然落难了,但他们越相处,他那精致的小毛病便越发显露。比如他起初,怎么都好,怎么都无所谓。但忽然有一天开始,他讲究起衣着,讲究起容貌,讲究起指甲是否长了,他是否一日未曾剃胡茬了。其实他年少又白净,长得那么好看,再怎么落魄也比胡茬满脸的大叔强,可他一旦一日不搭理,就用巾子捂住脸,不让宝樱看,只露出一双眼睛。


    宝樱不知道他在吟什么诗,只知道这人文化很厉害。不过鉴于她自己的水平,稍微多认几个字的人,在她眼里都很厉害。她便也不知道张文澜的文墨到底是什么水平。每每只有他吃醉了,放浪一些,她从他嘴里听到那么多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字眼,她才感慨自己救了一个多有文化的小郎君啊。


    她托着腮,仰望着那小郎君。


    他回头朝她说了许多话。


    宝樱只是托腮,入神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红唇——


    你在说什么呢?


    混沌间,水中的幻象都消失!


    了。


    她看到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自己画像,挂在墙壁下兀自扭曲。


    她看到张文澜的面容凌厉身形抽条,他质问她:“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你真的看不出来,还是你一直装傻?”


    张文澜……


    姚宝樱抱着怀中人的手臂发抖。


    她带着他向上游出水面。


    你在想什么呢?


    我该拿你怎么办?


    --


    “哗啦。”


    姚宝樱的水性不可谓不好。


    或者说,所有需要她动起来的事情,她都可以做的很好。


    她有敏捷的行动力,有机灵的反应,为什么整整三年了,她都救不了张文澜?


    姚宝樱拖拽着青年,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他原本不重,可人一沾水就变沉了。而姚宝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累得厉害,四肢发沉。她爬上岸头,唤了两声侍卫。侍卫们没出现,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趴伏在水岸边喘气,稍微缓一会儿,便去看一旁倒在地上、苍白昏迷的青年。


    她握着他脉搏,心思迷惘间,竟然诊不出来他的状态。


    她眼睫上的水滴到他脸上,他脸上的水更多,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去按他的胸口,想让他排出肺中水,可他身子僵硬宛如死尸,她慌得无法,越发无措。


    冷静,冷静。


    宝樱,别慌。


    姚宝樱抹把脸上的水,掐了掐自己手心,混沌想到了:毒!对了,他的毒发作了,她的解药还没给他。


    她忙从自己腰间的香囊中掏解药。


    这次下山,她和赵舜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都不致命,嬉闹效果更多。但她当时警惕张文澜太厉害,给他下的毒,已经是她手中最厉害的了。


    姚宝樱哆哆嗦嗦找解药时,手指摸到了腰间一只荷包,隔着荷包,摸到了虫子蠕动的身躯——张文澜送她的那个荷包。


    不想它了。


    姚宝樱取出一枚药丸,见药丸没被水泡化,大大松了口气。但她掐住他的下巴,却喂不进去。


    她应该卸了他下巴,直接塞进去,让他咽下去。


    但她又想到他此时淹水,肺中水没有排出,恐怕真的咽不下去。她还得让他吐出水……


    天色昏了,四面风吹得人身子轻轻战栗。抬头间,便是那门窗大开的屋宇中四面墙上的重重画像。低头间,便是自己怀中这个似救未救的冤孽。


    姚宝樱呆呆盯着他。


    她没有别的法子,她也没有思考太久。她此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整个人思绪都是混乱的,她所有行为都是凭借本能——


    本能之下,姚宝樱将那枚解毒的药丸吞入口中,她俯下身,手撑在被水淋湿一片的地面上,贴上青年的唇。


    她用牙齿、舌尖推挤,捏着他下巴轻揉,使劲手段唤他放松,换他张开齿缝。


    她体会不到任何刺激之意,只是害怕,只是慌张。


    她柔软的唇瓣贴着他,轻轻地碰触他。他好像松弛,齿缝才张开,姚宝樱的舌尖便带着那!


    枚药丸,挤了进去。


    她的舌与他冰冷的齿碰上。


    喂他解药间,不可避免地碰上他的舌。而为了让他咽下去,她不得不与他相缠,与他吞吐,与他挤压缠往复。舔咬间,他口齿间清软的触觉让她更乱。


    所以这是什么?


    姚宝樱无法判断。


    他的呼吸渐渐有了,她目中生热,泪光噙在眼中。而这还没有结束,她按着他胸腹,与他一边唇齿相缠,一边要他将水吐出去。


    张文澜的身体渐渐不那样僵硬了,肢体还是有了热度。姚宝樱感觉他身子微微发抖,她忙退开,他果然战栗一下,侧过头蹙着眉,吐出了肚中一摊水,睫毛开始微微颤抖。


    姚宝樱握着他手,呆坐一旁看着他。


    他渐渐有了力气,有了神智。


    张文澜睁开眼,便看到潮湿的姚宝樱坐在他身畔,煞白着脸俯看他。她乌灵灵的眼珠子,快要脱出眼眶,整个人看着迷离非常,好像落水的人是她一样。


    夏风徐徐。


    二人刚浸过水,都微微打颤。


    张文澜哑声:“樱桃……”


    他一声唤,让那失魂落魄的少女回神了。


    她呆看着他,忽然凑过来,揪住他衣领。她的睫毛根根竖起,因为沾着水,一双眼睛潮润非常,明亮非常。却不是那种带着欢喜的明亮,而是带着愤怒的明亮。


    真好看。


    张文澜恍惚想。


    他无可救药,喜欢看她各种生动的表情。即使她现在揪住他衣领,让他又生出窒息感,可他还是为她的表情独属于自己,而激动得四肢战栗,热血汩汩。


    姚宝樱厉声:“我绝不会因为你,改变我自己!”


    张文澜仰着脸看她。


    她与他面容贴得很近,她的薄唇红润,一张一合,带着方才二人相触时舔咬出来的齿印。


    张文澜盯着她唇上的齿印,他此时死里逃生,整个人意识也非常迷乱。所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毕竟姚宝樱看起来快气死了。


    她将他按在地上,大声怒道:“我不会因为你这么可恶,而对你见死不救。你也不要以为这样能挟持我,能让我害怕,能让我内疚一辈子!


    “我救你是因为你不应该死。你虽然很坏,可我还没有看到你作奸犯科、没有看到你贪污枉法欺压民众。如果你做了那些不可饶恕的事,我一定亲手杀你。但你没有做,哪怕你再可恶,我也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我会救任何一个这样的人,你不特殊……你一点也不特殊!”


    张文澜:“如果我不特殊,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是混蛋,”姚宝樱咬牙切齿,“你给我好好活着,顶天立地地活着!我三年前从山贼手里救下你,三年后也一次次地从刺客手里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求死,不是让你为了这么破大点儿事,枉顾性命。”


    他轻声:“那你知道你将面对什么吗?”


    姚宝樱冷笑。


    她当然知道。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此时院子四方墙壁、树上站!


    满了侍卫。她错过了逃跑的最好机会()?),


    她因为下水救一个混蛋?()_[()]?『来[包。头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而心甘情愿步入了这个陷阱。


    可是正如她所说,她不会为他改变自己,不会为他因噎废食。


    姚宝樱不会让自己成为像他一样卑劣的人。


    姚宝樱此时趴伏在岸边,一手揪他衣领将他压在身下,一手撑着身下木板,喘着气道:


    “不就是想关押我吗,不就是想和我斗智斗勇,你追我逃吗?


    “来啊!


    “张文澜,我不怕你。我今天因救你而甘愿留步,我却不会因此屈服你。我会离开你,我永远不会放弃的!”


    他没有因此生气。


    或者说,他没有力气。


    他轻轻笑,哪怕自己被揪得呼吸艰难,他也要忍着那窒息感仰身向上,迎着她混沌的、复杂的目光,去抱她:“我无所谓的。樱桃,怎样都行的。”


    他平静极了:“我只是要与你在一起……怎样在一起,都无所谓。”


    可她有所谓!


    姚宝樱还要据理力争,还要骂他,还要与他折腾……长青在这时从院外慢吞吞进来,低头不看湖边闹腾得要死要活的那二人,朝张文澜一板一眼地汇报:“郎君,有公务。”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因为我要整理一下新的诗的大纲,然后断更又觉得不好,所以今天这章和周五那章会字数少一些,我要留时间研究大纲,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