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春将尽，王城以北的祭祀区毗邻池苑，此时临近日暮，夕阳的光辉洒落在洹水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例行的岁祭已经结束，巫祝们正在返回各自的族邑。


    今日的主祭是巫即，所行的是向神明献上禾黍的烝祭和牛羊的侑祭。


    这里一切如常，与王城的繁华热闹不同，祭祀的区域内肃穆平静，这里没有宫室、民居、作坊或是集市，只有埋葬着先王的墓群和享堂、大大小小的祭坑和一片又一片用于祭祀的夯土地面。


    唯有祭祀举行之时，牺牲的鲜血泼洒在土层上，这里才会活过来。


    此时，巫祝们也都静默无声地行走在暮色之中。


    巫即看向白岄，她很尽责，这半年来的每一场岁祭都会亲自出席，“巫箴也回族邑去吗？”


    白岄是大巫，如今在祭祀区有自己的住所，事务繁多时，她时常会留宿在此。


    据随侍在侧的巫祝们说，有时夜深还能见到白岄正执着炬火在宗庙旁巡视，似乎真的在寻找神明一样。


    “今日要回邶地一趟。”


    “哦，你与那位邶君很亲近。”巫即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面色一沉，“不过我听闻，他与王上似乎走得有些过近了。”


    白岄不答，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衣上缀着的松石叮叮作响。


    巫即与她并肩而行，问道：“巫箴，你的那些病人怎样了？”


    “情况还算稳定，不过也未见好转。”


    巫即向斜前方迈出一步，挡在了白岄面前，“你真觉得你能治好那种病吗？”


    白岄抬眼注视着他，“为什么这样问？巫即亦精于医术，是有什么其他的见解吗？”


    “阿屺当初追查此病，我曾劝他不要插手，以免引火烧身。”巫即侧身面向奔流的洹水，夕阳正向着西方沉落下去，倒映在水面上，化成数不清的红色光点。


    白岄道：“难道巫即现在也要劝我收手？不觉得太晚了吗？”


    “不，我曾亲手剖解数十名病患，发现他们的脑腑与旁人不同。”巫即声音低沉，几乎要被水声盖过，“当时有一名族人右手有伤，不慎触碰到血迹与脑腑，一月后亦出现了相同的病状。”


    巫即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你兄长也知道此事，即便如此，他还是将病患收入族邑之中救治。我有时候真是不懂他。”


    他侧过头看着白岄，女巫的脸上并不见惊讶，“看来你也知道此事，你向贞人提议取消人祭，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吗？”


    白岄垂下眼思索了片刻，“不全是因为这件事，但这确实是一个原因。巫即若闲来无事，可否前往白氏族邑，将此事告知巫腧，目前病患的一应事宜，皆有他全权调度。”


    身后车马辚辚，白岄向巫即告辞，“我该走了。”


    巫即叫住了她，“巫箴，那些病患，你打算怎么处理？”


    白岄平淡地答道：“过去怎样处理的，将来也怎样处理。”


    巫即望着那一轮夕阳彻底沉落到洹水的水面之下，但夜幕并没有马上降临，金红色的余晖从地平线以下散射出来，将天空映成暖黄色。


    只能说，这样也好。


    连一向仁善的白屺都找不到别的方法，那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们还要活下去，还要往前走，这条路太长太长，背负太多东西是走不远的，就只能把那些病患抛下。


    霍叔处正站在车马旁，见白岄到来，笑道：“我见你在与那名巫祝谈话，只道还要许久。”


    “既是邶君亲自来了，不敢累你久等。”白岄瞥了他一眼，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不过，邶君怎么恰好在殷都呢？”


    “是殷君邀我们至王城宴饮。”霍叔处仍笑道，“商人的城邑还真是热闹啊，和这里比起来，丰镐冷清得就像是王畿附近的那些小族邑。”


    白岄仍然用平静的语气道：“可先前我不是说过，希望邶君不要接近商人的城邑吗？”


    霍叔处不以为意，“啊呀，这有什么关系？我看殷君他们，现在已诚心悔过了。而且兄长当初也说过，一切罪责都在商王一人，他既已伏诛，不该对商人过于严苛。”


    “而且啊，巫箴你自己也是商人吧？怎么反而戒心这么重？”


    白岄看向宫室所在处，高耸的楼阁之上隐隐传来悠扬婉转的乐声和歌声，似乎还有追着舞步的鼓点，正一递一声地吟唱着。


    “过去商王好为长夜之饮，有时与近臣们大醉数日，醒来时连干支都记不得，还要派遣臣下去询问箕子，十分荒唐。”


    白岄告诫道：“邶君尚且年少，歌舞酒乐，最是耗人意气，应当慎重。”


    “哪有你说得这样严重？”霍叔处摆摆手，“巫箴看起来这样年轻，怎么与兄长一般爱说教？”


    到达邶地时余晖已完全收去，葞听到车马声，迎了出来。


    白鹤跟在他的身后，支着长腿一路走一路徒劳地扑腾着翅膀，一直凑到白岄身前。


    “果然喜欢往人身上扑，真是被巫离带坏了。”白岄垂手点了点白鹤的长喙，将它拨到一旁。


    葞不喜欢被白鹤跟着，往一旁躲了躲，凑到白岄耳边低声道：“岄姐，周公从丰镐来，带来了王上的口信。”


    殷都之内人多眼杂，他们不想让贞人涅的眼线发觉，才特意定在邶地会面。


    白鹤跟着白岄，一步一踱地进入屋内。


    周公旦正坐于书案前翻看书册，抬眼望见白鹤，问道：“之前送来的是一对，为何只剩了一只？”


    白岄在另一侧跪坐下来，抬手将白鹤揽到怀里，道：“另一只病死了，就算是巫离也没能救回来。”


    毕竟送来的时候已经病得那么重，饮食也恹恹的，能治好一只已经很了不得了。


    白鹤将细长的脖子倚在她的肩头，翅膀微微张开，覆在白岄膝头，哀哀地低鸣着，似乎在应和她的话。


    “你在这里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尚未。”白岄摇头，“箕子带着五千余人离开殷都，似乎前往了孤竹国一带，这样一来，贵族们的势力又被削弱了不少。”


    她也正在贵族和巫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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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寻找能够说动的盟友，将来随她一道返回丰镐。


    这座城邑依然保存着巨大的力量，只有这样一点一点将其分裂、蚕食，才能避免冲突发生。


    “那你何时能启程返回丰镐？”


    “最快也要岁末。”


    “……王上等不了那么久的，你要尽快。”周公旦将一卷简册置于书案上，“这是阿岘托我带给你的。”


    简册用一段丝线紧紧地缠绕着，一看就是白岘的手笔，想必并没有别人拆看过。


    但展开简册，里面的字迹已被泪痕模糊了，难以辨认。


    “阿岘也希望我回去。”白岄掩起卷册，“可现在……”


    “岄姐！”葞急匆匆地跑上前，“葑让你立即去观星台！”


    “不要这样慌乱。星星就在天上，还能落下来吗？”白岄起身走至院落之中，抬头遥遥望着天上星河。


    暗蓝色的夜幕上点亮着亘古不变的群星，七星的斗柄偏于东南方向，这是时序即将进入夏季的征兆。


    就在全天最醒目的地方，有两颗赤色的星星紧挨着，像是点亮在空中的炬火，正互相争夺着光辉。


    周公旦循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两颗赤色的星星，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含义，可这样明亮的两颗星星凑在一起，都散发着赤红的火光，令人看了没来由地有些惶恐。


    虽然安抚着葞不要慌乱，可白岄的眼中也透着难得的凝重。


    见白岄迟迟未至，白葑带着族人们过来寻她。


    白葑紧蹙着眉，“阿岄，是赤星……”


    白岄点头，“我知道。昨夜我就在想，赤星或许会移动到大火附近。”


    “你们说的……什么意思？”葞望着夜幕上荧荧的赤星，他跟着白氏族长学过观星，但仅限于熟识夜空中的群星是何形貌、何时升落，对于这些星象运行的含义，他并没有掌握，此刻只能看着白岄与白葑在他面前打哑谜。


    “客星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是无法预测的。”白岄解释道，“除此之外便是赤星，轨迹错杂，动摇不定，即便是最善于观星的人，也无法准确算出赤星的运行规律。”


    葞仍然不解，“那又如何呢？”


    白葑急道：“赤星逗留于大火，乃是……”


    “葑，或许赤星明日就离开了。”白岄平静地劝慰道，“先带着族人们回去吧，今夜不必看了，身为巫祝最忌自乱阵脚。”


    哪怕天真要塌下来了，巫祝也得镇定地向神明告祭，然后编出一套说辞来安排人们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白葑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叹口气，“……是我太急了。葞，走吧。”


    “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岄轻声道：“先祖留下的星图上曾记载，赤星徘徊于大火，或将不利人主。”


    星辰并不青睐哪位君主，它只是一视同仁地降下天命，谁在其位，便受其命。


    “不过，赤星才刚移至大火之旁。”白岄望着那两颗吞吐着流焰的赤红星星，“命运或许还会改变的，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