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浓重香木味的屋舍内，病患正陷于美梦之中安睡。


    白岄和巫腧走近病患身旁，虽然并不会吵醒他，他们仍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


    巫腧在榻前跪坐下来，先探手摸了摸病患的额头，随后翻开他的眼睑看了一会儿。


    “情况很稳定，并没有恶化的迹象。”巫腧抬头看向静静站在一旁的白岄，“我打算明日撤去药物，令他苏醒过来，再行评估病情，或许……会有所好转。”


    白岄吹灭一旁焚烧着的香木，问道：“……巫即来找过你了吧？”


    巫腧点头，“主祭来过了。”


    “那你还在坚持什么呢？”白岄拨弄着香灰，明知救不了的，搞不好还会搭上自己，为什么还想要一再尝试呢？


    为医者，到底在想什么呢？分明信仰着从不爱人的神明，竟也会催生出这样仁慈的巫祝吗？


    巫腧将掌心置于病患的胸口，心脏正在掌下跳动，“巫箴，他们还活着。你让我怎么放弃？”


    他叹口气，起身看向白岄，“我知你打算离开殷都，急于将这些病患处理掉。巫箴，我和巫医们商议过了，你带着族人返回丰镐也无妨，就让他们留在白氏的族邑内，我愿与巫医们迁居至此，照料他们，直到他们在睡梦中死去。”


    白岄走出病舍，“我不能理解，不过这么坚持的话，随你们。”


    在她看来，陷入睡梦，再不醒来，在无尽的沉眠之中逐渐消耗生命，直到死去，也并不是一种幸运。


    暮色笼罩着天空，雀鸟开始归巢，鸱鸮从林间醒来。


    白葑从另一处病舍走出来，迎上白岄，“阿岄，这里交给我们，你去休息吧。这几日你太过辛苦了。”


    “还是去观星台吧。”


    白葑制止道：“你的气色不好，这样熬下去不行的。若是被阿岘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闹呢。”


    “别告诉他就好了。”


    白岄向着高台走去，白葑叹口气，知道她一向固执，只得提步跟上。


    余晖渐渐沉入地面，地平线上泛起一带暗蓝色的影子，随后夜幕降临了。


    这是七月的末尾，盛夏的暑气逐渐淡去，夜风有了一丝凉意。


    从春末至夏末，他们一直在密切地关注那颗明亮的红色星星。


    白葑看着天幕上那两颗若即若离的星星，“赤星徘徊于大火，已有三月不去。如今大火就要落下夜空了。”


    白岄也看向西侧的天幕，整整三月时间，大火正从中天逐渐向西侧天际沉落，可行踪不定的赤星就像长了眼睛一般，也紧紧地跟随在侧。


    “还有一月，三星升起，大火西沉，或许还有转机……”


    葞跑上观星台，“岄姐，你果然在这里。”


    周公旦也登上观星台，“巫箴，你为何不在邶地？”


    白岄答道：“我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无暇返回邶地。周公既到了邶地，遣人过来告知我就可以，何必亲自寻到族邑来？”


    “这一来一去还要耽误多少时间？你该回去了。明日随我返回丰镐。”


    葞忍不住讶异道：“明日？！这也太紧迫了。”


    白岄敛眉，“殷都的局势虽看似安定了下来，实则暗流汹涌，我突然离开，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白葑也道：“是啊，阿岄近来走访了许多族邑，拉拢族中长者，如今小有所成，此时启程返回丰镐，不仅前功尽弃，也会令他们生出无端揣测，往后再要说动他们，恐怕难于登天。”


    游说、拉拢、牵制……与那些巫祝和贵族交锋，耗去她不少心力。


    眼看着已有不少族邑态度松动，若此时不辞而别，先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葑说得不错，何况我还负责殷都的神事，尚未交托给旁人，这样贸然离去，于神明面上也十分不敬。”白岄提议道，“总要花些时间处理收尾工作的，到下旬的甲日我会启程返回。”


    周公旦肃然道：“我可以等你一日去处理完这些事务，但你必须与我一同返回。”


    葞嘀咕道：“为什么？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白葑目光一转，伸手拉住了他，“葞，我们先走吧。”


    “啊？怎么了？”


    白葑随口编了个理由，“我想起巫腧要给一名病患施针，我们去帮他。”


    “他们走了。”白岄抬头看着夜空，夜里起了一层薄雾，映得漫天群星动摇，她轻声问道，“王上病得很重吗？”


    “没有人这样说过。”


    白岄收回了目光，侧身看向周公旦，“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们认为，一旦王上崩逝，我会与殷君联合。”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


    晚风拂过，无月的朔夜阒寂无声。


    良久，周公旦道：“但殷之民太过信任你，不得不防。”


    白岄反问：“可他们若不信我，就要信殷君和贞人了。一旦我离开殷都，若贞人以卜甲结果煽动殷民暴动，难道指望微子阻止吗？真到那时，又要怎么办？”


    “你带上殷都的巫祝离开，还有三监掌控殷之民，不至生变。”


    “仅凭三监的兵力并不足以威慑殷民，若真的再挑起战事，根本抵挡不了多久。”白岄望向远处的王城，宫室中点燃着炬火，照得亮如白昼，大概又在举行什么热闹的宴饮吧，“……而且卫君他们，与殷君走得太近了，不可相信。”


    “别说这种傻话，我知你与管叔有些不合，但他们身为王弟，有什么理由反与商人亲厚？”周公旦不想与她纠缠于此，“不要再说这些没来由的话了，明日处理好事务，立即启程。”


    白岄也有些不悦，呛声道：“这到底是周公的意思，还是王上的意思？你又非太史寮的长官，现在无凭无据，我为何要信你？”


    “你——”周公旦都快气笑了，“别这么无理取闹，我有什么理由将你骗回丰镐？”


    “大家都说，周公是王上最信任的弟弟，你说的话、做的事，就是王上的意思。”白岄冷冷道，“但你未携带任何信物前来，我可以不信。”


    “白岄，你闹得太过了。”周公旦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啊呀，吵架了啊。”巫离笑着从暗处走出来，“小巫箴，你看看，你倒是好心，可周人并不领情呢。”


    “你怎会在此？”白岄瞥了她一眼，嘲讽道，“今晚还真是热闹，送走一个，又来一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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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离早已习惯了她的态度，也不恼，“你近来有些太急进了，巫祝们有意见哦。姐姐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白岄不语，若当初听了她与吕尚的建议，又何来如今这么多事呢？


    巫离贴到她身旁，附在她耳边笑道：“周人都是狡诈不可信的，你可要小心了，箕子、微子的教训不就在眼前？还有啊，你可是女巫，别这么生硬地跟人吵架啊，对付男人要用柔顺些的方法。”


    巫离借着一旁屋舍内的灯火打量着她冷冰冰的脸庞，皱起眉，“我说，你哥哥不会从没教过你这些吧？”


    白岄反问道：“你会教翛这些吗？”


    “为什么不？”巫离歪了歪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多一技傍身，关键的时候说不定能救命呢。”


    无法反驳。


    白岄抿起唇，原本她以为被呛住的会是巫离，没想到现在是她自己无话可说。


    巫离心情大好，抬手揽住她，“既然阿屺没教过你，那就让姐姐来教你吧。”


    白岄抬手想去推她，不满道：“别碰我，我没说要学。”


    “别动。”巫离一手按住她的手臂，一手拔下骨笄，松松抵在她的颈侧，“小巫箴，乖一点。”


    白岄瞪了她一眼，暂时放弃了挣扎。


    巫离抬手摘下她的铜面具，贴着她的侧脸，笑得潋滟，勾人心魄，“这才对嘛，姐姐最喜欢你这样听话的小美人了。”


    “巫。离。”白岄拧住她执骨笄的那只手，“放开我。”


    “好凶啊，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巫离在她彻底生气之前放开了手，回头见周公旦去而复返，笑道，“诶？又回来了，我只是在跟巫箴闹着玩哦。”


    白岄理了理被巫离弄乱的头发和衣衫，闹了这么一出，倒也不好再摆脸色了。


    “周公还有什么事吗？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王上病重，流言四起，召公和太史正在着手处理，不能分身前来接你。”


    白岄摇头，“我知道，流言一旦出现，就难以完全消除，现在丰镐恐怕正流传着……当初那个神明和商王将要降罪于周的流言吧？”


    周公旦深深吐出口气，她所料不错，“王上问你，你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没有。”


    “留在这里并不安全，随我回去吧。你要做的事，必须活着才能继续吧？”


    “那就明日启程吧。”白岄走至高台的另一侧，巫离尚未回去，她问道，“巫离，你在成为主祭之前，想做什么？”


    巫离瞥了她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都来了，想必今夜也不回去了，随便聊聊吧。”


    “随便聊聊，哈哈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巫箴都变得随和起来了。”巫离起身在空地上转着圈，衣袖和裙摆像花朵一样绽开，“我小的时候，想要给神明跳舞看，可是被族长骂了，他说我是主祭的人选，不能这样不庄重。”


    白岄倚着高台，看着她旋舞，晚风爱怜地托着她的衣袖，轻声道：“等到了丰镐，再自由地跳舞吧。”


    自由吗……？巫离一哂，她可不相信，在丰镐会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