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半个月有余，阮关水突然来访。


    说，奉陛下口谕，明日请七王妃景安王陆抒珩上朝。


    陆抒珩与霍弃罹短暂对视。


    皇上要上朝，并让他这个外臣连同上朝。


    霍弃罹问什么事。


    阮关水说话遮掩，只道：“老奴也不知，应是皇上爱民心切，听闻昀睿州水灾一事过了这么久还未处理妥当，要亲自上朝掌政。”


    这是要收权？


    霍弃罹道：“陆抒珩乃外臣，上不了台面。父皇竟召他上朝？我大聿朝臣千千万万真才实干，还用着他？”


    这话当着陆抒珩的面，到底是不妥。阮关水撇了眼陆抒珩，却见他已拉下脸。


    “七王。天下一家亲。”阮关水说，“既是皇上重用，那必是皇上自有意思，咱家也不敢多揣测。”


    霍弃罹实在瞧不起阮关水做派，既跟着顺懿帝，后又奔着太子伺候，这顺懿帝要掌政，又屁颠屁颠地跟着回去了，偏偏手段耍尽，又当起了顺懿帝身边人伺候着。


    阮关水是个传话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上的意思。为难他左右没意思，见一问三不知，问不出什么话，霍弃罹挥手让他退下了。


    陆抒珩脸色还没落下。他有私心，一臣不事二主，即使昭康帝再为刻薄，他也是大凌人。


    霍弃罹知道他，便道：“只是走个过场。到时候你装得谦虚低调一点，我再对你冷嘲热讽番，随机应变。”


    陆抒珩嗯了声，只道：“但愿如此。”


    可天不为所愿，一上朝，顺懿帝便下旨，命陆抒珩即刻去昀睿州治灾，安抚人心。


    所有人都惊了。连同太子，三王，项礼韵，燕林攒这些人，群臣皆惊。霍弃罹同陆抒珩也被打得猝不及防。


    难道堂堂大聿，朝堂上下个个人才，还要靠个外臣治水治灾。太子为何不早派人治理，竟要靠他？难道皇上竟如此重视陆抒珩？他有何本事？


    整个朝堂如鸟群般。


    目光皆集中在太子及陆抒珩身上。


    第一个不愿意的是霍弃罹。


    昀睿州在哪，在甯昪的北边，霍弃罹的天边。


    “父皇！还望三思，陆抒珩他并未有此本事。难道我们要拿整个昀睿州交于他手上，若他有二心，这如何是好？”


    顺懿帝道：“有没有，是不是，做了才知道。”


    霍弃罹还想说什么，这边太子却更高他一头。


    “父皇三思，我朝朝臣无数，何必指用他。”


    周围皆附和声。


    选陆抒珩过去，是打他们的脸。


    “你们都想知道，朕为何选陆抒珩去治灾。一来，是他有这个本事，他的策论朕看过，朕尤其钦佩，他在策论有道，治水如治人，治人如治水。患前先治心，患后必安心。敢问众卿，朕的百姓，你们何时先放于眼前。昀睿州灾患多日，你们何时抚平？二来，你们在朕面前，时常夸状元郎真学实才，身居大儒，轰动大聿大凌文坛，众人敬仰，前途无量。那朕便用之，朕也想看，这状元郎如何。”


    群臣不再说了。因为顺懿帝字字都在指责他们，群臣比不过他。


    陆抒珩是有本事。但不能把本事用在朝堂。


    陆抒珩跪下，俯首，将头磕在地面，咚地一声，沉寂人心，如寺庙的钟，一声即可震百里，无人多言。


    “恕臣无能。”陆抒珩抽泣，滴滴泪砸进地面，而后消失无影无踪。


    霍弃罹侧头，低头看他。


    顺懿帝问，“陆抒珩，你可是要抗旨？朕封你为临时检教官，听命于中央。”


    “臣已，江郎才尽。”


    “你可知抗旨的代价是什么？”


    “臣知。”


    霍弃罹显然慌了，眼神去寻他，抗旨的代价，是赐死。


    陆抒珩不愿侍奉顺懿帝为主，不愿听顺懿帝之令，不愿受顺懿帝之官。


    顺懿帝怒起，将佩剑扔在地上。


    帝王之剑砸于地，砸在陆抒珩前边，他的北方。


    “若你不愿，那便自刎于此，让朕看看你的骨气。”


    陆抒珩抬眼去看帝王。


    身形哆嗦，去够着剑，架于脖间。


    他不得不接。


    若他侍奉顺懿帝，若他接下赈灾的旨，是对大凌朝的不敬，陆家在大凌，昭康帝若知道他为顺懿帝办事，一定，一定不会放过陆家。陆抒珩赌不起。


    但他哭，是因为，他的才能，终于被人看见。单凭顺懿帝能通读他策论，就说明他在意他。这种在意，不仅是君主对臣子，还是人同人。一篇策论，呈上去，昭康帝不看，而顺懿帝却费尽心思去看。


    不论顺懿帝如何，不论他到底抱有怎样的目的，但他愿意看，愿意去听。即使敌国臣子，也会在朝堂上褒扬他。


    能被人重视，被帝王重视，自古以来皆是臣子所愿，可为何，为何偏偏是顺懿帝。


    他国君主，不是他主。


    “父皇！”霍弃罹跪下，“既您愿看他本事，那儿臣也想看，儿臣能让他折服。”


    顺懿帝本无杀他之意，不过陆抒珩太果断，让他更欢喜。


    顺懿帝抬抬手下朝了，既霍弃罹说，那边默许他如此了。


    霍弃罹看他一眼，转身回去了，整个朝廷也不语，皆散去。


    许久，陆抒珩才起身，将剑递给阮关水。


    阮关水在旁劝道：“王妃，您又何必呢，皇上封您的官儿，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您既有一身才，却无处施展。皇上愿给您机会，您怎么能不明白呢。”


    陆抒珩叹了口气，道：“多谢公公。浔敃不过浪得虚名，被捧出来的。”


    阮关水恨其不争，也无力说些什么，只觉不值当，有些惋惜。


    陆抒珩回去了，马车就在宫外侯着，钟三胜站旁，给他使了个眼色，呲了个牙，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里面霍弃罹出声：“钟三胜，还不走？”


    钟三胜这才高声回：“王爷，这就走。”


    陆抒珩上去，只见霍弃罹坐在那抱着臂，黑着脸，丝毫不看他。


    陆抒珩刚坐下，霍弃罹就往边移了移，离他最远。


    陆抒珩过去扒了扒他，霍弃罹一把推开。


    “别碰我。”


    陆抒珩喊他：“啓骋。”


    霍弃罹：“别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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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抒珩又凑过去摇了摇他，抓着他袖子：“啓骋，听我说。”


    霍弃罹再次推开他，语气不由地重：“我不听，滚。”


    陆抒珩再没动静。


    好半晌，霍弃罹见身边人没动静，这才侧头撇他。


    这才见陆抒珩背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霍弃罹顿觉不好，扒着他的肩去看。


    陆抒珩一把拍下：“别碰我。”


    “……”


    霍弃罹劲儿大，靠他跟前，过去把他扒过来，却见他流着泪，脸上一滴一滴挂满泪珠，还在顺着下巴往下流。


    霍弃罹惊，赶忙从怀里掏出来手帕替他擦，语气不由软了点。


    “阿敃，你又何必呢。”


    陆抒珩偏过头，十分委屈：“你骂我。”


    “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生死两茫茫。难道在你心里，我对你而言就这么不值得半些犹豫？就这么无足轻重？你就这么看轻自己生命？作践自己？”


    陆抒珩搪塞他，也算做安慰：“皇上是个好君主，他不舍的杀我。”


    霍弃罹不听，甚至听后更气。


    “你在赌！你知不知道你在赌！你拿你的命在赌！”霍弃罹吼他，“你知道他不会杀你吗？你知道如果你自刎于此，我会如何吗？你拿你的命在赌。”


    陆抒珩低头：“对不起。啓骋，我做不到，为大聿所用。”


    “那你做得到，弃百姓于不顾，是吗？”


    “不是。”陆抒珩道，“我能力并未那么大，我不能再露锋芒了。”


    “你总是如此。”霍弃罹斥责，“你怕什么？你们皇帝因此记恨你？可本不是如此吗？你大哥怎样的下场你知道，他为国效忠一辈子，而后死在乱葬岗，还是你们陆家给他建的坟。你还愿重蹈覆辙吗？从被指派和亲，你已为棋子，亦为弃子。阿敃，你在逃避什么？你觉得你如此藏起锋芒，你们皇帝，真的会放过你？放过陆家？”


    陆抒珩推阻他：“不……别再说了。”


    霍弃罹道：“陆家，他早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陆家对他有用，无论如何他不会动。倒是你，从来不考虑自己吗？想以小换大？你觉得，如果你死了，你们皇帝会放过陆家？”


    “不。”


    不会，永远不会。


    陆家这几十年，之所以屹立不倒，不过因为他忠心，对帝王忠心耿耿，还有最后余温。


    “陆抒珩。”霍弃罹道，“如果你为了不愿效忠大聿，那你有千千万万个方法。但你决计不能用自杀，成全别人。你不知道当时我多害怕。”


    害怕你就这么被失去了，却连抓紧的机会都没。


    陆抒珩被霍弃罹点醒，终于知道他行为草率了，他知道他太过自信了。他为了不这样，而赌命。他不该，在大聿，还有一个他的爱人。


    他千不该万不该，弃之不顾。不考虑他，即使做戏，即使他在赌，可命悬一线，他在过傲然觉得自己不会被杀，他对的可是帝王，这个大聿的帝王。


    自陆抒珩同顺懿帝对视那眼，他就知道，他自己赌对了，但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


    可他却独独忘了帝王无情，他独独忘了身后还有他的爱人。