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的鸟雀在树荫里穿过，不时传来枝叶抖动的声音。今夜难得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比起寻常更暗了几分。


    但此时的乾坤宗并不平静，宗门的大平台四周点上明灯，比起以往都要明亮许多。


    她们今夜聚集在此，只为等待着一个人的的到来——姬忘尘。


    因为姬忘尘的一句话，宗门上所有人都根据安排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一部分人在宗门特定的地点维持着结界的阵法；一部分的人前往临近的城镇布下防御的阵法，避免姬忘尘身上外溢的魔气影响到无辜的百姓；而最重要的一部人则留在宗门最开阔的平台上，静待姬忘尘的到来。


    而她们均是宗门如今一致认可的强者，同样也是同姬忘尘有过交集的同门。在她们中间的汤穗穗敏锐地察觉到，队伍上方的气流笼罩着怜惜与不忍。她忍不住发散思维，师姐总说自己是宗门的独行客，但其实她早就被许多人认可，并成为她们不断往前的目标。


    也正因如此，站在汤穗穗左侧身形高大的女子突然地低声开口：“所以我讨厌姬忘尘。”


    汤穗穗下意识转头望向对方，对方的眼神放在前方，似乎只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虽然对方嘴上的话语并不留情，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厌恶，反倒有几分惆怅。


    “直到现在，她还是那般光风霁月、全无私心。”女子偏头对上汤穗穗探究的神情，脸上扯起自嘲的笑容，“我恐怕再有几辈子，都成为不了那样的人。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记得，‘入魔之后还主动献身的姬忘尘’，……又有谁会记得我这种不起眼的无名小卒呢？”


    “不会的。”汤穗穗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坚定地许诺，“师姐你也一定会被记住的，因为有我在——这也正是我所选择的目标。”


    “我记得你，你说你要写书。”女子没有挣脱汤穗穗的手，挑眉扯起笑容，话语充满着悲观的想法，“有姬忘尘那般璀璨的明珠在前，我这样的鱼目又有什么价值呢？”


    “赵师姐，每个人的价值并未只有一种衡量的手段。”汤穗穗明白对方悲观的来源，但是在她了解许多前辈的经历之后，她更清楚一件事，“总有些事情，是只有赵师姐你才能做得到的。所以无论是师姐，还是赵师姐你，你们都有着自己的价值。——因此在我看来，你们是同等明亮璀璨的珍珠。


    “而我所做的，就是将你们最珍贵的一面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知晓你们所付出的一切。”


    这也是此时此刻，汤穗穗对于当时秦无纪问出口的那两个问题的回应。


    她的这一番话让那位赵师姐愣在了原地，下意识长大了嘴巴却不知从何反驳。身旁的少女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与青涩，唯独那双坚定的眼眸堪比深夜熠熠生辉的星辰。


    在那一刻，赵师姐耳畔再听不见什么声音，只听得见自己胸膛跳动的心脏加快了节奏，似乎要跃出自己大得多胸膛去迎合方才的那句话。


    随着心脏的跳动，那些压在心底的情绪也随即翻涌而出。即便是听过无数次姬忘尘的事情，她的心底也始终会有那一刻会有不甘心和不服气——难道姬忘尘就很完美吗？


    以往无论如何都追寻不到下文的问题，也终于在当下得到了解答。


    ……她和姬忘尘、宗门里的更多人，从来就不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实际上，她们都只是悬挂在这片夜空的、最寻常不过的星辰——她们本身就在散发着独属于自己的光芒。


    “咚——”


    忽然山上的钟声发被木桩用力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响声。或许它也明白今夜的艰难，所发出的声音比寻常又沉闷的几分。


    这道钟声预示着子时的到来，也拉回所有游神的思绪。众人屏气凝神地紧盯着宗门入口的方向，周围静得只听得到晚风拂过树丛的声响……还有并未刻意隐藏的脚步声。


    踏着此时厚重的钟声，一道许久未见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宗门的入口处；平台上的许多人对姬忘尘的面容并不陌生，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望着那人的出现。


    而与严阵以待的她们相反，暗沉的夜色下照亮姬忘尘的面容，却是一惯的沉稳冷静。她的衣冠依旧整理得十分整齐，垂在身侧的双手空空；除去那双红得滴血的眼眸，与曾经并无丝毫变化。


    她此刻的神态泰然自若，不像是万人憎恶的魔物；更像是只是出外历练许久，又一次返回了宗门的修士。


    直到姬忘尘踏上平台，周围的空气依旧如停滞一般，众人都保持则防御的的动作，并没有轻举妄动。


    “好久不见。”众目睽睽之下，姬忘尘一边打破这股凝滞的气息，一边垂眸将自己的弯刀拿出，放在脚边。再抬起头时，她望向守在一旁的蓝鄞，平静地开口：“阵法就在这里吗？”


    “往前十步。”


    “好。”


    姬忘尘点头，依言上前十步。当她站定之后，以她为圆心骤然亮起莹蓝色的阵法，将她整个人困在其中。


    阵法的启动突如其来，姬忘尘身形不稳一下子失去平衡，脸上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她最终单腿跪倒在地面，勉强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忍不住大口地喘息着。


    随着她的身形变化，等候在一旁的小队连忙上前围在姬忘尘的面前，提防对方的进一步动作。


    然而姬忘尘并未维持这种狼狈的状态太久。即便是在拘魔阵这种算得上完全克制的状态下，她依旧能很快调整自己的状态，重新站起身来。她随意地擦过嘴角残留的鲜血，笑着望向隐藏身形在昏暗中的蓝鄞：“……拘魔阵比我想象的更好用。”


    昏暗中的身影不自然地撇过头，并没有回应姬忘尘，只是垂眸——似乎正专注地控制对方脚下的阵法。


    没了对方的回应，平台上又恢复方才的寂静。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蓝鄞一般，坦然地接上姬忘尘的话语；人群中也有些人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就像汤穗穗。


    她从十天前就期待着师姐的到来，可是当她真的看着师姐的身影从入口处一步一步走近时，她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她站在人群中望着许久未见的师姐，对方比她想象中要瘦削许多，原本脸颊上还有的肉也已经完全褪去，看起来整个人都要凌厉了许多。


    可最让汤穗穗心痛的，是姬忘尘眼底的青黑、和露出的手腕上崭新的疤痕。她忍不住猜测着，或许正因为魔气的存在，师姐到现在都没有得到彻底的休息，甚至需要靠伤口去抵抗魔气的影响。


    她还记得当时杜蕴辰只言片语所描述的过去，那时的她还不能感受对方的痛苦。当如今面前被魔气折磨的人换作师姐时，她的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几乎不能正常呼吸。


    可承受着那般痛苦的师姐，非但没有沦为魔气的奴隶，反而冲她扬眉一笑，似乎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劝慰着自己当下的不安。


    对上师姐那双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赤瞳，汤穗穗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她都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意识地蹙着眉，为师姐如今的状况而担忧着。


    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沉默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由姬忘尘败下阵来，移开自己的目光。姬忘尘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轻松，望着师妹脸上直白的关心，她的心中忍不住生出羞愧之意，险些要找个地洞钻到其中。


    她虽然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走，但脑海中还不断回想着对方如今的模样。将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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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未见，汤穗穗比起分别时目光更坚定了许多，体内的灵气也充沛了不少，她料想对方应当也是抵达了元婴境界。


    不过很快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迟钝：若非晋升到元婴期，即便她们再如何亲密，作为师傅也不敢让汤穗穗冒这么大的险。


    想到这里，姬忘尘又将自己的思绪扯回当下，视线从面前同门中扫过；其中不乏打过交道的人，除去某些细微的变化，她们都与记忆中相差无两。


    鬼使神差地，她的视线穿越过人群，直直地往人群的后方放去，与那位视线一直放在自己身上的人对上眼神。


    对方的面容严肃，板着脸让人看不清神情；看过来的视线带着几分审视，似乎在衡量自己的危险性；除此之外，姬忘尘还看到对方的眼底带着别样的情绪。


    当她意识到这点之后，迅速地别开脸收回了视线。她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现状，却逃避着、不敢细看师傅眼底的神色——她生怕看到的……是鄙夷，又或是对自己的厌恶和唾弃。


    或许是情绪有了较大的起伏，脑海中的声音又在蠢蠢欲动，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她能够放松警惕的时刻。


    ——她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即便姬忘尘脑海中思绪翻飞，实际上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她按下不舍的情绪，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道：“我体内还有一个勉强压制魔气的法宝……诸位准备好了吗？”


    当下的场面听起来有些滑稽，作为被净化的对象，正一步步引导着众人对自己的控制。可在场的人谁也都笑不出来，姬忘尘越是表现得与寻常无异，她们就越是无法下定决心动手。


    可她们还是给出肯定的回答，即便这样的场景会成为今后无数次的梦魇，——然而不管是为了山下百姓、又或是姬忘尘，她们都必须将手中的剑对准面前的人。


    她们的决心也传达给姬忘尘。


    后者最后一次看向担忧的汤穗穗，和远处看不清脸色的秦无纪，她缓慢地闭上双眼：“拜托了。……接下来的‘我’或许也很难缠，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打倒她。”


    晚风吹起她垂在脸侧的发丝，也将她将轻柔但坚定的话语送给了每一个人。


    在阵法的中心，姬忘尘将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凝聚起灵气将心口的物件剖出，凝聚到手心。凝聚着紫黑气息的物件在半空中停留，最终被她甩出不远处的地面。


    在场的很多人并未留意这一小小的物件，然而站在人群中的汤穗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她曾经见过的、在杜蕴辰身上几乎一样的铃铛。


    可是还没等她往深处思考，周围的气息瞬间发生了变化。厚重到几乎不能呼吸的暗黑紫气重重地往每个人身上压下来；凛冽的罡风刮得她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好在所有人马上处理眼下的状况，霎时握紧武器进入到战斗的防备状态。


    穿过面前同门的背影，汤穗穗终于看清了阵法中心被一团紫黑魔气笼罩着的“姬忘尘”。对方整齐的发冠被罡风刮散，黑色的长发如海藻般四下飞舞；即便对方没有武器，她的双手将魔气聚集成双刀的模样；或许是汤穗穗的视线过于直白，原本垂头的她正微微抬头，双目赤红地紧盯着对方。


    对方的嘴角被拉起几乎不可能的弧度，眼眸中完全失去方才的理智，熟悉的面庞上只剩下汤穗穗最熟悉的、寻常魔兽嗜血发疯时的癫狂神情。


    即便使用着同一张脸，此刻她也无法再从对方身上看到丝毫的相似之处。方才心中尚存的几分恻隐和犹豫也被完全打消，汤穗穗用力地握紧链剑，眉头紧锁沉下心来，直直盯着蓄势待发的魔物。


    ——即便她们使用着同一副身躯，但面前的魔物绝对不会再是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